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引子成化十九年,京城的翰林修撰、状元公王华王大人,窝在自家府里满脸生无可恋。「又逃课了?」「是,课业孩儿都精熟了,不想枯坐诵读,于是出了私塾。」这话别人家的孩子说,多半会被家长训斥,精熟?你能有多精熟啊?但王华不同,他知道自家孩子说精熟,那是真精熟,你问他寻章摘句,他给你举一反三的那种精熟。王华想过,这也正常,毕竟状元之子嘛,多少继承了自己的三分聪慧。儿子:???可越是聪慧,王华就越怕。孩子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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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了解过真实的王阳明,都会捧他的。
自古以来,立功,立德,立言同时做到,并影响后世数百年的人物,掰着手指来算也没几个。
而对这样的人物,我们往往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圣贤。
王阳明就是这样的圣贤。
引子
成化十九年,京城的翰林修撰、状元公王华王大人,窝在自家府里满脸生无可恋。
王华身前站着个少年,浑身是土,垂手低眉,两只眼睛望着地,藏着光。
「又逃课了?」
「是,课业孩儿都精熟了,不想枯坐诵读,于是出了私塾。」
这话别人家的孩子说,多半会被家长训斥,精熟?你能有多精熟啊?
但王华不同,他知道自家孩子说精熟,那是真精熟,你问他寻章摘句,他给你举一反三的那种精熟。
王华想过,这也正常,毕竟状元之子嘛,多少继承了自己的三分聪慧。
儿子:???
可越是聪慧,王华就越怕。
怕他日后不肯刻苦,怕他走上邪路,也怕他万一成了方仲永。
孩子太聪明也很让人担忧的好吗!
王·凡尔赛·华这般想着。
于是老王苦口婆心,指着孩子身上的土,说我们王家,上承王谢,代代都是书香门第。你这是想干嘛,自命大将,摆弄旗帜,指挥群儿嬉戏打闹,你要弃文从武?
少年抬起头来,说前几个月鞑靼小王子寇边,大明百姓不胜其扰,若家国用命,文事固不可弃,武备又岂可不修?
王华倒吸一口凉气,真特么有道理啊。
揉揉太阳穴,脑壳疼。
王华说,那你也不能逃课啊,书读完了就不能老老实实在私塾待着吗?人在私塾,就要守私塾的规矩。
少年低声说,这私塾的规矩也不怎么样。
王华嗔了,说那是不是私塾的老师也不怎么样,不足以教你这位神童了?
少年抬头,说爹,我肯定不算神童,但私塾的先生也实在有点问题。
王华闭眼,完了,这厮连师长也不敬了。
但他毕竟还是有修养,还是认真问了问儿子,说怎么有点问题。
儿子说:「今日我问先生,读书第一等事是什么?先生告诉我,第一等事是跟爹你一样,考状元,入朝当官。」
窗外风声猎猎,王华忽然睁眼道:「你觉得不对?」
少年点了点头:「状元毕竟只是一代人之荣耀,当官也并非读书之终点。」
王华这会儿反而不气了,他淡淡笑道:「怎么,看不起为父的状元了?那你且说来,读书第一等的是什么?」
儿子没立刻回答,只道自己跟朋友们玩的时候,路遇道士,道士说他心血来潮,为我算了一卦,竟发现我须至衣领入圣境,须至下丹田成圣人,是百年未有的奇卦。
王华不笑了,盯着自己儿子看:「你信了?」
儿子对上父亲的眼,目光灼灼,笑道:「倒不是信他,只是见到这个人,听到这番话,儿子忽然就想通了。」
「爹,读书第一事唯有成圣贤,我不当状元公,我读书便要做圣贤!」
王华不由坐直了身子,盯着自家才十二岁,逃课,顶嘴,打仗过家家,还一身是土的儿子王守仁,见到一双无比认真的眼睛。
老父亲倏然一笑,是啊,哪个少年不自许当世第一流呢。
且看他如何做圣贤!
·1
那天之后,王华并没有发现王守仁跟以往有什么不同。
少年时的王守仁爱玩,爱笑,那张嘴跟苏东坡有一拼,讲段子也好,损人也罢,好戏谑的名声从私塾传到王华府上。
王华几次想拎起王守仁问他,说有这么当圣贤的嘛?
但又觉得这么问显得自己太把一个孩子的话当真,遂作罢。
这样的日子总有一个结束,原本王华想的,是孩子大了自然就稳重了,只是他没想到王守仁的稳重来得这么突兀。
王守仁十三岁那年,他的母亲过世了。
自京城返回家乡余姚,这一路上王华一边为妻子的逝去而心伤,一边又为沉默寡言的儿子而担忧。
这会儿王华贼想念不久前天天讲段子的那个王守仁。
只可惜生老病死,总能催着一个人成长。
回乡葬下母亲之后,王守仁开始研究佛道,他想知道人死之后去了哪里,也想知道对于生死究竟应该怎么看。
私塾里的先生只告诉他,未知生,焉知死。
可拦不住王守仁还是想知道。
要不是王守仁的祖母天天照料,或许这小子真就踏出苦海,脱身尘外了。
王华看着醉心佛道的儿子,越发心里发毛,为了引导儿子,让人把边事告诉他,说天下不太平,北狄又来寇边,日后大明心腹之患谁来当之?
这法子很快便见效了。
缓了一年多,又研究了一年多佛道的王守仁,在十五岁那年再度亮起双眼,去见父亲。
那会儿云淡风轻,窗外虫声啾啾,王华瞅着堂下的儿子,又一次陷入茫然。
默了片刻,王华才一字字问十五岁的王守仁道:「你要出关?」
王守仁使劲点头:「是啊,大明的心腹之患还在北方,而朝廷军备日渐松弛,关于北疆的消息更是越来越少,没有消息,如何御边?」
王华:……
王华:「那也轮不到你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去探听虚实吧?」
王守仁胸膛一挺,笑道:「天下事舍我其谁?」
王华扬了扬眉,但觉太阳穴那种熟悉的疼痛又回来了,突突跳着,半是心累半是骄傲。
于是十五岁的王守仁还是出关了,出居庸关,去游历四方。
或许出门之前,王守仁跟老爹约好了,自己绝对不犯险,绝对不立于危墙之下,碰见胡人骑兵能避则避。
可真到了关外,这些话便都随风散了。
那会儿的王守仁沉迷骑射,热衷游侠,在外交游广阔,又恢复了段子手的标配,走哪都带着笑,随便混进一个胡人部落,都能跟人聊起来。
这期间自然也收集了许多边疆消息,是深处中原的高官无论如何都无法得知的。
当然也见了许许多多的不平事。
十五岁的王守仁闻不平则拍案,一怒上马,只练了几个月的骑射如有神助,史称「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
当时天高云淡,绿草成荫,牛羊如云,少年提弓立马,百步穿杨,放声的大笑里尽是挥洒不去的英雄气。
这幅画面,着实跟圣贤两个字不太搭。
要么说这个圣贤叫王守仁呢。
那几年里,王守仁不仅去过关外,还沿路游历返回,对大明朝内部的叛乱颇有研究,几次三番想写折子建言献策。
差点没吓死他爹。
王华是想让自己儿子振作,但没想到这儿子振作了就开始膨胀啊。
你是什么身份你就建言献策,这么狂万一圣上不喜欢,万一礼部的人揣摩上意以为天子不喜欢,你还科举个屁啊。
于是王守仁迎来了自家老爹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要他修身养性。
王守仁撇撇嘴,不写就不写,转头去研究佛道了。
王华:……
揉头,心累,脑壳痛。
其实寻常人家孩子研究佛道,王华也不会这么头疼,毕竟大部分少年总会长大,总会面对现实,佛道撞上科举,该放也就放了。
可自家孩子那是谁?
王守仁少年时,多少是有点痴的。
无论是兵法还是佛道,乃至后来的儒学经典,王守仁一学进去,那是真的痴迷。
痴迷了几年游侠骑射,又捡起了自己没学完的佛道,痴到自己大婚之日,出门碰到个高深的道士,就能攀谈竟日,物我两忘。
当然也就忘了结婚。
若非一群人在道观里找到他,状元公儿子大婚失踪的消息就要传遍江南了。
这还不是很痴。
最痴是王守仁跟娘子成婚之后回老家,路上认识了一位大儒,大儒教他朱子的格物致知,并告诉他,这一派的学问,讲究的就是:圣人必可学而至也。
王守仁贼激动,问说怎么学呢?
大儒举朱熹的话,说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
王守仁听得激动,他终于有了个「正经」做圣贤的路子。
天下万物莫不有理嘛,只要逮着一个东西使劲格物,格到极处,用力之久,只要有豁然贯通的时候,就能成圣了。
王守仁回了家后,兴冲冲对着竹子就开始格物。
从高低到脉络,王守仁看了七天七夜,风雨不动,什么都没看出来,只把自己病倒在竹前。
昏昏沉沉里,王守仁还在想:这是没格到极处吗?
彻底陷入黑暗之前,王守仁脑海中又飘过一念,他想:还是朱子的格物本就不对?
·2
其实王守仁病好之后,无论脑海中是否盘旋着对朱子的疑问,他对学以成圣这条路多少也有些颓唐了。
王守仁看着天,心想这条路大抵也是讲天分的,有天分的人能继续格物,我或许只能格到这个份上了。
星月高悬,夜幕无声。
王守仁看了半晌,吐气一笑,说罢了,且去习文。
这么多人扑在辞章之道上,焉知此道不能成圣?
正赶上备考时节,一群人学写八股,王守仁除了研究八股文,晚上还挑灯夜读,读八股文之外的六朝散文,唐宋大家,也读史书兵法,不曾放下。
书山有路,王守仁便要爬山成圣。
或许是日子久了,同窗终于发现二十岁的王守仁忽然没了从前的戏谑轻佻。
关系好的凑上来问:「怎么了啊,转性了?」
王守仁正在看书,头也不抬:「以前放诞,终究是无路可走,如今书山为路,才知道放诞不是好事,以后只有温润淡然的王守仁了,你们会习惯的。」
同窗面面相觑,悠然不信,可王守仁读起书来几月如一日,由不得他们不信。
只是那会儿的王守仁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十几年后,又捡起少年时的戏谑功夫,重新当一个段子手,抛下所有圣贤书的教诲,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珍贵。
当然,那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啦,如今对王守仁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科举。
虽然二十岁的王守仁触类旁通,八股也写得极好,但科考这种事也是讲运气的,他连续两次落第,同他一起进京赶考的人无不沮丧,只有他老神在在。
真·温润淡然,不曾稍改。
同窗忍不住了:「你才名在外,不中第就不觉着羞耻吗?」
王守仁淡淡一笑,逼格渐成,他说:「我只以不中第而动心为耻。」
同窗:???
多年研习佛道,别的不说,王守仁至少养成了些功名利禄不挂怀的洒脱。
两次落第之后,王守仁终于在第三次成功中举,但以他这个心态,即使在京城的大染坊里,还是没洗掉自己的痴。
一场科举落幕,京城里多的是宴席,来来往往的新科进士与朝中大臣觥筹交错,曲水流觞,你点江山,我赋诗词,端的是宾主尽欢。
几人说说笑笑里,忽然发现席间还有个相貌堂堂的汉子,正坐在那一动不动。
再打量,发现这人跟个傻子一样,正一边吃果子,一边吐果核。
完事把果核接在手里,放在桌子上模拟两方骑兵进攻,推演边疆战事。
王守仁目光灼灼,旁若无人。
这股子认真令其他人笑也不是,问也不是,就那么尴尬了几秒,纷纷别过头不去看他。
而王守仁认真的结果,就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满是干货的《边务八事》,然而这封奏疏呈上去,却如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只是不久后上边传来消息,把他升去了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
云南清吏司主事这个职位也是够玄学,日后还有一个大明喷王,正是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那家伙一篇万言书上去,海瑞跟嘉靖千载不朽。
扯远了,总之官是升了点,事反而变得更少。
王守仁除了在京城跟朋友们写诗作文,就只能寻访佛道异士。
那些年他写了很多文章,也见了不少奇人异事,他也不是不明白,如今朝廷可能不需要他这种人,他也不是没想过,干脆辞了官,遁入深山,反正他的道家导引术学得极好,冥冥之中甚至有了点修仙的玄学,人称隔着门外数里前来拜访,他都心血来潮,若有所察。
但他终究没有离开。
这一番蹉跎之中的挣扎,反而在某日王守仁又翻过父亲来信的时候令他彻悟了。
真要遁入深山,离世修道,那从小抚养自己的奶奶,对自己虽然没什么好脸色可始终庇护自己的老父亲,又如何能不牵挂?
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性灭种矣。
想出来这句话,王守仁顿时海阔天空,学了十年的佛道终于成了他的沃土,而不再是他可能的归宿。
或许是他少年时的跳脱天性,戏谑性子还存留在他身上,又或许是他舍我其谁的气概,与为往圣继绝学的心态作祟,他不仅让自己告别了佛道的归宿,他还要让别人一起告别。
那会儿他生了场病,正回家修养,见到一和尚在练闭口禅,不说话,不看物。
王守仁上去就问他:「你天天念叨什么,东瞅西瞅什么呢?」
和尚:???
和尚懵了,心想我没说话啊。
王守仁一语如棒喝:「你家里父母还在吗?」
和尚终究不能不答,他也被王守仁这一句激起了心潮,他只能破功道:「有老母。」
「想她吗?」
「……想。」
王守仁指着他的心,说那你虽连月不言,心中焉能不言,你虽连月不开眼,心中又岂能不观照你母亲的笑貌?
和尚张大了嘴,鼻翼耸动,忽然淌下两行泪来。
连夜收拾行李,还俗回家了。
王守仁但觉神清气爽,忽然又对圣贤之道充满了希望。
回京之后,他就跟一起结社写诗的朋友们打了个声招呼,说要退出了,他说人不能以有限之精神,追逐辞章之道。
朋友们也很急:「你这么有天赋,不写干嘛啊?」
王守仁道:「世人重辞章,不知有身心之学,最多投入佛道之怀抱,我想为他们讲讲这三十年间所思所得。」
朋友愣了愣,更急,伸手去拉他,说怎么着,你要讲学?
王守仁点头。
朋友一甩手,说你疯了?这都多少年没人讲学了,当初韩愈讲学,多少人骂他好为人师,沽名钓誉,也就是他真有本事,文起八代之衰,才撑了过来,你凭什么?
王守仁笑着拍拍朋友的肩膀,一双眼睛倒影三千世界,他道:「能倡圣明之学,能引一二同道,我便不胜欢欣了,何必求身前身后名?」
朋友望着王守仁离去的背影,眼前忽然一阵恍惚。
蹉跎数年,苦学数年,从慷慨游侠,戏谑少年,到失望颓唐,采菊东篱,都融成如今的背影。
别说,还真有几分圣贤的模样了。
朋友脑海中掠过这样一个离奇的念头,他笑了笑,晃晃脑袋又把这念头丢了出去。
·3
如果说人生分四季的话,三十五岁之前,王守仁的生命都是春天。
固然有些挫折与蹉跎,固然京城讲学也引人非议,但终究也收获了许多朋友,真正改变他一生走向的,还是正德元年的进谏。
那会儿明武宗朱厚照继位,重用宦官刘瑾,使之几乎能一手遮天。
几位忠良得罪了他,就要被刘瑾打入大牢,关进诏狱,诏狱之中,基本就有死无生了。
王守仁岂能不救?
也不是没人劝过他,朋友说:「你讲学就讲学,你痴于兵痴于学都好,何必要趟这趟浑水?」
王守仁没笑,但还是很坦然:「如果不痴于义,我还谈什么兵,谈什么学?」
于是一封奏疏,振聋发聩,震出武宗与刘瑾的勃然大怒,要打他四十大板,再关进诏狱。
负责打板子的人也得了刘瑾吩咐,毫不留情,一板板血肉模糊,王守仁先是感到屁股与大腿一下下的着火,接着火里又溅起水声,这些水与火黏在一起,叫他很不舒服,使他不得不喊出声来。
后来他便不喊了,他只觉得屁股大腿不再疼了,只剩下邦邦的声音,宛如深夜里的更声。
更声露重,王守仁眼前一片漆黑。
四十廷杖,史称王守仁被打到「既绝复苏」。
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处在诏狱之中自然也是睡不着的,诏狱之中不见天日,也不知日夜,王守仁一动不动窝在床上,与之为伴的只有争床的老鼠。
王守仁这会儿才知道,原来一夜有这么久。
王华这张老脸在朝廷里终究还有三分薄面,王守仁没在诏狱待太久,虽然屁股大腿都没有养好,至少可以窝在马车里,被贬去龙场。
龙场在当时也算蛮荒之域,遍地都是瘴疠,去的人堪称九死一生。
王守仁这一难,并没有这么好脱逃。
出了诏狱之后,王守仁见过父亲,王华的两鬓越发白了,这几日间京城大雪似乎染上了他的眉梢。
王守仁顿了片刻:「儿子不孝,让父亲忧心了。」
王华反而笑了,眼泛泪光:「不忧心,不忧心,吾儿得为忠臣名垂青史,为父此生足矣。」
王守仁豁然抬头,这么多年,老王头向来是个严父,固然他的关怀王守仁一直能收到,但如此毫不遮掩的褒奖与骄傲,还是头一回。
王守仁也笑起来,难得灿烂,也难得泪光隐隐。
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此去行路难,既然活着出来了,就要好好活下去。」
王守仁重重一点头。
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即使出了诏狱,刘瑾也不愿看他真的抵达龙场,去真的求到一线生机。对刘瑾而言,敢冒犯他权威的人,必须赶尽杀绝。
那会儿王守仁的身体还没好全,正在南下的路上,几百里奔波,使他肺疾复发,忍不住咳了数日。
遂在钱塘胜果寺静养。
肺疾差不多养好的那天,王守仁一瘸一拐正在寺里溜达,做康复训练,一回头就见到两个操着北地口音的大汉闯进门来。
王守仁跟这两人对了一眼,忽然心底一沉。
这两人大步朝他走来,王守仁看了看他们腰间的刀,也没多做挣扎,只道:「走远些成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先生知道我们是谁?」
王守仁叹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懂。」
两人盯着王守仁,不再多说,一左一右架着王守仁,但请他离开胜果寺。
这两人当然就是刘瑾派来的刺客。
长途跋涉,肺疾初愈,腿脚不便,又无兵刃,即使胜果寺周围有王守仁的几个书生朋友,又如何能对付两个江湖刀客?
今后还有那么多神操作的战事要他来打,那么多震撼人心的学问要他来做,王守仁怎么逃出生天?
第一步还是走出胜果寺。
王守仁在钱塘的这些天,引了许多读书人慕名而来。
京城仗义执言,讲学敢为人先,自然不乏追随者。这些读书人目前还没散尽,只要王守仁不直接死在胜果寺后面,走远一点,总有可能被人发现。
之后自己拖延片刻,学子搬来救兵,大抵能有一线生机。
只是王守仁也没想到,这些年轻人发觉不对劲之后,竟没有报官,自己就追上来了!
追来的两位年轻人叫沈玉、殷计,两人快步前来,还扯住两名大汉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王守仁:……
王守仁心想,你们就没看见他们腰里的刀吗?
两刺客不理,扶着王守仁一路走,两学子不依不饶还在追,直到江边一空屋里,两刺客才忽然翻脸,把两学子按在墙边,说:「我等奉刘公之命,来杀王公,不想死就滚!」
江风呼啸,两学子脸憋得通红,一时空屋之内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
肃杀岑寂的气氛忽被一句话打破。
「两位小友来都来了,不知王某死前能不能给家人留封信,托二位送回去?」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不是在交代遗言,而是在问几人晚上要不要一起约饭。四双眼睛齐刷刷望过去,正是王守仁扶墙而立。
见几人半晌无语,王守仁又一笑道:「不可以吗?」
两刺客面面相觑,这些年他们经手的恶事也不少,杀的刚正君子们,要么是破口大骂,要么是放声求饶,没见过一个如王守仁这般的。
其中一个刺客忍不住,说先生不怕吗?
王守仁苦笑道:「怕总是怕的,但是我命尽今夜,只剩这点时光可活,全用来担惊受怕,未免太可惜了。」
两刺客:???
这是可惜不可惜的事吗,而且害怕不害怕是自己能控制的嘛?
能,心学大佬就是这么任性。
除了害怕,还有担忧、焦虑、抑郁,这些情绪王守仁全能由自己控制,没有这一门神功,日后他到了龙场,或许也就死在瘴疠之下了。
这么多年修身心之学,读破万卷,又历经波折坎坷,连王守仁自己都不清楚,此刻他离圣贤只有一步之遥了。
扯远了,总之那天两个刺客大为震撼,深觉王守仁非同凡响。
反正人家觉悟也高,知道必死,那留封家书怎么了,让他留!
只是要留书信,手边却无纸笔,王守仁抬眼去问那两名学子,说我久居胜果寺,不清楚附近的店家,有什么店里可以借来纸笔吗?
或许是被卡了卡脖子,聪明的智商重新占领高地,沈玉忽地眼前一亮。
「不远处有个江畔酒家,可以借来纸笔。」
王守仁点点头,吧唧了两下嘴,又转望两名刺客道:「既然是去酒家,不如共图一醉?」
两刺客再度怔住,没见过心这么大的。
王守仁笑道:「也是想着醉后不知疼痛,死便死了,怕得少点。」
这番示弱的话说出来,两个刺客再无拒绝之理,一行五人去了酒家,王守仁写完家书,便开始推杯换盏。
两个学子虽然莽了点,但酒量极好,摆正心态之后,硬是灌了两名刺客不少酒。
只是刺客领命而来,也不至于大醉,还是盯着王守仁:「先生,酒也喝了,家书也留了,烦请上路吧。」
王守仁点点头,又沉吟道:「王某想了想,倘若我曝尸荒野,难免连累当地长官,王某有个不情之请,能否容在下投江而死,还能留个全尸。」
两刺客喝得有点上头,闻言拍案:「王先生生死之际还能为他人考虑,不愧是当世大贤!」
两学子呵呵冷笑。
两个江湖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身份,不由有些讪讪。
走出酒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王守仁独自走到江边,回头对其余四人道:「最后一程,留王某独自走走吧。」
江边也泥泞不堪,没其他路走,两刺客反正能看见王守仁的身影,便也一挥手同意了。
那书生独行江岸良久,渐渐成了一点黑影,接着噗通一声,似有重物落水,水光潋滟,片刻后再无声响了。
两学子一时泪下。
两刺客也不由唏嘘,只是两人对视一眼,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为了放心还是跋涉去了落水之处,见到了王守仁脱在岸上的靴子,也看见了水上漂浮的头巾。
两人松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几人走远之后,月落江心,落水处的几百米外,忽然传出哗啦一声响。
王守仁探出头来,大口喘息。
这厮当然没有自己投水,他废了这么多周折,制造了独行沉江的机会,必然不会错过,他投石入水,脱鞋丢纱巾做掩护,自己匍匐到了不远处的岸坎之下。
藏身浅水之中。
黑夜里,又是半醉的两个刺客近前观察,根本注意不到几百米外的浅水正在冒泡。
这次死里逃生,王守仁言谈之间拉进与刺客的距离,又用再正常不过的理由一步步给自己制造出独行江畔,藏身假死的机会。
能活命除了肺活量大,全靠一张嘴。
王守仁这张嘴啊,如今还是牛刀小试,日后用兵平叛,那才叫个一言可抵千军万马。
·4
溜出钱塘之后,王守仁想了想,还是得去龙场。
不然他前脚溜了,后脚刘瑾这死太监就能诬蔑他,说他没死,是去逃亡北胡了,论罪该株连三族。
凉凉。
不过逃出钱塘后,王守仁多少也自在了些,先回老家省亲,见了见父亲,又得了两名仆从沿途照应,这才一路扶持,到了龙场。
龙场这个地方呢,多为少数民族盘踞,深山僻壤,三天两头就涌来一阵瘴气。当地的土人向来对中原人士没什么好感,但凡来了人,一群人全都是阴森森盯着。
王守仁也被这么一路盯过来。
王守仁能怎么办,只能保持微笑,跟他们一一打招呼。
没人理他。
待到了龙场驿,王守仁才发现这里连个正经的住所都没有,龙场驿站早已废弛,来这里赴任的官员,逃亡的匪徒,存着不过十之二三,哪有人力修建?
王守仁跟他的两个仆从呆了片刻,两个仆从终究是有个依靠,转头来问王守仁。
「先生,我们住哪?」
王守仁想起过路时苗人獠人的目光,艰难困苦之后,莫名又觉醒了少年时代的段子手属性,他一笑道:「住阴曹地府吧。」
两个仆从吓了一哆嗦。
后来当然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王守仁跑到龙场驿的东边,跟两个仆人清理了杂草,腾出一洞石穴来做安身之处。
可王守仁不知道的是,他已经又跨过了一遭鬼门关。
当地人确实有个传统,对新来的中原人,必须事先占卜,若是吉则万事大吉,若是不吉那就必须杀之以除后患。
或许是天命使然,或许是王守仁来之前已经动员过人,杀过其他中原人士,主持占卜的人讲究个节奏,放了放水。
总之王守仁到来的这一卦,是上上签。
由此,王守仁才终于安稳到了龙场。
而龙场的环境有多恶劣呢,有天王守仁见到从中原过来老吏目,带着一个儿子一个仆从要穿过此地,去往南方赴任。
前天刚见到他们宿在苗民家里,准备拜访,回头就发现他们急着赶路,病死在龙山驿不远处的山岭之下。
第一天还只听说是老吏死了,第二天便是他的仆从,第三日他的儿子也病死在山下。
没人敢去收尸。
王守仁叹了口气:「我们来替他们收尸吧。」
两个仆从大眼瞪小眼,不敢动。
王守仁回头苦笑:「他们就是我们,今日就是明日,你们还不懂吗?为他们三人收尸,就是为我们三人收尸。」
两个仆从泪眼汪汪,跟着王守仁去了。
其实不仅这三个过客,就连王守仁的两个仆从到了龙场,一样因瘴疠生了场大病。王守仁为这两个仆从煎药端水,一心盼着他们病愈,但王守仁也十分清楚,治病总要病人有求生欲才是。
两个仆从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本来就知道九死一生,常怀忧郁,仅是报王家恩情而已。
这种心态岂能撑得过去?
于是王守仁除了煎药端水,还为他们吟诗唱歌,试图激发他们的求生欲。
当发现这些东西也没用的时候,三十六岁的王守仁双眼一眯,顿时重回少年,又捡起十六岁时的段子手人设,开始给两人讲笑话。
那些他二十岁时痛定思痛,对几个朋友说自己再也不为戏谑之事的约定,在此刻为了救人又化作泡影。
子曰,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真面对无辜者的性命,还要坚守自己无谓的诺言,那也不过是个图名的小人。
当士大夫都为了自己的名声,官声而讲究身份地位的时候,王守仁为了家里的两名仆从再次放弃体统,亲身侍奉,调笑欢娱。
望着两个年轻仆从的笑,王守仁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如果圣贤之路有进度条的话,经此一役,他离圣贤也只有一层关隘了。
那层关隘就是生死之忧。
王守仁去埋葬老吏三人时,看着他们想起自己,忍不住悲从中来,只是他控制情绪的本领非同凡响,他说我来龙场这些日子,从没有忧愁悲痛过,因为我知道那只会加重我染病身亡的概率。今日我为你悲痛了这么久,好啦,也该放下了,我为你唱首歌,如果你泉下有知,能无憾于当世。
但他回到龙场驿边上的洞穴里,还是忍不住泛起对死亡的焦虑。
他太知道自己没办法无憾于当世。
圣人之道,究竟是什么模样,澄清寰宇,自己又还有没有机会。
人一死,万般可能都消逝了。
王守仁枯坐了两天,在石穴里长长吐出一口气,决心斩断生死关。他特地请人做了个棺材,送到洞穴之中,自己除了吃饭上厕所,就住在棺材里。
日与生死接触,久而久之,王守仁看着棺材反倒又几分亲切。
人死之后万事皆休,或许人没死的时候,深谷里有花在开,但凡我没目睹,于我而言这朵花同样没存在过。
死后的天地还在不在,其实并不重要。
生前见到的一切,能不能切实落在心头,借三千世界倒映自我,才是成圣法门。
堪破生死,王守仁成圣再无关隘,只差一日顿悟而已。
王守仁治好了仆从,埋葬了过客,望着四面冷眼的土人与茫茫大山围困的前途,日日在想若是换了圣贤在此,该能做些什么突破。
孔子也好,孟子也罢,乃至朱子,他们会怎么做呢?
王守仁想不出。
龙场边上有许多溶洞,龙岗山山腰上有一洞穴,人称东洞,王守仁久居此地,也发现东洞宽敞明亮,遂移居于此。
更名曰:阳明洞。
阳明洞中的某一夜,王守仁苦读多年的心血终于坠入梦中,他在棺材中睡了一觉,梦见了孟夫子为他讲良知一章。
人之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
所有人心底里都有一个决断,那决断不需要考虑,不需要思索,你便知道那是好的,那是本心之所向。
是为良知。
正所谓做好事不需要理由,做恶事才需要利益,需要取舍等等理由遮蔽一般。
王守仁自梦中霍然惊醒。
人有良知,不虑而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是故人人皆可为圣人,我何必去想先贤如何去做,我本心所向,便是圣人之行。
那天起,王守仁走出阳明洞,龙场悟道,胡须飘然拂过衣领,王阳明踏足人间。
·5
秋雨连绵的时节,王阳明从洞穴里走出去,去帮土人搭建房屋,有些冷眼与冲突,王守仁也浑不在意,反而教他们简单的道理,帮他们生活得更好,渐渐在当地的名声大起来,土人甚至愿意为了他,殴打欺辱他的官员。
圣贤的人格魅力,大抵如此。
遂有当地官员请他去讲学。
那能讲什么呢,当然是王阳明神功初成的心学。
梁启超说,凡有讲学者,多要讲究一个旗号,有了旗号简单明了,一方面可以开宗明义,另一方面也方便召集门徒。
知行合一,是王阳明心学的旗号。
但其实知行合一之前,还得有一步骤,没有这个步骤,就难以领会知行一体的道理。那个步骤,就叫做诚意。
王阳明讲学的时候说,怎么叫诚意呢,人们总是要给自己的人生立意,不辞艰难险阻,而决意向前的,这就叫诚于意了。
但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意向到底在哪。
当然了,许多人说自己要为民请命,说要为万世开太平,说想庇护自己的家人,想让自己过得更好些,挣更多钱。
那就叫诚意吗?
王阳明说那不叫,那叫你隐约知道自己想去京城,但连京城在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
这是真想去京城吗?这只是茫然向上而已。
真想去京城,那你得先打听清楚京城在什么地方,有多少条路可以到,需要什么交通工具,又要付出多少车马费。
这些都清楚了,我才认你是真的想去京城。
这叫诚意。
其实这一层里就隐含了知行合一的意思。
口头上说知道一件事,那并不是真的知道,像王阳明讲学时举的例子,谁还不知道人要孝顺啊,可真正做到的有几个人?
那就不是真心知道,只是拿着个孝顺的概念,泛泛而谈。
真心知道要孝顺,就一定会体现在行动上,真心想去京城,就一定会做好相应准备。
而对父母尽孝的过程中,去往京城的道路上,中间多少坎坷,克复多少艰难,这本来就是知的一部分。
这叫知行合一,知跟行,原本就是分不开的两部分。
只说自己知道了却没行动,那你就是拿着概念泛泛而谈,你心底里的诚意,不是你口中的道德。
你说自己知道啥叫孝顺,为跟兄弟争遗产把爹娘气出病来,那你诚的这个意乃是功利。
跟孝义没有半毛钱关系。
王阳明的格物致知,就是要格掉这些功利的影响,格的正是自己心性,致的也是自家心性,到格去蒙蔽,重建良知的时候,心学便大抵有功力了。
其实心学的学问精深了,关于王阳明后半生神一样的种种操作,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只要诚意功夫到了,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惟患此心之未能明。
为什么那么多剿匪的官员剿不掉匪,因为他们着实没把心放在剿匪安民上,而是放在如何回报朝廷上。
天大的能耐,也都用来党争了。
正如王阳明在龙场的时候,跑去贵州办学,为什么此前这么多人来过,这里还是蛮夷之地,那么多学校硬是没人来念?
把办学当成功绩,与办学只为人人可学,还是有差距的。
当成功绩,那学校办起来就足够了。
要想人人可学,王阳明还要下其他工夫,比如寻常私塾上来就教孩子各种经典,大一点就教人如何写八股文,这多无聊啊?
王阳明办的学,首要是教孩子们歌诗,以唱歌跟朗朗上口的诗词为切入,务必不使孩子们生出厌学之心,然后再教导礼仪,使孩子们可以形成群体自豪感,一举一动,与不读书者再不相同。
这样一来,基本就没有不愿上学的了。
最后才是走科举那条路子,顺着那个方向读,无论成与不成,总能开化乡民。日后王阳明每平一地,就以这个章程来兴学,多偏僻的山林,多动荡的战后,都响起了朗朗读书声。
这就叫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惟患此心之不能明。
龙场三年期满,王阳明离开了此地,走的时候乡民相送,泣不成声。
王阳明挥了挥手,带着他大成的神功,再次踏足江湖。
之后回京为官,一路讲学而去,门生故旧遍天下,但他自己对官位却并不怎么热衷。四十五岁那年,正赶上祖母染病,祖母九十六了,随时可能去世,王阳明遂上疏辞官。
连辞三次,没能辞掉。
反而因为南、赣、漳州等地巨寇作乱,朝廷里有人想起他年轻时精研兵法的痴劲儿,又给他升了巡抚,叫他南下平叛。
几十年反复不定的叛乱,王阳明一介书生,能如何施为?
这是当时大多数人的想法,王阳明也没多言,只是叹了口气,趁南下的机会借道回家,看了看年迈的祖母。
祖母躺在床上,白发满肩,还带着笑:「我孙儿为苍生出力,善莫大焉。」
这笑容如此熟悉,让四十五岁的王阳明恍惚间回到十五岁的时候,那会儿他刚刚丧母,是祖母不舍昼夜的照料与温情,使他没有全身心投入佛道的怀抱。
那时祖母便常笑,笑着给埋首在经书里的王阳明端上一碗粥来。
当初的少年,也并未多抬头看上几眼。
片刻的恍惚后,王阳明泪眼朦胧,拉着祖母的手:「孙儿去去就回,待整顿乾坤事了,再回乡晨昏定省,奶奶努力加餐,保重身体。」
祖母笑呵呵地点头,王华站在边上一叹,也已经风霜满脸。
岁月如刀,出鞘不归,催着王阳明离开故乡,奔赴他用兵如神的人生后半场。
·6
大江如练,锦帆成云,阳光洒在水上点出碎金,远处青山隐隐。
江山如此多娇,可怜无数百姓正煎熬。
江面上忽然起了喧嚣,走水路去往南赣的王阳明忽然被一堆商船堵住,四周的焦灼,忧惧跟吵闹声也都传进了他的耳中。
「又特么闹水匪,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王阳明眉头一皱,上了甲板找人问话,才知道前面有几百水贼,正在劫掠商船,有运气好逃回来的,把这消息告诉了众人。
大江上往来的商船何其多,得了消息,不敢前进的商船只过片刻,就堵住了半面大江。
属下问王阳明:「抚台,这怎么办?」
王阳明沉吟片刻,忽然道:「去把这些商船上能做主的人找来,要快!」
属下有点懵,但还是听令而行。
片刻之后,商人汇聚,王阳明望着他们成竹在胸:「本官有法子破敌开路,但需你们配合。」
商人们满脸堆笑,皆说配合。
王阳明说:「我要你们随我迎敌。」
船舱里的笑容顿时被这句话削掉八成。
有胆子大的富商说:「抚台容禀,我们都是正经商人,实在没有跟水贼拼命的本事啊。」
王阳明一抬手,笑道:「不需要你们动手,听令列阵即可。」
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江面上这么多船,水贼却只有几百,真列阵冲过去,那该是个什么场面?
但能第一时间想到这个方向,并有胆魄即刻实施,领着一堆商船就去带头冲锋,这跟世人印象里的圣贤或者书生,可太不一样了。
这是名将之姿。
其实王阳明自己想来,圣贤与名将,都是一回事,无非是明德亲民,一念为苍生。
总之,当水贼见到正经的巡抚督军大旗,又遥望后边黑压压一片,人都懵了,心说我们就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哪用得着这么多官军剿啊?
连交锋都没交锋,当场就给跪了。
王阳明亲自受降,看了看这些人的双手双脚,虎口没有握刀的老茧,脚底宽大,多半是寻常的渔夫农夫。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们迫于饥寒,才做了贼寇,既然降了,就早些退去吧。我此去巡抚南赣,到任之后就会派人来抚恤周边,你们尽早散归乡里,还能赶上赈济。倘若本官再次听闻尔等啸聚山林,本官必不饶你,王法也必不宽宥。」
一时间,江上尽是百姓痛哭之声,间或还夹杂着商人的振奋赞叹。
王阳明此时却不笑了,他眺望江岸,心想当地的局势,恐怕比朝廷所知道的更艰难。
抵赣之后,王阳明只是简简单单在衙门口,街道上走了几圈,见了几个面上笑嘻嘻,转身就阳奉阴违的小吏,又见了街上对他们冷眼旁观的百姓,心中已有了判断。
南赣何人不通贼!
这话虽有些夸张,但至少在衙门里,王阳明能感觉到四处全是贼寇耳目,自己一举一动,都能撞见有人窥探。
王阳明也没打草惊蛇,一心扑在赈济地方,招抚流民上。
还在衙门外边挂了对牌子,上写:求通民情、愿闻己过。
当此地官民都习惯了王阳明投身民政之时,王阳明叫了一老吏进卧室,谁都以为又是吩咐赈济招抚相关的案子,王阳明却忽然把卧室门关了。
从京城带来的人手哗啦啦涌出来,围在老吏身侧,一个个目光如刀。
老吏:???
王阳明面无表情:「有人告发你通贼,口供证据皆在,其罪当诛,你怎么看?」
老吏噗通一下跪倒,冷汗涔涔而下,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王阳明又道:「当然,如果你能把城中通贼的吏民一一列出,将功补过,还能留你一命。」
老吏还能怎么办,只能当场把通贼的兄弟卖了,他还热情得很,关于这些人常去的藏身之处也一并写了下来。
之后的南赣,就迎来了王阳明吹起的一阵大风。
这些通贼的吏民被他拿下,又设十家为一牌,重新核定户籍,沿街盘查,如果遇到户籍之外的,面目可疑的人没有及时上报,还刻意隐匿的,十家连坐。
没了通贼的小头领左右联络,那些因为乡里关系,或心怀恐惧才通贼的寻常百姓,在十家牌法之下很快与贼寇划清了界限。
即使没有划清界限,至少也不能为贼寇通风报信了。
这之后,王阳明就开始正式招兵练兵,此前招抚的流民又成了兵源之一,加上各州府县的骁勇,一支新军十几日聚拢在王阳明麾下。
叛匪的声势当然比这几千人浩大得多,虽然各自为战,但几处匪寇坐拥数万人马,连起来荼毒四省,反复数十年,没人能想到王阳明来此,就能改变现实。
而且改变如此之快。
漳州的叛匪显然也看不起这个新来的巡抚,王阳明练兵之际,漳州贼已经堂而皇之出来劫掠百姓。
放以前,这能怎么办呢?
这就要四省联络,共同发兵,但往往四省兵到的时候,人家已经抢完了,又缩回地形险要的巢穴之内。
硬着头皮打,取些人头,讨回个说法,就足以混日子,称军功了。
王阳明说,为什么不现在出兵?
底下的人诉苦:「叛匪都是亡命徒,久经战阵,咱们比不了啊,除非调广西的狼兵过来,那肯定能打。」
王阳明环视众人:「原来以前你们都是这么打的。」
众人有些汗颜,又都沉默以对。
王阳明忽然道:「既然以前都这么打,叛匪必然不设防备,纵兵劫掠之时谈不上什么战阵之道,这是失了人和。他们离开巢穴,又没了地利,我们讨贼安民,乃是替天伐罪,凭什么还不出兵?」
底下属官满脸愕然,有人反应过来:「这次的消息四省已然知晓了,不等他们吗?」
王阳明摇头道:「天时地利人和皆在我,救民如救火,何必坐等!」
于是初来乍到的书生,不调精锐狼兵,不等四省援军,就带着自己新招募的流民与骁勇,领兵撞向了纵横几十年的悍匪。
至长富村,见倒塌的房屋,地上的尸体,赤裸的妇孺。
是,都还不算太多,只有十几具,远处,还有叛匪从村民家里大笑走出,手里拿着一匹布。
正月里还有些屋子前挂着灯笼,大红灯笼高高挂,跟血一样的颜色。
那从屋里笑着出来的叛匪忽然觉得不对,一侧头,发现村头的路上站了黑压压一队人。为首的人长髯及胸,快到丹田了,正在拉满一张弓。
放箭,弓如霹雳弦惊!
王阳明一箭既出,大喝一声「杀」,接着便是摧枯拉朽的突袭。
这一箭洞穿了那叛匪的咽喉,使他想示警的惊呼变成鲜血喷了出来,而且也不需要他再示警了,王阳明的喊杀声迅速引起了叛匪的注意。
但他们仍旧没有办法抵抗,他们来不及结阵,往往是三五成群,只有村后才有几百人的部队还算成建制,可这几百人也想不到为什么官军会忽然杀出,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的情报来源没了消息。
于是刀枪过眼,短短时间叛匪便一哄而散。
王阳明不解甲,不下鞍,一路疾驰,赶着长富村的叛匪去撞他们的后军,之后连战连捷,把所有出来劫掠的叛匪,一直追到莲花石,叛匪据险而守了,他才终于驻足。
此时追上来的官军望着王阳明,如见天人。
但即使如此,还是出了纰漏。
原本按王阳明的计划,这伙出来烧杀抢掠的叛匪,就不放一个活着的回去。
正赶上四省的兵马也有抵达的,就叫他们去莲花石后方围堵,结果这群叛匪见两面合围,是真的没了生路,一时发了狠。
或许也是莲花石里守了几天,摆脱了被王阳明打懵的状态,又恢复了亡命徒的本色。
硬是连夜闯营,凿破了援军围堵的后方,援军的指挥官还有马失前蹄,陷阵身亡的,不但叫这伙叛匪逃了,士气也一落千丈。
又有人说还是兵员不行,但抚台这一仗已打得足够扬眉吐气,不如等到秋来,调狼兵过境,必定能大举破敌。
王阳明端坐帐中,沉默着,一直沉默着,沉默到所有人惴惴不安,他才一个个望向负责围堵的将领。
他说:「当地百姓遭的难,你们也都见了,围堵之时是谁先退却,是谁没有堵上缺口,上不能为君分忧,下愧对黎民百姓,本官以军法处置,你们服是不服?」
见诸将各自低眉,王阳明又忽然一叹:「罢了,且退师蓄锐,等狼兵前来,我只希望狼兵来的时候,别让他们小瞧了汉家儿郎。」
诸将涨红了脸,只抱拳称是。
只是诸将也没想到,他们终究还是没等到狼兵。
王阳明的退师蓄锐,跟他们想的好像有那么一丢丢差别。
他们退师,那是真的退师,王阳明退归退了,却还一面派人打探叛匪的消息,这伙叛匪藏在象湖山里,见王师退走,很快防备松懈起来。
恰在退师之中,路遇广东布政使经过,王阳明目光微动,忽然大笑。
来,再回头掏他一把!
那天夜里,诸将正在安寝,莫名其妙被人拍起来,茫茫然去往中军大帐,再一次见到了穿戴整齐的王阳明。
王阳明目光如电:「诸君,戴罪立功,正在此时!」
诸将齐齐打了个哆嗦,又想起当初王阳明出兵长富村的英姿。
这一夜,王阳明定下计划,一面在大路浩荡行军,名曰护送广东布政使,走官道,一面令各州府县兵马兵分三路,佯做归乡,绕回象湖山。
二月十九日夜,月光未明之际,衔枚并进,占据象湖山各个隘口。
而王阳明自己,则在官道上领百骑潜出,至半夜来到象湖山,传令各个隘口一时出兵,进军象湖山贼军老巢,将其一举荡平!
诸将闻令而动,一一散去,而王阳明官道行军的障眼法,果然奏效。
象湖山叛匪彻底放下心来,防备之松懈,二月十九日夜迅速被诸将拿下隘口,等王阳明领兵亲至,一时呐喊,才惊破了这群叛匪的美梦。
这些亡命徒不愧是亡命徒,虽然防备松懈,军纪不齐,可拼起命来比官军更狠。
三路官军猛攻上山的时候,亡命徒占据小道,死守上层山崖,滚木礌石四面飞打,官军几次想退,身前都立起一道身影。
王阳明奔走在攻山队伍里,扬声督战,从辰时喊道午时,官军打了整整一个上午,王阳明就奔走呼号了一个上午。
没出现那种被滚木礌石砸死的情况,也是天幸。
终于,午时过后,又有赶来的三省援兵闻讯前来,叛匪的士气彻底崩散,四面逃窜,坠山坠崖者不计其数,象湖山告破。
随后两个月间追亡逐北,扫荡漳州群寇,连破四十余寨,斩首七千余人,前后三个多月,悉数扫平漳南数十年之匪寇,王阳明用兵如神的名头,开始渐渐传开。
·7
扫平漳南的六个月后,朝廷给王阳明颁发旗牌,授他便宜行事。
这就更打开了王阳明的手脚,有些地方的匪寇在他看来或许不用动兵,就能搞定。
因为王阳明这半年也没闲着,走访地方之后,派人带着牛、酒、银、布,还有他所写的恳切至极的告示,送去了各大山寨。
这封信写得语重心长,不像是一个官员对匪寇的口吻,而像是老师对学生。
内容实在太情真意切,太有心学那个味儿了,不由节选翻译,摘录于下:
被骂作是小偷强盗,是人都会觉得羞耻,而被偷被抢,更是人人都会生出愤恨。如今有人骂你们,你们也不能不怒,但如果换了你们被烧了家,抢了钱,掳走你妻子女儿,你也一定会生出切骨之恨,虽死必报。
你这样对别人,那别人岂能不怨你们,不骂你们,不想着打杀你们?
人人都是这个心,你们又岂能不知呢?
那你们知道如此,还一定要当贼,想来也是有不得已之处。或许是官府迫害,或许是大户侵害,就那么一时片刻,行差踏错,当了贼寇之后就不敢出来了。
这不能不说可怜可悯。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且不说你们的罪行,只说你们去当贼的时候,就没想过必有一死吗?
这是生人去寻死路。
去找死尚且说去就去了,如今改行从善,归降于我,是死人来求生路,怎么反而不敢了呢?
是因为你们作恶太久,心思蒙蔽,满腹都猜疑我是滥杀之辈?说实话,我平时无缘无故,连杀鸡犬尚不忍心,何况是取人性命?
我每每为你们想到此处,都忍不住失眠,一失眠就一整夜。
因为我知道你们如果真的冥顽不灵,我不得已而兴兵,即使我没有杀人之心,那天也要借我的手杀了尔等。
你们本也是朝廷赤子,正如父母生了十子,其中两个儿子大逆不道,要杀他八个兄弟,父母能怎么办,没办法,只好去掉这两人。
是父母必杀亲骨肉吗?是不得已也!
如果这两个孩子真的悔悟,哭嚎投诚,为人父母的,必定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我听说你们当贼,其实也过得不好,也有很多人不怎么动手,住在山里同样衣食不足,那其实以你们从贼出来奔走提刀的力气,用在耕地,用在行商,怎么不比在山里过得好?
还不用提心吊胆,不用潜行遁迹,你们有多久没堂而皇之的游览城市了,多久没走在熟悉的田野之中了?
尔等听本官之言,看本官之行,若能信我,改过从善,一定给你们机会从头来过。
如果不听,本官当亲率大军,围了你们巢穴,一年不成就两年,两年不成就三年,总能剿灭了你们。
唉,你们也是王某同胞,我不能抚恤你们,却还要杀你……一念及此,不觉泪下。
……
这封信贴出去,真就成千上万的贼寇来降,其中龙川贼、乐昌贼,从贼首卢珂到寻常贼寇成建制来降。
这波招降震动四省,其中湖广巡抚正式来约王阳明共剿桶冈一带的大贼,时间就定在十一月上。
王阳明脑海中顿时浮现周边地势,他缓缓点头,答应下来。
但他一回头就去看江西地图了。
属下不懂:「不是去湖广吗,抚台看江西做什么?」
王阳明目不转睛道:「桶冈是湖广的心腹之患,江西也有心腹之患,正是横水诸贼,这会儿湖广四省集兵,横水贼一定以为我也会去,防备必然松懈。」
属下眉头一跳,他现在听到「防备松懈」这四个字,就像是听到了自家抚台准备给人送终。
王阳明点了点地图,又道:「况且,我们如果真去湖广,也要防备横水贼偷袭后方,虽然我想他没这个胆魄,但能顺手剿了他,自然更为稳妥。」
属下眉头再次一跳,来了!自家抚台开始重新定义稳妥了!
定下目标之后,王阳明不动声色,每天还是敞开大门,等各省学子来听课,他就在那讲他的心学,碰见砸场子的也不害怕。
别人说你怎么跟先贤不同啊,圣人说反求诸己,你有没有反思反思你自己啊?
王阳明就笑:「我反思了,就像朱子也跟先贤有所不同,我想他一定也反求诸己了,正如孟夫子等人一样。」
反求诸己,又没说一定要改。
我反思了,我没错,那我何必要改?
来人一时瞠目结舌。
在旁听讲的属下恍然大明白,原来这特么叫反求诸己啊。
心学,一门重新定义儒家经典的学问。
就这么又讲了十几日,王阳明派人藏在学子之间,散去时暗中告诉各地将领,令各方前去横水附近的山岭,占据有利地形。
几路兵马即将抵达之时,王阳明忽然动身。
其动身之突兀,连求学的门生都毫不知情,还一如既往来上课,开门才发现老师不见了。
问:老师去哪了?
答:老师去整顿乾坤,上马平乱了。
防备松懈这四个字,落在王阳明手里,确实跟送死没什么太大区别,那天王阳明亲率大军,刚到横水跟人交战,就令先前占据山岭的伏兵纷纷发动。
一时间贼寇回头,高山里全是官兵。
这还打个毛,是老巢被人偷了吗?
这些贼寇没情报,没准备,没军纪,溃败只在一两个瞬间。王阳明降维打击完,心里多少有点不明白,怎么大明朝的将领,虐菜还用打上几十年吗?
总之初战大捷,就会有俘虏落在王阳明手里。
那俘虏落在王阳明手里这件事,对横水诸贼来说就极其可怕。
毕竟王阳明那张嘴,他温柔肃穆地看着你,双目恳切,语言也恳切,再拉一拉你的手,拍拍你的肩膀,所说所行又是真为了你好。
我要是俘虏我也哭着喊投降。
完事就把背后老巢的地形合盘拖出。
成了,这行军的步伐就更快,有属下问这是不是还能赶上湖广巡抚约好的时间?王阳明笑了笑,说岂止是能啊。
属下:???
属下不明白,什么叫岂止是能,是说留出的时间很宽裕吗?
反正就二十多天的功夫,江西的心腹之患,横水贼,被王阳明一路摸清地形,狂飙突进,斩首两千多,俘获两千多,彻底剿灭。
属下兴冲冲地过来:「还不到十一月,果然来得及!」
王阳明似笑非笑:「来得及什么?」
属下一懵:「来得及会师啊……」
王阳明指着横水诸贼,又指指自己的大军:「同为腹心之患,横水贼已破,四省巨寇除了桶冈贼就只剩三浰贼,你说我大军压境,进逼桶冈,他们降是不降?」
属下张大了嘴。
王阳明用兵,不是用兵,全特么是在攻心。
而无论桶冈贼降不降,当王阳明携大势压过去的时候,他们必然进退失据。
王阳明又给桶冈写了封信,桶冈天险,只有几个入口,王阳明令他们十一月初一献款投降,自己抵达正面关隘。
一边写信,王阳明又一边吩咐麾下将领,请他们出兵潜去桶冈后方几个入口处。
只要桶冈贼没有在十一月初一真的献款投降,又不敢出面对敌,那就是想拖延时日,这种犹豫姿态,后方应该没什么防备。
那是没防备啊,谁能想到你一个天下知名的圣贤,正在前面跟人谈献款来降,后边忽然就派兵偷袭了啊?
这是圣贤嘛!
怪不得别人说你王阳明狡诈专兵,诡异独断啊!
王阳明:我给过他机会了啊,十一月初一,说好了是初一,那就只有初一。
而当桶冈的战事真正开打,一切也皆如王阳明预料,正面劝降不听,又不敢即刻开战,趁着天降大雨的功夫,官军从后打开局面,四方关隘皆失,桶冈贼便大势已去。
斩首一千余人,俘获两千余人,消息传来,三省联军尚未抵达,湖广巡抚还在衙门里喝汤呢。
闻讯不可置信,连番打探才确认真实,怔了半晌,不由喟叹:向议三省合剿打仗一年、尚恐未能尽殄。今王督院之兵、朝去夕平,如扫秋叶,真天人也!
王阳明这么能打,四省之地仅剩的巨寇三浰贼也不敢再明面上对抗。
口称投降,但王阳明带兵经过的时候,这些人还是防备森严,王阳明问他们防备谁呢,这些人就说是防备从前的仇家。
那个被王阳明一封告示,感泣投降的卢珂,就是他们的仇人,这人罪大恶极,跟他们互相攻伐,实在不能不防。
王阳明说这好办,是不是罪大恶极,你们来人对质,本官为你们断案。
这案子很快就判了,王阳明把卢珂打了几十板子,关进大牢,对他的部下严加看管。
回头又问三浰贼,说这次总该出来见见本官了吧?
当地贼首互相看了看,一边觉着王阳明也太好拿捏了,一边又若有所悟,想着会不会是王阳明急着要取平叛全功,只要自己降了,确实什么事都没有。
贼首一拍案,说必然如此,这群读书人要的就是一个对朝廷的交代,是他求着咱降,所以才这么好拿捏。
于是贼首大咧咧进了城,去见王阳明。
贼首志得意满,贼首骄横不屈,贼首被王阳明玩了一波掷杯为号,埋伏的刀斧手涌出,咔嚓把这个死不悔改的贼头砍死了。
至于卢珂,他人是在牢里,但他弟弟早放了出去,领着一部兵马,已去打三浰老巢了。
显然,这是王阳明跟卢珂把三浰贼首演了。
三浰贼群龙无首,十日荡定。
此时距离王阳明南来,不过一年光景。
史称:守仁将文吏偏裨,平数十年巨寇,远近惊为神。
除了战事上的交代,王阳明还在各处立县,设种种官职制度,改良盐法,兴办学校,保境安民,使绵延四省,反复数十年的叛贼一扫而空不说,又数十年没有复叛。
百姓也开始知冠服,有余财,一年过去,朝夕歌声,响彻大街小巷。
州县百姓,自发为王阳明修建生祠。
门人徐爱,也整理出了《传习录》,这本书随着王阳明的功绩一并流传天下,心学之道大放异彩。
时称:海内学者,无不想慕其人。
这一年,王阳明四十八岁。
·8
远方的家乡传来消息,九十八岁的祖母毕竟老了,寒冬腊月里生了场病,便每况愈下。
王阳明捧着信,不由悲从中来,他又给朝廷写了几道折子,辞官回乡,总是不准,兵部尚书王琼苦口婆心,说福建又有乱匪,而且你这个地界吧,江西的那位王爷素来是不省心的,你要是走了,谁能当之?
王阳明没办法,跟朝廷拉扯了几个月,还得去福建平叛。
至于王琼念念不忘的江西王爷,当然就是宁王,趁正德帝宠信刘瑾的功夫,宁王大肆收买朝臣,阴养死士,这地界那么多匪寇,其实不少都是他养的。
目的自然是造反。
王阳明无奈去动身平叛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六月十五,走到丰城,当地县令踉踉跄跄跑出来,口中还不断低喝:「宁王反了,宁王反了! 」
王阳明:!!!
前几天正值宁王寿宴,当地大小官员皆去庆贺,被宁王一波扣押,假传太后旨意,趁各地群龙无首之时,悍然起事。
王阳明人在丰城之外,地处宁王掌中,随时可能被宁王派兵捉拿。
毕竟你王阳明用兵如神嘛,不来捉你,未免显得这场造反太不认真了。
王阳明拉起丰城县令,沉吟片刻,就明白了如今局势。
他拉起丰城县令:「守城待援,王某必能扯起大军,平叛安民!」
丰城县令不住点头,看着王阳明脱下官服,弃了官船,乘渔舟遁江而去。
只片刻的光景,县令就见到江面上嘈杂声一片,他大气不敢出,眼睁睁看着宁王的水师堵住了王阳明来时的官船,登船查验,一无所获。
这些水师又很快开走,丰城县令别无他法,只能闭目祈福。
祈福当然是没用的。
虽然也有一阵南风忽然变向,助王阳明回头,但南风变向,同样有利于宁王水师追击。
能摆脱追兵的,不是天道运气,而是王阳明在这里一年平叛一年经营,各地山水尽在胸中,岸上百姓也愿意遮掩。
几次绕道,甩开宁王水师,王阳明乘一叶扁舟进了临江城。
临江官员开城迎接,王阳明劈头盖脸,就把宁王已反的消息砸了过去。
当地官员:???
王阳明排众直入,肃然道:「来不及解释了,宁王已反,上策便是大军直取北京,效仿靖难故事,中原兵马久疏战阵,必定生灵涂炭;中策乃是进据南京城,另立朝廷,假传大义,南北拉锯开,胜负犹未可知;除非宁王行了下策,在南昌城内不动,去整合各方力量,反而会贻误战机,给我们一股荡平他的机会。」
临江官员听得一愣一愣:「那宁王会取下策吗?」
王阳明拍案道:「他取不取我们都要让他用下策!」
这也就是王阳明为什么要在临江城停留的缘故,临江地狭,不适合大军汇聚,但王阳明想了一路,目前最关键的还不是立刻调兵。
最关键的是让宁王按兵不动。
所以王阳明来临江,借临江死士去南昌散布消息,说王阳明已经调了狼兵,还有四省大军皆已待命,早早等着你宁王造反,马上就要攻打南昌了。
还伪造书信,假装是跟宁王的心腹谋士通信。
信里边写,只要你们能使宁王离开南昌,去攻南京,届时朝廷大军打下南昌城,你们便是大功一件。
那宁王的谋士又不是傻的,他们虽然没有姚广孝这种奇才的大魄力,不敢让宁王攻北京,可用兵南京的战略眼光还是不差。
所以当宁王真的按兵不动时,两个谋士疯求了,不断劝说宁王,说各地兵马不可能调动这么快,兵贵神速,做大事岂能畏手畏脚?
宁王狐疑地看着他们。
这,你们也太按剧本演了啊,由不得本王不怀疑啊。
于是这两个谋士越劝,宁王就越不敢动。
就在宁王屯兵南昌的时候,王阳明行舟四昼夜,终于赶到吉安,与当初剿匪时的老部下伍文定汇合。
召集旧部,联络四方兵马,花了二十多天,总算拉起一支能打的队伍。
而这会儿,宁王见大军迟迟不来,终于明白自己是被耍了,点齐兵马,直取南京。
王阳明率兵渡江的时候,宁王大军正在猛攻安庆,攻下安庆,再打南京便一马平川。军中不少将领都来问他:「王中丞,还不去救安庆吗?」
王阳明摇摇头,他指着南方:「宁王在九江、南康还有兵马,我们去了安庆也不过是被他们前后夹击。既然他大军倾巢而出,后方必定防备空虚,那我们何不真打南昌?」
诸将:???
一切战术转换家。
王阳明当机立断,拍板换家。
对这种当世名将,只要你有一处防备空虚,从此就跟胜利无关了。
王阳明深知战场主动权的重要性,但凡你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了,那你离败亡也就不远,要形成局部以快打慢,以多打少的形势,乃至于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大军杀到南昌城下,几日破城,王阳明放走败兵,叫他们去找宁王。
而此时,安庆重镇还未陷落。
当宁王得知自己家被偷了,来来回回走了几步,牙关一咬,还是决定退兵回援。
两个谋士这会儿也没敢说什么,真打下去,打了安庆还有南京,万一南昌那边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三军家眷都在江西,分分钟军心溃散。
面对宁王回师南昌,王阳明麾下的将领议论纷纷,但整体还是激动的,他们如今军容整肃,凭坚城固守,只要朝廷大军一到,宁王就翻不起浪花。
到时候平叛大功,城中人人有份。
王阳明叩了叩桌案,所有目光汇聚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
诸将:???
王阳明道:「固守待援,即使能赢,宁王的兵马逃窜江西湖广,要害多少百姓?更何况如今除了固守待援,分明更有战机,凭什么不打?」
有人不懂:「什么战机? 」
王阳明指着地图:「宁王仓促回师,无心攻伐地方,只要中路设伏,又是一场大胜。」
有了坚城,但不能让坚城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还是那句话,王阳明用兵也是心学道理,不患事变之不能尽,惟患此心之不能明。
想的是保境安民,那就别等援军了,遏制兵灾的唯一出路,就是由我来终结宁王的野心。
诸将纷纷听命,于中路设伏,大败宁王回师先锋。
正在宁王气急败坏的时候,王阳明再次指挥城中将领,竟在决战之时分兵出城。
王阳明面对诸将,恳切道:「几次交手,我已深知这位宁王的为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义,寡廉鲜耻,冲动多疑,这次城下一败,必定会心生忧惧。我王某素有薄名,为了确保能把我赶出南昌,他一定会调九江,南康的兵马来决一死战。」
「他发兵,我们就取了九江、南康,三面围堵,瓮中捉鳖!」
一番话说得诸将心中振奋,领命出城的人更是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三生有幸,能遇上这么一战名垂史册。
当两将行至九江、南康之时,发现果然与空城无异,几日之间便大获全胜。
南昌城下的宁王得知消息,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时宁王才隐约生出种恐惧来,他从造反的那一天开始,仿佛就坠入了什么人的手掌之中,自己宛如提线木偶,别人要他去东就去东,要他去西就去西。
宁王努力控制,才使自己没当场崩溃。
但是他不崩溃,手下的士卒也基本崩溃了。
王阳明用兵攻心为上,如今的情势是敌军被三面围困,无路可走,他这么善良,当然要让宁王麾下的士卒都知道这个消息。
宁王麾下的军心再次涣散。
为防军士驾战船逃离,宁王一拍脑袋,又想出一个天才般的主意。
铁锁连舟。
宁王是连自己祖宗明太祖朱元璋如何取天下的旧事都忘光了啊,当初陈友谅鄱阳湖一战,铁锁连舟,被火烧大江,还被写进了三国演义。
如今自己又一次铁锁连舟,真当对面的王阳明也读书少吗?
王阳明率军出城,与宁王决战与鄱阳湖。
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人多的一方铁锁连舟,人少的一方众志成城,熊熊大火再次点燃鄱阳湖,烧断了宁王的野望,救下了江南的众生。
天子宗室,宁王叛乱,率众十万,风风火火闹了三十五天。
凉凉。
·9
宁王虽定,平叛的事却还没完。
向来好战事,爱玩闹的正德帝御驾亲征了,非要王阳明放了宁王,叫他再捉一次。
还有随之前来的北军,正德帝宠信的几个武官,都来找王阳明的麻烦。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王阳明理都不理,直接把宁王交给太监张永,这位张公公是罕见的又得天子信任,又是明白道理之人。
两人互存默契,应对小人的攻讦,皇帝的胡闹。
当然还有锦衣卫直接跑到王阳明脸上索贿,武官跳到他面前要给他示威。
这都是小事了。
王阳明丢给锦衣卫五两银子,锦衣卫恼羞成怒,把五两银子丢回给他,找上门来喝问。王阳明云淡风轻,说以前我在诏狱也待过,那里的人贪婪得很,今日才发现原来锦衣卫里也有高风亮节的,五两银子都不要,我一定写篇文章好好颂扬。
那锦衣卫:???
锦衣卫瞅着王阳明,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
最终还是灰溜溜走了。
至于挑衅的武官,王阳明看得分明,其实这些人的凭仗就是来援的北军。
王阳明待这些北军极好,为他们治伤,走到他们中间与他们攀谈,一并吃饭。最后那武官来找王阳明麻烦,声称要跟他比箭时,军心向背就非常明显了。
王阳明三箭三中,整个北军皆为王阳明齐声欢呼。
那武官面无人色,回头跟另外的小人议论,说王阳明是个什么妖人,这几日的功夫,怎么就控制了整个北军?
从此再不敢直接招惹王阳明,跟锦衣卫一样,领着北军灰溜溜走了。
最多是在正德帝面前说王阳明些坏话,想设计害他。
而宫中有张永通风报信,王阳明也不至于被这等小人的小伎俩所蒙骗。
但这些时日的拖延,宁王叛乱的善后,蹉跎许多光阴,王阳明又收到了家乡的来信。
他的祖母没撑过去,病逝了。
或许唯一的宽慰,就是父亲告诉他,祖母是含笑而去的,死前也为你收拾乾坤而骄傲。
王阳明泪如雨下,一度要辞官回乡,为祖母下葬,奈何江西又发大水,忠孝不能两全,他只能留在江西治水安民。
王阳明甚至想过,直接挂印,弃官回家。
终究被他的朋友学生拦住了。
王阳明问他们:「怎么你们一个都不答应我呢?」
朋友们咬着牙:「先生都不顾念自己生死,如今放下生民,只为奔波下葬,未免着相。」
王阳明闭目良久,再睁开时双目通红,他嘶声道:「此相岂能不着?」
正如他很久之前传授心学时所言,心学与佛道最大的差别,就是佛道只讲明明德,心学还要讲一个亲民。
而墨家学说也讲亲民,却是不分远近的亲民,那就使人没有发端,无处着手。
王阳明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父母妻儿,是顾念天下苍生的发端。
所以岂能不着相,岂能不痛苦,但又岂能就这么袖手离去,看滔滔洪水过后,遍地倒毙的饥民百姓?
正德十六年,王阳明五十岁。
这时胡须已到了下丹田,王阳明开始讲致良知之道。
格物格的是良知,致知也是致的这个良知,但致良知说来容易,却是从百死千难之中,才能看得清自己。
人人胸中皆有良知,人人胸中都藏着个圣人。
这年,王阳明终于能借升官的机会,回乡省亲。
那时父亲王华的年纪也很大了,满头的白发,令王阳明有些陌生,父亲不再对他一直板着脸,而是笑吟吟地说:「你须至下丹田,还真成了个圣贤。」
王阳明但笑,扶着父亲进屋,两人四目相对,说不尽的平安喜乐。
那几年里王阳明在家乡,陪伴了父亲最后的岁月,两父子其乐融融,为父亲下葬时四方门生自发赶来,吊唁龙山公王华。
此前王阳明还一直没有亲生骨肉,回家的这几年里,又老来得子,与妻子有了儿子。
五年讲学,此心越发透彻光明。
至王阳明五十六岁那年,两广有叛军作乱,反复不定,嘉靖看重王阳明才干,请他平叛。
几辞不允,便义不容辞。
长途跋涉之后,走访当地军民,王阳明断定两广叛军之中很多人是不得不反,他叹一口生民多艰之气,挥手撤走大军。
王阳明暮年,孤身入山,匪首望风而降,几乎都不用先生多说几句,就纳头便拜。
王阳明笑了笑:「既如此,立功赎罪,可否?」
匪首谢恩不迭,他们也熟悉当地地形,朝廷大军与招降的义军齐头并进,加上王阳明又用了他极擅长的故布疑阵之计,令其他冥顽不灵的叛贼放松了警惕。
遂有一战功成,叛军节节败退,当四方兵马齐至,两广之乱顿时平定。
只可惜平乱过后,王阳明肺病加重,撑着病体兴办学校,抚恤流民,为当地留下了香火传承,自己终究没撑过此番病痛。
入冬时节,王阳明病体难撑,上疏归乡。
回乡路上,王阳明咳喘不已,自知时日无多,却仍旧对远道前来的门生深加叮咛,问他们进学如何。
十一月二十九日辰时,王阳明召门人来见。
门人进屋之后,王阳明闭目不言,良久才慢慢睁开,平静道:「吾去矣。」
门人痛哭流涕,说先生有何遗言?
这句话激起王阳明微微一笑,他想起自己年幼时的疑问,生生死死,到底是什么意思?
其实生死之道,就是昼夜之道,当你知道什么是昼,自然就知道什么是夜,知道什么是生,就明白死也只是生的背面。
当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生,也不知道昼。
白天赖床几个时辰,随便吃点什么东西,日常浑水摸鱼,渐渐习惯自然,变得昏昏沉沉,行尸走肉。
这是梦昼,不是知昼。
当你明心见性,时刻自省,以自身心性为主体,无论做什么事都能感知到自己的存在,对此心有个交代,才算是真正度过一个白日。
白昼过去,即使黑夜袭来,你一日充实,坦然安睡,夜有何妨?
门人还在床边哭着,问着,说先生有何遗言?
王阳明淡淡一笑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顷之,瞑目而逝,终年五十七岁。
很多年以后,张岱称:阳明先生创良知之说,为暗室一炬。
这位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先生,这位文武都做到极致的读书人,至今虽死犹生,而他留下的那把炬火,更足以光照千古,凛然不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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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8-19 10:37・IP 属地山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