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越成了《长乐摇》的恶毒女配,十恶不赦那种。睁开眼的第一刻,我看见身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容貌清隽的男子。他长眉入鬓、面若冠玉,只是骨节分明的双手,被锁链紧缚在榻上。是哪个畜牲干出来的事?我从惊为天人到一脸震惊再到愤慨不已。我摸上他那浸染了大片血迹的胸膛,艰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偏过脸去,黑眸里恨意掩藏得极好:「公主不是说要让沈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么快...
我穿越成了《长乐摇》的恶毒女配,十恶不赦那种。
睁开眼的第一刻,我看见身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容貌清隽的男子。
他长眉入鬓、面若冠玉,只是骨节分明的双手,被锁链紧缚在榻上。
是哪个畜牲干出来的事?我从惊为天人到一脸震惊再到愤慨不已。
我摸上他那浸染了大片血迹的胸膛,艰难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偏过脸去,黑眸里恨意掩藏得极好:
「公主不是说要让沈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么快就把沈某抛诸脑后了?」
好家伙,他就是沈酌?那个兆国送来的质子?
那他口中的公主我,不会就是书里那个胸无点墨,文不成、武不就的祁国长公主林苏苏?
1
我穿书了?昨晚熬夜看的那一本《长乐摇》,还是个响当当的第一炮灰女配。
身下,沈酌的耳垂泛着微红,「公主,您这样绑着我,沈酌没办法好好服侍您。」
记忆里,书里的林苏苏当时听了沈酌这话,满心愉悦,当即给他解开了束缚。
毕竟沈酌一向傲骨,能向她低头,着实不易。
结果当夜,林苏苏便被沈酌用早早藏于床榻暗格中的匕首刺杀。
虽未伤及要害,却伤了右臂,以至于此后一月内的饭,都是府里的面首给喂着吃的。
当然,这个林苏苏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我俯身靠近他,为了杀我,这个一向清冷的男子,倒是学会了曲意逢迎。
身下的男子长睫微敛,漆黑细密的睫毛在眼睑处篆下一片阴影,眼里的情绪意味不明,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公主,您这样绑着我,沈酌没办法好好服侍您。」
我冷笑,探出右手去,将那把刺杀用的匕首从床侧暗格里翻出来,在他眼前晃了晃。
瞧见匕首的那一刹那,沈酌面如死灰。
按照故事的走向,男主沈酌今晚刺杀长公主林苏苏未遂,林苏苏一怒之下,将他穿了琵琶骨,并奏请父皇,送他去京都最肮脏的南风馆。
沈酌就是在那里邂逅了女扮男装的左相府嫡女魏筱,二人一见钟情。
这位魏小姐为了这沈酌,当真肯下本,小意温柔、进而宽衣解带,我祁国大将军卫云扬城,便成了她的裙下臣。
二人一番谋划下,祁国大乱,沈酌联合兆国,里应外合,覆了我祁国江山,而我林苏苏也成了沈酌的阶下囚。
沈酌登基后,挽着魏爱妃的手,笑看我被送上刑场,凌迟处死。
凌迟。三千六百刀,刀刀见血剜肉,夺笋呐。
新朝建立以后,有关于前朝长公主林苏苏,史书上只有一句记载,卒于天祁四十六年秋。
而后,沈酌登基为帝,一统宇内,四海昌平。
2
「看来公主早有防备,要杀要剐任凭公主处置。」沈酌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
「沈酌,我自认待你不薄。」我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你为何如此对我?」
「沈某身上二十六道刀伤、两处箭伤、六处簪子戳伤,都是拜公主所赐。」他顿了顿,「公主的确对沈某宠爱有加。」
他加重了「宠爱有加」那四个字,黑眸里尽是讽意。
我:「……」
这没办法交流了,我朝外头大喊一声,「小六,把人拖到后院关着,好生伺候。」
小六是书里林苏苏的侍卫,对原主忠心不二。
小六从合闸门外探进一张圆脸,小心翼翼问:「公主,是棍棒伺候还是按公主府三十六道刑罚挨个试过?」
我一愣,差点儿闪了腰,「咳咳,本宫的意思是……好吃好喝供着。」
小六忙不迭点头,并狗腿称赞:「公主,您真是菩萨心肠。」
小六将沈酌带走了。
我和衣躺在榻上,思考人生大事。
书里,沈酌刺杀林苏苏到在祁国登基,所距不过一年时间。
里应外合之时,更只用了三天即破了国,祁国百姓甚至拍手称快。
这祁国皇室,不得民心啊。
得出这一结论时,我愣了。
因为我发现,这民心背驰的原因,除过我那荒淫无度的父皇,首当其冲就是我。
原主林苏苏母后走得早,祁国皇室就她这一个公主,出生即得封号,赐:芙安长公主。
我这便宜父皇虽然行径荒诞,但是心中的白月光就是我那过世的母后,是以,底下人对长公主林苏苏再有不满,也被祁国皇帝一力压下。
林苏苏六岁,以用箭射人为乐。
林苏苏八岁,打残了二皇子的腿。
林苏苏十岁,强抢尚书府小公子不成,怒杀尚书府家丁十余人。
林苏苏十五岁,醉酒当街鞭打平民,被御史参了本,反诬那是暴民动乱,她一力镇压。
林苏苏十七岁,强闯质子府,调戏沈酌不成,将人绑走,带回公主府,视作面首豢养。
细数过往,我这个草包公主,净干的不是些人事。
强抢民男、据为面首也便罢了,因为嫉妒帝京第一才女——太傅家的长孙女儿柳轻轻,给人柳轻轻赐婚,命她嫁给一个瘸腿乞丐。
还有,因为比箭输给大将军卫云扬,连夜烧了人家的府宅。
卫家人倒是没出事,卫云扬那老母亲却被滚滚浓烟一呛,自此患了咳疾、害了肺病,常年缠绵病榻。
我从榻上爬起来,对镜自顾,这小脸长得倒是不俗,杏眼修眉,怎么年纪轻轻就这般心狠手辣呢?
我安慰自己,距离林苏苏的死期还有一年时间,一切都尚有补救的机会,基于此,我总结了扭转乾坤最关键的三点。
其一:不给沈酌接触左相府嫡女魏筱的机会。
其二:拉拢卫云扬为我所用。
其三:在祁国树立起一个拥有高洁伟岸情操品格的优秀公主人设。
3
翌日,小六唤我起床。
「公主,您难道忘了,祁国七日一朝,今日您得去上早朝。」
「七天才上一次朝?」我心里腹诽,上一休六?怪不得最后国破家亡呢?社畜们一个个工作都不积极。
等等,我一介女子为什么要去上朝?
小六为我梳洗打扮,更换朝服,
「上次太子监国,岑国来犯,公主您扭转乾坤、运筹帷幄,提出送太子去岑国为质。那时群臣反对,说祁国不可没有储君,您说往后您替太子担了这重任,这上朝的辛劳可不就由您担了。」
「父皇他同意了?岑国也愿意?」书里没写这一段啊,再者,向来不都是送公主去和亲吗?
「祁国虽乃上国,可岑国那群蛮子,咱打不过啊……岑国当然愿意,再说您和岑国那小王子不是那种关系嘛……」小六扭曲着圆脸,万分扭捏道。
我倒是忘了,林苏苏和岑国那小王子有一腿。
书里记载,那小王八羔子,自从得知沈酌登基,林苏苏被凌迟处死,屁颠颠送来降书,尊沈酌为帝,甘称附属国。
4
上朝时候,我本想给臣子们树立一个兢兢业业的正面形象,岂料我那父皇压根没露面,叫身边的吴公公前来宣读口谕。
「有本下回再议,无本退朝。」
朝臣们唉声叹气,出了朝阳殿。
我走得迟,出殿门时候,有人喊我:「芙安,苏苏,小甜甜……」
我回头,见那人长身而立,玉带风流,一时拿捏不准他是谁,可惜小六只能在殿外阶下候着。
「本侯今日瞧你有几分不对劲儿?」
我心下一紧,他却凑上前来,低声道:
「饮酒乎?十芳阁,我都安排好了,花魁香娘,琵琶堪称一绝,又配有数名美男子,保准你在沈酌那儿受的气统统舒展回来。」
原来是自小与我狼狈为奸的狐朋狗友——方墨亭。
这方小侯爷男生女相,长得比女人还要艳上三分,可怜他这花容月貌,最后却沦落至被沈酌下旨凌迟处死的下场。
方墨亭倒是讲义气,书里帝京大乱时,他本能逃走的,却为了林苏苏留下来,勇杀七十六人,放狠话要让沈酌血溅未央宫,最后力竭被捉。
行刑时,方墨亭就绑在我旁边的柱子上,三千二百刀,算下来也就堪堪比我少了四百刀。
一年后,这可是与我在刑场上执手相看泪眼的人。
我心头一热,痛定思痛,拍拍他的肩膀,「小方啊,咱俩今后可不能这么憨了。」
我连连摇头,出了朝阳殿,走出殿外时,回头看了一眼,方墨亭仍留在原地,似乎在思索着我话里的意思。
5
下了石阶。
小六已经捧来披风给我系上,「公主,您上朝辛苦了,可别染了风寒。」
我低头,看着小六喜庆的圆脸,无意说了一句:「小六啊,你说,本宫若是约那卫将军喝酒,他会赏脸吗?」
等我回府补完一觉,小六已经捧了铜盆让我盥洗,说是已经备好了宴,卫将军正在花厅候着公主接见呢。
小六不愧是林苏苏肚子里的蛔虫。
我梳洗过后,迫不及待去了花厅,眼前的景象,令我瞠目结舌。
一个素衣银甲的男人正背对着我坐在石凳上,十几把剑架在他脖颈上,一旁桌上已布置好各色菜样,山珍海味、荤素齐全。
我狐疑看向小六。
小六冲我挤眉弄眼,「公主放心,虽然下了软筋散,可人鲜活着呢。」
我顿感头疼,「本宫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卫云扬闻言身子一顿,
「公主上回与本将比箭,烧了本将的府邸,这气还没撒完?」
我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下去,花厅内只剩下我和卫云扬两个人,「你想多了,本宫只是想请你喝
酒。」
「公主何必惺惺作态?」卫云扬转过脸来,漆黑的剑眉微拧。
我搭上他的胳膊,卫云扬身子一僵,面色愈发冷毅,「还请公主自重。」
我面色讪讪,忘了自己那臭名声了。
正要与卫云扬把酒畅谈,那厢便传来小六慌乱的声音,「公主,大事不好了,沈公子投井了!」
6
投井?
搁这儿等我呢?我的第一反应是,沈酌投井的目的绝对不单纯。
莫不是知道我在这儿会见卫云扬,才出此下策。
原谅我没办法把那男子和自杀这件事联系在一起。
笑话,沈酌要是投井了,剧情还怎么往下走?
但小六的慌乱又不似作假,我沉吟片刻,对他道:「你让侍从先把人拦下来,本宫随后和你过去。」
小六叫身边侍从先去熙苑照看,自己则在一旁候着。
卫云扬霍地起身告辞,似乎一时半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卫将军!」我唤住他。
「公主还有何吩咐?」卫云扬眉目一凛,礼数却做得极为周全恭敬。
「卫将军可知道,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不能信。本宫夜观天象……」
卫云扬抬眼,语气隐有不屑,「公主何时学会观天象了?」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讪笑着摆了摆手,「总之,本宫瞧你这印堂发黑、脸色发紫、嘴唇发青,三月之内,必有血光之灾。」
卫云扬阴郁的眼里戾气骤现,「公主要杀便杀,何故危言耸听。」
我无语至极,但无怪乎这卫云扬有这样的想法,毕竟以前的林苏苏是个暴虐弑杀的主儿,一时间他不肯信也在理解范畴内。
我故作深沉,一字一顿道:
「本宫的话只说一遍,卫将军,如要破除这血光之灾,需得将军每日沐浴焚香、虔诚礼佛,一日不可懈怠。」
「最后,这重中之重,就是千万不能与任何魏姓女子有所牵扯,要知道这瓜田李下、不清不楚,实非大丈夫行径。」
卫云扬闻言,眼里从不解转至狐疑,卫?本姓?
「卫?公主多虑了,微臣没有这样的嗜好。」
听他这么说,我心满意足,让侍卫驾马车送卫云扬离开。
岂料卫云扬这厮压根没给我这个长公主面子,拒绝公主府的马车相送,拂袖离去。
7
讲实在的,我还挺欣慰的,就凭卫云扬这倔脾气,他就不是个做奸臣的料。
我的话虽然刻意夸大,危言耸听了些,但雁过留痕,往后他遇到魏筱,想起我今日说的只言片语,多少心里能警醒些。
愁啊,今晚天上的月亮圆润了几分,距离我的死期又近了一天。
「小六,本宫很愁。」
「奴才明白。」小六提着灯在前面引路,路越走越偏僻。
「你又懂了?」我狐疑看着小六的背影,在林苏苏手底下讨生活,也是难为他了。
小六目光一深,「卫将军九岁曾在天云台立誓:要收复被岑国占去的失地,替祁国征战沙场、马革裹尸,让百姓和睦、天下归心。」
果然是有着恢弘志向的三好少年,我一拍大腿,良将难寻,祁国有这样的人才,何愁被灭国。
小六接着道:
「公主说让他沐浴焚香,实则是嫌弃这卫将军皮肤不够细腻,摸着不够顺滑;您说让他虔诚礼佛,不就是嫌他手刃敌将过多,不够安分守己;这沙场摸爬实在艰辛,公主不忍他刀口舔血。」
「您又暗示日后将纳这卫将军为面首,将他送给魏嬷嬷调教。又怕他心猿意马,与那魏嬷嬷日日相处,难免生情,又不着痕迹提点他不得与魏姓女子多有牵扯……」
我:???
小六神秘一笑,
「依奴才看,公主您实在多虑了。虽说经了魏嬷嬷的手,后院里那十一个公子,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但是咱们府上的魏嬷嬷已然六十有七,那卫将军但凡眼睛没瞎,也不会和那魏嬷嬷有所瓜葛,公主大可放心。」
「……」
我沉默良久,感叹,「小六,你真是个人才。」
8
越往后走我越觉得不对劲,这里四处杂草丛生,一点儿也不符合公主府的恢宏气势。
「这就是沈酌住的熙苑?」
我摸着下巴,瞧着上面潦倒如狗爬的牌匾,上书「熙苑」。
沈酌这字不怎么样嘛。
小六见我盯着那块匾,无不骄傲道:「这还是沈公子入公主府第一日,公主亲自赐字,以示恩宠。」
我写的?
我抚额,这长公主林苏苏,果真是自信得理直气壮。
我和小六进去的时候,屋里已经围了一群人,都是方才的侍卫。
其中一个阔脸方鼻的见到我率先行礼,「公主,属下等已经将沈公子救了上来。」
我往床榻
上瞥了一眼,沈酌眉目紧闭,浑身湿漉漉的,整个人荏弱不胜衣得紧。
守在榻边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见此反唇相讥,「公主何必惺惺作态?不是您吩咐下去,我家公子不管受了什么伤,都不许人来医治。」
我皱了皱眉,走前几步。
「放肆,哪有你说话的份。」小六颐指气使,叫人把那小童拖出去。
那小童打了个哆嗦。
「算了。」我制止住那些侍卫的举动。
床榻上,男子薄唇紧抿着,漆黑的眉无意识蹙着。
我伸出手去,他鼻息微弱,看来真是不想活了。
那小童盯着我,双手死死抓着床榻,防着豺狼虎豹一般看着我。
我对身后的侍卫们吩咐,「去请大夫。」
「是。」侍卫们这才如蒙大赦退了出去。
9
我攥了攥手指,沈酌呛水过多,要不赶紧做些紧急措施,不等大夫来了,沈酌就该一命呜呼了。
我看向小六,为他解释了一番人工呼吸的原理,微笑道:「小六,你去,人工呼吸!」
那小童大呼无耻,小六伸手,准确无误堵上那小童的嘴,大义凛然道:「公主,还是您请吧。」
我再次打量了一眼床榻上奄奄一息的男子,心中陡然生出恶念。
如果我放任不管,任沈酌死掉,那自此便可以高枕无忧,不再惧怕那魏筱和沈酌最后整出什么幺蛾子。
那兆国即便是来追查要人,他也是自己投的井,与人无尤。
床榻上的沈酌则阖着目,长睫垂落在眼睑。
罢了,我若见死不救,实在辜负了曾接受过的九年义务教育。
心一横,我捏住他的鼻梁,俯身贴上他的唇。他唇齿冰凉,整个人冷得不像话。
我俯身手撑着床榻,呼吸几次,按压沈酌胸膛,反复几次,他终于咳嗽几声,头向一侧偏过去,把呛进去的水吐了大半。
他倏然张开眼,下颚无意识抬高一些,正对上我的眼。
我正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气氛暧昧而尴尬,男子漆黑的长发铺陈在背,我这才发现他眉眼如墨画,一笔一帧,写意极了。
四目相对,沈酌霍地移开眼,羊脂玉般的面容透出点点胭色。
他嗓音微哑,「在下失仪,公主勿怪。」
「公子,她轻薄于你,你为何要道歉?」那小童挣脱开小六的桎梏,高声道。
我眉一横,起身整了整衣襟,不识好人心,我轻薄他?
我饶有兴味看向沈酌,「你家小童把脸皮捐给贫民窟了吗?」
沈酌一怔,抬手制止,「松烟,不可无礼。」
又颔首对我道:「沈某今日只是失足落井,关乎两国相交,沈某怎敢寻死。还请公主宽仁,莫要降罪于松烟。」
熊孩子不打不长记性,我冷笑,「没有照顾好沈公子,就是他失职,小六!」
小六不怀好意看了眼那叫松烟的小童,
「公主,以往这种状况一般杖毙了事,但杀鸡儆猴,这要是府中面首们有样学样,赶明儿一个个上吊的上吊,投井的投井,还不乱了套了。依奴才看,不如请府中人来观刑,剥皮示众。」
我咽了口唾沫,不愧是林苏苏的人,俩人一个模子的心狠手辣。
那小童眼一闭,心一横,咬肌绷得死死的,
「松烟今日就算是死了,也要把话说明白。公子不远万里来祁国为质,就是为了两国和睦,公主不顾天下人非议,将我家公子强抢至公主府,还不允许公子出府祭奠母妃,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
我板起面孔,心里揣测,这孩子身无二两肉,衣裳穿在身上跟套了个麻袋似的,想必平素伙食不太好。
等等,我捕捉到他话里的「祭奠母妃」四字,看向小六,「什么祭奠?他娘……沈公子的母妃仙去了?小六,本宫怎么不记得沈公子说过什么祭奠。」
沈酌面色一白,不顾仪态地从床榻上起来,屈膝跪下,「松烟年纪尚小,公主但有责罚,沈酌愿一力承担。」
《长乐摇》书里,沈酌祭奠生母时,恰逢祁国的右相为我那父皇求神药回朝,举国同庆。
不允许大张旗鼓办丧仪,寻常百姓家中但有亲人离世,惯例停棺三日,也要延一日下葬。
魏筱却冒着风险,替沈酌置办东西祭奠,两人就是那个时候互诉衷肠、海誓山盟。
我居高临下看着跪着的沈酌,啧啧,魏筱这时机抓得很是时候。
小六眉心一沉,小心翼翼道:
「公主,前两日松烟那竖子来找过奴才,说是再过七日,便是沈公子母妃离世的日子。奴才心里一想,咱们公主府好吃好喝给他们供着,多少世家公子求之不得的待遇,他们主仆二人不乖乖像只金丝雀待着,还妄想出府去城郊的般涯寺,奴才就替您回绝了。」
10
般涯寺,我砸吧着这个名字。
心中虽对沈酌万分
同情,但也不由说一句,小六,干得漂亮!
日防夜防,南风馆没了,又来一出般涯寺,那魏筱不会在那儿候着美救英雄吧。
「不行。」
我下意识出声道。
沈酌面色愈发苍白,猛地咳嗽起来,那架势似要将心肝脾肺一气儿咳出来。
他不顾身体有恙,膝行上前,颔首垂目,「公主,错在沈酌,是沈酌不识好歹,支使松烟去询问的,还请公主责罚沈酌一人。」
「剥皮拆骨,你也愿意?」我低头问他。
沈酌敛眉薄笑,「沈酌甘之如饴。」
我哈哈大笑,转头问那吓愣在原地的小童,「会写字吗?」
那小童大言不惭,「松烟虽不才,也非和某人一样胸无点墨。」
那就好,我点点头,「小六,把这口出狂言的小童送到柴房去,给他准备笔墨,什么时候写够五千字的悔过书,什么时候放他出来吃饭。」
话音一落。
沈酌与那小童皆是一怔。
「要声情并茂、要催人泪下。」我殷切叮嘱,终于体验了一把人民教师惩治熊孩子的快感。
11
我心情大好,不顾傻愣的小六和神色复杂的沈酌,阔步向外走去,正与那请大夫过来的侍卫碰上。
那阔脸方鼻的侍卫朝我身后看了一眼,似乎见没人从里面跟出来,他向屋中走时,侧肘却向我撞来,我向后打了个趔趄。
那侍卫立时颔首抱拳,「杜布罪该万死,冲撞了公主。」
我站定身子,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嘱咐道:「叫账房支些赏钱给大夫走的时候带上。」
「是,杜布这就去办。」他领命离开。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这侍卫的行径是有意碰瓷,而被他撞后,我的手里已经多了一张折好的字条。
这个叫杜布的侍卫是什么来头?他趁无人时塞给我字条,是在防着谁?小六?抑或熙苑的沈酌?
12
我往外走去,小六亦步亦趋跟过来着,突然一拍脑袋,
「小六差点儿忘了,右相大人回朝的日子定了,陛下命陈贵妃操办未央宫晚宴,朝中各重臣的女眷都要参宴。太傅的长孙女儿柳轻轻今日给公主府递了帖子,询问公主是否会去此次未央宫晚宴。」
趁着夜色掩映,我将字条塞入袖口。
「柳轻轻?」就是那个被林苏苏赐婚,嫁给瘸腿乞丐的柳轻轻?
我顿感莫名其妙,「她要去就去,问本宫做什么?」
小六叹了口气儿,
「那帮子酸儒在昭林宴上称赞柳轻轻,而无视公主您。您当时不是派小六去太傅府知会柳轻轻,以后,但凡您出席的宴会,不许柳轻轻参宴,是以她专程递了帖子来问。」
按理,这柳轻轻不该不清楚,林苏苏与她有过节,最好能避则避。
如今为了这未央宫宴,还这么病急乱投医,特意递帖子来问。她是有多想去?
而这未央宫晚宴,则是为了那右相褚醉求神药归来设下的,那位右相自然是这场宴席的重要角色。
已嫁为人妇的柳轻轻和那右相之间……有意思。
据说褚醉求来的那神药能让人延年益寿、长生不老。看来这未央宫宴,要热闹了。
在我看来,那右相能求来神药就鬼了,妄想长生不死的始皇帝都把自己埋汰进去了,就凭林苏苏那个荒淫无度的父皇,上苍是有多眼瞎,让他延年益寿?
13
话说,我倒是不记得《长乐摇》里的林苏苏还会作诗,不由来了兴致,问小六,「本宫去年在昭林宴上所作的诗,你还记得吗?」
小六郑重点头,「公主在昭林宴上的诗作振聋发聩,群臣惊艳,鸦雀无声,小六万不敢忘。」
我眼瞧着小六负手而立,在我面前踱步来回,激昂高声:
「一只鸡、两只鸡、三只鸡,
四只鸡、五只鸡、六只鸡,
数一数,一共六只鸡。」
我:???
「我作的?昭林宴上还有鸡吗?」
「公主当日面前的确摆了六盘鸡,什么芦花鸡、板栗焖鸡、红烧鸡翅膀……奴才敢保证,不会有人再作出这般质朴无华,而又胸怀天下的诗作来。」
我头皮发麻,哀莫大于心死,摆了摆手知会小六,「你回了柳轻轻,让她去、让她作。另外,本宫明早想吃鸡腿。」
我泄愤似的恶狠狠道。
小六打了个寒噤,回主苑的路上再不敢吱声。
进屋的时候,小六终于硬着头皮问道:「公主可要招哪位公子服侍?」
我深吸了一口气,忍着揍人的冲动,和颜悦色告诉他:「你下去吧,本宫今夜想静静。」
屋内,小六走之前熄灭了六盏灯,只余下两盏,烛光幽暗。
我坐在软凳上,掏出今日那叫杜布的侍卫递给我的字条,是从信笺上撕下来的一角,上面有一段小字
,自右向左、自上而下排列。
其上书:右相大人送来口信,约公主明日午时,在华庭一叙。
褚相?他不是还在回朝的路上,据小六说是还要几天功夫,这么快就已经到帝都了?
这一路长途跋涉的,一不回府好好歇着,二不禀告我那便宜父皇,回来了,却要跟林苏苏这个草包公主叙旧?着实诡异。
我把字条就着烛火烧了。
沉思良久,想不出来个所以然,索性打了一套太极,待浑身舒畅,这才逼自己入睡。
翌日用早膳时候,我盯着面前十盘有七盘都与鸡腿相关的菜色,放下了筷子,「小六啊,下回早膳不必这么铺张浪费。」
小六一张圆脸颇为委屈。
我想起昨晚的事,觉得应该知己知彼后,再决定要不要赴约。
14
我敲了敲桌角,「我朝右相,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公主,您别吓奴才,这个咱……咱实在弄不来。」小六忐忑看向我,大着胆子劝道:「公主,人家褚相有私兵呢,陛下钦赐的。褚相还掌管着皇室诸处的暗卫,咱们惹不起。」
小六打量我一眼,见我似乎并未动怒,接着道:
「公主,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红笺写了一封又一封,皆被褚相无情退回。依小六看,天下好男儿千千万,公主何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
好家伙,林苏苏还给当朝右相写过情书?
我按捺下心头对八卦的热忱,颤着声问小六,「那除此之外,本宫与那右相的关系如何?」
我不信,褚醉要是一点儿都不动容,怎么会才到帝都,就约林苏苏一见?
小六咳嗽两声,似看傻子一样看向我,
「小六可说真话了啊。您和褚相自小就不太对付,褚相还不是我朝右相时候,您还把他推入到宫中荷塘里,一夜不准他上来,那褚相自此便染了寒疾。您未及笄时,就给陛下说,褚醉生得美,要娶人家。」
小六顿了顿,「您一介女子要娶男子,多大的羞辱啊,当夜右相就假称坠马,毁了容。」
「行了,你别说了。」我抬手制止。
我大概晓得了,什么华庭一叙,我兴奋了大半夜,以为这长公主林苏苏多少有点儿用,能拉拢那右相为盟。
经小六这么三言两语一概述,无非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我沉吟良久,「那左相府嫡女魏筱,那位魏小姐也会参宴吗?」
「公主您多虑了。」小六不明我意,随意揣度,「右相虽对公主无意,和魏小姐……那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魏小姐才不出众、貌不惊人,也就一手刺绣堪堪能入眼罢了。」
无知!刺绣能干的事多了去了,那话本子里,花前月下绣个荷包也是有的。
「华庭是什么地方?」我最后问了一句。
小六面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动,「小六还是请太医来为公主诊治一番吧,公主往日虽心大,但不至于连华庭是何地都忘了,那是褚相的宅邸。」
小六忽然疑神疑鬼看向我,「公主,您不会又打了什么歪主意吧?」
我笑而不语。
褚醉的约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距离赴约的时辰尚早,我还需要去办一件事。
我要去一趟方墨亭说的十芳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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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命小六为我取来一套男装,声誉要紧,要树立良好的公主形象,怎么能用长公主的名号顶风作案?
十芳阁不愧是被方墨亭称赞过的青楼,各式古色的陈设,雅致而富有格调,还未入门,脂粉香气便扑鼻而来。
那老鸨看上去约莫有四十了,但面上涂脂抹粉、风韵犹存。
我吩咐她,「把你这十芳阁里,娇柔的、温婉的、火辣的、妩媚的各样都来一些带过来,要女子!」
那老鸨不明就里,却还是点头称是。
小六一副没眼看的样子杵在原地。
为了不让他误解,我故作哀叹,「这沈酌一天天的老想着出府,本宫寻思着,美色或许能够留下他的心。」
小六惊异看着我,喉头哽咽,「公主,您如此也太委屈自个儿了。」
「小六你不懂,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美女诱之、美色惑之,待他色迷心窍,欲罢不能,方能给其致命一击。」
少时,一群女子抱着各式的乐器鱼贯而入。
排在最前头的那位,正是十芳阁的香娘,桃羞杏让,甚是楚楚动人,她屈身行礼,「奴家擅琵琶。」
我见她怀抱着琵琶,十指纤纤如玉。
「好好,琵琶好。」我示意小六,这个留下。
紧跟着的第二位亦对我盈盈一拜。
我见这第二位女子蛾眉宛转、甚是美艳,不由问她:「你会什么?」
她巧笑倩兮,「奴家擅舞。」
「擅舞?脱衣舞会吗?」我眸中陡然一亮。
她垂首蹙眉,煞是楚楚可怜,
「公主,您说什么呢,十芳阁是正经的秦楼,不是那些个低贱的窑子。奴家身为十芳阁的妓子,自然也是正经的……」
我把一锭金子塞给她,打断她:「正经的什么?」
她掩唇一笑,不胜娇羞地抬脸,「奴家正经得勾人。」
姐妹,矜持!
安排!我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我就不信,这些个娇柔妩媚的妓子,还能比不上那个魏筱?
最是销魂美人窟,不怕拢不住那沈酌的心。只要沈酌沉迷于美色无法自拔,我活命的时限也能长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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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过去,我足足选了八名妓子,砸了不菲的银票,对老鸨只道是借几天人,并吩咐小六先带她们回去,安置在主苑的西厢房。
杜布给我字条时,刻意避开了小六,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我决定还是瞒着小六去赴褚醉的约。
而现下让小六带着妓子们回府安顿,显然是最好的借口。
至于甩开跟着我的那两个侍卫,就更加顺畅无阻了。将一个支使去酒坊买酒,一个支使去胭脂铺挑选些时兴的胭脂。
我遁逃了。
走在熙攘的街头时,我才惊觉自己大意了,我连褚醉的宅邸在哪个方位都不清楚。
不过以我朝右相的知名度,想要打听他住哪儿着实太简单了。
努力了半个时辰后,我终于明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这一路上,我询问了众多的商贩和路人,褚相的华庭在何处。这其中包括包子铺的店家、酒楼的掌柜,甚至卖芹菜的大娘。
这些人提起褚醉,一个个皆是语焉不详。
只有一个卖芹菜的大娘拒绝了我的贿赂后,一眼瞧出我这拙劣男装下的女儿身,将我拉到摊子旁。
大娘告诉我,六七年前,那尚书府金枝玉叶的温大小姐就生了不该有的心思,结果呢,被右相大人的婢女们丢出华庭,贻笑大方。
那温云霏尚且如此,更何况我这样的平头百姓,还是早早死了这份心。
果然八卦在民间,见我颇感兴趣,那大娘对我娓娓道来事情的始末。
大意上就是长公主林苏苏在整个大祁没有得不到的男子,而褚醉是唯一一个落了长公主面子的人。
林苏苏意图强抢她幼弟回府,让尚书府平白遭人耻笑。那温大小姐平素最为宠爱她那幼弟,便如法炮制去找那褚醉,意欲从精神上给予林苏苏一记重拳。
岂料人家褚醉压根没瞧上她,毫不客气将人丢了出去,温云霏沦为整个皇城的笑柄。
那大娘总结一句,「那温小姐也是,什么出气的法子没有,也不想想,连那芙安长公主都抢不来的人,她还偏不信这个邪。」
好家伙,大祁扶弟魔?那温小姐也是个人才,为了自个儿的阿弟,名声都不顾了。
这一番吃瓜吃到自己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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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日上三竿,我改变战术,买了一串糖葫芦做交换,从一个孩童嘴里,才得知了褚醉的宅邸在何处。
我过去时,早有一青衣婢女立于府门外,将我引入华庭。
等进了华庭,我才发觉,这宅子自外面看去,甚是普通,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亭台轩榭、雕梁画栋皆精巧,足见设计此布局的匠人技艺之绝伦。
屋舍基本上都是由抬梁式的构架组成,廊檐与飞檐皆以不足九寸的貔貅相勾连。
回廊曲折,衔接处设有带木雕花作饰的月亮门。
好家伙,果然是财不外露、贵在藏拙。想我公主府的陈设,非金即玉,完全就是地主老财方有的做派。
踏过一方木质的斜桥,那婢女对我再次行礼,随后退下。
如今是四月初,纵然凛冬的寒气未消,但放眼皆是苔枝缀玉的小景。
我正要唤住那婢女,问她褚醉人呢,就嗅到一阵软糯的香气。
右手边的十几步处,倚着阁楼外的一角,那人就斜坐在那片光影相交的地方。
白气氤氲,年轻男子身上系着狐裘大氅,细碎的白绒拥着修长的脖颈。
他面前的红木小几旁,煨着炉火,那香气想必就是自那炉上的小锅里逸出的。
年轻男子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匿在昏昧里,许是等人无趣,他手上正把玩着一个鼻烟壶,丝绒包裹的手炉反倒搁在一旁。
「褚相?」我询问出声。
年轻男子闻言顿了顿,自昏昧里转过脸来,眸光流转,端的是优雅从容。
我走近几步,心下有些疑惑,「你的脸?」
小六不是说褚醉坠马毁了容,好歹贴个假伤疤做做样子。
果真做了右相的人,胆儿也肥起来了,真不怕林苏苏歹心顿起。
褚醉闻言莞尔,他这张脸似乎在不做任何表情的时候,也是惯常笑着的。
看向我时,狭长的眼线微微挑起,跌宕在右眼下的一点泪痣,分外艳冶。
「芙安喜欢的东西
,褚醉皆好好爱护,一日不敢懈怠。」他的手覆上白皙的面容,「褚相?芙安与我,何时变得这般生疏了?」
鬼知道林苏苏与褚醉之前是如何相称的。
这人不像小六那般好糊弄的,我面色讪讪,「许是因为好久不见,有些陌生了,不得先客套一番?」
褚醉忽然站起身,向我走来,我不明他的用意,索性站着没动。
大抵离了那小炉,褚醉咳嗽两声,在我面前站定,视线落在我颈间。
「好久不见?」他移开目光,低声道:「是七个月又二十六天。」
小几上那支更香方燃尽,随着他的话落,铜粒滚落砸进泥土里,发出闷响。
他霍地顿了一下,音质却是出奇的好听,「一刻钟。」
他的尾音似呢喃,仿佛情人间的耳鬓厮磨,左手伸出来,擦过我的肩线又挪开,于是他又讲:「芙安,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我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塌了个微小的弧度。
这人搁现代绝对可与奥斯卡最佳影帝相媲,我是不信林苏苏给他那么大的羞辱,他还能好脾气到这个份上?
他似乎并不介意我的沉默,自顾道:「那沈酌给你委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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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下讶异,林苏苏抢沈酌回府到如今,绝对不足七个月,褚醉人不在帝都,耳目倒是不少。
这个人着实让人有些摸不透,我一度以为,凭他与林苏苏结下的梁子,这次见面,不说剑拔弩张,也定会一番羞辱。
我不欲与他继续演戏,将话头绕到他的痛处去,
「褚相勿怪,本宫那时候年少不经事,但如今本宫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曾经做的一些顽劣事,还望褚相能够多担待。」
他漫不经心退开一步,唇角微勾,「芙安喜欢的,无非是一只笼中雀,倘日后这雀儿挣脱了那金丝笼,芙安又待如何?」
我轻笑,「在本宫的地盘,当然得守着本宫的规矩。」
「芙安的规矩是什么?」
「褚相该是不愿意了解公主府的规矩。」我意有所指,「本宫以为褚相对本宫,该是恨意滔天的。」
褚醉哂笑,清贵的眉眼湛湛,「倘若我如今后悔了,想知道芙安这公主府有何规矩要守呢?」
我顿感钦佩,古有勾践卧薪尝胆,这堂堂祁国右相,当真不遑多让。
「规矩,本宫不是早便定好了,我娶你嫁。未央宫晚宴,你若是敢一步一叩首走到本宫面前,当着群臣的面求本宫娶你……」
「我若依芙安所说,做了又如何?」他道出口的话似乎还是漫不经心的。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完那句话时,似是极力掩饰着,指节微颤。
给我下套?
我舔了舔下唇,大言不惭道:「你若依言做了,本宫后院里第十二位面首的位置永远留给你,我的心肝。」
笑话,在男尊女卑的森严古代,哪个憨批能接受这种苛刻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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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醉闻言容色怔愣,漆黑的眸里泛起惊愕,良久,那抹异色褪去。
他慢条斯理地将身上的狐裘披风拥得紧了些,修长清瘦的手压上唇,可咳嗽声还是不可抑制地自指隙传了出来。
我看他咳得厉害,便自小几上取了那只银质的手炉,递给他。
他笑着伸出手,却没有接那只手炉。
那手仿佛玉石一样泛着冷气儿,在堪堪距离我的脸半寸之处,又停下来,似乎惊觉唐突,他叹息一声,「芙安,高了些。」
「那是自然。」我还在长身体呢,我将手炉递到他手上。
褚醉这次没有拒绝,接过去后,懒洋洋地萁坐在小几前。
我瞧见他眉眼恹恹,但唇角笑意却未消。
褚醉似乎无意再提起方才的事,专心侍弄炉上的小锅,白粥沸了,浮沫滚开几圈,撑得盖子都鼓胀作响。
我有些怅然,和褚醉交手,恰如一记打在棉花上,轻飘飘卸去你所有的力道,偏生半分气也生不得。
不过只要他不接着跟我演什么情深款款的戏码,我也无甚所谓。
软糯的红豆香气再次溢出,我感慨,美人烹粥,也煞是醉人。
褚醉替我盛了一碗粥,我与他在小几前相对而坐。
固然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但我一向脸皮比旁人厚些,倒也心安理得接受了。
吃粥时,褚醉提及这一路北上,因山匪为祸边境,边境之北与岑国接壤之地,常有流民逃窜。
逃难的流民自北远徙而来,还未到达祁国的鄠城,便已足趾破裂、流脓生疮。这些流民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于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我打断他:「右相这是在给本宫讲民生疾苦还是人间不易?」
「芙安。」他将小几上的帕子折好递给我,屈起食指点了点唇角。
我胡乱擦了一下,便将那帕子丢在一旁。
便听褚醉清润的声音接着道:
「鄠城的太守夏昶,下令不许流民进城。底下的兵卒借此生事,甚至收钱才肯放人入城。」
我听出了这其中的弯弯道,那些流民们本就自北方逃难而来,哪里有傍身的银钱?
鄠城是最接近两国贸易相交的地方,恐怕原来正常往来的商队,也因为这买路财而伤神不已。
我一时难以理解,他给林苏苏这个草包公主说这些话的用意。
吃了口粥,不紧不慢问他,「褚相乃我祁国右相,路遇此等景象,难道没有出言警示那夏太守一番?」
褚醉依旧把玩着那个精巧的鼻烟壶,低眉轻笑,
「即便褚醉肯出手,但皇命在身,不敢在鄠城久留,一旦未安排妥善,鄠城官员阳奉阴违,岂非弄巧成拙?」
「那你不应该告诉本宫,而是该奏禀陛下。」
我咬着红瓷小匙含糊不清道,一副全当听个乐子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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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也知道,即便褚醉奏禀了祁国皇帝,得到的也只会是几句反问,
「那些流民们脚坏了走不了路,为何不去坐马车呢?流民们没有粥喝,为何不吃炙羊肉呢?他们穿不起绫罗绸缎,难道不会动手自己织衣裳吗?」
除过行径荒唐,林苏苏的父皇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盛世傻白甜。
比方工部给上了个折子哭穷,因建造某工事银钱损耗巨大,需要国库支持。
我那便宜父皇只会捂紧自己的口袋,对户部尚书发话,命其抓紧税收一事。
户部的董尚书接到旨意话都说不利索了,万分忐忑进宫,告诉我那父皇,「陛下您忘了,上个月祁国才收完春税。」
祁皇闻言愁眉不展,一番思索后,灵光乍现,「寡人都忘了……既然寡人忘了,那百姓定然也忘了,便有劳董尚书让手下人再把税收一遍吧。」
合着是没吃他家大米,这还能忘?
林苏苏的父皇对祁国百姓如此抠搜,在美人面前却是千金一掷,只为博其一笑。
据说,上个月新晋美人的尤申儿吹了吹枕边风,抱怨自己住的宫殿不够辉煌大气。她说那话时,比照的还是我公主府的规格。
我那父皇大手一挥,为其修缮宫殿,花钱如流水,连装饰的夜明珠都比先皇后寝宫里的那颗大了一圈。
褚醉一瞬不瞬盯着我,容色一哂:「公主当真认为,陛下会派人彻查此事?」
「父皇爱民如子,不会不管不顾。」我睁着眼睛说瞎话,趁机将碗里剩下的粥喝了个干净。
早上小六布的那一桌菜,太过荤腥,而这白粥倒是软糯香甜,甚合我口味。
可惜,等垫了肚子开始吃第二碗的时候,又觉得颇为寡淡,于是我准备起身向褚醉辞别。
他先我站起身来,倒是未阻拦我,只是眉骨稍稍抬起,眉目似朦雨后的山黛,「芙安,仔细身边人。」
很多年以后,我仍能记起那个午后,华庭里独独辟出一块的阴影。
褚醉在说完那句话后,向倚着阁楼而生的垂丝海棠下走去,伶仃着蝴蝶骨的背影漂亮也落拓,直到完全浸入到那片花影垂怜的斑驳里。
我回公主府时,府里一大半侍卫都被小六支使出去寻我的下落。
小六在公主府门前翘首以盼,瞧见是我以后,简直喜极而泣,「公主,您可回来了,您到底去哪了?让小六好找啊。」
我摸着微撑的小腹,寻了个去酒楼喝了点儿小酒的理由敷衍糊弄过去。
小六依旧拉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您从去年到今年,遇到的刺杀,没有成千上百,也有十好几回了,您还敢不带着侍从就这么跑出去……」
小六哭丧着脸,「万一公主这遭有个三长两短,您让小六如何给陛下交代?如何给祁国子民交代?」
我心里腹诽,长公主林苏苏今儿若是死了,保不齐明儿帝都的百姓便去城郊山呼万岁、为我放鞭炮了。
我把小六的手从我胳膊上扒拉下来,问他:「十芳阁那些女子都安顿好了吗?」
「公主,您放心,早都安排进西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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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小六将松烟写的悔过书拿来,我大致看了一遍,吩咐小六,为了不影响今晚的大计,明早再将松烟放出来。
是夜,安顿好一切,我与小六趴在熙苑主屋的屋顶,亟待一场大戏上演。
香娘不愧为十芳阁的花魁,带着七名妓子率先叩了熙苑的门。
我小心翼翼卸下一块瓦砖,听到里面传来淡漠的一声「请」。
香娘抱着琵琶,推开那门,身后的七人紧随其后。
屋内,沈酌正立于长桌前作画。
那画上是兰草,四尺长宣上,墨色浓淡相宜。
等七个人在沈酌面前一字排开,他仍是眼观鼻口观心,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
仿佛那手底下的画,比面前几位美娇娘更为勾人。
「公子作画辛苦了,不如让奴家来为公子奏一曲解乏?」香娘声色婉转,比
琵琶音色还要动人几分。
先发制人,好样的!我在屋顶摩拳擦掌。
心里思忖着,早知如此,应该一个一个来。
依沈酌这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这样的阵仗,都不好互诉衷肠、宽衣解带。
沈酌抬眉看了一眼面前的各色女子,眼神却未多做停留。
他再度垂眉,提笔在海碗大小的笔洗内调墨,「可是公主有何吩咐?」
香娘还是太矜持。
立于香娘一旁的正是那位擅舞的女子,她轻笑一声,指尖也似跳舞,从白宣上蘸了未干的浓墨,灵巧的手指在纸笺上滑过,一点、一点攀上沈酌撑在长桌一角的指骨。
那擅舞的姑娘微喷的胸脯俯身压在那画上,红唇娇艳微张,「公子这般不解风情,奴家可不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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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酥入骨的声音,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想起之前塞给这姑娘的一锭金子,不由感慨,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钱花的,值!
沈酌作画的手一顿,语气依旧淡然,「姑娘,还请自重。」
他面色冷然,抽掉自己的手,看着那姑娘的眼神,仿佛是看一只演杂技的猴子。
假正经。我在屋顶摇头吐槽,沈酌,你是不是不行?
香娘见状,恰到好处道:「沈公子,是公主吩咐奴家等过来服侍的。」
屋内的沈酌折身从长桌走向一旁。
「沈酌谢公主好意,还劳姑娘转告公主,沈某无心于此。」
换地方了?看不见了,我顿感焦躁。
小六善解人意,又为我挪开一片瓦砖。
只是他实在笨拙,挪动之时,竟失手将先前我挪开的那块碰掉,正掉向那空处,小六与我同时伸手去捞。
可惜来不及了,那砖瓦眼睁睁从我们手边掉落下去。
正砸在香娘和沈酌的脚边。
我睨了小六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小六满面委屈。
香娘一愣,抬头看向我的眼神,狐疑里带着不解,显然是误认为我是有那种不为人知的偷窥癖好。
而沈酌面上仍是一副疏淡的模样,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
他眸底不见丝毫波动,薄唇微启,「公主可看够了?」
我自缺漏之处对香娘微微一笑,「嗨,今晚月色不错,本宫与小六散心至此,你们继续、继续……」
我从屋顶爬起来,居高临下打量小六。
「小六,本宫想不通,你是怎么到本宫身边的?」
小六羞怯低头,「奴才是通过重重选拔,方有机会伺候公主左右。」
等我和小六下去时,屋内几名妓子已经被沈酌打发出去了。
小六在廊柱下扶住跳下地的我。
彼时,繁星点点,月宫暗沉。
沈酌已经立在门侧,他身形瘦高,颀长的影子跌宕在地面,延伸拉长。
沈酌面容沉静,「公主来此处赏月?」
我听不出他语气里的喜怒,只好站直身子,「是啊,本宫寻遍全府,发现沈公子这里风景独好。」
我支开小六,让他去柴房里,把松烟放出来,这才让沈酌同我去屋内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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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误会,十芳阁那是正经的秦楼,本宫是觉得沈公子背井离乡,迫切需要几位红颜知己。如此,沈公子不愿讲给本宫的,大可讲给那些个软玉温香。」
我一进屋内,便为自己强自辩解。
见沈酌仍旧面无表情,我只好使出杀手锏,面容悲戚,
「让这些女子进公主府实非本宫所愿,可本宫纵然心内万分委屈,比起沈公子的欢喜,又算得了什么呢?」
沈酌依旧不为所动。
我眉目一转,「不如沈公子告诉本宫,你喜欢什么样的?本宫给你安排就是。」
沈酌唇角勾起些许弧度,眸色一深,「沈某倒是不知,公主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我讪笑着挪到屋内的长桌边,看元青花的笔搁上,画笔墨迹未干,默默拿起,在宣纸上,九笔画了一只小鸡。
我飞速转移话题,「你看,本宫替沈公子添上的这一笔,真真是画龙点睛。」
沈酌亦向桌边走去,却没有瞧一眼那画,语气温凉,「那些女子也是公主请来,刻意羞辱沈某的?」
我一噎,好家伙,我出钱又出力,整一盘丝洞都送出去了,他还委屈呢。
沈酌走近一步,霍然伸出手,扣住我的左手腕,「沈某究竟如何得罪了公主,还请公主示下。」
我心下一叹,误会这个词我已经说倦了。
沈酌将我逼至桌角,忽然轻笑,「公主万不该支开身边的人。」
我心下一惊。
沈酌五官分明的脸上,尽是嘲弄,「林苏苏,将别人玩弄于鼓掌间,是不是很有意趣?」
好家伙,都直呼其名了,果然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我背在身后的右手攥成拳头,然后死命掐向手心,在剧痛的加持下,眼眶一湿。
我避开他的眼,哀叹道:「沈公子可知,本宫为何如此。还不是因为沈公子喜欢的诗词歌赋,本宫不擅;沈公子欣赏的琴棋书画,本宫不会。」
我指甲掐得更用力了,揩一把泪,
「本宫有什么坏心眼呢?父皇说过,但凡本宫喜欢的,抢来就是本宫的了。从小到大,也没有人教过本宫如何去喜欢一个人。让这些女子去讨你欢心?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罢了。」
这番告白,感天动地,我差点儿自己都信了。
沈酌眉眼一怔,随即冷笑,「公主不知如何喜欢一个人?听闻贵国的褚相处,几十封红笺皆出自公主之手。」
我:「?」
这事传的连沈酌都知道了?
我轻咳两声,「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呢?」
我赌咒发誓,「本宫今晚回去就写,给沈公子写一百封。」
沈酌大概没有料到我的脸皮如此之厚,松开了桎梏我的手,别过脸去,言简意赅道:「不必。」
我松了口气儿,打量他一眼,慢条斯理道:
「其实,本宫也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沈公子若想去般涯寺祭奠母妃,不如提前几日祭奠,最好明日清晨就去。」
「褚相回朝了,不出所料,这两日本宫的父皇便会下旨,不许祁国百姓举行丧葬仪式。届时沈公子要私下行祭奠之事,未免落人口实。」
沈酌眉目微敛,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公主为何要同沈酌说这些?」
我心道,我但求你翻身农奴把歌唱时候,给我个痛快的死法。
面上却万分诚挚,「祭奠不就是烧纸钱吗?沈公子试想,你母妃亡故的那天,多少亡魂皆是于那天离世。」
我见沈酌眉目一动,紧接着道:「那天,这些个亡魂都眼巴巴等着尚在人世的亲人们烧纸钱用呢。结果本宫的父皇旨意一下,亡魂们都没钱用了。」
「你明日提前把纸钱烧了,你母妃泉下有知,还能与地下几个至交好友夸耀一把,她孝顺的好大儿未雨绸缪、先行一步,岂不快哉?」
沈酌:「……」
沈酌一瞬不瞬看着我,忽然欺身过来,指腹摩挲着我的唇,眼里错综复杂,却没有丝毫欲色。
「公主曾说过,在公主府凡事都有代价。如今既改了主意同意沈酌离府,那么这一回,是想要沈酌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我推开他,微笑着讲:「沈公子不必作践自己,在本宫眼里,沈公子绝非池中物。如果非要讲条件的话,只一样,本宫明日必须与你同去。」
……
翌日,我特意让小六早些唤我起床,备好东西,早早来到熙苑。
沈酌一推门,正好瞥见小六手里的锁链,和我身后的十几名侍卫。
他今日特意着一袭素色长衫,青色的织锦盘扣将修长的脖颈包裹得严丝合缝。
沈酌的视线从这些人身上掠过,漆黑的眉眼一黯,唇角划过一丝嘲弄,「原来公主昨夜只是在同沈某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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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沈酌的神色便知他是误会了,从小六手里拿起那条锁链来,一头绑在他的手腕上,沈酌冷眼看我系好,却没有做任何挣扎。
直到我将另一端如法炮制系在我的腕间,他才淡淡问道:「公主这是?」
我抬了抬手,为他解惑,「本宫说过了与你同去,自然不会食言。」
这链条是小六精心挑选的,纯银的,可贵了。
沈酌的神色略有些愕然,「沈某祭奠母妃,自然是要行跪拜之礼的。」
我知道他的言下之意,这链条之间的长度是短了些,沈酌祭奠亡故的母妃少不得行一番拜礼,系着这链条多有不便。
陪跪就陪跪吧,吃亏便吃亏了,比起一个不留神让他「刻意」走散了,这一招虽然有些损,但最为稳妥。
我理所应当道:「沈公子都入了这公主府了,那么你母妃就是本宫的母妃,本宫一同行礼便是。」
我把话都给他堵死了。
为了不引人瞩目,我只让小六和两个侍卫跟着,甚至连松烟那个小童都没带上。
自成为长公主林苏苏后,我还从没有好好游览过这帝京,借着这次机会,正好瞧瞧这古代城郊的秀丽景色。
我一度怀疑沈酌口中的祭奠母妃,只是个噱头。但祭奠的途中,确实没有出现什么差错,
从烧香到供海灯,沈酌没有同我多说半个字,除过供海灯需要付银钱时,他才低敛着眉目问我,能否暂且先替他垫上。
我瞧见他手指微颤,像是极力克制,心下有些不忍。
在他国为质,还要伸手向他厌恶的女子讨要给母妃供海灯的钱,实在是有些憋屈了。
我示意小六去付钱。
这时候,寺里的住持不知听闻了谁的汇报,急匆匆赶过来。
那老和尚眼神
落在我和沈酌手上系着的银链上时,面皮一愣,随即嘴角乐开了花,哪里肯收我们的钱,少不得虚与委蛇客套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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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涯寺外便是洛因河。
等我们从寺院里出来后,小六提议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去那洛因河上游赏一番。
我揣度沈酌方祭奠完母妃,又久未出府,散散心也是好的,于是询问沈酌可愿同去。
沈酌将袖袍向下扯了扯,遮住那银链,低敛了眉目讲:「但凭公主做主。」
我万万没想到,小六的这一提议,竟然会阴差阳错碰到了我万般不想遇到的人——魏筱。
我们一行人到洛因河边上时,小六先行一步去租画舫。
走到近前时,我看到小六正在同一个身着粉白花间裙的女子争执着什么。
而一旁站着的碧色衣裙的女子着实扎眼。
她青丝绾成飞仙髻,其上斜插着一支翠色步摇,纤纤玉指正撩拨着河畔矮枝上的花儿,似乎并不关心这两人的争执。
小六见我们走来,脸色忿忿,
「公主,这画舫只剩最后一条了,奴才私以为这魏小姐和温小姐恐怕配不上用这画舫,都说了赔她们一些银两,让她们租一条普通的船只,哪知道这温小姐一口咬定是她们先过来的。」
小六嗓门高,一旁摆弄花枝的碧衣女子闻言手一顿,面上掬了笑,规规矩矩向我行了礼,「魏筱见过芙安长公主。」
她目光流转,瞧见沈酌立于我旁侧时微微一愣,随即又移开目光。
那粉白衣裙的女子颇为不情愿随她之后行了礼,又忍不住出口,「公主的侍从好生霸道,这明明是我们先来,让旁人见了,还道是芙安长公主以权压人。」
我见她眉间多有怨怼之意,仔细想了想,意识到小六口中的温小姐,八成是那个被我差点儿抢了她幼弟,而后肖想爬上褚醉床榻的温云霏。
我笑了笑,「此言差矣,本宫仗势欺人的事,不差这一桩一件,温小姐习惯就好。」
「你……」她一时语塞,在看到沈酌时,又惊呼一声,「沈公子如何会在这里?」
昭林宴上,沈酌被林苏苏的父皇召见过,在场女眷不少,这温云霏见过沈酌,倒是不意外。
一旁的魏筱眸光落在我与沈酌袖口之间的银链上,目露不忍,「公主竟如此行事……即便公主再有不满,也不该给沈公子如此大的羞辱。」
26
我瞧了沈酌一眼,见他并未因为魏筱的话而有所动容。
我冷哼一声,羞辱?我是把银链拴在沈酌脖子上了吗?
她这是选择性眼瞎,看不到另一头还绑在我的手腕上吗?
那魏筱见我不应声,莲步轻挪,对着我再一福身,眉目似蹙似嗔,「还望芙安长公主体谅沈公子来我祁国为质的艰辛,莫要过于苛待。」
她眼底盈盈波光,像是正在目睹一场极刑。
二人身后的家丁们亦对沈酌流露出同情之色,小六攥紧了拳头,红着脸却不知如何争辩。
好家伙,跟我比谁能恶心到谁?
我故作娇羞低下头,颠倒黑白道:
「这你们可就误会了,明明是沈公子他怕人家一介小小女子,出了什么意外,这外面世道这么乱,城郊又如此荒僻。再者说我们夫妻二人的小情调,像你们这种高龄未嫁的不懂,实属正常。」
我肉眼可见沈酌的身形一僵,干脆伸手握住他的手,攥得用力了些,用眼神暗示沈酌,我刚刚可是结结实实给你娘磕了好几个头。
温云霏柳眉一竖,「公主何必颠倒黑白,事实如此,我们都瞧得清楚。」
这温云霏听到「高龄」一词,气得脸都绿了,大抵是她自被褚醉丢出华庭后,败了名声,至今无人问津,遂被我的话戳中痛处。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如果真让她们把这事给落实了,赶明儿宣扬出去,全帝都的人都知道我苛待兆国质子。
良久,沈酌没有作声。
我正寻思着说些什么来圆过去,他修长的指骨却忽地回握住我的手,薄笑道:「两位小姐误会了,这的确是沈某的意思。」
他侧身看向我,温情脉脉道:「公主,沈某有些累了,不如公主与我先行回府吧。」
我愣了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魏筱斟词酌句道:「看来是我们误会了,公主和沈公子的感情羡煞旁人,如非亲眼所见,魏筱还以为公主当真非我朝右相不嫁呢。」
她这话是对我说的,眼神却一瞬不瞬注视着沈酌。
哪壶不开提那壶。
回府后,为表感激,我屏退众人,亲自送沈酌回熙苑。
「想不到你还挺上道的。」
「沈某也未曾想到,芙安长公主还会忌惮为人所非议。」沈酌回身看我,「公主既如此说了,沈某又岂敢不配合?」
他忽然抬起手,按在合闸门的一侧。
沈酌本就身形瘦高,那链条之间又颇短,我
的手被迫扯高上去悬在半空。
沈酌低头看我,薄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公主还这般缚着我,是想与沈某共度良宵吗?」
我看着高悬的日头,干笑两声,「大晌午的,不至于、不至于……」
27
宫里终于传来我那便宜父皇的旨意,未央宫宴亟待召开,祁国上下不许行丧葬之仪,三公之下,一应祭奠之事皆延后。
沈酌毕竟是兆国皇子,按名册也得出席未央宫宴。
我们去得迟,朝臣们皆已入席,我的位置虽贴近女眷一侧,却在鎏金龙椅的下首。
沈酌则被小太监引入男子一席的末座,他竟也丝毫不恼,甚是平静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我对林苏苏的父皇行了一礼,他正左拥右抱、美人环伺,摆摆手无暇顾我。
殿上,朝臣们三三两两对褚醉相贺,他则端的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甚是优雅从容,即便余光瞥见我,也似浑没看见。
想到他在华庭的举止,我心中不忿,嗬,还两副面孔呢。
一旁的女眷们对我避之不及,迎上我的目光也很快挪开,像是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小六身为侍卫,不能来这未央宫侍候,我身边一时没个逗趣的人,难免无聊,这才意识到林苏苏的人缘有多差。
幸而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方墨亭来得比我还迟,大摇大摆入了席,在女眷的位置转了一圈,回去坐时,便一只手背在身后,摇了摇示意我过去。
我过去后,与他毫无形象坐于乌木矮几前。
方墨亭替我夹了一块醉雕鸡块,指着一个头戴玉冠、脸上有淤青的玉面小公子。
「瞧见那尚书府的小鳖孙没有,本侯前几日赌坊里赚他了上百金,又在小黑巷揍了他一顿给你出气。」
我琢磨了半天,终于想到,那位是我曾经强抢不成的尚书府小公子。
我用力啃咬了一口那鸡块,「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记着呢?那温小公子且算了,我近日换口味了,你将十芳阁那些男子也一并打发了吧。」
方墨亭眯着眼看我半晌,终于捏起银筷,打落我的筷子,恨铁不成钢道:「苏苏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为那沈酌守身如玉,还是为那褚醉守身如玉?」
我一噎,反问他,「是沈酌如何?是褚醉又如何?」
「是沈酌,老子如法炮制揍一顿,揍到他服气为止。」
方墨亭沉吟一瞬,接着道:
「是褚相,那揍是揍不起的。不过本侯另有良策,明日就抓上十几个说书的,编他一本子褚相对你始乱终弃的戏文来,在帝京唱上十天半个月,迫他不得不娶你。」
我瞅着摩拳擦掌的方墨亭,怪不得与原先的林苏苏臭味相投呢,原是和芙安公主败家败到一处去了。
我目光一转,却瞥见本该在末席上的沈酌并未在原处,他是何时离开的?
几乎同一时刻,我用目光去搜寻女眷处的魏筱,亦不见其踪影。
好家伙,那些个宫斗剧我可不是白看过的。
方墨亭见我不说话,顺着我的目光投向对面女眷,狐疑兜转一圈,却在一鹅黄衣裙的女子身上逗留多时。
我拍了拍他肩膀,直言道:「兄弟,喜欢就别怂。」
言罢,我起身便往未央宫外去。
有小太监要跟着,被我挥手斥开了。
我拉住守门的宫女,问出沈酌那会儿出殿门的大致方位,也快步顺着那条道走过去。
荷塘之畔,我果然瞥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那二人显然已经谈了有一会儿了。
「沈公子近来,可让筱儿苦等,前日的信也未回,我还以为公主又刁难于你。」
魏筱的声音,比那河塘的碧波还要柔上三分。
沈酌背对着我,我瞧不见他的神情。
信?是有人从中传信,还是飞鸽传书?
我没听见沈酌说什么,只见魏筱羞怯垂着头,自袖口掏出一只荷包来,递给沈酌的同时,还不忘拉踩我一脚,
「芙安长公主如此待你,公子又何须对她留有情面?」
我当真是一语成谶,花前月下送荷包?
更要紧的是,沈酌收了。
他还给收了?
好一个落花流水皆有意。
我攥紧手指,你俩如此郎情妾意,怎么不携手去演孔雀东南飞?
合着两个人早就勾搭上了,洛因河畔是在跟我演呢。
一直以来,我被蒙在鼓里,还自鸣得意自己这些时日的计策。
我气得胸口发闷,没必要继续再听了,再这样下去,不等一年时限,我就得自挂东南枝了。
28
我折身回未央宫,林苏苏的父皇正和陈贵妃拟着合衾酒式样对饮,殿内一片靡靡之音。
褚醉瞧见我进来,却忽然对着祁皇一揖,「陛下,微臣此去寻药,途经鄠城,发觉匪患严重,当地民
众苦不堪其扰。」
一言出,满殿文臣没一个当回事。
武将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已经吵吵嚷嚷开了,为你去还是我去几番推让。
林苏苏那父皇闻言眯起眼,推开陈贵妃递上果脯的手,看向褚醉,
「右相不是说宫宴之后,便将神药献上,难不成此番北上是成心欺瞒于寡人?」
「褚醉不敢,此番景象不过求药之余所见。」他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不变。
祁皇呷了口御酒,摆了摆手,说不打紧。
卫云扬却按捺不住,单膝跪地抱拳出声道:「臣愿前往鄠城一探究竟。」
朝臣们酒意正酣,明眼人都瞧得出来,这俩人打搅了陛下的兴致。
我看见沈酌这时候才入殿来,正襟危坐在乌木食案后,那荷包也不知道被他收在哪里了。
我本想同他和平相处,费尽心思阻拦他与魏筱的接触,却不想抽刀断水水更流,这二人依旧暗通款曲。
我一时拿捏不定,那卫云扬是否也已经和魏筱成了同谋者。
在祁皇又开始沉醉于丝弦之声时,我款步上前,对着正饮酒的祁皇道:「儿臣愿前往边境,平匪患之灾,扬我国威。」
我说完这句话时,只看见我那父皇端着玉杯的手一颤,差没将酒水给当众泼出来。
「芙安公主说她要去平匪患?」我斜后方的一老臣满面怔愣,拉着旁侧臣子的衣角。
户部的董尚书哈哈一笑,「那不能,你吃醉了,听错了。」
「你才吃醉了。」
「你耳朵糊泥巴了。」
几个臣子们差点没因为我的这句话,在未央宫打起来。
祁皇醉眼朦胧,在高座上斜着眼看我,「苏苏,你说什么?」
「儿臣请命平匪患。」我一字一顿讲。
这一回满朝文武听了个真真切切。
同在请命的卫云扬正要制止,便听见祁皇爽朗大笑,
「虎父无犬女,不愧是寡人的女儿,吴允才,这就叫人拟旨,长公主林苏苏此去鄠城,五千御林军随行,芙安公主所到之处,如寡人亲临。」
「儿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让卫大将军为儿臣保驾。」我瞥了卫云扬一眼,借此打消卫云扬接下来的说辞。
「准了。」
29
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本以为要费上一番周折才能达到目的。
出殿门时,一青衣女子忽然请我留步,压低嗓音说她家主子想要与我见一面。
我认出是那位曾经在华庭见过的女子,叫沈酌先去宫门与小六汇合,我随后便到。
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我之所以请命去鄠城,乃是想暂时将一部分兵权握在自己手中,不至于大难临头难以自保。
但是细想起来,褚醉在未央宫宴之前便同我提起过这桩事,如今看来,这会否正是他所满意的结果。
今日未央宫宴,不需要着朝服,褚醉素衣长袍,未着大氅。
夹道两侧是高瓦朱墙,他倚墙而立,身影伶仃,宫灯笼罩之处,却自僻壤出几分华贵雍容来。
我走上前去,正欲开口,询问今日之事他是否早有推断。
却见他苍白的面容一凛,忽然开口道:「芙安,闭眼。」
我根本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看着褚醉掠过我时面容倏然狠戾。
我回身去看时,身后那人似乎是某个宫里的小太监,踉跄几步被他逼至将墙侧,整具身体几乎被褚醉一手按凿按进红墙里。
长夜宁和,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短匕没入骨肉的「噗呲」声。
前世今生,我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右相饶命,奴才是……」
然而下半句那人再也说不出口了,身子无声软倒在地。
褚醉回头,收起那副漫不经心的狠相儿。
他一只手犹在滴血,血珠顺着修长的指尖滑落,在黑夜中滚落在地,嘀嗒作响。
我张开嘴巴就要尖叫出声。
他一壁咳嗽一壁用干净的那只手捂住我的嘴,直到确认我不会引起动静,才缓缓放下手。
我颤着声问,「他不过是路过而已,你将他杀了?」
年轻的男子忽然蹲下来,咳嗽再也遮掩不住,似乎连身体也没办法维持站着的姿势。
他闻言抬起脸,看着我苦笑,「褚醉向来如此,你竟今时今日才知吗?」
30
我只觉得心惊,神经骤然绷在一处,连呼吸都觉得凝重困难。
「芙安,你如何想不重要,此去鄠城,万务小心。」
褚醉的手覆上我的背,为我顺气,待缓过气来,我用力推开他,一字一句道:「你们,真让我够恶心的。」
他面上一顿,伸出的手颓然垂下,倒是没有再阻止我,只是看向我的目光如洛因河寒凉的水,压抑的咳嗽轻易贯穿这长夜。
回去的路上,我面色惨白,沈
酌几次三番打量我,欲言又止。
倒是小六,回府后便给我泡了宁神的香片茶。
沈酌与魏筱早有来往,若我是他们,定然会把握这次机会,留在京中壮大自己的势力。
如今为了兵权,我兵行险着去鄠城,已然是下策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临行前,沈酌竟然请求与我同去鄠城。
我本想拒绝他,但转念一想,帝都和鄠城相去甚远,如果带上沈酌,正好可以隔开他与魏筱。
纵然我监察不力,让他们得以书信往来,但这信鸽飞上六七天,一来一回累也该累死了。等他们不远千里传书信沟通好,黄花菜都凉了。
小六备的马车颇为华贵,卫云扬却对此很是不满,全程冷着一张脸,好像我欠他百八十万没打欠条。
马车前三天就疾行近百里,我哪里受过这样的罪?
31
我没有选择和沈酌同乘,而是让小六与沈酌一同,自己则独乘一辆马车。
行军中途,我命卫云扬上马车,美名其曰:有事相商。
如果能从这位卫将军口中得知之前行军打仗的事,也算是长见识了。
但是我低估了卫云扬对我的芥蒂,卫云扬本在马上,虽对我的命令很是抗拒,但是当着五千将士的面,不好明着违逆我。
我从今日的天气如何说到明日的餐点该吃什么,见卫云扬偏过脸,看向马车外,剑眉一直拧着,高挺的鼻梁纹丝不动,像是个活体雕塑。
「卫将军,鄠城乃祁国边城,过了玉白河边界,就是岑国。你认为这驻守鄠城多年的太守夏昶是忠是奸?」
他终于转过脸来,只是面上还是带了一丝疏离,「未知全貌,不予评价。」
话音刚落,他剑眉复又拢起,「公主竟然对夏太守也有所耳闻?看来褚相倒是殚精竭虑。」
连卫云扬都意识到我此次决意去鄠城平匪患,和褚醉脱不了干系,要我怎么去相信褚醉别无所图。
《长乐摇》一书中,关于褚醉,着墨甚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到来,让其中产生了什么变故。
「只是不知公主既有御林军随行,为何挑中下臣?」卫云扬盯着陷入沉思的我道。
我心里腹诽,还不是为了让你免遭魏筱的荼毒。
我笑着耸耸肩,「卫大将军在未央宫宴上言辞恳切,本宫听小六说过,你此生志向是征战沙场,平生从无败绩,想必区区一个匪患,有卫大将军在,本宫也可高枕无忧、游山玩水。」
卫云扬听完,面色果然重新阴沉下去。
32
越往北走,黄沙漫天,马车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车外忽然传来细弱嘈杂的声音,有妇人高喊,「各位军爷,行行好吧。」
总算有了些乐趣可言,卫云扬是个不折不扣的闷葫芦,我与他话不投机半句多,于是叫停马车,询问马车外面的侍卫,「发生何事了?」
有人应道:「有妇孺强行阻碍行军队伍。」
卫云扬正要拦住我,我白了他一眼,匆匆跳下马车,身后的队伍整整齐齐,只是打头阵的队伍,似乎挤进了一些人。
那十几个女人连同三四个小孩儿,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
卫云扬在我之后下了车,询问过后,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流民,从边境而来,过了鄠城,往祁国内城去讨生活。
褚醉在未央宫向祁皇只禀报了匪患一事,并未提及鄠城太守夏昶失职,但马车之内,卫云扬对我问询夏昶一事,并未露出惊异之色,反而迅速联系到褚醉身上,想必对边境一事也有所了解。
「鄠城太守夏昶,下令不许流民进城。底下的兵卒借此生事,甚至收钱才肯放人入城。」
褚醉说的话犹言在耳,如果他所言非虚,那这些流民,又是怎么通过鄠城来到这儿的?
我喝止了那些兵卒赶人的举动,亲自上前。
流民中有个大娘,大抵见终于有人肯听她们诉苦,对我拜了再拜,
「这位好心的姑娘,我们是从边境逃难而来的,夏太守虽放我们入了城,还赠了干粮、衣物,但路上被歹人所夺,无奈沦落至此。」
卫云扬横剑鞘于前,阻隔了那妇人上来拉扯我的衣袖,声音如同阴沉的脸一样淬了冰,「放肆。」
我按下卫云扬的剑鞘,微笑看着那大娘,「无妨,这位卫将军,便是去边城平匪患的。」
卫云扬横眉看我,见我摇头,便收了动作。
「太好了,鄠城有救了。」大娘眼里热泪盈眶,「这鄠城不安定啊,指不定哪天那些山匪就打进来了。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哪里敢在边城久待?」
我好言安抚一众人,看到她们鞋底都磨破了,便命卫云扬把沈酌和小六也叫下来,腾出两辆马车给她们,并让卫云扬吩咐手下拿了银子、干粮给她们一行人带上。
小六小跑过来,听了我的吩咐,一脸苦相,
「公主,小六不是为自个儿叫屈,这前路难行
,实在太苦了,往鄠城去还有几天的路程呢,您又不会骑马,这要如何是好?」
我目光掠过小六,看见下了马车的沈酌,他只是兀自站在马车外,似乎压根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将如何。
我好整以暇看着小六,「无妨,去往鄠城的路上总能买来马车。」
我话音一转,目光遥遥在沈酌修长的脖颈上一顿,「何况沈公子是我本宫的人,与本宫同乘一骑也是理所应当的。」
沈酌闻言向我看来,如玉的面容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我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无耻。
小六愁眉苦脸,「公主,可小六不会骑马啊。」
33
我瞄了一眼卫云扬,示意小六抱大腿要趁早。
小六扬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六还是跟着兵卒们一起走吧。」
那些个妇孺们得了马车和吃穿,感恩戴德,驾着两辆马车向西驶去,车迹自飞沙中拉扯出一线。
这儿的风沙太大了,呛得我连连咳嗽。
沈酌向我走来,伸手正欲拍上我的背,我后退半步,瞥见他的鞋履上不过一会儿工夫便沾上了沙尘,然而这人却于这乌淖之地,神色依旧淡然如常。
有点……东西。
我拍了拍脸,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直直看向卫云扬,却见他仍旧盯着那辆远去马车。
似乎察觉到我的注视,卫云扬顷刻间收回目光,将先前自己骑的红鬃马牵来,不情不愿地伸出手臂,「公主请上马。」
身后的沈酌嗓音温醇,唤住我,「公主不是说要同沈某同乘一骑?」
「自然。」我瞟了他一眼,心道,往日也没见你这么上道。
「不急。」我移开眼,慢条斯理地看向卫云扬,「往帝京去的路上,距离此处最近的城的是?」
卫云扬眼眸一滞,缓缓道:「西边是渡阴城,东南距离此处最近的是蔽化城,公主可是有所疑虑?」
「你看那些妇孺们的去的地方。」我拢着胳膊朝马车消失的地方看去,嘴角一哂,「体力上,男人比女人更占优势,遇到匪患,按理说更容易从边境逃回来,这么多流民,一个男丁都没有,太稀奇了。」
言罢,我同卫云扬交换神色,皆是一震,除非是有人为了做戏而刻意安排。
《长乐摇》一书中的渡阴城,是实打实的刁县,林苏苏少时去游赏时候,吃过大亏,险些丧了命。
「流民既然是边境过来的,不往富庶的蔽化城去,反而去了比鄠城还穷苦的渡阴城,不是白瞎跑一趟吗?何况那些人虽身着粗麻布衣,一个个却手指纤细白润,没有半个茧子,跟本宫的差不多。」我从袖中探出手来,仔细审视。
卫云扬瞳仁缩了缩,向我请示:「要不要……」
我垂了垂眼,「不必了,她们也是受人指使,你将人是抓是杀,难免会打草惊蛇,倒不如让那人以为我们信了。」
我有些怅然,卫云扬方才一瞬间的冽然杀意不是作假。这个男子,有着百战锤凿出来的刚烈性子,即便真要了谁的命,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在这个世界里,人命轻贱如此。倘若我不是林苏苏,不能以长公主的身份行事,恐怕活不过《长乐摇》的第二章。
卫云扬眼底生寒,面上倒有些肃然,略一拱手道:「公主既然瞧出了,为何还将马车送予那些人?」
我心下叹息,那些人脚上的伤毕竟是真的,挑起眉却言,「做戏自然要做全套。」
想必背后那人是谁?卫云扬心中也有了计较。
我的目光挪向那马,抽了口凉气,下意识看向沈酌。
他还没来得及收回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深眸里似乎存了探究的意味。
见我瞧他,沈酌翻身上马,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倒像是惯骑马的样子。
倘若他不是兆国送来的质子,在自己的国家,哪怕只是一介普通的皇子,也会是恣意潇洒,前途似锦。
沈酌在马上向我伸出手,目光平静,「公主,请。」
我搭上那手,掌心亦传来温意,一脚踩上马镫,他微一用力,将我揽于身前。
沈酌一手扯着缰绳,另一只手只是虚搭在我的腰侧,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
我挪着身子,寻了不怎么难受的姿势,背后的人呼吸有些急促。
这一路上,沈酌倒是尽心尽力。
到了近鄠城的地方,小六终于如愿买到了马车,那马车是自一行去边境的商队手中买的,与这边境数城的马车不同,内里颇为舒适。
小六说公主就该有公主的气派,不能叫那鄠城的夏太守看扁了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马车里隐隐散发着异香,居于其中没一会儿,便有了睡意。
将要到鄠城时,还是沈酌将垂头靠在马车壁上的我唤醒的。
那夏太守已经率人在鄠城的南城门外等候多时了。
我搭着小六的手臂下了马车,几行人规规矩矩垂首站着,黄昏的日头打下
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层薄黄。
为首的老者身着圆领窄袍的浅绿色官服,须发都染了白,率先对着我深深一揖,「夏昶拜见芙安长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在京都,还没人跟我行这么大的礼。
我摆手让其不必多礼,那老者依言直起身,只是干瘦的身子即使不走动也是佝着的。
他提着带銙,腰间的革带一紧,须子不自觉地随风抖动,「下官在鄠城的铭盛楼摆了宴,为公主接风洗尘,还望公主随我等移驾。」
大抵是那夏太守自觉他这话说得太直白,而我又名为剿匪而来,大张旗鼓去酒楼容易被人参本弹劾,于是微笑着耷拉下眼皮,「下官也好将匪患一事细细讲给您听。」
我顿觉头脑发胀,这一路以来舟车劳顿,在马车上还没歇多久,便被沈酌叫起来,这会儿即便把这世上的珍馐都搜罗来,我也是食不下咽。
我咳嗽两声,「天也快黑了。」打了个呵欠,「剿匪的事先不急,及时行乐才是真。」
四面妖风骤起,马车上的锦帘随着我话音方落,被吹皱翻卷了一角。
待看到马车中正襟危坐的挺拔身影时,那夏太守松弛的眼尾一提,嘴角露出了然的笑容,「下官省得,这就为公主安排下榻之处。」
34
五月的帝都,民众已经换上薄衫,但鄠城地处北境,城内的人还没替换下冬袄。
匪患滋扰不休,城内皆被一层阴影笼罩着,即便在白日里,街巷之上也鲜少有行人出现。
夏太守本想请我去府中休憩,被我婉拒,他也不再坚持,似是早有准备,着人安排了一个位处城东的僻静别院,叫铭盛楼的庖人亦来这别院候着。
月上中天,我方睡醒,叫来小六,大快朵颐一番,开始思考这剿匪之事。
人家旁人穿书,都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我是书到用时方恨少、话到嘴边惹人嫌。
我酒足饭饱,问小六,「沈公子用过膳了吗?」
这次沈酌请求随我来鄠城,确实出乎我的意料。加之松烟那个小童向来对沈酌忠心不二,这次竟也没跟着他家公子一同前来,此事颇为古怪。
怕他不适应,睡之前我还命小六去找两个丫头贴身照顾他,却被沈酌给退回了。
不过现下这并不是我所担忧的事情,毕竟这鄠城之中,夏昶的忠奸尚不可辨,沈酌的心思我懒得猜,此刻唯一能够靠得住的还是卫云扬。
我回忆了一下,三十六计中能叫得上名字的计策,也就记得那么两三个。我正准备叫小六知会卫将军来房中见我,便听见雕花木门外有人叩门。
「微臣卫云扬有要事求见公主。」
我清了清嗓子,让他进来。
卫云扬推开门时,我正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坐在满目狼藉的桌前。
卫云扬往桌上一扫,嘴角一僵,将目光从桌上移开之后,便垂下眼眸,似乎并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我只好率先问他:「卫将军,吃了吗?」
他眉尖蹙起,避开我的问题,只是规规矩矩禀报,
「公主,这鄠城之中,流民众多,都是自祁国与岑国边陲之地逃进来的,夏太守已经命人修建工事,建造屋棚,尽可能接纳流民……」
他言罢这才迎上我的目光,顿了顿,「或许,之前是微臣多虑了。」
我望着他英挺的眉眼,挑眉直言,「修建屋棚而已,我们从帝都来这鄠城的时日,足够那夏昶提前接到消息,做做这表面功夫糊弄人了。」
目之所及,未见得真。
「如果这夏昶果真问心无愧,就不会在我们来鄠城之前,演上那么一出戏。」
我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在我心中,褚醉那人或许行事诡谲,但要其污他人之名,想必他是决计不屑于做的。
卫云扬漆黑的眉稍斜扫,眼里泛起一阵激荡。我忽然意识到,他先前的话很可能只是一番试探,并未想到我会依旧坚持之前的判断。
「依公主所见,这鄠城太守背后可有人指使?」这夏昶区区一个边城太守,便敢如此行事,若说其背后无人,除非吃了熊心豹子胆。
匪患滋扰,流民入城需缴纳银两,夏昶从中获利。
我心下一沉,这边境滋扰不是一日两日了,倘若这匪患不滋扰,那么这夏太守的「利」从何来?这二者之间可有关联,还难以判断。
小六为我斟酒时,我忽然心生一计。
那玉白河是鄠城与岑国的国界交接之处,风景奇秀,只是匪寇常年盘踞于鄠城东北的振宇山,玉白河在振宇山之西,鲜有人烟。
如果我放出林苏苏两日后要去玉白河游赏的消息,带上一队人马护驾,不知那伙儿匪众得知消息后会否伺机出手。
「这夏太守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或是与那匪患勾结,不出本宫所料,这次出行的事定下,夏昶必然会知这背后之人。那人是朝中重臣授意、或是岑国、乃至匪寇,无论是谁,得知本
宫去玉白河游玩的消息,都不会视若无睹。」
卫云扬默了默,忽然退后一步,大为不赞同,
「鄠城百姓皆知公主来边城平匪患,如果此番是公主多虑了,那夏太守只是一人贪利,背后并无人指使,亦或那些匪众心有顾忌,玉白河无人伏击,公主就不怕遭民众唾骂?」
我沉吟片刻,瞧见小六后知后觉开始收拾那些桌上的狼藉,冷不丁开口,「要是那些匪寇们真去伏击公主,大将军来不及救驾,公主将如何自处?」
卫云扬瞟了他一眼,凝视着我,二人前所未有的统一战线,「还望长公主三思。」
我挥了挥手,将小六先前斟的酒一饮而尽,「无妨,本宫这名声本就不佳。」
徒有这名号何益?
我顿了顿,心生好奇,「卫大将军不是一向看本宫很是不顺眼,怎么今日反倒关心有加?」
小六有些愕然,深深抽了口气儿,大抵是没想到这种话我也能摆到明面上说。
卫云扬肩膀僵了僵,持平举起,对我恭敬一揖,这一回倒似是出自真心实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微臣即便对公主有所微词,也是微臣自己的私事,家国面前只有社稷为重,而无个人计较。」
他字字铿锵、落地有声。
我目光灼灼,不愧是我祁国的大将军。
我将袖子挽了起来,招呼他一起用膳,「谁说本宫要只身犯险?」
如果放出我要去玉白河游赏的消息,那伙儿人得知后,必然先会多番打探,以证真伪。
而我决定李代桃僵,如果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前去玉白河,又有侍卫随行,或可以假乱真。
届时,等匪众围困住马车上的「林苏苏」,卫云扬便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率几千御林军将其包围。
卫云扬听完我的一番解释后,英挺的面上终于平复了下来。他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认为此举可行。
小六腮帮子鼓起又一顿,「公主,我们得找个怎样的姑娘代替你出行玉白河呢?」
我挑了挑眉,「其实男扮女装也是可行的。」
我目露悲痛看向小六,「小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便只能牺牲你了。」
小六骇然,胸脯起伏剧烈,眉尖幽怨,但仍大义凛然,「能替公主走这一遭,是小六的荣幸。」
我看着小六一张生褶的圆脸,寻思着我要找个替代我的人,也得找个眉清目秀的。
我摇了摇头,「本宫的意思是你去找沈酌,把这事提一提,看他是怎样的想法。」
卫云扬眼神微微一变,「公主不会是想……」
我眼神坚定,笑着点了点头,没错,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本也没指望小六能成什么事,这事还是得我亲口告诉沈酌,让小六先去知会一声,也是为了让沈酌提前有个心理准备,免得我提出的时候,他太过惊异。
半个时辰后,小六禀报我,沈公子听完后,并未作什么反应,只是说要和公主当面谈谈。
我把小六留下,自己去见沈酌,绕过回廊时,我瞧见我这小院里种满了百枝莲。
虽正值花期,但鄠城这地方苦寒,能养护出这样娇贵的花儿,着实得费一番心思,这夏太守倒是个心思活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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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沈酌所住的厢房时,见他桌上的菜色寡淡,屋内已经打理过,物品摆放的位置和在熙苑里的无甚区别,看来是他亲自整理的。
我走上前去,若无其事道:「沈公子这次来鄠城,也不叫松烟陪着,起居之事还得亲力亲为,实在辛苦了。」
沈酌坐于雕花屏风旁的矮凳之上,笑意清浅,「公主为何选中沈酌?」
好家伙,这就开门见山了?我还准备客套几句。
我走过去,却并未坐下,只是绕着打量了他一圈,见他搭在桌沿的指骨细腻光滑,却微微用力,显然实际的心情并不如表面上那般从容。
如果沈酌拒绝,我倒还真不能拿他怎样。
我笑了笑,决定激他一激,「沈公子在本宫的公主府,吃本宫的、喝本宫的,花钱如流水,又没什么贡献,现在正是你报答本宫的时候了。」
他偏头看我,闭了闭眼,未置一词。
「本宫亲自为你上妆,保证将沈公子的花容月貌淋漓尽致展现出来,惊艳一众匪徒。」
我嘴巴不经大脑先行一步,但见他眼底的碧波泛起涟漪,倏然褪色,又觉得自己话说得有些过头。
我拍了拍沈酌僵硬的肩头,
「本宫省得,这寄人篱下的滋味也不好受,倘若你愿意假扮成本宫去玉白河,那么这件事情过后,本宫便奏请父皇,放你回国。」
那一刹那间,沈酌面上似有怔忪之色,芝兰玉树的气质被轻易敛起,反倒沁出了冷意,「公主会有这样的好心?」
「两国结缔盟约,有很多种方式,本宫也不能霸占着兆国的皇子一辈子不是?」我笑意更甚,看来劝说有效,比起直接拒绝,
至少他肯怀疑我的用心。
沈酌垂下眼眸,语气里泛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凉,「如果易地而处,站在公主面前的人是褚相,公主可舍得让他前去玉白河?」
他霍地抬头看我。
我心中腹诽,我有什么舍不得的,问题是人褚醉又没白吃我公主府的饭,我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叫人家去走这一遭。
但我的心里门清儿,这种无耻的话现下说出来,只会火上浇油。
我讪讪一笑,「褚相他身体不适,这事即便本宫自己去,也轮不到褚相去。何况沈公子在本宫心中,才是文武双全、心思缜密之人,这李代桃僵一事非你莫属。」
不待沈酌拒绝,我又道:「事后本宫再让人给你塑个金身,就搁在这鄠城边境的玉白河,回头本宫就跟父皇禀报落实下来,到时候,沈公子救国救民的义举一定为人称道。」
我承认,我是有私心的。
与其把沈酌留在身边,整日里心惊胆战的,还不如借此事握手言和,送他回国,我与他也算好聚好散。
至于往后,这兆国和祁国之间会否再起战事,也不会是由我来做这个罪人。
可如果沈酌什么都没做,我便贸然提出放他回国,文武百官定会口诛笔伐,不见得能得臣民支持。
假若沈酌能参与进这剿匪之事,并在关键时刻立下大功,虽然男扮女装这事说出去,行径不见得多光彩,但好歹这么多人做了见证。
届时,我再提出将沈酌送还给兆国,装模作样问兆国讨要些东西,祁国放人也放得顺心不是。
事情到最后,沈酌算是应了。
我心满意足回到小院,正欲推开那雕花木门,忽然听见花影丛中传来细碎的响动,我抬头看了一眼月色,尚且耀目,心下一安。
下一刻,便瞥见那丛生的百枝莲旁,跌宕在地上是极为修长的影子。一片雪白的衣袂一角,被花蔓勾扯住,随着那花枝微微颤动。
我呼吸一紧,脑中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杀手出场的画面。
卫云扬不是说派人暗中时刻保护着我,怎么会轻易让人混进来?
35
我调头欲往小六屋子的方向走,便听到那人唤我「芙安」。
这声音自长夜传来,我回头看去,男子雪白的锦袍自他的颈间向下,薄暮里勾勒出一个单薄瘦削的身形。
空气实冷,男子的唇冻得几近透明。
百枝莲被那人一衬,顷刻间褪去颜色,他便在那片似血的深红里兀自立着。
人间盛景,美不胜收,概莫如是。
「褚相?」我有些犹疑。
褚醉为何会出现在鄠城,他这时不应该是在京都?
玫红的百枝莲连绵一片,映在他的眸底,仿佛凄冷的夜空,陡然炸开绚烂的烟火。
他慢条斯理拂去落在袖间的花叶,「月色甚好,芙安可愿陪我走走?」
这话听着有点熟,我敷衍旁人时候,惯常用这句,我拔腿就走,「本宫觉得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天色不早了,褚相还是早些休息。」
他阻住我的去路,「我在这里,留不了太久。」
回廊处的月亮拱门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正准备唤一声看是谁在那里。
褚醉眸光微转,扯住我的衣袖,一拉一勾,足下一转,我已经和他直面相迎。
四目相对,我惊觉这人今夜竟如此大胆。
回廊尽头传来小六的呼唤,「公主,是您在此处吗?」
我正要回应,他却伸手捂在我的唇上,另一手虚环着我的腰。
这场面太熟悉,我回想起那个夜晚,夹道两侧是高瓦朱墙,他便当着我的面,用短匕毫不手软杀了那个小太监。
我心惊胆战踹了他一脚,正踢在他膝骨上,纵然如此,褚醉依旧唇线上挑,好似无时无刻都在笑。
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却像没有痛感一样,纹丝不动。
直到小六疑惑的声音渐远,他才移开手掌,拉住我的手腕往屋内走。
室内烛光幽暗,褚醉反客为主,将门阖上。
我讪笑着又点着两支蜡烛,「褚相想同本宫谈些什么?可是父皇有何吩咐。」
屋子亮堂了些,我回头看去,褚醉漆黑浓密的长睫下,眼睑处有淡淡的乌青,深眸里一贯叫人看不透真实情绪,只是在我提到林苏苏的父皇时,倏然阴郁起来。
他一步又一步走近我,「不如同本相谈一谈,你是谁?从何处而来?」
我手里的火折子一抖,便听他继续道:
「本相唤公主芙安时,她每每都要同本相争辩,即便是当初公主在渡阴城落难,也不会像在华庭那般,将一碗寡淡的粥吃得如此津津有味。」
他的手按在我颤抖的肩头,唇边带笑,「短短时间内,公主性情大变,据本相所知,公主府内断无偷梁换柱的可能。」
他下颌略一抬高些,便有了几分锋利的意味。
这段时间日子过得
太舒坦了,我只顾着防沈酌,却不承想,最清楚林苏苏行事风格的人,该是自小与她相识的褚醉。
祁国褚相,兼掌管皇室诸处的暗卫,明里暗里不知道在我公主府里安插了多少人。
这些日子我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落在他眼中,毫无秘密可言。
矢口否认?恐怕没用,褚醉如今的问询已然十分笃定我并非林苏苏。
跑?我不着痕迹看了一眼门边,想到宫内那小太监的凄惨下场,自认为没这个本事。
我艰难问道:「如果我这来处十分诡谲,会被架上刑场,让火烧死吗?」
他眼底的笑意渐深,「并无这等先例,不过本相或可为你开这样的先河。」
「大可不必。」我抬手制止。
我可感谢您祖宗八辈儿了,此刻我恨不能堵住我的嘴,自个儿给自个儿挖坑设陷。
我深深叹了口气儿,「我说了,你便会放过我吗?倘若我告诉你了,你后悔了又当如何?」
我亲眼见过褚醉当着我的面杀人,这是我最大的秘密,倘若我毫无保留告诉了他,将再没有任何筹码。
对于我的疑问,褚醉不作答,只是无声迫着我给他一个回答。
我脖子一梗,「或许,你听过仙女下凡历劫吗?」
他偏过脸咳嗽一声,清艳的眉眼柔和了些,落在我肩头的手却悄无声息往颈边靠了靠。
如今,我脆弱的颈子在他手中恐怕和一只雉鸡无异。
褚醉唇边的笑意颇有些玩味,另一只手拢上我的腰,语气温凉,「芙安的脸,便是你的筹码,本相没办法对着这张脸下手。」
下一刻,他敛去笑意,「但倘若你不肯说真话……」
他的指骨在话音落下之时,已经覆上我的脖颈,眼里仅存了冷冽。
我眼中犹疑不定,「莫非,你喜欢芙安公主?」
这人都从帝都追到鄠城来确认本尊了,像极了林苏苏的毒唯。
「不。」他长眉一宕,「恰恰相反,褚醉厌恶至极。」
他说「厌恶」一词时,语气也是一贯温柔的。
我动也不敢动,斟酌着语句道:「事情说来有些复杂。」
「无妨,长夜漫漫,你说,本相且听着,如果有一个字说得本相不是很满意……」
我舔了舔了下唇,忐忑问他,「不满意又如何?」
他收了手,从袖间取出一个小白瓷瓶,随手搁在屋内的圆桌上,而后漫不经心道:「鸩毒,一个体面的死法。」
36
我一瞬不瞬看着他,「褚醉,你欺负人。」
纵然是死,我也不能这么憋屈地去死。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桌上的小瓷瓶,拇指启开那塞口,瓶口向下,倒得干干净净。
药丸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旋即,我眼睁睁看着褚醉慢条斯理掏出了第二瓶……
我竟无语凝噎。
一计不成,我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使眼泪越掉越多。
以往的我,是十分摒弃这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行为,但事实证明,女人的泪,杀人的刀。
从我这个角度,只瞥见他干净流丽的下颌线,我一壁不着痕迹打量着,一壁哭得惨绝人寰。
他容色苍白,漆黑的瞳仁微怔,无可奈何道:「我又没将你怎么着?」
我颤着手,指着那药瓶,「阎王叫我五更死,你三更就来催命,这还没将我怎么着?」
他低低笑出声来,「这些药,用水化开外敷,对治疗外伤有奇效,你这一路舟车劳顿,中途又骑马过来……」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
我一愣,他怎么知道我有一段路程是骑马的?
林苏苏娇生惯养的,我本人也不会骑马,那两日颠簸,大腿内侧被生生擦破一层皮,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告诉小六,所以这些日子一直忍着。
我指着地上滚落的药丸,「那这瓶也是治疗外伤的药?」
他唇角微勾,「苏苏,在你的眼里,我就是那种随身携着剧毒的人?」
得到侧面肯定的答案,我迅速蹲下身,在褚醉错愕的目光里,将那些沾了尘灰的药丸,一粒粒拾起,重新装进地上空了的小瓷瓶里。
我站起身来看向他,「浪费可耻。」
他正欲说什么,开了口却又是一阵咳嗽。
烛火下,褚醉的脸色愈发苍白,他指骨穿附进漆黑如墨的发间,摸出一枚菩提大小的玄铁片。
只这一个动作,便似乎耗费了极大的气力。
而后他将那梅花状的玄铁符递给我,声色温润,「这道符令可调动祁国皇室诸处暗卫,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东西。」
屋外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定然是被我先前惊天动地的哭声所引来。
他似不打算被人发现,折身便要离开。
「褚醉。」我在身后唤他。
年轻男子清瘦的身形一顿。
我捏着手里梅花状的玄铁符,咬着唇试探问,「你不会活不长了吧?」
固然我也不是什么扶不起的阿斗,可他这一番托孤的架势,不由让人多想。
他转过脸来,姿态端的是从容优雅,「怎会?」
「等一下。」我从屋内的柜子中取出一件厚重的大氅,快步向他走去,塞给他,笑了笑,「鄠城太冷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褚醉闻言低颔着头,漂亮清贵的眉眼眸色微转,下一刻,指骨用力陷进那皮毛光泽的大氅里,半晌,他嘴唇翕动,到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
褚醉来找我的事,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那枚玄铁符被我贴身收着。
翌日,我和小六连同男扮女装的沈酌上了马车,在远离鄠城的五里之外,按与卫云扬商定的计划,他于昨夜带一千将士埋伏在振宇山东南一侧山脚。
我则和沈酌兵分两路,他以我的名义去往玉白河;而我和小六,去远离匪患的振宇群山之西,等卫云扬大捷的消息。
卫云扬走前,我不忘将其中个一小瓷瓶里的药送与他,一脸悔不当初的神情,「本宫曾经派人烧了你的府邸,这是本宫花重金寻来的灵药,虽对卫老夫人的咳疾无益,但将军几度征战,日后难免能派上用场。」
卫云扬听完后,那一瞬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息一声。
长公主出游玉白河的消息早已散布出去,这对早已听闻官府要来剿匪的山匪们来说,生擒林苏苏,是唯一能够扭转败局的机会。
我们以烟火为讯号,只待沈酌将那伙儿山匪引蛇出洞,卫云扬便会带将士绕至玉白河,将人拿下。
下了车,我连连感叹,那沈酌男扮女装起来,小模样还挺娇俏的。
小六连连附和,「何止是娇俏……那是。」他憋了半天也没别出个文化词,索性闭了嘴。
为了有更好的观感体验,我同小六气喘吁吁爬上振宇山西侧的小山头。
等我们站稳脚,灿白的烟火便在日头最盛的时候炸开,事情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
这里距离玉白河胶着的地方距离太远,连个响儿都没听到。
我有些失望,转头便见山腰处,密密麻麻的一行人正准备上来,想必是卫云扬派来接我的人。
小六比我还要兴奋,拉着我的袖子嚷嚷,「公主,成了、成了。」
等等,好像有些不对劲儿。
我眯起眼,这些上山来的人衣衫褴褛,同卫云扬的那些甲衣将士们完全不同,手里的家伙什儿似乎并不是森然的长矛长戟。
我眉心一沉,瞟了一眼身侧的小六,「小六,我们可能摊上事了。」
小六面皮僵硬,艰涩问我:「难道这些人是——山匪?」
最多不出一刻钟,这些人便会爬上这山巅,而下山的路只有这么一条。
我语重心长道:「小六,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这山头虽比旁的振宇群山矮,可我往悬崖边看了一眼,一眼望不到底,山腰薄暮环绕,面对一脸震惊钦佩的小六,我将迈出去的脚收了回来,「可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被虏的事实。」
37
就在刚刚,脑中一阵眩晕,我忽然意识到,我不是魏筱,没有主角光环,这崖跳不得。
我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整理了一番自己凌乱的衣襟,默背了几句如何在众匪徒面前展现一介优秀公主品格的话术。
不想,率先上来的人竟是褚醉,而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是我公主府的侍卫——杜布。
杜布是褚醉的人不奇怪,褚醉约我去华庭之时,就是杜布传的消息,我只是没想到,他也会来这鄠城。
小六愣神片刻,才向褚醉躬身行礼,「右相大人,怎会来这鄠城?」
他在距离我五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似是在回复小六的话,却是对着我道:「有些放心不下。」
我有点儿哑然,看向褚醉,「你一直跟着?」
他不是先于那伙儿人上来的,极有可能在我和小六上山之时,这两人便跟了上来。
他眼底的乌青更深了,月白的长衫外系着的是我送予他的那件黑色大氅。
不论处于何等境地,褚醉似乎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吩咐杜布留下,决定自己去应付那些山匪。
杜布阔脸上写满不赞同,但又不敢违逆,只能点头应是。
既然这伙儿山匪连我藏身的地方都知道了,那就证明先前的计策已然被人泄露了出去。
我之所以选择出城而非留于鄠城内,就是为了让那夏太守也相信,去往玉白河的马车上是我。
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杜布在褚醉的示意下钳制住我的手臂,我正要开口阻止,褚醉眉眼湛湛看我,「只有本相去,那些人才会相信公主已被送往别处,搜寻之时亦不会过分仔细。」
他想要舍身为我求得一线生机。
我不做挣扎了,等褚醉的身影愈来
愈远。
小六带着哭腔问我,「公主,我们该怎么办?」
杜布依旧死死箍住我的手臂,郑重道:「属下找寻一处隐蔽之地,委屈公主先藏起来,待山匪们走后,属下便护送公主回鄠城。」
我一脸凝重看向杜布,「杜布,你既然是褚醉的人,便该知道,他这一去,凶多吉少。他们想抓的人是本宫,即便信了褚醉的说辞不搜山,难保那些悍匪不会拿褚醉泄愤。」
杜布面无表情垂头,「公主莫要为难属下。」
我气结,我拗不过褚醉还拗不过一个侍卫吗?
我决心赌一把,摸索着掏出那枚梅花状的玄铁符,在杜布眼前一晃。
杜布神色一凛,忽然单膝跪地,颔首抱拳,「公主怎会有此物?」
这古人呐,死板也有死板的好处。杜布是褚醉的人,褚醉给我的信物,既然能调动皇室诸处的暗卫,杜布也该识得。
我居高临下道:「本宫命你,和小六留在此处,寻找机会去找卫将军禀明这里的情况。」
有什么比我本人前去更能阻止他们搜山呢?
杜布眼里的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颔首道:「属下遵命。」
他们一定有这个机会,毕竟这伙儿山匪的意图在我。
小六追赶上我的脚步,捏着衣角万分扭捏,「公主出行,怎会少了小六?」
我心头一热,没想到这样险要的关头,还有小六这样的忠义之士。
我携小六下山时,瞧见那群人停在一处,带头的人竟然是被我男扮女装送去玉白河的沈酌。
鄠城虽冷,可五月的天,山中树木蓊郁。
我和小六出现得太过突兀,那些人皆是一惊。
一个头小面锐,身材却颇为魁梧的大汉扬了扬手中的锄头,「若非沈公子提前通报……可怜二当家被那卫将军抓了,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罪。」
他们神色怪异看着我,这身打扮倒不像是山匪。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果不其然,魏筱也在此处。
沈酌还未开口,一旁的魏筱便眉眼带笑,声柔语轻,「芙安长公主,自作孽不可活,你如今可后悔?」
沈酌脸上的脂粉未消,身上的装扮已经更换了,按时辰去看,去玉白河的人根本不会是他,多半中途已经被他将计就计换了人,否则他不会先于卫云扬赶来。
我瞧见褚醉背倚着树箕坐着,漆黑的长发散乱,衬着肩胛的一片血渍,十分刺目,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小六痛心疾首,指着沈酌,「沈公子竟和这些山匪沆瀣一气?」
沈酌冷嗤一声,再不复公主府里那般曲意逢迎,上前几步,语气悠然,「再说一遍。」
小六自然不肯服输,然而不待开口,他手臂上就箍上了一只手,沈酌修长的指骨稍一用力,衣袖翻转间,小六就痛得半跪下去。
小六抬头,左手拳头还没挥出去,便被沈酌侧肘横过,那力道生生扭转,将小六的手砸向地面。
他锦靴碾上地上的五指,空气静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小六的哭嚎。
我目露不忍,「沈酌,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做个人吧。」
他侧首,若有所思看我,「公主不妨试试求我。」
他话音一落,我便没骨气抬眼道:「求你!」
他有些不自在,垂下眼睫,「不给公主些苦头吃吃,你是学不会乖的。」
他足下用力,小六圆脸上冷汗淋漓,却不肯求饶。
沈酌笑看着我,「便劳烦公主委屈几日,跟着这些山匪回去,沈某会禀报祁皇,芙安公主是为岑国所劫。」
他好整以暇挪开鞋履,「公主大可猜猜,你那位宠你的父皇会不会因此与岑国开战?」
我沉默一瞬,好家伙,打得一手好算盘,倘若岑国与祁国开战,沈酌的兆国便可坐收渔利。
我眸光一闪,瞥见不远处杜布藏于侧柏后的身影,不动声色摇了摇头,为今只有他能够将这里的真实情况传递给卫云扬。
想到卫云扬,我默了默,我不该把从地上捡的伤药送他。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但愿卫云扬不会像沈酌这般小肚鸡肠。
沈酌注意到我的动作,蹙眉向后看去。
我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急中生智道:「其实,沈公子应该早便对本宫心生倾慕,这才不肯直接杀了本宫吧。」
我这话说得也不无道理,沈酌大可直接杀了我,再嫁祸于岑国不是更好,而非将我留在鄠城,徒增变数。
魏筱被我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惊得后退半步,瞥了一眼怔住的沈酌,轻笑出声,「公主这话未免自视甚高,沈公子洁身自好,怎会倾慕你这等毒妇。」
沈酌这才斜眼瞟我一眼,「杀了你?」
他眼神灼灼逼近我,我捕捉到一旁的魏筱神色一变。
沈酌眉眼宁和,拂开我的手,「太便宜公主了,阶下囚的滋味,沈某想让公主也尝一尝。」
我心里已经联想到《长乐摇》书中林苏苏被凌迟的惨相,那时我还拍手叫过好。
「本宫是缺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需要你这样以怨报德?」
他的好脾气似乎因着我这句话顷刻间消失殆尽,「公主将沈某扮作女子,这样大的羞辱,可愿给同公主在鄠城别院私会的褚相?」
真是人活久了,什么话都能听说,「你把这叫羞辱?」
我抬眼看他,心里腹诽,在我们那儿穿女装的都是可都是大佬。
私会?那天除了小六,沈酌竟也在回廊之处。
他将小六的后领拎起,迫使他站起来,满意地看着我皱眉的神情,「公主便和你的情郎在此处,等着祁国破国的那天,沈某的后院也可为公主留一个位置。」
「沈酌,强扭的瓜又酸又涩。」
我眼一闭、心一横,正准备说出那句经典台词,「你就是得到本宫的人,也决不会得到本宫的心。」
脱口而出的前一刻,我忽然意识到,不行,得换一句。电视剧里往往这句话一出口,对方都会恼羞成怒,事态变得无法挽回。
我吸了一口凉气,决心采用迂回政策,「但你要真想扭,本宫也拦不住,就是你身后这位魏小姐未必乐见其成。」
魏筱嗤笑一声,「沈公子允诺我尊位,我又何必同一个亡国奴计较。」
这就给自个儿把后宫之主的地位奠定了?
魏筱为了让我死个明白,将这一路上她与沈酌如何联络,又如何心有灵犀,两相配合取信于我,尽数说了个通彻。
我这才知道,自我出了帝都,魏筱便女扮男装入去往鄠城的商队。
中途为了不与我同乘一骑,那辆散发着异香的马车竟还是沈酌知会她,卖与小六的。
我就寻思着不对劲儿,边城那个环境,谁家能把马车装饰得那般矫情。魏筱走之前叮嘱那位大当家的,说是不能白吃白喝,让我干最重的活。
人真的能改变既定的结局吗?在我同褚醉被山匪的牛车拉往匪窝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小六被沈酌带走了,说若我不安分,他便从小六的身上剜下一块肉。
他娘的,够狠。
褚醉依旧在昏迷中,他倒是睡得好了,我这头饿得心慌意乱。
到了地方,我看见几排坐落于茂密山林的土坯房。
这里民风淳朴,淳朴到脚下缚我的链子还是从土狗脖子上借的。
我不由怀疑,这些人真的有能力滋扰鄠城边境吗?
「你们这儿也太贫穷了。」我喟叹出声。
「瞧不起谁呢?」那魁梧大汉递给我一柄秃了的木头板斧,指着地上那堆比他那身板还要壮实的木桩子,让我劈柴。
忽然,人群呼啦啦一片都窜出来,叫嚷着「大当家回来了」。
老少妇孺们围着我唠起嗑来,「这就是芙安公主?」
有人一拍大腿,「活的公主!」
男丁们说有要事禀报大当家,从王二家跑丢了一头牛,山头哪亩地种下去的东西死活不见长,最后归结到「苍天不佑,杀了林苏苏,为民除害!」
???
苍天不佑,你倒是怨天啊。
这时候,品相最为规整的房子里,走出个长相秀气的女人。
她这一出来,刚还威胁我的魁梧男人一脸羞涩,「媳妇儿,沈公子说了,这回事成了,就给我们落户籍、分田亩,我们再不用窝在这山沟沟里了。」
那女人闻言柳眉一竖,上前拽着他的耳朵,「我阿弟呢?听王二禀报,说是被卫将军抓了?」
人群骚动起来,那魁梧汉子挠挠头,支支吾吾。
「大哥,听我说一句。」我大喝一声。
「呸,少乱攀亲戚,谁是你大哥?」
刚还一脸歉疚的魁梧汉子,立马转头横眉对我。
那荆钗布裙的女人若有所思看我一眼,言简意赅道:「闭嘴!」
「听见没有,叫你闭嘴。」那大汉重复一句。
「老娘叫你闭嘴。」那女人剜他一眼。
我默默放下手中的板斧,环视一圈,
「诸位好汉,卫将军那人三头六臂,一顿能吃八桶米,入千军万马中,直取敌军首级。更要紧的,他有御林军五千,你们就这几百个老弱病残,等不来沈酌的田,极有可能先等来卫云扬的刀。」
「老弱病残」一词方出,男女老少皆愤愤看我。
我立即转移话题,看向那个看起来拿事的女人,
「那沈酌,小白脸一个。兆国弹丸小国,他们国家都得把皇子送来祁国为质,你觉得他能给你们承诺什么?我保证,你放了我,卫云扬也会放了你阿弟。」
我语重心长道:「这做人呐,不能光顾眼下。」
她冷笑一声,「狗屁,沈公子不可信,为祸一国的长公主说的话,我们便更不能信了,妖言惑众!」
她走上前来,在我的面上兜上一圈,皮笑肉不
笑,「公主还是好生干活吧,至于我阿弟,有你在,还怕那卫将军不放人吗?」
我讪讪一笑,重新举起那板斧,「柴火,我劈就是了。」
褚醉被他们安置在一间连风都遮挡不住的茅屋里,他已经开始发热了。
沈酌不知道给这伙儿山匪交代了什么,他们很防着他,甚至用锁链穿了褚醉的琵琶骨。
傍晚时候,我吹着劈柴时候磨破的手指,问门口的看守,「我们两个人,就一张饼子?」
门口那看守耷拉着眼皮瞪我一眼,「不干活的没饭吃。」
我愤愤关上门,拖着锁链来到竹榻前,榻上的人消瘦得厉害,伸手捏着都能摸到凸出的骨头。
我掀开他的衣袖,看见瘦削的胳膊上有不少淤青,手指按一下,便凹下一个深窝,久久不能平复。
那竹榻太窄,我秉承着不与伤重之人计较的原则,蜷缩在一旁,看了一眼这破漏的茅屋,祈祷可千万不要下雨。
夜里果然落了雨,褚醉到了后半夜终于有了意识。
他轻声唤我,我惊醒时候,脚边积了一滩水,左肩也被茅屋顶漏下的雨淋得湿透,可实在太困了,竟没有发觉。
褚醉抬起手腕,想要搭在我的肩胛上,可是琵琶骨的伤牵得浑身一颤。
我捶打几下泛麻的小腿,才发觉他伸出的手颓然垂下,竟像是耗费了极大的气力。
「苏苏,很疼吗?」他的视线落在我的手上。
他容色苍白得不像话,原本流光溢彩的眸子倏然黯下去,肩胛处的血触目惊心。
我想那一定比我更疼,我苦笑,「伤药被他们搜身时候拿走了。」
「地上凉。」他吐字不甚清晰,撑着墙,才勉强借力支起身子,剧烈喘息片刻,咳嗽个没停。
每一下咳嗽都好似穿凿进人心里,钝的、疼的、骇人的。
我忽然有些恐慌,急切从地上站起来,这里太潮湿,本就不适合久病之人居住,我送他的那件大氅大抵落在了振宇山。
他瞳仁的颜色变得轻浅,几乎要捕捉不住颜色。他忽然伸出手,示意我上去。
这场雨轻易卸去心防,我吃力爬上那竹榻,抱着膝盖坐在他旁边,「上回你同我讲过,你不大喜欢芙安公主的,那为何又要几次三番帮我?」
「我曾允人一诺。」他哂笑,「倘若你是芙安,我必不会对你说这些。」
那夜,我知道了一个令我极为震撼的事情,林苏苏并非祁皇的所出。
林苏苏逝去的母后苏如,在出阁之前,与岑国的一位来使一见钟情,二人私定终身。
本是一桩好姻缘,却被祁皇从中作梗,将苏如接入后宫。
苏如为了腹中的胎儿不得不委身于祁皇。
起初,祁皇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想要去子留母,但被苏如点破,并以命要挟,如果腹中的孩子没了,不论因何缘故,她绝不苟活。
她模样狠戾、掷地有声,祁皇不敢乱来。
苏如怀胎七个月,省亲时,途遇在施粥棚外同乞丐争夺一碗薄粥的褚醉,那时候,褚醉不过六岁,那些乞儿们为了一口吃食,可以拼掉一条性命,拳脚不留情。
为了给腹中孩儿积德,苏如命仆从救下被打得快要没命的褚醉。
褚醉很守礼,颇讨苏如喜欢,她便将他接到身边自己教养,想着日后孩子出生了,便有一个哥哥伴在身边。
褚醉说,他吃过全天下最好吃的食物,便是林苏苏的母后亲手做的芙蓉糕。
或许是因为嫁给了不爱之人,皇后之位也不能让苏如真正欢喜起来,她终日郁郁,以致于生下林苏苏的几日后便撒手人寰。
临终之际,苏如勉力笑着问褚醉,可不可以替她照顾这个孩子。六岁的男孩儿伸出幼嫩的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他说好。
苏如叫祁皇以列祖列宗为证,拿性命发誓,不能伤这孩子一分一毫。
祁皇本可以不允,但苏如的确是他这一生唯一动过心的女子,他不忍其死不瞑目,便依言立下重誓。
然而随着林苏苏长大,她的面容愈发与苏如相似,祁皇隐匿于心中的诡秘恨意又重新翻卷出来。
起初刺杀芙安长公主的刺客,便是祁皇属意。
后被褚醉察觉,他对祁皇进言,不如给林苏苏至高无上的尊荣、得天独厚的宠爱,是为捧杀,届时不必他动手,也自会有人坐不住。
这是少年褚醉唯一能够想出,让林苏苏活得更久一些的办法。
祁皇以为然,自己深爱的女子至死都爱着别人,他要将那两人的女儿捧到最高处,再狠狠摔落,岂不是最畅快的报复。
这一回,我请命去平匪患,实则意在兵权,终是让祁皇起了杀心。
所以,褚醉来鄠城,也是祁皇授意,派他亲手除掉林苏苏,而他却将玄铁符给了我,自一开始,就没打算动手。
「这世上的日子何其寡淡无趣,如果不是因这一诺,我又何必活到今时今日?」
他絮絮叨叨讲话,仿佛想要将平生事都恨不得一气儿说个畅快。
很快,他又咳出血来,鲜血从细瘦的指缝渗出,他却粲然一笑,「苏苏,你说我该为什么而活呢?
我心中有些难受,却故作轻松扬眉,「你既然喜欢吃芙蓉糕,完全可以开一间糕点铺,这样还可以监守自盗……哦,是自给自足。」
他闻言低声笑起来,又因为那笑,唇边溢出出血来,苍白的面容上,绽开一线凄艳的血花。
后半夜,我告诉他,不许睡,「我也算半个芙安长公主,你还未将我平安送出去,怎能轻易言死呢。」
他摸着我的发,笑意温凉,「杜布会把消息传递出去,以卫云扬的心思手段,必会通知朝中信任之人,用不了多久,就有人来接你了。」
这两日,褚醉开始还能吃下一点儿,后来的几天,便不肯吃了。
有时候我半夜惊醒,看到他眼窝深陷下去,昏迷时候,手也下意识遮掩着唇,似是怕不经意的咳嗽吵到我。
我想到他曾在清醒时候说过,芙蓉糕是他喜欢的,便趁傍晚在厨房干活时候,顺走了一把砂糖。
因为怕被发现,脚下拖着锁链跑得不快,到了茅屋边,膝盖不小心磕在地上,砸出好大一片淤青。
我给干饼上撒了一层砂糖,递给褚醉,告诉他这是芙蓉糕。
他张了张嘴,嘴唇磕在干饼里,只砸吧了一下味道,便说好吃。
他伸手将那饼推给我,自己似是疼得狠了,手脚也不自觉痉挛。
我终于意识到这好像根本不是什么病,我一遍又一遍问他,「是谁给你下过毒吗?」
他人愈发消瘦,右眼下的泪痣却丽得惊人,只看着我摇头,而后哑着嗓子告诉我,「他之前命人寻访到一位神医,来鄠城前已经有其踪迹了。」
他试图让我放心。
又过了几日,褚醉的烧退了,似乎人也清醒了许多。
我听到有山匪闲谈,说是卫云扬同他们交涉,沈酌等人的计策早已败露,人也逃往兆国,那些给他们的承诺不过是一场空。
这伙儿山匪突然待我们好了许多,还要为褚醉延医诊治。
那日来接我的人是方墨亭,卫云扬领兵前往与兆国相隔国界最近的城池驻守,预防战事再起。
而方墨亭接到他的消息后,快马加鞭,跑死了六匹马,仅仅花了四天三夜,终于赶来了这鄠城。
但褚醉却不愿同我们一起离开,他精神好了许多,唇色不似病中寡淡。
他问我,「还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那位神医吗?手下的人已经找寻到他的踪迹,此番去拜谒,兴许还有得治。」
我拗不过这个人,我向来知道,便只说让他记得,治好病就来找我。
他说:「好。」
我与方墨亭回到鄠城,传老皇帝的旨意,将夏昶那太守革职。
新上任的太守是朝廷从蔽化城调来的,任蔽化城太守六年来,两袖清风、为人称道。
我与新太守商议,为那些边境的山匪登记户籍一事。
我深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田地不够分,可将修建边城的防御工事交与他们,如此便可以换一些银钱养家。
事情交代完毕后,方墨亭要我同他一起回京都。
我直言拒绝,并告诉他,「我不想再做芙安公主了,我已经想好去处,决定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散人。」
方墨亭愣了好久,反应过来,摸遍全身,又将随行仆从身上搜刮了个遍,豪横塞给我一沓银票,「等你安顿下来,便传信给我,受了委屈也尽管写给我,天涯海角,大哥也得去罩着你。」
我笑了笑,流下了不争气的泪水,正欲给他一个饱含深情的拥抱。
方墨亭一脸嫌弃推开我,「别整得娘们兮兮的,渗人得很。」
我恶心人不偿命地娇羞掩唇,「人家一介小小女子,自然是没见过小侯爷这样大的手笔。」
我迅速将银票揣进袖中,一扬手,离开众人,「走了,方墨亭,山高水远,后会有期!」
走出很远的地方,我向身后看去,绵延的火势不绝,我清楚,这是方墨亭做的。明日,祁国上下便知,芙安长公主丧生火海,这世上再无林苏苏。
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书中的世界,所以,即便顶了长公主的身份,也可以随意游戏人生。可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我的想法都在不断改变。
小六、方墨亭、褚醉、卫云扬、沈酌,甚至魏筱,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而《长乐摇》对于书中的人来说,也是一个真实而鲜活的世界。
小六,为了温饱和富贵而活。
魏筱这一生,为至高无上的权势而活。
褚醉,为一诺之重而活。
……
身为芙安公主,受万民供养的同时,也将担负起为万民负重前行的重任,我自问做不好一个合格的公主。
而我,也在这里,找到了自己要走的人生
路。
这,大抵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大隐隐于市,我搬到蔽化城的一个乡里,用方墨亭给我的银票,购置了十几亩良田,八处房产,过着睡觉睡到自然醒,收租收到手抽筋的美好日子。
有一回,我收到方墨亭来信,说是祁皇病重,接回了太子,老皇帝在病入膏肓的时候,仍念着林苏苏母后苏如的名字。
小六偏守着那公主府,总嚷嚷着公主有一天会回去。
我撇撇嘴,接着往下看,又看到方墨亭说他已寻到毕生挚爱,决心从一而终,再不入那烟花柳巷。
我砸吧了下嘴,寻思着这小子专程说这事,不会是惦记着我的份子钱吧。
凭心来讲,这段时日,我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那日,我去集上买猪头肉,忽然看到有铺子在吆喝,「走一走瞧一瞧,好吃的椰蓉糕、红豆糕、玫瑰酥……」
我在店铺伙计殷切的目光里,拈了一小块芙蓉糕,那糕点入口即化,香甜软糯。
舌尖上的甜逗留片刻,轻易浸进心里,我却有些怅然若失。
蔽化城下了好大的雨,我将油纸包着的芙蓉糕揣进怀里,冒着大雨跑回去,到了宅院门口,浑身已经湿透的,发丝被雨水浸湿黏在一起。
然而我抬眼望去,整个人却顿在雨中。我看到一个长身玉立的男人撑着油纸伞,右眼下的泪痣丽得惊人。
男人勾着唇角,上挑的唇线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笑。
记忆兜兜转转,我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寻常的午后,华庭里独独辟出一片阴影。
男人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倚着阁楼而生的垂丝海棠下走去,伶仃着蝴蝶骨的背影漂亮也落拓,直到完全浸入到那片花影垂怜的斑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