简介:更多回答关注展开阅读全文竹马身边出现一个奇怪的女生,对着竹马嘘寒问暖,贴心照顾。我好心提醒她,竹马是个疯子,接触他没有好下场。女生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一脸正气,把竹马护在身后[我不允许你那么说,阿绥是个很好的人!你根本不了解他。]我不禁扶额[你巴黎圣母院跑出来的?说他是个好人,他自己都不相信。]女生愤愤的瞪了我一眼,拉着竹马就走,竹马在拐角处回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挑衅的看着我。[神经病...
跃入人海,打捞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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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贵人自从落水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原本出身卑贱、性格内向,皇上几乎注意不到后宫还有这么个人。
但现在,她深得圣心,短短半年的时间就破格被封为贵妃。
只有我们两个人在的场合,她冲我露出张扬的笑:「陆澜,你的皇后之位迟早是我的。」
她是穿越女,我斗不过她。
于是第二天,我把另一个妃子推进了水里。
就这样,在我领导的后宫中,有了两个穿越女。
我叫陆澜,武朝的皇后。
我和皇上伉俪情深,人人皆说我们是最恩爱的帝后。
我出身军武世家,自幼打架比男孩子还厉害。先帝很喜欢我,指了我给还是皇子的皇上当侍卫。
我七岁起便跟着皇上,享过福也受过苦,陪他度过了所有浮沉,直至他登基。
后宫中当然也有众多妃嫔,但无人的宠爱能与我相比。
直到林贵妃出现。
她原本只是个小小的贵人,入宫后一直在生病,连皇上的面也没见过几次。
但一次落水后,她性格完全大变,曾经一言不发的她开始极爱出风头。
她处处模仿我,模仿我的穿着,模仿我的神情,模仿我说话的语气。
我原本是不在乎的,直到她开始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我。
我的糕点吃食里被下了好几次毒,由于没有确切的证据,我都暂时没有声张。
她见下毒不成,买通了冷宫里的柳嫔。
柳嫔多年前家族获罪,自己也被打入冷宫,对人世已无留恋,于是答应充当林贵妃的杀手。
当我在千鲤池旁观鱼时,柳嫔冲了出来,冷不丁地持刀刺向我。
我说过的,我出身军武世家,打架比男人还厉害。
于是我轻而易举地制服了柳嫔。
「你杀了我吧。」柳嫔看着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我略略思考了一下,宫女回宫取我的披肩了,四下无人,我突然生出了个主意。
我把柳嫔推进了千鲤池。
一炷香的工夫后,我和浑身湿漉漉的柳嫔一起坐在凤仪宫里。
她抱着热茶,左看右看。
「我靠,你们这也忒豪华了吧。」
她说完便捂嘴。
「对不起对不起,你是皇后对吧?我这么说话是不是不太礼貌……」
我莞尔一笑,知道自己赌对了。
「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
柳嫔张张嘴,卡壳了。
「那你可知道我是谁?」
「这我知道!」柳嫔一拍大腿,「陆皇后嘛!男主的白月光。」
她话音未落,肚子就叫了,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我。
「来人。」我吩咐。
太监应声而来。
「今日小厨房有什么菜?」
「回娘娘的话,有花胶鸡茸汤,胭脂鹅颈肉,剪云斫鱼羹,水引蝴蝶面,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一品官燕,砂锅煨鹿筋,鸡丝银耳,桂花鱼条……」
我听到柳嫔在旁边不停吞口水。
「柳嫔喜欢吃什么……」我笑了笑,「算了,给柳嫔一样来一份。」
「我的妈呀,皇后娘娘真局气。」柳嫔冲我比了个手势——她后来告诉我这个手势叫做「竖起大拇指」——随即好奇地问我。
「你叫我柳嫔,那我也是个妃子?」
我简要地向柳嫔介绍了她的过往身世。
「哦买噶,这个开局简直是地狱模式啊!」柳嫔立刻变得愁眉苦脸,「那我还得宫斗,我最讨厌雌竞了!」
鸡汤炖好了,我从宫女手中接过,亲自端到柳嫔面前。
柳嫔吓了一跳:「妈呀妈呀姐姐……哦不皇后娘娘,你别这么客气行不!」
「你说自己不喜欢宫斗,然而本宫处在这个位置,不得不斗。」
我轻声道。
「你们并非这个世界的人,死后无非回到原本的世界,然而本宫的身家性命与家族命运都系于宫中、系于皇上,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也是,你们这些古代妹子也怪可怜的。」
柳嫔把我的鸡汤一口闷掉,擦了擦嘴。
「说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
「这事儿特简单,我明白林贵妃怎么想的了。」
深夜,凤仪宫,柳嫔在昏黄的烛火前向我解释。
「是这样的,你们这个世界在一本小说里——唔,小说在你们的世界里叫啥,就是写故事的那种……」
「话本。」我提醒。
「对,可以这么理解。」柳嫔道,「你呢,就是皇帝的白月光。」
「你懂什么是白月光不?」
我不懂,但我推测了一下。
「少年恋人,情愫初次萌动的对象。」
「对!」柳嫔再次做出了那个手势——竖起大拇指,「是这个意思!」
「简而言之,皇帝后来喜欢的人都有点像你。」
「这小说特俗,大概就是说有个穿越女穿到了一个不受宠的妃子身上,于是就尽力模仿皇帝的白月光,最后让自己在宫斗中变成了最终赢家。」
我明白了。
林贵妃模仿我的原因找到了,而她要杀我的理由也找到了。
我只要活着,所有像我的人就都只是赝品。
只有真品彻底碎了,赝品才有上位的机会。
为了皇后之位,这个和我无冤无仇的女人,竟然上来就想杀我。
我对柳嫔道。
「妹妹是个仁义豪爽之士,但本宫也不会让妹妹白白帮我,妹妹有什么心愿,皆可以向本宫提。」
「真的吗?」柳嫔迟疑道,「那我真说了?」
「请妹妹畅所欲言。」
「我真说了?」
「请讲。」
我咬咬牙,希望她说的不是后位,倘若真是后位,若是能不伤我族人性命,我也可……
「我真说了?!」
「快讲!」
柳嫔面色凝重地开了口。
「我想摸摸腹肌。」
英俊的少年站在我的面前,黑发高束,眉眼如画。
「长姐深夜叫我前来,所为何事?」
「长姐现在身居险境,有很重要的事,想让你帮我。」我凝重地看着少年。
「谁要害长姐!」少年立刻伸手去拔佩剑,「灼儿万死不辞!」
这便是我的弟弟,有着京城第一美少年之称的陆灼。
「且莫激动。」我招手,「你过来。」
陆灼大步流星地上前。
「卸下铠甲。」
陆灼立刻脱下那身闪亮的银甲。
「脱掉外袍。」
陆灼呼啦一下扯掉袍子。
「很好,现在,撩起中衣。」
陆灼有点迟疑地看着我,不过还是照做了。
我转头问旁边的柳嫔。
「你要的是这个吗?」
柳嫔满脸通红。
怎么回事,真给她看她反而害羞了。
「你不是要摸吗?」
「不了不了。」柳嫔连连摆手,「那个…我就口嗨一下,真的……这太耍流氓了。」
陆灼和我一样,虽然听不懂柳嫔口里的词汇,却也能大致懂得个七八分的意思,他震惊地看向我。
「原来长姐竟要让我出卖色相?!」
「出卖一下色相有何不可!」
我拍桌子。
「若是真的被林贵妃斗倒了,整个家族都要受难,多少人要掉脑袋!」
「怎么,只有我们女子能以色侍人,你们男人的面子就比金子还贵吗?!」
陆灼被我骂懵了,他眼一闭心一横,走到柳嫔面前,抓起柳嫔的手,往自己肚子上一放。
「这样可以吗?」
柳嫔连忙把手往回抽。
「可以了可以了……」
结果陆灼力气还挺大,柳嫔的手都抽不回来,最后是我看不下去了。
「既然妹妹觉得可以了,那就可以了吧。」
陆灼放开柳嫔的手,行礼如仪,然后披上长袍,戴好盔甲。
「只要柳娘娘能够护好长姐,需要灼儿时,随时传唤。」
陆灼离开了,我看着柳嫔,低声道:「妹妹?」
柳嫔从面红耳赤中回过神来:「哦哦,我听着呢听着呢。」
她喝了口茶压压惊:「不过皇后姐姐刚刚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你是皇上的白月光诶,你的家族怎么会有危险?」
我轻轻拿起茶杯,茶水的热气透过瓷杯传来,却无法捂热我的冰凉的手心。
「你们知道的并非全部。」
我低声道。
「皇上真正所爱之人,并不是我。」
柳嫔有些惊讶。
「你是说,皇帝真正的白月光另有其人?」
「嗯。」
「她现在在哪?」
「死了。」我轻声道,「十五岁那年就死了。」
殿内的气氛有些哀凉,连性子活泼的柳嫔都沉默了一阵。
「也是。」她想了想,「若是真正的白月光没有死,这个皇后的位置按理说应该是她的。」
她说完后才意识到不对,赶紧打自己的嘴。
「冒犯了冒犯了……」
我摆摆手,示意无妨。
「你说的是事实,我陆澜,不过也是个赝品罢了。」
「不过……」我轻轻叹了口气。「就算那个女子没有死在十五岁,她和皇上也注定无法在一起。」
「那个女子是谁?」
柳嫔刚问出口,殿外便传来一阵骚乱。
我的贴身宫女莲芝慌慌张张地跑来:「娘娘,林贵妃说丢了皇上御赐的金步摇,要来咱们宫里找,我怎么都拦不住……」
「贵妃还能往皇后宫里闯?!」柳嫔一听就来了气,「网文都不敢这么写!」
不是意气之争的时候,我火速起身,带着莲芝迎向殿门,同时吩咐心腹小太监先带柳嫔藏去偏殿。
现在,还不能让林贵妃发现柳嫔的事。
柳嫔刚出去,林贵妃便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后面带着呼啦啦十几号宫女太监。
合宫上下,再没有一个妃嫔敢这么威风。
「林贵妃半夜擅闯凤仪宫,所为何事?」我沉着脸道。
「诶哟,我不是已经给这个小丫头说过一遍了么?怎么,是她太笨了连这么简单的一句话都传不好,还是说姐姐未老先衰,转眼的工夫就忘了?」
林贵妃笑着扶一扶鬓角。
「别怪我心急,这金步摇是皇上赐我的,世间就这么一副,不明不白地丢了,皇上肯定要生气,我这不是担心皇上气坏了龙体么。」
莲芝在一旁斥道:「林贵妃在皇后娘娘面前理应自称嫔妾,现如今一口一个我字,心中还有没有尊卑!」
林贵妃哈哈大笑。
「尊卑?我只知道一件事,在这宫里,谁有了皇上的宠爱,谁就尊;谁失了圣心,谁就卑。」
她环视凤仪宫,越看笑意越盛:「殿内蛮冷清的嘛,也是,毕竟皇上有小半个月没来过了。」
「皇后娘娘已经老了,服侍皇上的事,让我们这些年轻人做就好了。」
我并没有生气,林贵妃说得对,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宫中选秀进来的新人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和她们相比,我已是个老人。
借着幽幽的烛火,我打量着林贵妃。
她很聪明,穿的是水蓝色的宫装,这颜色很衬她,配合着满头的珠饰,让她的脸庞像夜明珠一样闪闪发光。
她学的是我,我素日里穿得最多的,便是水蓝色。
而那个真正喜欢穿水蓝色纱衣的少女,已经永远地死在了十五岁的那一年。
有关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皇上的脑海里,我确实老了,这些年轻的妃子们穿上水蓝色,会比我更像她。
「妹妹要找金步摇,来我宫里干什么?」
「唔,请安的时候还在,后来就不见了,应该是丢在这里了。」
我静静地站在原地。
金步摇只是个托词,林贵妃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给我一个下马威。
如果妃子夜闯皇后宫中而没有受到任何责罚,那么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便再也没有人会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
而现下,林贵妃正得盛宠。
她赌我不敢罚她。
我沉默片刻,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那林贵妃就好好找找吧。」
林贵妃也笑了,她认为我无可奈何地服软了,于是在殿内漫不经心地晃了一圈后,淡淡道:「好像不在这儿,咱们走吧。」
「等等。」我冷声道。
林贵妃站住了,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林氏擅闯凤仪宫,杖责三十。」
「陆澜你敢!」
「本宫有什么不敢?!」
我一挥手,太监侍卫悉数冲上来,把林贵妃的人冲散。
两个小太监一左一右地控制住林贵妃,她瞪着我,双眸几乎滴血。
「打!」
林贵妃被推到殿中央卧倒。
开始的时候,她尚且大声哭叫。
后来,声音渐渐弱了。
其实我给小太监使了眼色,叫他只用了三成力,若是真打,林贵妃必然要血肉模糊,而现在的力度,刚好让她又痛又不伤及筋骨。
三十杖打完,林贵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起来,她中气尚足,指着我大骂:「陆澜,你这个毒妇!」
下一刻,「皇上驾到」的声音骤然在殿外响起。
林贵妃变脸如翻书,顷刻之间收起了破口大骂的样子,变得无比虚弱和楚楚可怜。
她倒进宫女怀里,闭着双眼,身体筛糠似的发抖,一副疼得扛不住的模样。
一袭明黄色的身影走进殿中,我端然行礼:「臣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看向一边瑟缩着的林贵妃,皱起眉头。
「皇后,你这就做得有些过分了。」
「林贵妃年少无知,入宫的日子也短,不熟悉规矩也是有的,这么为难她是做什么?」
皇上看着林贵妃身上那袭水蓝色的长裙,转头吩咐太监:「把林贵妃送到朕宫里,朕亲自看着她喝药。」
「皇上——」
林贵妃知道自己赢了,趁机扑进了皇上怀里,靠在他的肩上,嘤咛道。
「臣妾好痛啊,简直要痛死了……」
林贵妃在皇上怀里啜泣撒娇,而我垂着头跪在一边。
任谁看,都是我输了。
然而我的嘴角却挂着一丝浅笑。
我在等。
果然,在林贵妃的哭声里,皇上的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他神色淡淡地地拉开了林贵妃,林贵妃一愣,后退了几步。
「能走能动,看来打得也不重。」皇上揉揉眉心,「你不懂事,皇后教训你一下也是应当的,快回你自己宫里休息吧。」
林贵妃不明白皇上为什么突然冷淡了,她犹然不死心,去拉皇上的袖子,牛皮糖一样地贴了上去。
「皇上……」
皇上这次是真的有点不耐烦了,他直接甩开了林贵妃的手,带人离开。
林贵妃又气又急,加上伤口疼痛,这一次是真的晕了过去。
下人们赶紧七手八脚地抬她回去。
所有人都走后,柳嫔从暗处探出了脑袋。
「诶呀妈呀,这一通闹腾的。」
柳嫔溜出来,走到我身边。
「不过话说为啥皇帝刚才态度突然变了?」
我没说话,拿起茶盅,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柳嫔打量了一下我的神色。
「你预料到了?」
「嗯。」
我放下茶盅,轻轻点头。
「皇上宠爱林贵妃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她很像那个女孩。」
「而林贵妃受伤时,皇上也会想起那个女孩受伤的样子,引发加倍的心疼。」
「天呐,那你还敢打她?」
「因为,她不是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受伤的时候会一声不吭,哪怕再疼也笑着安抚别人,说自己没事。」
柳嫔一惊,随即意识到了什么。
「也就是说,林贵妃越是撒娇,越是哭,她就越向皇帝传递了一个信号——我并不是你的白月光。」
我微微颔首。
「你料到了皇上会来?」
「她带了那么多人来,我打她的时候,肯定有人出去报信。」
「她一定会让皇上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向皇上倾诉自己有多么可怜。」
机关算尽太聪明。
她只是没有想到,这看似聪明的每一步,都在把自己往失宠的路上再推一步。
柳嫔震惊片刻,问我。
「皇帝的白月光,到底是谁?」
我望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而下,洒在窗棂上。
「她叫明月公主。」
「明月公主……」
柳嫔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随即猛地睁大了眼睛。
「她不是羌戎国的公主吗?」
「嗯。」
「羌戎在皇帝十六岁的时候就灭国了……」
「对。」
我回眸,看向柳嫔。
「皇上十六岁时,在羌戎做质子,和武朝军队里应外合,让羌戎国彻底灭国。」
「明月公主和她的所有族人,都在这一战中死亡。」
「所以你明白我说的了吗?」
「即使她不死,他们也没办法在一起。」
皇上十六岁时,我跟着他一起呆在羌戎,既是他的侍卫,也是他的侍女。
那时候的日子很苦。
羌戎的人也知道只有最不受宠的皇子才回来做质子,于是总是欺负我们。还有不懂事的贵族小孩把烂透的果子往我们身上丢。
「喂,你的皇帝老爹不要你了!」
皇上——那时候他还是三皇子楚岚澄——任凭那些果子砸在他的胸口,脸上的表情极其隐忍,我抽刀要去教训那些小孩,被他一把拦住。
「阿澜,没必要起冲突。」
后来,是一个穿水蓝色长裙的女孩赶跑了那些贵族小孩。
她跑过来,把自己的帕子递给楚岚澄。
那帕子的角上绣了羌戎族的文字,楚岚澄和我都不认识,于是盯着看。
「别看啦。」她说,「那是我的名字,明月。」
明月公主是羌王和王后唯一的女儿,身份极其尊贵,有她的保护,我们终于不用再被人欺负。
那一年多的时光里,我们有过一段很美好的时光。
我们一起去郊外的湖边打猎,然后于夕阳西下时在湖边把猎来的野兔烤熟。月亮初升时,明月公主便在月色下起舞,楚岚澄坐在一旁吹箫相合。
明月公主最喜欢穿水蓝色的衣裙,她说蓝色是天空的颜色,是湖泊的颜色,是最闪耀的宝石的颜色。
当她跳起舞时,楚岚澄的眼睛里,也只有这抹蓝色。
明月公主显然也喜欢楚岚澄,十六岁的楚岚澄是世界上最出众的少年,带着文雅和高华的气质,像一块打磨得极度精致得美玉。
羌戎男子沉迷打猎和比武,楚岚澄却会把着明月公主的手,一字一句地教她写中原的诗词。
「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十五岁的明月公主沦陷了。
她去求父皇赐婚,羌王震怒,羌戎有不知多少贵族小伙子想要求娶美丽又勇敢的明月公主,而他的宝贝女儿竟然想嫁给一个没有身份的武朝质子。
父亲不同意,明月公主便一直跪在殿前,她跪了整整三天,滴水未进,最后晕倒在殿前。
羌王心软了。
那一天,明月公主是世上最开心的人,她觉得她终于得偿所愿,要嫁给她最心爱的少年郎。
可惜她不知道,少年郎从出现的那一刻起,要的就是她全族人的命。
战争在他们大婚的当天爆发。
胸口戴着大红花的新郎楚岚澄,突然从袖中射出了毒镖,毒镖正中羌王的胸口,这个正等着女儿女婿喝交杯酒的老人当场毙命。
随后杀声四起,已经埋伏好的武朝暗卫倾巢而出。
明月公主愣在了原地,她看着楚岚澄,像是不认识他。
下一刻,忠心的侍卫一把把她从楚岚澄身边拽开。
「保护明月公主!」
楚岚澄站在原地,他看着周围不断厮杀的羌戎人和武朝人,眼中既有兴奋,也有痛意。
兴奋的是,潜伏多年的计划,终于在这一刻成功了,他会由不受宠的皇子,变成板上钉钉的储君。
而痛意是——
他对护卫在身边的我低声道。
「你去追明月公主,记得……别伤她性命。」
可惜已经晚了,悲剧既已铸成,无人能够改变结局。
他找到明月公主的时候,那个曾经耀眼的女孩已经是一具尸体,她在战火中被燃烧的木门砸中,被人发现时已经面目焦黑,身上有诸多刀伤和箭伤。
临死时,她仍然穿着大红色的喜服。
她被下葬时,楚岚澄没有去吊唁,成为储君的目标近在眼前,他不能表现出对敌国公主有一丝留恋。
后来,楚岚澄回了武朝都城,明月公主的名字再未被任何人提起,有时我想起那个女孩,会觉得她是我们年少时做过的一场幻梦。
楚岚澄的后宫空虚了很多年。
从我被赐给他开始,所有人就默认我会是他的女人,但他迟迟没有娶我。
于是那一夜,我穿了水蓝色的衣服,在月光下跳了一支舞。
他来到我身后,我回眸看向他,很多年了,我再也没有看到他的眼中有泪花闪动。
我走上前去,跪下,扬起脸来。
早在羌戎的时候,就有人说我和明月公主长得有些像——我们都是高鼻深眸,明艳之中有英气,而且都从小练武,连身形都看上去差不多。
我知道,此刻月光朦胧,我看上去应当和明月公主有八分相似。
他蹲下身来,迟疑地看着我。
然后缓缓凑过来,吻了我。
第二日,我们在榻上醒来,他沉默地看着我。
「阿澜,这些年来苦了你。」
我垂眸,露出一个端静的微笑。
「妾身不觉得苦,皇上喜欢的,妾身都心甘情愿。」
楚岚澄久久沉默,最终,摸了摸我的脸。
一个月后,我终于被封为皇后。
茶盅里的茶已经凉了。
柳嫔听完了我的讲述,很长时间都没能说出话。
「你应该明白了,我得宠这么多年,根基并不牢靠。」
我轻声道。
「学明月公主,我自然能学得最像,毕竟我是唯一真正认识她的人,我学她能有八分像,别的妃嫔再学我,顶多也只有个六成。」
「但我老了,明月公主死时只有十五岁,在皇上心中,她永远是个少女。」
「现在,哪怕这些年轻的宫妃只有六成相似,也会比我更像她。」
柳嫔看着我。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总有人要做宫中最受宠的那个人。」我将冷掉的茶水倒掉,「比起林贵妃,我更愿意那个人是你。」
柳嫔的得宠轻而易举。
一方面,她有穿越女的优势,林贵妃会的,她也全都会。
林贵妃能够做出一些新奇的玩意,柳嫔则做得比林贵妃更好。她甚至组装出了一辆不用马拉着就能自己在御花园里跑的小车,让皇上惊奇不已。
「我可是理工科高材生。」我听到柳嫔低声对林贵妃说。
林贵妃在宫宴上作诗,她刚说上半句,柳嫔就立刻能对出下半句,让皇上龙颜大悦。
「语文还比你好,你就说气不气人。」我又听到柳嫔低声对林贵妃说。
林贵妃当场胸闷气短,宫宴吃了一半就被宫女扶回去休息了。
皇上很喜欢柳嫔,但是柳嫔有个问题——她一直称病,不肯侍寝。
「我做不到。」她垂头丧气地对我说,「我只能和我真正喜欢的人。」
我并不强迫柳嫔,她能打消林贵妃的势头就已经很好了。
但当那一天林贵妃带着人闯入柳嫔宫里时,我才意识到,有些问题被我疏忽了。
柳嫔口中的「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一个虚指。
「给我搜。」林贵妃叉着腰,指使宫女和太监在宫里翻箱倒柜,片刻后,一张手帕被呈了上来,上面用精密的锦线,绣着一朵君子兰。
林贵妃得意地笑了。
「人人皆知,陆小将军当年征战胜利,被皇上赐君子兰一朵,从此就把它当作福象,绣于衣物之上。」
「来人,请皇上过来,让他看看,他新宠爱的柳嫔不愿意侍寝,倒愿意和别的男人私通!」
我被叫去柳嫔宫里时,所有人都到了。
柳嫔和陆灼跪在正中央,皇上坐在最高处,脸色冷得像冰。
他瞥见我来了,淡淡道:「皇后来了,这是你弟弟,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垂头去看陆灼,他脸上带伤,已经受过一遍刑了。
他坚称自己和柳嫔是清白的。
他知道柳嫔生病,派人送了西域的药材来,帕子应该是夹在了礼盒里,掉了下来。
皇上冷笑。
「柳嫔和你非亲非故,她生病了,你为何要这么关心?」
陆灼不说话。
我眼眶一热——这孩子不肯说出柳嫔和我的关系,他怕影响我。
「还有你。」皇上转头看向柳嫔,「帕子掉了便也罢了,你为何要收起来,放在枕边?」
柳嫔低着头,从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满脸通红。
我深深叹气,柳嫔聪明仗义,但说到底,不过是个还年轻的小姑娘。
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旦动心就会昏了头脑。
陆灼和柳嫔都不说话,皇上疲倦地按着眉心,我思虑了片刻,走上前去。
「皇上,臣妾可否和你借一步说话。」
殿里其他的人被暂时地清了出去,只剩我们夫妻二人。
我看着皇上,时光匆匆而过,在他的眼角眉梢刻下皱纹。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像当初那个少年郎。
我轻声道:「皇上,灼儿是无辜的。」
他不说话。
「这些年来,陆家对皇上忠心耿耿。」我含了眼泪,「臣妾七岁就被送到皇上身边,求皇上念在臣妾这些年的苦劳上,放过臣妾唯一的弟弟。」
他依旧不说话。
我想了想,来到他面前,端然跪下,随后开口,轻声哼唱。
「天地悠悠,白云悠悠,去见我的少年哟——」
「天地悠悠,白云悠悠,不见我的少年哟——」
「天地悠悠,白云悠悠,想念我的少年哟——」
调子很简单,但皇上的眼睛渐渐睁大了,他看着我,目光在变得湿润。
这是一首羌戎民歌。
十三年前,楚岚澄在羌戎做质子时,每晚都头疼失眠。
明月公主便会给他哼唱这首歌,只有在这歌声中,他能够安然入睡。
「羌戎已经灭国了,会唱这首歌的人再也寻不到了,只有臣妾还能勉强模仿几句。」
「灼儿是臣妾唯一的弟弟,倘若他死去,臣妾恐怕也难以独活。」
皇上久久沉默,最终走下来,握住了我的收。
「阿澜,你陪了朕这么多年,朕相信你。」
「所以朕也相信你的弟弟是忠心于朕的。」
「但是皇家的颜面总要有人维护。」
「柳嫔她……必须死。」
一个时辰后。
我来到天牢,狱卒打开牢门,卧在稻草堆上的陆灼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真是个月光般纯净的少年,即使在黑暗的牢房里,他仍在熠熠生辉。
「长姐……」陆灼低声道,「我没牵连你吧?」
我眼睛一热,走上前去,扶起他,摸了摸他脸上的伤。
「没有,皇上已经下旨,你无罪。」
陆灼的眼睛亮了起来,不过随即,他犹疑道:「柳娘娘呢?」
我沉默。
陆灼站起来:「我去求见皇上……」
「灼儿!」我喝道。
陆灼的眼睛红了。
「你安心回家养伤。」我说,「其余的,你相信长姐。」
冷宫。
我给带我来的小太监塞了一锭金子,然后叫他离开了。
柳嫔的华服已经被尽数剥除,她穿一身单薄的中衣,面色青白。
「你本可以供出我的。」我低声对她说,「告诉皇上,你是被我找来斗倒林贵妃的,所以我弟弟才会关心你。」
柳嫔笑了,轻轻摇了摇头。
「那也没用,解释不了我把他的帕子放在枕头边的事。」
她顿了顿:「我就是喜欢陆灼,没什么要狡辩的。」
「何况你对我不错,我没必要犯了事还把你扯进来。」
我感到自己眼眶一热:「你们那个时代的人,都像你这么实心眼么?」
「也不是。」柳嫔笑笑,「也有像林贵妃这样的坏人。」
「我也算不得什么好人,普通人罢了——普通人,都知道别人对自己好,就也该对别人好,不是么?」
我的泪落了下来。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去你的时代看看。」
我蹲下身,抚摸柳嫔的脸,想要记住她的容颜。
「再见,妹妹。」
一炷香的工夫后,宫内传来太监尖利的声音。
「柳嫔薨——」
我申请了回娘家,看望了陆灼。
陆灼伤口未愈,躺在床上,我屏退了所有下人,坐到床边,摸了摸他的头。
「你怪长姐么?说要护住柳嫔,却没有护住。」
陆灼闭上眼睛,偏过头去,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少年眼皮的缝隙中渗出,流进枕头里。
「长姐问你,你喜欢柳嫔么?」
陆灼很久都没有说话。最终,他开了口,声音嘶哑:「世间存有王法。」
世间存有王法,人臣岂能觊觎天子的女人。
但如果可以,他其实希望她能一直平安喜乐。
我沉默许久,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她还活着。」
陆灼猛地睁开眼睛看向我。
「柳嫔」死了,或者说,她新生了。
羌戎有门古老的记忆,中原称之为人皮面具。
菲薄的一片贴在脸上,骨头还是那个骨头,但因着阴影的变化、五官的缩放,看上去会是一个新的人。
我找了一具女囚的尸体替代柳嫔,然后让真正的柳嫔离开了宫里。
宫外天大地大,是属于她的自由。
而我仍需留在这宫中,做完我该做的事。
柳嫔被扳倒后,林贵妃每每在御花园中见到了我,都得意洋洋地走过,连礼都不向我行一个。
她觉得自己除掉了后宫中的另一个穿越女,自此可以高枕无忧。
斗掉我是迟早的事,但要想坐稳后位,她显然需要一个孩子。
林贵妃开始频繁地求医问药,但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她身边的小宫女是我的人,偷偷来把此事报给我,我笑了笑,并没有说话。
几天后,林贵妃发现了小宫女是我的人,她气势汹汹地上门,来找我算账。
那是个看不见月亮的夜晚,我坐在宫中饮茶,林贵妃冲了进来,没有人拦她。
「陆澜,我久久不生育,是不是你下的毒手?」
我走上前去,凑到她耳边,弯起唇角,呵气如兰。
「怎么会呢?林贵妃一直谨小慎微,盯着自己宫里的吃食,我就是想下手,也没有机会啊。」
「更何况林贵妃不是问了许多大夫么,从宫中的太医到江湖的郎中,各个都说林贵妃身体康健,是生育的好体质。」
林贵妃咬牙切齿:「那怎么会……」
「林贵妃就不曾想想么,本宫受宠十余年,一样没有子嗣。」
「那是你没有福气!」
「哦?确实。」我淡淡笑道,「宫里也只有两个妃嫔有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她们可以么?」
林贵妃瞪着我,等待着答案。
我笑了,对着她的耳畔轻声道:「因为她们都和别的男人有私情啊。」
林贵妃本就瞪大的眼睛顿时变得更大,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我,像是在努力理解我的话。
「你什么意思……」
「还不清楚么?」
我整理了一下宫装的裙摆,好整以暇地笑道:「林贵妃求医问药是没有用的,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而是出在皇上身上。」
我的笑容终于变得冷漠又狠毒。
「楚岚澄是不会有孩子的。」
月明星稀,御花园中有一个女人在狂奔。
那是林贵妃,她在冲向御书房,她要告诉皇上,他宠爱了十多年的皇后一直在给他下药,让他断子绝孙。
她的脑海边仍然在回荡着一句话,是她冲出凤仪宫时,我对她说的。
「你知道么?宫斗中只有两种女人会立于不败之地——一种是从未对皇上动心过的,一种是深深爱过后又幻灭的。」
她不明白——皇后陆澜到底算哪一种?
她没有冲到御书房就被一箭射中了小腿,侍从把她拖回了凤仪宫。
「陆澜!陆澜你好大的胆子!」林贵妃被拖回来时披头散发,「竟敢公然在宫内行凶!」
她起初闹得嚣张,后来看着我森然的脸色,渐渐害怕了。
「我……我不过是夺了你的宠爱罢了,我可以还给你。」
我轻轻地笑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
「我要你死,不是因为你夺了我的宠,所谓的宠爱,我早就不在意了。」
「我在意的是,十三年的复仇计划,不能毁在你手里。」
林贵妃目眦欲裂地瞪着我,片刻后,她像是骤然听懂了。
「你不是陆澜……」
「嗯。」
我点点头。
「我的名字,叫做明月。」
我缓缓站起来,走到殿外。
门外黑压压地站了一群人,穿着不同的服饰,脸上是同样肃穆的表情。
「烽火令,看来是都收到了。」
「收到了。」为首的老者躬身下拜,掩饰着自己眼中的泪花,「我们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十三年。」
他回头高呼:「臣等誓死效忠明月公主!还我疆土,复我羌戎!」
「还我疆土!复我羌戎!」
黑色的烈马被牵了过来,我撕掉这身碍事的皇后宫装,飞身上马。
而远处,明晃晃的烈火已经烧了起来。
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烈的火。
只不过烧的是我的家园。
我被死士一路护卫,在战火中冲杀,他们一个个倒下,那些我从小当作亲兄弟一般的侍卫,全都为我而死。
陆澜找到我时,只剩我一个人,躲在偏僻的屋子里。
她是楚岚澄的侍卫,我们曾经像姐妹一样要好,我们分享食物、分享衣服、分享童年的故事,我了解她几乎如同了解我自己。
「阿澜……」
「明月。」她拿着刀逼近我,「殿下让我把活着的你带回去。」
「但是……你也知道,那样不会有任何幸福可言的,你不会原谅他,他也无法补偿对你的伤害,你们只会无尽地折磨彼此。」
「而且只要你活着,他就不会娶我。」
「明月,我七岁就跟着他了,我必须做他的皇后。」
「原谅我,明月,这样对我们三个人都好……」
她持刀向我冲来。
后面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我只是在刀冲我砍来的时候,下意识地反抗了。
我们打了很久,她熟悉我的招式,我也熟悉她的,到最后我们都受了很多伤,我的体力消耗得远比她多,先撑不住了。
我倒在地上,她的刀尖朝我的心窝刺来,那一刻死亡离我如此之近。
剧烈的不甘淹没了我。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死在这里。
我最爱的恋人,和我最好的姐妹,即将以杀光了我全族人为功劳,成为皇帝和皇后。
我的家人和侍卫都已经死去,是我害了他们。
我要……
我要给他们报仇!
滔天的力量涌入了我的四肢百骸,我跳起来,以惊人的巨力夺过了刀。
陆澜死在我刀下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合上。
我在哭,但我一边哭一边做了许多事——我调换了我们两个人的衣服,把那袭代表我身份的大红色喜服换到了陆澜的身上,然后放火烧了那座房子。
楚岚澄找到我时,我已经戴好了人皮面具,我流着泪望向他。
「对不起,明月已经死了……」
明月公主已经死了,死在十五岁那一年。
活着的是陆澜,一个新的陆澜。
我的人马冲杀到了御书房外,一炷香的工夫后,楚岚澄被绑了出来。
他抬头看向我,我低头看向他,火光在我们周围燃烧,依稀如同大婚那天的场景。
他打量着我背后的羌戎遗民,渐渐地意识到了真相。
「明月……是你么?」他低声问,端详着我的脸,「你变得不像你了。」
「你也是。」我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着他,「早就不是当初在湖边吹箫陪我的少年了。」
「是啊。」他轻声道,「我们都老了。」
「你可以杀我,但是你出不去京城。」楚岚澄扯起嘴角笑了笑,「你们的人太少了,守城的将士会杀了你。」
「如果你现在缴械投降,我会饶你的死罪。」
「明月……」他叫我的名字,「十几年了,你应该看得很清楚,我最爱的一直都是你。」
我笑了,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
「我知道。可是楚岚澄……」
我轻声而又悲哀地说。
「我不是她。」
你爱着的,十五岁的明月公主,真的已经死了。二十八岁的我,并不是她。
我抬手,将佩剑刺入他的心口。
「天地悠悠,白云悠悠,去见我的少年哟——」
「天地悠悠,白云悠悠,不见我的少年哟——」
「天地悠悠,白云悠悠,想念我的少年哟——」
我的少年,其实十三年前就死了。
我现在杀的,只是灭我全族的武朝皇帝。
羌戎的族人们跟着我,我们一路朝京城的北门奔去。
十三年了,再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
我们将回家,或者哪怕死在回家的路上,也是好的。
黑压压的人马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为首的少年将军一身银甲,在月光中倒映着冷辉。
陆灼。
我静静地看着他。
只要他发令,三千城防军就会将我们彻底吞噬。
许久的沉默,陆灼低声道:「姐姐。」
我哀凉地笑了:「灼儿,我不是你的姐姐,我杀了她。」
良久的寂静。
片刻后,我听到少年轻轻的声音。
「我知道。」
陆灼看向我,他轻声说:「从你回来的第一天,我就知道。」
我睁大了眼睛,颤抖起来。
我回来的第一天?
我回过娘家几次,多年不见的女儿有些变化也实属正常,陆大人和夫人都没有对我起任何疑心。
陆灼那时候还是个小毛头,我对这个六七岁的孩子没有太多防备心,见他瘦得像根豆芽菜,就准备了点心和牛乳给他吃。
我没有想到,六岁孩子的直觉像野兽一般准得惊人。
「你装得很像。」他轻声说,「但是你知道么?我是婢女生的孩子,不得父亲的喜欢。真正的陆澜是嫡女,她从来不会正眼看我,也不会给我点心吃。」
「我也从来……没有管她叫过姐姐。」
黑夜冰冷,我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快。
我想起了陆澜一声声的长姐。
原来叫的始终是我……是真正的我。
黑压压的军队让开了,陆澜下马,目送我离开。
「姐姐,天高水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我强忍眼中的泪意,回头望向他。
就此别过,再见面时,我是羌戎女帝,他是武朝将军,便再不是姐弟了。
我很想对这个我看着长大的少年最后说点什么,却想不出任何话,他成长得很好,比我想得更好,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他。
突然,一个身影从陆灼旁边冒了出来。
我认了出来,那是柳嫔。
柳嫔冲到我身边,给了我一个重重的拥抱。
「他对我说——他自此目无王法。」柳嫔低声问我,「我听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我愣了愣,随即微笑。
十三年了,这是我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我带着族人出了城,陆灼带着柳嫔目送我们。
我回头,最后望了一眼他们,开始相信,世间仍有不错付的情爱。
这一生还很长,我也只有二十八岁。
三年后,羌戎正式宣布在北域复国,明月公主登基,成为第一位女帝。
武朝皇帝楚岚澄没有儿子,于是一名宗室子弟继位。
新皇派陆灼将军镇守边境,与羌戎对峙。
两国久无战事。
五十年后,明月女帝去世,其子登基,成为新的羌王。
再十年后,陆将军去世,陆夫人第二天被发现同样于床上逝去。
床上留着她的字条——
「这不是属于我的世界,但我在这里过了很好的一生。」
【彩蛋——】
柳晓涵在教室里醒来,她睡了很久,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境太真实了,她很长时间都没缓过神来,坐在座位上,怅然若失。
这是大一新生的讲座,冗长又无聊,她忍不住偷偷打开手机看小说,结果不知何时睡着了。
「班长呢,班长把点名册交上来!」教导主任说。
柳晓涵就是班长,她赶紧拿起放在桌上的点名册。
「有没有没来的?没来的扣 0.5 的综测分!」
「没有。」柳晓涵说,「都到了。」
教导主任板着脸翻了翻点名册。
「谁说都到了?这不就有个没来的。」
他点着点名册的最后一页,那一页只有一个名字——陆灼。
柳晓涵愣住了。
她刚刚明明记得没有这一页的。
就在这时,一个男孩敲了敲门,走进来。
「不好意思老师。」男孩冲教导主任点点头,「我姐姐送我来报到,结果迷路了,所以错过了新生讲座。」
他站在晨光里,一袭白衬衫,柳晓涵呆呆地看着他。
「你姐姐送你来的?」
教导主任往门口一看,正好和陆灼的姐姐对视,那是个端庄又明艳的女人,很大方地冲教导主任笑了笑。
教导主任反而不好意思了,「行了行了,也算签到了,找个位置坐吧。」
柳晓涵也看着外面的女人,女人转过头来,冲柳晓涵挤了挤眼睛。
柳晓涵的耳畔划过梦里的那句话——
「如果有机会,我很想去你的时代看看。」
她……真的来了。
「愣着干什么,快回座位。」
教导主任催促柳晓涵,柳晓涵如梦初醒,赶紧回去坐好。
她坐下才意识到,身边多了个人。
陆灼坐在她旁边,端端正正地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一副心无旁骛要好好听这个无聊讲座的样子。
柳晓涵悄悄拉了拉他衬衫的袖子。
陆灼以为柳晓涵要跟他说什么,便把耳朵凑了过去。
教导主任正拿着麦克风在讲台上一条条念 PPT,结果话筒突然坏了。
于是骤然安静的教室里,所有新生都听到了柳晓涵对陆灼说的话。
「陆同学。」
「请问我可不可以摸摸你的腹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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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故事」专栏《点绛唇:谁向花前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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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马身边出现一个奇怪的女生,对着竹马嘘寒问暖,贴心照顾。
我好心提醒她,竹马是个疯子,接触他没有好下场。
女生浑身上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一脸正气,把竹马护在身后[ 我不允许你那么说,阿绥是个很好的人!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不禁扶额[ 你巴黎圣母院跑出来的? 说他是个好人,他自己都不相信。]
女生愤愤的瞪了我一眼,拉着竹马就走,竹马在拐角处回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挑衅的看着我。
[ 神经病。] 我骂道。
1
我的青梅竹马,不是什么正常人。
他有一位风流成性但是很会赚钱的父亲,一位脑子有病喜欢用血作画的神经病母亲。
就这身世,谁见了都得说一句可怜。
我们两家常年交好,我母亲心疼他,让我去和他玩。
如果这家伙进军演艺圈的话,我想过不了多久就能见到史上最年轻的奥斯卡影帝了。
他在大人面前总是装的弱小无辜天真无邪惹人怜爱,圆乎乎的黑眼睛眼角下垂,看起来要多人畜无害,就有多人畜无害。
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小吧,他在我面前根本装都不屑于装了。
我也不管他,正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不招惹我,我也不去烦他。
我们俩小时候总是能相安无事的度过一个下午,大概就是他看他的书我玩我的玩具,谁也不搭理谁,就像完全隔绝在两个世界一样。
四五岁的时候,他家里飞进了一只奄奄一息的漂亮蝴蝶,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把蝴蝶捧在手里,紧紧盯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那个时候问他,是你把它弄成这样的吗?
他缓慢抬头,黑沉的眼眸波澜无惊[ 不是。]
好吧,反正他也根本不屑于骗我。
我凑过去看那只纯白色的蝴蝶,客观评价[ 它要死了,不去叫兽医吗 ?]
[ 应该来不及了。]稚嫩的嗓音透着冰冷。
蝴蝶的羽翼轻轻颤抖着,纯白又宽大的左翅膀被扯掉了,躺在他的手上,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他抽了几张卫生纸,垫在桌子上,又把蝴蝶放上去,然后拿起一本厚厚的书籍又快又狠的砸了上去。
全程动作行云流水,他的表情变都没变,我指责他[ 你一点都不善良,好残忍。]
他淡淡说道[ 没用的善良只会带给它更多的痛苦。]
2
后来上小学,七岁的时候,我们俩坐在操场上,分面包吃。
他对食物没有任何兴趣,但是能从我手里分东西他就很开心,所以只要我给他就要。
那天的夕阳像血一样,染红了半边天,绚丽的晃眼。
他突然开口,告诉我他好烦自己的母亲,想把那个疯女人送到精神病院里去。
我嚼着面包,颇为冷淡的哦了一声,表示我知道了。
第二天他没有来上学,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中午就回了家,告诉母亲他今天没有来上学的事。
母亲慌忙带我赶去了他家,从最里面的房间里把满身是血的他解救了出来。
他被救援人员抱在怀里,头皮被扯掉了一块,两眼半睁不睁,嘴唇苍白无色,脸上有着巴掌印。
无力下垂的细白胳膊上满是划痕,糊的全都是血,顺着指尖向下滴去。
右腿以极其诡异的姿势向外翻折,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鞋子早就没有了踪影。
我本来正美滋滋的喝着奶,看到他这副惨样,呕的一声直接吐了。
3
他如愿以偿的把自己的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也把自己送进了病院。
私人病房很大,有监控,不过还好不是录音的,可以让我们很畅快的聊天。
大人们给了我们两个小孩独处时间,我坐在病床上,吃着苹果。
他有些烦[ 你上一边儿吃去。]
我看他不高兴我就高兴[ 就不。]
他又转变了主意[ 那你给我弄一个我也要吃。]
我翻了个白眼[ 自己弄。]
[ 我是病人!] 他据理力争。
[ 我又不是医生!]我反驳。
[ 你不是来照顾我的吗!] 他委屈巴巴。
我差点没反应过来,气的把苹果咬的嘎吱嘎吱的响[ 注意用词,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照顾你的!]
我见不得他这一副装可怜的恶心模样,起身想走,他却突然拉住我的手,带着哭腔弱弱的说[ 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吗?]
我毫不犹豫的甩开了他的手[ 不能。]
[ 切。] 他把自己蒙进了被子里,用刚好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快滚,我不想看到你。]
我就喜欢跟他反着干,立马就又坐下了,拍了拍被子里鼓起了一团[ 别藏着了,出来玩呀!]
他探出脑袋,眼睛像小狗一样湿漉漉的[ 不想和你玩。]
[ 我管你。] 我恶劣的笑道[ 我就想跟你玩,你死了进土里了我也要把你挖出来一起玩。]
[ 好啊。] 他弯起眉眼 [ 说定了哦。]
4
我们刚上初中的时候,附近有一些小混混,到处抢钱。
因为我们俩的身份都被保护的很好,所以除了上下学,身边都是没有保镖的。
我们俩有时候会中午翻墙出去玩,就这样顺理成章的成为了他们抢劫勒索的对象。
两个人被堵在了小巷子里,我的高端智能手表已经把我的定位发送出去了,现在只要拖延时间就可以了。
没想到我旁边的那个憨逼,被人一吓,就立刻装作怕的不行的样子,不经意的透露出自己的手表很值钱的信息,然后顺理成章的被抢走了手表。
我的手表,也被顺带一块收走了
那群混混走后,他立刻就不装了。
我靠在墙上,问他你想干嘛。
他呵呵一笑[ 那个手表,价值七位数。]
我当场语塞,回家就报了警。根据定位系统轻而易举的抓到了他们,入狱大套餐算是领到了。
5
刚上高一的时候,他家里破产,父亲入狱,母亲在精神病院自杀。
墙倒众人推,人人都在看他笑话。
他依旧每天来上学,成绩优异,不过只是靠着奖学金度日罢了。
他的监护人变成了他外公,外公很讨厌他,成天非打即骂。
他住进了贫民窟,破旧的大门常常被人涂满红色油漆,像一只过街老鼠一样活着。
我们俩自此没有了什么交集,直到那个女生出现。
6
女生姓陈,叫安安。
陈安安家境普通,长相算是比较清纯的,性格活泼,很招人喜欢。
经历过一次车祸后,陈安安开始莫名其妙的接近江绥。
我调查过她,发现她这个人好像脑子有点毛病,她觉得自己是来拯救江绥的,觉得自己是江绥的光。
我想,这又是一个,被江绥所欺骗傻瓜蛋啊。
7
我没有再管他们俩,我也不是那种热心肠的人。
可是突然有一天,江绥被绑架了。
我知道这是个陷阱,但还是去了。
带着腐烂气息的旧工厂,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
江绥柔弱的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冷嘲热讽[ 怎么又把自己搞那么惨?]
他哼笑,慢吞吞的说道[ 好疼啊…]
[ 活该。]
[ 林榆。] 他突然叫我的名字。
[ 干什么?] 我不耐烦。
他紧紧盯着我,眼睛黑亮清澈,干净又纯洁,如同山间的小鹿一般,带着不经世事的懵懂。
圆润柔和的嗓音在我耳边响起,像是情人一般的轻声呢喃[ 你是来救我的吗?]
[ 不是。] 我快速回答 [ 我来是准备给你收尸的,谁知道来早了。]
江绥不满我的回答,撇过头去不理我了。
我看的那张漂亮又精致的侧颜,突然想到在童话故事里,恶魔总是披着一张艳丽的皮囊,因为这样更方便骗人。
果然,童话故事诚不欺我也。
8
江绥死黏着我回了家,等我从卧室出来,就见他乖巧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顶着一头软趴趴的,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随意的坐着。肩上披了个毛巾,就是不擦,等着我来擦呢。
浴衣带子松松垮垮,露出大片的瓷白肌肤,濡湿的睫毛上滴下水珠,顺着侧脸滑下,一直蜿蜒到锁骨处。
我走过去,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给我穿好,我对你这种瘦弱身材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昂脸看着我,抿唇,无辜的很。
我极为粗暴的给他擦头发,弄得那细软黑发像炸了毛一样,胡乱的翘起。
他也不在意,擦好头发之后开始伸手拿东西吃,根本不把自己当外人。
滚圆的葡萄非要咬成一半吃,汁水润了润嘴唇,粉嫩的舌尖伸出,在柔软的花瓣上细细舔舐。
看得我连连惊叹,这家伙还真是生了一副千娇百媚的皮。
注意到我的视线,他转过头来,朝着我浅浅笑,灵动又可爱。
我恍惚了一下,又快速反应过来。
吓死了,幸好我知道他就是个没有心的怪物,要不然还真就沦陷了。
9
[ 喂。] 我踹了他一脚 [ 你到底对陈安安,是个什么想法?]
他慢条斯理的拨葡萄皮,因为手很好看,所以整个动作变得赏心悦目。
指甲修得非常圆润,纤细修长的手指微微弯曲着,关节处都泛着粉。
剥好之后,江绥满意的放在灯光下看了看,然后反手塞到了我的嘴里[ 没什么想法,就是想用她气气你。]
[ 你呢?] 江绥歪头,柔声问道[ 有没有因为我和她走得很近,而感到一丝丝的嫉妒呢?]
我神情恹恹[ 没有,你利用她,不过她好像是真心待你的。]
[ 真心待我?]江绥蹙起浅淡的细眉,疑惑的又重复了一遍 [ 真心?]
他突然笑了[ 自以为是个傻逼罢了,还妄想拯救我。]
我终于开始嚼我嘴里的葡萄[ 你就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谈什么拯救。]
[ 是啊。]江绥感叹,漆黑如墨的眼眸含着笑意[ 不过,你也是。]
[ 呵呵。]我象征性的和他碰了下拳 [ 半斤八两。]
10
江绥在我们家赖了很多天,我让他滚,他死活不肯。
我只好退了一步[ 一起去上学,OK?]
江绥笑盈盈[ 可以。]
放学的时候,我以为江绥又要粘过来,没想到他却摇摇头,表示自己要去打工。
我倚在车门上,觉得好玩就多问了一句[ 上哪打工去,需不需要我帮你找工作。]
江绥非但不恼,还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可以啊。]
我坏心眼儿道[ 去夜店给人端酒去,就你这模样,工资不会低。]
[ 就是嘛...]我轻笑,意味深长[ 这种又脏又累的活,不知道你能不能坚持的下去。]
江绥笑得灿烂[ 就要这种活。]
11
直觉告诉我,这家伙肯定要搞事。
于是趁着夜黑风高,我乔装打扮,偷偷摸摸的溜进了那个夜总会。
不得不说那个衣服真的很适合江绥,完美的勾勒出了他的身材。不宽不窄的肩膀,劲瘦有力的腰肢,挺翘的臀部,包裹在黑色布料下的,还有一双优美修长的腿。
蓬松细软的黑发,垂头时露出的白皙脖颈,滚圆透亮的眼眸,笑起来无比乖巧,看着就一副很好欺负的模样。
少年身子抽条,显得有些清瘦,远远的看去,站得像一棵挺拔的松柏。
灯红酒绿的世界里,他独遗于世。
12
接下来的剧情很俗套,总有两个不长眼的来找他事。
闹了一会,为首的男人恼羞成怒,拿着酒瓶就往江绥脑袋上砸。
我冷静的看着,果然不出意外,有人来救他了。
有着上位者气派的成熟男人救下了江绥,江绥瘫坐在地上,鲜血落在他柔软的脸颊上,衬得他无比好看,像是雪中一点梅。
现场一片混乱,成熟男人半跪在地上,把江绥公主抱了起来。
透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江绥与我的视线在空中交织,黑色的瞳孔,平静无波。
江绥眼珠一转,柔弱的闭上了眼。
而我则偷偷离开了,路上打了个电话,顺利要到了我想要的信息。
秦家留学回来的三少爷,这就是江绥的新猎物吗?
有趣。
13
江绥被秦三少资助了,午休检查的时候,我溜了出来,与江绥一起靠在墙角。
我嘴里叼着棒棒糖,含糊不清的问[ 你成天喊他哥哥,不觉得恶心人吗?]
江绥云淡风轻的回答[ 管他呢,只要能拿到我想要的,让我干什么都行。]
[ 那你想要什么?]
[ 秦家。]
[ 野心还挺大,人家可是救了你,你就那么对他?]
[ 林榆。]江绥突然凑近我,鼻尖对着鼻尖,温热的呼吸打在我的脸上,他柔柔轻轻的说[ 你知道他们看我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吗?]
[ 痴迷的,狂热的,带有侵略性的。]
[ 他们好像想从我这拿走什么东西,所以带有目的的来接近我。]
[ 当然,从来只有我利用别人,没有别人利用我这个道理。]江绥笑的明艳,很好看,像是开满山谷的花。
江绥目光沉了下去,细长的手指勾起我的几根头发缠绕在指尖,喃喃道[ 秦三少嘛…]我的跳板罢了。]
说话的同时,江绥猛的一用力,把我的头发拽掉了。我头皮发麻,嘶了一声[ 脑子有病,别薅我头发。]
[ 抱歉抱歉。]江绥把手背到后面,眨眨眼[ 下次不会啦。]
14
因为竞赛,江绥拿到了国内最好大学A大的保送名额。
这时却突然有人出来举报,说江绥私生活不检点,去酒吧陪酒。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陈安安却坚定不移的站在江绥这边。
[ 你怎么就那么相信我?]江绥问她。
陈安安握着他的手[ 因为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去酒吧只是打工,对吗?]
[ 嗯。] 江绥强撑着笑了笑[ 毕竟我前段时间太缺钱了。]
陈安安满眼心疼[ 没事的,都会好起来的。]
因为有秦三少出面解决,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了。
江绥还是拿到了保送名额,陈安安比他都开心[ 太好了江绥!]
江绥弯弯眉眼[ 嗯。]
少女一脸羞涩,开始幻想他们的未来[ 我成绩没有你好,所以我想报考h大,这样的话,至少还能和你在一个城市。]
陈安安咬着下嘴唇,眼神期冀望向江绥[ 那你呢,想和我在一起吗?]
陈安安小心翼翼的握住了江绥的食指,江绥面上笑得温柔,眼眸里却有着彻骨的寒意。他缓缓的抽出手指,嗓音如清泉流过心间,极致悦耳。
恶魔用眷恋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 不想啊。]
少女小脸瞬间变得煞白,有些手足无措,江绥弯下身子贴着她耳边,又补上一刀[ 我一直都很讨厌你的。]
[ 自以为是的家伙。]
15
翻墙出校园,路过小胡同,意外的发现陈安安居然躲在里面。
乖乖女居然也逃课?
这让我觉得十分新奇,刚打算进去和她打个招呼,就听她疯疯癫癫的说道[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应该啊,为什么,他难道不应该把我当成他唯一的救赎吗?]
[ 好感为什么是负的,系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 那我们之前算什么,他都是装的吗?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为什么我的能量值在减少?]
[ 不要不要,我不要被回收,我不要!]陈安安尖叫道。
[ 都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江绥,江绥!]
紧接着,我觉得一阵头晕脑胀,只听到奇怪的机械音在冰冷的宣告[ 夺取编号七大世界主角江绥气运失败,宿主王静,将被强制回收。]
[ 倒计时,3,2,1。]
刺眼的白光闪过,一切又恢复平静。
16
我看着倒在胡同里的陈安安,只觉得十分头大。
怎么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好像忘了一些什么,话说陈安安怎么晕在这里?
我把陈安安送了回去,又去给自己做了个脑部检查。
江绥跑过来冷嘲热讽[ 终于意识到自己脑子有病了?]
我懒得理他[ 陈安安怎么样了。]
[ 很奇怪。]江绥道[ 她失忆了,不记得这段时间发生的任何事,以为自己还活在几个月前。]
江绥顿了顿,又接着说[ 她记忆缺失的这段时间,正是她出现异常的时候。]
我看着江绥,脑海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些模糊的画面,头痛欲裂。
江绥扶住我,问我怎么了,我发觉越是靠近他,记忆就越是清晰。
于是我当机立断道[ 江绥,来我家住!]
[ 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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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选专栏名:《君心终得见:勇敢女主执着追爱》
作者:@巧克力阿华甜 一杯冬日巧克力热饮,全糖超甜
我的官配被穿书女拦截了。
我一身烈骨,哪受得住这样的委屈,在他们新婚之夜,一把火烧了将军府。
再睁眼时,我竟重生回退亲的一个月前。
这一次,不等他开口,我便主动入宫,向太后求了一道旨意:
「臣女与谢将军有缘无分,不如就此解除婚约,各觅良人。」
婚约解除,谢重楼原本该高兴才对,可他接了旨,却日日来陆家求见我。
我不堪其扰,让丫鬟带话给他:
「你既不想娶我,我此番行径,难道不是正合你意?又来纠缠做什么?」
那天深夜,我推开窗棂,瞧见月光下,一袭玄衣的少年翻过墙头。
他停在我窗前,咬牙切齿地问我:
「陆昭懿,谁说小爷不想娶你?」
1
我与谢重楼的婚约,打娘胎里就定下了。
陆家是簪缨世家,谢家的殊荣,却是谢重楼的父亲提剑从战场上杀回来的。
我爹娘敬他骁勇又忠君,便在我还未出生时,为谢家许下了一门婚事。
正因如此,我与谢重楼自小就玩在一处。
他性子顽劣又桀骜,被谢伯父逮住抽鞭子是常有的事。
有一回新学了剑法,在我面前卖弄,却脱了力,剑尖从我脸颊划过,鲜血直流。
谢伯父罚他在冰天雪地里跪了半日,我前去求情,却被跪在地上的谢重楼扯住裙摆:
「你的伤,要不要紧?」
我垂眸望着他,一贯肆意不羁的少年眼中满是悔意。
他抿了抿唇,抬手擦过我伤口,低声同我道歉:
「对不起,昭昭,是我学艺不精,却偏要卖弄。」
「你等着,我日后要上战场,立战功,给你挣个诰命夫人回来赔罪。」
那一日大雪纷扬,他跪在雪里,墨发玄衣,和身后的茫茫白雪共同映出一张俊俏到极致的脸。
瞳仁漆黑,面色玉白,唇色极淡,眼尾却有一点殷红的泪痣,仿佛跳出画面、天地间最浓烈的一抹色彩。
那个画面,我记了很久。
他的承诺,一字一句,言犹在耳,可转眼,我又想起上一世,他来退婚时,站在我面前,那副神情厌弃的模样:
「我与你从无半分情谊,死缠烂打有意思吗?」
「我倒不知道,你陆家的姑娘怎么就厚颜至此,莫非陆家世代书香,看的都是《厚黑学》?」
我不知道《厚黑学》是什么,却清楚地从他眼睛里知道——
谢重楼,他不再喜欢我了。
跪在雪地里同我道歉、策马跑遍京郊为我寻第一枝春海棠的少年,就此停在了那场大雪里,停在了我仿若幻梦的回忆里。
可我如今,连回忆也不想要了。
2
回过神,记忆里谢重楼那张神情厌恶的脸,与眼前傲然的少年渐渐重合。
我忽然心灰意冷,抬手就要关窗:「那又如何?谢重楼,我不想嫁了。」
他却横臂过来挡了我,目光灼灼:「为何?你移情旁人了吗?」
率先移情他人的罪魁祸首,竟先一步来质问我?
我气得想笑,可话到了嘴边,又倦倦的,懒得再去分辩:「你就当我是吧。」
他却仍不肯离开,甚至撑着窗沿跳了进来。
月色融在他冷冽的眼睛里,像是山涧泉水上的雾气。
明明同岁,谢重楼却高我整整一头,此刻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有种分外凌厉的气势:
「你倒说说是谁,嗯?小爷要去看看,这满京城,除了我谢重楼,还有谁配得上你?」
是了,这就是谢重楼,他永远骄傲、热烈、直来直去。
爱我时如此。
不爱我时就更加决绝。
我用力掐着手心,用那股剧痛掩盖心底骤然汹涌的情绪,一字一句地说:
「除了你,谁都配得上我。」
「因为我不喜欢你了,谢重楼。」
少年一下子僵住了,月光照过来,他咬着牙说:「我不信。」
「十二岁那年你就说要嫁给我,你收了我的簪子,我的玉佩,我的琴,我不信你会变心,陆昭懿,我不会信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回身去首饰匣子里,找出他送我的发簪和玉佩,递回去:
「还给你。至于那张琴,我明天会命人送到将军府中。」
谢重楼不肯接:「昭陆,你同我说过你的心意。」
我叹了口气:「可是,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
世事真是奇妙,前世我与他之间也发生了这样的对话,只是位置要颠倒过来。
我强撑着挺直脊背,同谢重楼说起过往,说起那些礼物和其中承载的厚重心意。
可他当着我的面砸了琴,扔了玉佩和发簪,嘲弄地看着我:
「陆大小姐,人的心意总是会变的。」
可怎么就能变得那么彻底?
这个问题,前世我不懂,而如今换成了他。
夜深风凉,谢重楼在我面前静立了片刻,忽然松了神情:
「陆昭懿,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纵然你如今这般讨厌我,然而后日宫宴,总不会因为我在场,就不肯去了吧?」
我瞪着他。
「你的心意变了,总不至于连胆量也一同变小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再不看我一眼,利落地撑着窗沿跳出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我握着发簪和玉佩,盯着空荡荡的窗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有揣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提醒着我——
我仍然不可抑制地,为这样骄傲飞扬、少年意气的谢重楼心动。
事实上,前世我与谢重楼成亲后,做了五年的怨偶。
他讨厌我,却热衷于在榻间折磨我,还要冷笑着问我:
「既然无论如何都要嫁给我,这样的事情你也该是享受的吧?」
谢伯父与谢伯母过世后,他连我房里也不再来,连我挨过的东西也不肯碰。
有一回我们一同参加宫宴,我在丞相夫人的调侃下夹了块点心给他。
谢重楼却当着众人的面将盘子掀在地上,用帕子擦了手,漫不经心地道歉:
「不小心碰倒了,辜负了夫人的美意,真是抱歉。」
任谁都看得出他是故意的。
我在那一刻对上他嘲弄的目光,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爱我至深的谢重楼了,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
而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3
宫宴前一日,母亲专门来我房里询问:
「明日若是你不想去,我便禀明太后,说你染了风寒,卧病在床。」
她看我的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
我摇摇头:「无事,我要去。」
自然要去,我怎么能让谢重楼看我笑话?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摸着我头发:
「你与重楼自幼一同长大,本以为该有些情分,但到底是我们考虑欠妥,不该那么早就定下婚约。」
「是我不好。」我吸了吸鼻子,「我知道,退婚一事,给陆家添了麻烦。」
母亲嗔怪道:「怎么能叫添麻烦?你的婚事,自然要顺着你的心意来。」
前世我坚持要与谢重楼成亲,放在皇上眼中,却是朝中文武两脉相互勾结,自然无法容忍。
我成亲后不久,陆家的势力就渐渐被架空,父亲身居高位,却是个闲职,再不掌半点实权。
至于谢家,却在谢重楼的钻营下,得以保全。
后来我越来越觉得他陌生,不止因为他从我爱我至深到厌我至深。
还因为,原本最厌恶这些朝堂钻营、一心要用赫赫战功为我挣诰命的谢重楼,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他最厌恶的那副圆滑世故的模样。
第二日,我起得很早,精心打扮了很久,八幅云纹的石榴红褶裙,配了一整套珍珠红宝石的头面,清丽又华贵。
结果马车刚在宫门口停住,迎面便撞上了谢重楼。
他挑着眉梢,眼尾带笑:「知道今日要来见我,特意打扮得这么好看?」
自作多情!
我扯了扯唇角:
「谢将军多虑了,你我婚约已退,我今日盛装打扮,自然是为了在宫宴之上另觅良人。」
谢重楼脸色刹那一黑,咬牙道:「陆昭懿,你敢!」
我们说话间,身后又有一辆马车驶来。
原本我不以为意,直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悦耳女声响起:「多谢公公。」
仿佛被一枚长钉定在原地,我整个人都僵住。
面前的谢重楼敏锐地察觉到,皱了皱眉:「怎么了?」
我却顾不上回答他,只是咬着舌尖,缓缓转过头去。
而我身后几步之遥,那一袭紫衫白裙的女子,正是前世,谢重楼要休了我再娶的那位心上人。
仿佛察觉到我的注视,她也转过脸来,目光越过我落在我身后的谢重楼身上,眼神忽然微亮:「谢小将军!」
4
宣平候府的嫡女,沈袖。
前世谢重楼带她回来时,我曾倚在门口瞧过。
那时春色晴好,两人策马而过,皆是一身红衣。
远远看上去,的确是一对璧人。
将军府的下人暗中议论,据说沈袖扮作小兵偷偷上了战场,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谢重楼,他也因此对她情根深种。
他们说,谢重楼在京中时便结识了沈袖,初见是不打不相识,再后来,渐渐成了打情骂俏的欢喜冤家。
还有人说,沈袖从前性子沉静寡言,自从三年前大病一场后,便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口中经常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可不知怎么的,这些话,谢重楼似乎全都能听懂,还能接得上。
我眼睁睁看沈袖提着裙摆小跑过来,忽略了我,直直凑到谢重楼近前,笑眯眯地喊:
「谢小将军,好久不见。」
谢重楼怔了下,低头看了她片刻,挑眉道:「是你?」
……
我心头忽然堵得厉害,不想再听下去,挽了母亲的手臂,转身便走。
然而刚进大殿,谢重楼又从后面追上来。
他站在那里,挑着唇角冲我笑:「昭昭,我就站在这里,你还要到哪里去另觅良婿?」
我气得绞帕子,可家教又不许我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只好深吸一口气,将目光转向他身后跨进门来的沈袖:
「你的心上人既然已经出现,又何必再来纠缠我?」
谢重楼仿佛愣了一愣:「我除了你,何曾有过什么其他心上人?」
他身后的沈袖眸色微微一暗,却还是微笑着落了座。
然而等我随母亲一同入座,向皇上与太后行过礼后,对面谢重楼身边的小厮春烟,却悄然送来一张纸条。
展开来,上面赫然写着:
「如果你说的是宣平候府的嫡女,我与她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在兵器铺子的时候,她非要买我定制的暗器,还同我打了起来。后来眼看打不过,连忙自报身份,说我欺负她一介女流。我烦不胜烦,就把东西送她了。方才在宫门前,她是来谢我的。」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初识。
我捏着那张纸,一时有些晃神。
前世成亲后,我曾问过谢重楼,究竟是如何与沈袖相识的。
而每每被我这样询问,他便会轻蔑地望着我冷笑:
「你想知道这些?怎么,是想学着阿袖的模样讨我欢心——陆大小姐,你也配?」
5
后来他开始带着沈袖正大光明出入将军府。
那日正逢落雪,我捧着手炉倚在窗前,看着他们在雪地里堆了一团奇形怪状的雪。
沈袖扯着谢重楼的衣摆,满意地笑:「来之前没抢到冰墩墩,现在自己堆一个也算圆梦了。」
反正他们说话,我总是听不懂。
只是谢重楼原本望着沈袖宠溺地笑,抬眼看到我在窗前,神情一瞬就冷了下来。
他将沈袖护在身后,望着我冷笑:
「陆大小姐怎么还有听人墙角的癖好?还是说,这就是你陆家的家教?」
这种轻慢我早已习惯了,毕竟是自己求来的,却半点容不得他说我爹娘。
于是扔下手炉,施施然站起来,一步步走过去。
「自然比不上谢府家教,多年婚约说毁就毁,谢将军在朝中,是人人称道的忠臣良将,回府却对着妻子肆意折辱。」
我偏头看着沈袖,弯起唇角,
「更比不得宣平候府的家教,身为嫡女,毫无廉耻之心地出入有妇之夫的府邸,在内宅暗通款曲——」
话没说完,谢重楼抬手就给了我一耳光。
「有妇之夫?」他冷然地盯着我,「陆大小姐,你以为这些封建礼教困得住我们半分?我明日便会向圣上禀明,写休书给你,迎娶阿袖过门!」
……
从前世记忆中回过神,我才发现,手中的信纸已经被揉皱。
坐在对面的谢重楼,正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那双眼映着光,当中仿佛有游动的星河。每每望着我时,总让我以为他爱我至深。
可前世的记忆清晰地告诉我,那不过是我的错觉。
低头再看,纸上最后还有一句:「你如此在意她的事情,莫不是醋了?」
我冷笑一声,拿过桌面上用来作诗的纸笔,写道:
「谢将军多虑,不过是你我婚约已解,我心有愧疚,看到你另觅良人,不免替你欢欣罢了。」
写完后,我让春烟把纸条送了回去。
谢重楼看完,脸都黑了,提笔又写:「陆昭懿,我不许你欢欣!我和那姓沈的没有关系!」
「与我无关。谢将军,你我婚约已解,以后不过是陌路故人。」
「是吗?陆昭懿,你倒是说说今日宫宴,你看上了谁,我去找他讨教两招?总不能你另觅的良人,却处处都比不上我这个故人吧?」
看到这张纸条,我猛地抬头看向对面,正对上谢重楼飞扬的唇角。
还要提笔再回,一旁的春烟苦着脸道:
「陆姑娘,您体谅体谅小的,有话不若宴后亲自与将军去说。这一趟趟地跑着,累倒是其次,上头皇上和太后都盯着呐!」
目光一转,我果然看到高座之上,太后饶有兴趣地看了我和谢重楼一眼,转头对皇上道:
「你瞧瞧这两个孩子,巴巴地来找哀家请旨退婚,退了婚却又在宫宴众目之下笔墨传情,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皇上目光从谢重楼面上扫过,淡淡笑道:「母后不懂,许是有情人间的玩闹吧。」
他虽是唇边含笑的,我却仍然从那幽深不见底的眼中,捕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忌惮。
不由心下一沉。
看来,皇上果然不愿我与谢重楼成婚。
6
酒过三巡,沈袖忽然站了出来,说自己有一曲舞剑想要献给皇上太后。
皇上饶有兴趣地盯着她,吐了个字眼出来:「准。」
「臣女于剑术一道浅有研究,只是毕竟能力有限。」
她笑盈盈地说着,目光流转间,竟落在了我身上,
「早听闻太傅家的陆姑娘琴艺高超,不知阿袖可有这个荣幸,请姑娘弹奏一曲,与我剑舞为伴?」
「阿袖」这两个字令我眉心一跳,拒绝的话就要脱口而出。
对面的谢重楼却赶在我之前开了口:
「你要舞剑,宫中自有乐师,这么使唤别人,把皇宫当你宣平候府了?」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纵使沈袖神情难看,却也不敢再说话,只能恨恨地瞪我一眼,然后自顾自开始了她的剑舞。
谢重楼竟会当着沈袖的面维护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前世记忆与今生现实在我脑中交错,混成一团乱麻。
沈袖自幼习武,剑舞自然是好看的,甚至前世谢重楼也时不时用这件事来羞辱我。
而如今,在大殿内众人目光都被沈袖的身姿吸引过去,他却只在对面,目不转睛地、专注地看着我。
那眼中的情意太过深重和真切,如同向我燃烧而来的烈烈火焰。
可冷冰冰的回忆又如雨水浇灌而下,快要将我整个人撕扯成两半。
我颤抖了一下,几乎要拿不稳手里的酒杯。
谢重楼眉头一皱,豁然站起身来。
恰巧此时,沈袖一曲剑舞结束,她向皇上与太后行了个礼之后,便目光盈盈地看向了谢重楼。
谢重楼却没有理会沈袖,只是向皇上告了个罪,然后自顾自走到我近前。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撑着桌面俯下身来。
「昭昭。」
清冽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连同温热的气息一同缭绕过来,
「你若觉得不舒服,我先陪你回府。」
高座之上的太后听他这么说,连忙道:
「既然如此,重楼便先送昭懿回太傅府吧。早听说这孩子几日前病了一场,许是还未好全,金嬷嬷,传哀家懿旨,让苏太医也跟着过去。」
眼前一片雾蒙蒙的光点乱飞,我仰头望着谢重楼,死死咬着嘴唇,挤出一句话:「为什么?」
「……什么?」
「人的心意,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彻底?」
不知怎么的,雾气堆叠,我几乎要看不清谢重楼的脸,便又往上凑了凑。
身子却忽然一轻。
熟悉的冷冽青竹香传来,我忽然反应过来。
他将我抱在了怀里。
「谢重楼……」我颤声道,「你这样很失礼……」
「搂紧了,不许再说话。」
他的声线里裹挟着一丝桀骜不驯,「否则我还有更失礼的,陆昭懿,你大可以试试看。」
我终于不说话了。
太医来诊脉时,谢重楼就等在一旁,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陆姑娘这应该是忧思过重引起的高热,我写一张药方,抓几帖药喝几日,我再来诊脉。」
苏太医带着小织抓药去了,眼前雾气渐渐散去,我终于又一次看清了谢重楼的脸。
他额间残留着一层薄汗,眼睛亮如星辰,望向我时,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
「忧思过重……」
谢重楼扶着床沿,一点点俯下身来,「陆昭懿,你究竟有什么忧思?」
一身红衣映在我眼底,像是灼灼的烈焰。
我有什么忧思。
我的忧思全与他有关,与光怪陆离的前世今生有关,又怎么能告诉他。
见我不答,他愈发凑近了些,眼底凝着些庄重的探究:
「或者说……你执意要与我退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7
沉默良久,我终于涩然开口:「我前几日,做了一个梦。」
谢重楼撑着床沿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嗯,什么梦?」
「我梦到……你移情沈袖,亲自来陆府退婚。我执意要嫁,太后还是亲自为我们赐了婚。后来你与沈袖出双入对,而我……」
说不下去了。
那些场景纵然只在前世的记忆里,但穿越时光重新被想起时,依然有种模糊的痛感直击心头。
我颤抖着眼睫,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些被折磨的夜晚。
我在巨大的痛苦间颠沛流离时,谢重楼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响起,是全然嘲讽的语气:
「不是非要嫁过来吗?这么缺男人,这不就是你要的?」
「陆昭懿,你活该。」
忽然有股力道将我环住,回过神,我发现谢重楼伸手揽我入怀,用指尖分开我死死咬住嘴唇的牙齿,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心疼。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昭昭,那只是梦,不要当真。」
他身上的气息、落在我发顶的力道、每一寸与我相触的肌理,都万分熟悉。
他不是前世那个对我极尽嘲讽的权臣谢重楼。
他是与我相伴十六载的谢小将军。
或许……前世那漫长的、令我身心俱疲的五年,真的只是一场梦吧?
我累极了,倚在谢重楼怀里,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后面几日,许是喝过苏太医的药的缘故,我的身子明显有所好转。
也是在这个时候,春烟忽然来太傅府登门求见,说谢重楼邀我去京郊的演武场同游。
「你去回他,就说我不去。」
春烟一脸苦相地站在那里,拱手冲我讨饶:
「陆姑娘,您发发好心,就去看一眼吧。小将军说若是请不来您,就要扣小的半年月钱。」
他跟了谢重楼十年,一张嘴能说会道,自然知道怎么说能让我心软。
我到底是搁下笔,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走吧。」
马车行至演武场外,不等我起身,已经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车帘,接着露出谢重楼那张神采飞扬的脸:
「昭昭,我就知道你想来看我练剑。」
我正要下去,听到这话,哽了一下:「分明是你命春烟喊我来的。」
「嗯,干得不错。」
谢重楼满意地冲春烟点头,「给你加三个月月钱。」
春烟顿时喜笑颜开:「谢小将军赏赐!谢陆姑娘赏脸!」
我提着裙摆站在马车边沿,正要跳下去,谢重楼却直接勾着我的腰,猛地将我拉进他怀里。
「啊——」
一声惊呼,我下意识搂紧了他脖子,接着便看到他眼角眉梢飞扬的笑意。
「谢重楼!」我恼怒地叫了一声,「你……登徒子,放开我!」
他不仅没放手,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了点:「陆昭懿,我可不是登徒子,我们定了亲的。」
「亲事已经退了。」
提到这件事,他明显不开心,冷哼一声:
「等着吧,小爷下个月就去禀明太后,求一道重新赐婚的旨意。」
炽烈的阳光,他额间的汗珠,眼尾的朱砂痣,身上的猎猎红衣,共同构成一幅色彩浓烈到极致的画面。
我就在他波光般的眼瞳里,微微恍惚了一瞬。
回过神来,却又觉得羞恼:「什么重新赐婚,谢重楼,我还没说要嫁给你呢!」
「陆昭懿。」
他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语气无比郑重。
我愣神了一下,就见他那张好看的脸凑过来,鼻尖几乎压着我鼻尖。
「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我微怔:「……什么赎罪?」
「为你梦中的谢重楼赎罪。」他仍然搂着我,目光比阳光更灼热,「我得让你知道,和谢重楼成婚后的日子,才不是那样的。」
8
谢重楼将我带进演武场,他手下那些将士试图过来凑热闹,全被谢重楼轰走了。
「你坐在这里,我练套剑法给你看。」
去岁春,谢重楼头一次带兵上战场,便以一支三千人的奇袭之兵,胜了北羌近万人的大军。
捷报传回京城,皇上龙颜大悦,当即封了他一个正二品的将军之位。
纵使放在俊杰辈出的京城,他也是年轻一代的官家子弟中,最出挑的那个。
谢重楼封了将军后,我去参加京中闺秀们的聚会,也时不时有人提到我与他的婚事:
「谢小将军生得俊美,如今年纪轻轻又战功赫赫,满京城都挑不出这样好的夫婿了。」
我自然知道他是千般好万般好的。
可我是陆昭懿,我从来也不差。
幼时我读书识字,总是比两位哥哥学得还要快,七岁读完经史后便能学着做些粗浅的文章。
后来再大些,谢重楼练剑时叫我过去,还会背着人偷偷教我几招。
「我知道,京中的大家闺秀都不学这个。」
那时,他擦了额间的汗水,冲我挑眉微笑,「但你是陆昭懿,总是和她们不一样的。」
剑刃破空发出簌簌的声响,我凝神细看了一阵,忽然发觉,他练的这套剑法,正是十二岁那年因学艺不精伤到我,后来又偷偷带我出去教给我的那一套。
只是动作间比四年前更加流畅,也更为锋锐,一招一式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
结束后他收了剑,一步步朝我走过来,快到近前时,我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身侧忽然又传来熟悉的嗓音:「谢小将军!」
是沈袖。
她今日穿着一身火红的劲装,提着长剑,这身打扮看上去,倒是与谢重楼颇为相配。
只是谢重楼一见到她,神情便冷淡下来:「你怎么能进我的演武场?关副将,带她出去!」
「谢小将军有所不知,臣女来这里,是皇上的旨意。」
「哦。」
谢重楼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京郊那么多演武场,你随意挑一个就是。我这里不欢迎你。」
他拒绝得直白又不留情,沈袖一僵,脸上的笑几乎要挂不住:
「谢小将军莫非是觉得我一介女流,不配待在你的演武场?连皇上都——」
谢重楼不耐烦地撇下她,径直走到我身边:
「任凭你说破天去,小爷的演武场就是不要女人,你若不满,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我一状!」
沈袖朝我这边斜睨了一眼,忽然道:
「谢小将军,你既说你的演武场不能进女人,为何陆姑娘能进来?你这是双重标准!」
谢重楼沉了脸:
「少废话。你既然这么想进来,就别想着那几招花拳绣腿能打动我。来吧,若你能在我手下十招不败,我就答应你。」
我虽未学过几天武艺,却也能看出沈袖身无内力,招式虚浮,宫宴上的剑舞,也不过几招花架子。
前世亦是如此,可前世谢重楼却视她如珠似宝,甚至时不时用她的武艺讥讽我:
「陆大小姐这种养在闺阁的金丝雀,又哪里知道巾帼女子的飒爽迷人?」
他似乎全然忘记了,我的剑法和马术,还是从前他教给我的。
而如今,谢重楼毫不留情的招式下,沈袖毫无回击之力,两招便被他反剪双臂,死死按在了地上。
沈袖恼羞成怒,回头道:「谢小将军如此欺负我一介女流,就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吗?」
谢重楼嗤笑一声:
「你亲口在皇上面前说,你不比那些娇花软玉般的闺阁女子,自己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你要上战场,莫非指望北羌人也对你怜香惜玉一番?」
沈袖咬着嘴唇,楚楚可怜地仰起头,低声说了些什么。
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涌上奇怪的不安,下意识往过走了几步。
接着便听到了谢重楼不掩骄傲的声音:
「我谢重楼追回心上人,从来正大光明,还需要你所谓的刺激?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沈小姐。」
9
从演武场回去,是谢重楼送我的。
离开前我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沈袖正提剑站在门口,目光奇异地向我望过来。
我形容不出她的眼神,只觉得轻蔑之中,又带有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
正心下不安之时,谢重楼却伸手过来握住我,挑眉:「昭昭,不必理会无关紧要的人。」
这一世不知为何,他好像对沈袖一点兴趣都没有,与前世在我面前极尽所能维护她的行径截然相反。
大概是前世的五年折磨太过刻骨,纵然现实并非那般,纵然谢重楼也说那只是梦,我却仍觉不安。
也不知该如何面对谢重楼,只好默默从他身边挪开。
他眸光一暗,有些涩然道:「陆昭懿,你真要为那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就彻底冷落我吗?」
回府后,母亲瞧出了我情绪不佳,提出三日后去城外若华山上的金陵寺祈福进香。
结果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到那日,我又在金陵寺门口遇上了谢重楼。
扭头望去,母亲望着我:
「昭昭,我先同太师夫人去厢房用些素斋,你们若是说完了话,只管过来找我。」
我与谢重楼之间的奇怪氛围,想必她都看在眼里,才想了这样一个办法。
谢重楼迎上来,规矩行礼:「请伯母放心,我定然会将昭昭照顾妥帖。」
等母亲离开,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烟紫色的翡翠发簪,递到我手里:
「深秋已至,春海棠难寻,我便雕刻了一支送你。」
我低头看了看:「这是你亲手雕的?」
「对啊。」谢重楼说着,低咳一声,「我知道你也学过一些金玉雕刻之术,大可评价一番,实话实说就是。」
既然他这么说了,我也只好再细细打量一番,然后诚实道:
「雕工粗浅,行刀过度,上好的春翡料子却……」
「陆昭懿!」
话没说完,谢重楼已经不满地盯着我,着重强调了一遍,
「这是我跑遍京城寻来的料子,一整夜才雕刻完成。」
「……但心意难得,细看便觉春海棠栩栩如生,实乃世间凡品。」我只好转了话锋。
谢重楼显然满意了,伸手接过簪子就往我发髻上插:「既然你这般喜欢,我现在便为你戴上。」
他温热的指尖拂过我鬓边,又轻轻掠过耳尖。
那触感像是落在心上的羽毛,一阵麻痒,我忽然脸红发烫。
说话间,我们已经并肩穿过金陵寺中庭那片梨花树林,来到后殿。
眼前光线蓦然柔和,缭绕在鼻息间淡淡的檀香味,让我不安的心忽然沉静下来。
坐在玄尘大师对面,我恭敬施礼后,便听到他的声音:
「施主心有疑虑,却又不知何解,故而终日忧心。」
他双手合十,冲我微一低头,「红尘纷扰,人心却可贵。施主大可遵从本心,此局便也可破。」
「可我从前遵从本心,却将自己身陷囹圄,逼上了绝路。」
「那施主可知,你既已到了绝路,又为何还能到这里来?」
玄尘大师缓缓睁眼,目光慈和却平静,
「人心易变,人心却也最不易变。此局不比从前,置之死地而后生,方得云开月明。」
我谢过玄尘大师出去,谢重楼在门外等我。
「那老和尚同你说了什么?」
「他让我遵从本心。」我见他神情并不好看,不由多问了一句,「他又跟你说了什么,你不开心吗?」
谢重楼眯了眯眼睛,桀骜道:「他让我不必执念太深,有些事情有缘无分。」
「……然后呢?」
「然后我将他臭骂了一顿,告诉他这种事由我心,既不由缘分,更不由命。」
果然是谢重楼这样的性格会做出来的事。
他从不信神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或许他说得对,你是执念太深,退一步也没什么不好——唔!」
一声惊呼,是谢重楼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按在了身后凉亭的柱子上,目光隐结一抹旖色:
「退一步——陆昭懿,我从十二岁起就日日盼着娶你过门,现在你让我退一步,让我莫名其妙放弃?」
「我说了,那只是你的梦!我什么都没做过,你却因为一个梦就给我判了死刑,可曾想过是否对我公平?」
说到最后,他眼尾微微发红,嗓音里也裹挟了一丝轻微的颤抖。
心尖延绵不绝的痛泛上来,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几乎发不出声音。
我又何尝不知,这样的冷落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谢重楼来说,并不公平。
可那并不是梦,那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五年。
一千多个日夜,如同钝刀一点点裁下我心头十六载的热切。
那种血肉模糊的痛,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
我深吸一口气,抬眼望着谢重楼,缓缓道:「如果,那不是梦呢?」
10
他神情蓦然一凛。
我却短短一瞬就卸了力,无奈地揉着额头:「罢了,你只当我在胡说八道。」
气氛安静片刻,一时间,掠过我们耳畔的只有风声。
「你梦中除了我们与沈袖,旁人呢?」
谢重楼忽然又问我,
「倘若我真要与你退婚,我爹娘第一个不同意。你梦里的他们呢?」
他们……
谢伯父谢伯母,在我嫁过去不到一年时,便双双病逝。
临行前,谢伯母还握着我的手,低声说:
「昭昭,你不要太难过了。不知为何,我一直觉得,自那日提出退婚后,重楼便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吧!」
我把前世的这些都告诉了谢重楼,他听完,沉默片刻,笃定地告诉我:「我娘说得对。」
「昭昭,纵使伤了自己,我也不舍得伤你分毫,更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除非你梦里那个人,根本就不是谢重楼。」
说完这句话,他低头凝视我的眼睛,然后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上来。
这个吻温柔但热烈,是前世成婚五年,我也未从谢重楼那里得到的。
我揪住他衣襟,嗓音发颤:「……谢重楼,这是佛门净地。」
「我不信神佛,更不信天命。」
他退开了一点,仍然在很近的地方盯着我,
「但我相信心意不可变,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只要你不放开我,那个梦,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它成真。」
后来山间零零落落下起小雨,他将我一路送到厢房,与母亲相会,又拒绝了母亲的邀请,不撑伞便往山下走。
走了两步,谢重楼忽然停住,转头望向我:
「西南边陲动乱,圣上已下旨命我带兵平乱——昭昭,我去给你挣诰命了,等我回来,我就去请旨重新赐婚,好不好?」
这道嗓音,奇异地与四年前少年跪在雪地里的承诺相合。
我难以抑制心头悸动,倚着走廊用力点头,也庄重应声:「好!」
可隔着雨帘,一团模糊里,我却始终无法看清谢重楼的眼睛。
他走后不足半月,西南便有捷报频频传出。
父亲上朝回来时总会带些消息。
例如他不慎中了埋伏,千钧一发之际被一小兵所救,已将对方提为副将。
寥寥几语,听上去已经足够惊心动魄。
我握着篆刻刀,细细雕刻着手里的长簪,想等谢重楼凯旋之日送给他。
日子流水般过去,我想或许前世种种不过大梦一场。
而我与谢重楼的婚事,也会如我从前无数次幻想的那样,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就在这时,父亲告诉我,他要班师回朝了。
那一日是初冬,京中飘着细碎的雪花。
我系着滚白毛的艳红斗篷,发间插着谢重楼送的春海棠发簪,站在城门外等他。
小织劝我在马车内等,我摇摇头:「也不算太冷,就在外面等着吧。」
临近午时,远远的有兵马越走越近,我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
前世,似乎就是这一日,谢重楼来太傅府提了退亲。
下一瞬,兵马最前方,一匹四蹄踏雪的乌黑骏马驮着两个人直奔过来。
马蹄踏雪,溅起细碎的白。
我一瞬间如坠冰窟。
坐在前面一袭蓝裙、腰佩长剑的,是神采飞扬的沈袖。
而她身后,用斗篷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目光冰冷又漠然地向我扫过来的少年,正是谢重楼。
11
马在我面前蓦然停住,高高扬起前蹄。
我躲也不躲,只是定定瞧着谢重楼。
未从我脸上看到惊慌与悲色,他似乎有些意外,冲我挑了挑眉:「陆大小姐,你在等谁?」
「自然是等你。」
不等谢重楼答话,他身前的沈袖已经轻笑一声,向后靠了靠,姿态亲昵:
「陆姑娘既然与谢将军退婚,你们之间便再无瓜葛。你自去寻你的良人,怎么又来纠缠旧爱?」
她眼里是藏都藏不住的自得。
我拢了拢披风,安静道:「这是我和谢重楼的事,与你何干?」
「当然与我有关,我在西南战场救他一命,谢将军打算以身相许,来回报这份救命之恩呢。」
前世的记忆里,这分明是该一年后发生的事,如今却提前了如此之久。
我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快得令人捉不住。
「你是这么想的吗,谢重楼?」
我不再看沈袖,只将目光落在谢重楼身上,他侧头看了沈袖一眼,眼中柔情万千:
「阿袖的心意,自然就是我的心意。」
「何况……陆大小姐,分明是你先提的退婚,如今遂了你的意,怎么反倒不开心了?真当自己是小仙女啊,谁都得等着你?」
话里的嘲讽意味浓重,与前世的谢重楼几乎完全一致。
可到底发生了什么?分明在去西南平乱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下意识抬手,扶了扶发间的春海棠发簪,抬眼望着他:
「是你说,你要去西南战场为我挣一个诰命,等回来后,便请太后为我们重新赐婚。也是你说,你的心意永远不会变,只要我不放开,你便不会放弃我。」
谢重楼眼中掠过一丝恼怒:「我现在反悔了,不喜欢你了,不行吗?」
「陆昭懿。」
沈袖又一次开口了,她用混合着轻视的怜悯目光望着我,淡声道,
「你好歹也是个大家闺秀,给自己留些体面吧,何必要纠缠一个对你无意的人?」
纠缠?
我扯着唇角缓缓笑起来:
「宣平候府果然家教森严,只是沈小姐似乎忘记了,你同为闺阁女子,却在众目睽睽下与谢将军同乘一骑,怕是更不妥当。既要教育我,不如先以身作则吧。」
沈袖神情一僵,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身后,谢重楼便冷了嗓音斥我:
「你真以为阿袖同你们这些娇娇弱弱的闺中娇花一样?陆大小姐,我还要回宫复命,你我缘分已尽,不要再来纠缠了。」
说完,他不再看我,带着沈袖策马而去。
身后的小织扑过来,抓着我的手,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
我低头望去,才发现指甲嵌进掌心,满手是血,连着那支被我紧握的白玉长簪,也被染得一片鲜红。
「姑娘先上马车,先回太傅府……」她抖着嘴唇劝我,「姑娘身子将好,断不可再冻病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雪瞧得太久,便由着她劝说上了马车。
车内点着炭炉,暖意席卷而上,身子渐渐有了知觉。
我忽然道:「那不是谢重楼。」
小织像哄孩子一样哄我:
「姑娘说不是便不是了——谢将军这样轻待姑娘,将军府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我知道她没听进去。
但并非自我安慰,我不信那是谢重楼。
那一日在金陵寺,他吻了我,说他不信天命,不信缘分。
可方才,那个人骑在马上,亲口告诉我:「你我缘分已尽。」
他不是谢重楼,他不会是谢重楼。
前世种种我也未曾往这里想,然而如今我已重活一世。
或者某些怪力乱神之事,并不只是神话传闻。
我靠着这一点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勉力支撑着自己回到太傅府,一头扎进浩如烟海的藏书阁。
外面也有消息时不时传进府中。
据说谢重楼入宫谢恩时,带上了沈袖,还想让皇上为他们赐婚。
拟旨时却让太后拦住,只说谢重楼毕竟不久前才与我退婚,这事还是缓一缓的好。
接着宣平候府便派人亲自登门,将沈袖接了回去。
「据说那沈姑娘是宣平候亡妻所生,虽为嫡女,宣平候续弦后,她日子却过得并不好……」
小织同我念叨了一阵,又看向我身边厚厚的一摞书,「姑娘究竟在找什么?」
我压着手中纸页,抬眼,恍惚了一瞬才道:「破解之法。」
野史中记载了不少怪力乱神之事,却无一件与如今的谢重楼相似。
脑中似乎困着一团巨大的迷雾,令我横冲直撞也不得要领。
一筹莫展之际,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玄尘大师。
12
只是还未等我寻到金陵寺,谢伯父与谢伯母已经带着谢重楼上了门。
谢伯母与母亲私交甚笃,提起退婚一事,不肯怪我,只说是谢重楼的错:
「我这辈子,只认准昭昭这一个儿媳妇,旁的心术不正之人,休想嫁进来。」
谢重楼脸色一沉:「母亲,我与陆昭懿婚事已退。」
「那又如何?」谢伯母眼波一横,「便是你娶不得昭昭,也休想将那宣平候府的沈袖娶进来!」
谢伯父也一脸严肃:「去,你前些日子在城门前那般作为,该向昭懿道歉。」
谢重楼被逼着过来,向我行礼道了歉,却是满脸不甘,仿佛受到折辱般的神色。
他侧头间,目光落在谢伯父与谢伯母身上,眼中竟掠过几丝凶狠的杀意。
我握着茶杯,忽然僵在原地,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前世谢伯父与谢伯母突如其来的病逝,又一次撞入我脑海。
谢伯父习武数十载,谢伯母也是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双双病重?
「前几日在城门外,是我一时冲动,冒犯了陆姑娘。」
谢重楼朝我施了一礼,重新站直身子时,唇边却有一丝转瞬即逝的讥笑:
「只是你我婚事已退,如今我也已经有了心上人,日后大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
我垂下眼:「我从没想过嫁给你。」
「哦?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不等他说完,我又重新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要嫁的人,是谢重楼。」
是在雪地里向我许下承诺的少年,是偷偷教我剑法的谢小将军,是亲手刻了发簪送我、在梨花树下吻我的谢重楼。
不是眼前这个人。
他盯着我,眼中情绪繁复,眉目间掠过一丝戾气,到最后,通通褪成一片冰冷的嘲弄。
他说:「可我就是谢重楼。」
将军府的人离开后,母亲欲言又止地望着我。
我沉静道:「我想再去一趟金陵寺。」
「昭昭,你想开点……」
她的语气小心翼翼,似乎怕我伤心欲绝,
「这桩亲事不成,你爹与我再为你物色一桩就是了。你哥哥月底便会回京,届时也可带你……」
前世她也是这般劝阻我。
可我一片真心,自十二岁起便淋漓地栽在了谢重楼身上,自是不肯,于是进宫求到太后面前,求了一封懿旨,强行嫁给了谢重楼。
纵然如此,母亲也不曾生过我的气。
她总是时不时上门,温声软语地恳请谢重楼对我好一些。
而谢重楼只会不冷不热道:
「她既嫁进来,自然就是我谢家的人。陆夫人若是不满,我大可以写封休书,你将她接回家去便是了。」
后来陆家失势,母亲便连谢家大门都很少踏入。
前世的困顿是我自己选择,我自吞苦果,怪不得旁人。
可如今再活一回,见过了谢重楼对我情深似海的模样,从前尘封的记忆也被重启,如同草蛇灰线,再回望前世,才骤然发觉——
不合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我下定决心,要去金陵寺再见玄尘大师一次。
然而京城的雪纷纷扬扬下了数日,到我去金陵寺那天,大雪封路,所有马车都被拦在了山下。
有小和尚站在山下,冲我们双手合十:「雪太大,各位施主不若等融雪后再来。」
小织劝我:「姑娘不如先回府,等改日。」
「既然已经来了,我不愿再空手折返。」
「可如今大雪封山,马车上不去啊!」
我摇摇头,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扶着车沿下了马车:「你在山下守着,我自己上去。」
若华山被大雪覆盖,安静得听不见一丝声响,积雪足至我膝盖,从兔毛靴的边沿灌进去,又湿又冷。
我咬着牙一步步往上走,冰冷的锐痛袭来,心头的执念却催着我,务必要上山去,求一个答案。
倘若那人真是谢重楼,我从此便不再执念。
倘若那人不是……
无论生死,我总要想办法,找到真正的谢重楼。
我蹚着积雪再次来到金陵寺后殿时,天色已近黄昏。
不等我敲门,后殿的大门便缓缓打开。
屋内陈设简单至极,桌上点着一豆灯火,玄尘大师闭目坐在桌前,似在冥想。
我定了定神,走过去,恭敬施礼:「叨扰了,大师。」
「施主心中有惑,解人疑惑,算不得叨扰。」
玄尘示意我坐下来,袅袅飘起的檀香里,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来找大师,是想问,这世间可有什么办法,能令一个人除样貌外,其余都变作另外一个人?」
「施主指的是谢施主?」
我心头陡然擦起一线火光,忍不住抬起身子,盯着他:「是!大师可知他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安静片刻后,玄尘缓缓睁开眼,眼睛深邃而悲悯,似乎红尘万物都在其中,又都不在其中。
「以身为牢,目可视,耳可听,只是——口不能言。」
大殿的门不知何时开了,寒风裹挟着雪粒子从缝隙吹进来,像是直直砸进了我心里。
明明裹着厚厚的斗篷,我却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发起抖来。
谢重楼……
倘若如此,倘若前世那个人也不是他,那前世发生的一切,是不是他也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只是口不能言?
……不能再想。
我咬着唇令自己冷静下来:「大师可知有什么办法,至少能让我见他一面?」
玄尘沉默良久,缓声道:「对谢施主来说,或许执念可破万物。」
13
许是上下山时被积雪泡了个来回,我回去后,又病了几日。
恰巧临近年关,哥哥回京,听闻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气得要上门找谢重楼讨公道,被我拦下。
「他不是谢重楼。」
我倚在床头,唇色发白,语气却坚定肃然。
哥哥只当我在为他开脱,又不愿对我说重话,气得在屋内踱步:
「我陆家的姑娘哪里能受这种气?昭昭,咱们不嫁他了,哥哥给你挑个更好的,气死谢重楼。」
我被他逗笑,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哥哥不必担忧,我心中自有分寸。」
除夕,宫中有宴,我精心打扮后,跟随母亲一同入宫。
其实时间也不过才过去三个月,曾经在大殿万众瞩目下失礼抱起我的谢重楼,却再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专注地同沈袖说着话,姿态亲昵。
沈袖抬头时,看到坐在对面的我,唇角便勾出一抹挑衅的弧度。
我冲她遥遥举起酒杯。
胜负未定,何必如此自得。
立春后,我开始日日去将军府拜访,谢伯父与谢伯母自然欢迎至极,谢重楼却见到我便冷了脸,还要嘲讽几句:「死皮赖脸。」
我望着他沉静微笑:「自然比不得沈小姐果敢大方。」
他嗤笑一声:「陆家的家教便是阴阳怪气?」
「你从前读书,难道不是在陆家学堂?」我反问道,「陆家的家教,不也教出了你吗?谢重楼,你现在说这个,莫非是连自己也一同否定了?」
说话时我微微仰着头,与谢重楼的距离拉得极近。
听我这么说,他冰冷轻蔑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闪而过。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那其中蕴含的熟悉意味,却令我心跳骤然加快。
第二日我再去将军府,谢重楼却不在家。
谢伯母说,他去了京郊演武场。
等我赶到时,才发现,沈袖果然也在。
许是刚练完剑,她正紧挨谢重楼,用他袖口擦着自己额头的汗,笑意盈盈地同他说话。
我走过去,微微垂眼:「谢重楼。」
姿态亲昵的二人忽然一愣,谢重楼看到我,皱起眉头:「谁允许你进来的?关副将!」
关副将小跑过来,小心翼翼道:
「将军,是您从前说的,若是陆姑娘过来看您,不必通传,直接放进来就是……」
「那是从前。」他面无表情道,「以后谁也不许放她进来。」
关副将露出了「你没事吧」的疑惑神情,却仍然恭敬应了是,走过来客客气气地请我出去。
我拔出他腰间佩剑,在空中利落地挽了个剑花,剑尖遥遥指向前方:「谢重楼,来比一场吧。」
他愣了一愣,等回过神,匪夷所思般笑起来:
「陆大小姐,你莫不是看到阿袖能上阵杀敌,便觉得自己也行了?」
「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冲他点点下巴,先一步提剑上了演武台。
谢重楼站在我对面,慢条斯理地取了长剑出来,淡声道:
「刀剑无眼,陆大小姐,演武场不比你陆家温床,倘若危及生死,也怪不得我。」
他用的,是谢重楼从前练了无数次的那套剑法,动作却凝滞生涩,全然不似那一日谢重楼在我眼前时的行云流水。
而这套剑法,谢重楼曾经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过我。
春寒料峭,剑刃破开带着湿意的风,直直刺向对面的谢重楼。
兵刃相交的很多个瞬间,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到过去。
谢重楼握着我的手腕,几乎将我整个人圈在怀里,细致入微地教我,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
我心猿意马,忍不住分了神给他握住我的那只手腕,谢重楼便挑着唇角,嗓音含笑:「阿昭,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我强自镇定,他却俯下身来,嘴唇几乎贴上了我耳畔:
「专心练剑,剩下的,留到我们成婚后再想。」
收回心神,我招招凌厉,对面的谢重楼节节败退,惊怒的眼神中渐渐多出几分阴狠。
一个错身,他伸手过来,反被我钳住手腕,用尽全力死死按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从前谢重楼送我的匕首,狠狠向他的眼睛扎去。
「陆昭懿!」
他惊叫一声,语气恐惧至极,甚至带着一点撕裂的沙哑。
那一瞬间,他眼中光芒闪烁,明明暗暗,片刻后,褪成一片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入我梦境的神采飞扬。
匕首尖堪堪停在离那双眼睛寸许的位置,我颤抖了两下,接着手腕被一股力道握住,温柔但有力。
那令我魂牵梦萦的声音,终于又一次响起来:「阿昭。」
纵使是同一个人、同一具躯壳、同样的声音,我却能奇异地分别出其中的差别。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谢重楼的名字,可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反而视线顷刻被泪水模糊,一下子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气。
朗日高悬,春光渐醒,我死死咬着嘴唇,感受着他的手一点点往上,摸到了我发间那支春海棠发簪。
「好姑娘。」他轻声说,「春天来了,今岁的春海棠也要开了。」
14
说完这句话,他就轻轻闭上眼睛,晕了过去。
我慢慢缓过神,用长剑支着自己站起身,目光扫过演武台下。
关副将急忙叫了人上来,将谢重楼抬到演武场外的谢府马车里。
我定了定神,正要跟过去,眼前忽然冒出一个人,伸手拦了我。
是沈袖。
她看向我的那双眼睛,不再如从前般充斥着高高在上的怜悯,反而恼怒又嫉恨:「你把他怎么了?」
「什么?」
「许……谢重楼!」她死死盯着我,厉声呵斥,「你究竟使了什么手段,对他做了什么?」
我扯了扯唇角:「沈小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那人到底是不是谢重楼,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听我这么问,她反而愣住了:「不……不可能,你是如何知道的?你不过就是——」
不过就是什么?
她没有说完,我暗自皱了下眉头,继续道:
「我与谢重楼青梅竹马十六载,心意相通,他身上的变化,我又怎么会看不出来?」
「……青梅竹马。」
她咬牙吐出四个字,看我的眼神里,凝着一股清晰的恨意,
「陆昭懿,像你这样的人,家世优越,父母宠爱,还有个千般万般好的青梅竹马,对你一往情深——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获得这一切?」
「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虽为嫡女,却因继母刁难,连她身边有头有脸的丫鬟都不如。」
「谢小将军将暗器送给我那一刻起,他就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光芒了,你已经拥有了一切,为什么还要夺走他?」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诡异的痴迷,我知道那暗器不是谢重楼想送给她的,却也无意澄清,只是转身离开演武场,策马向将军府而去。
谢重楼昏迷了整整两日。
除我以外,沈袖也守在将军府,大概是要等一个结果。
谢重楼醒来,是在两日后的黄昏。
暮色低垂,天空阴云密布,似乎有一场暴雨将至。
他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
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对上一道冰冷的、阴狠的目光。
心一下子向无底深渊坠落而去。
沈袖惊叫一声,狂喜般向他扑了过去。
他抬手将沈袖揽在怀里,抬眼望着我,讥讽道:
「陆大小姐,真遗憾,你的竹马大概是回不来了。」
在心底被巨大的恐慌席卷之前,我用力咬了咬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是吗?如果他再也回不来了,你又在怕什么?」
在看到他神情中出现一丝恼怒时,我的心反而松懈下来。
「你很聪明,敢用生死赌我会放他出来。」
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
「可有些事,是剧情早就设定好的,谢重楼再厉害,也不过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罢了。」
「你们,没有胜算。」
他语气里的傲慢一览无余,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是不屑又轻佻。
谢重楼有一张浓墨重彩的脸,由他的相貌做出这样的神情,看上去十分违和,可这人却察觉不到似的。
反倒是伏在他胸前的沈袖,微微僵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脑中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
似乎……沈袖虽然与这个占据了谢重楼身体的奇怪魂魄颇为亲密。
然而她内心属意的那个人,却是真正的谢重楼。
14
回到太傅府后,夜里,我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我与谢重楼竟是话本里的人物。
我是太傅嫡女,他是少年将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到十六岁我及笄时,顺利成了亲。
然而婚后,因为哥哥在任上做出了政绩,谢重楼又立下战功,陆谢两家权倾朝野,引得君心忌惮,以为谢家有谋反之心,险有抄家之祸。
关键时刻,却是沈袖挺身而出,以自身性命为谢家博得一丝喘息之机。
而她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年少时,曾对街上策马而过的谢重楼惊鸿一瞥,便从此倾了心。
只是……梦里的沈袖,性格沉默又怯懦,虽然被嫡母欺辱,却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任凭她将自己嫁给了年过半百的靖远侯做续弦。
她这一生,做过唯一勇敢的事,就是为了谢家,为了谢重楼。
梦中场景浮光掠影般闪过,到最后,我缓缓睁开眼,天色已经大亮。
我撑着额头缓缓起身,神思还未从梦中彻底清醒过来。
昨日在将军府,那个陌生的魂魄口口声声说,谢重楼是命运不可更改的书中人。
倘若如此,那他与沈袖,便是看书之人吗?
如今的沈袖,性格与我梦中差别如此之大,是否也如谢重楼一般,被一个不知来历的陌生魂魄占据了身躯?
从前我本不信这等荒唐的怪力乱神之事,甚至前世,谢重楼心意骤变,连同性子也一同天翻地覆之时,我都未曾这么想过。
可如今,我亲历了重活一世这样奇妙的事,大胆的猜想才浮出水面,又被我一步又一步地验证。
用早膳时,母亲一脸欲言又止,望着我的眼睛里写满担忧:「今日大雨,你还要去将军府吗?」
「自然。」
我要日日去将军府,日日出现在那陌生魂魄和沈袖面前,纵使一时不能唤回谢重楼,但也要叫他们寝食难安。
因为,倘使今世的谢重楼并未消失,而是被困在他的身躯里。
那么前世,也一定如此。
所以前世,他在自己的身体里困顿,眼看着双亲被害,我被折辱,谢家的风骨和骄傲一步步走向溃败,却什么也做不了时,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我将青瓷碗中的杏仁牛乳一饮而尽,让小织去唤人备马车。
斜里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修长手指握着一柄十六骨的油纸伞,嗓音有着雨声也不曾模糊的冷肃:「我与你同去。」
是哥哥。
起先我不解其意,直到那一日,京城落了十数日的大雨难得停了,我想去首饰铺子挑些东西,无意中听到旁人议论。
「听说陆昭懿自请退婚后,谢小将军又立了战功,她后悔了。然而谢小将军已经移情沈袖,她只好死缠烂打,日日追到将军府去,怎么赶都赶不走。陆太傅一生清廉,到头来,名声倒是都叫这个女儿丢尽了。」
「可不是吗?未出阁的女子竟然上赶着追去男子家中,只怕下一步便是要解衣献榻了!」
我握着玉料的手陡然僵在半空,旁边的哥哥伸出手来,捂住我耳朵:「昭昭,不要听。」
他深邃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之色。
「我要听。」
我缓缓深吸一口气,拿下他的手,微微一笑:「哥哥,这些话,我都会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
何况与前世的折辱冷落相比,旁人几句闲话,又算得了什么?
那时我尚且不知眼前我自以为的心上人,早已不是与我两小无猜的谢重楼,只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他为何变心,又为何要轻慢羞辱我,到那个地步。
如今真相一点一滴,抽丝剥茧般在我面前展开。
我也自前世的记忆中打捞出那些散碎的片段,它们共同拼成了我对谢重楼涅槃后更加厚重的心意,还有心底越发清晰的坚决。
我是陆昭懿,我不会向任何人认输,哪怕是两个来历未知的魂魄。
天气晴好,从首饰铺子出去后,许是为了哄我开心,哥哥提出:
「听闻城外满月坡的春海棠已经开了,今日是昭昭生辰,哥哥带你去看花。」
我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
是啊,今日是三月初六,我的生辰。
这些日子,我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对付那两个陌生魂魄,竟连自己的生辰都忘记了。
而放在以往,每年逢我生辰之时,谢重楼都会精心准备一份礼物,再亲自送到太傅府。
有一年,他送来的碧玺手串,哥哥已经送过了一样的,少年便一扬眉,拽着我出去,逛遍了半个京城的首饰铺子,也没挑到最好的。
最后,他带我策马行至满月坡,看了初春时分开得最漂亮的春海棠。
「我已经命人从满月坡嫁接了枝条回去,不出三年,等你嫁来将军府,便能看到满院的春海棠了。」
回过神,马车却在半路停下,是哥哥的同僚来找他,说朝中有要事相商。
他犹豫地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了然道:「哥哥,你自去忙你的,不过是赏花,我自己去就是了。」
「好,那你尽早回府,爹和娘也准备好了为你庆祝生辰。」
我与哥哥分别后,马车一路行至满月坡,满山的春海棠已经吐露新芽,却不见一树有花开。
我叮嘱车夫在外面等着,自顾自提着裙摆跳下了车,往海棠花林深处走去。
大约走了一段路,眼前视线忽然辽阔,从新绿切换至一片跳脱而明丽的、深深浅浅的粉白。
我一时愣在原地,身后却有熟悉的声音响起,语气里尚带倦色,却不掩笑意。
「阿昭。」
回过头,谢重楼一袭红衣,双臂抱剑,正倚在树上冲我笑。
微风掠过,拂动些许细碎的额发,衬得他眼尾那颗朱砂痣分外明艳。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这是幻觉,直到他一步步走来,将我切切实实揽在我怀里,温热体温与清冽香气一同涌上。
我骤然意识到,这是现实。
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眼泪就肆无忌惮地淌了出来。
「你怎么忽然出来了……」
我揪着他衣襟,一瞬泪如雨下,「那个人呢?沈袖呢?」
他一手捧着我脸颊,迫使我抬起头来,温柔灼烫的吻落在我唇上,揽在我腰间的另一只手也更用力了些:
「那日我说,今年的春海棠要开了。今天是你的生辰,阿昭,我总要陪你再看一回花开。」
15
我连在梦里,都不敢正大光明盼着这样的场景。
与我交缠的唇舌,贴着薄薄衣料的指尖一般滚烫,像有火焰在烧。
前世,碍于闺阁女子的矜持内敛,成婚前,我与谢重楼不曾有过任何逾矩之举。
以至于后来经历了那样骤然的分崩离析,我再也没有机会和真正的谢重楼肌肤之亲。
我想,也许上苍给我重来一回的机会,就是为了弥补这样的遗憾。
一树海棠下,谢重楼终于结束了这个绵长的吻,他用鼻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鼻尖,低声道:
「这些日子,你每日都来将军府,许致远烦不胜烦,我却内心欢欣。今日知道是你生辰,我拼了全力挣脱出来,只想来见你一面。」
「阿昭,我真高兴,你十七岁的生辰,亦是我陪着你度过的。」
许是因为长久被囚困在身躯的牢笼里不得挣脱的缘故,他眉眼间凝着一抹淡淡的倦色,那双眼睛却已经明亮、清澈,倒映着春海棠的艳色。
我在他眼睛里,寻到了一整个盛开的春天。
回过神来,我轻声问:「许致远是谁?」
「就是寄生在我身体里的那个魂魄,我听到沈袖这么叫他。」
谢重楼耐心同我解释,
「他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说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但似乎他们彼此却很理解。还有几回,我听到沈袖提到他们那儿的地方,就好像——他们来自同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世界。」
沉默片刻,我到底是问了那个关键的问题:
「所以那个许致远占据你身体的时候,你依旧能看到和听到外面发生的一切吗?」
「嗯。不过如果我出来的时候,他是察觉不到的。」
玄尘大师说的事情被谢重楼亲口证实,我心口像被一记重锤砸下,刚止住的眼泪又快忍不住流了出来。
倘若如此,前世的谢重楼一定也困在自己的身体里,亲眼目睹了陆谢两家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了一切,也听到了一切。
却什么也做不了。
「别哭了,阿昭。」
谢重楼伸手,轻轻擦掉我眼尾将落未落的眼泪。
其实他并非温和沉静的性格,在我过往的记忆里,谢重楼总是神采飞扬、桀骜不驯的。
我十四岁那年,他鲜衣怒马过长街,眼尾朱砂殷红似血,胜过京中万千风景。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与我同岁的闺阁少女们提起谢重楼,总是将他视为理想中的夫婿人选。
他不善温柔,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温柔服软的时刻,却都是在我面前。
许是为了哄我,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其实除你之外,我爹娘应该也察觉到了什么。他们对许致远保持着很强的戒心,我娘前两日还去了金陵寺一趟,想必是去找那法号玄尘的老和尚,看看有没有什么破解之法。」
提到谢伯父谢伯母,我心中忽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他们前世不同寻常的病逝。
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察觉到了谢重楼身上的异常……
许致远唯恐真相被发现,对他们下了毒手。
所以谢伯母临终前,才会握着我的手,说出「如今我要去了,你便只当他跟我一同去了」这样的话。
她没有告诉我真相,大概是怕许致远如同对他们一样,也对我暗下毒手。
「那玄尘大师有没有跟谢伯母说什么?」
谢重楼缓缓摇头:
「许致远偷听时,我也听到了。玄尘已经离开金陵寺,云游四海去了,我娘并没有找到他,只好无功而返。」
「正是因为此事,许致远同沈袖吵了一架,情绪激荡时,我寻到了一丝破绽,暂时领了上风。」
「但那一日在西南战场,我为沈袖所出卖,深陷敌境时,他忽然出现在我脑中,接着我就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我想,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那日你短暂地唤回我之后,他提到书中人一词,或许便是破解之法。」
他说着说着,眼睫低垂,似是困了,声音也缓下去,轻得仿若低喃,
「阿昭,你别怕。倘若他真有伤你之日,我拼着魂飞魄散,也会再出来……」
一阵风吹过,有零星的春海棠被吹落枝头,落在我们身上。
谢重楼伏在我膝上,又一次昏睡过去。
他没有让我放弃,没有劝我就此打住,另觅良人。
哪怕这条路再往下走,很有可能九死一生。
他很了解我。
一如我了解他。
我背着谢重楼,一步步走出海棠花林,让车夫将马车驶至将军府。
趁着许致远醒来之前,我单独寻到谢伯父和谢伯母,郑重地告诉他们:
「除夕前几日,我去金陵寺见过了玄尘大师。」
谢伯母嘴唇颤了两下,几乎落下眼泪来:「昭昭,你也察觉到了,是不是?」
她踉跄一步,身子摇摇欲坠,一旁的谢伯父连忙扶住她。
「是,我还见过了真正的谢重楼,伯母安心,他还活着,还没有消失,只是暂时不能与你们相见。」
我后退了一步,朝他们深深地拜了下去,
「我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彻底回来。只是——在此之前,还请您和伯父万万保重自己,不可让冒名顶替之人寻到可乘之机。」
「只要活着,总有再见那一日。」
16
我回到太傅府中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哥哥立在门口等我,见我下车,便迫不及待地迎上来:「昭昭!」
我见他眉目间神色凝重,不由微愣:「怎么了?」
行至内厅,哥哥才告诉我:
「前些日子,向西八百里的白鹤汀十三州连日暴雨,河水漫灌,冲破堤坝,涌入城中,致使白鹤汀一带民不聊生,流寇横行。」
「早前,白鹤汀便有逆贼蛰伏,如今他们混入流寇之中,已经悄悄向京城而来。」
我恍然大悟:「所以之前同僚着急忙慌地来寻哥哥,便是为了此事?」
「是,接下来京中动荡,各处城门都会严查出入,昭昭,你无事便不要出府了。」
他微微一顿,继续道,
「谢重楼身为将军,也会领兵于京城各处巡逻。倘若我遇见他,自会问候两句。」
后面半月,我没有再出府,却也能从下人们的闲谈中,听出外面京城的暗流涌动。
我在府中无事,干脆将那日梦里的场景尽数写了下来,连同我从谢重楼、玄尘大师和前世回忆中获得的一切线索,统统写在了纸上。
倘使如许致远所言,我与谢重楼都不过是话本中的人物。
那看上去高高在上,总是以俯视姿态看着我的许致远和沈袖,便是看过话本的人。
真正的沈袖沉默寡言,连死亡都是寂静无声,而如今这个陌生的魂魄,却对她的野心和对我的轻蔑嫉恨毫不掩饰。
玄尘大师说,执念可破万物。
谢重楼说,也许书中人一词,便是破解之法。
我皱着眉头,执笔在纸上划了几道,又在许致远那日说过的「剧情不可更改」上重重画了个圈。
蓦然间,一道亮光擦过我脑海。
不对……不对!剧情并非不可更改!
倘若那天我在梦中所见的一切,就是话本中发生的一切,而前世我经历的一切,都是许致远和沈袖出现后,对于话本的改变——
那从这一世他们傲慢的表现来看,这两人仍然将我当作最初话本里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昭懿。
他们……不知道我已经重活了一回。
或许这便是破局之点。
我丢了纸笔出门,准备去寻哥哥问一问京城如今的境况,半路却遇上了厨房的月娘。
她正背对着我,同小丫头说话:「昨日我出府采买,竟在路上遇到了玄尘大师。」
小丫头好奇道:「不是说玄尘大师出京云游去了吗?」
「如今京城外面四处都是流寇,灾民也不少,到底还是京中最安全吧。」月娘摇头,「我遇到玄尘大师时,他满身灰尘,脸上还带伤,似是吃了不少苦头。」
我将这话记在了心里,行至书房,恰巧撞上了父亲和哥哥。
二人皆是一脸严肃:
「重楼这般作为,实在不堪。他与我陆家再无瓜葛,倒是连累了老谢,一把年纪还要替他善后。」
我听得不对劲,忙问父亲:「谢重楼怎么了?」
「昭昭……」
父亲一脸犹豫,到底还是告诉了我,
「前两日,有流寇从重楼负责守卫的西南门潜入京城,将京城府尹一家老小割喉,还留下书信挑衅。天子震怒,在朝堂上不留情面地斥责了重楼,罢了他二品将军的官位。」
「还要再降罪下狱时,老谢站出来求情,主动交出了手中大半兵权,这才让重楼免于责罚。这下父子二人都被皇上下令,在府中禁足思过了。」
我脑中轰然一声巨响,从父亲担忧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煞白的脸色。
前世亦有流寇入京,却并未引起这么大的乱子。
哥哥皱着眉道:
「还好昭昭没嫁过去……只是谢重楼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莫非是与京城那些纨绔子弟厮混的后果?」
「纨绔子弟?」
「周贵妃母家的那几个,向来不老实,整日混迹赌场勾栏。原本谢重楼是看不上他们的,可前段时间竟不知怎么的,和他们走得极近,我便有两次看到他们在酒楼推杯换盏……」
哥哥说到一半,连忙来扶我,「昭昭!」
我用冰冷的手反握住他的手,勉强勾出一个笑:「哥哥,我没事。」
可怎么能没事?
那是谢重楼,是十五岁便一骑当先战退北羌、名满京城的谢重楼,是自有一身傲骨、桀骜不风流的谢小将军,是月下击缶而歌、敲剑作乐声的清朗少年。
他怎么敢让他变成这样。
他怎么敢。
我苍白着脸色回到房间,思虑许久,到底决定再去一趟金陵寺,找到玄尘大师问一问。
第二日一早,小织便备了马车,同我一起出发。
马车沿着若华山一路向上,半道却忽然停了。
外头安静得不正常,渐渐弥散的血腥味里,我心下微沉,猛地掀开车帘,车夫的尸体当着我的面倒了下去。
原本护在四周的侍卫,也同样横陈在地,不见生机。
「姑娘!」
小织惊慌失措地把我往后拽,想挡在我身前,我摇摇头,把她推进最里面,低声道:「躲好。」
跳下马车,我环顾四周,一眼就望见了不远处倚在树干上,姿态慵懒的沈袖。
一瞬间,我什么都懂了。
「陆昭懿。」
她嗤笑一声,「你还真敢来。」
我静静地看着她:「你是如何买通我太傅府用了十年的厨娘?」
「倘若是你身在低位,给你百两黄金,只说几句话给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听,难道你会不同意?」
「蠢东西,杀了京城府尹的流寇还未捉到,你倒真敢大着胆子,为了一个男人跑出来。」
「你不是吗?」我笑了一下,「你心悦谢重楼,他却对你无意,你不惜找个假的,装出喜欢他的模样,也要欺骗自己,已经与他两情相悦——」
「你闭嘴!」
沈袖神情蓦然一变,厉声冲我身后呵斥,「捆了她!」
我心头一沉,下意识就要去摸藏在腿侧的匕首,然而身后的人终归比我更快一步,狠狠击在了我颈侧。
视线彻底黑下去之前,我看到那敲晕我的人,脸上有一道横亘整张脸颊的刀疤。
似乎哥哥告诉我的,那手中沾染了京城府尹家十数条人命的流寇之首,就有一张这样的脸。
17
我再次醒来,是在一辆摇晃的马车上。
车内被厚厚的布帘遮盖严实,光线昏暗,瞧不出白天黑夜,外面大概是又下雨了,雨声急促又密集。
双手被捆,我有些艰难地撑着车壁坐起身来,指尖却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匕首的位置。
「别动了。」身旁忽然有人冷冷道,「就算你弄断绳子也逃不出去,抓你的这些,都是亡命之徒,逼急了大不了当场杀了你,一刀的事情。」
竟是沈袖。
我怔了怔,忍不住笑了:「怎么,你找来的人临时反水了?」
她不应声,我便又向四周暗色里细细看过一圈,确认没有看到小织,才算放下心来。
沉默良久,沈袖突然道:「不是我……是谢重楼,那流寇不是偷溜进京,而是他有意放进来的。」
「我只是没想到,这些人丧心病狂,明明收了钱,却连我也不肯放过……」
她语气里带着懊恼,似乎在后悔。
但我很清楚,她后悔的,并不是找人对我下手,而是找错了人,致使自身也立于危境。
她自私凶狠、恶毒不堪,与原本的沈袖无半分相似,却打着为她鸣不平的旗号,做出诸多令人不齿的恶事。
沈袖话音未落,马车忽然停了,接着车帘被猛然掀开,露出一张笑容狰狞的脸。
「两位姑娘,劳驾下车了。」
他们将我与沈袖带下车,一路推搡着进了一间破旧的宅子。
刚在正厅站定,沈袖便恼羞成怒地质问他们:
「你们好大的胆子!收了钱还敢这样办事,不怕谢重楼找你们麻烦吗?」
坐在最前方的刀疤脸闻言,竟然微笑起来:
「若是从前那声名在外的谢重楼,我倒真会怕他三分。可如今,他整日遛狗斗鸡,比那城中的纨绔子弟还不如,他迎了我入京,莫非还指望我放过他的女人?」
沈袖咬着牙侧过头去,恨恨骂道:「妈的,废物,舔狗!」
刀疤脸神情一沉,他的手下立刻走上前来,甩了沈袖一个耳光。
这一巴掌大约是打掉了沈袖残存的理智,她开始尖叫,被人堵了嘴拖走。
正厅之中,很快只剩下我与刀疤脸。
他摩挲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谢重楼说他的前未婚妻是个娇娇的千金小姐,如今看来,倒真有陆太傅几分风骨,不愧为陆昭玄的妹妹。」
「你认识我哥哥?」
「岂止认识?」他眼中有凶意一闪而逝,「陆昭玄追杀我一路入京,若不是谢重楼为我掩护,我早下了大狱!——陆小姐,你哥哥这般与我过不去,我又该如何招待你呢?」
他缓缓走到我面前,攥着我下巴端详片刻,忽然拔出配在腰侧的短刀,用刀刃抵着我喉间。
我沉静地望着他:「你不会杀我。」
「陆小姐很聪明,我还要用你换一些东西,自然不会杀你。」
他放下短刀,大手一挥,「把人带走。对了,记得搜身,别留下什么利刃,伤了陆小姐可就不好了。」
我心下一沉。
藏在腿侧的匕首被搜走了,我则与沈袖被关进了同一间柴房,门与窗都有专人把守。
其实我身上还留着一件武器,是腕上的素银镯子,看上去不起眼,按下开关后重新扣上去,却能重组成一柄锐利的小刀。
是谢重楼十三岁那年亲手设计出来,留给我防身的。
不过此情此境,纵然拿出来也无济于事,不如再观察几日,另寻良机。
我与沈袖在柴房之中关了两日,这期间,从守着门外的人闲谈中,也零零碎碎拼出了外面的境况。
那一日,我被敲晕带走后,小织一刀刺入马背,任马车一路狂奔,窜入若华山深处。
临近天亮时,她才满身是伤地回到太傅府,哥哥听说了此事,当即带兵从城中一路搜到城外。
这期间,似乎用着谢重楼身体的许致远也跟了上来,神情焦急。
我想,他大概是来找沈袖的。
傍晚,我正靠在墙上思量对策,刀疤脸忽地踹开房门,目光自我与沈袖脸上扫过,寒声道:「带走!」
趁着夜色,我们又开始往西走。
我心有了悟,大概是哥哥带着人马搜到了这里,他们不得不被迫带着我与沈袖转移。
我们是最后的筹码。
深更半夜,马车在一处野草漫生的荒原停下,外面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夜色中雨雾弥漫。
刀疤脸的手下将我和沈袖拽下车,推搡着在他身后站稳。
借着雨水中漏出的一点月光,我看清了前方不远处站着的那道人影。
谢重楼。
心头一松,我就要张口时,身边的沈袖已经先一步哭出声来:「许致远,你这混蛋,怎么才来!」
不对。
那不是谢重楼。
他目光漠然地扫过我,落在沈袖身上,许是看到她如今姿容狼狈,眼中掠过几丝心疼。
刀疤脸笑着道:
「谢小将军,你也知道,哥几个杀了京城府尹,身上背了人命债,到哪儿都抹不开。你从前给的那些钱,怕是不太够,只好出此下策了。」
他神情难看道:「你还要多少钱?」
刀疤脸竖起两根手指:「一万两黄金换一个人,很公平吧?」
许致远漠然道:
「我给你一万两,我只需要带走一个人。至于剩下那个,还是留给她哥哥来救吧。」
他当着我的面,将金票和一只装着散金的匣子交给刀疤脸,从我身边带走了沈袖,为她松了绑,焦急地问她有没有受伤。
沈袖一边应声,一边看向我,目光自得又不屑。
她意有所指道:
「陆昭懿,对你这样的官家小姐来说,贞洁怕是比性命还重要吧?倘若你失了贞,别说是谢重楼了,你以为这京城中有任何一户在乎声誉的人家,还敢把你娶回去吗?」
说完这句话,她就和许致远共乘一匹马,踏雨而去。
刀疤脸转过身来,看着我:「陆小姐,看来,没有人愿意救你了。」
「没有人救我,你又要将我如何呢?」
「自然是——」
他话未说完,后面忽然有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一头栽倒在雨水里,声音带着撕裂的悲怆:
「大哥,二哥被那陆昭玄带来的人乱箭射死了!」
我的心蓦然向无底深渊沉去。
刀疤脸神情一收,看向我的目光冷锐至极。
片刻后,他缓缓道:
「好……好啊!陆小姐,一命偿一命,你哥哥杀了我这么多弟兄,纵使他们贱命一条,加起来也够你抵了吧?」
「陆小姐,我不要你的命,我要你的贞洁。」
他用短刀割断束缚我的绳子,刀尖又沿着衣裙一路割下去,露出光裸的肩头。
「这陆家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如何玉体横陈,也让我们这群粗人欣赏一番。」
他收回短刀,命令手下,「扒了她的衣裳,赤身裸体吊在树上,让陆大人好好看看。」
我忍不住发抖,手指颤抖着勾到腕上的银镯子,按下机关,反手扣上去,组成一把小刀。
「那又如何?」
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镇定,
「贞洁于我而言不过尔尔,我不在意,谢重楼也不会在意。你真以为这样就能逼死我吗?」
刀疤脸走近两步,狰狞笑道:「可是陆小姐,你的声音在发抖。」
就是此刻!
我猛地抬手,手里小刀狠狠插进他眼睛里,温热的鲜血溅在我手背,黏腻的腥气弥散四周。
因着这一下动作,原本就被划开的衣裙撕裂得更加彻底,几乎完全从上身脱落下去,露出月白色的小衣。
发间的春海棠发簪落地,摔了个粉碎。
刀疤脸捂着眼睛惨烈大叫:「杀了她!」
千钧一发,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月色并着雨水一同落下,有人破风而来,马匹接连撞翻了好几个流寇。
而他在七零八落的人群里将我捞起来,紧紧揽在怀里,嗓音泣血发紧,可眼睛亮若星辰。
「阿昭!」
18
是谢重楼。
是真正的谢重楼。
我缩在他怀里,身下骏马飞驰,身后喧嚣渐渐远了,只有夜色里细密又急促的雨声,和掠过耳边湿冷的风。
「阿昭……!」
他腾出一只手来,替我擦掉脸上密布的雨水,却在摸到我眼角渗出的温热时蓦然一颤,声音嘶哑,「对不起,阿昭,是我来晚了。」
数日紧绷的心在这一刻骤然松弛下来,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可张了张嘴,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好无声地,泪如雨下。
想说的话有很多,比如我知道你会来,比如我真的好想你,比如前世的很多次,我都希望你能像如今这样降临在我身边,一把揽住我,带我脱离那片我亲自步入的泥淖,然后对我说:「阿昭,我带你走。」
可我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知道,一切还没有结束。
谢重楼的魂魄不知何时又会被强压下去,由那个卑劣不堪的许致远再度占领,而我不知何时才能找到真正的破局之法,让他重新彻彻底底地回来。
我们之间能拥有的,不过只有这一场雨里破空而来的短暂拯救,和全然未知的未来。
谢重楼紧紧搂着我,愈发稠密的雨声里,他一声又一声地叫我:「阿昭。」
「阿昭。」
我说不出话来。
他却郑重其事地说:「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语气庄严,仿若承诺。
我不知道如何应声,有些艰难地侧过身,仰头向他看去,却见谢重楼眼底情绪忽然剧烈翻滚。
片刻后,他咬着牙,从唇间挤出一句低沉的、带着怒意的咆哮:「从小爷的身体里滚出去!」
话音降落,他反手将匕首插入肩头。
许是疼痛太过剧烈,他眼里那股激烈的情绪有些许消退。
我心下一凛,忽然想到之前沈袖说的话,连忙乘胜追击。
「沈袖骂你废物,说你是……舔狗。」
「她本就对你无意,她真正喜欢的人是谢重楼。」
「若非你在谢重楼的身体里,她又怎么会多看你一眼?」
气氛一滞,谢重楼眼中沉郁翻滚的情绪忽然褪去,璨璨华光一点点亮起,像是晦暗雨夜中,蓦然落在人间的星辰。
雨渐渐停了,天际晨光熹微,有一缕华金自翻滚的淡白色边缘照出来。
谢重楼带着我停在太傅府门口,用身上湿淋淋的披风裹着我,大步跨进门。
「昭昭!」
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接着眼前光线一暗,父亲在谢重楼面前站定,盛怒之下,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耳光。
「谢重楼!」
短短三日,他的声音似乎苍老了许多岁,
「我陆家从未做过半分对不起你的事情!便是昭昭从前任性,求到太后面前退了婚,你心有怨气,只当我教女无方,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就是了!」
「你为何,你为何……」
他几乎要说不下去,挥挥手,示意谢重楼先将我抱进房间。
我头发上的雨水还未干,湿淋淋地贴着脸颊,他将我小心翼翼地放在软榻上,俯着身,将我凌乱的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
小织哭着扑过来,攥住我冰凉的手:「姑娘!」
「阿昭,你先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裳……」谢重楼轻声道,「以后万事有我。」
从他救下我到现在,一整夜已经过去了。
许致远的魂魄从我说完那些话开始,便再也没有动静。
他究竟是消失了,还是暂时蛰伏了起来?
一切都不得而知。
我沐浴结束,换了身衣裙出去时,谢重楼正跪在庭院之中,我爹娘面前。
父亲做了半辈子的儒雅太傅,如今却瞪着谢重楼,眼中怒气丛生:
「从今天起,你与我陆家再无关系!」
「爹。」
我有些焦急,提着裙摆跑过去,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重楼却蓦然抬眼看过来。
他眼中光芒璨璨,无声地告诉我:昭昭,不用替我说情。
「伯父,一切错因皆在我。」
他冲父亲恭敬叩首,再直起上身时,原本清朗的嗓音里多出了几分肃杀的寒意,
「这件事,我总会给您和伯母,还有阿昭一个交待。」
父亲仍然冷着脸:「我不要你的交待,谢重楼,我只希望你不要再踏入我陆府大门。」
晚膳后,哥哥回来了。
他领兵一路追至京城外向西二百余里,终于与那伙流寇再度相撞。
除去瞎了一只眼的刀疤脸和几个手下之外,剩下的流寇尽数被击杀。
他们还在半路遇到了被扔在树下,已经昏迷的沈袖,虽然不情愿,哥哥还是让人将她带回京城,送到了宣平候府。
听闻白日里是谢重楼送我回来的,哥哥的神情冰冷至极:
「他怎么还有脸来陆府?!爹,娘,你们可知,谢重楼明明已经先我一步寻到了昭昭,却只带走了沈袖一人。他将昭昭留给那群恶匪,令她险些……险些……」
最后几个字,哥哥说不下去了,他眼尾微微发红,看向我的眼睛里满是心疼。
前世我嫁给谢重楼后,哥哥曾多次上门求见,都被拦在了将军府外。
而我自吞苦果,只觉得无颜面对他们,便也没有再见过他们。
后来天子忌惮陆家,哥哥便被寻了个由头,发配了边陲小城做知州,未得圣命,不得回京。
此后数年,一直到我死去那日,他都没有再回来过。
而如今,听他这么说,爹娘也齐齐看向我,眼中心痛与怒气并生。
心痛是对我的,怒气,自然是针对谢重楼。
我心知不能再瞒着他们,回身去关了房门,转过头,认真道:
「爹娘,哥哥,你们仔细想想,谢重楼与我青梅竹马十六载,亦是谢伯父一手教出来的,他怎会如此?」
哥哥冷道:「人总是会变的。」
是啊,人总是会变的。
前世我亲眼所见,便是用这样的话来说服自己,以至于在日复一日的痛苦煎熬中,忽略了那些不合理的细节。
又或者,那个真相太过离奇,是我太过懦弱,不敢深想。
我深吸一口气:「那不是谢重楼,是寄居在他身体里的陌生魂魄。」
爹娘和哥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片刻后,哥哥猛然伸手,捂住我的嘴:
「昭昭,慎言!圣上曾险些被巫蛊禁术所害,最不喜人提这些怪力乱神之事!」
父亲却一脸凝重:「如此,之前他那种种荒唐行径,都是那陌生魂魄所为?」
「是。」
沉默良久,父亲到底是叹了口气:
「纵然我们信了,皇上也不会信。他从前太过荒谬,流寇入城一事已令圣心不满,倘若再有一回,恐怕便会名正言顺地降罪了。」
烛光跃动,昏黄的光芒里,我看向面前的爹娘和哥哥,三人皆是神情肃穆,望向我的眼神也布满担忧。
我抿了抿唇,轻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必倾尽全力,不会连累陆家。」
「陆昭懿!」
哥哥冷喝一声,我从未听过他用这样严厉的口吻对我说话,
「你是陆家的女儿,是我的妹妹。我们与你,始终是一体的。」
烛光明明暗暗地笼罩过来,他清俊的脸颊染上一层冷肃。
「我来想办法。」
19
接下来几日,我没再见过谢重楼。
听闻他带着关副将,只二人一路策马出了京,向刀疤脸逃窜的白鹤汀一带而去。
与此同时,哥哥开始暗中联络他在朝中关系甚笃的同僚,试图想办法为谢重楼脱罪。
我难免心有愧意,母亲察觉到了,特意带了我爱吃的点心和甜汤来我房中探望:
「昭昭,昭玄是你哥哥,你前些日子魂不守舍、日渐憔悴,我们都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如今他能帮上你的忙,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加责怪?」
我有些涩然道:
「我知道。只是此事毕竟因我而起,皇上本就对陆家多有猜忌,如今哥哥这般行径,若是被认为是结党营私……」
母亲伸手揽了我,令我伏在她腿上,像儿时一般,轻轻抚着我的头发:
「不要担心,昭昭,此事你爹自有分寸。」
然而事情远未结束。
后面几日,我听府中下人闲谈,据说沈袖在宣平候府反复高热,昏迷中仍在哭闹。
一时口中叫着谢重楼与一个陌生男子的名字。
一时又沉默寡言,一语不发。
再后来,京城中渐渐流言四起,说陆太傅的女儿被流寇掳走后失了贞洁,如今已经是破鞋一只。
甚至有人为谢重楼庆幸,庆幸我一早便提了退婚,他逃过一劫。
也是在这个时候,谢重楼终于回京了。
他策马飞驰八百余里,带回了刀疤脸的项上人头,入宫求见天子。
听闻他回京时,沈袖曾在城门处拦马,却险些葬身马蹄下。
她受了惊吓,被宣平候府的人强行带了回去,幽禁在府中。
「皇上见了匪首的项上人头,神色稍缓,又有朝臣进言,便顺水推舟令谢重楼将功折罪,官复原职,不日就要出发,平乱白鹤汀十三州。」
哥哥回府后,第一时间便找到了我,
「退朝后,谢重楼又去求见太后,恳请太后重新为他与你赐婚。」
我蓦然怔在原地。
「太后已经允了。」
谢重楼求太后重新赐婚于我的消息,亦是很快在京城四下传开。
据说谢老将军对此甚为不满,下朝路上拦住陆太傅,二人大吵一架,彼此口出恶言,多年老友就此绝交。
我明白了父亲的打算。
他一定是和谢伯父商议好,将陆谢两家的势力彻底分割,以求皇上不会再心生忌惮、又起疑心。
黄昏时分,暮色西沉,谢重楼又来太傅府求见,却被哥哥拦在了门口:
「昭昭大病初愈,需要静养,谢将军还是请回吧。」
当夜,红衣灼灼的谢小将军又一次翻过墙头,落在我窗前,眉眼间漾着笑:「阿昭,我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终于泪盈于睫:「……谢重楼。」
已是初夏,他身上染着几分从暮春带来的温凉,月色清辉零零落落,而他就在这样的光芒里,紧紧揽住我,将脸埋在我肩窝。
我轻声问他:「我们还会再分开吗?」
「许是受不住那一日利刃穿肩的疼痛,又或者深受沈袖并非倾心于他的打击……总之,这些日子我反复试探,确认许致远的魂魄已经从我身体里消失了。」
我喃喃道:「……是吗。」
其实我已然猜到了这一层。
只是不知是不是受前世影响,心头总有几分不安。
谢重楼拥在我腰侧的手忽然一紧:「阿昭,你在发抖,你在害怕什么?」
他微微退开了一点,却仍在很近的距离注视着我,那双眼睛里,仿佛聚集了天地初开时落进人间的第一抹月色。
我几乎醉在里面。
恍惚了一瞬,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一切还没有结束,梦里的场景还会重现……」
谢重楼沉默许久,眸色一点点深了下去,就在我以为他会否认我的猜测时,他却蓦然更用力地将我揽进了怀里,紧紧抱住。
「阿昭。」他的嗓音几乎是发颤的,「那真的只是梦吗?」
他温热的指尖顺着我腰侧一路向上,停在我脸颊边。
谢重楼有一双极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着常年习武的缘故,掌心有薄茧,却显得瘦削有力。
他抚着我的脸,将我鬓边凌乱的碎发拨到耳后,迫使我微微仰起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里面的月光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后面深藏的、隐秘的痛楚。
我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忽然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在去白鹤汀的路上,我总是断断续续地做着一个梦。梦里的场景,与你那天与我说过的一般无二。可是阿昭,你从来不会因为一个梦就迁怒于现实,更不会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就去找太后冲动退婚——」
「除非这些事情,曾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利刃穿肩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的谢重楼,忽然在我面前红了眼眶,越发衬出那颗朱砂痣,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阿昭,你告诉我……」
许是因为过于剧烈的痛楚,他的嗓音甚至带着一点轻微的含混不清,
「这些事情,这些你告诉我的、梦里的场景,是不是你真的经历过?」
20
在确认了许致远魂魄存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愿再去想前世的事情。
那些痛苦,是我身在迷局时,自己讨来的。
可如今谢重楼骤然提及,我才恍然惊觉。
其实我没有忘记过。
我甚至在自我怨恨,怨我前世看不清真相,兀自执念,以至于最后落得那样的结局,还连累了陆家。
而如今,面对谢重楼的询问,我只能沉默。
气氛凝滞片刻,他捏着我的下巴,低低叫了一声「阿昭」,尔后灼热的吻就铺天盖地落了下来。
其实我的心里还有好多不安与疑问,比如虽然许致远暂时消失了,可沈袖还在;比如他们究竟来自什么地方;比如……倘若我与谢重楼真的是话本中的人物,那陆谢两家的结局,是否仍会如我梦中一般?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谢重楼深刻又绵长的亲吻中,短暂消失了。
此刻我不能分神作他想,满心满眼,都只剩下一个他。
这是我的谢重楼。
是落在人间,能令我触手可及的月亮。
最后,我哽咽着小声道:「你送我的簪子碎了。」
「等我回来,再刻一支送你。」他含混不清地应声,「这一次,你亲自来教我。」
这个吻许久才结束,他轻轻喘着气,又一次抱住了我,嘴唇就贴在我耳畔:
「阿昭,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要再记得那些事情,那都不是你的错。」
「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也不会再让陆家和谢家出事。」
「阿昭,你就在京城里,等着我回来娶你。」
后来时至深夜,谢重楼翻窗离开。
溶溶月光下,他身着红衣的背影利落而挺拔,侧过头来看着我时,眉目间的桀骜不羁微微收敛,转化成一片锋芒毕露的凌厉。
我就站在窗前,仰头望着他。
那时尚且不知,他此去九死一生,是早就命定的结局。
三日后,谢重楼领五千精兵自京城出发,向白鹤汀而去。
而就在他走后第五日,皇上忽然下旨——
将我与沈袖封为美人,即刻便要入宫侍寝。
太监宣读完圣旨,含笑冲我行礼:「陆美人,请吧。」
我僵在原地,哥哥连忙递过去一锭金子,将人拉到一旁,好声好气地低声问询。
太监尖利的声音绰绰约约传入我耳中:
「咱家也是奉旨办事。皇上的确是瞧上了陆姑娘,虽说太后并不赞成,但到底和皇上是亲生的母子,也就随着他去了……」
「至于同谢小将军的婚事……白鹤汀那里守着的是什么人?您只劝劝陆姑娘,收收心,别再惹了皇上不高兴……」
我脸色忽然惨白。
一瞬间,某个荒唐至极的念头从深不可见的心底跃出,以凌厉之势浮出水面。
许致远的魂魄消失后……去了哪里?
马车载着我入了宫,沉暗夜色里,我与另一头同样下了马车的沈袖对视一眼,从她眼底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怨恨之色。
朝阳宫中,年轻的皇上身着寝衣,目光从我身上扫过,定格在沈袖脸上。
他眼中神情复杂,似嗔似怨,到最后,尽数褪成了一片淋漓的恨意。
「沈美人,陆美人,你们且都安心留在宫中吧,谢重楼回不来了。」
安静片刻后,我忽然厉声道:「你怎么敢?!」
「许致远,你怎么敢?!」
「皇上是明君,谢重楼是忠臣,你不过一介无根无源的孤魂野鬼,怎么敢害了谢重楼,又转而来祸害天子?你可知道,大楚国运,黎民百姓,不是儿戏?!」
说完这一通话,我后背几乎被冷汗浸透。
我在赌。
赌如今皇上身躯里装着的,是许致远的魂魄。
而皇上也如从前的谢重楼一般,听得到、也看得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有惊讶从皇上面上一闪而逝,接着他便放肆大笑起来:
「陆大小姐,你很聪明,不是我以为的那种空有美貌的无趣闺阁小姐。可是你错了——大楚国运,黎民百姓,这些与我何干?不管是皇上,还是谢将军,都是我眼中的蝼蚁罢了。」
「倒是你……」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在沈袖面前站定,伸手抬起了她下巴,
「金婉婉,我喜欢你这么多年,你要做什么我都陪着你,甚至你要穿进书里,我也用光所有积蓄和你一起。可是你是怎么跟外人称呼我的?备胎?舔狗?」
他神情蓦然一变,变得狰狞可怖,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
「现在呢?我是皇上,是封建制度下最高位、掌握着你生杀大权的皇上!你还敢这么叫我吗?」
沈袖,不,金婉婉仰头看着他,神情几度变换,终究服软道:「皇上。」
我站在一旁,皱眉看着他们,心中有什么念头一闪而逝,却快得抓不住。
此后数日,我与金婉婉皆住在后宫中。
太后虽然称病,我却仍然想办法拜见了她。
光线柔暗的宫中点着袅袅檀香,她双目紧闭,捻着手里的佛珠,听到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向我看来:「昭懿。」
我恭敬行礼,沉静道:「问太后安。」
「前些日子,重楼身上多有古怪,哀家虽未亲眼所见,却也都听在耳中。」
她缓声道,「而如今,古怪之人换成了皇帝——昭懿,你告诉哀家,你是否知道这其中的隐情?」
身为母亲,她自然也察觉到了皇上身上的不对劲。
我沉默片刻,轻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哀家不懂什么君子小人之道,只知道皇帝是哀家的孩子。哀家活了大半辈子,只有这一个儿子。」
隔着袅袅烟雾,她目光殷切地看着我,
「昭懿,你可有什么办法?至少让哀家知道,皇帝是平安的。」
沉寂许久。
我终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冲她跪下,磕头:「臣女会竭尽全力,让皇上回来。」
「届时,还请太后答应臣女,若是皇上降罪,不要连累臣女的爹娘和哥哥。」
21
许致远虽然封了我为美人,却不曾召过我侍寝,反而频繁地命人传金婉婉过去。
我曾跟去偷偷瞧过,原本是想找到破解之法,却隔着窗缝看到许致远在痛打金婉婉。
「侍寝?你倒是想得美!我如今是皇上了,后宫佳丽三千,像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以为我瞧得上?」
那天夜里回到寝宫,我细细思索。
许致远说,他用尽积蓄,才和金婉婉一同来到了这里。
那么他从谢重楼身躯里出来后,倘若要再进入皇上的身躯,势必要再付出一些代价。
而且甚至……比谢重楼的那一次更甚。
更重要的是,从之前的情形来看,似乎这些外来的魂魄,受不住剧烈的疼痛和情绪波动,每逢受伤时,便会被暂时压制下去。
犹豫两日,我终是下定了决心。
那天深夜,我穿着一袭轻薄夏裙,去找许致远自荐枕席。
他坐在床边,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哦?你不是对谢重楼情根深种,此生非他不嫁吗?怎么现在又来找朕,莫非是寂寞难耐?」
我低声道:「谢重楼如今生死未卜,臣妾又已经入了宫,封了美人,自然要为自己打算。」
「我就知道,你们这群女人,都是东食西宿的玩意儿,没一个好东西!」
他骂完,又翘着腿躺倒在床上,「来吧,自觉点,自己服侍,让朕看看你的诚意。」
我低眉顺眼地应是,拖着逶迤的长长裙摆跨坐在榻上,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在许致远还未反应过来时,细长的小刀已经从宽大袖间滑出,狠狠扎在了他肩头。
「陆昭懿!!——」
他像头暴怒的狮子般跃起,伸手掐住我脖子,还未用力就被我揪住衣襟,用尽全力抵在床头,咬着牙厉声呵斥:
「许致远,你已经在我手上败过一次,怎么还敢瞧不起我?」
「你这般轻视女人,最后却死在女人手上,算不算因果报应?」
他眼中情绪剧烈翻滚,戾气横生,我知道那是皇上的魂魄在想尽办法出来,冷声道:
「皇上,大楚的江山不能没有您!」
一刹间,我忽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冷冰冰的声音:
「时空管理局六百八十二号用户许致远,以寿命为代价二次穿越,如今穿越结束,寿命回收。」
「同行者,六百八十一号用户金婉婉,一并回收。」
「检测到小世界异常,就此关闭通道。」
我震惊地环顾四周,可大殿内空空荡荡,是太后出手,想办法遣走了这里守着的人,给我制造了唯一的机会。
片刻后,床榻之上,悄无声息的皇上缓缓睁开了眼睛。
冰冷威严的目光扫过来,我立刻意识到,这并非许致远,而是真正的皇上。
连忙用染血的手拖着裙摆,跪了下去:「臣女见过皇上。」
他的声音从我头顶传入耳中,情绪莫测:「陆昭懿,你可知弑君是什么罪?」
我定了定神,沉声道:
「臣女并非弑君,而是为了大楚的江山社稷着想,只想让那占了皇上龙体的孤魂野鬼出去。」
安静片刻后,他又问我:「你那一日说,谢重楼的身躯也曾被那人占据过?」
我在心里舒了口气。
果然,赌对了。
「是……从前谢重楼诸多失礼言行,皆是那魂魄所为。」
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语,
「那魂魄不知来自何处,似乎十分憎恨大楚江山,做出了许多不利于江山百姓之事。谢重楼为了将他逼退,不惜自伤。臣女故而斗胆猜测,或许伤势和疼痛,会将那魂魄逼退……」
话还未说完,寝宫大门忽然被一脚踢开,接着浑身浴血的谢重楼提剑跨进门来,剑尖遥遥指向皇上:
「许致远,你不过一介孤魂野鬼,莫非真当自己能翻了天不成?」
我眉心一跳,连忙高喝:「谢重楼,你失礼了!」
他眉眼间凝着尖锐杀意和隐约倦色,大约是从白鹤汀杀出一条血路,又一路飞驰回京。
只为了见到我。
他离京前来见我的最后一面,一字一句,仍然言犹在耳。
阿昭,你就在京城里,等着我回来娶你。
我心头酸酸胀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却仍是咬牙道:「你既然回来了,怎么不见过皇上?」
谢重楼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
他以剑尖支着地面,跪了下去:「是臣关心则乱,失了礼数,还望皇上降罪。」
「降罪倒是不必了。」
良久,皇上似笑非笑的声音传来,
「谢卿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然知晓了。那圣旨是朕醉后拟的,当不得真,你还是同陆姑娘一道回去,明日太后便会下旨赐婚了。」
「是,臣叩谢圣恩。」
我暗暗舒了口气,却又忽然想起沈袖。
如今金婉婉从她身体中离开,想必苏醒过来的,就是真正的沈袖了吧?
「皇上,宣平候府的沈姑娘……」
皇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朕会下旨,命宣平候好好管教女儿,待她学好规矩,再另行赐婚。」
22
「皇上虽然不肯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事情,但如今亲自经历过一遍,倒也不得不信了。」
回府的马车上,谢重楼轻声冲我解释。
停顿了片刻,他猛地将我抱进怀里,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
「阿昭,我的好姑娘,你很勇敢,很了不起。」
他身上还负着伤,我手中亦是染血,眉目之间都是倦色。
炎炎夏日,入了夜依旧热着,昏暗的马车里,气味算不得好闻。
我却从这弥散的血腥气里,捉住了几分劫后余生的安定,在谢重楼怀中轻轻闭上眼睛。
我实在是累极了。
纵然心头还有许多疑问,例如金婉婉和许致远的去向,例如前世的谢重楼为何没有如今生一般挣脱囚牢。
可是此刻,我都不愿再去想。
我与谢重楼,实在是差着这一刻安宁。
谢重楼将我送回太傅府,拜别了我爹娘和哥哥,深深望了我一眼,策马回了将军府。
第二日,宫中赐婚的懿旨便到了。
据说朝堂之上,谢伯父与父亲像模像样地争吵了一通,却在下朝后,被皇上召进了御书房。
「别演了。」
皇上淡淡道,「朕不是傻子,若是连真假都猜不出来,这个皇帝也不用当了。」
父亲连忙下跪:「老臣犯了欺君之罪,还请皇上治罪。」
「陆卿股肱之臣,又是太傅之身,朕如何治得你的罪?」
父亲听出了弦外之音,连忙咳嗽两声,虚弱道:
「臣年事已高,不能再为皇上分忧,还请皇上准臣告老还乡,不问朝政。」
沉默良久,皇上终是淡淡吐出了一个字:「准。」
我听闻了此事,鼻子一酸,特意寻到书房,冲父亲遥遥下跪:「是昭懿的不是,连累了陆家。」
「昭昭,此事与你无关。」
父亲连忙摆手,示意哥哥将我扶起来,
「功高震主,自我入朝为官起便懂得这个道理,即便不为了你与重楼的婚事,也迟早有这一日。爹也已经老了,陆家的将来,就交给昭玄了。」
「日后我同你娘一起养养花,携手同游,倒也不错。」
昏黄的烛光里,哥哥替我擦去眼尾的泪水:
「昭昭,倘若日后谢重楼敢欺负你,我绝不会令他好过。」
我握着他的手,轻声撒娇:「哥哥总是待我最好的。」
大婚的吉日选定后,谢重楼准备了许久。
他甚至搬了几箱名贵的料子来陆府,从我的头面首饰到嫁衣,都一并承包了。
「我不愿再令阿昭辛苦。」
柔暗月色下,他的笑容却比阳光更耀目,
「阿昭,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再做,只安心等着,漂漂亮亮地嫁给我便好。」
到成婚那日,我一早便起来准备,拜过天地,见了宾客,一直到深夜时,才算安定下来。
谢重楼挑开喜帕,同我喝过交杯酒之后,便屏退了房间里的下人。
幔帐落下,他伸出手,挑开我小衣的带子,露出一片洁白的高山雪,还有雪地红梅初绽。
谢重楼俯下身来,在我唇间轻喃:「阿昭。」
「与谢重楼成婚后的日子,是这样的。」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痛。」
我紧闭双眼,咬着嘴唇,努力想让自己从仿佛梦魇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谢重楼于是托着我颊侧,温柔而热烈地吻我:「阿昭,你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颤颤地睁开眼睛,视线渐渐从朦胧至清晰,而我眼前近在咫尺的谢重楼,仍然是我记忆中温柔热烈的少年。
痛苦记忆在这一刻渐渐消无,我终于搂住他脖颈,迎合上去。
折腾了许久,入睡已经是后半夜。
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雾气,像是旁观者的角度,我瞧见前世的自己一袭红衣站在将军府的火海面前,嘶哑地叫了一声谢重楼,然后笑着流下了眼泪。
而这旁观之人,望见这样的我,竟然有彻骨钻心之痛。
「阿昭。」
熟悉嗓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是谢重楼。
这是前世,被困在身躯囚牢中,挣脱不得的谢重楼。
而他目之所及,是爱之盲目,不撞南墙不回头的陆昭懿。
交织的雾气与烈焰中,我听见他沙哑庄重、仿佛泣血般的声音:
「倘若这世上真有神佛……谢重楼愿不入轮回、倾尽所有,以求重新来过。」
「求我爹娘与陆昭懿平安一世,不伤真心,不遇恶人。」
「而谢重楼,死生由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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