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从军的京城沈家少爷回来了,十里红妆娶了个戏子。消息传过来时,我正在平乐坊推演沙盘,兵棋瞬间从手上跌落。脑海里蓦地想起,沈景出发前一天,遍寻我不见,最后只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开。后来我拆开,里面静静地放着一枚玲珑骰子。除此之外,只有一句话——恩爱两不疑。1、我回府的时候,娘亲正同管家说话。「长乐回来了啊。」一见我来了,她状似无意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后藏,又使个...
听说从军的京城沈家少爷回来了,十里红妆娶了个戏子。
消息传过来时,我正在平乐坊推演沙盘,兵棋瞬间从手上跌落。
脑海里蓦地想起,沈景出发前一天,遍寻我不见,最后只留下一封信匆匆离开。
后来我拆开,里面静静地放着一枚玲珑骰子。
除此之外,只有一句话——
恩爱两不疑。
1、
我回府的时候,娘亲正同管家说话。
「长乐回来了啊。」一见我来了,她状似无意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后藏,又使个眼色让管家退下,「累不累呀,快去回屋喝口水歇歇。」
我翻了个白眼,伸手去拿:「娘,别藏了,这东西如此红,一眼就能看见。」
意料之中,是沈家的喜帖。
挽烟,
林挽烟,
原来那个要被沈景十里红妆迎娶的人叫林挽烟。
她和沈景的名字并排在一起,我竟莫名看出些般配来。
「长乐,咱不去了吧,反正沈家不过是个商贾之家,咱将军府才不稀得去。」娘亲眉毛都快挤成一个川字,手刚抬起又放下,围着我来回踱步。
「噗。」,我被娘亲逗笑,「你结交的百姓几乎覆盖大半个京城,上到商人,下至乞丐,哪个不和你称兄道弟,如今倒学会抬出将军府的名头压人了。」
随即又觉得心酸。
向来不拘小节的娘亲,怕她唯一的女儿伤心,变得小心翼翼。
而自己,听着爹爹的英雄事迹长大,常言恨不得提刀上马,血战沙场,此时却因为儿女情长,让娘亲如此担忧。
实属不孝。
「娘常说长乐是个小泼猴,泼猴跑跑就好了。」我上前一步抱住娘亲,头埋在娘亲脖颈上蹭来蹭去,唔囔道。
可我还是不甘心。
所以我摸黑翻了沈家的墙。
沈家还是原来的布局,借着月光,拐了数不清的弯以后,我总算找到了地方。
屋子里没有光亮,我抬起的手迟疑片刻,终究敲在门上:「沈景。」
迎接我的是一片寂静。
沈景以往睡眠很浅,丁点声响就足以惊动他。
我不信他从军一年后连睡眠都变好了。
我再次伸手敲门,一遍又一遍,心中兀地生出执拗,打定主意非敲开门不可。
「别敲了,我从回来后就不住这里了。」沈景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声音淡漠,正倚靠在墙上。
敲门的手顿时僵住,我不用转身去看,都能一一描摹出他的相貌。
长身玉立,五官清秀俊美,眼里仿佛藏着灿烂星辰。
想来也是,沈景携军功回来,怎么可能会再住当初最偏最小,连柴房都不如的屋子。
自知道他要娶别人以后,我想过很多次,如果再见他,我要说些什么。
我要问他,明明写恩爱两不疑,为什么转身娶了别人,甚至那人还是个戏子。
我要问他,到底是何时……何时喜欢上那女子的。
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质问他。
可我真见了他,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沉默良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注视着他,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你身体还好么?」
沈景走前,曾因为他娘亲去世,大病一场,卧床整整半个月。这一年来,我最担心的就是他的身体。
如今见他面色红润,知道他好好的,好像其他的忽然间不值一提了。
只是今夜再看他,只觉他眼中再无星辰。
我看到沈景皱了下眉,神情古怪,似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这是你走时送我的骰子。」我摇摇头,从怀里掏出玲珑骰子,苦笑道,「如今你既打算娶其他女子,便合该还给你。」
沈景回了一句话,我好似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沐姑娘自行处理这骰子就好。」沈景站直,面无表情,低头整平自己的衣服,「若是没有其他事,天色已晚,沐姑娘该回去歇息了,我就不送了。」
逐客令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自不会再厚着脸继续呆这。
然而这玲珑骰子断然不能再留在我这里,我拿起骰子就要捏碎。
「且慢!」沈景突然皱了下眉,似是很痛苦的样子,出声拦住我。
我抬头疑惑看向沈景,心里藏着些微不可能的希翼,等着他说话。
既是让我自行处理,又何必阻拦我?
除非……
我想,如果他要反悔,我定会给那女子很多很多补偿。
只要我的沈景回来。
但沈景只是伸出手,望着自己手指:「沈景当初做这枚骰子时,点灯熬油,没日没夜,手上被刻刀划得到处都是伤。」
「沐姑娘留下它吧。」
说到最后,他语气里甚至裹挟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我的目光投向他的手,依稀见到那白皙修长的手如今遍布细小的伤疤,又转而看他。
与沈景对视片刻,我率先败下阵,移开视线,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竟鬼使神差地又将骰子揣回怀里,藏进心口。
我本想着自己此趟如若问不出个缘由,也必定要把骰子还回去,再不济毁掉也不会留下。
可我的决心仅被沈景三言两语就打消了。
我的私心至此,羞愧让我几乎无法保持冷静。
「我走了。」我有些慌,眼神四处闪躲,手心黏糊糊,只想回去。
说完,我转身准备离开。
沈景喊住我:「沐姑娘,沈某大婚之日……」
「长乐必会亲自到场祝贺。」我背对他,不等他说完就回答了。
「不,我是说,希望沈某大婚之日,沐姑娘不必来。」
2、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府里,任由侍女晓春脱下外衣时,才回过神。
挥手让晓春退下,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盥洗盆边,捧起一汪水想洗漱,却看到了水里的自己。
眼前的女子,头发盘成简单的圆髻,原本精神凌厉的剑眉耷拉下来,一双凤眸空若无物,面色煞白如雪。
不忍再看下去,我别过头。
待随便洗漱完,仍不由得继续低头打量自己。
一身玄色织银纹箭袖,足蹬黑色长筒靴。
丝毫看不出女子的婀娜多姿。
明明沈景曾说过我这般样子就很好,现今却连大婚之日都不让我去,唯恐我伤了他的小娇妻。
我叹了口气,不再多想,坐到床边准备休息,余光不经意间瞥到床头上那封沈景当初离开时给我留下的信。
据说那日沈景穿得格外雅正,一早就去将军府找我,但遍寻我不见,只得垂头而归。
等我回到府里,桌子上只摆着一封信。
信里除却一枚玲珑骰子,就只有一句话——
恩爱两不疑。
现今信还在,只是人已变。
我苦笑着伸手拿信拆开,久久盯着那句「恩爱两不疑」。
不得不说,这行字,是我认识沈景以来,他写得最好看的一句话了。
恩爱两不疑……
「晓春,备车。」我蓦地站起来,披上衣服,即刻前往平乐坊。
我不信,一个写下「恩爱两不疑」的人,能在仅仅一年内,就彻底变了心易了情。
夜色越来越浓,黏稠得如化不开的墨砚,远处传来滚滚的轰隆声。
我掀开车帷,望向天边,心想今夜怕是要下雨了。
一到平乐坊,我就直奔文阁。
平乐坊是我和沈景商讨修建的,一楼为大厅,暂时充作兵器陈列室,二三楼则为文武两阁。
文阁在二楼放些各家著作及诗词歌赋,武阁在三楼放些兵书和沙盘。
自沈景从军后,文阁主要被我用来收藏他寄来的信。
我径直走到一处书架前,抬头将最上面的盒子取下来。拿到手才发现表面已然落灰,我随手用袖子拂了拂,随即又吹了一下。
沈景自两月前就不再寄信,我只当他军中事务繁忙,未曾在意过。
外面天空突然闪过一道白光,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砸得窗户噼啪作响。
我看也没看,只稳稳坐在书桌前,打开盒子,把信都拆开放着。
我沉浸在一封封信里,反复推测当时沈景写信的心情、状态。
最后一封看完后,我揉揉眼睛,扭头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雨已停了。
按信的时间来算,沈景在外,每半月必有一封信抵达,前十个月里,皆是如此。
我本想,若沈景有什么苦衷,信里或许会提及一二。
但直到他最后一封信,写的都是塞外风景粗犷壮美,若我见了,定会很欢喜。
难道他真的只是单纯爱上了别人么?
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有什么东西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却抓不住,不自觉拧起眉头。
字迹!
是字迹!
我猛地坐直身体。
之前心思都在信的内容里,却全然忽视了字迹。
沈景这人闷葫芦一个,素来也只在我面前话多点。往常我遇事,他必定第一个冲上前,但若是他自己遇事,那便成锯了嘴的葫芦,只字也不吭。
这样的他,在军营遇到事,怎么可能会在信里提及。
我急急把信依次并列展平,即便他很努力地试图控制自己的笔力,字迹变化还是骤然明显起来。
从一开始的每笔画都坚定有力,到后来越发的潦草虚浮,甚至最后一封信里,随处可见因手腕失控造成的连笔扭曲。
他知道我性格散漫随意,不注意细节,从他两个月都未曾寄信来,而我却不以为然,以至于盒子都落灰了就可见一斑。
所以只要他保持字迹整体正常,即可以轻松骗过我。
我闭上眼,后靠到椅子,用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看着那最后一封信,我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写了很多遍,才那么精准地将失控扭曲只控制在连笔之间。
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问沈景怕是问不出来,只能从爹爹那里着手。
我从书桌翻出几张信纸,询问爹爹关于沈景抵达军营以后的经历,是否受过伤,或者有什么奇怪之处。
临了放笔,又想起林挽烟。
这林挽烟是在何处认识的沈景?
思索片刻,决定重新提笔将林挽烟之事一并写入信里。
确定无任何遗漏后,我将信仔仔细细封起来。
做完这些,才发现外面晨曦将至,天光微亮。
「你且快马加鞭将信送至塞外沐将军手中。」我唤来一个暗卫,把信递给他,认真叮嘱道。
「是!」暗卫施拳作礼,又低头禀报,「小姐,外面有个女子形迹可疑,我们的人正盯着她,小姐看怎么处理?」
女子?
平乐坊行事低调,从没人注意过啊。
我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缝隙往外看。
楼下一人身着翡翠烟云绮云裙,挽垂鬟分肖髻,端的是可爱婀娜,表面在胭脂摊旁挑选胭脂,眼神却不时望向平乐坊。
「走,去看看吧。」我扭头朝一楼走去。
3、
「呀,巧了不是,我刚从平乐坊出来,一眼就看中了这个胭脂。」我瞧这女子手要朝着一盒胭脂伸过去,急忙几步并作一步抢上前拿了去。
观这女子眼睛清澈透亮,应当不是恶人,不如诱上一诱,打探一下情况再定。
「这,无事无事,姐姐既然喜欢就拿了吧,我也只是想看一看来着。」她连连摆手,嘴角扬起一抹羞赧的笑,又踌躇着终于说出口,「姐姐……是平乐坊的人?」
啧,鱼儿上钩了。
我装作激动地挽住她的手,拽着她往平乐坊走:「这可真是谢谢妹妹了呢。姐姐不才,在平乐坊管些总账,不如妹妹跟我进去喝口茶,歇一歇吧。」
看来是个可爱单纯的女子,那么容易就被我的热情说服。
两人边说边进了平乐坊。
「不知妹妹怎么称呼?」
「我叫林挽烟,姐姐叫我挽烟就好。」
我拖着林挽烟的步伐顿时愣住,随即调整回来,状似正常地带她在大厅转转。
林挽烟怎么会知道平乐坊?
沈景竟连这个都同她说了么。
「砰!」
我用力揉头,刚刚想得太过入神,以至于径直撞上了林挽烟。
刚想开口道歉,却听见林挽烟不住地道歉。
她窘红了一张脸,不停弯腰:「对不起!对不起!」
难道……
「挽烟,是有什么心事么,怎地这般出神?」我试探地看向她。
只见林挽烟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怯生生的,好似不知道该不该说。
「没关系的,想说什么,姐姐都会听着的。」我叹口气,扶她一同坐下。
她像极了一只惹人怜爱的兔子,难怪沈景如此护着她。
若是我,对这样的俏佳人,也必下意识呵着护着才好。
「说来怕姐姐笑话,我快要成婚了,可是有件事一直放不下。」林挽烟脸上浮出一朵红云,头低下去,「我与公子认识时,他常常会写很多信寄出去。」
「我曾偷偷进去过他的屋子,看到很多写好的信,这才知道寄出去的只是一小部分,而那里所有的信都是写给平乐坊一个叫长乐的姑娘。」
看来林挽烟的确是在军营才认识了沈景,只是她知道军营之事不便外漏,因而以其他代替。
我心下揣度,表面只作不知,安慰道:「妹妹不必多想。既是要成婚了,公子心里定然有你,或许是他的姐姐或妹妹叫长乐也说不好。」
「不是的,其实我也不懂。认识公子时,公子对谁都冷冰冰的,只在写信时,眼神缱绻,表情温柔,像是想到了深爱的人。」林挽烟好似回忆起什么,低低道。
这或许是个好机会,能知道沈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没有接话,等着林挽烟说下去。
「我虽心悦他,但自知身份低微,只想着能够看见公子就好了。谁知后来,他因故受了重伤,我在床前昼夜照顾,醒来后他……他竟说,心悦我要娶我。」
「那不是挺好?」我心沉了沉。
难道沈景其实没有隐衷,只是单纯因为林挽烟陪他照顾他,所以喜欢上了她,决定娶她。
我不信。
「是挺好。」林挽烟叹了口气,「但我总觉得,公子像变了一个人。其实受重伤前,他有时也会突然出现一些奇怪的举动。」
嗯?变了一个人?奇怪的举动?
我敏锐地捕捉到关键,正待问些什么。
「沐长乐!」大门猛地被推开,沈景闯了进来。
哦对,我想起来,沈景也是可以直接进出平乐坊的。
林挽烟吓得站起来,听见沈景的话,又不可置信地瞠大眼睛看我。
我扶了扶额头,为什么觉得自己现在那么像负心人。
「你对挽烟说了什么?」沈景直接走到林挽烟旁边,怒瞪着我。
即便知道沈景可能有问题,但看到他为了另一个人如此对我,我还是心下一酸。
我努力抑制住自己,抬头看向沈景:「怎么,挽烟在我这,沈少爷那么不放心啊。」
沈景不理会,反而一甩袖子弯下腰,一字一句对我说:「沐长乐,你若敢动挽烟分毫,我定会废了你。」
闻言,我僵在原地,只定定看着面前的人。
望着他凶狠的眼神,我丝毫不怀疑,如果我真的对挽烟动手了,他会立即撕碎我。
我忽然就想起,刚认识沈景那会,我被流氓地痞报复,围在巷子里。
再怎么学过武功,我也无法以一敌十。
危急关头,他突然出现,挥舞着木棍要带我离开。
只是人太多,他被人缠着空不出手,地痞拿着剑就要从背后捅向我。
他却抱着我硬生生转了个身,用手去抓剑,剑直接划过他的手,穿透了他的心口。
那时,我也是这么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
只是他当时伸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对我说别怕,有他在。
「好了好了,沈郎,沐姑娘还带我喝茶,同我聊天,你别那么说人家。」林挽烟拉了拉沈景,眼见拉不动,直接插身在我和沈景之间,双手张开,一副护住我的样子。
透过旁边,我看到沈景站直,伸出左手拉住林挽烟,转身就走:「我们走。」
我愣愣地盯着他牵住林挽烟离开的背影,有那么一刻觉得,如若他真的这般喜欢林挽烟,我放手就是。
不对!
我陡然站起,眯起眼睛。
沈景自从替我挡了那次围殴以后,左手废过一段时间。
以至于即使后来左手好了,也基本不用左手。
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浮现在脑中——
莫非,此沈景非彼沈景?
4、
这个想法出现以后,再也抹除不掉。
爹爹回信还需要些时日,我回头盯着平乐坊的牌子,心里有了计较。
我再次回到文阁,从角落里扒出那块碎了一角的玉佩,唤上几个暗卫立即跟我走。
「来人,换马车。」我喊上晓春,急匆匆坐上马车,势要赶到沈景前面。
「你们几个听着,这块玉佩给你们。」坐稳以后,我看着那几个暗卫,吩咐着他们过会要做的事,「你们趁沈景下车时,无论怎么做,只要假装这块玉佩摔在他脚下就好。」
「只需要让玉佩掉在沈景脚下,让他看见,然后你们再捡起玉佩离开就好。」
暗卫们抱拳应诺。
马车疾驰,我掀开车帷一角,周边景物飞快后退。
不多时,马车停在沈家对面拐角处,视野开阔,整个沈家一览无余。
暗卫们纷纷下车,去沈家旁边候着了。
我望着沈家,手指无意识敲着车窗。
他来了。
沈景的马车停了下来,透过马车,我只能隐约见到沈景和林挽烟下车了。
马车走了。
我立即坐直,眼睛紧紧盯着沈景。
暗卫们从怀里掏出酒壶,洒出一些酒在自己衣服上,而后摇摇晃晃朝沈景靠近。
「你不长眼啊,撞我干嘛!」待离沈景只有一步之遥时,一个暗卫突然把另个暗卫推到沈景身上。
「啪」,
玉佩从暗卫怀里应声而落。
沈景低头瞧了一眼,眼神停也未停,随即抬头直接把暗卫推开,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哪来的醉汉,还不赶紧赶出去。」
「哎哎哎,你们怎么这样啊。」暗卫不着痕迹地避开奴仆驱赶的手,弯腰快速拾起玉佩,假装追去跟人打架。
看完全程,我闭眼靠到后面,手指捏住鼻梁。
若想试探一个人,就利用人的极端情绪去试探,那种骨子里的极端是人下意识遮掩不了的。
这还是当初沈景教我的。
而这个玉佩,如若是沈景,或者是说原来那个沈景,定会一眼就认出来。
我利用了他的极端厌恶去试探。
当初沈家嫡子沈城随便编了个玉佩被沈景偷了的谎言,一举告到沈母那里。
沈母不顾事情真伪,先打了沈景三十大板,直打到沈景几乎爬不起来,还要去给沈城找一个不存在的玉佩。
然而等沈景挑好玉佩,赶回沈家时,见到的却是他娘亲竹菊掉入湖中挣扎的场面,沈家的奴仆们只围站着嬉笑看戏。
他当然没有救回自己的娘亲。
竹菊作为一个婢女,有了家主的孩子,家主却不管不顾,自是日夜被欺侮嘲笑,连最起码的衣食也保障不了。
如此日积月累之下,早就身如槁木,落水更是激化了这一切。
谁又会在乎一个婢女的命呢。
沈景浑身湿透,抱着竹菊回到平乐坊时,玉佩掉落在地上,碎了一角。
后来便被我收在文阁的角落里。
我想不通,与沈景相识数年,我从未听说他还有同胞兄弟。
更何况,这个沈景多次站在我面前,我居然看不出丝毫不同之处。
真正的沈景又在哪里呢?
依信里的字迹来看,他如今的状态一定很不好,甚至可能生死未知。
我需要尽快找到他,越快越好。
主意定下来之后,我悄悄吩咐暗卫去沈家做几件事,自己则急忙赶回将军府。
回到将军府,我从梳妆台里拿出首饰盒,在最里层放着一个翡翠手镯。
小心地取出手镯,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没有问题,我将左手手指并拢,手镯一套,就滑进手腕了。
然后着人将沈景请进将军府,这还是我第一次抬出将军府的名头请人。
走到厅堂时,沈景正紧皱眉头,来回踱步。
如今再看,好似知晓了为何那晚,我会觉得他眼中再无星辰。
「沐长乐,你到底要做什么?」沈景回头发现了我,怒声质问。
「我想做什么,你心知肚明。」我垂下眼睫,顺势抬起左手,衣袖一滑,手镯露了出来,右手转起来手镯,「你为何不让我参加你的大婚之日?」
「我有了心爱之人,不让你参加岂不是正常!」他一愣,似是没想到我如此直白,只得更大声回答,掩盖心虚。
我走到座椅附近,一巴掌拍下,转身盯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我没空陪你玩。」
「你要先搞清楚,这是柱国将军府,连圣上动我们,都要先掂量一下。」
「沈某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沈景扭头,装作不耐烦,一甩袖,将手背到后面。
「你不知道吧,这个手镯,是沈景母亲的唯一一件遗物。」我将左手抬起,衣袖下滑,手镯立时清晰可见。
「可你从我出现开始,眼神甚至都没在这个手镯上停留哪怕一瞬。」
「包括这个玉佩。」我从怀里掏出碎了一角的玉佩,拿给他看,「沈景他到底在哪?你又是谁?为何以沈景的身份回沈家。」
沈景却突然展袖,张开双手,扬着头:「沐长乐,你要不要检查,我身上所有可以证明我是沈景的痕迹。」
「还是说,你不敢检查,害怕我真的是沈景。」沈景一步步逼近我。
我瞠大眼睛,沈景逼得我节节后退,一个踉跄,坐到椅子上。
「刺啦!」
沈景的衣服被我径直撕了下来。
5、
「你满意了么?」沈景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碎布吊在半空,「看到了么,沐长乐。」
零零散散的伤痕遍布胸膛,我怔怔看着其中心口那道最深的伤痕,拼命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他被流氓穿透心口时,后来大夫说幸好偏了一寸,却也留下一个极深的伤痕。
如今这伤痕,赫然在心口。
沈景直起身,盯着我:「沐长乐,我希望此事到此为止,从此你我再不必相见。」
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你不是沈景。」我垂下眼睫,出声叫住他。
「我不知道你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你与沈景几乎毫无差别。」
「但你不是沈景。」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步步朝他走去:「沈景是个骨子里很温柔的人,是你这样的人仿不了。」
「我不想跟你在这纠缠莫须有的事。」沈景仍然背对我,声音冷淡。
「我也不想。但你想不想,需要好好考虑一下。」我轻笑一声,拍拍手,「把林挽烟带上来。」
沈景闻言,猛地转身看我,眼里充斥着不可置信,双手不自觉握起拳头。
「沈景,我再次跟你重复,这里是柱国将军府,我是将军府嫡女。」
「你信不信,就算你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圣上连看都不会看。」我看着被压上来的林挽烟,侧头轻声对沈景说。
沈景不让我参加他大婚典礼也好,后来闯平乐坊也罢,都证明了他极其在乎林挽烟。
所以,我回将军府时,直接吩咐暗卫把林挽烟绑来。
如果他能实话实说,那林挽烟就不会被拉上来。
林挽烟看看我,又看看沈景,语气犹豫:「姐姐,沈郎……」
「挽烟且放下心来,好好坐着,我和你的沈郎有事要聊聊。」我看了一眼暗卫,让他们把林挽烟按在座椅上,又看向沈景,「走吧?或者你想在林挽烟面前说这一切。」
沈景沉默片刻,而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林挽烟:「走,沐姑娘先请。」
等走到将军府的院子里时,我终于停下来,看向沈景。
「我的确是沈景,只不过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沈景。」沈景站定,叹了一口气。
现在的我不会知道,我即将听到世上最荒谬最怪力乱神的事。
「而你以为的沈景,其实也不是沈景,或者说,他应该叫周平。」
周平……
难怪当日平乐坊修建结束,正待取名之时,我建议取我与他名字中各一字,为景乐坊,他却只说要取平乐坊。
他说,平乐坊,平安长乐。
心口漫起一阵酸意,如果我早日发现就好了。
「那你与他是同胞兄弟?」我还是有很多疑惑,「而且你心口为何有一样的伤痕?」
「沐姑娘,接下来的话,你可能会觉得闻所未闻,但都是我亲身经历。」沈景看了我一眼,转头望向远处,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样,声音飘渺,「周平的灵魂从我出生,就占据了我的身体。」
「或许因为他的灵魂比较强大,毕竟那年他已是 18 岁,而我才将将出生。」
「一直到娘亲去世,对他的精神造成极大的打击,灵魂不稳,对我的影响减弱,我才从沉睡中醒来,但也只是时睡时醒。」
沈景的话,我每个字都能听懂,可是所有字组合起来,我却仿佛一点都听不懂了。
我皱紧眉头,只觉得他在忽悠我:「沈景,我没有时间听你胡言乱语。」
沈景,不,应该说是周平现在生死未知,我实在没有心情同沈景斡旋。
「我没有骗你,挽烟在你手里,我怎么敢拿挽烟的安危开玩笑。」沈景摇摇头,苦笑道,「如果你不信,大可以认真检查我身体每一处,所有你知道的印记这具身体都有。」
「我真正彻底醒来,重新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是在军营。」
「那时候,他替你爹爹挡了背后的冷箭,从马上栽下去,精神衰弱,命若悬丝,被我夺回身体控制权。」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身子不自觉一直后退。
理智告诉我,这必然是胡言乱语,感性却好像说,他说的与我了解到的都一一对得上。
那周平到底从何而来?
他如今又到底如何了?
突然想起那晚,我要捏碎骰子,沈景语带颤抖。
我抬头,眼也不眨地盯着沈景的表情:「那晚,阻止我捏碎骰子的人,是你还是他?」
「是他。」沈景毫不犹豫。
「我本不想阻止你,说到底现在是我沈景的生活,你如何,和我无关。奈何周平原本沉睡的灵魂突然猛地攻击我,我短暂昏迷了一会,再醒来就是你转身要离开。」
「沐姑娘,沈某只爱林挽烟。所有你可以感受到的爱意,全都是周平。」
沈景看向厅堂的方向,从这里依稀看得见林挽烟被按在椅子上,一脸迷茫。
他静默良久,扭头望着我,字字坚定:「沐姑娘,我心里是有过愧疚的。周平吃了所有的苦,为了你去从军,最后却是我携带军功而回,享福享禄。所以那晚,我才鬼使神差去了周平从军前住的屋子,也才遇见了你。」
「可是凭什么呢,他占了我的身体,以我的身份活了十几年。而如今我只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身体,难道就有错了么?」
「周平有自己的所爱,有自己的人生。那我呢,我的人生呢?」
沈景的质问句句砸向我,我竟无言以对。
我仍然处于一种不敢相信却好似不得不相信沈景的状态。
「对不起……但你能告诉我,周平现在到底如何么?」我下意识握紧拳头,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6、
几日后,我踏上了去塞外的路。
沿着沈景告诉我的方向,去寻找周平留下的信。
原来就是在关外,周平遇上被马匪包围的戏班子,率将士救了他们。
也就是那次,沈景透过周平的眼睛,看到了林挽烟,从而第一次萌生了夺回自己的人生的想法。
我看到了塞上落日,原来这就是周平告诉我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看到了孤寂的明月,想起周平曾念过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那些曾经在周平寄给我信里的景色,我一点点看过来。
到达塞外城墙脚下的时候,我根据沈景说的位置,去将周平的信从城根下扒出来。
周平知晓自己精神越来越衰弱,或许终有一日他会离开,所以他写下一封封自白信。沈景醒来之后,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又不忍心彻底毁掉周平的信,从而埋在城墙下。
包括, 他的大婚之日不让我去,只是怕我会看出来。
在信里,周平写他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
他学生时代看了那么多的穿越书籍, 却从没想过在自己高考之后,大睡一场的时候穿越了。
他写自己刚来的时候, 真的很迷茫很想家。
小说只会写,主角力敌一切,一步步成长为睥睨世间的人。可他什么都不会,又穿越在一个视下人生命为草芥的地方,捏死他简直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原来他在现代的时候, 话特别多,很喜欢和朋友一起玩。然而在这里, 经常因为说错话被打,后来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原来某次他被沈城的人在街上殴打, 是我娘亲救了他,所以他看到我出事时,想也没想就上前救我。
他写竹菊是在这个世界,唯一一个真心对他好, 一心护着他的人了, 但他不仅占了竹菊真正儿子的身体,还没保护好这个名义上的母亲。
他写我有将军之才,所以将以前在学生时代了解的军事知识连同沙盘兵棋一同教给我。
他写他真的好喜欢我, 所以决定真正融入这个世界, 赚军功娶我。但他隐隐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虚弱, 甚至有时候,会失去某天的记忆。
直觉告诉他,他也许没多久了。
他本想在从军前向我表白, 他想要与我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两不疑,却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
替我爹挡箭的时候,只觉得他已经失去了母亲, 体会到了失去母亲的痛苦,不能再让我失去父亲。
他说, 他怕是等不到见我了。
他说,他好想家啊, 好想家里妈妈熬的粥。
脸上一阵湿润传来,我伸手抹了一把, 好多泪水。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哭了。
爹爹的信也已经送到我手上。
爹爹说, 沈景确实有时候会失去记忆,毫不犹豫替他挡过一次冷箭,再之后,眼神变得凌厉利落, 应是蜕变了。
又说他是可造之材,可为佳婿。
我踉踉跄跄, 闭眼跌到城墙上。
脑海里浮现的是, 将军府的院子里,沈景眼带怜悯,对我说,周平消失了, 从他的身体里彻彻底底的消失了。
也许是那次阻止我捏碎骰子,耗尽了他最后一点精神。
我再也,寻不到我的平安了。
作者:念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