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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大家都说货车司机都是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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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志大才疏,眼高手低。陈耀武开一辆小半挂,跑西北一带,拉水果居多。他长得不丑,一米七五的个头,爱穿皮衣,高鼻梁,浓眉,脸有棱有角,像港星。车队有司机怀疑,他要不是那玩意儿不好使,就是个好「哈鞭」的,河南土话,大概指他偏好男人。有个跟陈耀武挺熟的司机说,纯扯淡,他跟陈耀武一起嫖过娼。话是随口说的,但陈耀武的秘密,确实和嫖娼有关。大概五六年前,他开着车,拉葡萄干,从新疆往内地走,路上没几辆车,眼前路过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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藩篱

志大才疏,眼高手低。

过了四十岁的年纪,还在外奔波的大车司机,多是有家庭的牵绊,不得已。像陈耀武这样的,没结婚,没家室,不相亲,很怪。

陈耀武开一辆小半挂,跑西北一带,拉水果居多。他长得不丑,一米七五的个头,爱穿皮衣,高鼻梁,浓眉,脸有棱有角,像港星。车队有司机怀疑,他要不是那玩意儿不好使,就是个好「哈鞭」的,河南土话,大概指他偏好男人。有个跟陈耀武挺熟的司机说,纯扯淡,他跟陈耀武一起嫖过娼。

话是随口说的,但陈耀武的秘密,确实和嫖娼有关。大概五六年前,他开着车,拉葡萄干,从新疆往内地走,路上没几辆车,眼前路过丹霞地貌,丘陵高坡,景色挺美,适合拍电影。他放着音乐,默默开车。

傍晚时,他拐进一条岔路,路不太好走,停在一个小镇,顺便给轮胎打气,时间要挺久,他去吃了盘拉条子,站在路边抽烟,无聊的等。天快黑了,街对面,开着一个舞厅,感觉像八十年代。舞厅边上,有面墙,绿底红字,「发展经济」,一个女人站在墙前,走过来,对陈耀武说,闲着也是闲着,进来跳一会儿呗?陈耀武这人,那时候说话挺直接,问,跳完能操吗?女人打扮挺艳丽,再年轻点儿应该漂亮,目前有点色衰,烟熏了眼一圈,嘴红的像刚吃了死小孩,大衣下边光腿套着黑丝袜,不是看这身打扮,陈耀武也不敢这么问。女人笑笑,说,还是跳跳吧,半分钟都行,算在钟钱里,直接上床挺没意思,干巴巴的。

陈耀武跟着她进去,黑乎乎的,也能看清没几个人,音乐放的地都在震,迪斯科,很躁动。女人主动,搂着陈耀武的腰,俩人扭,陈耀武闻着她身上的香水味,裤裆里硬邦邦的,踩了她好几下脚,陈耀武贴在她耳朵边,头发丝碰到嘴唇上,很痒,他说,差不多了吧?

女人没吭声,猝不及防捏了他一把裤裆,拽着他走,穿过舞厅,到了间小屋里,开着暗灯,陈耀武脱了上衣裤子,要往女人身上扑。门被砰的踹开,俩警察冲进来,摁住了陈耀武,女人像条蛇,从床头溜下去,抱手站在墙角,很温顺。

镇上派出所民警给陈耀武假模假式普及了十分钟法律,最后说拘留十四天,陈耀武腾地站起来,说,我车上拉了货,拘留肯定不行,事也没发生是不是,通融通融。

一车货好几万,花五千块钱,挺够本。陈耀武认栽交了钱,半夜十二点多,从派出所出来,准备开车走,看到车边站着一个女人,走近了看,大衣黑丝袜,一手叼着烟抽,一手攥着把葡萄干,估计刚从车厢里抓的。陈耀武想给她一巴掌,怕又惹事,忍住了,想骂她,也忍住了,问,怎么没关你?女人说,我是惯犯,他们懒得再关我,白搭几顿饭。陈耀武去把后车厢掀开的帆布盖上,说,那你牛逼,又偷又卖的。女人把葡萄干一把全塞在嘴里,说,不白吃你的,上车。

鬼使神差,陈耀武任她拉进驾驶室里,腰被两条细软的腿缠着,勒的死紧,痛痛快快,座椅里渗进去两种汗,闻不到的气味在车里弥漫,陈耀武四处亲,说,葡萄味的。

女人对他吹了口气,忽然摁着个什么毛茸茸的玩意儿,会动,黑暗的驾驶室里,两只绿色眼睛一闪,跳在方向盘上,她惊得要坐起来,陈耀武摁住她,说,猫。女人喘了口气,说,猫?陈耀武说,开车挺无聊的,做个伴。

女人下车时,陈耀武头探出车窗上,空旷的路上,起了风。女人站在风里,裹了裹衣服,陈耀武喊,葡萄干你装两兜吧。女人回头笑笑,说,我没那么贫。陈耀武发动了汽车,没踩油门,又喊了一声,说,你喜欢吃什么水果?女人回答,随你。

后来,中间的故事没什么好说的,陈耀武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喊她葡萄。每次路过这里,陈耀武总停一晚,没付过什么钱,都是车上拉什么,用什么换,苹果、哈密瓜、石榴,都挺甜的。他以前总觉得拉水果,路上耽搁,坏一点儿是个麻烦事,现在倒也挺有好处,比煤块、钢筋什么的强。

大概半年多,陈耀武就想结婚了。鸡不鸡的,他没什么不好的观念,只是觉得,跟葡萄一块,舒服,日子过得是自己的。他把这事儿跟葡萄说了,葡萄笑笑,觉得他发癔症,脏不脏啊,找个鸡当老婆。陈耀武脸沉下去,说,别糟践自己,以前发生过啥,都不重要,往后咋过,你好好想想。葡萄抱着猫,大花狸,没接他的茬,问,这猫为啥不叫呢?陈耀武说,这是个怪猫,只会白天叫,晚上不叫。葡萄说,怪不得,从没听见它叫过。陈耀武不想和他谈猫,俩人沉默好半天,葡萄把猫往陈耀武怀里一塞,说,那你再开五万公里,给我时间考虑考虑吧。

陈耀武开了二十万公里,没等到一句准信。他原来是个急性子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困在一个事上太久,耐心被耗干,这种情况,这种人,容易走极端,也赶上他倒霉,路上出了几趟不大不小的麻烦,也就火星那么大。但陈耀武终于忍不住,大雪天,路边和葡萄见面的时候,拿了把水果刀放在自己脖子上,说,今天咱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愿不愿意跟我走?葡萄要拦他,说,我有个事告诉你,你把刀先放下,没这么说话的。

雪地上溅了半扇血花,是葡萄的。车窗里的猫「喵」了两声。

葡萄的尸体,裹着陈耀武的皮衣,还有一兜沾血的雪和泥,被陈耀武铲下来,都堆在后车厢的葡萄干上。陈耀武擦着眼泪,擦着血,把方向盘的手颤巍巍的。这天天气不大好,昏沉沉的,花狸猫叫个不停,叫的陈耀武抓耳挠腮的,冲着猫骂,别叫了操你妈。猫却越叫越来劲,陈耀武伸手抓着猫砸向座椅上,养了四五年的老伙计,一瞬间也跟着变性,叫了一声,翻身跳起,炸了毛,呲牙,扑过来,在陈耀武手上抓出一长道血印,陈耀武方向盘一松手,差点侧翻,空气里燃着火,陈耀武慢踩刹车,伸手抓着水果刀,回头,一刀把猫扎死在车里。

陈耀武没看见路边一个男人,背着包,正向车招手,砰的一声,人被撞飞到路边,滚了几圈。陈耀武脑袋空白,魂儿都飞了,才听见声,从倒车镜里,看见路边躺着个人,不知死活。路上前后没有一辆车,不知是忘了还是什么,陈耀武任由卡车继续行驶,没有停。

葡萄被埋在哪,始终是个秘密。从那以后,像是什么也没变,又像是全变了,陈耀武慌张了半年多,停了活,天天喝到黎明,昏昏沉沉的,偷偷看新闻,没发现有说肇事司机逃逸,也没发现有女人被杀。他检修了汽车,继续上路跑,忍受着寂寞,几乎不在任何一个地方停留,沿途的风景,厌了,不值得他侧目,眼前只剩条永无止境的路。没有人去追查一个妓女去了哪儿,四五年过去,似乎也快从他心里溜走了。

直到那天晚上,路边又一个男人向他招手,恍惚间,他像回到了那个雪天,不自觉,刹车踩了下去。男人中年,精瘦,个子不高,留寸头,穿白衬衫,背个破旅行包,说,能捎我一段么?就这条路,前面不远。陈耀武没说话,摆摆手,让他上了车。男人手里攥着个什么玩意儿,来回摩挲,陈耀武偏头瞄了两回,看见是个警徽,他心里有些咯噔,问,警察?男人摇摇头,说,现在不是。陈耀武安心点儿,说,那啥时候是?男人说,啥时候也不是了。

陈耀武听不明白他啥意思,总觉得心里发毛,踩了脚刹车,说,搭我车不说清楚,那你下去吧。男人说,别,主要说了,怕你更不搭我,我刚刑满释放。陈耀武硬笑了一下,说,相信国家的改造力量,应该比较安全。

男人陪着笑了两声,挺尴尬的,俩人都沉默了一会儿,陈耀武看他掏出个直板手机打字,问,犯了啥事?蹲了多长时间?男人发了半天短信,说,不说了吧,挺丢人的。陈耀武说,说说呗,反正咱俩不认识,丢人丢不到哪儿去,不都说,刚放出来的人,挺喜欢跟人聊么。

男人把手机揣回兜里,直视着陈耀武,说,我原来是个警察,派出所所长。陈耀武傻眼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叹口气说,那算了,我不问了,再问就涉及国家机密了。

车往前开,陈耀武想踩油门赶快过去,男人却喊他停车。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陈耀武却不知躲闪谁的目光,不敢望,舞厅和长街的景象刻在他眼角余光里,霓虹灯招牌已经不亮,蒙尘了。民房稀稀疏疏,在黑暗里呆立着,曾经几个生意板车,烧饼炉子什么的,塌斜歪扭。这是陈耀武遇见葡萄的那个街口,也是男人要下车的街口。没有一盏亮灯,陈耀武却认得很清,他把心从嗓子眼往下咽,惶恐地想逃离,生怕和四五年前的事再连上。男人下车一回头,车已经风一般开走。

好几天,陈耀武翻来覆去想葡萄,刚起个头,又硬压下去,不敢想。他拉了车哈密瓜,又往回走,在收费站跟别的大车司机碰上,人家提醒他说,你眼里全是红血丝,没休息好,上路不安全。陈耀武摆摆手说没事,硬要走,刚拽住车门,眼前一黑,晕死在车边。

等他睁眼醒过来,明晃晃的光刺的他又想闭上,医生说,疲劳过度,饮食不正常,缺铁贫血,幸好不是上路的时候晕的,住几天院修养修养。陈耀武想起那车哈密瓜了,说,那不行,我车上拉的是水果,容易坏。医生说,货重要,命重要?陈耀武穿着病号服站在医院走廊里,挨个给认识的司机朋友打电话,请帮忙拉他这车货,打了十好几个,总算有个打算往这方向走的司机,捎着个车正在修、没活的司机,一块过来,把车给他开回去。

陈耀武坐在这不知道哪是哪的医院,打了好几天葡萄糖,没啥事了,就买了张汽车票,打算回家。半路上,车被几个警察拦住,陈耀武靠在窗边正睡,被喊醒,要他身份证看,他迷迷糊糊掏出来,警察看完递还给他,陈耀武正要接着咪觉,听见前面几个人在议论,最近发生好几起连环杀人案,凶手还没查清楚。几个字眼钻到耳朵里,陈耀武忽地坐起来,后背惊出一身汗,看着手里的身份证,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不是自己。他像受够了惊,一点风吹草动,自己能先把自己吓死。

车继续行驶,他从窗户向外瞥,那熟悉的景色又跳到眼前,舞厅的烂招牌下,一个女人站在那抽烟,陈耀武像着魔,发疯,对司机喊,停车!他冲下车,朝那跑过去,女人转角已经不见,街上没几个人,卖牛肉的路边摊,任由风尘覆上去,连摊主都没了踪影。陈耀武站在舞厅外面,不知所措,看着远去的客车,起伏上下,已经只剩黑点大小,早已经追不上,自己注定要被困在这。

陈耀武忽然听见,身后的舞厅里,发出凄厉又绵长的叫喊,又惊又笑,像是羊。他再一次走了进去,破败的舞台,暗淡的日光,穿透屋顶缝,洒在陈耀武脸上,一个男人站在舞台中央,穿着破牛仔裤,手里拿着个话筒,唱着,跳着,没有一点儿音乐,陶醉的旁若无人。又一个人从陈耀武身后撞进来,对跳舞的人大骂,再闹,闹你妈!回去!

跳舞的人一看到眼前的人,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伸出手,咧嘴嘶喊,任由提着,拽着,往外走。这时,陈耀武看清了,抓着这个跳舞的中年男人,是搭过陈耀武车的派出所所长。那个跳舞的人,咧着嘴,整张脸上的肌肉,像是不受自己控制,组合成最奇怪最诡异的表情,口水顺嘴角下淌,像滴泉。半边脑袋有头发,半边没有,斜耷着,酷似斗歪了鸡冠的雄鸡。

男人看到陈耀武,眯着眼,认出他,说,咋是你?陈耀武说,我缺铁贫血,被送医院去了,医生不让我开车,车让人帮忙开回去了,我打算自己搭个车回家。男人说,那你来这干啥?陈耀武盘算着不知道该咋说,就说,我看见路边卖的牛肉挺好,想买点吃,补补铁,赶不上车了。

男人点点头,伸出手,说,时间不早了,去家里住一晚,明个再走?算还你个人情,我姓黄,黄飞虹。陈耀武莫名笑了下,说,是个高手,我叫陈耀武。黄飞虹指着手里傻笑的人,说,我朋友,傻子,精神有问题,你喊他老陶,就是不一定答应。陈耀武冲老陶喊,老陶。老陶怯生生地看着陈耀武,说,武哥好。陈耀武跟黄飞虹都笑了,陈耀武说,这也不傻啊。黄飞虹说,是,啥事都忘了,就记着这点破道上规矩,见人喊哥。

陈耀武看见牛肉摊子老板回来了,就上去,琢磨着切两斤肉。黄飞虹在后头跟老板说,去,切屋里的,换个秤。老板就转身进屋,拎着兜牛肉,给陈耀武,陈耀武迟疑了一下,老板抠着牙说,足数足两,黄所长的面子还是管用的。

跟着黄飞虹走,陈耀武才窥见这个西北县城边缘小镇的面貌,电影院、连锁超市、小医院,招牌都有,但都倒闭了。黄飞虹说,这里原先还是个交通枢纽,后来通火车高铁,没经过这,过路的大货车本来就很少会在这停,地方就逐渐废了。住户原来都是从各地迁来发财的,财尽人散。

黄飞虹年轻被分配到这的时候,这小镇还有个货运周转站,生意人不少,鱼龙混杂,不是很好管理,但很出成绩,还挺有希望,黄飞虹有干劲,一路往上爬,年轻轻就干到派出所副所长,早就眼看过此地繁荣,渐渐衰落,他倒也看得开,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一块地也有一块地的命,新疆的哈密瓜该甜照甜,这前头的路该宽照宽,但兴许,就是哪个政策文件上多划条线,哪个领导人随便动点念,也或者啥都没有,就是活过一定年头,这片地的命就没了,这以前还他妈是丝绸之路呢,人挪了能活,地不能挪,也死不了,苟且着。

黄飞虹凉拌了盘牛肉,炒了盘番茄蛋,拍个黄瓜,再来一包花生米,跟陈耀武喝了两盅,瘦的颧骨凸起的脸颊上,泛着红,老陶在边上小心翼翼地夹牛肉吃。陈耀武跟黄飞虹聊了聊自己跑车的经历,略过了葡萄,单讲他原来学开挖机,喝多了,转向差点把人挖死,痛定思痛戒了酒,学开车,挺笨的,驾照考了好几年,好在上天眷顾笨功夫,开了十好几年,没出过大差错,要不说运气好,贫血晕的时候还是在车外头。

秋风凉爽,陈耀武说自己还没结婚,黄飞虹喝多了,捏了捏鼻子,哼唧两声,说,我也是,兄弟,我比你大,算声哥,你比我强,还有机会成家,我就算了,监狱里碰上个算卦的,说我是孤寡命,一辈子克人,年轻时候不想着结婚,闷头干,爹跟妈,哪个最后一眼也没看上,干到顶天是个派出所所长,一口气被撸到底,到现在,身边能说上话的就是个二傻子,这活的是个啥?能碰上你喝两盅,我心里算舒坦点儿。

老陶在一边,抱着个白酒瓶子舔,嘴里起哄,喝,喝!黄飞虹嘴里骂,脸上笑,说,喝你妈了个逼,早知道你现在成这个逼样子,先把你媳妇操八百遍。他肆无忌惮的发泄着酒后痛快,端着酒杯跟陈耀武碰,打完酒嗝,靠在椅背上,昏沉的眼底透出落寞。

喝完酒,黄飞虹摇摇晃晃,把老陶推进屋里,用把床腿上的大锁链子拴着他的脚脖子,他眼晕的看不清,手晃了半天没挂上锁扣,老陶也温顺的任他栓。

陈耀武还剩点儿思考能力,拉黄飞虹,说,这是干啥?黄飞虹说,这二傻子聪明得很,会开门,不拴着,晚上乱跑。他没说完,就醉死在那,锁没挂上。陈耀武自己在屋里摸了件毯子,扶着墙进来,给黄飞虹盖上,自己又裹了一条,倒在折叠床上睡下。风从午夜刮到黎明,黄飞虹跌跌撞撞闯出门去,又回头喊陈耀武,说,快,老陶又跑了。

清晨的小镇街上,俩人前后脚,满身酒气,跑到舞厅,没看见老陶,黄飞虹伸手搓了把脸,说,走吧,我知道他在哪儿。黄飞虹回家骑了辆电三轮,拉着陈耀武,黎明的天光,照着两个中年男人的脸,渗进每一条皱纹缝隙。四下荒野,风绕在陈耀武头上吹,吹得他毛骨悚然,电动车驶进了一座城,杂草丛生,楼房林立的城,突然感觉到到处都有一阵威压,风似乎吹远了。黄飞虹停下电动车,回头嘘了一声,陈耀武抬头看,烂尾楼七八楼高的危险边缘,老陶坐在那,抱着腿,风吹着他的头发。

黄飞虹默默无声地进了烂尾楼,沿着没有栏杆的楼梯,他们到了一间房里,整栋楼都是毛坯,老陶在的那一间,墙上用石头刻着 807 三个数字。黄飞虹走到老陶身后,他面朝的方向,是一片怪异的风景,脚下大片大片的烂尾房,更远的方向,像是横卧着一条公路,远的其实压根看不见,是他们俩身后的陈耀武瞎想的。

黄飞虹揽着老陶的肩,一并坐下。黄飞虹难得轻柔地对老陶说,再看一会儿,回家吧。老陶说,这不是我家么?黄飞虹说,是。

两个老爷们,一个傻子,三个男人沉默着看完日出,又沉默着回了家,黄飞虹洗了把脸,拿瓶往嘴里灌白酒,陈耀武拦住他说,大清早的,迷迷糊糊过一天,不是好事。黄飞虹说,不喝也迷糊。他躺在板床上,咿咿呀呀哼着什么,陈耀武坐在一边,抽烟,问他,你说啥?黄飞虹不吭声,已经醉过去,忽地,嘴里振振有词,唱起了戏,四川老家的《卧虎令》,对唱董宣和唐丹,自接自唱,分不清忠奸,起着是低声,「你区区一个洛阳县,露水前程芝麻官。——官职虽小有肝胆,权势也怕执法严!——谅你不敢把我关!——你是犯人我是官……」

越唱越激昂,「咱家是猛虎!——虎也把牙扳!——爷爷纵杀人!——杀人把命填!——怎么办?——按律办!

——你敢办?

我就敢!

啥罪?

命案!

怎判?

该斩!

了得!

你看!

董宣!

唐丹!

敢!

斩!

敢!

斩!

……」

最后长出一口大气,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喊,「定将人头挂高杆!」

陈耀武听得愣在那,面如灰,手上烟嘴烧得痛,慌地丢掉,踩灭,起身要往门外走,忽地,一只手从背后扯住他,陈耀武回头,黄飞虹满脸血红,滚圆的眼珠子像硬戳进眼眶里,随时会骨碌碌掉下来。他说,走,我送你。

电动车嗡嗡响,嘭嘭撞,黄飞虹拧了好几下电门,没把电三轮开出大门。陈耀武说,算了哥,我自己走。黄飞虹从三轮上栽下来,陈耀武搀着他,黄飞虹像坨泥粘在陈耀武身上,手里的酒瓶子拎的最紧,说,走,步行。

没走几步,黄飞虹软在那,动不了,除了嘴,身上没一个好动弹,他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说,知道大哥咋沦落到这一步的?陈耀武摇头。黄飞虹说,知道老陶咋成这逼样的?陈耀武又摇头。黄飞虹抬头,望着日头,躺在那马路沿子上,说,你瞅见这破地没?北低南高,往北开车不用挂挡,往南开,停车不拉手刹车就自己往后退。人不小心顺着滚下去,越滚越快,刹不住,一下到底。

黄飞虹把空酒瓶顺着坡丢下去,拽着陈耀武的眼睛,越滚越快,直到那尽头一片黑暗,这里的所有光亮都被扔在多年以前,此刻却像只利箭,骤发弦响,射过年月日的里程,将这片死寂穿透,酒瓶子被灯火映出四五个色,一只手把酒瓶子拾起来,砰响一声,血顺着瓶子断茬往下淌,被砸的人抱着头,倒下。

这是黄飞虹头一回见老陶,大名陶英勇,刚到这一下午,看起来白白净净,像个大学生,跟人干架时候一脸凶相,一个酒瓶子又砸又戳的,干翻好几个,非说是别人先调戏他媳妇儿。黄飞虹穿着个白背心,卷着裤腿,身上不少泥,除了头上戴着个警帽,不像警察。他把帽子往桌上一扣,往外头瞄,就一个女人,坐在那,面相挺温柔。黄飞虹说,你不是说未婚吗?陶英勇说,我女朋友啊,我们那女朋友就叫媳妇儿。黄飞虹说,你也别跟我整花肠子,你这样的我见多了,看一眼算调戏,摸两下也是调戏,性质可区别大了,前一个叫寻衅滋事,后一个勉强跟正当防卫沾点边。我看你模样,明白,咱们这住五年就算本地人,五湖四海的,都是来讨生活,你们老家啥样我不晓得,在这,没有立威那个规矩,挣钱归挣钱,合法经营,诚信为本,拒绝暴力冲突,从你我做起。

陶英勇笑的嘎嘎响,说,警官你这话说得敞亮,医药费多少,我全出。黄飞虹带上帽子,没理他,出去了。陶英勇问剩下的一个警察说,这个警官叫啥?警察说,这是我们黄所长,最近在家里搞农业试验,种小麦。陶英勇说,操,这地方要能种出粮食,还要我们来共同奔向小康生活?

二十一世纪初的头几年,上世纪的很多东西还是时髦的,陶英勇开了间舞厅,在过路的显眼位置,吸引力挺强。陶英勇的老婆蒋冬麦,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会看政府新闻,分析国际形势,说中国加入了 WTO,要搞全球市场,东西南北都是全球,傻子都知道沿海城市是海上窗口,红了百十年,西北地通中亚,陆路这一块拿的严。她在地图上押宝,连丝绸之路罗马匈奴都整出来了,给陶英勇说的五迷三道,力挺媳妇儿,最后拿笔往那一戳,也学着蒋冬麦说官方术语,说,就这,我打听了,别看才是个镇级行政单位,但是个交通枢纽,现在发展火热,常住人口急剧增加,就那个跑得跟飞的一样的玩意儿,火箭,不对,高速火车,高铁,从这一过,幸福生活就稳当了,跟那个石家庄似的,火车一响,黄金万两。

他们走的时候,蒋冬麦没收了陶英勇的钢棍、匕首,还有什么破玩意儿三棱刺刀,骂他,你是要打仗去啊?陶英勇被骂得跟孙子一样,后来打架那晚,被蒋冬麦领走的时候,他说,幸好媳妇儿管得严,差点儿千里迢迢来犯个命案。

没多久,蒋冬麦彻底变成了陶英勇的媳妇儿,陶英勇买了一整套银首饰当新婚礼物,总乐意赞叹她的伟大,离小镇不远,将要平地拔起的高楼是最好的见证,在那里,他已经预定了一套能望见日出的房子。他热烈向黄飞虹庆祝,说即将高升。黄飞虹也说他,陶老板生意兴隆,挣得不少。

舞厅生意确实不错,有一次,陶英勇喝多了开玩笑说,以后能发展发展皮肉生意,蒋冬麦拎着板凳,在舞厅里追着他打,黑灯瞎火,音乐震天响,都看不清他们俩在干啥,只觉得老板和老板娘有情调,跟着叫好,闹腾的更欢了,直到陶英勇杀猪般的喊,然后蒋冬麦哈哈笑,陶英勇也笑,舞厅都跟着笑。那时候,舞厅里都是劳动者的热汗,混着舞娘的香水,每个人都像站在时代高点上,意气风发,等着滚滚黄沙把他们带到远方,黄沙成金。卡车司机,工人,网吧老板,小学老师,派出所民警,这是出了舞厅的身份,在这里,他们自觉工作卖力,纵使娱乐至死也多了一种理直气壮的畅快,舞曲和香烟混合,决不能用糜烂来形容,那是一种向上走的味道。

黄飞虹对陶英勇刮目相看就是这时候,这片草莽地上,舞厅合法经营,就只是跳跳舞,喝喝啤酒,太难得。他不是个爱闹腾的人,没事闲着,在院里折腾小麦。有一回,蒋冬麦跟着陶英勇去给黄飞虹送点儿月饼,看见了,就指点他说,肥量不够,小麦最怕胎里廋,有机肥,土杂肥,复合肥都用足量。黄飞虹看她一个女人指点自己,有点懵,才说,我这是纯培育,试试玩,肥没少上。蒋冬麦说,沙地保肥性不好,容易流失,施肥尽量少量多次。黄飞虹说,主要水的问题不好解决,我种这一点儿还行。蒋冬麦说,深浅轮耕,深耕可以打破犁底层,增加透水性,加大蓄水量,深耕二十到三十厘米,耙实、耧平,以土蓄水,还能促进根系下扎和扩大根系吸收范围,能提高水肥利用率。

蒋冬麦给黄飞虹上了半小时课,陶英勇在一边人都听傻了,问蒋冬麦说,你还懂这个?蒋冬麦说,上个月有个拉化肥的,给了我两本农业书垫桌子腿,我闲着没事翻翻,以后你生意干不下去了,种地饿不死。黄飞虹那时候才明白,蒋冬麦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

总之吧,没有十年,二十年,也远不到一辈子,如果用烂俗点儿的比喻来形容,就像条车轮履带,分正反两面,他们站在正面,朝上,以为长的看不到头,走着走着,忽地往下转,想开的,拍拍屁股走人,死硬着不撒手的,被大地和履带夹在中间,再硬,漫长的挤压,终成齑粉。先是,舞厅生意差一点儿,卖不掉的酒剩的多一点儿,气氛陡然变了,都带着急匆匆,狼狈,局促不安的模样,舞厅像个逃犯窝藏点,进来的人逃避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抓捕,许多人在家收拾好行囊,做着随时潜逃的准备。一切的开始,与其说怪罪什么政策变动,不如说只是赌局失败,爱玩不玩。直到他们确信听不到火车声响,一个舞娘把舞伴带到舞厅后的小黑屋里,准备用身体挣一笔钱。既然注定林鸟四散,不如用狂欢,达成钱和记忆的相互成全。

这个黄飞虹忘记叫什么的舞娘,成了舞厅第一个滚蛋的人。蒋冬麦是那时候学会吸烟的,站在舞厅门口,墙后面是她亲自动手帮黄所长刷的「发展经济」。其实到最后也没有刷完,还有大空够写「坚持科学发展观」。

陶英勇在没盖完的房子里看日出,直到浓烈的太阳光,刺的他无法直视,泪腺告急。地上是个多才多艺的建筑工人用泥浆留下的小人画,像个古代诗人,捋着胡子,边上写着半句诗,「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陶英勇看笑了,心里骂自己没文化,同样的景色,建筑工人都还能拽出两句诗,自己跟个半文盲似的,看都看不懂。他用脚抹平了,回家问蒋冬麦啥意思,蒋冬麦正在梳头发,说,意思是,想不明白的事,跟这头发丝似的,多的问不完,瞎琢磨它干啥呢,我非得数清楚才能梳通头发啊。陶英勇半信半疑,是这个意思么?蒋冬麦说,你要没听懂我说的啥,就别问了。

黄飞虹也是那时候才开始叫陶英勇老陶的,当时是这么个情形,派出所民警围成一圈,陶英勇打头带着几个人蹲在墙角,裤兜里往外掉塑料筹码,哗啦啦的,黄飞虹痛心疾首,说,老陶,非法聚赌,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也他妈的背叛革命了?陶英勇听不懂他说的啥,憋了半天,说,主要是,发展经济。

小镇银行走了,剩下一个 ATM 机,坏了,没人修,好在没啥需要急用钱的地方。小学走了,好在剩下的人,大多都生不出需要上小学的孩子,都在苟延残喘,相互问,你怎么不走呢?回答不了就说,去哪啊?你怎么不走呢?反问,对方再反问,扯几句皮,变成没趣的循环,最后探讨探讨上海北京国际大都市,谁也不打算真去,留下都有不得不留下的绝望。

陶英勇的赌场,变成赌局,又变成麻将桌,最后老是三缺一,就扑克,骰子,进账从几百成千,变成百八十,再后来,拦过路司机,有人玩就行,纯当逗闷子。为啥不走呢?这问题有意思。从蒋冬麦的角度看,她的雄心豪言全成了屁,致使她不再愿意提起一切和未来相关的事儿,觉得好像不到最后承认,就还剩点儿希望似的。陶英勇,没了主将挂帅,营寨扎在哪儿就是哪儿,只要饿不死,不太有主动出击,英勇杀敌的契机。

镇政府先搬走了,派出所的职能萎缩,撤的只剩下俩民警,还是黄飞虹死皮赖脸求下的,其实,整个派出所都没啥存在的必要了,黄飞虹的编制被下调,严格来讲已经不算派出所所长。俩民警天天哭丧着,觉得自己是武松发配沧州,整天甩脸子,黄飞虹忍着气,闷头鼓捣麦子,让他们只要不离方圆五十里,想干嘛干嘛,其实就算范围再加五十里,想干嘛也什么都嘛不了,鬼城里撒尿拉屎,开车碾沙子看鸟。过了好几个月,黄飞虹才发现陶英勇没走,问他,还留在这干啥?不走?陶英勇说,就剩我一个看起来像能惹事的,我走了,你干啥去?黄飞虹转头咧着嘴走了,说,去你妈了个逼的!

陶英勇说到做到,那天晚上,硬是跑到派出所,满嘴酒气,死赖着要自首,理由是他破坏公共财产,把几个路灯灯泡给砸瞎了。黄飞虹撵他滚蛋,陶英勇说,必须关,不关不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没办法,黄飞虹拉抽屉摸了半天钥匙,给他打开拘押室的门,让他进去醒酒。陶英勇还不依不饶,说,别忘了上报这个月的指标。黄飞虹说,啥指标?陶英勇说,抓捕记录,别看在咱俩关系好的份上给我走后门,听见没?要你这派出所所长干啥吃的?陶英勇训话像个厅级干部,黄飞虹受着,没说话,回家拎了两瓶白的,也钻到拘押室里,对着喝到天亮。

蒋冬麦早上过来,看见俩大男人喝得不省人事,地上吐的满地,调头离开。

麻将桌又支起,固定三人是陶英勇,蒋冬麦,黄飞虹,剩下的一个,有时候是拉过来的民警,有时候是卖牛肉的老板,有时候是某个大爷大妈,时间在牌桌上被哗啦啦打散,再重组,各自摸玩着手里的「八万」「红中」「小鸟」,不管杠还是胡,一副牌的总数就那么多,跟这里的事物一样,一成不变,硬玩出花样。

这地方还是有被想起的一天的。有一天早上,陶英勇正叼着烟,在牌屋里自己摸扑克,推门进来个人,打扮挺朴素,陶英勇挤着眉,从烟雾里望他,说,找谁?这人不说话,四处在屋里看,好几张没人用的牌桌,堆满了塑料筹码,这人问,你们这属于益智文娱活动吧?挺好的。陶英勇说,益个锤子智,闲的?玩钱,一把五十,来两把?我再给你找俩人去。这人深深看了陶英勇一眼,陶英勇心里咯噔一下,发毛。呼啦啦又进来五六个人,都戴眼镜,外边西装,里头白衬衣,像是一群领导,黄飞虹也跟着闪进来,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大领导又扫了一眼屋里,带头出去,剩下陶英勇,满脸发懵,看向黄飞虹的眼神里,分明是说,我啥也没干啊。

大领导和一群小领导站在外面,大领导说话断句有意思,一句话反复斟酌半天才开口,力求严谨准确,说,这里,是西北开发的一员干将,原则上,属于功臣,圆满完成了,党和国家,赋予的,任务和使命。一群小领导的脑袋都跟着上下晃,频频点头。大领导又说,目前,常住人口的减少,和交通运输功能性的减弱,是,亟需解决的问题,也是你们县市领导,不可推卸的责任,要从别处入手,想办法做好转型,比如,搞搞旅游,在像这样的小镇,打造出,可持续,可发展的景点项目,展现国家,在推动城乡发展进程中,做出的努力,和奉献精神。小领导都跟着哗啦啦的鼓掌。大领导接着说,刚刚我才了解到,这里只剩下一名派出所所长和两名基层民警。

黄飞虹主动站出来,要接受大领导的深刻指示,大领导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说,扎根基层,艰苦卓绝,这是光荣使命,也是个人觉悟的体现,但在管理过程中,也要时刻,牢记使命,维护好群众治安,不能让赌博、色情,这些非法娱乐化的产业,影响这个,曾承载革命任务的,光荣地区的,正面形象。

所有人都跟着转头回看舞厅那里。大领导语重心长的嘱咐,说,文娱活动要支持,但涉及金钱的赌博,可能,还是会造成不小恶劣影响的。一个小领导目光投向黄飞虹,说,确实,影响恶劣。

大领导没再往镇里走,上了小巴车和随行人员离开。不知道是哪来的领导,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拐到这个岔路来,可能他们将要视察的是另外的地区,心血来潮,停了一下,他们中的一部分,总以难以揣摩和临时起意著称。傍晚的时候,两辆从市里来的警车开进小镇,以非法聚赌的名义带走了陶英勇。

黄飞虹安慰蒋冬麦,说,事儿应该不大,过几天看看啥情况。他跑前跑后,打探消息,罪名就是说非法聚赌,开设赌场敛财,黄飞虹心里像闷着点什么东西,喘不上来气,也没法对蒋冬麦吐出。一个多月以后,法庭宣判,判了三年八个月。蒋冬麦没去听审,那几天,她帮黄飞虹照看麦子,长了好大一片,她在本子上记着生长记录,也不知道有啥用。

陶英勇从看守所转到市监狱的时候,黄飞虹在边上,陶英勇到底也没想明白他是咋关进去的,因为说错话?但法庭上说的那些罪状,他又似乎都能给自己确凿对应上,从头到尾闷着头,老实承认了罪行。他可能是想起来蒋冬麦告诉她的那句话,想不明白的事太多,就别问了。他跟黄飞虹说,我媳妇儿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等我回来也行,就是这几年,你帮忙照看着点儿。

黄飞虹回去的时候,几个不知道哪来的工人,正在路口装宣传牌子,支的老高,红色打底,写着「见证城乡发展,建设文明旅游小镇」。蒋冬麦穿着拖鞋,右手抓着一把麦穗,左手提镰刀,还带着泥,站在牌子下边向上看。黄飞虹走近了,蒋冬麦看见他,很高兴,脸上带着汗,举着麦穗,说,底肥用的足,长得多饱满。工人顺着杆子爬下来,指着牌子对黄飞虹说,公共财产,注意维护,不能破坏。黄飞虹说,好嘞,公共财产,不能破坏。

牌子风吹日晒,红色越褪越少。旅游这事儿,好像有点成效,有县市中小学校,来组织考察,回去再挨个写报告。还多了几个不明不白的小青年,来镇上拍照,主要是为了观察最里面的鬼城,说要做什么社会调查。黄飞虹还要兼着带人在屁大的地方转,指着一个房子说,这以前是老刘家,老刘东北人,朝鲜族,做的泡菜挺好吃。这家以前是小孙,大学生,小学语文老师。人家打断他,说,我们不是听这个,这不是旅游小镇吗?有啥名人名事?黄飞虹想半天,说,那你要是问这个,没有。

日子不咸不淡的过,黄飞虹隔几天去看一眼蒋冬麦,慰问一下生活,有个晚上,他远远看见舞厅那亮着彩灯,时闪时灭,走近了,看见蒋冬麦坐在房顶上,在鼓捣一节节的 LED 彩灯,绕着原来舞厅的招牌拼成霓虹字,在黑夜里显眼夺目。黄飞虹仰着头,光色在他脸上变幻,他问,哪弄得这玩意儿?蒋冬麦说,有个大车司机拉的,买了几节。黄飞虹说,弄这个干啥?蒋冬麦说,老陶怕黑,要是晚上回家能照着点儿。

俩民警骑着三轮车来找黄飞虹,说,黄所长,县里赵局打电话,让你看眼文件。黄飞虹抬手跟蒋冬麦告个别,回去一看文件,懵了半天,把电话给赵局打过去,差点儿没压住火,说,赵局,我们这破地方你还给弄这么多治安指标?难为人吗这不是,猫比耗子多,上哪儿抓人去?电话那头,赵局喝了口茶,听声音是喝着茶叶了,又往杯子里吐了一口,说,你们那不是刚开发了旅游小镇,游客多。黄飞虹说,要不我带你来转一圈,你数数一天能碰见几个人。赵局长不紧不慢说,那你说说,你们所仨人,一天天鼓捣啥呢?黄飞虹憋了半天,吭不出声,挂了电话。

第二天,黄飞虹带着俩民警,闷头苍蝇似的,转了一天,坐在马路牙子上,说,都说说有啥子想法。俩民警低着头,说,我觉得真没啥必要了。黄飞虹没听清,说,你说啥?一个民警说,又不是逼着人非在这儿,黄所长,你到底是个啥意思嘛?半个小时后,眼前才过了一辆车,黄飞虹瞪着眼睛,说,我没啥子意思。拍拍屁股走了。

黄飞虹拎个酒瓶子,坐在舞厅门口抽烟,把酒一口一口往肚里灌,蒋冬麦从屋里出来,说,进去喝呗,挺冷的。黄飞虹梗着脖子,说,我说实话,我要么是走了,调到别处去,混得也差不到哪去,要么是不干警察了,我就甘愿住在这。我入警头一天就在这,那时候这地方比现在还烂,我天天想走,最后也熬住了,你跟老陶来的那时候,我心想,可算熬出头了,给我个公安局长我也不干,后来咱这不行了,都走,我这人就是死轴……他说不下去了,趴在那,蒋冬麦搀他起来,黄飞虹说,你们两口子比我还轴,赖在这干啥呢?蒋冬麦把黄飞虹拉到屋里,解他的裤子,黄飞虹没反应,脱得剩裤衩的时候,黄飞虹才反应过来,酒吓醒了,推开蒋冬麦说,弟妹,可不能这样。蒋冬麦贴过来,说,你没发现为啥我跟老陶没孩子么?他不行。黄飞虹摇头摆手闭嘴,提着裤子,狼狈地逃走。

第二天,蒋冬麦冲进派出所,抽黄飞虹的大嘴巴子,说,睡了我还想不认账?两个民警听得两眼发直,赶紧上去拉,黄飞虹一边躲,一边对他俩说,这没你俩的事,先出去。俩民警自觉的跑出去。蒋冬麦拉个凳子,跟黄飞虹面对面坐着,说,好了,反正他们俩都听见是咋回事了,说出去你的所长就干不成了,你现在也别有心理负担了。黄飞虹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你啥意思?蒋冬麦往桌上扔了一叠小卡片,上面花花绿绿的,印着裸女和电话号码,说,没啥意思,就是纯粹想帮你个忙。

这天晚上,俩民警守在舞厅后门,等着听蒋冬麦打信号,再进去摁人,一晚上挣了八千多,没人再提走的事,到月底,业绩和钱全有了。黄飞虹对陈耀武说,那些钱,我基本没要,全是他们仨分了。

蒋冬麦是这事儿被捅破的小半年前失踪的。前一天,黄飞虹提前给县监狱的人打电话,问清了陶英勇出狱的时间,准备第二天开车去接他,蒋冬麦说,我就不跟着去了,你早点回来,我提前给老陶弄点菜,你们俩喝点儿。等黄飞虹到地方,狱警告诉他陶英勇已经走了,拦不住,说是不想坐警车。下着大雪,黄飞虹急忙忙开着车,往回赶,心里总感觉发慌,开着开着,猛踩一脚刹车,往回倒,看见路边躺着一个血葫芦,跑过去翻身一看,过了三年多,老陶那脸几乎没咋变样。

黄飞虹给蒋冬麦打了十几个电话,没人接,老陶昏迷的一个多月,他一直在找。老陶醒过来时,已经成了傻子,他带着老陶回家,院里的小麦苗,全旱死在冰雪下,黄飞虹很奇怪,拈着枯苗感叹半天,云腾致雨,露结为霜,这破地方的雪化成水太他妈慢了。关于蒋冬麦的人间蒸发,黄飞虹一直没想明白,就算要走,三年八个月都等了,怎么就等不了那么一天呢。

黄飞虹的事儿后来被查出来,他一个人把事全扛下,被开除警察队伍,判了四年。这四年里,一群老头老太太帮忙照顾老陶,黄飞虹在监狱里天天惦记一件事,撞了老陶的肇事司机没找着。老陶刚恢复那几个月,还有点记性,有一天,爬起来在床头的病历夹歪歪曲曲写了串字,黄飞虹一看,是车牌号,豫 P1908,他明白了,老陶被撞的时候记下来的,可惜少了一位,再怎么问都问不出来。老陶已经是傻子,口供录不成,黄飞虹自己去查车牌,根本没有这个号。再想仔细查的时候,自己也进去了。

黄飞虹后来自己琢磨车牌这个事,琢磨出来了,啥情况能形成这么个车牌号?黄飞虹到底原先是个所长,有经验,他对陈耀武说,撞他的要是半挂车就都说通了,你开半挂车,比我清楚,车头跟挂车车牌不一样,后面的挂车号只有四位,老陶这情况,你仔细想,被撞之前,谁会闲着没事儿记车牌,顶多扫一眼车是哪的,等被撞完再抬头看,来不及了,这大概就是把俩车牌记掺了。

讲完这些,黄飞虹的酒差不多醒了,陈耀武听得手脚冰凉,身上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他一直没敢吭声,等到后面,越听越发颤,这故事像条蛇,顺着他脖颈往下爬,猛然觑着缝隙,咬开皮肉往他身体里钻,往脊骨上缠,阴冷恐惧疼痛,让他忍不住地想躺在地上乱滚。两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的转,葡萄就是蒋冬麦,老陶是被他撞翻的路人。那天,他急着找葡萄,到地方装货要卸一整天,等不及,他就装了辆水果厂满货的挂车,杀了葡萄后隔了半个月,他又把挂车给换了回去,他的车牌,前两位是豫 P,剩下四位数,是水果厂那辆挂车的车牌,再也没用过,要不然,他第一次让黄飞虹搭车时,已经没跑了。

黄飞虹说,兄弟,听哥废话老半天,难为你了,走吧,我送你。他拍了拍陈耀武,陈耀武一哆嗦,魂儿差点飞出来。陈耀武跟着黄飞虹走到路口,看见一辆警车远远驶过来,下了车,一个警官站在那,等什么人。黄飞虹看见他,远远地抬手打招呼,警官看见了黄飞虹冲他挥手,像是瞥了一眼,没搭理。陈耀武说,你认识?黄飞虹说,认识,孟晓山,县里派出所所长,最年轻的一个,估计是来接他姐。陈耀武说,他姐是谁?黄飞虹说,一个搞摄影的,天天背着相机到处拍,姐弟俩怪不得一个妈生的,心气比着高,之前有个老太太想趁着精神头好,找她拍张遗像,她死活不干,撂下一句话,我不拍活人,把老太太气的差点儿被背过去。陈耀武想起来了,昨天碰见的女人应该就是孟晓果。

孟晓山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也懒得听。两个人在那相互勾肩搭背,像喝了酒,醉醺醺,他看着就烦,尤其那个叫黄飞虹的,他认识,原先是这个镇派出所所长,弄权受贿入狱,县里的人都挺感慨,一个好同志就这么样被金钱腐蚀,堕落了,孟晓山唱的是反调,说原先要撤所,黄飞虹借着自己是老资格,撒泼不走,是想没人管他,浑水摸俩鱼。为啥这么笃定呢,因为他之前在这抓过一个聚赌嫌疑犯,还是市里领导亲自指派的,听说这人跟黄飞虹关系不错,那时候他就觉得这里蛇鼠一窝,后来黄飞虹被抓,不出乎他的意料。

陈耀武跟黄飞虹在那死活等不着车,黄飞虹指着孟晓山的车说,不行让他捎你一段。陈耀武说,麻烦人家不好吧。黄飞虹说,没事,警民一家亲。他拉着黄飞虹往孟晓山那走,孟晓山望着陈耀武,觉得眼熟,仔细想想,没想起来。

黄飞虹又抬手向孟晓山打招呼,说,孟所长。孟晓山点点头,不冷不淡,说,老黄。黄飞虹说,我送送朋友。孟晓山说,我来接我姐。黄飞虹说,咱这不好等车,我这朋友坐大巴回家,回去时候顺路捎一段?孟晓山感觉跟黄飞虹勾搭在一块的,不会是啥好人,他推脱说,要是我自己,送个同志坐车没啥问题,关键我姐脾气怪,不爱跟生人坐一辆车,我等会儿问问她,不好意思啊老黄。黄飞虹脸色有点尴尬,陈耀武先开口说,没事儿孟所长,我等其他车也行。

孟晓山问陈耀武说,你是干什么的?陈耀武回答,大车司机,前段时间路上出点儿小事,住了几天院,准备自己坐车回家。孟晓山的眼睛往上飘了一下,想起来了,说,你昨天是不是坐了辆大巴车?我查过你身份证来着。黄飞虹说,这记性,怪不得年纪轻轻干上所长,我有个事挺好奇的,问问你,听说张掖跟嘉峪关那边发现好几个尸体,手段残忍的很,零件扔的哪都是,现在这,进度咋样?孟晓山捏了下鼻子,瞥着陈耀武,陈耀武正侧头往别处瞅。孟晓山说,不好意思啊老黄,案子是刑侦队办的,我协助调查,不太清楚。

孟晓山的姐姐孟晓果,拎着一个包,从街角走过来,在紫外线和风沙很大的西北,陈耀武第一次见到这么白的女人,脸上的细纹,像古董白瓷上的细裂缝,她把包递给孟晓山时,陈耀武看清她两个手指间的黄斑,她吸烟很厉害。袖筒里,露出半边灰,是一只银手镯。她听了陈耀武说要搭车走,压根没管孟晓山跟他使的拒绝眼色,就说,顺路的话,送送呗。

黄飞虹站在启动的车辆后,向陈耀武挥手作别,直到变成小小一点。

孟晓果很大胆。在陈耀武看来,这么赤裸裸的盯着自己,让他很不安。孟晓山从后视镜里不停地望着后排的两个人,孟晓果手搭在车窗上,抽烟,一边不断捋着被风吹乱的头发,眼神带着点戏谑,死盯着陈耀武,问,你是做什么的?陈耀武说,开大车的。孟晓果很惊讶,说,不说真看不出来,你看起来像个演电影的。陈耀武尴尬地笑笑,说,想都不敢想。孟晓果突然喊孟晓山,你觉不觉得,这个师傅长得很像你姐夫?

后面一辆车抢车道,孟晓山猛打了一下方向盘,差点撞上去。他心里咯噔一下,勉强应付着说,好像是有点儿。他有些不耐烦,说,提我姐夫干啥?孟晓果笑笑,没回答,孟晓山的心里,又开始对姐姐发毛,看着她的微笑,心里有些恐惧。

风在车窗外吹,孟晓果捏着手机,也不打开看,忽然转头对陈耀武说,这是我丈夫的遗物。孟晓山方向盘上的手捏得很紧。陈耀武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节哀。孟晓果说,没事儿,死好几年了。

孟晓山忽然插话,有点儿烦躁,对陈耀武说,你说你好好地非搭我的车干什么?我这一天天忙得不行,等会儿路上有长途我给你放下你自己走吧。陈耀武察觉到孟晓山的不悦,觉得自己是不是不该知道别人的家事,赶快道歉说,确实是麻烦,不行我就靠边先下。孟晓果还是笑着,训孟晓山,你有多忙?让人搭个车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我说让搭就让搭。孟晓山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姐姐,又扫了一眼陈耀武,深吸一口气,把想说的话全咽回去。

车窗外的旷野上奔过去一群牦牛,孟晓果忽然喊停车,让陈耀武和孟晓山等着她。公路将西北旷野劈成两半,正和太阳平行,孟晓果提着包奔跑在它们中间,向远处的牦牛群追去。陈耀武头探出车窗,空旷的路上,没有风。他不明所以,问,她干什么去?孟晓山说,拍照。陈耀武问,啥时候回来?车门没关紧,滴滴答答地响,孟晓山说,说不好,挺耽误时间的,我不都说了,你搭我车还不如不搭。陈耀武没有回答,车里只剩下两个男人的沉默,有些窒息。孟晓山被这股空气逼赶出来,到车外路边站下,抿着嘴,无声地四处望,想点根烟抽,没摸着火机,要回车里拿,跟着下了车的陈耀武掏火机给他点上,顺带自己也抽一根。旷野上是望不尽地干草,一点火星就能引火数十里。更远处的山脊,像是某种巨兽埋身在土地里露出的脊骨,蛰伏等待破土而出。除此以外,看似空旷自由,永不受束缚,却有种辨不清方向的绝望和煎熬,只有脚下的公路还能让人认清方向,两个男人静默地驻守,共享煎熬,等待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女人。

陈耀武嘬了一口烟说,等你姐回来了,我跟她说一声,你们先走,我在这等过路车。孟晓山笑了,看着他说,干嘛还非得等我姐回来?陈耀武迟疑了一下,才说,不是,主要我看你比较听你姐的,我怕我现在走,她回来怪你。孟晓山把烟头踩灭,说,其实我姐说你长得像我姐夫,你别多想,我姐也不是那种人,我劝你离她远点儿,我姐还年轻,论模样条件差不到哪儿去,我这话没别的意思,也不是看不起你是个大车司机,她要能再碰上个好人,我巴不得,关键是,她有病,精神出了点儿问题。陈耀武诧异,说,我看不挺正常的?孟晓山说,有时候太瘆人,一般人受不了。孟晓山想了想,又说,我升迁那时候,我姐跟我姐夫从上海来看我,回去的路上出了车祸,姐夫没了。我怕我姐一个人回上海精神压力大,就让她一直住在这儿,没过俩月,我发现她不太对劲,连着几天不说话,有一天,她买回来一个木雕菩萨,开始坐在家里,对着菩萨拍照,从左边拍,从右边拍,相机里,全是木菩萨的脸部特写。

孟晓山想起那照片上纤毫毕现的每一道粗糙的木纹断茬,把话停了一下,又续上一根烟。他那天站在一边,觉得姐姐因为姐夫的死受了打击,不敢刺激她,最后终于忍不住问,姐,你到底在看啥?孟晓果的眼睛贴在相机上,继续拍,说,我想看看菩萨到底长什么样。孟晓山像被电击了一下,咬紧嘴唇,手脚冰凉,那时候他心里知道,孟晓果可能是精神上出问题了。

陈耀武说,没联系个心理医生看看?

孟晓山避开了陈耀武的目光,说,联系了,孟晓果死活不去,说自己没事,四处转转散散心就好了。他说完,就自顾地坐回车里,又回头对陈耀武说,兄弟,我姐这情况我也说差不多了,你要是有念想,就对不住你,她确实有病,别想了。要是没念想,就是我替我姐自作多情,等会儿到城里,我就说所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找个地你下车,别介意啊。陈耀武哂笑着说,不介意不介意。孟晓山就调了下座椅,趴在方向盘上眯一会儿,抬头望望前路,太阳已越过车顶,在车前留下阴影,孟晓山心里一阵阵发毛,有些事,他没对陈耀武说,觉得话到此为止,已经能让他不被诱捕到陷阱里,又不至于对一个陌生人透露出过多秘密。姐夫的死,是他的难言之隐。

在那之后两三年,孟晓果开始了经常性的无故失踪,电话也打不通,孟晓山无法安睡,梦中和眼下一样,总身处一条公路上,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向他聚拢,他感到有人在耳后呼吸,低语,他转头则无影无踪。遥远的寺庙,佛塔,钟声低沉,一次次将他从梦里撞醒。短则一个月,长则五六十天,孟晓果再度回来,拿着相机,让孟晓山帮她把照片拷在电脑上,这些照片从不对外发出,上面有羚羊,牦牛,可可西里,一切风光,一切自然的美好,唯独没有一张人类。

恍恍惚惚间,孟晓果喘着气,拉开车门一屁股坐进来,孟晓山回头瞄,陈耀武也像刚从短暂睡梦中被惊醒。孟晓山看看时间,说,这次挺快,不到俩小时。孟晓果却没理他,只对陈耀武说,等急了吧,不好意思。然后才转过头对孟晓山说,快走吧,开车。

一路上仨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孟晓果给陈耀武看她拍的照片,陈耀武夸赞说,不愧是专业的,有水平。快到城里时,孟晓山按先前说的,接了个电话,回头跟俩人说,姐,所里有急事,兄弟,你坐车去哪?我看把你搁到哪方便。陈耀武说,不用麻烦,随便找个路口下就行。车停在一个进城的岔口,附近人不少,孟晓山说,在这等就有大巴。陈耀武拉开车门下去,说,谢谢啊。车门另一边,孟晓果也跟着下来,孟晓山喊她,姐?干什么去?孟晓果嘴里叼着烟点火,说,不用管我,忙你的去。孟晓山要拉她一下,孟晓果刚刚的笑意全没了,一闪而过的是阴沉,说,忙你的去。孟晓山有些绝望,靠在座椅上,看着姐姐离开,踩下油门。

孟晓果追上陈耀武,说,走,开房去。陈耀武傻在那,没说话,孟晓果微笑着,把脸贴近陈耀武,我说,开房去,我给你拍几张照。陈耀武想到孟晓山的话,有些迟疑,但这瞬间,他看着孟晓果那张脸,陈耀武还是把那些话当成一个弟弟对姐姐的珍护,或是对一个大车司机的蔑视,他更觉得自己听懂了一种潜台词,心里猛然出现了一种艳遇的窃喜,窃喜压住了其他思绪,他没有注意到,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辗转、濒死,只觉得孟晓果的头发仿佛是活物,在随风波动起伏。陈耀武的意识再次回到身体时,小旅馆的空调风已经把他吹得很冷,最低温 16 度。孟晓果说,脱衣服。陈耀武莫名畏缩了,向后退去,转头望着窗帘,说,算了,要不我走吧。孟晓果没强迫他,笑着问,你见过我吗?陈耀武摇头。孟晓果还是问,说,你见过我吗?陈耀武仔细端详她一眼,陌生的像从没出现在一个世界过,他点头,坚决地回答,没有。孟晓果拿起手机,老旧的那款,她点开一张照片,照片上,陈耀武站在自己的半挂车前,很愤怒,正在试图阻挡镜头。陈耀武颅顶冲上一股血气,孟晓果站起身,高举手臂,摸着空调冷风,那手腕上的银镯在陈耀武眼中不断放大,直到他终于感受到另一个年份,另一段时光,同样的寒冷。

陈耀武和孟晓山在车里等待孟晓果时的那种窒息,是陈耀武的秘密和孟晓山的秘密共同产生的反应。孟晓果和丈夫看完孟晓山以后,沿着国道走的。姐夫上路到死前,孟晓山只收到过一条信息,一个大车司机的照片,和一辆半挂车的车牌,像在争吵中拍摄的,司机面部不清,但能看清愤怒。孟晓山不明所以,姐夫发语音说,晓山,你联系联系交警队的朋友,把这个逼崽子的车查了。孟晓山问为啥,姐夫回,逼崽子拉了一车葡萄干,不卖给我。孟晓山有些哑然,没当回事儿。

那会儿,孟晓果和丈夫把车停在一个破镇子上,听说在搞旅游,到了以后丈夫觉得上当受骗,临走的时候,孟晓果看着丈夫在路边想向一个大车司机买葡萄干,司机说是水果厂的货,不卖,两人吵起来,丈夫拿着手机,对着司机和他的车拍了两张照,威胁着要找人扣大车司机的车,孟晓果远远看着,没靠近。她正跟一个舞厅老板娘聊天,老板娘长得挺漂亮,手上戴着个银镯子,孟晓果问她借了把螺丝刀,想给钱,老板娘没收,孟晓果把螺丝刀装在大衣兜里,向老板娘挥手告别,老板娘当然就是蒋冬麦,她有些不明所以,随便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孟晓果笑得很灿烂。

等孟晓山再接到电话,是孟晓果打来的,他急忙忙赶到时,天已经黑透了,孟晓果的车停在路边,她靠着车,满地都是烟头。孟晓山往车里看一眼,姐夫躺在后座椅上,一动不动,脖子上插着一把螺丝刀,白衬衫成了暗红色,他呆在那,孟晓果从车门里把丈夫的大衣拿出来,给孟晓山套上,她脸上还带着笑,但声音被夜风吹的有些发颤,说,这几年,我偷偷存了点儿钱,你有时间去上海的话,卡在我梳妆台抽屉盒里,密码你生日。房子应该算我和你姐夫的共同财产,我不懂法律,不知道这个到时候算谁的财产,再说吧。好几年没怎么搞摄影了,以前存了不少底片,你要觉得有用就留下……看着姐姐的样子,孟晓山明白了什么,忽地狠下心,给了自己一巴掌,没让孟晓果再说下去。姐,有我在,你往后不会有事儿。孟晓果忽然迷离起来,看向孟晓山的眼神恐怖,像看待一个陌生人,说了句让孟晓山一直不敢想明白的话。弟弟,你怎么不哭呢?

陈耀武双手在身前攥得很紧,感觉脚底有什么东西向上盘旋着,往脑袋里钻,像从高楼跃下之前,身体失控的晕眩。等他睁开眼睛,孟晓果脸上依旧带笑,唇齿间发出的声音,不像人。她又说了一遍,脱衣服。陈耀武哆嗦着,一件件把衣服往脱下。孟晓果说,全中国一年会死将近一千万人,一天死将近三万,一小时死将近一千,你算算,你脱衣服的时候,死了多少人?

陈耀武脑袋里只剩下一团糨糊,全身赤裸,面对孟晓果,半个小时前他还在想用什么样的姿势和她做爱,半个小时后,羞耻和恐惧席卷了他。一种本能式的东西在他脑子里飞速转动,他颤栗着说,应该不到一百?孟晓果一手夹着烟,一只手在床上拍打,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说,所以,那天在同一条路上死了两个人,有点巧合,但不算稀奇。陈耀武听不明白她的话,猛地跪在那,说,求你,别报警。孟晓果说,你等一下,站好。她转身从包里掏出一台相机,对准陈耀武,咔咔的摁快门,拍的很细致,好几张特写。耻辱感让陈耀武下意识用手挡住私处,孟晓果说,你害羞么?陈耀武唯恐眼泪落下,摇头闭嘴不敢说话。孟晓果过去轻轻把他的手拨开,听说人类刚诞生的时候是不怕羞的,跟野兽一样。她拍完停了下来,把相机拿给陈耀武看,上面有藏羚羊,还有雪豹,她陶醉着说,像这样,多漂亮。

陈耀武求饶,却仍然一动不敢动,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我杀了人,我该死,你要什么条件,随便你开,多少钱,我给你,不要报警。孟晓果叹了口气,说,那你选个姿势吧,我再拍最后一张。

血淋淋的碎尸照片摧毁了陈耀武最后的抵抗,他趴在地上,大口的呕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抬头时,眼底满是血丝。孟晓果手里已经多了把螺丝刀,上面带着暗红色的血迹,说,选啊。陈耀武瞪着死鱼般的眼睛,虽然还能动弹,可是一种强大的压力几乎将他钉在原地,他的口中不断呢喃着,求求你,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孟晓果把相机递到他面前,说,给你个机会,看着它,硬起来。陈耀武又是一阵干呕,但求生欲望让他不得不将眼睛对准辨不出人型的死尸照片,喉咙间挤出野兽似的嘶哑,试图在恐惧中调动自己的性欲,让他面临一种非人所能承受的痛苦,以往那些温存的印象在他脑中崩塌,求生欲和性欲在身体里产生巨大的矛盾和碰撞,他无法控制自己,生平他第一次体验到,那些源于动物时代的本能,会对一个人产生多大的摧毁力量。

当他终于成功时,陈耀武的精神防线已完全崩塌,面前的女人,是恶魔,会把周身接触的一切事物摧毁,打上同样的烙印,那是一种没有人性的扭曲力量,却来自每个人本身。陈耀武趴伏在她身上,仿佛置身女人的河流,在另一具肉身上擦拭自己的肉身。孟晓果闭上眼睛,眼泪从鬓边落下。乒乓球,棒球。她下身感到一种幻痛。她说,同一天,我杀了我丈夫。陈耀武像没有听到,机械般动着。当这噩梦结束时,窗外闹街的车流声才涌进他脑中,他说,你这是图什么呢。孟晓果说,我也有性欲啊。陈耀武说,我是说,你这么折磨我,是图啥呢?孟晓果窸窣起身,很久后回答,羚羊为了躲避豹子的追捕,会奔跑到死,这是所有动物的本能,你不想被枪毙,这就叫狗链子。陈耀武躺在那,冰冷袭身,从来没有针对他本身的追捕,他此刻却感觉自己永远无处可逃了。

镇上的旧房子好几年前就变成了廉租房,六十平,水电暖齐全,三室两厅租金只要几十块一个月。自来水按人头收,一人一月一块六。和西北的旷野和广袤的无人区一样,这些地方的特点就是都没什么人。孟晓果住进来,是迷上了新景观,废弃的城市。她将镜头对准一座座空荡荡的楼房,一个人置身其中,夜色降临,暮色四合,她安静地躺在冰冷地面上,脸贴下去,听不到任何心脏的跳动,闭上眼,和钢筋水泥一同静默着。

有一个傻子,似有似无的窥探她,追寻她,有一次差点儿把她的相机弄坏,被骂了一顿,再也不敢靠近,只会胆怯地躲在角落里偷看她。一个老太太指着对面那舞厅说,傻子原来是舞厅老板,蹲过监狱,出车祸,大脑受了损伤,他老婆,据说是在他出狱前一天跑了。孟晓果想起了站在舞厅门口,递给她一把螺丝刀的女人,她若无所思,走到街对面,站在那面墙前,回想她的样子,将重力放在左腿上,左手搭住右手,抽烟,她相信只要跟那天她的姿态足够相仿,自己会感受到她当时想什么,她应该感谢她,她们应该相互哀悼。

在她在车里将螺丝刀捅进丈夫后,她从车里下来,喘口气,一辆半挂车从身边呼啸而过,几粒葡萄干从车厢中洒落,无法肯定是否听到什么微弱的呼救声,似有似无,可能只是她的幻觉,但一个银镯子掉落的声音却很清脆,很响亮,她走过去捡起来,和几粒葡萄干一样,带着血。有束目光从车厢中注视着她,很短,不过擦身而过,也很久,到今天仍然难忘。她试图迎上去,寻找投来的方向,又站在那没动,目光渐弱渐淡,渐行渐远。

这里忽然进入一种反常的雨季。黄飞虹站在院子里感慨,如果现在还种麦子该有多好。雨中,陈耀武的半挂车驶入小镇,黄飞虹惊诧于他的面貌,原本就不胖的身材,瘦的几乎脱相,纤细的胳膊让人疑心还能不能转的动方向盘。陈耀武端了一杯酒灌下去,说,没啥事,最近肠胃出问题,吃东西没胃口,瘦了十来斤。黄飞虹从冰箱里掏出一块五花肉,要给他炒个红烧肉补补,陈耀武连忙拦住他,差点儿吐出来,说,别炒了,最近改吃素。陈耀武好不容易把话题从胆战心惊的车牌号上引开,黄飞虹说完还没有眉目,慢慢查呗。就又把话题岔到不只让他胆战心惊,而是恐惧和生理呕吐的碎尸凶杀案上,是黄飞虹说好几批刑侦大队的警察都被处分了,不管从杀人动机还是现场线索上来看,连嫌疑人都锁定不了,听说还有个警察领导脑袋缺了根筋,请了几个和尚道士算算,说了半天,有说「疑在东南」的,有说「万物有灵,岁末即显」,全被掀了桌子,事儿被捅到更高层,操持作法的领导原本要升迁,现在起码五年动弹不了。黄飞虹端着酒摇头感慨,一年多少凶杀案,总归是有破不了的,翻翻案卷,堆十年二十年,积多少灰,早没戏了,群众拍手叫好抓捕归案的,都不在这里头。末了,落在从北京来了个刑侦专家,是我同学,到地方想跟我联系,才听说我被开了,我是没脸去见这一面,啧啧,瞅人家混的,他妈的。

黄飞虹讲这些的时候,陈耀武一句话也没说,眼瞅着边上的老陶在看《西游记》。黄飞虹突然提到孟晓果,陈耀武才把注意力拉回酒桌上。黄飞虹说,孟晓山他那个叫孟晓果的姐姐,是我进去之后搬到这边的,租了个房子,有事没事来住几天,后来,我发现老陶不对劲的时候,问老头老太太,才知道,老陶把人家当媳妇儿了,整天人家吊在屁股后头,大爷大妈道了好几回歉,我狠揍了他一顿,最近老实多了。

不止是老陶,陈耀武也曾恍惚把孟晓果认成葡萄,可到底是为什么呢?当他在小旅馆见到孟晓果手上的镯子时,好像明白了。他认得,老陶更不可能不认得。

第二天陈耀武作别离开,远远地孟晓果在注视着他,芒刺在背。他到水果厂时,因为偶然的大雨,许多来不及防护的水果都烂在水里,等挑出一车良品要等好几天。大雨瓢泼的夜里,他接到消息,老陶从 807 号毛坯房内坠落,死了。

黄飞虹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应该把老陶葬在哪。每天晚上,黄飞虹都会把自己灌成烂泥。老陶溜出来的时间不确定,黄飞虹酒醒以后是七点半,电三轮忘了充电,他披着雨衣,照例先到舞厅找,没找到,他在毛坯房楼底下看见老陶时,脑浆子和血都快被雨水冲干净了。

鉴定结果是失足坠落,没啥其他情况,下午一两点就能拉去火葬场了。黄飞虹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车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别耽误。陈耀武说,没事儿,就半天工夫。黄飞虹站在雨里,仰着头,看烟囱里冒出的青烟,跟雨水对撞,四散着往上空飘。直到有人喊黄飞虹捡骨灰,他才回过神,进屋,选了个最便宜的骨灰罐,拿着夹子往里捏骨头渣。

黄飞虹稀稀疏疏的头发半干不湿的,有点花白,抱着骨灰罐,跟陈耀武招手笑着,说,行了,这点事还耽误你往回跑一趟,没啥必要,你忙你的,回头来找我喝酒哈。陈耀武要上车的时候,黄飞虹说,你真没啥要说的了?陈耀武心里紧了一下,说,节哀吧。黄飞虹说,老陶死了,你心里踏实了吧。陈耀武傻在那,说不出话。黄飞虹说,我是蹲了几年监狱不假,但想查个车牌号还不费劲,我早知道是你撞的老陶。一道闪电划过,陈耀武打着伞的手,有些哆嗦,黄飞虹看出来了,说,你不用紧张,我要是想追究,你早跑不了了,没别的意思,走吧,回去陪我喝两杯,有个事想跟你说说。

黄飞虹没等陈耀武说话,就自己上了车。眼前的雨水车窗上噼啪拍打,陈耀武倒靠在座椅上,闷得很,喘不上来气,身边的黄飞虹歪着头,咪觉。这是他第二次坐陈耀武的车。

到了家里,黄飞虹哼着曲,倒腾着做菜,陈耀武坐在那,低着头,手插在兜里,除了老陶变成了案子上的骨灰罐,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吃饭之前,黄飞虹说,先等会儿,你帮我打个伞。他抱着骨灰罐,到院子里,拿着铲子刨坑,陈耀武拿着手电筒给他照着,杂草很多,黄飞虹忽然停了,把手电筒拿过来低着头往草堆里照,说,好好种的时候不长,不种了往外冒。好几簇小麦苗,被雨丝打的颤动着,很青翠。埋完骨灰,黄飞虹端着杯子冲院里敬了一杯,洒在地上。他给自己和陈耀武倒上,正要碰,又停了一下,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纸袋,推给陈耀武,然后把酒一饮而尽。陈耀武打开那个小纸袋,包着的是个烟头,抽的还剩半截。陈耀武不明白他的意思,黄飞虹说,这是孟晓山他姐孟晓果抽的牌子,我没拿去化验,但这上头肯定是她的 DNA,我随便找了找,鬼城里有好几十个这样的烟头,最主要的是,我手里拿的这颗,是在 807,老陶那间毛坯房里找着的。陈耀武心怦怦跳,脸上却什么也没露,说,啥意思?黄飞虹说,意思就是老陶没失足,有人把他推下去的。陈耀武说,孟晓果?黄飞虹脸色涨红,笑得很苦,说,我知道是她,但没法举报,她能说她是在里头搞摄影,天天拍,抽几根烟很正常,我现在不是警察,就算我手里拿着的这个烟头,就是操他妈的她留在 807 的,我也不能证明就是她把老陶推下去的,因为他妈的老子以前贪赃枉法,我看见这烟头的时候就算当场把所有人都叫过来,说你们看,这烟头就是杀人的证据,也他妈没用,因为是我先发现的,孟晓山这个狗逼崽子就说我想诬陷他姐,这烟头是我自己捡来丢在那的,哪管什么动机不动机的,说我追求他姐没成功就心生歹念,对,我多败类啊,警察队伍出我这么个玩意儿,收黑钱坑人,养鸡仙人跳,蹲了监狱还贼心不改。他是派出所所长,我连个屌毛都不是,谁他妈能信我啊?

黄飞虹酒气上头,满身发热,把身上的衬衣扯开,露出青紫一片的身体,这是当他拿着所谓的烟头证据试图找孟晓山证明什么时,被揍的。陈耀武能想象出除了身体上,口头上他还遭受了多少屈辱,黄飞虹咬着牙,拍着桌子,神情痛苦,整个人流露出一种骇人气势,陈耀武扶着他坐下,试图让他冷静下来。黄飞虹说,这里头最操蛋的事,就是第一个发现那堆烂水泥中间扔着个烟头的是我,这事就算盖章了,我把嘴皮子磨烂,也没法证明,那时那刻,早上七点十三,老陶摔死在楼底下,我爬到楼上,看见这个烟头就他妈的躺在那!你琢磨琢磨,兄弟,你琢磨琢磨,说不通,说不通,我找谁说啊?我跟谁也说不通,谁能给我证明啊?

陈耀武看着黄飞虹像一头困兽,死命在铁笼里撞击,鲜血淋漓的让人心疼。他说,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孟晓果为啥要杀老陶?黄飞虹冷静了一下,嘴角露出冷笑,说,这就是两个操蛋的事,碰到一块儿去了。我有时候觉得,我,老陶,还有蒋冬麦,我们仨是不是好多年前就死了?现在就剩个鬼魂在这飘来飘去,跟谁说话也听不见,别人也看不见我们,问题是这种鬼魂不都是有执念么?我想不明白有啥执念呢?

他一杯一杯往嘴里倒酒,把白酒当水喝,说,算了,扯远了,我说这事操蛋,咋个操蛋呢,我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回来的时候,老陶不老实,天天跟踪孟晓果,我还骂他,我说你怎么成了个变态了?孟晓果把我训了一顿,说看好这个傻子,回家我把老陶一顿暴揍,老陶被揍的乱喊,结果你知道他说啥了么?他说,照相机里有死人,碎的,碎的。

陈耀武端着酒杯的手抖了一下。黄飞虹说,我当时没当回事,直到我听说这个连环碎尸案,全明白了,也晚了,一个女的,杀了人,碎成块,自己还拍照片,我不知道老陶是怎么看到这些照片的,我也不知道现在删没删,我只知道,一个傻子,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指认凶手是没指望了,谁信?操蛋吧,结果现在这傻子也死了。

陈耀武呆在那好一会儿,眨着眼,嘴唇张张,又合上,总算是说,我对不起老陶。黄飞虹笑笑,把他撞成傻子?我说实话,我跟老陶非亲非故,警察的皮一脱,没义务也没责任帮他查这事儿,更主要的是,我进去后,明白一个道理,人不都是那么穷凶极恶的,老陶废都废了,我再整废一个?我那天留你喝酒,就是想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放你一马的必要,说句实话,你心地不坏,跟我,跟老陶,都没啥区别,普普通通老百姓一个。

陈耀武说,那你现在怎么打算?黄飞虹注视着陈耀武的双眼,说,是我没脸跟老同学见面,通了个电话,问他案情,他说,这个案子,最重要的几具碎尸,全是在无人区发现的,被狼叼的哪都是,这种随机杀人案,你要问线索,等于零,属于在档案室里堆十年二十年的命。

黄飞虹站起身,向院子里望,雨还在下,黑漆漆的,茫茫不见前途。黄飞虹说,我能确定就是孟晓果干的,但任何合法的手段举报她都没用,一点证据没有,要是老陶没死,我可能真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随他去吧。黄飞虹给自己点上一根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吐出一个烟圈,说,可老陶死了。

陈耀武握着酒瓶的手在抖,他只能等着。黄飞虹走进里屋,披上外套,拎出两双皮鞋,看出有年头了,但都很干净,他笑着问陈耀武说,哪双好看?陈耀武感觉心里发毛,他胡乱指了指左边那双,黄飞虹说,是吧,我也觉得这个帅。陈耀武说,你要干啥去?黄飞虹从抽屉里摸出一只电棍,摁了一下,噼里啪啦地响,说,弄死这个逼养的。他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洗把脸,身形佝偻着,带着视死如归的神情,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如果陈耀武只是在看一场电影,他一定是个愿意为黄飞虹落泪的好观众,他会认为一个有慈悲心,有缺点,却难免让人动容的好角色,当生活的一切压倒过来时,为了朋友,或许也是为了点儿正义,甘愿赴死的人,当他整装待发,决然出门时,每个观众都期望他会成功,故事终结。但陈耀武不是,他是故事里的人,跳不出这个漩涡。尽管他知道,如果黄飞虹杀了孟晓果,葡萄的死,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说出去,他的秘密会永远成为真正的秘密,但在这一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一种绝望的力量在撕裂他,驱赶他,陈耀武的手插在兜里,摸着手机,颤抖着,拿起桌上的电棍,慢慢走到黄飞虹身后,黄飞虹低着头,还在仔细地清洗脸上的每一道皱纹。电棍要抵住黄飞虹的腰窝的瞬间,陈耀武望着镜中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完全成了一个恶魔,他惊恐地摁灭了灯,最大功率的电击将黄飞虹击倒在地,陈耀武从身后,抵住墙,勒紧黄飞虹地脖子,黄飞虹挣扎着,惊恐质疑悲愤,和难以置信,在他喉咙里搅和成模糊地声音,完全失语,一秒秒进入死亡。黑暗中,眼泪顺着陈耀武的脸颊流下,他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来致怀中的黄飞虹于死地,一边低声哭叫,嘶哑着说,哥,对不起,对不起。直到黄飞虹的双脚渐渐软下来,那双皮鞋从脚上滑落,客厅昏暗的灯光映照着,泛着黑色鞋油的光泽。陈耀武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用尽,瘫软在那,呼出灵魂中的湿气。黑暗中闪着一点亮光,他的手机从裤兜滑落,屏幕上正在通着话,通话时间两小时十三分,姓名只有一个字,果。

老陶的死讯,陈耀武避之不及,是孟晓果让他回来的。当黄飞虹拿出烟头证据咬定孟晓果,变成一个麻烦时,他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陈耀武踏进黄飞虹的家门时,已经拨通了给孟晓果的电话,他的秘密在孟晓果手里,想活下来,他别无选择。

陈耀武面对着黄飞虹尚有余温的尸体,泣不成声,直到门被推开,孟晓果提着雨伞,和相机,站在他面前,她脸上带着疲倦,但笑容依旧,除了多出一些汹涌表面的平静。她听到了他们的所有秘密,孟晓果说,肇事司机是你,老黄是个好人。陈耀武望着窗外,雨停了,窗户上反射着暗淡月光,陈耀武问自己,老黄宽恕了我,我又该宽恕谁?

孟晓果打开了灯,说,我给你们拍张照吧。陈耀武抬头望着她,她的脸挡在顶灯之间,变成一团阴影,手里举着相机,陈耀武说,求求你,别拍了。孟晓果纠正着他,说,别动,最后一张照片,合影。

最后一声快门,孟晓果把相机装进包里,搀扶起陈耀武,抱着他,脸枕在他的肩上,陈耀武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他心里忽然多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推开孟晓果时,一把被磨的很尖的螺丝刀已经插进他的肩头,原本是捅的是他的脖颈。陈耀武拔出螺丝刀,恶兽般扑倒她,将孟晓果摁在地上,怒吼着,为什么还想杀我!为什么还想杀我!孟晓果几乎没有什么抵抗力量,面对接近鼻尖,随时会捅下来的螺丝刀,她没有恐惧,用女性特有的柔弱声调说,我怀孕了,你的孩子。陈耀武愣住的瞬间,孟晓果抢过螺丝刀,对着他胸前猛地捅了两下。陈耀武胸前鲜血四溅,踉跄着后退,慌乱中,他扯过相机包,逃窜着,跑过院子,踩踏着脚下的新抽出的小麦芽,他听到身后传来孟晓果疯癫般的大笑。

小镇长眠,雾气扑面,在细雨中氲散,郁结成涌动的缄默。鲜血在流淌,陈耀武拽紧相机包,倒在路面上,北低南高的街道上,努力不让自己滚下去。他至死没有悔悟,只是为了自己能活下来,可求生欲未必是万能的。四周的房屋都空荡荡,没有一丝声息,寂静寒冷,静伫着。陈耀武看着一束车灯光照射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他的半挂车旁,那是一辆警车。陈耀武的眼前越来越暗,他努力伸手向警车招手,那车辆缓缓驶来,下来的只有一个警官,他看清了那张脸,是孟晓山。

陈耀武已经说不出话,孟晓山低下头,扯过他手里的相机包,沉默着坐在那,孟晓果的声音从另一端响起,弟弟,别哭。

陈耀武眨着眼睛,天很黑,他望见身边的房顶上,一只野猫踮脚立着,耸背如山脊,双眼闪着绿光,注视着他们,又转身跃走,风一般。陈耀武闭上眼,眼睑在颤抖,嘴唇也在微微颤动,听到的应该是前后两声,「喵」,和「喵」。

葡萄被埋在哪儿,是一个永远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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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选专栏《人性凶猛:心里的野兽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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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1-02-17 1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