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main content

第 3 节 长乐未央

·

我死在他最爱我的那一年。青梅竹马,情根深种。大婚那日,我因为他的一句儿时戏语,带着海棠糕偷溜去见他,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三箭。我倒在他的怀里,问他:「可不可以,慢一点忘了我?」我听不到他最后说了什么,我的意识一点点消散开,无影无踪。我死了,死在了他登基那一日,死在了他娶我为妻那一日。我也没想到我能够再次醒来,还成了一个哑巴姑娘,长的也完全不同了。那我还是我吗?...

我死在他最爱我的那一年。

青梅竹马,情根深种。

大婚那日,我因为他的一句儿时戏语,带着海棠糕偷溜去见他,替他挡下了致命的三箭。

我倒在他的怀里,问他:「可不可以,慢一点忘了我?」

我听不到他最后说了什么,我的意识一点点消散开,无影无踪。

我死了,死在了他登基那一日,死在了他娶我为妻那一日。

我也没想到我能够再次醒来,还成了一个哑巴姑娘,长的也完全不同了。

那我还是我吗?

1

六月初七,是我们的成婚礼,也是他登基的日子。

司礼监拟定的婚期,原本在六月初五。

但他说,想在登基那日成婚,他要让万民都知道,他的皇后今日嫁给了他,是何等的芳华。

我笑他还是一样的孩子气。

虽然我迫不及地想成为他的新嫁娘,但没办法,少年人眼中的爱意太过汹涌热烈。

我抚了抚他意气风发的眉眼,笑着说好。

他拦腰抱起我,转了一圈又一圈。

「噢!宁宁要嫁给我喽!本宫要有皇后喽!」

——

六月初七,红妆万里,诸国来贺。

我坐在长乐宫中,听得屋外锣鼓喧天,实在心急。

安嬷嬷叮嘱着我为妇的要理,我一个字没听进去。

「嬷嬷,成婚礼何时才开始呢?」

「快了快了,小姐莫急。」

嬷嬷抹了一把泪。

「小姐,老奴带您长大,心里也把您当了亲生女儿来疼,今日您和太子殿下修成正果,嬷嬷高兴啊。」

「老奴现在眼前还是您和太子殿下儿时在府中抢海棠糕的情景呢。怎么忽地,就长大成人了。」

我也被嬷嬷说得心中一涩。

「嬷嬷莫要神伤了,往后嬷嬷还得在宫里陪着我,对我的疼爱可不许少喽。」

我经嬷嬷一提点,倒想起了海棠糕。

幼时,我同他常为一块海棠糕争得面红耳赤。

他个高,我争不过他,输了便哭鼻子。

每次都是他一边赔礼道歉,一边把赢来的海棠糕拱手让给我。

「宁宁,你这般不讲理,往后哪个夫家敢娶你。」

「哼,要你管。」

他嬉皮笑脸,「不如宁宁嫁给我好啦,我就喜欢宁宁不讲理的样子。」

2

我心中一动,唇边带笑。

「嬷嬷,那小食盒里的海棠糕,你拿来给我。」

嬷嬷以为我饿了,闻言便将小食盒端来。

我捏了一块海棠糕,包在手帕中。

「嬷嬷~我还有些渴了,想喝八宝茶,嬷嬷去吩咐声,给我做一碗来呢。」

嬷嬷向来宠我,见我撒娇,也不忍说教什么,转身便去了。

支开嬷嬷后,我偷摸溜到咸阳宫。

扶稷今日登基,我知道他在这儿。

到宫门口时,我脸有些热热的,终于,今日就要嫁给他了。

坐着听了许久的规矩,我实在想他,想在成婚前再见一眼我的少年扶稷,而不是新皇扶稷。

他会不会嫌我冒失不懂规矩呢?

不管,他若说我,我就揍他。

侍卫见是我,便恭敬行礼也不阻拦。

我方进了门,听见了爹爹的声音,爹爹在同扶稷讨论什么。

都怪今日宫中喜乐锣鼓声太喧嚣,我听不太清,只恍惚间听到了「九皇子」「策反」之类的字眼。

扶稷背对着我,我只能瞧见爹爹一脸凝重。

我有些担心,唤他。

「扶稷。」

他猛地转过身,见我一身烫金红妆,眼中是难掩的惊艳之色,下一刻便向我迎来。

我被他的傻小子样逗笑了,也提着裙摆向他走去。

忽地,屋外的锣鼓声蓦然变了调。

只听得「嗖嗖」箭羽声。

我突觉胸腹剧痛,低头一瞧,三支箭贯穿而过,刀肉相连处正汩汩往外冒血,与嫁衣的鲜红难分难辨。

我最后瞧了一眼扶稷,他眼中的光一寸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震惊、愤怒与无措。

他快步向我跑来,我倒下,堪堪落在他怀中。

我从来没见过扶稷这般表情,即使是被先皇囚禁在东宫架空权力,一无所有之时,也从未有过。

我吃力地抚上扶稷的脸,「还好,还好没有伤到你。」

可我心中也觉得委屈,明明,我们马上就要成婚了啊。为什么,上天不能让我再多等片刻呢?

「好可惜,做不了你的新嫁娘了。」

我眼眶酸涩,扶稷泪流了满面,口中喃喃,「宁宁,宁宁。」

我把怀中锦帕仔细包着的海棠糕拿给他,几乎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我本想在成婚前,带着海棠糕来见你。你从前说过,成婚前要吃一块我亲手喂的海棠糕才作数的。」

我颤巍巍地,想将帕子掀开。

扶稷慌了,连忙帮我。

染了血的帕子打开,本该洁白细润的海棠糕也染上了鲜红的血迹。

我终于忍不住了,泪水夺眶而出。

「为什么啊?我明明细细包好了的,怎么弄脏了。」

扶稷揽着我,将海棠糕生吞下咽。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宁宁,没有脏,我吃下了,我们的婚约作数了,作数了。」

他不停喃喃着,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泪迷了我的眼,胸腹原本的剧痛也慢慢不那么清晰了。

我的扶稷啊,我爱了十二年的扶稷啊,我陪不了你到最后了。

「扶稷,你要好好活着,带着我的那一份,好好活。」

「宁宁,你也会好好的,我们会长相厮守共白头的。」

扶稷仍在哭,他的泪滴落在我脸颊上,同我的交融在一起。

我就说扶稷孩子气吧,现在了,还在说傻话。

我是真心希望扶稷能好好活下去,他这十几年走过来太苦啦,我也希望他能得良人为他留灯温茶铺床。

可我终究不算一个大度的姑娘,一想到我爱了十几年的未婚夫婿日后也会是别人的新郎官,而我这辈子就停在那一抔冷冰冰的黄土了,我的心就闷得发痛,比胸腹的箭伤还痛。

我情难自已央求出声。

「可不可以,慢一点忘了我?」

我听不到扶稷最后说了什么,我的意识一点点消散,无影无踪。

我再次醒来是在五年后。

3

一对中年男女站在我的床头,他们粗布麻衫,是农民打扮。

见我悠悠转醒,那妇人破口就骂:

「死丫头,叫你去河边洗衣裳,竟然溺水了。」

「你知不知道救你这条贱命花了咱家三个铜板啊!够咱家一个月口粮了,就算把你卖了也不知道值不值这么些钱。」

我茫然无措,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是死了?

「醒了就给我去烧锅,你弟弟们还饿着肚子呢!」

那妇人作势就要来抓我,她粗粝的手掐着我的手腕,勒得我生疼。

我奋力甩开她的手,下意识往床后缩。

我环顾着破败低矮的陌生环境,被紧张不安包裹。

扶稷,你在哪儿?我好怕。

那对夫妇意识到不对劲,那男人试探地问我:「凝凝?」

【凝凝?我不叫凝凝,我是宁宁。】

这是我想说的话,张开口,却发不出丝毫声响。

我惊慌失措捂住了喉咙,我愈发害怕。

那男人啐了一口。

「呸,怕不是傻了,本就是个哑巴,现在还傻了,白瞎老子三个铜板。」

妇人问他:「当家的,现在怎么办啊?」

男人阴恻恻瞧了我一眼。

「哑巴可以卖了给人当小妾,傻子可就不好卖了。」

「如今整个沛县闹洪灾,家里本来就揭不开锅。妈的,真是倒霉。」

「我听说村口招人修堤坝,把她卖了,甩了这个扫把星吧。」

……

于是我被拉去了村口充壮丁,跟着大部队上了沛县。

这儿的人也都管我叫「凝凝」,他们好像都认识我。

我恍惚了,可我的意识无比清晰,在宁丞相府的,以及同扶稷的点点滴滴,是原原本本属于宁宁的记忆啊。

我渐渐想通了,「凝凝」大概早已溺亡了,而我的魂魄在飘荡五年后,不知为何阴差阳错附在了凝凝身上。

可我成了个哑巴,我没法说话。

沛县离皇城十万八千里,我身无分文,根本没法儿去。

我想用纸笔写下我的话,可修河堤的地方,都是泥石铁锹,哪儿来的纸笔呢?

4

随行的队伍里有一个老书生,我用省了两日的口粮同他换来了纸笔。

我饿得头晕打战,但想到可以用书信去联络扶稷和爹爹,我强打起精神,握住了笔杆。

明明字就在脑中了,但竖于纸上的笔却怎么都落不下去。

我握笔的手不受控制地抖,我没有办法写出脑中的字!

原身的凝凝,她未读过书,她不识字的啊!

而我没法改变。

我被无边的恐惧包裹。

不能言语,不能写字,那我还有什么办法去到皇城?

我又冷,又饿,我浑浑噩噩睡去,做了一宿的噩梦。

梦里最后一瞬是扶稷抱着我,淹在一片血海中。

【扶稷!!!】

我惊醒了,天刚露出鱼肚白,东方乍亮之处,是皇城的方向。

我暗自下定决心,我要

活着!只要活着,拼死一口气,总归有希望。

修堤坝本就是男子干的活,可当日的工上不完,领事就扣口粮。

我的肩上勒出了一道道深印,手掌满是血泡。

我唯一的信念是,活着!

每晚众人围着篝火啃口粮时,也会天南地北地闲谈。

「如今陛下骁勇善战,且风华正茂,可为何迟迟不立后呢?」

「我听说啊,原本是有位皇后的,是宁丞相府的千金,但死在了五年前内乱的那一天。」

「内乱?」

「是啊,你这呆子,怎么这都不知道,五年前陛下登基之日,九皇子通敌叛国,勾结异邦策反。宁府千金就死于那场内乱。」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陛下歼灭反贼,平定内乱后,自囚于长乐宫,听闻那宫本是为那位皇后准备的。」

「朝臣三拜九叩求了一夜又一夜,陛下执意不出。听说最后还是宁丞相亲自出面,带了个神秘道长才请出了陛下。」

「唉,陛下对宁府千金也是用情至深,这么说,咱们本该有位母仪天下的皇后的,这反贼真是些畜生。」

「这大概就是这些年陛下醉心朝政,南征北战,讨伐异邦的缘故吧。」

……

众人还在东拉西扯,我的思绪渐渐远了,泪一滴滴落在馕饼上。

扶稷,你等着我,我回来了,我来寻你了。

5

身为女子,在一群汉子中还是多有不便的,除了体力跟不上外,我近来越发觉得那老书生看我的眼神奇怪。

阴森的,黏腻的。

我把削尖了的木匕首藏在身上,每晚只有抱着它时我才安心。

这一天晚上,领事意外地多发了一些粮,甚至还有酒。

「大伙儿们,咱们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朝廷见沛县洪灾严重,已经增派了兵力,最迟明早,咱们就有新帮手了。」

众人辛苦了许多日,听了这话也都放松了些,拿了酒就饮,醉得一塌糊涂。

地上倒了一摊醉气熏天的大汉,混合着汗酸臭、鼾声。

虽然已经在这待了五日了,但我仍不能习惯这种粗蛮,我的胃中汹涌翻滚。

我缩在边角,紧紧抱着怀中的木匕首。

我忽听到身后传来低低的「嘿嘿」声。

是那个老书生,他杵在我身后,我转过头,正对上他那双眼。

我吓得弹开,血液几乎凝固了。

他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双手握住木匕首不断往后退。

我从未伤过人,心中一抽一抽地跳动。

我该捅哪儿才能制住他?若我制不住他该怎么办?我没有把握。

他眸子精光一闪,突然向我扑过来。

我奋力一挣,将木匕首尖对准了他的右眼。

血溅了我一脸。

老书生吃痛哀嚎,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脑中闪过银冷的箭锋,汩汩的血涌,这是我的梦魇。

老书生的独眼恶狠狠瞪着我,突然又发狠冲上来。

我往外跑去。

迎面撞上了一列行军,马啸声长鸣。

为首的男子勒住了缰绳,我免于成为马蹄下的一摊肉泥。

骇人的脚步声仍在身后响着,我抬头,希望这个好心的军官能救我。

抬眼看见的,却是我朝思暮想的扶稷。

东方的曙光终于在这一刻落在我身上,我心想。

扶稷看我的眼神很奇怪,眸中闪烁动荡,像是袭来了一场海啸。

扶稷扫了我身后一眼,翻身下马,挥剑斩了那老书生。

我卸了力,体力不支,往后倒去。

扶稷闪身抱住我。

「你,你叫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领事远远瞧见了这边停驻的行军,巴巴地跑来,正巧看见扶稷将我揽在怀中。

「想必官爷们就是朝廷派下支援的吧,这姑娘是个哑巴,来自沛县泾村,唤作凝凝的。」

「凝凝,你也叫凝凝?」

扶稷紧紧盯着我,像要寻出些什么。

【是啊,我就是宁宁啊。】

可惜,我无法言语。

倒在扶稷宽广的怀中,我终于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寻到了一丝熟悉感。

我日夜悬着的心终于在此刻平缓落下。

我好累,好困,我在扶稷怀里昏了过去。

6

扶稷将我带回了皇宫。

我醒来时,宫女铃儿正在床前候着。

「姑娘,您终于醒啦。」

「姑娘您的福气在后头呐,陛下还是第一次将女子带回宫。」

起初我也以为,幸运终于眷顾了我,可却不知,如今方才是今后那些苦痛煎熬的开始。

扶稷将我安置在未央宫,调来了御医给我治满身的伤,但却从未

来瞧过我。

铃儿是个活泼可爱的婢女,与我投缘,我很喜欢她,她常常和我讲皇宫中的事。

在我缺席的那五年中的故事。

「姑娘,虽然您现在尚无位分,但铃儿相信您在陛下心里是不同的。」

「宫里各位娘娘的位分其实就是个摆设,诸位娘娘们都是大臣们打着什么绵延皇嗣的口号硬塞进来的,每次陛下都是统一封个『少使』的最低等位分就不管了,从没见过陛下去过各宫娘娘处的。」

「哦对了,还有个南薰殿的莲长使。」

铃儿怕我灰心,继续补充道。

「不过姑娘放心,陛下也从来没有在莲长使处留宿过,哎呀,其实奴婢私心觉得,高一等的长使同低一等的少使也没什么不同嘛,反正末了都是入不了皇陵的。」

不久,我就见到了铃儿口中的这位莲长使。

因着宫里莲长使的位分最高,各宫虚礼便也少不了。

宫中都听闻陛下在沛县治理洪涝时,带回来一个没名分的哑巴姑娘。

铃儿辰时征询我的意见,问我要不要去南薰殿。

我点头,那便去吧,我不能不懂规矩。

除此之外,我也很想见见这位特殊的莲长使。

我说不清这是一种什么情绪,我想莲长使应该是有过人之处的,不然也不会得了殊待。

可与单纯的醋意又不同,我同时也期冀莲长使是一个好姑娘。

我曾许过愿的,希望在我走后,扶稷能得良人,让他的后半生不用继续孤独。

我随着各位少使去南薰殿请安。

远远地就瞧见了主位上的莲长使。

她长得同作为宁宁的我有三分相像。

我愣了神,恍惚之间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忘了跪下行礼。

莲长使注意到了我,她笑着打趣:「早先便听闻陛下南下带回一美人,今日一见,妹妹果然长得灵巧娇美。」

我赶忙行礼,思绪却因为那张略显熟悉的脸而乱糟糟的,我觉得我想多了,但同时又害怕自己所想是对的。

【扶稷,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7

莲长使也给我赐了座。

「诸位妹妹,我新得了几坛上好的桃花酿,特留着邀妹妹们共赏。」

铃儿从莲长使侍女那接过我的一份。

我端在手中,气味涌了些到我鼻尖,同我从前喝的桃花酿的气味大不相同。

其他少使都饮完了,夸道:「多谢姐姐,尔等今日才能一饱口福,这桃花酿清冽甜香,美哉。」

莲长使淡淡笑着应了,突然朝我说道:「妹妹怎么还未喝?莫不是嫌弃姐姐这东西不好。」

我坐在不起眼的边角,因为这句话,众人才将目光齐刷刷投向我。

芳少使很惊讶般,「凝姑娘,姐姐赏赐,你怎么这么不给面子?」

丹少使嗤笑了声,「想必妹妹没见过这等好东西吧,小门小户来的,也难怪。」

我皱了皱眉,仰头将杯中酒饮了。

酒刚入口便辛辣刺喉,那分明不是什么桃花酿,倒像是烈白酒中掺兑了辣椒水与陈醋。

我默不作声咽下去了,唇上挂着笑,起身朝莲长使福身。

四目相对,见我未失态,莲长使眼中的闪躲、惊惧与狠厉一划而过。

回宫后我就开始发烧,铃儿急得不行,赶忙去请太医来瞧。

一道来的,还有扶稷。

太医说是身子本就未好透,又吃了辛辣刺激的,喉部发炎,这才开始发烧。

扶稷坐在床边,沉吟:

「前段时间方治好了些,今日怎么又不好生保养?」

铃儿替我不平,「回陛下,姑娘今日去南薰殿请安,诸位少使也咄咄逼人得紧。姑娘饮了杯桃花酿,回来便发烧了。」

我让铃儿扶我坐起来,这是我多年后第一次好好看扶稷。

他好像没有好好吃饭,轮廓坚毅了许多,但瞧着比少时瘦了,眉宇总是锁着,像一团化不开的雪凝住了。

我情不自禁抚上了他的眉,想将那抹愁绪揉平。

扶稷捉住我的手,望向我的眸子晦暗不明。

那目光又很寥远,好像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许是我的目光太过赤裸,扶稷终于回过神来,看清我的脸后,他触电般甩开我的手,逃也似的离开了。

第二日,扶稷封了我凝长使。

铃儿还告诉我,扶稷命宫人扬了莲长使的桃花酿,并罚她禁足一月。

8

我谈不上多开心,因为莲长使也是个可怜人。

但至少,日后我不用再起早同谁请安了。

我过了一个月的闲散日子,但期间,扶稷也再没来过。

这一日,铃儿告诉我,宫中的丹少使没了。

我很惊疑,明明前些日丹少使还昂着一张俏脸对我嗤之以鼻来着。

「听说是丹少使穿着一身青色衣裙,学陛下画中人的打扮蓄意勾引,被陛下五马分尸了……」

铃儿到底还是一个小丫头,说到后边自己就捂住嘴,眼中皆是惊恐。

我低垂了头,青色衣裙,是我从前最喜欢的。

宫中人人自危,没人再敢去扶稷眼前装模作样。

莲长使禁足结束后,来了未央宫。

她亲昵拉着我的手。

「可要恭喜妹妹被陛下封为长使啦,妹妹年轻又貌美,日后一定能得盛宠。」

「妹妹才入宫不久,陛下的许多喜好怕是都不知道,陛下呀,最喜欢吃海棠糕了。」

她临走前,状若无意地在我耳边鼓着这些风。

我叹了口气,莲长使还是不想放过我。

我自然不是呆子,巴巴地往枪口上去撞,那是属于宁宁和扶稷的故事,

但我现在顶着的,是沛县凝凝的身份。

而我们曾经的海棠糕对于扶稷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刺激,我若去了,扶稷一怒之下不知会做出什么。

不过莲长使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我,我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扶稷认出我呢?

苦思冥想了半日后,我的结论却是无果。

阿娘去得早,爹爹自幼便不苛求我,我从前就是皇城出了名的舞乐女工一窍不通。

除了会读些诗文,写几笔漂亮的娟秀字,可这些如今对我来说都成了痴心妄想。

属于宁宁可以被辨认的痕迹已全部消逝了。

我心中曾埋怨过老天,但转念一想,我不该奢求太多,这太贪心了。

我本就是已死之人,能得一瞬生机,又能跨越千山万水的距离再次来到扶稷身边,我不该不知足的。

可未央宫好大,空荡荡的。

每逢深夜,太安静了,只有风声。

我总是缩在被子里,凝着房顶的那片黑暗,脑中闪过的都是与扶稷的点点过往。

不知这阵风能否吹到咸阳宫,若可以的话,风啊,请你帮我问问扶稷,我已经用尽了力气来寻你,你为何还不来看我。

9

我刚封长使的那段日子,宫中巴结得紧,吃穿用度都是拣好的送来。

想来大家都误以为我是要得盛宠的。

但日子久了便发现,陛下待我也并无任何不同,于是慢慢地就冷淡了下来。

宫中后妃更无需多说,都是些高门贵女,沛县的凝凝她们从来看不上眼,得了长使位分又如何,还不是个假摆设。

近日她们许是又看我不顺眼了,想着法子来捉弄我。

八月初七是扶稷的生辰,宫里提前就预备了起来。

芳少使提议,众嫔妾绣一幅万寿图给扶稷。

我拙劣的绣工惹得她们哄堂大笑,言语之间皆是鄙夷。

她们捉弄完了,便不打算带我一起了,想必她们也是怕我这颗老鼠屎坏了她们一锅粥吧。

但莲长使却执意要将我留下。

「咱们都是姐妹,不该嘲笑他人的,也带着凝长使,给陛下献一份心吧。」

可我绣得实在太差,于是我日日被留在南薰殿,由嬷嬷领着教。

那嬷嬷好严厉,比我少时教书的先生还凶。

「凝长使,万寿图是要送给陛下祝寿用的,您可千万不能搞砸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嬷嬷每日都给我留了小样片让我练习,绣不完不准回宫。

但嬷嬷从不教我针法,只是检查我每日到底有没有交上这份作业。

都是些把戏罢了,但她们的理由如此冠冕堂皇,我一人也无法反驳什么。

我不得要领,动作又慢,日日在南薰殿磨蹭到深夜才回宫。

我沿着长长的宫道慢慢地走,看各宫都点上了灯。

我惊讶地发现,长乐宫也是日日点着灯的。

门口守着侍卫,我每晚都路过,但那扇宫门紧闭着,永远隔绝了我。

万寿图开始筹备了,众嫔妾们日日赶工,我也不例外。

于是我除了每日都要样片加练外,还得绣我那一部分万寿图。

不久我就熬得头晕脑涨,眼冒金星,步态虚浮。

这一日深夜回宫时,我走了几步就摇摇欲坠倒在了宫道上,远远地瞧见了长乐宫的宫灯闪烁。

我醒来时,发现是将我养大的安嬷嬷捡我回了未央宫。

10

我与安嬷嬷的最后一面,是她送我出嫁那日,我故意支开了她,甚至连声道别都没好好说。

我没想到在宫中能再见到安嬷嬷,泪水忍不住滚落了下来。

安嬷嬷见我落泪,有些意外,但还是慈爱地替我拭去了脸上的泪。

「凝长使莫哭了。老奴听到长乐宫外有动静,出来看时发现长使体力不济,倒在了宫道上。」

原来嬷嬷一直住在长乐宫中吗?那盏灯,竟是为我点的吗?

嬷嬷从

袖中掏出好些绣花小样,我一瞧,脸不禁发烫。

歪七扭八的兰花,潦草不堪的雀儿,全是我的杰作。

嬷嬷并未嘲笑我,而是瞧着那些小样发怔。

「长使怀中的这些小样落在了地上,老奴全拾起来了。」

「说来还真是巧,凝长使和我家小姐一般不善绣工。从前我教小姐刺绣时,她也总是将兰花绣成蝌蚪,将鸟雀绣成小鸡。」

我鼻头一酸,委屈地将被针扎得红肿的十指伸到嬷嬷面前。

嬷嬷颤颤巍巍握住我的手,她的眼眶也慢慢湿润了。

「真是像啊,连同老奴撒娇时的神态都一样。」

嬷嬷的手掌粗粝又温暖,我贪图着这份得之不易的温暖。

嬷嬷抹了把泪,起身告退。

「凝长使,老奴失态了,夜深了,老奴该回长乐宫了。」

我泫然欲泣地盯着嬷嬷。

不知嬷嬷是被我打动了,还是可怜我一个乡野哑女在宫中处境可怜,日后嬷嬷也经常来未央宫看我。

我又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归属感,虽然嬷嬷也没有认出我就是宁宁。

11

万寿图在扶稷生辰那日送了上去。

是日晚上,扶稷竟然来了未央宫。

扶稷今日心情看起来还不错,似乎还喝了点酒。

扶稷看到了安嬷嬷也在,有些意外。

他问道:「嬷嬷,你怎么在此处?」

嬷嬷叹了口气。

「老奴老了,没多少时日了,那日老奴做了个梦,梦见小姐让老奴别守在长乐宫了,是时候走出来看看了。老奴一出来,便碰见了晕倒的凝长使,老奴与凝长使亲近,凝长使是个可怜人,老奴便常来陪陪她。」

我拉住了嬷嬷的手,嬷嬷突然说这样的话,我很害怕,我希望嬷嬷长命百岁的。

扶稷低头不语,半晌,他才抬起头来。

「安嬷嬷,朕敬重你,也尊重你的决定。」

嬷嬷适时地退出了屋内,她临走前经过扶稷身侧时轻声说了些什么。

扶稷身形微震,他道:「嬷嬷,不必劝朕了,朕知道的。」

我不知扶稷今日来未央宫做什么,我见他手中拿着那副万寿图,想来该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我有些怂。

扶稷见我呆呆站着,踱步到我面前,将那万寿图抖落开,正好落在歪歪扭扭不成样的那页。

满目的「寿」扭成了一团团蛤蟆。

扶稷好气又好笑地问我:「你绣的?」

我缩着脑袋,乖乖点了点头。

「绣得很好,往后别绣了。」

我又再次点了点头,脑袋缩得更低了。

扶稷敲了一下我的脑袋。

「再低要低到洞里去了,朕这未央宫里可没造地宫。」

我揉了揉脑袋,略带不满地抬头瞪了扶稷一眼。

扶稷笑了,「小哑巴,你好笨呐,和宁宁一样,绣的东西乱七八糟的,还不许人说,说了便要发怒的。」

我怔住了。

扶稷突然自觉失言,脸上的笑慢慢敛了,一寸寸的,像我因为他只言片语就乍暖还寒又再度结冰的心。

我很奇怪自己为何有这种情绪,有那么一瞬间,我在吃我自己的醋,我被自己的想法惊到,这很荒唐。

但我知道,真正令我难受的是,他还是没能认出我。

他彻底把我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12

扶稷背过了身,我知道,他又想逃。

我冲上去抱住了他精瘦的腰身。

扶稷的身体在一瞬间僵硬,他用力拨开我的手。

我不屈不挠地再度将胳膊环绕上,我也惊讶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我不敢松手,我不知道这一次松手之后,扶稷又要逃开避我多久。

我们僵持着,最终扶稷放弃了。

屋内静得可怕,他任由我抱着。

我的脸颊轻轻靠在他的背上,我感受到了一股强有力的心跳,「咚咚」作响,我不知是来自于我还是来自于他。

扶稷的身上有好闻的松柏香,混合着清冽的酒味。

我想,若是下一刻扶稷要砍我的头,那便砍吧。

我飘荡了太久,我贪婪地占据着他这一刻的体温,我不想再回到空洞洞的孤独里了。

良久,扶稷转过了身。

他满目悲戚,眸中皆是挣扎。

我的眼眶也不自觉湿润了。

【扶稷,别逃了,我就是宁宁啊。你为何听不懂我的心声呢?】

扶稷看向我的目光又渐渐寥远了,我知道,他在找宁宁的影子。

我哆哆嗦嗦靠近了他的唇。

不知是不是因着酒气的缘故,扶稷回应了我的主动。

今夜,扶稷留宿在了未央宫。

还魂回来后,我的睡眠就变得

很浅,或者说,我不敢睡熟。

半夜时分,我感觉到身旁的扶稷起了身,他坐在床沿边。

屋内皎洁的月光给他镀上了一层寂寥的薄纱,隔开了我同他之间的距离,即使前一刻我们彼此还密不可分。

他的酒好像醒了,大梦初醒般喃喃:「小哑巴,朕先走了。」

而我的后半夜,亦是无眠。

第二日,铃儿端来了一碗汤药,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长使,这是陛下差人送来的……避子汤。」

我伸手接了,仰头痛快饮下。

铃儿急得哭了,傻丫头,我都没哭呢,她却替我先哭了。

铃儿告诉我,长乐宫的宫灯在后半夜亮到了天明。

我又有什么资格哭呢,扶稷整宿陪着的,都是我啊。

13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扶稷与我的关系达到了一种巧妙的平衡。

他不忙的时候,会来看看我,我不再有越界的举动,他也从不在我这儿留宿。

经过上次,嬷嬷如今几乎日日都来未央宫陪我。

除了莲长使还是有意无意地想给我使绊子,宫里的日子过得还算清闲。

扶稷一般酉时来未央宫,坐半个时辰便走。

我的心从酉时前一个时辰便开始期待,我叫铃儿替我掌上灯,我泡上上好的毛尖茶,在小炉上温着,静坐着等待酉时的到来。

脑中却因为心里按捺不住的期待而思绪纷飞。

他怎么还没来?他何时来?他今日还会来吗?

恍惚中我曾想过,如果宁宁没死,我是不是现在该坐在长乐宫。

同样地给扶稷留灯温茶,扶稷下朝回来,抖落满身的霜雪,我钻在他的怀里,听他同我讲哪个老学究又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了,而我听得咯咯笑,还要埋怨他故意拿手掌冰我的脸。

这样平静的日子如果能日日过下去,也不错。

可扶稷又开始玩失踪,连着半个月没再来看过我。

这一日,安嬷嬷忧心忡忡地来找我。

「凝长使,去劝劝陛下吧。」

我拉着嬷嬷的手,用哀婉的眼神看着她,我想求她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嬷嬷叹了口气,告诉了我。

扶稷求了一盏往生灯,放在长乐宫日日烧着,往生灯五年来,从未有过异样,但半个月前,往生灯突然无缘无故灭了。

扶稷杀了长乐宫那日当值的所有宫人,把自己关在了咸阳宫,日日酗酒。

往生灯?

从前我也曾疑惑过,自己是如何还魂的,如今看来,一切都是因为扶稷啊。

我的心一抽一抽地疼。

14

我在咸阳宫找到了扶稷,他烂醉如泥。

我从未见扶稷醉成这样,好似下一刻便要同酒水化为一堆,日光一照,便随风散去,了无牵挂。

我蹲在蜷缩在地板上的扶稷面前。

扶稷见我来了,黯淡的眼中一瞬间有了簇簇光彩。

「宁宁!」

待他仔细看清我的脸后,光彩又一寸寸被黑夜吞噬。

「不,你不是宁宁,你是小哑巴。」

扶稷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我很心疼,我义无反顾抱住了他。

扶稷的身子冰凉,他可能也在期冀一抹温暖吧,他罕见地没有反抗。

扶稷靠在我的怀中,絮絮叨叨说着,浓得化不开的酒气喷在我耳边。

「小哑巴,你知道吗?朕本来是要娶宁宁做皇后的。」

「她那日凤冠霞帔,美得不可方物。」

「九皇子的暗卫藏在咸阳宫对面的城塔上,他拈弓搭箭,想要射死的是我。」

「是宁宁替我挡了那穿心的箭。」

「宁宁从小就怕疼,她那时该有多疼啊。」

「死的应该是我,宁宁本该安然无恙地待在长乐宫,她是来给我送海棠糕的。」

「是我的一句话害死了她。」

「她倒在我的怀里,伤口不断地往外冒血,我怎么按都止不住,我真的好害怕。」

「血不停地流啊,流在她的红嫁衣上,她变得越来越轻了。」

「她说扶稷啊,慢一点忘了我。我怎么能忘呢,那是我的妻啊,我十几年前就在佛前立誓要娶的人。」

扶稷哭得泣不成声。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我只道自己有梦魇,却不知我也是扶稷的梦魇。

「她本该在六月初五就如愿嫁给我的,是我执意要将婚期改到六月初七。」

「是我害死了她,她甚至连我一日明媒正娶的妻子都没做成。」

扶稷的头埋在我的肩上,泪蓄满了我的锁骨。

我又好到哪里去呢,雾迷得眼都花了,大滴的泪珠却还在止不住往外涌。

对不起,扶稷,是我害你独自一人在痛苦中徘徊了五年。

我不知扶

稷将这些话藏在了心里多久,我在黑暗里同他相拥,听着他的宣泄,我想安慰他:

【不怪你,我从未怪过你。】,却是徒劳。

我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企图用我的体温去焐热他寒冰似的身躯。

过了良久,扶稷哭累了,才抬起头来。

他的眼中全是迷蒙的雾气。

「宁宁,是你吗?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我未言答,他失而复得般攀上了我的唇瓣。

这是我们第二次同床共枕。

疯狂的,甘之如饴的。

仿佛下一刻世界就要崩塌,我们在海中沉浮,只能更用力地靠近彼此才能免于溺亡。

夜半三更,这一次逃的不是扶稷,而是我。

15

我拖着酸软的身躯起身,看着沉沉睡去的扶稷。

我想,还是不要让他醒来看见「我」比较好。今夜,就留他梦中的宁宁陪他吧。

我不能再逼扶稷了。

我回了未央宫,铃儿一见我,便心中了然,打来水给我沐浴。

以往,我总是为扶稷认不出我而懊恼痛苦,今日才发现我太自私了,从未去注意扶稷因为宁宁而忍受的千疮百孔。

我不再纠结扶稷能不能认出我了。

若他一辈子都把我当成小哑巴凝凝,那便如此吧。

扶稷已经孤独了太久,如今我只想默默陪着他,替他掌灯温茶,无论以什么身份。

第二日,嬷嬷告诉我,陛下终于走出了咸阳宫门。

我担忧的心也随之放下了,那就好,那就好啊,希望宁宁能让他振作起来吧。

扶稷照例醉心于朝政,也没再踏足过未央宫。

过了月余,我总是干呕恶心,嬷嬷看着我的样子,眸光闪烁。

她出门去请太医,而随太医一道来的,还有扶稷。

太医把完脉象,乐颠颠地给扶稷行大礼。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凝长使有喜啦。」

我的心一窒,那一夜之后,我忧思郁结,并未想起喝避子汤。

扶稷敛退了众人,他沉吟问我:「那一晚在咸阳宫的,是你?」

我点了点头。

扶稷闭上了眼睛,他长长的睫毛轻颤,连带着我的心也不安地颤动。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正如太医说的,有喜了,是好事啊。」

扶稷冲我淡淡笑了。

可当真是好事吗?扶稷虽在笑,为何我又在他的眼底看到了悔恨与哀伤。

打这日后,宫中的补品与珍玩络绎不绝地往未央宫中送。

但真正令我开心的是,扶稷每一日都会来看我。

他似乎换了一种熏香,不是松柏香了,但依旧很好闻。

我也欣然地接受了肚子里有了一个小家伙的事实,那是我同扶稷的结晶。

每晚躺在床上时,我都会轻抚上小腹,感受着这个小生命的酝酿。

他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男孩女孩都好,我阿娘去得早,自小我便没有娘亲的陪伴,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会把他宠成皇城里最幸福的小娃娃。

白天的时候,我就让嬷嬷教我绣小娃娃的衣裳。

虽然我绣得还是很丑,但这是我亲手给肚子里的小娃娃做的,意义不同的。

铃儿、嬷嬷和太医们将我照顾得很好,我身子愈发圆润了起来,肚子里的小家伙也一天天地长大。

快快长大,来到阿娘身边吧。

有了你,阿娘就不再是一个人啦。

怀胎两个月的时候,我突然大出血,太医院守了未央宫一宿,也没能保住我腹中的孩子。

16

我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望着黑洞般的屋顶。

怎么会呢?阿娘分明将你养得很健康。

我摸了摸小腹,那里平平的,已然没有了生命的迹象。

我好像又重新死了一次。

扶稷今日照例来看我了,不同的是,他又换回了从前的松柏香。

我大梦初醒,我盯着他的眼睛,想要一个答案。

扶稷揉了揉鼻子,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这个神情,是他说谎愧疚时才会有的。

我背过了身,脸朝向床内侧。

原来这一个月的朝夕相伴都是假的啊。

我两世第一次徒生一个念头:我再也不想看到扶稷。

扶稷在未央宫里站了很久。

末了,他声音喑哑开口:

「小哑巴,是朕对不起你。但朕更不能对不起宁宁。」

我泪打湿了枕巾,我该怎么释怀呢?扶稷,你可知,你亲手杀死的,也是同宁宁的孩子啊。

第二日,扶稷给我升了位分,我成了凝美人,一下越了四个品级,这是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

我知道,这是扶稷补偿的方式,而我

却没有一丁点儿的喜悦。

扶稷此后也来过未央宫很多次,我每次都让铃儿把门紧闭。

我还没有办法装作若无其事地面对扶稷。

铃儿说,长乐宫的宫灯又开始从天暗亮到天明。

这一日,莲长使下了帖子邀我去南薰殿,她在信中说得了祈福的秘方,可以替早夭的孩童求个美满的转世。

我不喜欢莲长使,但她信中的后半段我却怎么都拒绝不了。

哪怕她不怀好意,只要有一丝可能,我也希望我的孩子来世可以拥有平平安安的一生。

我带着嬷嬷和铃儿去了南薰殿。

莲长使说事关天机,此事只能让我一人知晓,她让我随她去屏风后再讲给我听。

我想,嬷嬷和铃儿就在屏风外面,她也不至于做什么吧,便随她进了屏风后。

下一刻,她就从袖中掏出迷药捂住了我的口鼻,我顿时没了力气。

嬷嬷和铃儿听到了动静,就要拐进来,候在屏风外的侍卫立刻擒住了她们。

莲长使近乎癫狂地看着我:「贱人,你去死吧。」

她大抵是疯了,在宫中明目张胆地劫持,应该也是没想着活的。

她似乎读懂了我的意思,阴恻恻地笑了:

「哈哈哈哈,反正我此生对皇上唯一有意义的,也就这张脸了。可自从你进了宫,我连这一丁点的价值都没有了。」

「我早晚是要死的,黄泉路上,我得拉着你垫背,我要让你看着你心爱的皇上亲手杀了你!你和我本质上,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没听懂她后半段话的意思,药性上来了,我彻底昏了过去。

17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长乐宫。

我双手被绑住,由一根粗麻绳系着,悬于房梁之上。

麻绳结节处被割了一寸深的口子,由于我的重量坠着麻绳,那口子似乎在一点点裂开。

我不知莲长使为何要大费周章做此布置。

我低头想看看离地面的距离有多远,掂量一下我如果摔下的话是否致死。

低头的那一瞬间,我的汗毛倒竖,周身凝结至冰点。

我看到了自己一身红嫁衣躺在木棺之中,准确地说,是宁宁。

木棺前燃着一盏形态怪异的灯,那应该就是嬷嬷所说的往生灯吧。

但往生灯不是灭了,如今不是分明燃得好好的?

还有我,我死了有五年之久,为何尸身摆在长乐宫?为何尸身还未腐朽?甚至于,棺中的宁宁乌发红唇,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我有太多太多的疑惑,还不等我缓过神来,门「吱呀」一声开了。

是扶稷走了进来。

他神态自若地走到木棺旁坐下,解开了衣服前襟。

他的左胸口处是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我脑中飞速思考,我是与扶稷坦诚相待过的,以前他身上明明没有这些可怖的伤口。

我思及最后一次与扶稷同床共枕,就是咸阳宫他烂醉如泥的一夜。

扶稷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刺向了左胸口。

我想,如果我不是个哑巴,此刻已经失声尖叫了出来。

扶稷的左胸口涌出了鲜血,他端起往生灯,让鲜血一滴滴流进了灯芯。

灯火未灭,反而烧得更旺。

我亲眼目睹扶稷近乎虔诚地完成了整个过程。

他在新伤口处撒了些金疮药,简单处理了一下,穿好了衣裳,又将往生灯复位。

娴熟得好似已经历了千百遍。

饶是我如今心中尚对扶稷有所埋怨,也止不住想骂他。

疯子,你不疼吗?

全程扶稷没有皱过一下眉,但他的唇色已经苍白。

他静坐在木棺前,端详着宁宁的脸。

他开始同棺木中的「我」说着些漫无边际的话。

18

「宁宁,你不要担心,往生灯再也不会好端端就灭了,你的样子也永远不会变的。」

「我求清微道长告诉我往生灯复燃的办法,清微道长说虽然难,但尚有一计可施。只要每七日用与你血脉相连的新鲜血液滋养在往生灯中,往生灯就可以复燃。」

「可世间与你有亲缘的只有宁丞相,朕不愿伤害你的爹爹。」

「还好啊,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是眷顾我的。你还记不记得,成亲那日,我吃了你送给我的海棠糕,那海棠糕上沾了你的血。我们也是血脉相牵的夫妻了。」

原来,他自打走出咸阳宫的那一日起,就在割自己的血续「我」的尸身吗?

扶稷笑了,像是沉浸在幸福之中。突然,他又紧皱了眉头,声调似在乞求。

「可是宁宁,我已经用心头血养了你三个月,你为何还是不愿意回来看看我呢?」

「你是不是怪我这两个月很少来陪你,宁宁可不可以不要怪我。」

扶稷踌躇着

,犹犹豫豫开口:

「宁宁,我犯大错了。三个月前,我喝多了酒,把凝长使当成了你……」

「凝长使她怀孕了,可你还在孤零零地等我,我没办法接受和别的女人生子。所以我又干了坏事,我害死了凝长使的孩子。」

「宁宁,我是个混蛋。看着凝长使魂不守舍的样子,我的心竟也隐隐发痛,她脆弱的样子让我想到了那一日倒在我怀中的你。所以这两个月来,我忍不住想去未央宫看看她。」

「宁宁,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荒唐,可我真的没有为自己找借口。凝长使明明长得和你一点都不像的,但我时常在她身上看到你的影子。所以有时候面对她时,我根本无法做到全然地无动于衷。」

扶稷说着说着泪就滚落了下来,声音也变得嘶哑。

「可我知道,你们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你看向我的眸子永远是亮晶晶盛满了欢喜的。而凝长使看向我时,眼中永远写着悲伤。」

「我好害怕,我怕我不受控制地喜欢上凝长使。宁宁,我是个混蛋,我是个畜生!我对不起凝长使,但我更对不起的,是你。」

「宁宁,你回来吧!你骂我,打我,你拿刀刺我的心口。我只要你回来,好不好?」

扶稷哭得泣不成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扶稷的心声。

扶稷可以肆意地说出「对不起」,可我又该站在何种角度谈原谅呢?

我的死也带走了扶稷的一部分,宁宁成了执念,留给了他痛苦的深渊。

还魂后,我只道自己是宁宁,所以奋不顾身要陪在扶稷身边。

但我不知道在扶稷眼里,作为凝凝的我带给了他无尽的挣扎。

老天啊,你多么狠心,给了我希望,又叫我失望。哪怕我能说出只言片语,都不会落得如今靠近是错,远离是错的地步。

如今我和扶稷的距离,是真正天涯海角的近,又近在咫尺的远。

我闭上了眼,任由眼泪纵横,心口疼得发闷。

扶稷在无数个日夜,活在期冀中,一刀刀割向自己心口时,又该有多疼呢?

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想和扶稷一起共赴黄泉作罢,是不是死了,就不用再痛苦挣扎了?

我手腕上的麻绳此刻完全裂开了,我摔了下来,直直砸在往生灯上,灯碎了一地。

19

扶稷不可置信地看着从天而降的我。

他闻声又望向地上的碎片,发出了震天的哀嚎。

我的身子僵住了,我突然在这一刻懂得了莲长使后半段话的阴狠意义。

她想让我杀了扶稷的希望,再让扶稷亲手杀了我。

扶稷扑向棺木,我也看向棺中的自己。

宁宁脸上的血色以飞快的速度流逝,变成了惨白色。

「啊!!!!」

扶稷的脸涨得猩红,目眦欲裂,他举起了匕首,一步步走向跌坐在地上的我。

我第一次在扶稷的眼中看到了滔天的恨。

虽然害怕这样的扶稷,但我的心太累了,我闭上了眼睛,让这些都结束吧。

预料中的匕首却没有落在我身上。

我睁开了眼睛,嬷嬷冲进了长乐宫,挡在我身前,双手接下了刀刃。

「陛下,请您清醒些吧!小姐看到你这个样子,不会开心的!」

提到小姐,扶稷稍微恢复了神志。

我抱住了嬷嬷,我想让嬷嬷松手,嬷嬷的手掌止不住地在流血啊。

「安嬷嬷,是她砸坏了宁宁的往生灯,世间再无第二盏往生灯了!」

嬷嬷牢牢将我护在身后,「陛下,这都是莲长使的奸计,凝美人手无缚鸡之力,她如何能出现在这长乐宫啊!」

扶稷这才松了手,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我看不懂眸中的情绪。

「莲长使?哈!哈哈哈哈!好哇!」

扶稷疾步出了长乐宫,我油然而生一股不好的预感,如今的扶稷不知会做出什么。

我扶嬷嬷回未央宫,让铃儿去请太医来给嬷嬷包扎,所幸伤口未及筋脉。

铃儿回宫时还带回了扶稷的消息,她告诉我,扶稷去了南薰殿,令人活剥了莲长使的皮,扔到了油锅上。

「陛下说,莲长使不配带着那样的一张脸死去。」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扶稷,是我害了你。

宫中乱做了一团,因为扶稷又提剑去了地牢,一身戾气,无人敢拦。

我用眼神央求嬷嬷,求她告诉我地牢里有什么。

我很担心如今陌生的扶稷,他已经被刺激得疯魔了。

嬷嬷叹了口气,告诉了我全部。

地牢里关着策反的九皇子。

五年前扶稷就没有杀死他,而是挑了他的手筋脚筋关在了地牢中。

每日扶稷都令人用箭刺穿他的周身又避开要害,再让太医为其医治,再刺,再治,周而复始。

扶稷又在九皇

子额顶上方的墙壁上凿了一孔泉眼,水每日都「哒」「哒」滴在九皇子额上。

嬷嬷说,九皇子在第二年就疯了,但扶稷始终吊着他一口气。

「陛下说,小姐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时候才有资格死。」

我的心仿佛被一只手攥得生疼,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还是感觉要窒息了。

我冲出了未央宫,我要去找扶稷。

扶稷,收手吧!是我害了你。

我终是没能冲进地牢,嬷嬷死死地拖住我。

「凝美人,老奴不能让您去送死啊!陛下如今已经神志不清了!」

我蹲在地牢门口哭,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好怕扶稷也在地牢里自戕,扶稷,我什么都不求了,我只求你活着走出来好不好?

20

一个时辰后,夜幕低沉,扶稷终于从地牢里走了出来。

他右手提着剑,剑刃并蓝色衣袍上沾满了血迹,暗红一片,脸上也溅了一滴滴鲜血,不知是他的还是九皇子的。

我想九皇子大抵是死了,我已经哭了太久,脱了力,斜靠在嬷嬷怀中。

扶稷空洞的眼神扫了我一眼,便仿佛没有看到我般,直直地走进了咸阳宫那片黑暗中。

爹爹进了皇宫,带着满朝文武守了咸阳宫一夜,他们也担心陛下自戕。

我在未央宫中独坐到了天明。

第二日,扶稷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咸阳宫。

只是他满身战甲,嬷嬷告诉我,扶稷要御驾亲征,讨伐东夷了。

我素来知道异邦骚动,对我朝社稷心存不轨,但扶稷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讨伐东夷呢?

「五年前,九皇子勾结北狄南蛮西戎东夷造反。陛下这些年在外征战,已颠了北狄、南蛮、西戎的政权。东夷是最后一个,而那日射杀小姐的塔楼兵,正是东夷人。」

扶稷出征时,我跑到城楼上去看他。

他高坐于骏马之上,如同少时一般意气风发轩然霞举。

但他走得那么萧然决绝,仿佛皇城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的了。

我突然害怕,扶稷会一去不复返。

扶稷走后,我在宫里过上了一潭死水般的日子。

我免了诸少使的请安,日日和嬷嬷、铃儿待在未央宫中。

嬷嬷总是安静地陪着我,铃儿是小姑娘,她可能也是怕我想不开吧,总是叽叽喳喳地寻些话来说,想逗我开心。

不过也好,这宫里太安静了。

铃儿的名字取得真的很好,她的声音清脆,就像一只小铃铛。

而这些恰恰是我没有的。

我说不了话,写不出书信,可是情绪积压在心中,总在寻找一个突破口。

于是我的泪腺变得格外发达,我总是无缘无故地就开始流眼泪。

我日日静坐在宫中以泪洗面,夜间做的噩梦格外清晰地闪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梦到了扶稷浑身是伤倒在战场上,梦到了扶稷举着匕首双目猩红地走向我,梦见了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娃娃跌跌撞撞奔向我,喊着「娘亲」「娘亲」。

我又开始做在沛县时重复的梦,梦见了扶稷抱着我,淹在一片血海中。

我的身体愈发不好,心口总是绞痛,眼睛也酸痛。

扶稷是立秋时出征的,我在未央宫数着日子等了扶稷一整个轮回。

秋,冬,春,夏。

第二年夏,扶稷在六月初二这一日凯旋归京。

21

此时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了,铃儿和嬷嬷扶着我,去皇宫门口接扶稷回家。

我听着耳边哒哒的马蹄声,眼前却雾茫茫一片。

有一道脚步声向我靠近,我嗅到了熟悉的松柏香。

扶稷离我很近了,我眯着眼睛,这才堪堪看清他的脸。

他脸上的棱角更锋锐了,有一些细小的伤口,索性并无大碍。

扶稷察觉出了我的异样,瞳仁微颤,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住了我。

靠在扶稷怀中,我这才感觉到了安心。

【还好,你活着回来了。】

扶稷剿灭了东夷,还带回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听说是先皇流落民间的皇子,扶稷将其立为了储君。

第二天,扶稷来未央宫看我。

我俩面对面无言静坐,扶稷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

「本就是小哑巴了,若是哭瞎了眼睛,可如何是好。」

第三天清晨,向来勤政的扶稷罕见地没有上朝。

小太监说,扶稷寻了块上好的黄花梨木料,在咸阳宫不知捣鼓些什么。

下午的时候,扶稷又来看我了,还带来了一根拐杖。

我有些意外,他今日未上朝,不会是在捣鼓这个玩意儿吧?

我同他比画。

【你亲手做的?】

他眼神闪躲,点了点头。

「小哑巴

,要爱惜身子,往后就由这根拐杖搀着你吧。」

幸福是虚无缥缈的,有些时候那么遥远,有些时候又好像努力伸伸手就可以够到。

第四日,辰时开始宫中就十分热闹。

我同嬷嬷比划,【宫外怎么那么吵?】

嬷嬷告诉我,今日是储君继位大典。

储君?继位?

那扶稷呢?我串联起扶稷凯旋后这几日的种种举动,心中警铃大作。

直觉告诉我,扶稷隐瞒了所有人。

嬷嬷将玉玺和一份圣旨递给我,我颤抖着打开圣旨。

圣旨上说,册封沛县凝凝为凝夫人,辅佐幼帝。

若凝夫人百年后薨逝,特准葬于骊山别陵。

我急得将圣旨翻来覆去,上面却只字未提扶稷自己。

而骊山陵墓是扶稷另外督造的,葬的是忠臣与国士,但却不是皇陵。

我蓦然回想起进宫伊始,铃儿同我说过的。

「高一等的长使同低一等的少使也没什么不同嘛,反正末了都是入不了皇陵的。」

为什么偏偏是皇陵?

扶稷界限感强,从小他想守护的东西,都不允许旁人染指分毫,直觉告诉我,此事同「我」脱不了干系。

宁宁……长乐宫!

22

我发了疯似的奔向长乐宫,如今我是辅佐幼帝的凝夫人,无人敢拦。

长乐宫还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我缓慢地走向殿中,每一步都似灌了铅一样沉。

殿中摆着两具冰棺。

扶稷换上了大婚那日的婚服,躺在冰棺之中,了无生气。

而旁边另一具冰棺中躺着的,正是同样一身红装的「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未央宫的,我跌了很多跤,膝盖和手掌上皆是伤。

今日是继位大典,爹爹是丞相和帝师,他整日都在宫中。

我让嬷嬷去请来了宁丞相。

在宫门前,我将玉玺交给了爹爹,深深地给爹爹行了一礼。

【爹爹,女儿不孝。】

爹爹很惶恐,他慌张地扶起我,「凝夫人,老臣受之有愧。」

我了解爹爹的,他是两代忠臣,往后,也会是三代忠臣。

爹爹走后,我同嬷嬷和铃儿比画,让他们去御膳房给我做些牛乳酥酪来,我要带给幼帝吃。

嬷嬷和铃儿不疑有他,立刻去了。

对不起啊嬷嬷,我又支开了你。

我撑着扶稷送我的拐杖,一步步摸进了未央宫屋内。

我静静地坐在窗前,突然想起,今日也是六月初五啊。

是我上一世同扶稷原本的婚期。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攥在手中,我在等。

窗外响起了锣鼓喧天的喜乐。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日与扶稷大婚时,也是一个锣鼓喧天的黄道吉日。

我坐在长乐宫中,心中盛满了嫁给心上人的羞涩、喜悦与期待。

时辰到了。

我奋力将簪子刺向心口。

「扶稷,我们成亲啦。」

番外——

我是个道士,道号清微。

我是师门中最小最离经叛道的那个,但师父说我独具慧根,将来宜承袭道观大统,于是在而立之年我背着师门的宝器出门游历了。

我走到皇城,发现皇城沉浸在一片死亡的悲寂当中。

有个短胡子的儒雅老头来找我,他说他是当朝丞相,宫里死了人,要请我过去超度。

我问他死的是谁,他说死的是新皇的未婚妻,他的女儿。

我心想,这小老头有点东西,死了女儿还能强忍悲伤,四处筹谋,不愧是丞相,顾全大局!

但我是来游历的,师父也不喜欢我接私活,所以我拒绝了他。

小老头硬拉着我不让我走,说新皇扶稷已经把自己锁在长乐宫七天七夜了,他们都怕皇上跟着殉情了,只有我能帮帮他们了。

我清微一身反骨,心想这不是道德绑架我吗,但是他说出了新皇的名字——扶稷。

这我就来精神了,我们道士一直住在山上,择乱世而出,从来不理会这些朝代更迭。

但扶稷我却略有耳闻,这个小子在做太子的时候就致力于民生社稷,躬身力行,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

好吧,我是个惜才的人,那就跟着这老头进宫劝劝扶稷那小子吧。

我进了宫才发现根本不是老头说的那么简单。

扶稷这小子居然把人家姑娘的尸体摆在长乐宫里还未下葬!

虽然用冰棺冰着,但最多也只可以保存一年。

他听说我是被请来超度亡灵的道士,护着冰棺不准别人碰,又拉着我求我救救他的心上人。

可人死不能复生,我刚刚已经偷偷捏了个诀,看了这姑娘的命线,虽未入轮回,但魂魄都已经离体了。

就算我是

个道士,也改变不了这一点啊。

我跟他讲我办不到,让他另择高明。谁知道这小子立刻印堂发黑,身上有死相。

这不是吃准了本道长是个爱贤的,在以死相逼呢吗!

看来这小子不仅是个不可多得的治世之才,还是个世间难寻的痴情种。

罢了,我转头看了看身后的丞相老头,是个满脸都写着「忠」「义」「礼」的老实人。

这样的爹教出来的闺女又会差到哪里去呢,那躺在冰棺里的姑娘看面相就是个纯良心善的。

纠结之下,我做出了一个违背师门的决定——我把师门的宝器往生灯给了扶稷,还把我自己知道的通通一股脑告诉了他。

我跟他讲了往生灯的用法,放在逝者身边点燃了,可以保证他心上人的尸身不朽,同时也可以帮助他的心上人聚魂。只要往生灯不灭,他的心上人就有回来的可能,要是灭了那就彻底嗝屁,永远都回不来了。

扶稷立马活了,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让他别高兴得太早。

师父早就告诉过我,泄露天机,必遭天谴。

我同样要提醒扶稷这件事背后的利害关系,我们这是在逆天改命,他的心上人到底回不回得来都说不准,而他是注定要遭大大的天谴反噬的。

我问他还干不干,他义无反顾地冲我点点头。

好吧,那就干吧!小毛头都不怕,我这个老道长还怕什么呢。

出了宫门我就吐了一口血,我不仅助纣为虐逆天改命,我还泄露天机,这天谴第一个遭在了我身上。

丞相老头追在我后边让我先别走,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谁知道他竟然给我深鞠一躬行了个大礼,眼里闪着泪光,感谢我愿意救他女儿。

他这一刻才卸下了为人臣的担子,有了点父亲的样子。

妈的,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怎么都是些好人,你们让我说什么好。

没游历成功还丢了宝器,我悻悻回了山上。

师父问我可知错,但我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出意外,我被逐出了师门。

嚯,那我就正好继续游历去了,在道观里我已经学不到什么了,最好的道就在世间人生百态中。

五年里我走了世间许多地方,我在一处富饶的乡镇歇歇脚,这里原本是一个荒凉的渔村。

我果然没看错扶稷这小子,他将这天下治理得很好。

但这小子命也未免太苦了点吧,被亲爹猜忌,被弟弟谋逆,死了老婆,痛不欲生还得对得起天下百姓。

妈的,这里不是水乡吗?怎么风沙这么大,本道长的眼睛好酸。

这一天,万念俱灰的扶稷找到我,告诉我往生灯灭了,问我可还有一线生机。

我游历不是白游历的,这些年也增添了一点知识储备,确实还有另外的唯一一个办法。

但是我看着眼前的扶稷,他如今执念已经太深了,我不知道告诉他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小子不好的就是太聪明了,他看出了我的犹豫,犹豫就说明有希望,他立刻「砰」一声给我跪下了。

要死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这膝下何止黄金啊,那是江山气运啊!我不信这小子不知道这一点!

要命了要命了,被人皇一跪,我岂不是又要折寿了!

我赶紧扶他,他不肯起来,这小子也才二十三四岁吧,怎么身上背负了这么多呢。

我清微生平第一次心疼一个大老爷们。

我又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我告诉了他往生灯复燃的办法。

听说这小子回去后就开始割自己的心头血给灯芯供燃。

这呆子!割哪儿的不好,偏偏割心口的。

我是真担心那姑娘还没醒过来,他自己就先嗝屁了。

于是我又去游历了。

活到老,学到老,或许我能获取其他的信息呢,那小子长此以往地放血也不是个办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游历了一年多,在一本失传已久的秘本中了解到,往生灯一旦燃起后,如果好端端熄灭了,除了是逝者再也回不来之外,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逝者魂魄已经归来!

我对于这一发现十分惊喜,我调转方向,日夜兼程骑马向皇城奔去,我得早点告诉扶稷这个消息。

我跑死了三匹汗血宝马才赶到皇城,谁知道皇城中正举国丧。

扶稷,你小子最好别给我出事!

我在城门口碰到了丞相老头,他短胡子都白了,看起来老了十岁。我最后的一点期待也破碎了。

妈的!扶稷你这小子怎么不打招呼就死了!

丞相老头带我去了皇陵,扶稷的尸体就停在那儿。

我耳边全是师父从前告诉过我的话:天谴不是固定的,但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到来。

扶稷躺在冰棺当中,旁边果不其然躺着他的心上人。

棺前有一墓碑,上头刻着:吾

妻宁宁。

我捏了个诀,我是实在想看看扶稷这小子同他心上人的命簿。

这也是我游历时学来的,当然,属于窥探天机。

我咬了咬牙,折寿就折寿吧!

果不其然,扶稷这小子的命宫已经乱七八糟一塌糊涂了,没有办法,这都是逆天改命的反噬。

但在一团污遭中却有一线新生的光亮,扶稷同他那心上人此生端的是情深缘浅的姻缘,就算死后也是不入同一轮回道的。

可现在那光亮一点点扩大,两轮魂魄牵绕着共入轮回,端的是鸾凤和鸣共白头的姻缘!

我口中吐出一口鲜血,我看了眼冰棺中的扶稷,那小子神色安然,嘴角带笑,想来死前应该是获得了解脱的吧。

我清微生平第一次落泪,妈的,逆天改命,你小子成功如愿了啊!

我又随丞相老头去了皇宫,他让我再去给幼帝祈个福。

换在以往我是不会去的,但我看了看眼前这个胡子花白的老头,于心不忍。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聊表慰藉,他也辛苦了。

给幼帝祈完福,冲出来一个老嬷嬷和宫女拦住我的去路,他们说自己的主子凝夫人失踪了,非要让我帮忙去找找。

哎我说,怎么皇宫里的人都这么会见缝插针啊!我脑门上写着「劳碌」两个字吗?

不对,等等。

扶稷那心上人名字是不是也唤作「宁」来着?

我又踢踢踏踏跟着他们去了未央宫,一路上他们说门口的侍卫没见凝夫人出来过,凝夫人就在屋中失踪了。

未央宫里还保留着凝夫人失踪前的原状未动过。

我环顾了一番,在窗前发现了一抔黄土并一只染血的簪子。

我闭上眼,叹了口气,可不能再多说了。

我只能同那老嬷嬷和宫女说,他们的主子也如愿了!

哎哟,可累死我了。

我要用我那所剩无几的阳寿继续云游去喽!

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