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诊过一个工人,双额脑挫裂伤。却为了省钱,坚决不住院、不手术,只挂七块九的水。结果,几天后,人就没了。那天晚上,我出急诊。门口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敲门后说:「您是杨大夫吗?」我迟疑了一下,很紧张。我咽了一口口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这两个警察中等身材,带头的那个非常威严:「可算是找到你了啊!前后跑了 2 次。」「3 月 24 日,您是不是接诊了一...
我接诊过一个工人,双额脑挫裂伤。
却为了省钱,坚决不住院、不手术,只挂七块九的水。
结果,几天后,人就没了。
那天晚上,我出急诊。
门口突然来了两个警察。
敲门后说:「您是杨大夫吗?」
我迟疑了一下,很紧张。
我咽了一口口水:「我是,请问有什么事?」
这两个警察中等身材,带头的那个非常威严:
「可算是找到你了啊!前后跑了 2 次。」
「3 月 24 日,您是不是接诊了一个叫李堂的病人?」
「关于他的情况,我们有些事情要向您询问。」
「麻烦您配合我们,做个笔录!」
先是客气,再是几乎是命令的口气,让我更加紧张。
干了神经外科以后,因为经常涉及外伤事件,我配合各类警察做了无数次笔录。
流程上,基本也算很熟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到警察依然很紧张。
我有点疑惑:「哪个病人?我不太有印象了。」
警察拿出了一张病例复印件。
我看了看名字,没印象。
但当我看到我写的那个诊断时,我一下子就记起来了。
他当时是和同事一起来的,估计是家属和单位有纠纷,报了警吧。
我感到轻松了许多,淡定地问道:「这个病人啊?我记得,脑挫伤的患者,怎么样?恢复得还好吧?」
「死了,所以要您做下笔录!」
「啊,什么?死了?」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1.沉默的受伤小伙
一个月前。
那是一个晚上,约莫六七点钟的样子。
一个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小伙子来看病。
我说怎么了,中年男人说:「从车上掉下来了,摔着了头,中午摔的,我们以为没事呢,没想到,到了晚上还疼,所以带过来看看。」
我看了看病人。
他是自己走着进的诊室,很瘦很高,一只手捂着额头,精神很蔫,表情很痛苦,见到诊室的检查床不由分说就立刻坐了下来,后背靠着墙,闭着眼睛。
我问:「怎么不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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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小伙子很难受地低声回答道:「大夫,头痛得特别厉害,能有办法给我止止疼吗?」
我又问:「怎么受的伤啊?」
小伙子不回答我,明显说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勉强。
中年男人笑着对我说道:「大夫,他是给我干活的工人,我承包了个绿化带。」
哦,原来是这样啊,是个小包工头。
工头继续说着:「我们不是修理那个绿化带吗?
干完活了,准备走了。
他站在我们那个皮卡的后边。
前边司机不知道他还站着,直接一踩油门开车了。
他一个惯性没站稳,往后掉了下去。
当时昏迷了,不过一分多钟就又醒过来了。
看人醒了挺正常的,我们想着没啥事,就没来看了。
但是后来这小哥们一直说头痛,还吐了一次。
我们寻思是不是摔着头了,就过来看了。」
因为小伙子是走着来的,我摸了摸头,倒是没啥大问题,不过后脑勺一个大包。
我觉得有点奇怪:「你们干活不戴安全帽吗?」
「哎!大夫,中午干完活,准备走了,帽子就摘了,没戴。
要不然,也不至于这样啊。
大夫您说问题不大?用不用拍个片啥的看看啊?」
我摸着后脑勺部位的大包,也没看见什么伤口。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问题没有想得那么简单。
我就对工头说:
「常规的,咱们就拍个头部 CT 看看吧。看看颅内有没有出血、骨折啥的。」
工头听我这么一说,非常不高兴,赶紧对我说:
「大夫,咱们不能先用个止疼药啥的吗?你看我们这工人给疼成这个样子了,先治治痛吧!」
我非常严肃:
「脑袋的问题,如果没有查清楚就轻易用止痛药物的话,是很容易导致误诊的,万一出了问题,你负责吗?」
工头看着不得不做检查了,不太情愿:
「好好,听您的,大夫。我们先做个检查看看吧。」
同时也对那个小伙说:
「伙计,咱们先听大夫的,做个检查看看吧,好吧。」
受伤的小伙,依然是痛苦的表情,没有说一句话。
等我开完单子,工头缴费,他机械地跟着工头走而已。
不管如何,就这么拍个片子去看看吧。
说实在的,那个夜晚不是特别忙。
很快,CT 结果回来了。
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
这不行啊,估计得做手术啊。
头颅 CT 显示——典型的双额脑挫伤。
三维 CT 同时显示的,还有枕骨骨折。
我赶紧很严肃地对工头说:「这个伤得挺重的啊,脑子受伤很重,这个八成保守不住,得开颅做手术呢!」
工头一听:「啥,这么严重?没搞错吧?」
也赶紧跑到我的诊室电脑上,来看片子。
虽然很多病人和家属看不懂片子,可是依然要去电脑上看,这大概是人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吧。
我一帧一帧地放着那个片子,告诉他哪儿哪儿受伤了。
同时解释: 「这个叫「双额脑挫裂伤」,典型的对冲伤。很麻烦,很严重,搞不好要死人的。」
工头也是个年轻人,估计比工人大不了几岁,三十六七岁的样子。
看着很干练,很有经验,社会经验的那种。
他也一下子被吓懵了。
他没想到问题会这么严重。
他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受伤的工人。
工人跟着他回来之后,又是一言不发,直接躺在我诊室的检查床上,用手捂着前额的位置。
「大夫您说的那个什么,对冲伤是个什么情况啊?」工头非常好奇。
为了快速解释病情,我只能开始打比方。
「通俗来讲啊,我打个比方。
人体的头颅呢,就像个球,但是没有弹性。
你这个工人没站稳,后脑着地摔下去的。
这个力作用在局部,所以后枕部这个枕骨骨折了,局部头皮肿了。
皮球有弹性,受到这么大的力度呢,可以弹起来,化解这个力度。
但是人脑袋不行,弹不起来。
这个力度,通过大脑继续向前传递。
通常是左侧后脑着地,这个力度传到了右侧前额,就是咱们脑门这个地方。
换个说法,就是骨头不动,但是脑组织在里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这个晃动就导致右额脑组织和头骨碰撞,出现了右额的脑挫裂伤。
这个就是「对冲伤」,了解了吗?」
工头似乎被吓傻了,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怎么可能这样严重呢?」
「你的这个小工人,非常严重。这个后脑受伤的对冲伤啊,普通人就冲击一侧脑门。他是冲击力双侧脑门,所以十分严重!」我赶紧对他说,「按手术准备,全套抽血化验,心电图,胸片,然后办理住院手续。」
他一下子被吓懵了,完全不知所措。
躺在床上的小伙子,还是那么静静地躺着,丝毫不管我们在说些什么。
此刻,我很理解他的那种疼痛,真的。
对冲伤后,脑组织瞬间被挫烂。
随着时间的累积,挫烂的脑组织开始慢慢出血肿胀。
在本就体积固定的骨性颅腔里,肆意肿胀,造成颅内压力的持续升高。
尤其是前脑门这个位置,压力会盯着毗邻的眼眶内部组织。
所以病人,会有一种「眼球要被挤出来」的那种可怕疼痛。
同时,疼痛会造成血压升高,人很没有精神,萎靡不振。
颅内压升高,还会造成患者喷射性的呕吐。
小伙子就是这种表现。
当时就吐了一次。
工头很紧张地接着问我说道:「大夫,他现在看着还可以啊,能走路,能说话啥的啊,真的像您说的那么严重吗?」
工头显然没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我只好耐着性子再给他解释:「现在他的脑组织正在持续肿胀,就像和面的时候发面一样,现在面在盆里还没淤出来呢。你非要等到淤出来之后,脑组织溢出来,哪儿都是,收不了场再治疗是吗?那个时候人可能就死翘翘了。」
我拿出绿色通道的标志牌子给他说道:「赶紧去缴费,磨叽什么啊?拿着这个牌子,不用排队,快去!检查做完后找我开住院手续,我带你去住院!」
工头听了之后,似乎有点懂了。
他非常配合,赶紧带着小伙子去缴费用,然后抽血、做心电图等术前检查。
我这边呢,一边着急地等待术前检查结果。
一边赶紧通知病房,告诉病房的大夫,要收个脑挫伤的患者,需要按照开颅手术准备。
我当时满脑子想着,怎么做能尽可能多节约点时间。
结果,好家伙,问题紧跟着就来了。
2.措手不及
做完了抽血、心电图、胸片那这些检查,工头带着病人再次来到我的诊室。
小伙子依旧不愿意说话,第三次在我那诊室的床上,直接不脱鞋子就躺了上去,全然不管前面那个病人的床单还没换呢。
我以为下一步就是办理住院。
没想到,工头走过来笑呵呵地对我说:「大夫,您再仔细看看,我们能先输点水观察看看吗?我感觉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啊,你看我们这伙计,能走能说的,哪里像你说的那种随时会死的人啊?」
我很奇怪,刚才不说好的吗?
要住院的啊!
怎么突然变了主意。
我又向他解释一遍,小伙子这个病,很严重,必须住院,还得住 ICU,极大的可能性还需要「开颅手术」。
然而,我记得,至今记得,这个工头没有和我翻脸,反而笑嘻嘻地说:
「大夫您看,咱先用点儿药保守治疗试试好不好啊?万一输液就能治好,那就不用住院了吧,您说是不是?」
我一下子很纳闷。
这出去前后做检查,不过一会儿工夫。
怎么态度发生了 180 度的转折和变化呢?
后来我才知道。
工头慌慌张张地带着病人去做检查,做到一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赶忙给自己的一个亲戚,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告诉他:「你这工人这么清醒,这医生让他住 ICU,保不齐要坑你的钱啊?你可得小心点儿这些黑心医生啊。」
这工头姓赵,具体啥名字我忘了。
赵工头感觉对方说话挺有说服力。
这来了趟医院,输液什么的药物还没用上呢,光检查费用前前后后花了一千多,这很冤枉啊!
莫不是医生坑我呢吧?
我得长个心眼。
此时,当着我的面,工头对他的工人说:
「小李啊,不是哥哥我不想给你看病啊!
你看看,咱们来了这快一个小时了,检查做了一堆,医生说你得住 ICU 呢。
我问了问这 ICU 一天得 1 万多呢!
不管你是啥病,我肯定会给你治好,我不怕花钱。
但是你住院得让你家里人过来签字啊!
我可做不了这个主啊。」
病人本来就不想住医院,一方面觉得住院耽误事,另一方面「开颅手术」听起来就很吓人。
此时,听说还要让家属过来,就更不想住院了。
然后那个病人,居然也说话了,他说:「大夫,我不想住院,你给我输点液就可以了!」近乎命令的语气。
听他这么说,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生气吗?
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就是我不停地劝说让他办理住院。
结果,我越劝,工头越不愿意办理住院。
我都快急红眼了,那个工头仍然面带微笑:「大夫,您先给我们输点儿液吧,万一能好了呢,好了我们不就不用住院了吗?」
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工头,强大的心理素质。
任凭我如何劝说,他就是不同意办理住院,要先输液治疗。
至于工人呢,和工人讲话没有用的。
工人对工头的话言听计从。
工人在这件事上,全然是听工头的,也死活不同意住院。
这是个挺奇怪的事情,一般工人听说自己受伤这么严重,巴不得赶紧给办理住院,好好讹工头一笔。
看他们这么拧,我只好按照医院规定,拿出一张病危签字通知单,让工头和病人一起给我签字。
工头看了一眼,已然没有第一次被吓得那么慌张的表情。
他仔细把上面的文字看了一遍,然后爽快写上了「不同意办理住院,后果自负」,并签名。
这个病人也居然签字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这都吓不住他俩,我真是又气又急。
同时,为了不耽误治疗,我只能给先给工人开了输液单子。
这也是工头的要求。
检查都花了这么多钱,你总得给我输点液啊!
要不然,可不乐意呢。
我给病人开了一瓶「甘露醇」。
甘露醇,神经外科的神药。
玻璃瓶装,一瓶 7.9 元。
平时存放很容易结晶,属于高渗透压的液体,口服异常甘甜。
口服,可以通便导泻。
在神经外科,主要是静脉滴注,而且是快速滴注。
一瓶 250 毫升,30 分钟之内必须输完。
因为,只有快速输入人体,才能把脑组织里面多余的水分带走。
在减轻脑水肿方面,堪称一绝。
然而,它的弊端也很明显。
就是起效快,作用的时间也很快,需要每天间隔 6-8 个小时就输一次。
不过,在这当中,我也没闲着,开始找我之外的人来游说。
我打电话给了总值班,相当于代理院长吧,让她下来劝说一下。
那天的总值班是个内科大夫。
我把这个情况和她说了一遍之后,又带她到输液室见这个病人。
这个时候呢,因为输液的原因,快速脱水,病人的头痛明显减轻了很多,精神状态也好了很多。
总值班看到小伙子能说能签字的,一时间很奇怪地问我:「杨大夫,这个病人,真的像您说的不做手术可能会死?」
我点了点头,然后大致做了个解释。
「双额脑挫伤,这个疾病,极其狡猾诡诈,早期很多病人看着好好的。
可是,一旦突然开始进展,颅内肿胀的脑组织压迫脑干了,可能病人说不行就不行,说死就死。
我曾经见过一个病人,进重症监护室监护了 6 天,药物治疗病情好转。
转出来普通病房的第二天晚上,突然停止了呼吸心跳,就是这么快。
不是专科大夫,真的很难理解。
有的时候,一天要给这种病人复查 2-3 次的头 CT。」
这个倒霉的小工人,现在就是在早期这个阶段,很容易被轻视。
尤其输液以后,头痛明显缓解,精神也好了。
这让人很容易放松警惕性。
工头也对我说:「杨大夫,您看您下的这个药很管用嘛!我们这小伙子很明显就有精神了啊。」
我真的很无语啊,怎么他就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呢!
我赶紧说:「你是觉得这个住院押金贵吗?住院押金如果太多,你们钱不够,我把代理院长叫下来了,可以先少交点押金,先办理住院,不过无论如何,你得通知这个小伙子的家属啊!」
总值班也劝说道:「是的,你们可以先少交点儿住院费用,等家属过来了,或者你们回去取到钱再交也行。但是无论如何,听杨大夫的,和这小伙子的家里人联系一下。」
工头没有丝毫的慌张,似乎看到我们求他了,也说:「杨大夫啊,你说的我都相信,可是我们这个小伙子家住在河北,家里人一时半会也来不了啊。」
接着,他又笑着说:「我感觉输液,就能解决问题呢。大夫,你看,小伙子精神好多了。」
哎,要我怎么说才行啊。
我又严肃地说道:「刚才输液,只说短暂减轻了症状而已,实际情况还可能继续在加重。如果你不相信我说的话,那么咱们再照一次头 CT 看看如何。」
总值班也反复劝说。
可是无论怎么劝说,他们就是不办理住院,最后勉强同意再照一次头 CT。
这样,前前后后输液、各种不同意住院耽误时间,大概也过去了接近两个多小时。
间隔两个小时的 CT,应该还是有些意义的。
果然,复查完的 CT 结果显示双额脑挫伤进一步加重了。
这次,几乎逃不掉要做手术的命运的了。
你知道我当时那种如热锅上的蚂蚁般焦急的心情吗?
我把工头叫到我的电脑旁边,把前后两次的片子放在一起对比着放给工头看。
片子一帧一帧放着,很明显,双额脑挫伤的范围加重变大了。
我再次打了个比方:
「小伙子脑门这里面的脑组织啊,就像豆腐脑一样的组织。
在砂纸上使劲儿磨一下,你认为会变成什么样?
里面就像摔烂的西瓜瓤,烂脑子里面裹着出血点。
大出血点里面,又裹些烂脑子。
就是这么回事。
然后,开始脑水肿。
受伤的脑细胞,就像一块块吸水的海绵,现在正变得饱饱的,然而,这还不是最终的状态。」
工头看到片子也确实加重了,有些紧张。
但是回头看看,病人因为头痛减轻了不少,精神头也好些了。
工头有些犹豫不决了。
我接着说:「输液,只是把吸水吸得饱饱的海绵稍微拧了一下。看着水少了些,然而病灶还在,水肿还会继续。最终,人会逐渐走向昏迷状态。不做干预,最终就是死亡!」
工头似乎开始明白了些什么,然而他还是在犹豫状态。
刹那间,我爆发了,我直接嚷嚷了起来:「到底让我怎么说你们才相信啊?这个病会死,会死人的!」
我吼的声音很厉害,楼道里甚至有病人探着头奇怪地看着我。
其实我当时都口吐芬芳了。
真的,看着病人要这样死在自己面前。
你能不急吗?
我真的忍不了了,怎么会有这么无知的工头。
小工人的生命正在逐渐流逝,若不抓紧,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工头愣了一会儿,似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可是依然倔强地对我说:「医生,我知道你说的严重性啊。可是你看,病人都说不住院了,我做不了他的主啊。」
这个傻病人也真是奇怪,这会头痛减轻之后,从床上坐了起来,对我说:「大夫,我不住院,继续给我输液就可以了!」
我再次爆发,指着工头的鼻子嚷道:「他 TM 的是病人,他伤了脑子,他的话能相信吗?即使他可以相信,那你听他的话,万一出了事儿,看回头家属不告你啊!」
工头听了之后,似乎顿悟了什么,可能是那句「家属会告他」让他明白了些什么,赶紧和我说道:「大夫,那我商量一下吧,好不好,我出去打个电话吧。」
坦白说,我真不知道,他们犹豫什么?
没有家属,可以委托总值班签字;
没有钱,可以先办理欠费都可以。
何况,这个病人既有家属,又有管理的施工方,他怕什么呢,为什么不住院呢?
我再次打量了一下这个病人,很精瘦的一个小伙子,黝黑的皮肤。
穿着一身绿化带工人的那种带反光条的衣服,戴着个鸭舌帽。
经过输液好转后,现在不是直接躺在我的检查床上了,而是靠着墙坐着,全程闭着眼睛。
最后,总值班也走了,告诉我:「如果不住院,就让他再次签字确认,有情况再次通知她就可以了。」
但谁都没想到。
工头又有了,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新要求——
3.工头的新要求
过来十多分钟,工头打完电话回来了。
工头看我这么上心,这么关心他和这个病人,他似乎觉得我是真的在帮他,而不是在坑他。
我以为这次他终于想好要办理住院了。
我说道:「想好了吗?要办理住院了吧?」
没想道工头居然笑着和我说:
「杨大夫,我想好了,我们要出院!」
晴天霹雳啊,这狗娘养的想啥呢?
我正要劈头盖脸再骂一顿,没想到工头继续说道:「杨大夫,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去别的医院住,不在这个医院。」
「去别的医院,你在别的医院有熟人?」我第一感觉是他有熟人在别的医院。
工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是的,我在别的医院,有个熟人,刚才给他打过电话来,他说去他们那里住院,应该能便宜些。」
哦,我终于明白了,说到底,这个工头,还是嫌贵啊,还是怕我们坑他啊。
事已至此,我刚才的大发雷霆显得那么可笑,我还着急什么啊?
他有熟人,那就去吧,现在的人不都是喜欢去熟人的医院吗,至于真的能不能便宜,我可就不知道了。
我疑惑地问道:「也是个三甲医院吗?那里能做开颅手术吧?」
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我不太清楚,我那个熟人说,手术也应该是可以的,三甲不三甲不太清楚。」
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怎么连有没有手术条件都不问清楚呢?
我再次问道:「这个问题你可一定想清楚了啊,这个病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包括你开车到那个医院的这段时间,都有可能病情变化。出了风险,我可再不管了啊。还有,你得再次给我签字!」
工头点头哈腰地说道:「没问题,我一会儿找个工人来开车,用最快的速度把病人带过去。」
工头一边说着,一边在我拿出的病危通知书上再次签字。
我找出抽屉的印章油,让他在上面按了个手印。
怕他过去了还得再做检查,我特意把抽血的那些化验检查单子打了出来,说道:「到了那边手术,这个化验检查单,应该可以通用的。」
我再次看了一遍那些检查单子的结果,检查结果完全正常,这表明这个小伙子平时身体应该是非常健康的。
我反复告知,去了那个医院,一定要 8 小时或者 12 小时就复查一次片子,随时准备开颅手术,最好去了就把头发给剃了,以备不时之需。
对这个病人,我真的是操碎了心。
说来也真是奇怪,那天晚上,没有太多急诊病人,似乎老天爷让我把精力全身心地放在这个病人身上。
最后,我把工头和病人送到了诊室门口,就像一个老母亲送别临行出发的游子一样看他们远去。
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终究,在我的反复告知和婆婆妈妈的絮叨中,他带着病人离开了医院,去了他有熟人的那个医院。
4.人死了?
然后我就不知道然后了。
一直到警察找到我,我才知道,这个病人居然死了。
我当时非常震惊,随后是对那个工头的愤怒。
然而,一切显得毫无意义。
我配合着警察做了笔录。
表面上我很平淡,但心里那种心痛的感觉,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就像一个母亲,失去了孩子的那种感觉。
那个严肃的警察问我:「杨大夫,当时病人的情况适合转院吗?你要求他住院治疗了吗?」
我也严肃地说道:「怎么没要求啊,那个病人太可惜啦,那么年轻的一个病人,做了手术,应该以后的生活质量还是很可以的呢。我要求他们住院,那个工头死活不同意啊,我也没有办法,签字离院啦。还签了两遍呢。」
警察一听,问道:「签字的单子还有吗?能给我看一眼吗?」
我说好的,然后从自己锁着的柜子里面一张张地翻啊,翻啊,我当时特别紧张,我心里想:可别找不着了啊,找不着可就完蛋了啊。
终于在一沓子的各种签字单里面,我找到了那张病危通知单。
我拿出来一看,日期是上个月的 3 号,都过去快 50 天了啊。
我看了看单子上面的人名字,李堂,男,29 岁。
哦,那个小伙子,才 29 岁啊。
我把单子给了警察,警察看了上面的签字人,时间,还有手印,然后对我说道:「这个东西,我们能拿走吗,回去做个证据。」
这东西怎么能给你们呢?
我坚决说道:「不行,我这里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呢,那个病人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您什么信息也不和我说,万一哪天家属找过来了,和我打官司,这可是打官司的东西呢。」
我不知道这个警察怎么想的,我说道:「你们可以拍个照片,或者复印版,但是原件我肯定是不会给你们的。」
我的经验告诉我,接待警察,必须有理有据有节。
最后笔录完事的时候,我在上面签字,按了手印。
两位警察准备走的时候,我也说道:「我能拍一下两位警官的证件吗?」
他们俩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有这个举动。
没办法,出急诊出得多了,我也长了心眼。
我拿出手机,拍了两个警官的警官证,警察这方面的事情,就算告一段落啦。
5.包工头的悔恨
接着,我的就是内心忐忑不安地等着家属过来找事了。
果不其然,一个星期后,见到了包工头过来。
那是一个白天的下午,我见到了那个工头。
再次见面,他的脸上写满了沧桑,蔫不拉几的。
我见到了他之后,怒火不打一处来,但是想想忍住了,没有发作。
我问道:「听说那个小伙死了,怎么回事啊?」
「哎,杨大夫,我真的后悔死了,当初没听你的话啊。」工头满脸悔恨地和我说道,「转到那个熟人的医院以后啊,那边说用药物保守治疗试试,也没及时复查片子。没想到第三天下午工人突然昏迷了,当地的医院慌了,家属们也慌了,当地医院不敢做手术,我们就又转到了另外一家医院,那边医生说来晚了,没戏了,做了手术之后人还是不成啦,当天晚上就死了。」
我不是说了,6-8 个小时就复查 CT,6-8 个小时就复查 CT 啊!!!
我*,原来是这样啊,我终于知道了这个大概的结局。
「哎,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当初在您这个医院做手术治疗呢……」工头又怯怯地说道。
我俩一块儿沉默了一会儿。
我接着问道:「那你这次来找我这做什么呢?」我很奇怪,我似乎没什么能帮助他的了。
工头也说道:「家属那边一直在和我闹呢,家属找我要 200 万呢,我最近一直弄这些个事儿,忙得焦头烂额。还好我给工人都上了保险,多少能有一点赔偿。您这边,我是来找您开诊断证明和打印病例的。」
哦,原来是这么个情况啊,我一边给他开诊断证明,一边说道:「早就跟你说了,这个病会死人,你到底怎么想的呢,当时不住院?」
「嗨,我当时给那边亲戚打了电话,他们都说医院太黑了,会坑人,我想着病人当时看着没啥太大问题,您就让我住 ICU,一天一万的,还不是在坑我钱呢,没想到,这次花钱花得更多了。」
钱,果然是钱啊。
这个工头一开始就是害怕我们坑他的钱啊。
说白了,真是悲哀啊,这是典型的医患不信任的结局啊,患者不肯相信医生,直到最后病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又问道:「那个工人叫李堂是吧,他当时为什么也不住院呢?你和他说了什么吗?」
工头也说道:「这个工人也挺可怜的,我都没想到摔倒了后脑勺居然给摔死了。他家河北的,老婆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所以他一听说要住院,还要家里人过来,他就死活不同意。他也觉得自己没啥问题。」
听他说罢,我俩又沉默了一下,29 岁的小伙突然离世,这孤儿寡母的,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啊。
我的脑海中满是那个戴着破旧的脏脏的鸭舌帽的小伙,他叫李堂。
我记住了这个病人。
开完诊断证明,工头拿去盖了章,这东西的法律效力就有了,他在医院的 2000 多块钱应该可以通过保险报销。
临走的时候,工头又进来和我道别:「真是对不起啊,杨大夫,当初没有相信你的话,才酿成这种悲剧,家属要 200 万,太多啦,这回去还得打官司呢。」他羞愧地低下了头了。
这段时间呢,我又和他好好科普了一下摔着头脑勺的这个损伤机制啥的,我在想,即使病人离世了,也得有个人长个记性啊。
不能让李堂白死呢。
那以后,我等了很久,都没有见到家属过来找我,也再也没有警察过来找我。
一直到半年以后,我大概确信,这场官司不会再牵扯到我身上了。
只是那张病危签字单,仍旧静静地躺在我的柜子里面。
我希望,永远不要用到它。
这件事过后,我真的是觉得好可惜好可惜啊。
这么年轻的一个病人,居然因为错过最佳治疗时间死了。
这种转折真的是让我想不通啊。
可是,这就是事实,这就是你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这件事情以后,我一直在想,当时的那种情况下:如何让这个包工头相信我的话?我该怎么解释才能让这个包工人相信我说的话呢?
如何让医患关系的信任度提高呢?我的交流沟通方式是不是还得再做改变呢?
这些年,我一直在思索这些问题。
医患之间的沟通,这个是没有写在课本上的东西,每个病人和每个家属都是独一无二的。
如何让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相信医生呢,我记得 30 年前似乎根本不存在这种医患不信任的问题啊。
这是我的错?还是这个社会的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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