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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鸦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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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青柳腰:女主的夺命弯刀我是一只乌鸦,与一少年在树上对话——「……它发现一个陶罐,罐里的水太少,它便衔石投入罐中,最终成功喝到了水,可是回到蓬莱山后,它便被族长烧死了。」「为啥?」「它病了,头里面生了黪,那是你们人间的一种瘟毒,只有我们乌鸦才会染上。」「咋看出来它生了黪?」「它会衔石投罐,还说扶桑树上的神鸟像是三只脚,十五个爪趾。」「……你说的那个黪,我觉得在我们这儿可能还有个名字。」「什么?」「脑...

青柳腰:女主的夺命弯刀

「乌鸦铃铛/米花」知乎 - 点击阅读

我是一只乌鸦,与一少年在树上对话——

「……它发现一个陶罐,罐里的水太少,它便衔石投入罐中,最终成功喝到了水,可是回到蓬莱山后,它便被族长烧死了。」

「为啥?」

「它病了,头里面生了黪,那是你们人间的一种瘟毒,只有我们乌鸦才会染上。」

「咋看出来它生了黪?」

「它会衔石投罐,还说扶桑树上的神鸟像是三只脚,十五个爪趾。」

「……你说的那个黪,我觉得在我们这儿可能还有个名字。」

「什么?」

「脑子。」

1

我是在距离雾里镇数百里的荒野老树下遇到崔宝儿的。

当时夕阳渐沉,山风乍起,只有我一只鸦蹲在树杈上哭。

荒郊野外,一只乌鸦扯着嗓子嚎,看起来是挺骇人的。

所以当崔宝儿经过树下,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汗毛竖起地望着我时,我一时忘了哭,也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他。

「见鬼。」他说。

「不是鬼,是乌鸦。」我纠正。

「啊,要死了!撞邪了!我一定是在做梦,神归庙,鬼归坟,妖魔鬼怪归山林,我不看我不听我不信……」

他一边语速极快地念叨,一边背着破篓子,捂着耳朵赤脚狂奔而去。

我扑棱着翅膀,赶忙追上了他:「啊,小哥你别走,我害怕。」

「……啊!你别过来!我更害怕!」

我追了他二十里地,成功又把他追回了枯藤老树下。

崔宝儿几乎要哭了——

「……你这妖怪,到底想干吗!我生平未做过坏事,且又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不是妖怪,我是蓬莱飞过来的神鸟,叫铃铛。」我也快哭了,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你别走,我怕。」

我是真的怕,荒野了无人烟,而我已经在树杈上蹲了三天。

十日前,我和哥哥一起从蓬莱飞过来,结果回去的时候遇到海面雾霭,我掉了队,只好又飞回这里,等他们回来找我。

一等就是三天,我是第一次来人间,附近崖上又不时有鹰盘旋,自然是怕的。

崔宝儿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但眸若朗星,亮得出奇,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

他果真是个心地良善的好人,惊惧过后,听闻了我的遭遇,松了口气般,卸下背篓坐在了树下——

「好吧,小乌鸦,那我便陪你一会儿。」

「我叫铃铛。」

「哦,我叫崔宝儿,家住青牛村。」

天完全黑的时候,崔宝儿已经在树下坐了一个时辰,还与我分享了山里采来的浆果。

「我该回去了。」他说。

「你别走行吗,我会报答你的。」我哭了出来。

「哈,你一只乌鸦,怎么报答?」

他笑出了声,声音揶揄,接着又四面环顾,光脚爬上了树。

「那好吧,小爷我大发慈悲,不过我怕夜里有狼,便陪你在树上待着吧。」

一轮山月,一人一鸦,在寂静山野就这么做伴聊了起来。

他说他们青牛村很穷,如他这般家徒四壁的多的是,虽说靠山吃山,但到了寒冬,总会饿肚子。

我说我们蓬莱是仙境,神鸟凤凰统领天地,护世间安稳。

他说镇上的赵缙绅是方圆百里最有钱的人家,家里的耗子养得比猫大。

我说我们乌鸦一族也很厉害的,蓬莱那么多神鸟,就我们和凤凰能飞出黑瘴林,穿越东海。

最后,他给我讲宋人耕田,守株待兔。

我想了想,也给他讲了个乌鸦喝水的故事。

这故事没什么稀奇,世人大都是知道的,但在我的叙述中,那只乌鸦来自蓬莱,且下场很惨。

「……它发现一个陶罐,罐里的水太少,它便衔石投入罐中,最终成功喝到了水,可是回到蓬莱后,它便被族长烧死了。」

「为啥?」崔宝儿果然惊奇。

我道:「它病了,头里面生了黪,那是你们人间的一种瘟毒,只有我们乌鸦才会染上。」

「咋看出来它生了黪?」

「它会衔石投罐,还说扶桑树上的神鸟像是三只脚,十五个爪趾。」

「哈哈哈,哈哈哈……」

「崔小哥,你笑什么?」

「……铃铛,你说的那个黪,我觉得在我们这儿可能还有个名字。」

「什么?」

「脑子。」

「脑子?那是什么?」

我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一脸不解,崔宝儿正色道:「一种智力,也称开窍。」

我依旧不解,摇了摇头:「我不懂,听上去很可怕。」

「……难怪你们被称为笨乌鸦。」

「对呀,我们本来就叫笨乌鸦。」

我理所当然道:「如果黲叫脑子的话,那我们不需要,因为脑子很可怕,会吃掉我们。」

「谁说的?」

「所有乌鸦都这么说。」

「……你们好蠢。」

「谢谢。」

「完了,蠢得没救了。」

我与他闲谈之时,山野上突然光亮骤降,伴随着一声响彻长空的锵鸣,天际阴阳薄动,风起云涌,震得心尖儿疼。

崔宝儿吓得抱住了树,啊啊啊地大叫。

我面露惊喜,欲展翅飞去,又对他道:「你有时间就去山上采矿石,差不多的都留下,一年后我让哥哥来收。」

「啊?」

「我走啦,凤凰族的大殿下来接我了。」

2

蓬莱仙山,一碧万顷,云霄缭绕处的神殿广袤无垠。

大殿下自回到紫元宫,便神情漠然,眸光沉沉。

他是凤帝嫡子,名虞阳君,是整个蓬莱最耀眼的神君。

虞阳君仙姿隽永,长眉入鬓似含黛的远山,月射寒光的眸,裁若柳叶的两片薄唇,仿佛蕴着风华艳光,将天地毓灵藏于脸上。

我貌似骗了崔宝儿。

其实我们乌鸦一族在蓬莱,地位卑微。

这主要是蓬莱仙境的神鸟族太多了,丹雀、赤燕、金雕,个个部族强大……而我们乌鸦,被称为鸦奴,生活在环境最恶劣的癫崖下。

崖下寒冷,族人们身披蓑羽,住茅屋,本也可以凑合着过。

只是那里寸草不生,长不出仙草和仙虫,没有吃食,日子也就相当难熬了。

好在凤帝慈悲,怜悯我们日子艰难,特意将飞出蓬莱交易原石的任务交给了我们。

乌鸦族家家户户,每隔一年便要去人间褪下羽衣,扮作商人采购原石。

原石在人间叫矿石,带回来之后会交到凤凰族手中,用以他们炼丹。

虽然并非所有的原石都能用,但凤凰族总会给出相同数量的仙草仙虫当作报酬。

我们很感激他们,所以也会在数量庞大的族人之中,挑选出格外周正的,送去云霄神宫做仆从。

凤凰是统管天地的神鸟,能侍奉他们,自然是无限荣光。

我叫铃铛,一百岁时便被送到了凤后身边,在她身边长大。

若问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只能说出生时脖子上挂了只铃吧。

这事罕见,据说当时凤帝凤后听闻此事,还命人将铃拿来瞧了一瞧。

我爹抱着刚出生的我,兴高采烈地跟着去了。

那小铃其实很普通,连铜舌也无,响都不会响,没甚意思。

凤帝凤后果然失去了兴趣,只凤后问道:「孩子可起了名?」

我爹回答:「叫呱。」

乌呱。

哦对了,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叫「哈」,一个叫「哇」。

感谢我爹,没有叫我「嘎」。

更感谢凤后,说「呱」不好听,携铃而生,就叫铃铛吧。

乌铃铛。

凤后很和善,她还道:「这孩子看着很乖,百岁之后,送来云霄神殿吧。」

我爹可高兴了,回去之后有族人跟他打招呼:「哈哈爹,你回来啦?」

「对对对,我见到凤帝凤后了。」

「欸?你吃饭了吗?」

「你咋知道我们呱不叫呱了,她现在叫铃铛,凤后给起的名哦。」

「铃铛?真好听。」

「你又知道啦,我们铃铛百岁之后,是要送去云霄神殿哦,凤娘娘说她乖。」

「哎呀那太好啦,我们快去请来老族长,为你家铃铛祈福。」

所谓的祈福,便是大家在老族长的带领下,手拉手聚在一起,扯着嗓子齐呼——

「东夷有旸谷,嘿呀嘿!旸谷有大木,呀嘿呀!九日居扶树,嘿呀嘿!神鸟来送福,呀嘿呀!福气送给谁,嘿呀嘿!送给小铃铛,呀嘿呀!」

……

我一百岁的时候,长成了女童。

与我同在凤后身边的,还有丹雀一族的朝薇姐姐。

她可厉害了,是丹雀族族长之女,之所以也养在云霄神宫,据说是因为她日后要嫁给大殿下的。

虞阳君那时也不过五百岁,却是仙姿绰约,少年出尘绝世端于明月迢迢,望不可及。

等到我们也到了他那个年龄,正值妙龄,他已是愈发冷月如霜,眉眼深沉。

我从不敢与他多说话。

因为朝薇姐姐说了,殿下不喜欢鸦奴。

云霄神宫有很多鸦奴,我虽然是在凤后身边长大的,凤后待我极其和善,但心底还是极其自卑,觉得我同其他鸦奴并无区别。

我们乌鸦族一向在其他部族面前低了一等。

在凤凰族面前,就更抬不起头了。

因而我在云霄神宫,从小就乖巧老实,老实到凤后有时都看不下去,嘱咐朝薇姐姐要多带着我玩儿。

朝薇姐姐时常叫我小呆子。

她说私底下凤娘娘是这样说的——

「铃铛在我身边长大,却仍改不了乌鸦本性,呆头呆脑。」

朝薇姐姐有时带我去紫元殿玩。

偶尔金雕族的灿阳公主也来。

我很怕她,她唤凤帝舅舅,在云霄神宫来去自如,手持一把金鞭,嚣张跋扈惯了的。

她一向与朝薇姐姐不和,私下总爱嘲讽她同五彩鸡是近亲,气得朝薇姐姐咬牙切齿。

大殿下以帛书打发时间时,殿内案几香炉袅袅,他身上的锦袍流光夺目,熠熠生辉,而我永远只窥得到那衣衫一角。

通常那时,朝薇姐姐也很安静,若灿阳公主在,二人便是夹枪带棒地说话,谁也不让谁,彼此窝火。

但只要大殿下抬眸看她们,冷冷瞥过,大都会立刻闭嘴。

她们在殿内时,我便在院中树下摆弄石头玩儿,顺便给树浇水。

因我是和朝薇姐姐一同过来的,紫元殿也没人管我。

只是朝薇姐姐每次出来都会笑话我,说那是星辰树,周天星辰本源所孕育的神树,有先天灵根,不需要浇水。

我抬头看那不甚粗壮的树干,枝头倒也长出了叶子,但总显得稀疏,无精打采,毫无神树枝繁叶茂的威风。

朝薇姐姐又道:「它夜里才会有精神呢,会吸收星辰之力为食物,而且现在还没长大,长大后会结出果实的。」

灿阳公主若是在场,便讥讽一句:「她是乌鸦,懂个屁,你是跟这笨东西待久了,也蠢了吧。」

……

话虽如此,下次过来,我还是会给树浇水。

我还在树下埋了些花种,待到花开,红的紫的白的黄的都有,五颜六色,长势甚好。

朝薇姐姐惊讶地问我:「你在殿下的树旁种了什么,我原以为只是一些草。」

「种了花儿。」

我老实地回答,做错了事一般,不敢抬头。

因为那仙姿绰约的大殿下,此刻正站在檐下,眉眼清冷地看着我。

他声色淡淡道:「为什么种花?」

「……小树太孤单了,院里就它自己。」

「噗嗤。」

朝薇姐姐忍不住笑出了声,眉眼弯弯:「铃铛,你真是只笨乌鸦,那可是神树,神树是不会孤单的。」

她说得不对,神树当然也会孤单。

我不会告诉他们,我在这棵树下百无聊赖地玩弄石头时,偶尔困了会靠着它小憩,它那并不茂盛的枝干,会随着太阳的方向变化,努力在我头顶遮一遮艳阳。

它很孤单,这是我感觉到的。

但我不会说,说出去了朝薇姐姐也不会信,怕又要笑我。

大殿下自然也不会信,他问我道:「你可知这是什么花儿?」

「不知道,上次回家时,在路边捡的花籽。」我低声道。

一百岁时,我来到云霄神宫,凤后仁善,许我每年都可以回家一趟,去癫崖看看族人和爹娘。

花种便是上次回家途中捡的。

大殿下的目光落在那些数朵簇生的花儿上,神情冷淡:「这是午时花,又叫太阳花。」

他顿了顿,似乎还要说些什么,又似乎已经言尽于此,转身离开之际,对一旁的侍从道:「铲掉。」

声音极淡,听不出情绪和悲喜。

朝薇姐姐却怪了我,回去路上生气道:「下次不带你来了,殿下本就不喜鸦奴,你偏还这么多事。」

「今日灿阳不在,若是她在,又要把我同你扯在一起,侮辱一番。」

3

朝薇姐姐再去紫元殿时,果然没有叫我了。

我倒也没闲着,因为我娘托了信来,道是大哥要成亲了,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第二日我便飞回了家中,还带上了凤后准备的一百条「长蛮」。

蓬莱仙境,广袤无垠,生长仙草和仙虫的地方却有限,且早已被各部族所占。

长蛮是仙虫的一种,青绿至剔透,圆滚一条,总爱眠于上古大椿叶下,吃起来味道香甜,有灵力凝聚于身,整个人都暖乎乎的。

毫无疑问,那是很宝贵的仙虫。

因此我娘十分震惊道:「咱们与他们交易原石,通常给的都是咸咸虫和小蹦跳啊,凤娘娘竟然给了你一百条长蛮!一百条!长蛮!」

我道:「因为大哥要成亲呀,这是凤娘娘给的贺礼。」

「哇,她一定是因为很喜欢我们铃铛。」

「这是给大哥的,不是给我的。」

「既然是给你的,你要赶快收好呀。」

说罢,娘抓起桌上的小青袋,又塞到了我怀里。

那小青袋还是朝薇姐姐送给我的,是千岁蓍草根茎所缝,看似很小,实则里面很大,便是装上几百条长蛮也很轻巧。

我正要说话,二哥推门而入,憨憨道:「娘,你叫我?」

「我没叫你。」

「你刚才说,哇。」

「那便是叫了,我告诉你哦,铃铛有一百条长蛮。」

「长蛮?!哪里来的长蛮?!」

「凤娘娘给她的。」

「哇,她一定是因为很喜欢我们铃铛。」

我又要说话,二哥转身高兴地出门去了……然后不多时,整个部落都知道了我有一百条长蛮,以及凤娘娘一定很喜欢很喜欢我。

我乌铃铛,早就是整个乌鸦部族的骄傲,大家全都以我为荣。

大哥成亲那日十分热闹,晚上族人们身穿蓑羽,举着火把,于严寒之中围在一起大声唱跳。

白胡须的老族长还被请了过来,一起为新人祈福。

我们举着火把,阵仗浩大,扯着嗓子齐呼——

「东夷有旸谷,嘿呀嘿!旸谷有大木,呀嘿呀!九日居扶树,嘿呀嘿!神鸟来送福,呀嘿呀!……」

苍穹之下有蓬莱,蓬莱之中有癫崖。

癫崖下有茅草屋,还有一群傻傻的乌鸦,在这一方苦寒之地,燃起了火把。

围在中间的大哥和那位皮肤黝黑的新嫂嫂都有些害羞,手拉着手,彼此不好意思地看着对方。

光亮映在他们脸上,也映在他们亮晶晶的眼睛里,真是好看极了。

我们全家都感动哭了。

半个月后我回了云霄神宫。

临行之前,将那一百条长蛮偷放在了新嫂嫂的屋里。

我回去之后,最高兴的莫属朝薇姐姐。

因为我走后不久,大殿下便也离开了云霄神宫,去了西夷的凤麟洲。

待我回来,他便也回来了。

实则我比他回来得还要早些,在他来见凤后时,朝薇姐姐欢喜至极。

可大殿下似乎并不欢喜,他一如既往清冷的面色上,染了比平日更重的郁色。

待他走后,凤后叹息一声,接着便告知我,今后去紫元宫听大殿下使唤,留在那儿,不必回来。

我和朝薇姐姐皆是一脸愕然。

而我的愕然,更多是来源于害怕。

谁不知道大殿下不喜鸦奴,他的紫元宫至今一个鸦奴也没有。

朝薇姐姐自告奋勇要代替我去,一向待我们和善的凤后,竟训斥了她:「胡闹,你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一句话,朝薇姐姐吓得闭了嘴,我也吓得闭了嘴。

随后我便收拾了东西,老老实实地去了紫元宫。

乌鸦注定形单影只,我的身影在夕阳余晖下拉得很长。

也视死如归。

朝薇姐姐心生不忍,安慰我道:「殿下只是不喜鸦奴,又不是要吃鸦奴,你离他远一些就好了,别怕。」

怎么可能不怕,我一向胆子很小的。

正因如此,我到了紫元宫压根不敢去见他,孤零零地抱着包袱,站在前院的星辰树下,一直站到了晚上。

可怜的一只傻鸟,明知大殿下就在前方殿内,连上前觐见的勇气都没有。

最后我站累了,坐在星辰树下,伸手环抱它并不粗壮的枝干,把脸贴上去,眼巴巴地望眼欲穿。

朝薇姐姐说得没错,星辰树到了晚上是很精神的。

可我们乌鸦到了夜里是需要休息的。

所以我抱着树,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一耷拉脑袋,猛地清醒,映入眼帘的便是大殿下芝兰玉树般的身影。

夜色正浓,他一袭素白锦袍,流光潆洄,似是将月光披在了身上。

身后金碧辉煌的殿宇,衬着那双冷漠如斯的眉眼,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他蹙了下眉,缓缓道——

「铃铛,过来。」

4

我似乎明白了凤后让我到紫元宫的原因。

大殿下受伤了。

西夷凤麟洲,之所以被称为凤麟洲,因为其四面弱水,为险恶之地,便是凤凰神鸟想要越之,亦会被弱水所伤,凤麟残落。

我不知大殿下为何要飞去那里,相传那儿多山川池泽,长有罕见神草。

看似云淡风轻的大殿下,衣袍下的胸膛和后背,皆是触目惊心的撕裂伤口。

震惊之余,我抬头看他,正对上他幽深的眸子。

我明白了,凤娘娘是要让我为他清理伤口。

我们乌鸦的唾液,具有促进伤口愈合的神奇功效。

云霄神宫那么多鸦奴,凤娘娘却让我来,可见是极其信任我的。

我自到了这儿便知,他们凤凰一族与我们乌鸦族不同,我们部落里只有一个老族长,大家什么都听他的。

凤凰神鸟族,除了凤帝和凤后,还有五大长老,十方神君。

并非所有的凤凰都能涅槃成火凤凰。

也并非所有的火凤凰,都能被称为神君,那是以杀戮和战力赢来的地位。

大殿下很厉害,是凤帝之子,也是蓬莱凤凰族最年轻的神君。

正因如此,他受伤之事不易张扬。

他们凤凰族,虽是凤帝统领,实则分了几大派系,颇是错综复杂。

我当时并不太懂那些,只激动于凤后对我的信任,眼睛黑亮亮地凑过去,跪在大殿下怀中,用舌头去舔他的伤口。

大殿下闷哼一声。

我吓得立刻抬头看他。

距离挨得很近,他的下颌便在我头顶,顺势也低头看我,我几乎与他面对面地贴着,鼻尖快要碰到了,清楚地看到那浓密如蒲扇的睫翼下,琥珀一般的深沉眼眸。

大殿下长得真好看,乌发一泻而下,面上美玉无瑕,薄薄的唇,色淡如水。

他身上有乌木沉香的味道,好闻到令人心颤,又因头发散着,衣袍轻敞,显得妖冶至极,莫名地有种邪佞之感。

「疼?」

我有些害怕,怯怯地问他。

他盯着我瞳眸紧缩,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又微微抿唇,声线低沉:「不是。」

他手指纤长,轻扣住我的脑袋,又带入自己怀中。

「快些,我怕伤到你。」

我有些懵,不明白伤到我为何意,难道帮他清理伤口还会有性命之忧?

但也无从多想,我一向是只听话的乌鸦。

几日后,大殿下的伤口便已经呈愈合之势。

他依旧是清冷疏离的,我依旧是乖巧胆怯的,我们很少讲话。

只是他在殿内看帛书时,身旁多了个安静的我,老老实实地盯着香炉发呆,心思早已飞去了云霄之外。

那几日不知是何缘故,朝薇姐姐竟然也没有来。

想来是凤后想要大殿下养伤,提点了不准她过来。

在紫元宫当然也是有好处的,我可以日日见到那星辰树了。

除却侍奉大殿下,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它待在一起。

我的脸贴在它的枝干上,笑嘻嘻地挠它痒痒,总忍不住问它:「你怎么还是这么秃?」

「你什么时候结果子,先给我尝尝好不好?」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几日,直到朝薇姐姐和灿阳公主过来。

她们仅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因为大殿下不在,去了他叔叔元瞿神君那儿。

灿阳公主离开时,狠狠地给了我一鞭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打我了。

犹记上次,还是她同朝薇姐姐撒野,又不敢打她,目光瞥到了一旁的我,金鞭猛地挥过来——

「你在这儿做什么?!滚!」

那一次,下手虽重,打的却是身上。

这一次,她打在了我的脸上。

「蠢货,你也配在紫元宫!」

灿阳公主打人,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没有缘由,更何况是一个鸦奴。

因她的缘故,我一直很怕那些金雕族和鹰族。

朝薇姐姐生气地同她理论几句,最后不欢而散。

她那鞭子真的很厉害,我疼得一身汗,抖着手按压止血,直到大殿下回来,仍旧是一道绽开的口子。

从上耳根蜿蜒至下颌,血黏腻地糊在脸上,沾染至脖子里。

很不舒服。

因而大殿下回来,我没敢往他面前凑,低头在殿外行了个礼,便要悄悄离开。

他却在殿内唤了一声——

「过来。」

声音是一贯的冷,也是一贯的不容抗拒。

我低着头上前,又低着头跪在了他面前。

他又道:「头抬起来。」

我依言抬起,对上他的眼睛,又很快把头低下去,惶惶不安。

那张脸想来是惨不忍睹的,我眼睛很红,额上都是汗,浸湿了头发。

身子微微地还在抖。

鞭子打在脸上,真的好疼。

大殿下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一瞬间,眼含怒意:「谁打的?」

我惶恐地摇了摇头,表示没关系:「不疼。」

「我问谁打的?!」

「不能说。」

谁不知道灿阳公主报复心极重,被她抽一鞭子是小事,被她记恨却是大事。

大殿下冷笑一声:「你不说我也知道。」

说罢,他竟要起身离开,被我一把抱住了脚:「殿下要去哪儿?」

「起来。」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呜呜呜。」

我是一只傻乌鸦,还是一只没有骨气的乌鸦,更是一只怕事的乌鸦。

也难怪大殿下不喜欢鸦奴,实在是太卑贱了罢。

但是即便卑贱,我如今也是他紫元宫的人,想来这一鞭子让他面上无光了。

我哭得好大声,生怕他去找了灿阳公主,「不要,呜呜呜,都是我的错,我该打,与灿阳公主无关。」

「……松开,我不去找她。」

5

先前我给大殿下清理了几日伤口,现在换成了他帮我敷药。

脸上的口子较深,他说若不仔细,恐留下伤疤。

我赶忙表示:「没关系,我不怕。」

大殿下闻言看我一眼,乌黑长睫下,敛着意味不明的眸光。

我立刻缩着脑袋不说话了,只害怕地低下头去。

他轻笑一声:「面上留疤都不怕,却怕我?」

我的头更低了。

他慢条斯理地敲了下案几,两道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缓缓道:「怕我作甚?」

「……殿下不喜鸦奴。」

「……是。」

隔了很久,他才开口说了这个是字,言语之间微微怅然。

我忍不住问:「为什么?」

「蠢笨,可悲。」

说罢,他又道:「可怜。」

我茫然地看着他:「我爹说,乌鸦本来就是蠢笨的,祖辈都是这样,这是天性,正因如此大家才群居在一块,遇事互相帮助,邻里友善,从无坏心,这难道不是优势?」

「凤凰族能放心地将交易原石任务交给我们,不也是因为我们蠢笨吗?笨鸟才会格外用心呀,殿下说我们可怜?为什么这么说呢,我们一点也不可怜啊。」

「我们在崖下有茅屋,身上长蓑羽,还可以用原石跟凤凰族交换食物,我们的族人生活得很好,大家每天都很开心的。」

我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心中忐忑,不解地看着大殿下。

他却轻笑了一声,望向我的目光中含着怜悯:「铃铛,你不懂。」

我当然不懂,以我当时的那种脑壳,怕是永远也猜悟不出什么的。

所以我顺势地低下头,又变成了一只忐忑的傻鸟:「殿下,我以后会离你远一点的,绝不惹你烦心。」

大殿下先是沉默了下,继而叹息一声,声音竟少了许多冷淡和疏离,他道:「你不一样的。」

怪哉,他说的那些话,我是越来越不懂了。

哪里不一样?因为我是凤后身边长大的?没族人们那么蠢笨?

肯定是,大殿下如果这么认为,我还是颇为高兴的。

因为我乌铃铛,在癫崖时便是整个乌鸦部族的骄傲。

大殿下不知给我用了什么样的仙草,我的脸日复一日地好了,竟没有留疤。

负伤的大殿下和烂脸的我,都恢复如常了,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情。

只是不知为何,打这以后,灿阳公主有日子没到云霄神宫来了。

连朝薇姐姐也很少到这紫元宫来。

我有次在门外看到了她,她道是凤娘娘遣她来送东西的。

东西放下她便匆匆走了,连话都不愿同我多说。

她看我的眼神变得怪怪的。

乌鸦蠢笨,也迟钝,我竟没有察觉出异常。

大殿下近来时常外出,有时好多天才回来一趟。

他去做了什么我自然是不会知道的,他也压根不会告诉一个鸦奴。

我在紫元宫的日子,不知不觉就这么过了一年。

好消息是我没那么怕大殿下了。

兴许真如他所说,我在他心中与寻常鸦奴不同吧,他同我说话时,虽仍是那副不冷不热的神态,但话却逐渐多了许多。

殿下在殿内时,香炉袅袅,我也能乖巧地看着他,好奇地问一句「星辰树为何比我们老族长还秃」了。

大概是我话逐渐多了些,他偶尔也会勾勾嘴角,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我同他道:「我大哥叫乌哈,我小时候他常带我去崖上,教我怎么飞,怎么俯冲而下,每次我娘找我们,都会冲着天上大喊——哈哈哈哈哈。」

「我们若是没有回应,她便疑心是自己声音不够大,拉着我爹和我二哥,一起朝着天上喊——哈哈哈哈哈。」

「有一次,好心的邻居们也帮着喊,我们乌鸦一族都是热心肠,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是都跟着一起喊,整个部落都回荡着哈哈哈哈哈的声音。」

「然后听闻外面传言乌鸦族疯了,凤娘娘还派了人前来查看……殿下,你知道这事吗?」

「……知道。」

大殿下揉了揉眉心,没忍住,笑了。

这一年,又到了我回家探亲的日子。

恰逢大殿下不在,我便得了凤后应允,飞回了家中。

也便是这次,大哥和二哥要飞出蓬莱去交易矿石,我激动得不行,也嚷嚷着要同去。

爹娘本来是不许的,他们道人间不是个好地方,有浊气,还有瘟毒,若是沾染上了,会使我们生黪。

我早就是听这话长大的了。

我们乌鸦一族,最怕的就是头上生黪。

这就好比人,最怕得瘟疫一样。

我幼时是见过一只生了黪的乌鸦的。

当然,它并不是喝水那只。

生了黪的乌鸦眼神很可怕,它看着我们,像在看一群异类,冰冷骇人。

它的眼珠泛红,滴溜溜地转动,那样犀利,那样阴沉,也那样绝望。

这真的很可怕,我爹说它已经不是一只乌鸦了,它被黪吃掉了,成了魔。

崔宝儿不会懂,东海蓬莱之边的旸谷,那棵根茎硕大,高耸巍峨的扶桑树上,悲悯的神鸟像从来都是两只脚,十足。

就像我不懂他口中说的脑子是何物。

那次,我还是跟着哥哥飞出了蓬莱。

因为大哥二哥实在疼我,劝爹娘说乌鸦生黪的机会很小,且近几年都未曾发生,只要不脱下蓑羽,不同人类长久接触,是不会出问题的。

铃铛五百岁了,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了。

于是我同他们穿过了黑瘴林,飞过东海,在人间的雾里镇,将蓑羽化作蓑衣,戴上斗笠,蒙着黑纱,扮作了蓬莱商人。

同我们交易的是镇上的员外赵缙绅。

听哥哥说,这是爹之前铺好的路,赵缙绅很守我们的规矩,将我们视为座上宾。

但我们并未久留,哥哥留下金谷子,我们便带着矿石回去了。

一来一回,也就十天左右。

也便是这次,海上起了雾霭,我分明听到二哥在前面喊着——

「铃铛!跟紧了!」

可是待我飞过去跟紧了他,他猛地扑棱翅膀,打在我的头上,将我扇得晕头转向。

反应过来时,我这蠢哥哥已经飞远了。

再后来,我遇到了崔宝儿。

再再后来,大殿下接我回了蓬莱。

回到蓬莱之后,他一直没有说话,负手立于紫元宫,眸色沉沉。

我心里顿时又有些忐忑,不安地站在一旁:「殿下,你不高兴了?」

「是。」

「因为铃铛吗?」

大殿下未曾言语,我傻乎乎地以为他在怪我回家时没有告诉他,赶忙解释:「殿下一走就是数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所以我便请了凤娘娘应允……」

「铃铛,明日随我去趟旸谷。」

6

东夷有蓬莱,蓬莱有旸谷。

临海之地,听得到浪拍礁石,呼啸声起。

盘根错节的万年古木枝繁叶茂,扶摇而上。

耸立枝头的神鸟像泛着金光,颈长而白。

神像呈展翅状,翎羽分明,居高俯视的眼睛,睥睨四方。

那是精卫鸟。

蓬莱所有的神鸟族,自小仰望过的上古神鸟。

大殿下问我:「神鸟像几足?」

我不解地看着他,答道:「两足。」

他的神情竟微微释然,很快又蹙了下眉,道:「你在人间待了三日。」

「对。」

「今后,不要再去。」

大殿下自昨日起,便显得心事重重,结合这番话,我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道:「殿下放心,化作人形后我一直跟着哥哥的,没有跟人接触,不会生黪。」

我急切地看着他,他亦眸光平静地望着我,最后伸手摸了下我的头——

「走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云霄神宫。

而是先去了一趟癫崖。

大殿下立于崖上等我,我匆匆地回了趟家。

果真,我爹和娘正急得团团转,出去寻我的哥哥还未回来。

看到我,他们如释重负。

我叮嘱他们,待哥哥回来,告诉他们明年去青牛村找一个叫崔宝儿的少年。

怕他们忘记,我又对嫂嫂叮嘱了一遍,才飞去找了大殿下。

至此之后,又过三年。

我仍旧还在大殿下身边,紫元宫的星辰树仍旧没有结出果子。

我问大殿下:「它都没有从前那般秃了,也长大了许多,为何还没结出果子?」

大殿下道:「不曾开花,如何结果?」

「它还会开花?」

「当然。」

「那它为何还不开?」

「神树非常力可左右,自然是随心随性。」

「……我知道它为何不开。」

「为何?」

我犹豫道:「它可能,太孤单了,院里就它自己。」

大殿下回头看我,一如从前平静,声无波澜:「铃铛,你可以在树下种花,但不能是午时花。」

「为什么?」

「它是星辰树,日月岂可同辉。」

「日和月高悬于天,都可发光,为何不能同辉呢?」

我不是很理解他的意思。

换作从前,也定然不敢这样同他说话。

可我在他身边又待了这三年,深知大殿下是真的极好。

他面上冷淡,神情多郁,话也不多,但当得蓬莱最耀眼的神君。

十洲之内常有妖兽异动,若属蓬莱管辖之地,凤帝常派他前去,每次都平定而归。

其性情稳重,明理知行,又谦卑自牧,自有海纳百川的心胸。

这样的大殿下,逐渐了解之后,我是真的不再怕他。

当然,不怕他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乌鸦比较蠢,认知单纯。

我不怕他,自然敢傻傻地与他对视,直看得大殿下笑了一声,摸了下我的脑袋。

他道:「铃铛,日和月,便如同云与海,注定有跨越不了的距离,永远不能在一起。」

「我不懂,殿下,这跟我种花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星辰树喜欢我的太阳花,它们不是日和月,也不是云与海呀,它们只是一棵树和一朵花,可以在一起的。」

我恳切地看着他,他望向我的神情含着几分悲悯,随后却又笑了:「对,是我想多了,它们只是一棵树和一朵花,你若想种,便去种吧。」

因他这句话,我开心好久,迫不及待地便去寻了那花种。

太阳花易成活,不需精心照料,且开的时候花色繁多。

我摸了摸星辰树:「这下你可开心了,要赶快开花结果哦,不要辜负我和殿下的心意。」

转而又对大殿下得意道:「殿下你看,太阳花开了,它会永远陪着这棵树,因为它很好存活,是很坚韧的花种。」

此后,我喋喋不休,在花期还采了一捧漂亮的,做了个好看的花罐,放在紫元殿的案几上。

「殿下闻一闻,是不是很香?」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

他颔首看我,虽未真的去闻了那捧花儿,但嘴角勾起,是含笑的模样。

常言道,乐极生悲。

后来那星辰树果然没有辜负我的心意。

它报答我的方式比较特殊,夜深人静时,于我窗前投下树影,发出沙沙响声。

待我揉着眼睛醒来,光脚前去,发现并不是它开花了,而是它生虫了。

神树长出的虫子,看着比长蛮还要肥美,圆滚滚剔透一条,月色下泛着白色荧光,色泽诱人。

当时院里就我自己,做梦一样。

夜风吹拂,万物生长,抬头可见星空,赤脚踩着花丛。

仙虫掉落在我掌心,我瞪大眼睛,在要不要留给大殿下的想法中,吞咽口水,一口给吃了。

印象之中,大殿下不吃虫子,即便是大椿叶下的长蛮。

长蛮在我看来是顶好的仙虫了,像我们乌鸦一族,大都是见都未曾见过。

我倒是有幸吃过,但万不及星辰树上这一条。

仙虫吞下,我便感觉体内火热,灵力横冲直撞,蔓延四肢百骸,又寻不到出路。

我当时真是被这棵树坑惨了。

以我的修为,压根消化不了它的虫子。

后果便是,面红耳赤的我,晕晕乎乎,脚步虚晃地在树下转圈圈。

若说那时的感受,便如同你们人类醉酒一般吧,我大概是醉虫了。

身子像是踩在半空,脑袋懵懵,偏还保持一丝清醒,很舒服也很惬意。

于是大殿下出现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树下转圈了,我飞到了树杈子上,坐在枝头仰天大笑。

他大概,是被我豪放的笑声引来的吧。

大殿下站在树下,玄衣长袍,冷冷清清,声音染着几分被吵醒的哑——

「铃铛,下来。」

「……殿,殿下?」

我眯着眼睛看他,不住地摇头,总算确定了不是自己眼花,然后赶忙地便要下去。

结果便是踩了空,掉落在大殿下怀里。

凌空而下,我啊的一声,反应过来已经勾住了他的脖子。

大殿下并未放我下来,他抱着我,大概是看出了异样,眉头微蹙:「吃了什么,脸这样红?」

「虫子。」

「哪里来的虫子?」

「树上的。」

我晕晕乎乎地贴着他,不住傻笑:「殿下,你好香,让我闻闻……」

若是平日,打死我也是不敢如此同他说话的,但那日我不仅说了,还蹭了,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

我还嘤咛了一声:「真好闻,我好喜欢殿下,好喜欢……」

我后来才知,星辰树上长出的虫子,名为「百灵」。

那当真是极难得的东西。

星辰树以星辰之力为食,百灵虫亦是精华中的纯粹,吃下之后,若宿主消化不住那灵力,便会逮哪儿钻哪儿,连心底那点不为人知的念想和理智,也顺便被燃烧,叫嚣着放大。

我大概是自己也浑然不知,早就对大殿下心生爱慕,藏匿心中。

大殿下身子一顿,继而呼吸凝重起来,他钳制住我一只作乱的手,握于掌心,极轻地笑了一声:「什么都敢吃,贪嘴。」

「……殿下,我好晕。」

「嗯。」

「好痒。」

「哪里痒?」

「心里痒。」

我再次勾上了他的脖子,拉近了距离,凑上去亲吻他的唇。

「……好喜欢殿下,我好喜欢。」

呢喃的话语,似乎也一并燃烧了大殿下的理智,他眸光深深地看着我,眼梢潋滟着薄红,呼吸也开始紊乱。

然后用手扣住我的脑袋,天旋地转间,一声惊呼,我已经躺在了星辰树下的花丛。

大殿下近在咫尺的脸,鼻尖相触,我们面对面贴着,他轻颤的眼睫好痒,温热呼吸印在我唇边——

「真的喜欢?」

「喜欢。」

我睁眼看他,顺势又要去勾他的脖子,他却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又慢慢地与我十指紧扣。

「乖,你要老实一点,我怕伤到你。」

低沉的声音,含着诱惑的沙哑,我恍惚又想起初到紫元宫时,为他清理伤口,他轻扣住我的脑袋,带入自己怀中时说的话——

「我怕伤到你。」

过后我才知,浴火重生过的凤凰,情动时有多危险和癫狂。

他本就是一团火,如燃烧着的烈焰呼啸不止,可一寸寸将人灼烧,焚烧殆尽。

烈焰不止,周而复始。

亲吻时,他隐忍克制。

分明控制得分明很好,也很温柔,可后来又不知为了什么,睁眼望向我的眼睛,殷红一片,染了几分癫狂。

然后发了狠地吻我。

仔细想来,他应是那时发现,我根本不会被他灼伤。

很奇怪,我嚷嚷着说热,那团火可将我燃烧,竟伤不到我。

乌鸦,乌鸦。

蓬莱的乌鸦,生来蠢笨,所以即便时隔三年,我仍不会去想崔宝儿口中的脑子,到底是什么。

便如同我那时不知,大殿下所说的日月不可同辉,究竟是何意?

云与海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是不是真的,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越。

我只知,星空浩瀚,万物生长,太阳花尽数盛开,花香满地。

而我眼前,只有一个大殿下。

7

凤凰神鸟族近来发生了一件大事。

凤帝嫡子虞阳君,要娶一只乌鸦。

此举无疑引起轩然大波。

蓬莱最年轻的神君,端如天上明月,英明神武,且血统高贵。

本该嫁给他的,是丹雀族的朝薇姐姐。

乌鸦配凤凰,简直可笑。

凤帝凤后还未表态,丹雀族和金雕族先闹了起来。

因那嚣张跋扈的灿阳公主,气恼着也要嫁给大殿下。

她道:「若是丹雀族的朝薇公主也就罢了,乌铃铛那贱鸦奴,凭什么!她算什么东西!」

整个蓬莱的氛围都很紧张,我整日在大殿下身边惴惴不安。

他淡然地握住了我的手,轻笑:「怕什么,有我在。」

几日后,事情莫名地开始混乱。

话说我们乌鸦一族,在蓬莱地位卑微,处境也不好,却也不是甘愿被称为鸦奴的。

凤凰族可以叫我们鸦奴,因为我们感激他们,奉他们为主,忠诚于他们。

但是其他部族……呵呵。

我们蠢,我们卑微,但不代表我们很弱。

毕竟能够飞出蓬莱,穿越黑瘴林的,除了凤凰族,也就只是乌鸦一族了。

癫崖下的乌鸦部落,实则数量庞大,因为乌鸦很能生,并不像其他神鸟族那般金贵。

是以灿阳公主说的那番话,不知何故,被添油加醋地传到了乌鸦部族。

而我乌铃铛,一向是族里的骄傲。

他们坚信我在凤后面前很得脸,凤后很喜欢我。

大哥二哥最先恼怒,高呼一声欺鸦太甚!蓑羽化作翎毛,嗖的一声一飞冲天。

爹娘和嫂嫂紧跟其后,也跟着飞了出去。

继而左邻右舍,叔婶大伯们,二话不说跟着冲。

他们还把老族长架了出来,老族长颤巍巍地披上翎羽,说了句「得为孩子们做主哇」,然后也跟着飞了。

乌鸦是很团结。

最终整个部落的乌鸦,铺天盖地地聚集在天上,黑压压一片如乌云压顶,齐刷刷飞去了金雕族。

他们包围了金雕族,二哥怒目相视,身上的毛都炸了——

「把你们公主叫出来!骂谁贱鸦奴!说我们乌鸦算什么东西?你们金雕族又算什么东西!把你们族长叫出来!讲清楚谁是一坨屎!」

「平时说我们蠢也就算了,蠢是我们的天性,骂我们铃铛贱鸦奴,说我们是一坨屎,给你们脸了!」

「就是!真以为我们怕你们呐,我们是蠢,不是怂!」

「除了凤凰,我们谁也不服!凤娘娘最喜欢我们铃铛了,凭什么被你们欺负!」

「你们才是一坨屎!金雕族!一坨屎!」

族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情绪激动,连老族长也颤巍巍地说:「这波儿属实是该给个说法啦……」

族人们闹事的消息传到云霄神宫时,我正跪坐在大殿下身旁,声音都抖了起来:「殿下,我害怕。」

害怕之中,大概也夹杂着心虚吧。

他们从不知道,我在云霄神宫也仅是一只鸦奴,并不是乌鸦部落最有出息的一个孩子。

他们奉我为明珠,以我为荣,我却实则是鱼目,惶恐不安。

最终,乌鸦族和金雕族打起来的消息又传过来时,我哇的一声哭了。

据说那日,我哥哥他们盛怒之下,逮着灿阳的哥哥,把他身上的雕毛都给薅光了……灿阳公主哭得比我还大声。

她哭嚎道:「我没有!我没有骂你们是一坨屎!我只骂了她乌铃铛……」

我哭的时候,瞥见了大殿下,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竟然在笑。

他还笑得那般赏心悦目,心情颇是愉悦的样子,随后却又伸手抹去了我脸上的泪,嫌弃道:「傻瓜,哭什么。」

乌鸦族和金雕族的那一场混战,简直惊呆了整个蓬莱的神鸟族。

因为我们卑微惯了的,向来老实,没想到跳起来咬人的时候那么猛。

大家仿佛这才发现,金雕很厉害,但乌鸦数量更多,队伍如此的庞大,如此的团结,也如此的——蠢。

什么解释,什么误会,他们压根不听,抡起膀子就是干。

这一干,隔壁的丹雀族沉默了,凤凰族也沉默了。

硬生生给我干出了个嫁给大殿下的机会。

不知他们是如何商议的,凤凰族最终的决定是,把我和朝薇姐姐,一同嫁给大殿下。

乌鸦在蓬莱,始终是难以上得了台面的,能争取到这样的机会,实属不易。

如此,我们全族都很满意,感激涕零,乌压压跪了一地。

我娘他们简直开心得要晕过去了——

「我们铃铛要嫁给凤凰了,她果然是最有出息的一只乌鸦!」

事件至此,尘埃落定。

如若那日我没有听到朝薇姐姐同大殿下说的话,想来这故事的结局,也该落下帷幕。

我会和朝薇姐姐一同嫁给他,将他们当作生命中值得守护的人,永远忠诚于他们。

可惜,不知从何时起,朝薇姐姐待我的态度,早已发生了变化。

我亲耳听到她来到紫元宫,哭着对大殿下说:「殿下不是已经证实了铃铛就是一只普通的乌鸦,世上已无东皇钟,她没有价值了,为何还要将她留在云霄神宫?」

「殿下明明最讨厌鸦奴的,怎么会想要娶她?您一定还有其他目的,对不对……」

我站在门外,听到大殿下不悦的声音,他一向冷静,此刻也仅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课语讹言,你可知后果?」

朝薇姐姐立刻闭了嘴,面色惨白。

待她走后,我蹲在门外,满脑子都是她那句铃铛就是一只乌鸦。

大殿下唤了我一声。

我走进去,跪坐在他面前。

他笑道:「都听到了?」

我点了点头,困惑地问他:「殿下,东皇钟是什么?」

「上古邪器,可毁天灭地,吞噬诸天。」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莫要听她胡言。」

大殿下声音缓缓,眸光温和,「铃铛,记住,你就是一只乌鸦而已。」

我当然知道我是一只乌鸦,可我不知道他们为何要这样强调。

笨乌鸦觉得困惑,但也仅是困惑,过后,也就忘了。

不久后,我便又回了乌鸦部落。

这一次,待得时间久了一些,因为大殿下近来很忙,常不在紫元宫。

我们乌鸦部族可热闹了,又有新人成婚,娘还告诉我,嫂嫂怀孕了,不久我便要当姑姑了。

族人们载歌载舞,又在举着火把祈福。

我同二哥坐在一块,看着耀眼的火光,咧嘴傻笑。

我道:「二哥,我都要嫁给大殿下了,你怎么还没娶媳妇?」

大块头的二哥,挠了挠头:「铃铛,没有姑娘喜欢我。」

「……我觉得,很快就有了。」

「我也这么觉得!」

二哥嘿嘿地笑,我也嘿嘿地笑,笑完之后,我又冷不丁地问他:「哥,你知道东皇钟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你知道脑子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

「嘿嘿,我也不知道。」

8

大哥二哥他们又要飞去雾里镇了。

这三年,他们不仅同镇上的赵缙绅交易,也同青牛村的崔宝儿交易。

大哥说,崔宝儿带动了全村一起采矿石,这小伙子很能干,也很机灵,采出来的石头成色都很好。

倒是赵缙绅,这些年有些滑头,带回来的矿石里总掺杂着几块普通的石头。

我闻言来了兴致,又要同他们一起飞过去。

大概是觉得我快要嫁人了,也可能是我马屁拍得到位,他们当真又带上了我。

三年,雾里镇一点未变。

临近东海数百里的那片荒野,我又看到了曾经蹲过的那棵老树。

它更干枯了,萧索孤零。

人间很是热闹,集市叫卖声一片,人来人往。

我们同赵缙绅交易完毕,随后便赶往了青牛村。

临行之前,赵缙绅那老头问,为何贵客需要的石头数量,不似从前那么多了。

大哥随口敷衍了句,而后起身离开。

青牛村依山傍水,果真是个秀丽的地方。

我见到了崔宝儿。

但是他并未认出我。

我们来人间的时候,蓑衣斗笠,黑布蒙面,从头到脚,是遮得严严实实的。

他们称我们为蓬莱商客,毕恭毕敬。

看得出,世人是有些怕我们的。

因为民间传闻,蓬莱商客,大雾四起时方至,他们住在离神仙最近的地方,脾气不好,会法术,暴怒起来也会杀人。

这传闻,大概是因为曾经有人在我们回程时偷摸跟着,然后自此失踪。

青牛村的人很热情,也很能干。

我看到身穿青衫的崔宝儿,在人群之中,从背篓里挑选出好的矿石,不好的便随即扔在一边。

他没从前那般邋遢了,脸洗得干净,头发梳得整齐,两道浓黑桀骜的眉毛,衬着星星一样的黑眸。

是个很好看的小哥哥。

村民在挑选矿石,哥哥他们在检查村民挑出的矿石。

然后二哥突然叫了我一声:「铃铛。」

人群之中,崔宝儿猛地抬起了头,他的眼睛更像星星了,亮得出奇,闪着不可思议的光。

二哥递给我一块形状奇特的小圆石,问我像不像小铃铛。

我噗地笑出了声,连连点头:「像,太像了。」

崔宝儿听到我的声音,将手上的石头放回背篓,想要走过来。

二哥拦住了他。

我道:「崔小哥对我有恩,哥哥不必如此。」

二哥于是同意他与我说几句话,但要求保持距离,不可靠近,不可多说。

崔宝儿笑得一脸灿烂,眉眼弯了弯:「小铃铛,果然是你,我听得出你的声音。」

我的眼睛透过蒙在斗笠上的黑布,也弯了弯:「你不怕我啦,你之前叫我妖怪来着。」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诚实道:「谢你还来不及,你可是我的恩人。」

「不,是我们整个青牛村的恩人。」

「崔小哥客气了。」

「嗐,叫我崔宝儿吧,别太见外。」

「好呀,宝儿哥。」

我顺口叫了他宝儿哥,他还有些不好意思,又挠了挠头发。

谈话间,崔宝儿正欲再说些什么,忽听村口传来一阵嘈杂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群手拿粗棍的壮实大汉,快步走来,个个凶神恶煞,见人就打。

身后跟着赵缙绅那老头。

精瘦老头,痛心疾首,破口骂道:「原来是你们这帮贱民抢了我的营生,瞒得还挺好,看老爷我不收拾你们!给我打,狠狠地打!」

场面一度混乱,棍棒挥舞,沉重地落在皮肉上,手无寸铁的村民四下逃窜,惨叫连连。

大哥二哥离我甚远,赵缙绅的人不管不顾,见人就打。

崔宝儿一把拉住我的手,将我护在身后。

有人上前,他一脚踢过去,急声骂道:「干你娘的!」

为了护住我,他左右开打,还被狠狠敲了一棒子,疼得龇牙咧嘴。

哎,没必要呀,我可是蓬莱神鸟,何须他来保护。

短暂的混乱而已,我哥哥他们很快就会控制住局面。

赵缙绅等人全部被我哥哥绑了。

大哥很生气,蹲在他面前,幽幽道:「你坏了我们的规矩。」

赵缙绅吓坏了,不住地磕头:「贵客,你们可是我的贵客,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规规矩矩做生意。」

「你没机会了。」大哥生气道。

他伸手在赵缙绅面前掸了下,随后解开绳索,赵缙绅等人纷纷磕头,然后屁滚尿流地跑了。

我知道,他活不长久了。

哥哥将一条小虫掸入了他体内,不出三日,他会暴毙而亡。

那是生活在蓬莱的一种小毒虫。

青牛村一片混乱,大哥道:「你们收拾下,我们明天再来。」

我和哥哥住在镇上一间客栈。

即便是在客栈房间,我们也没摘下过斗笠。

客栈睡了一晚,夜里我听到有人爬窗,敲了我的窗户。

起身打开,果不其然是那崔宝儿那厮。

他冲我笑得灿烂,露出一口白牙。

同时将手中一包裹着的帕子递给了我:「给,刚烤好的番薯,可香了。」

我摇了摇头:「我们不吃你们的东西。」

「为什么?」

「因为,以前有只乌鸦,喝了你们的水,回去后头上生黪了……」

「……又是乌鸦喝水?」

崔宝儿翻了个白眼,「铃铛,你傻不傻。」

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但我挺喜欢跟他聊天,于是在夜幕下,同他一起爬上了客栈的屋顶,并排坐着。

他打开帕子里的番薯,递到我斗笠前晃了晃:「真不吃?特意给你烤的。」

「不吃。」

「那我吃了。」

他剥开香喷喷的番薯,咬上一口,啧的一声:「铃铛,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脑子也不会害你,你们乌鸦一族真的有点问题。」

「你别胡说,你根本不懂。」

「我怎么不懂,海内十洲记嘛,汤谷有扶木,为太阳出生之地,十日居之,羿射九日,剩下一日,方至方出,皆载于乌。」

「所以你们扶桑树上的神鸟像,是金乌,大日金乌,太阳神鸟,有三足十五个爪趾,一点也没错。」

「你在胡说什么呀?」

「我可没胡说,这都是书上说的,你们的部族有问题,那只乌鸦说出了真话,然后你们烧死了它。」

「崔宝儿!不许你胡说,扶桑木上是精卫神鸟,我们看到的都是两足,十个爪趾。」

「哦,是吗,我也不懂你们那儿的情况,反正就是觉得怪怪的。」

「你不懂就不要瞎说呀,我被你说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对不起。」

「没关系,你的食物闻起来好香。」

「你要吃一口吗?」

「不要。」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烤番薯,咽了咽口水。

好在隔着斗笠,也不至于丢脸。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又问他:「你知道东皇钟吗?」

「知道啊,传说中的上古神器,法力无穷,原为东皇太一所有,所以才叫东皇钟。」

「东皇太一又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书上有写啊,神话故事嘛,盘古开天辟地,生了个十三个头的儿子,叫天皇氏,天皇氏龙身骧首,活了三万多岁,东皇太一和那个造出太阳的帝喾都是他的后代嘛。」

「然后东皇太一手里有个钟,帝喾手里有张图,二人统一洪荒,创立了神族,接着女娲开始造人,扶桑树长出太阳……」

「停停停,你说得太多了,我不是很懂,需要想一想。」

「很难懂吗?」

「很难懂。」

「你可以去对面的茶楼听书,说书先生经常讲这些神话故事。」

「我们后日就走了,没机会听的。」

「那,我买几册书给你吧,你可以慢慢看。」

「我看不懂你们的书。」

「有图的,你翻翻看就懂了。」

「你的番薯闻起来好香。」

「你要吃一口吗?」

「不要。」

「嘿嘿嘿,小傻子。」

9

我好像要生黲了。

我在人间捂得严严实实,没有喝他们的水,吃他们的东西。

可我看了他们的书。

崔宝儿给了我几本书,我怕哥哥发现,只偷摸地藏了一本。

果然,人间的东西碰不得,人间的人,也不该搭理。

千防万防,崔宝儿终于让我明白了,什么是脑子。

这脑子不是立刻长出来的。

便如同那只喝水的乌鸦,回到蓬莱之后,它也是逐渐清明,看透一切的。

可怕,真的很可怕。

我清楚地感觉到,我懂得了思考,琢磨,参悟,条理清晰。

人间的书,清楚地记载了一只叫踆乌的鸟,那鸟为太阳的化身,又叫金乌。

它有三足,长长的颈,翎羽分明……书上的图集,与蓬莱扶桑木上的神鸟像,如此相像。

我想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害怕。

最后我飞去了旸谷,看到那盘根错节的万年古木上,神鸟像是三足,十五个爪趾。

恐惧开始蔓延。

我想,我应该比那只喝水的乌鸦更聪明,我懂得了隐藏。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因为我胆小,我害怕。

怕得浑身颤抖,全身哆嗦。

我回了乌鸦部族,看到大哥正在锯木头,他说要给快出生的小宝宝,锯一张小床。

我看着他,开口问道:「哥哥,你告诉我,扶桑树上的神鸟像,是几足?」

「两足啊。」

大哥想也未想地告诉我,他是不会撒谎的,我们乌鸦一族,根本就蠢到不太会撒谎。

我又问他:「乌鸦生黲了会怎样?」

「那它会被黲吃掉,会变得可怕,然后入魔。」

「再然后呢?」

「铃铛,你问这个干吗,黲会传染的,就像人间的瘟疫,所以生了黲的乌鸦必须要绑起来,烧掉。」

「你见过它们是如何被烧掉的吗?」

「我没见过,我只见过生黲的乌鸦,它们会发疯,很可怕,为了避免传染,都是送到老族长那儿烧掉的。」

「铃铛,你要去哪儿?」

「我去看看老族长。」

乌鸦族的老族长,活了两千多岁,胡子花白,走路颤巍巍。

他很瘦。

人间的赵缙绅那老头,也很瘦,但他眼里泛着精光。

而我们的老族长,眼里只有呆傻和愚蠢。

他说:「小乖,你问生黲的乌鸦啊,那可不兴讲,会传染的,都是交到凤凰族手里,让他们带走去烧。」

毫无意外,我的脸色很白。

偏又回去的时候,看到了来接我的大殿下。

虞阳君,蓬莱最年轻的神君。

他长身玉立,站在癫崖之上,俯视着我们,身上那件蛟绡华服,随风扬起,似火在烧。

他有一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还有一双清冷而悲悯的眼睛。

他高贵的像皎月一样,遥不可及。

差一点,只差一点,我就要嫁给他了。

我扑到了他怀里,紧紧地将他抱住。

是熟悉的胸膛,熟悉的味道。

他轻笑一声,顺势将我揽在怀里,声音低沉悦耳:「想我了?」

「嗯,殿下去了哪儿?」

「凤鳞洲,刚一回来,便来接你了。」

「可有受伤?」

「铃铛,你家殿下已经不似从前了,哪能次次都受伤。」他好笑地看着我,声音揶揄。

我抬起头,眼泪在打转:「殿下为何总去凤鳞洲?」

「怎么哭了?」

他没有回答,却是注意到了我眼中的泪,眉头蹙起,神色动容,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脸——

「铃铛,别哭,我会心疼。」

他在癫崖上亲吻我,神情柔软,专注而深情。

心底那团火似乎又在烧起,最后他气息凌乱,叹息一声,在我耳边微喘道:「先回去。」

我又回到了云霄神宫。

一如从前,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在笑。

从前是我没脑子,看不到她们眼底的鄙夷,如今我学会了思考,她们也只剩下讨好的笑。

毕竟,我水涨船高,是要嫁给大殿下的。

大殿下的手好暖,怀抱也暖,唇也暖。

他笑道:「铃铛,你也有心事了吗?」

看看,他说了一个「也」,是不是说明在他看来,我是不该有心事的。

因为他知道,我们乌鸦,是没脑子的。

怎么办,我知道得越来越多了。

我开窍了。

夜深人静,或白天无人处,我学会了趁大殿下不在,化作乌鸦飞去云霄神宫的每个角落。

这个地方对鸦奴并不友好,很多禁地是不许我们踏足的。

鸦奴没脑子,守规矩,从未想过真的去探一眼。

我长出了脑子,所以很想知道,我们收来的那些原石,究竟都用来做了什么?

炼丹?

炼的什么丹?

什么样的丹需要这么多原石?

然后我悲哀地发现,他们将我们辛辛苦苦收来的石头,随手扔进了云霄宫后的山崖。

弃之如敝屣。

为什么啊?

用来交易原石的金谷子,原来在另一处山谷,随处可见。

蓬莱是座仙山,仙境,奇珍异宝毫无价值,金谷子多如牛毛。

他们骗了我们。

他们将我们耍得团团转,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们乌鸦勤勤恳恳,辛苦交易来的石头,一文不值。

那些感恩戴德换来的仙草和仙虫,皆是最下等,他们看都不愿看一眼的。

他们高高在上,我们奉他们为主,为神。

神却视我们为牲畜,肆意欺辱。

不,不只是他们。

整个蓬莱的神鸟族,都在为我们编造这场骗局。

便如同我去找了朝薇姐姐,哄骗着让她随我去旸谷。

我问她:「神鸟像几足?」

她好笑地看着我,反问:「你看到的是几足?」

「两足。」

「那便是两足吧。」

她语气轻慢,毫不在意:「反正你们乌鸦看到的都是两足。」

「为什么?」

「因为你们蠢啊,蓬莱乌鸦,天生就蠢,我们都懒得告诉你们。」

「朝薇姐姐,你说,这树上的神鸟像,到底是精卫,还是金乌?」

「当然是金乌,只有你们这些笨乌鸦,什么都看不出来。」

朝薇姐姐有些不耐烦,说着说着,很快又反应过来,震惊地看着我:「铃铛,你方才说什么,你怎么知道金乌?」

「大殿下告诉我的呀,他说金乌是太阳神鸟,有三足,十五个爪趾。」

我一脸天真地看着她,她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更震惊,不敢置信:「殿下会告诉你这些?」

「嗯,他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还知道东皇钟呢。」

我冲她神秘一笑,又道:「你们还怀疑我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是大殿下证实了我就是乌鸦,对不对?」

「朝薇姐姐,大殿下真的什么都告诉我的。」

「你跟我说这些,用意何在?」

朝薇姐姐冷冷地看着我,神情可以说是恼羞成怒了:「铃铛,我待你不薄,亏我三年前听凤娘娘说你脖子上的铃有可能是东皇钟,还为你担忧了一把,生怕他们毁灭东皇钟时,将你也给毁灭了,结果你好端端的,竟要取代我嫁给大殿下。」

「我没有取代你,我们是要一同嫁给大殿下的。」

「谁要跟你一同嫁给他,灿阳说得对,你就是个鸦奴,卑贱的东西,凭什么我要跟你扯在一起,我们丹雀一族,血统高贵,你如何配得上大殿下?」

「是凤娘娘让我嫁给他的。」

「哈?你别天真了,你以为你这种身份,为何会在云霄神宫长大,凤娘娘他们从一开始就怀疑你出生时带的铃,将你养在身边,只为了有朝一日确定东皇钟真的出现,届时你根本别想活,你竟还以为她是真的喜欢你,谁会在意一个鸦奴的性命。」

「原来,朝薇姐姐也是这样想的,方才又何必假惺惺地说为我担忧。」

我平静地看着她,直看到她神情一愣,皱起了眉头,眼中的嘲讽变作警惕:「不对,你在套我的话。」

「是,我想知道的,你都已经说了。」

「你何时变得这么聪明……是殿下说谎,他说你没有问题,他骗了我们,我要去告诉凤娘娘。」

朝薇姐姐后退几步。

她的眼神好冷,带着警惕,含着恶意,似乎还隐匿着恨。

看吧,刚刚说过为我担忧,转而便要置我于死地。

好的,抑或者坏的,念想往往就在一瞬,恶鬼可以成佛,佛也可以浴血成鬼。

可是即便到了这一刻,我也没想过害她。

她死在大殿下手里。

一个转身,还未来得及飞去告密,一把凤翎化作的利刃,穿透了她的身体。

身后是面容冰冷,仙姿绰约的大殿下。

朝薇姐姐瞪着不敢置信的眼睛,喃喃地唤他:「殿下。」

直到她死,那位高高在上的大殿下,眼睛都未眨一下。

他是那样的平静、冷漠,利刃又化为凤翎,一切悄无声息,仿佛死的只是一只蝼蚁。

然后他抬眸看我,竟笑了一声:「铃铛,你想知道什么,该来问我的。」

「太不小心了,你差点害死了自己。」

10

大殿下笑得温润,映在我眼中却那般的森然。

他风轻云淡地看着我,开口又道:「现在麻烦解决了,跟我回去吧。」

我本该是怕的,但那一刻我眼睛很红,问道:「殿下能否告诉我,如我这般生了黲的乌鸦,凤凰一族都是怎么处理的?」

他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看着我。

我笑了,又是那种悲悯的眼神。

我想起了他曾说过,我们乌鸦一族,蠢笨、可悲、可怜。

我真的很想知道为什么。

所以我当真问了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他还是没有回答,只唤了我一声:「铃铛……」

「因为我们,也可以不是乌鸦,对吗?」

我从没有这样聪明过,我的理智如此清晰,将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想,一一验证。

果然,他缓缓道:「你们是太阳神鸟的后代,大日金乌,曾凌驾于凤凰之上,凤凰浴火重生,涅槃不成便是殒命,你们不一样,你们的祖先,本就生活在太阳里。」

「太一陨灭后,东皇钟落于大日金乌之手,金乌族统管天地,连太阳都可驱使,若是不高兴,更可将太阳藏起来,置天下于不顾。」

「东皇钟可毁天灭地,金乌族不该存在,没有它们,这世间方得安稳,所以先辈们屠杀了大日金乌,凤凰掌管天地规则,金乌族被驱逐癫崖之下,永无太阳照射之地,逐渐退化成乌鸦。」

竟是这样。

我怔怔地听着,又笑了:「退化?不知你们凤凰一族,在其中出了多少力。」

「确实是有意为之,但也是情有可原,你看到了,乌鸦一族有很强的战斗力,你们的祖先大日金乌,本就是一方战神,你们不能聪明,不能有思想,那会使你们不甘于现状,失了本分。」

「本分?」

「对,一旦失了本分,你们会踏入先辈后尘。」

「殿下,这竟是我们被任意杀害,被玩弄于股掌的原因吗?」

我失望极了,「我们吃虫子,但从不玩弄虫子,我们感激它们,使我们避免挨饿,也感激凤凰一族,施舍给我们虫子,但你们不仅是要我们退化,还要奴役我们,践踏我们,在你们眼里,我们乌鸦一族很可笑,和长蛮没什么区别,对吗?」

「铃铛,你不该这样想。」

「还有,请殿下明示,我身上戴的这只铃,当真是东皇钟吗?」

大殿下轻叹一声,神情无奈:「是,大日金乌死后,东皇钟便也消失了,那是上古神器,会再次应劫出世,我原本并不确定,但你也知,凤凰烈焰伤不到你,你又怎会是一只普通的乌鸦。」

「那我是什么?」

「金乌。」

「这世上只有乌鸦,怎还会有金乌。」

「东皇钟不灭,金乌便有可能应劫而生。」

「我懂了。」

我笑了一声,「殿下,日月不可同辉,原来是这个意思,凤凰和金乌,永远不可能并存,云与海的距离,也永远不可逾越。」

「不,铃铛,我们不是日和月,也不是云和海,你说过,星辰树喜欢你的太阳花,那么它们便可以在一起。」

「殿下是要我永远当一只傻乌鸦,假装不知道你们将我们辛苦送来的原石丢弃,假装不知道你们烧死了一只又一只清醒过来的乌鸦,骗我们说脑袋里生了黲,会入魔,会传染每一个同类?」

「殿下说我跟他们不一样,便是要我睁着眼看他们死吗?还是一辈子装疯卖傻,避免被你的族人发现,然后将我屠杀?」

「你信我,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

「你保证不了,因为我根本做不到。」

「你做得到,你现在只是病了,我会治好你。」

「治好我?怎么治?挖了我的脑子?」

我笑了:「你们如果治得好,就不会把生了黲的乌鸦都烧死。」

「殿下,到此为止吧。」

「什么意思?」

「你们实在太可怕了,我永远无法再信,即便是殿下你,因为我乌铃铛,不再是没脑子的乌鸦了。」

「今日这生了黲的乌鸦是我,明日便有可能是我的家人,你们不可能永远把我们当傻子,我们也不可能永远当虫子,从今往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如若再见,也是仇人。」

「你想清楚了,没我的庇护,你会死。」

「不劳殿下费心,命由天定。」

「好一句命由天定,你可知我们凤凰一族,便是这如今的天。铃铛你要乖,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到我身边来。」

他高高在上,眼神阴郁,显然没了耐心,声音除却几分恳切,更多的是阴沉。

我静静地望着他。

很久很久,他笑了,长长地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你为什么不听话呢,你可知为了你,我欺上瞒下,费尽了心机,分明是你先招惹我的,如今又道再无瓜葛,当真是绝情。」

「我给过你机会了,既然命由天定,日后再见,我不会手下留情。」

「殿下不必手下留情,因为我也不会。」

「好,乌铃铛,记住你说过的话。」

11

我回了乌鸦部落。

又想起那只绝望的鸟。

生了黲的乌鸦,看着它的族人们在狂欢,他们又在唱那首祈福的歌——

东夷有旸谷,旸谷有大木,九日居扶树,神鸟来送福……

它很想告诉他们,扶桑树上的鸟,是金乌。

三足,十五个爪趾。

太阳神鸟,大日金乌,曾是他们的祖先。

可它不敢说。

因为前面无数次的教训告诉它,一旦说了,它便会被凤凰族烧死。

而把它送去给凤凰族的,会是它的族人。

所以它眼神犀利,阴沉,绝望。

看着他们生活在寒冷的癫崖之下,将交易石头当作此生最重要的事,对凤凰族感恩戴德,被其他神鸟族视为鸦奴,被唾弃,毫无尊严。

偏偏他们,浑然不知,活在骗局里。

它叫不醒他们,所以它清醒地看着他们沉沦,日复一日地做着愚蠢之事。

后来,那只鸟飞出了蓬莱。

我在人间又遇到了崔宝儿。

青牛村一如既往地秀丽。

我站在村口,恰好遇到和同伴归来的他。

他懒洋洋地将一根铁锹横在脖子上,搭着手,悠然自得地走来。

我静静地站着,这次没有穿蓑衣,也没有戴斗笠,更没有说话。

可他还是认出了我。

人都走过去了,又后退了几步,迟疑着问我:「铃铛?」

我笑着点头。

他张大了嘴巴,突然将肩上的铁锹拿了下来,人也站直了,紧张得露出一口大白牙——

「铃铛,你怎么没穿蓑衣,你这样很危险。」

「不会有危险了,我已经生黲了,拜你所赐,长出了脑子。」

「啊?那,恭喜你。」

「……没什么可喜的,你们不是常说,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但是也不能一直糊涂,人总要先认清自己,才能知道活着的意义,否则糊糊涂涂一辈子,岂不白活?」

「可是我不是人啊。」

「哈哈哈,万物生长,全都一样。」

崔宝儿大笑一声,然后兴高采烈地问我:「你现在能吃烤番薯了吧?我上次都听到你咽口水了,走,我烤给你吃。」

我跟着崔宝儿回了家。

简陋的三间屋子,普通农家小院,除了一些破旧桌椅家具,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发——

「其实我有钱,都攒起来了,留着娶媳妇呢。」

他在厨房土灶烤红薯,顺便烧了一锅粥。

我坐在一旁,喋喋不休:「你知道吗,我是逃出来的,落荒而逃。」

「我本来想揭穿那场骗局的,我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是我看着他们都在笑,看到我家嫂嫂,不久便要诞下孩儿,我于是去问我爹,很认真很认真地问他,若是我生了黲,他会怎么做?」

「你知道,他很疼我的,所以他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说,为了我们这个家,也为了整个乌鸦部落,他会把我送到老族长那儿烧掉。」

「我又去问我娘,同样的问题,她的回答和我爹,一字不差。」

「大概是我表现得太绝望,他们很害怕地看着我,也很警惕,他们说,铃铛,你不会真的生黲了吧。」

「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我答是,他们会立刻扑上来抓我,真的,我看到了他们的眼神,他们准备好了,真的好陌生好可怕……」

「可是,他们是我爹和我娘啊。」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可以做很多,结果到头来发现,我根本什么都做不了,我连自己都救不了,无能为力,真的无能为力。」

厨房的土灶大概是烧得太呛了,熏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就这么一边流泪,一边说个不停,最终崔宝儿上前,安慰着抱了抱我。

「铃铛,别哭,番薯马上就烤好了,很香,今后只要你想吃,我便给你烤。」

「崔宝儿,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学会了思考,开了窍,代价是永远地失去了家人,族人,和我的大殿下……」

「铃铛,你还有我,今后我可以照顾你,做你的家人。」

我留在了青牛村。

三年后,嫁给了崔宝儿。

我回不去了,那件可以让我飞回蓬莱的蓑羽,我让崔宝儿给烧了。

因为我遇到了哥哥。

第一年,他们来青牛村收矿石,问崔宝儿有没有见过妹妹。

我躲起来并未出现。

大哥对崔宝儿道:「我妹妹铃铛,在蓬莱杀了人,他们在抓她,到现在都没找到她,我猜她应该脱下了蓑羽,你如果见到她,告诉她可以把那件蓑羽烧掉,她会真正变成一个人,从今往后再也飞不去蓬莱。」

我早就回不去蓬莱了。

崔宝儿道,他当时还问了我大哥一句话:「大哥可知,铃铛已经生黪了?」

大哥笑了一声:「当然,她是我妹妹,我想她好好活着。」

他们走后,我便将蓑羽取出,交给崔宝儿,让他拿到山里烧掉。

崔宝儿道:「铃铛,你不会后悔吧?」

我摇了摇头。

后来,我离开了雾里镇。

人间很大,也很热闹。

我在集市买了冰糖葫芦,也尝过肉包子和馄饨。

我真的成了一个人。

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

那世道,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总是危险的。

崔宝儿一直跟着我。

我对他道:「你不用可怜我,快回去吧。」

他挑着眉,嗤笑一声:「谁可怜你了,小爷我是青牛村待得太久了,也想出来走走。」

崔宝儿此人,我初见他时,还邋里邋遢,衣衫褴褛像个乞丐。

他说他爹死了,娘跑了,家中原本还有个太奶奶,后来也去世了。

他一个人长大,无依无靠,一直生活在雾里镇青牛村。

他很抠,一门心思地想要攒钱娶媳妇。

如今倒是大方,拿出身上的钱,给我买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我初到人间,对花钱很没有概念。

只用不久,便将他辛苦攒的钱财挥霍干净了。

对此我很抱歉,道:「崔宝儿,你娶媳妇儿的钱被我花光了,这可咋办呀?」

他面上一红,哼了一声:「你知道什么呀,没钱我也能娶上媳妇儿,村里喜欢我的小姑娘多的是。」

「那你为啥还要攒钱娶媳妇儿?」

「因为我想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小姑娘。」

「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姑娘?」

「瘦瘦的,脸像个鹅蛋,皮肤白白,眼睛大大,鼻子小小,头发乌黑油亮,很长很长……」

「哇,那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对,很漂亮。」

他看着我笑,热闹的集市,背对着阳光,清晰可见红红的耳朵尖,然后又补充了一句:「还很勇敢。」

后来我们没钱了,每到一个地方,住上几天,崔宝儿便想办法去帮人打杂。

他是个很聪明的,总能短时间内找到各种活计,一直也没让我饿肚子。

有家客栈老板,看他模样长得好,体格也不错,三番五次地想把他留在店里,银钱给得还挺高。

那客栈有吃有喝,女掌柜风韵犹存,总笑眯眯地看着他,娇颤着唤他「宝儿」。

听闻我是崔宝儿的妹妹,她待我尤其好,十分热情。

她劝我们留下,我贪吃了人家的东西,确实也愿意留下。

结果崔宝儿黑着脸,硬是收拾东西把我拖走了。

我抱着门口的柱子死活不愿意走。

他的脸更黑了,低声吼我:「我看你一点也没开窍,我这就拿根棍撬开你的脑子看看。」

这还是他第一次吼我。

我生气了,不打算理他了,转身就走。

他也不道歉,冷哼一声拿着包袱跟在我后面。

天冷的时候,有次赶路,我们没找到住处。

于是在一山洞凑合了一晚。

那晚真的好冷,外面下起了雨雪,连干枯的柴都捡不到。

崔宝儿试了几次,都没有点火成功。

最后我们分别吃了块馒头,打算聊天度过。

我没了蓑羽,实在是不抗冻,不多时便冻得瑟瑟发抖,小脸惨白。

崔宝儿便问:「我抱着你行吗?」

我哆嗦道:「行啊,你快点的。」

四周太暗,我看不太清他的脸,但他似乎有些扭捏,隔了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地伸出胳膊,将我圈在怀里。

他怀里真的好暖和。

他还握住了我的双手,不停地呵气,帮我搓热。

我抬头看他,忍不住道:「崔宝儿,你对我真好。」

他冷不丁地笑了一声,揶揄道:「那你如何报答。」

我貌似认真地想了这个问题,问他:「你想要什么报答,我现在就是个普通的人,什么也没有。」

「你有。」

「什么。」

「你还有心,我希望,那里面有我。」

「啊?」

「啊什么啊,我都跟你出来两年了,连个名分也没有,小爷我白养你了。」

他凶巴巴的,黑暗之中,又哼了一声。

我道:「你不是我哥哥吗?」

「我才不要做那种哥哥。」

「那你要做哪种哥哥?」

他顿时语结,呼吸变得缓慢许多,我靠在他怀里,感觉到了怦怦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越来越响,好似连我也感染了,我忍不住笑了,取下脖子上的铜铃,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什么?」

「嫁妆。」

「……」

完了,他好像心跳得更快了。

「那,我能亲你吗?」

「应该能吧。」

「你闭上眼睛。」

「这么黑,我闭眼睁眼没区别啊。」

「……那我亲了,你把嘴巴噘起来。」

「……」

真好,他身上好暖,还有乌鸦喜欢的草木味道。

如此地令我心安。

我想,我们这一生,会如同这尘世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普普通通。

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以为自己可以扶摇直冲,过轰轰烈烈的一生。

但其实,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终其一生,平淡才是这世上最真的幸运。

那便让我们,一直一直,做一个幸运的普通人。

崔宝儿吻了我,他很害羞,也很紧张。

最后还结结巴巴地问我:「感,感觉怎么样?」

我啊了一声:「我刚才好像和鸡屁股亲了一下?」

「不可能,再试一下!」

12

我和崔宝儿在外面浪荡了两年。

最后身无分文,灰溜溜地回了青牛村。

回去之后,我们便成亲了。

哦对了,我见到了我哥哥。

青牛村的人依旧在采石头,他们每隔一年,依旧过来收。

只是我和崔宝儿,无法再做这样的营生了。

二哥很不解,他道:「蓬莱的人不会再找你了,乌铃铛已经死了,你如今是人,吃不了虫子,你要吃饭,吃饭就得花钱!」

「我每天都吃饭啊,我相公上山打猎,然后到镇子上卖掉,我们能挣好多钱呢,一张完整的狼皮,能卖十两银子呢。」

我没撒谎,我和崔宝儿确实过得很好。

屋子虽简陋了些,但该有的物件都添置了的。

冬天有炭炉,他还猎了漂亮的狐皮,做了围脖和氅衣给我。

我长胖了许多,他时常笑话我如今不再是瘦瘦的小姑娘,变成了脸圆圆的姑娘。

我便瞪他一眼,哼道:「那你还喜欢瘦瘦的小姑娘吗?」

他又得意地笑:「我一直没变啊,喜欢漂亮的。」

崔宝儿待我很好,他要做很多很多事,一如从前在外面浪荡,挣钱养家是他,洗衣做饭还是他。

没办法,我一只乌鸦出身的人,实在是掌握不好火候,做出的饭菜惨不忍睹。

崔宝儿常说他娶了个祖宗。

但我到底还是有些用处的,我在院子里养了一笼子鸡。

可恶的崔宝儿,每次他在灶间炒菜,我嚷嚷着要帮忙,他都会敷衍着递给我一根柴火棍,推我出去——

「给你根棍出去玩。」

「我玩什么呀。」

「院子里有鸡屎,你去戳一戳。」

「……好主意,我戳一坨放你嘴里。」

「……还想不想吃饭了,恶不恶心。」

转眼间,又过五年。

我和崔宝儿生了个小闺女,快四岁了。

那是个真正恶心的主,她敢拿棍子戳鸡屎,然后放汤里搅一搅。

我:……

崔宝儿刚烧好的萝卜汤。

他从灶间出来,端着炒好的菜,问我们怎么不先吃。

然后我们娘俩眼睁睁地看着他盛了一碗汤,啧啧有味地喝了几口。

「真鲜啊。」他说。

我:「……」

四岁的崔妙妙:「爹爹,真的好喝吗?」

「好喝啊。」

「我明天还给你戳。」

哦吼,真是个孝顺孩子。

崔妙妙五岁的时候,我大哥二哥又来了青牛村。

妙妙叫他们大舅二舅。

虽然她不知道,舅舅们为何总是遮得严严实实,穿蓑衣,戴斗笠,面都不露。

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

舅舅从来没有抱过她,也没有牵过她的手,即便是说话,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但他们会给她带礼物。

有时是亮晶晶的宝石,有时是亮晶晶的琉璃珠子,还有时是亮晶晶的小瓶盖。

妙妙问我:「舅舅怎么老是送我亮晶晶的东西。」

我忍不住笑了:「因为他们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想把最好的送给你。」

自我嫁给崔宝儿,哥哥们每年都来一趟。

但他们没有到家中吃过一顿饭,更没有喝过一滴水。

我经常郑重地告诉妙妙:「舅舅来的时候,不准靠近他们,只能说话,不能接触。」

妙妙摆摆手:「知道啦知道啦,舅舅是蓬莱商客。」

那一年,妙妙五岁,哥哥们走的时候,除了送给她一枚发光的小瓶盖,还多了个亮晶晶的小铃铛。

她递给我道:「二舅说,这个是给你的。」

「给我的?」我有些诧异。

那小铃铛看样子是银子做的,小巧精致,摇晃起来叮叮当当地响。

妙妙道:「他说你有个铃铛,但是不会响,可以把这个小铃铛和那个穿在一根绳上,两个铃铛碰撞,就都会响啦。」

我脑子嗡的一声,突然感觉天旋地转。

他会思考了,他开窍了……

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虽然我心里清楚,很大概率是这样的。

我很害怕,手开始抖。

崔宝儿回来的时候,安慰我说:「别急,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别自己吓自己。」

当然,事已至此,急也没用。

我们只能慢慢等待,焦急地等待,一年后他们还会不会来。

13

哥哥没有再来青牛村。

意料之中,却也钻心之痛。

真到了这一天,我控制不住地哆嗦,仿佛坠入寒冰湖底。

好冷。

这一年,我瘦了好多,日复一日地等待中,耗尽了我所有的耐性。

崔宝儿眼圈红了,他眼睁睁看着我吃不下饭,终于带我上山,在我们初次相见的那棵老树下,挖出了我的蓑羽。

他没有烧掉。

他说:「铃铛,我怕你后悔,所以偷偷地给埋了。」

说着说着,他又哭了,捂着眼睛道:「但是我真的不愿你去,因为我知道,你一旦去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抱着他,我们俩很久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初遇时,他是少年,如今,已然成了有担当的好男人。

我带着妙妙去集市买糖葫芦。

她很久都没这么高兴了,举到我嘴边道:「娘,你先吃。」

我们一家三口,开开心心地逛了一天。

晚上的时候,妙妙睡得很香。

崔宝儿倚着门,没有说话。

我披上了蓑羽,翎毛迅速贴在身上,栩栩如生,一如从前。

「相公,走了。」

瞬间化作的黑鸦,如利刃出鞘,没有一丝犹豫,向着东方,直冲天际。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踏足蓬莱了。

恍惚想起,仿佛上辈子的事。

做人太久,容易贪恋世俗的温暖。

但我没有退路。

我先飞去了癫崖。

果不其然,曾经热闹的乌鸦部落,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冷冷清清。

还有好多户,连茅草屋都给烧了,一片狼藉。

包括我家。

据说一年前,部落里有乌鸦生了黲。

那是一场大规模的感染,凤凰神鸟族的十方神君,来了五位。

镇压之下,生了黲的那批乌鸦,被关押起来送到了云霄神宫。

我站在癫崖上静静地望着,也不知为何,曾经想不明白的一个点,呼之欲出。

凤凰族既然这么忌惮我们生黲,为何偏还要我们每年飞出蓬莱?

交易原石本就是一场骗局。

既然如此,为了防止我们生黲,他们应该避免我们出去才对。

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在人间这些年,实则觉得自己已经过分聪明,总能想明白很多道理。

当然,这也与崔宝儿有关。

我说我们的祖先是大日金乌,他们曾经犯过错误,将太阳藏起来,置天下于不顾。

崔宝儿好笑道:「谁告诉你的?」

我脑中顿时醒悟。

对呀,谁能证明虞阳君说的便是真话,上古时期的事,已经距离我们很遥远了。

我们乌鸦,果然还是太单纯了。

最终还是崔宝儿做了个总结,他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看吧,最聪明的始终还是人,总能一语中的,参透世间那么多的道理。

世间万物,都需要一个道理。

我想明白之后,心也随之静下来。

然后我飞去了云霄神宫。

这么些年,这里真是一点没变。

我混入了鸦奴之中,仗着熟悉的地形,去了他们凤凰一族的地宫。

然后我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我的族人们,是待宰的牲畜,一个个倒吊起来悬挂在岩层上。

偌大的宫洞,密密麻麻,抬眼望去,乌黑黑一片。

周遭静得可怕,全都是昏迷不醒的乌鸦。

这当然还不是全部。

地宫尽头还有间内殿,里面架起了数百只炉鼎,一眼看不到尽头。

一个挨着一个的大鼎,足有一丈多高,底下烈焰熊熊,火光喷薄,烧得整个内殿炽热无比。

弥漫着的浊气,夹杂着苦涩药味,从烟雾缭绕的鼎上缕缕升起。

我震惊得半晌回不过神。

煮什么?他们在煮什么?

我飞上了那一丈高的炉鼎,站在鼎边,放眼望去,那数百只大鼎,像一张张撑开的狰狞大嘴,等着食物的投喂,咽入幽深的喉管。

我清楚地看到,每一个大鼎里,都焚烧着乌鸦的骨架!

那是我的族人。

清醒过来的族人们,被他们全部抓来,焚烧炼丹。

我认得那鼎里的神草,是曾经大殿下飞去凤鳞洲,辛苦带回来的玄冰草。

炼丹是真的。

用的却不是我们的原石,而是我们自己。

数百只鼎,熊熊燃烧,我甚至不知道,哪一只鼎里的乌鸦骨架,是我哥哥的。

一年了,他们应该早就被炼丹了吧。

恐惧,愤怒,绝望,充斥着我的脑子。

但我不能慌,我要想办法解救那些悬挂在岩层的乌鸦,将他们唤醒,寻一线生机。

我躲藏在地宫里,化作乌鸦,悬挂于那些昏迷不醒的同类之中。

第三日,我见到了十方神君之一的元瞿神君。

那是凤帝的弟弟,大殿下虞阳君的亲叔叔。

他带着凤凰族的侍从,进了内殿,挨个去查看燃烧的炉鼎。

然后我听到他叹息一声:「一百只鼎,烧了一年,竟炼不出一颗金乌丹,凤帝危矣。」

「神君,莫非是火焰的问题,何不请虞阳殿下过来看看。」

「他不会来的,当年有言在先,他只负责去凤鳞洲带回玄冰神草,其余诸事,一概不管。」

「可惜了,大殿下是近千年来唯一自行涅槃的火凤凰,当初携铃而生的那只小乌鸦,也仅他一人能识别出真身,若是他在,兴许能看出炉鼎的问题。」

……

潜藏三日,我洞悉了凤凰族所有的秘密。

原来,我们只是他们圈养的一群鸟。

一群拿来炼丹的鸟。

果然,就连乌鸦会不会生黲,也全在他们的掌控之中。

他们需要我们生黲,因为生了黲的乌鸦,才合适拿来炼金乌丹。

凤凰一族,每千年便要涅槃一次,若是不成,便要陨灭。

自上古时期开始,能浴火重生的凤凰本就不多。

后来更是少之又少。

大日金乌死后,金乌族没落,反倒成了他们的药引子。

金乌是太阳神鸟,本就生于太阳之内。

若能得到他们的神力,凤凰一族将不再惧怕任何烈焰。

金乌丹,可助他们涅槃成功。

凤凰族三大长老,十方神君,竟大都是靠金乌丹方得涅槃。

所以他们凤凰一族,辉煌,盛大,璀璨,永不凋零。

那恢弘的神迹下,是一只只乌鸦被焚烧的骨架,被他们以丹丸的方式吞下。

真相是如此可怕。

我还看到元瞿神君让人清理了十个炉鼎,将炼丹失败的废料倒出,重新放进了玄冰神草,然后从悬挂于岩层的乌鸦之中,唤醒一只,塞进了炉鼎。

他们一共塞了十只,惨叫声中,烈焰呼啸。

元瞿神君叹道:「金乌丹本就难以炼成,族内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你们一定要将这内殿看守好了,若炼成丹丸,切勿声张。」

「是,神君。」

他们走后,我从岩层上飞了下来,快速冲向内殿,将他们新起的十个炉鼎打开。

费尽全力,火光呼啸而出,被焚烧着的乌鸦,嘶声惨叫着冲出来,如一团团燃烧的火球,横冲直撞。

动静太大,恐生变故。

我又快步飞到宫洞处,默念着方才元瞿神君他们唤醒乌鸦的术语,双手捏诀,以灵力冲向岩层。

倒悬着的乌鸦,一只只被唤醒。

然后我听到震耳欲聋的哭声,喊声,骂声,响彻整个宫洞。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

它们被唤醒了,依旧被仙绳锁着双腿,挣扎不开,无法下来。

「铃铛!铃铛!」

它们认出了我,拼命地喊!

我抽出身上的鸦翎,化作长剑,飞过去斩绳。

「铃铛!铃铛!」

它们继续叫,悲愤交加,怒红了眼睛——

「他们屠杀我们!屠杀了我们!」

我没有力气和它们说话,眼睛血红一片,咬着牙,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斩开绳索上。

手中的鸦翎长剑,震得很疼。

我胡乱地斩着,宫洞越来越多的乌鸦恢复自由,直到凤凰族的人赶到,地宫大门打开的瞬间,无数乌鸦嗖地飞了出去。

混乱之中,它们飞出地宫,也飞出云霄神宫,冲向天际。

而我,理所当然地被当作头号目标,打压了下来。

缉拿我的是元瞿神君。

他带我去见了凤后。

多年未见,自幼将我养大的凤娘娘,还是那般雍容高贵,凤羽华丽。

如玄女天尊一般慈悲。

她端坐宝殿之上,看到我有些意外,又很快叹息一声:「铃铛,你还活着,阳儿称你死了,他骗了我们。」

「托大殿下的福,我活得很好。」

「他既已经放你离开,你又为何还要回来。」

「凤娘娘觉得,家破人亡,族人被任意屠宰,我还能苟且偷生地活着吗?」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心里你是不一样的。」

「那我岂非要跪谢娘娘的抬爱?感谢你们将一个傻子养在身边,必要时屠杀她,不必要便养着玩。」

「你现在伶牙俐齿,有趣极了。」

「你也很有趣。」

「铃铛,不管你信与不信,我待你总是有几分情分的,你不必心怀怨恨,凤凰是统领天地的神鸟,为天下苍生立命,而你们甘愿侍奉,为我们豁出性命,本该是荣耀,你们不该反抗。」

「凤娘娘真是满嘴的高尚,让我不知如何反驳,待有朝一日,我将这话反过来说于你听,你也乖乖接受好不好。」

凤后此人,实则心思很深,但她脸上无论何时,都是一副悲悯的模样,正如此时,即便心里不虞,她仍旧高高在上,叹息着摇了摇头,笑道——

「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孩子了,我不能留你。」

「你想做什么?」

「铃铛,你知道吗,凤凰一族已经很久没有炼出过金乌丹了,陛下如今危在旦夕,需要你来救他。」

他们将我填进了炉鼎。

原是要拿我炼金乌丹。

凤后说,以我炼丹,一定有成效。

她身边有人提醒,说我出生时携带的那只铃,指不定是东皇钟,要小心些才是。

凤后笑了笑,道:「世上已无东皇,大日金乌也早已陨灭,上古神器认主,不会再祭出了。」

这是他们将我养在云霄神宫四百多年,最终总结出来的结果。

他们是对的。

那只没有铜舌的铃铛,曾也是我的一线希望。

那时我刚刚开窍,看到大家生活在地狱之中,偏又被那栽满的花儿所惑。

我想要拯救他们,想要借助东皇钟的力量。

可惜,无论如何使唤,那只铃都没有动静。

它如废铜烂铁,毫无用处。

我的真身是一只金乌。

但那又如何。

我没有本事,灵力也不够强大,除了不怕烈焰焚烧,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将我填进炉鼎,也是徒劳。

我根本不怕火。

14

如此烧了七日,我见到了大殿下。

我在鼎内,烈焰之中,闭目打坐。

他还是老样子,蓬莱最出尘绝艳的神君,一袭玄色衣袍,眉眼清冷如寒月。

他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我,最终也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后来,我想起了他曾同我说的话——

「命由天定,日后再见,我不会手下留情。」

他没有手下留情,凤后更没有手下留情。

凤凰一族的人,在外截杀逃出去的乌鸦,为了避免部落里剩余的乌鸦也被传染造反,他们痛下狠手,欲杀之。

我的家早就没了,如今我的部族,也即将又被屠灭。

我在炉鼎之内,被他们换了一种炼丹的方式。

既然不怕火,不妨以玄冰试之。

北海挖出来的千年玄冰,是淬了毒的猛剂。

我快被冻死了。

蓑羽化作翎毛,将我遮得严严实实,却起不了一点作用。

全身的骨头都要碎了。

好痛好痛。

撑不住的,我一向很怕冷。

意识丧失时,我迷迷糊糊梦到了幼时。

那时我还未满百岁,扎两个羊角辫,是个呆头呆脑的幼童。

我爹整天抱我出去溜达,一遍又一遍地说铃铛可乖啦。

娘总把最好的仙虫留给我。

大哥摸我的脑袋,总是说:「以后哥哥教你飞。」

二哥块头大,只会傻乎乎地冲我笑。

后来时间过得很快。

辗转大哥成亲了,部落里的火把高举,耀眼如星辰。

乌鸦部落都是傻子,但他们也会一飞冲天,气势汹汹地去金雕族,为族里最出息的一个孩子讨个说法。

他们又在唱歌了——

东夷有旸谷,旸谷有大木,九日居扶树,神鸟来送福……

大家载歌载舞,举着火把。

我同二哥坐在一块,看着耀眼的火光,咧嘴问他:

「二哥,你怎么还没娶媳妇?」

「铃铛,没有姑娘喜欢我。」

「……我觉得,很快就有了。」

「我也这么觉得!」

嫂嫂有身孕了,我快要做姑姑了呢。

梦到的时光,仿佛是这一生最快乐的事。

那时我很傻,只会仰望着大殿下,一脸单纯地告诉他——

「我只知道星辰树喜欢我的太阳花,它们不是日和月,也不是云与海呀,它们只是一棵树和一朵花,可以在一起的。」

太阳花,会永远陪着那棵树。

我的大殿下看着我笑,眸光柔软。

他在星辰树下吻了我,那时万物生长,没有云与海的距离,只有摇曳的太阳花,动人心魄。

我的眼睛里,只有他。

他握着我的手,道:「怕什么,有我在。」

后来啊,后来我有了另一个很好很好的少年。

他陪着我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说:「人总要先认清自己,才能知道活着的意义,否则糊糊涂涂一辈子,岂不白活?」

他还说喜欢瘦瘦的,脸像鹅蛋,皮肤白白的小姑娘。

他的钱都花在我身上了,说希望我心里有他。

我们有个孩子,叫崔妙妙。

曾经,我也有世上最平淡的幸运。

崔宝儿在灶间做饭,我从未见过任何一个男人,炒菜的时候那样娴熟又好看。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怎么那么亮呢。

一个崔宝儿,一个崔妙妙,还有一个乌铃铛……我们本该永远在一起的。

我想吃崔宝儿做的饭了。

我想回家,回青牛村,抱一抱那个肉嘟嘟的小姑娘,然后告诉崔宝儿,那新鲜的萝卜汤,里面有鸡屎。

我的妙妙啊。

娘真的回不去了。

快被冻化了吧。

也行,我该去找哥哥他们了。

当时匆匆一别,还未好好地说句话。

大哥二哥,等一等我。

等下,再等下,我听到崔宝儿的声音了。

他怎么会在云霄地宫呢,他在跟谁说话。

「铃铛,你是个勇敢的姑娘。」

我看到他了。

我在炉鼎内,他在炉鼎外。

他手中拿着我送给他的嫁妆——那只没有铜舌的铃铛。

他问我道:「听说过莫邪剑吗?」

「铸剑师干将,用绝世寒铁打剑,可那把剑始终缺了灵气,无法炼成,他的妻子为了不让他颓废下去,以身祭剑,跳入了冶炉。」

他在说什么?他想做什么?

我的意识悬在半空,想同他说话,却开不了口。

内殿数百只炉鼎,一丈多高,个个烈焰焚烧。

他爬上那大鼎,手里攥着铃铛,面对的是熊熊火海。

「娘子,我来帮你唤醒东皇钟,你尽管去做自己该做的事,飞向你的太阳。」

不,不,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疯了。

我拼命地想要朝他喊,拼命地想要醒来。

大鼎的火海卷起了风,将他的衣衫吹得凌乱。

头发也乱糟糟的了,一如我初次见他,眸若朗星,亮得出奇。

他笑了下,眉眼弯了又弯,「别忘了妙妙,她在等你回家。」

说罢,他转了个身,朝着背后焚烧着的火海倒了下去。

他以血肉之躯,祭了那东皇钟……

炉鼎之内,我睁开了眼睛。

痛吗?

痛。

那为何这般平静?

因为崔宝儿为我,我为众生。

我飞出炉鼎的时候,赤着脚,长发散落,眸子平静得了无波澜。

手伸向后,我抽出了身上那根鸦翎,化为锋利的长剑。

然后凌空而已,飞出了地宫。

云霄神宫,广袤无垠,云雾缭绕。

那日一道金光横出,红日当头,压顶下来,燃了熊熊烈火。

整个蓬莱便这么烧了起来。

成千上万的乌鸦包围了那座宝殿。

我一步步走过去的时候,无一人阻拦。

他们都在说,是太阳神鸟应劫出世了。

没错,我的原身,已经不再是一只黑黝黝的乌鸦。

凤帝活了五千岁了,不知吃了多少的金乌丹。

但这次他无法涅槃成功,也等不来救命的丹药了。

我走向他的时候,他面露惧意。

佛挡杀佛,神挡杀神。

凤凰族十方神君,来一个杀一个。

那雍容高贵的凤娘娘,终于不再是悲悯模样。

这么快,我就将话还给了她——

「不要心怀怨恨,太阳神鸟统领天地,为众生立命,要你的性命,是你的荣耀。」

她慌了,退后躲藏,不停地叫着她的儿子。

然而她的嫡子虞阳君,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他很有本事,凤翎化剑,所向无敌。

他是蓬莱最耀眼的神君。

但是我讨厌他清冷的眉眼,平静的眼神。

他为什么不慌呢。

不慌,就该死。

我盯着他,缓缓道:「命由天定,虞阳君切勿手下留情。」

他当然不会手下留情,他高高在上,仍是那个端如皎月的大殿下。

他从来可以俯视我们,用怜悯的眼神。

只是这一次,我的鸦翎穿透了他。

说好的不必手下留情,他的长剑同样抵在我的胸口,却不慎掉落了。

我讨厌不讲规则的男人。

他被我的鸦翎穿透,跪在我面前,很不客气地将身体重量压向我。

我撑住了他。

他竟然笑了,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心情愉悦的样子。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低沉动听——

「星辰树开花了,你看到了吗。」

星辰树开花了。

可是我的殿下,云还是云,海还是海,它们无法相爱。

世间太多的爱而不得,不差我们一个。

所以殿下,永远别再遇见我。

尾声:

金乌应劫而出。

凤凰神鸟一族,帝后殒命,十方神君,尽斩。

蓬莱再无凤凰,尽数流放西夷凤鳞洲。

蓬莱亦无云霄神宫,只有大日金乌殿。

我是铃铛,也是应劫而出的太阳神鸟。

我手中有东皇钟,可召唤日月星辰。

天地之间,皆由我掌控。

蓬莱乌鸦不必生活在癫崖下,万物生长,随意何处安家。

大椿树下,仙草仙虫,属于这天和地。

丹雀金雕等部族,皆以臣服。

大日金乌殿,广袤无垠,云雾缭绕。

朝来寒雨,天涯路远。

崔妙妙终于被接了过来。

她仿佛长大了,没有问过爹爹在何处。

我后来才知,崔宝儿是自个儿起意来蓬莱的。

他对妙妙说:「我要去救我的娘子,但是放心不下我的女儿。」

妙妙道:「你去吧,我乖乖地在邻居大婶家等着,你要发誓,一定要乖乖回来。」

「我发誓,一定让你娘回来。」

「你也要回来。」

「放心,我与你娘同在。」

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他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来得了蓬莱。

即便渡得过东海,也穿不过黑瘴林。

也不知他运气究竟是好是坏,他千辛万苦,方在东海上了岸,便被凤凰神鸟族的人抓去了。

即便他不来,他们也要去抓他的。

这是虞阳君的意思。

也是他带他去了地宫,告诉他我正在那炉鼎里冻着,快要碎了。

崔宝儿以身祭东皇钟,方得金乌应劫而出。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

天地易了主。

但他们都走了。

不会回来了。

只有我成了神,

神本就该参透世事,不被世俗纷扰。

神怜悯天下苍生,就该失七情六欲。

对的,这是对的。

我会带着我的女儿,在大日金乌殿俯瞰四海。

看轻舟过了万重山。

然后告诉她,这世间万物,头顶青天,脚踩大地,心怀慈悲,堂堂正正,方为众生平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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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3-02-16 15:39 · 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