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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做天妃200年了」为开头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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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更多回答不可以转载完结文结局,禁止录屏❌《仙界第一小白龙》-结局HE-正文已完结-小白龙×月下仙人一我做天妃两百年了。今年正好两百岁。在我还是一颗蛋的时候,父王见我这颗蛋花纹昳丽,触之光洁,还会主动发热,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暖手宝,于是脑子一热,就把我送给了天帝当生辰贺礼。说实话,东海白龙王一族的蛋,在没破壳的时候的确很好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冬暖夏凉,砸人可疼。——如果不是我在天帝手上直接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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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满十四碎

我起床,然后受苦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可我从没想过,我竟是个替身。

那日,天帝白衣染血自蛮荒归来,身后跟了一位女子。

那女子同我生得一模一样,连左手的断指都一般无二。

我立在众人前头迎他,问天帝,她是谁?

天帝答:

「她是我天界的功臣,千年前仙魔大战,为保全三界毅然牺牲性命的上神,少綦。」

众仙家哗然。

哦,是她。

我知她是谁。

当年天帝为将我塑成她的模样,生生裁断了我一截尾指。

我那时怕痛,哭着求了他很久,可仍没能挡住他下落的匕首。

我的眼泪滴在他手背上,引得天帝蹙了蹙眉。

他抬头望着我,轻柔地拭去了我眼角的泪。

于是那之后,我再也不能流泪。

因为上神少綦性子坚毅,几万年来从未有人见过她落泪。

可此刻,我觉得天帝约莫是骗了我。

他将复生的少綦如珠如宝地拥进怀里的时候,她分明便湿了眼眶。

那泪珠滴下来,晶莹剔透,楚楚动人,我瞧着很是羡慕。

于是我试图伸手去接,少綦却蓦然寒了面孔,锋利的视线瞟向我。

她问:「她是谁?」

天帝没有看我,半晌才道:「无关紧要之人。」

少綦未曾回来时,天帝抚着我的发,说我是他的妻。

少綦回来后,我便成了他口无关紧要之人。

二、

云缪神君从下界带回一只白毛妖兽,原是要给自家坐骑当媳妇,可谁想那心高气傲的火麒麟瞧不上它不说,还一口咬断了人家的后腿。

我蹲下身将它抱起,眼见它在我怀中奄奄一息,便问云缪可否将它送给我。

云缪与我不和,这是整个天庭都知晓的事情。

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惯是不屑的语气,「你要这个残缺的丑玩意做什么?」

残缺吗。

我无意识摸了摸我左手的断指,笑道:

遣云宫太空了,我一个人有点寂寞,想来养个活物,可以陪陪我。」

少綦既已归来,我自是不便再与天帝同住,否则以她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定然会与天帝生出嫌隙。

于是我便搬去了西边一处偏僻的宫室。

云缪眸色沉沉。

我从里面瞧出了点隐约的怜悯。

他拂袖,转过身冷冷道:「左不过是个灵窍未开的畜生。我可以送你,但是救不救得活就看你自己了。」

将小白抱回如今的住处,我拿来伤药,抬起它的后腿想为它处理一下伤口。

小白勉力挣了挣,力气极其微弱。

我总算知道火麒麟为何会咬它。

原来这东西是个公的。

三、

在我的精心照料下,小白总算保住了一条小命。

想是它太过感激我,每当我为它的后腿上完药,顺带挑开尾巴瞧一瞧它的蛋蛋的时候,它黝黑的眼中总会涌现出感动的泪花,牙梆子咬得死紧。

我摸摸它的脑袋宽慰它,以后咱娘俩就在这天界相依为命,我定会待它视如己出。

云缪同他的火麒麟出现在我院中的时候,我清晰地感觉到怀中的小白抖了一抖。

云缪大抵不曾想过天界还有这般破落之所,下了坐骑便蹙着眉四处张望。

我做了个请的手势,而后抱着小白坐在石凳上。

云缪嫌弃地拂了拂凳子,才慢悠悠坐下。

「天帝为复原少綦的上神之体,从地府寻来一味灵药,可使断肢重生,白骨生肉。」他意有所指地瞥向我的断指,「那灵药还有残余,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若你去求,兴许可以求来一二。」

我抚过小白光滑的皮毛,没有说话。

四、

传闻那灵药生在地府浊灵沼泽之中,等闲之人若想取之,必然要受皮肉消融、万灵噬魂之苦,便是天帝从中走了一遭,一双小腿出来时也只余森森白骨。

此等深情,少綦约莫也十分动容,遂答应了与天帝在三生石上结契。

这是仙魔大战后,几千年来天界头一桩喜事。

这原没有我什么事,想来少綦也不愿见到我。以己度人,若是我复生归来瞧见一个女子冒用了我的容貌,代替我日日与我的情郎厮守,我大抵也是很讨厌她的。

于是那日我本是规规矩矩地守在我的遣云宫中安安静静地撸小白,却被少綦的侍女半推半请带到了地府。

彼时天界一众仙家皆在,奈何桥边,三生石前,少綦与天帝各执着一把匕首,只待将掌心割破,鲜血沁入其中,化作二人的名字篆刻在石碑之上,便可缔结下生生世世的姻缘。

我被带到少綦跟前,她浅浅扬唇,执了我的手走向那石头,「传言三生石可观万物原形本真,你如今的脸是由天帝捏造而来,不想知晓自己本来的面目吗?」

她在同我说话,我却瞧着她的左手尾指,果真已经好端端长了出来。

玉指芊芊,很漂亮。

一语尽了,我立在三生石前,碑面如湖水一般波纹荡漾,须臾之后,渐渐显露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五、

那女子眉若远山,身着青色襦裙,同我现在,没有什么两样。

众人俱是屏息,就连天帝也微微蹙眉。

「为何三生石上的菡萏仙子同上神一模一样?」有人问了出来。

少綦惊疑不定。

天帝目光沉沉,睨了我许久方道:「她乃暮夜池中的莲藕所化,本无长相。」

「原是这样。」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少綦眸底浮现出一丝隐隐的轻鄙,她这般骄傲的女子,最是瞧不上我这等失了自我的人。

「恭请天帝与上神刻名。」

那二人的血滴入石碑,背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首,瞧见云缪无甚表情的脸。

他的食指在我额头上一点,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我眉心化开,「如此,你便与她不同了。」

我有些疑惑,正待开口问他,忽听一人爆出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三生石上神光闪烁,震荡开的神力将众仙骇退几步。

石碑上缓缓出现了我与天帝的名字。

众仙家面露惊愕,纷纷回头朝我望来。

我亦低头瞧向我腕间。

是了,天帝曾与我结下姻缘契。

只是不曾想这三生石认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天帝与我定下了姻缘,便不许他三妻四妾。

此刻那符文在我腕间发热发烫,似是警告一般。

少綦将绑着红绳的匕首掷在地上,铁青着脸冷冷道:「天帝这是何意?既这天后的位子早已允了旁人,又何必要来戏弄于我?」

天帝神色晦暗,他道:「我不知此事。」

六、

他不是不知。

他只是忘了。

千年前他只身闯入我族秘境被恶兽重伤,我见他还有一息尚存,生了恻隐之心,便将他背进了我的小屋中。

我族中人乃莲沼灵气所化,没有性别,就连长相也是模糊的。

我生来就长在这一方逼仄无趣的秘境中,他是我这千万年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与他在月下把酒交心,听他讲那些我无缘得见的天地广阔,奇趣轶闻。

我为他变作了女身,又任他将我塑成了少綦的模样。

菡萏这个名字,是他为我取的。

我本名叫阿薄,但是无人得知。

天帝说我是什么,我便是什么,我本体为何,姓名为何,其实不太重要。

那夜他醉了酒,将我揽进怀里,低低唤着少綦。

我听在耳中,当他念错了,便仰起脸认真地告诉他,我叫阿薄。

他微微扬唇,垂头在我耳边,语调清晰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那时未曾深想,也不知少綦这二字,将会成为我毕生的噩梦。

我原以为我会同先祖及其他族人一般,守着这片莲沼直到诞出下一个婴孩,待她生出灵识,将体内的莲心交予她,再寻个宽敞的地方默默死去,结束这平凡寡淡的一生。

可他说,他会带我出去。

我愣了一愣,遂坦诚地道:「我族中人历代皆受了诅咒,要永生永世困于此处,如若踏出一步,必定元神溃散而亡。」

他神色凝重,执了我的手,涩然道:「我会有办法的。」

我瞧他眉心发紧,似是个十分困扰的模样,便洒脱地拍了拍他肩膀宽慰他,「昊天兄不必为此发愁。你曾道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心中情谊尚在,即便你我以后天各一方,不能再像此般把酒言欢,亦不会改变你我的交情。」

他低声重复我的话:「君子之交?」

我郑重地点点头。

他却蓦然低头吻住我,撬开我的唇齿,温热的舌尖相抵。

我望进他那双深邃的眼瞳,对他此番行事略有疑惑。

他道:「这是夫妻之事,说白了,就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

端月十六,天狗食月,是三百年来唯一出秘境的机会。

他立在无厌崖上,海风掀飞他的衣袂,满月皎洁的清辉笼罩下,恍若谪仙一般清冷孤绝。

也罢,他本来就是神仙。

临走前,他曾问我,没有什么想对他说的吗。

我言语向来匮乏,也想不出什么可衬此离别之景的诗句,遂干巴巴摇了摇头。

他便没有再说话。

我很想安慰他,可我到底是不能同他一起离开的。

天边那圆满的银盘缓缓被阴影笼罩,月蚀出现了。

我抽出长剑,要出这秘境,自然是没有那般轻巧的,彼时结界破开之际,会有大群喜食血肉的海鸟前来阻拦,我要替他挡上一挡。

伴随着翅膀扇动的声音,乌泱泱的鸟群遮天蔽日一般将我与他撕扯淹没,我执剑奋力为他清出一条血路,眯起眼睛抬头想看看他走了未走,却听到耳畔一声急切的疾呼,「阿薄!」

一只正忙着撕咬我胳膊的海鸟被银剑斩落,他张臂拥住我,将我护在怀里。

我早已被咬得没了知觉,也不觉得很疼,只催促他道:「结界快闭合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面色肃穆得紧,一言不发地拿剑斩鸟。

我道:「我没事。」

他低头看了看我,眸光一厉,掌中的剑飞旋而上,震出数道剑光,鸟尸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阿薄。」他唤了我的名字。

我稀里糊涂地回神,却瞧他身子往后一倒,直直地跌向黑沉沉的无厌海。

无厌海吞噬世间万灵,论你是天尊大佛,也断无生还之能。

我连忙拉住他,海风干燥凄厉,将我双颊吹得通红。

他便那般任我拉着,漆黑的眼里瞧不出一丝恐惧,甚至低低道了一句,「我还以为,你对我全无在意。」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将他拉上来,累得气喘吁吁,他倒着实淡定得很,掀了衣袍坐在我身侧,静静望向头顶的月光。

我遗憾地道:「时辰过了。可惜,若非你失足跌下悬崖,应当可以出去的。」

他淡淡道:「是吗。」

末了,又轻声道:「傻子。」

七、

那一次,他是故意跌下去的。

他曾愿为了我永生留在秘境。

他说他喜欢我的性子,他说他喜欢我。

他说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阿薄。

下一个月蚀来临时,已是三百年后,他终是寻到了破除我身上诅咒的法子,问我可否愿意和他一起走。

这法子其实颇为残酷,需得跪在忏灵窟内受九日寒暑之刑,直至木蝉脱壳,生出金翅,入我体内替我解咒。

整整九日,他跪在我身侧陪着我,一步也未曾离开,深入骨髓的饥寒与如若能将人烤化的暑热,我所历经的苦楚,他亦一同承受。

金蝉入体那一刻,我倒在地上,身体因疼痛无意识地微微颤抖。

他攥住我的手,喉头鼓动,我看见了他眼底浓重的愧疚,「阿薄……」

我咧嘴笑了笑,「原来这便是舍不得……」

因为舍不得,他愿抛下一切为我留在这里。

因为舍不得,我愿为他离开这生我育我之所,打破祖祖辈辈恪守了千万年的族规,随他踏上那未卜的前路。

我与他一同出了秘境,在情意最浓重之时,与他在三生石上刻下彼此的名字。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什么天帝。

也不知我倾心相待的夫君,在跌入秘境前曾为忘记少綦服下过陨情丹。

陨情丹碾断情丝,泯灭爱欲,他忆起少綦,却忘了我。

那之后的我在他眼中,便只余那张与少綦一模一样的脸。

他曾说过喜欢我的性子,后来却又最厌恶我的性子,因我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与他的少綦不同。

八、

「我不知此事。」

天帝的话一出,众仙议论纷纭。

「我不管你在三生石上做了什么手脚。」少綦将剑尖指在我的咽喉,嗓音冰寒,「要么解契,要么死。」

结契需得两相情愿,解契亦是。

倏忽之间,一坨白色毛团从角落里一跃而起,气势汹汹地向少綦扑去。

是小白。

它见少綦拿剑对着我,心里一急冲了出来。

少綦蹙了蹙眉,抬臂一拂,小白便被她的袖子打飞,重重地跌在地上。

它摇摇晃晃地想要爬起来,却因只有三条腿而显得分外滑稽。

少綦还欲往它身上再补一剑,我攥紧袖子底下的拳头,高声嚷道:「我是天后,上神若杀了我,怕是要经受一遭玄火焚身、天雷淬体之罚。」

少綦果真怒了,「这么说,你是不肯?」

我笑笑,「天后是何等的尊荣,这天底下恐怕没有哪个女子不心向往之。怎可说放下,就放下。」

天帝道:「我不知你何时竟变得这般虚荣。」

我垂了眼帘,笑容不改,「是天帝过去对我误解颇深。」

少綦初醒,身子尚弱,天帝怎忍心见她受此天罚,遂放低姿态,问我如何才肯解契。

诸位仙卿在看我,云缪亦在看我。

我垂眸想了想,低而清晰地道。

「我要你从浊灵沼泽中取出的肉芝。」

那便是云缪口中可使断肢重生的灵药。

天帝似是未料到我的要求会这般简单,他的视线落在我左手的断指上,凝睇片刻方沉声道:「好。」

回到天宫,拿着从天帝赏赐的肉芝,我匆匆赶往遣云宫。

云缪跟在我身后,「我以为你趋名好利的性子,定然会牢牢抓着天后的位子不放,好叫少綦永生矮你一头,不得正名。」

我点点头,「确实有这么个想法。」

「那为何没有这么做?」

「怕她杀不成我,便一怒之下杀了我的宠物。」

眼见我将肉芝一分为二,一半喂于小白服下,一半揉碎敷在小白的断腿上,云缪惯来淡漠清高的表情一僵,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你费尽心思讨来灵药,却是为了救治这个畜生……」

那肉芝果真是个奇物,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小白的后腿竟然真的长了出来。

我还未及惊喜,云缪一把攥住我的左手,阴沉着脸道:「你自己的手呢?就不顾了吗?」

我倒不知他竟然这么关心我,费了些力气才将手抽出来,不甚在意地道:「一根手指罢了,怎比得上一条腿。」

小白被少綦打出的伤还未好,身子尚且不能动弹,它竭力抬起头看我,黝黑的眼睛湿漉漉的,似是有些复杂。

九、

小白的伤养好了,云缪与我带着它一同出门遛弯。

途径暮夜池,我驻足观望,这片池塘同我的莲沼很像,是以我颇为喜爱来此。

云缪道:「你可知此地,是天帝与少綦的定情之所。」

「哦?」我摸了摸荷叶,倒还未听说过此事,那莫不是得立个碑纪念纪念。

「所以他才选了池中所生的你,塑作少綦的模样。」云缪垂眸瞧了瞧我,淡淡道:「可傀儡终归只是傀儡,你怎及得她万一。」

傀儡。

这词用得极好。

小白蹦蹦跳跳地跑过池塘,足上的淤泥甩了他一身。

云缪低头望向自己的一身白衣,面上青青红红。

我清咳一声,替小白向他道了个无甚诚意的歉。

云缪问我,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我摆摆手转身欲走,却被他捉住了手,

也罢,他历来就是个小心眼的。

我解下腰间的系带,扯开外衫无奈妥协道,我将衣裳脱给他穿就是,也省得他堂堂上神却身着脏衣四处行走,叫旁人瞧去坠了他云缪的名头。

云缪瞳仁骤缩,拦我的手,「菡萏!」

拉扯间,我不慎一脚踩在他足上,污了他的白靴,

他果真愈发恼怒,攥着我的手不肯放。

远远的,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你们在做什么?」

我抬头,看见了天帝。

许是我与云缪的模样太过狼狈,亦许是他今日本就心情不佳,天帝眉心微拧,沉沉地将我们望着。

云缪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寻常玩笑罢了,让天帝见怪了。」

我整了整衣衫,向他行了一礼。

「我倒不知,云缪神君与菡萏何时竟这般熟络了。」

他二人你来我往,寒暄了好一会儿,我听得走神,不知不觉竟随他们行至了紫金阙。

紫金阙是如今少綦的寝宫,席间酒宴正酣,她坐在上位,手边斟着一杯桃花酿。

原今日,是她的诞辰。

我尚有些愣神,云缪已拉着我在后方随意寻了个位子坐下。

天帝不再管我和他,一箱箱的珍奇异宝抬上来,那其中有少綦曾穿过的宝甲、使过的兵器,亦有和璧隋珠、吉光片羽,还有一幅画。

那画卷展开的时候,众仙俱吸了口气,惊叹不已。

天帝眸色沉暗。

他未识得那画。

那画是他为我作的。

那时才浇过一场春雨,桃花在枝头开的娇嫩,我在树下瞧那井边的绿蛙,心想若将它炒成一盘菜,放上几个辣子,该是极好下酒。

我在这厢思索晚饭,他在那厢却作了一幅画像。

末了,他将画像赠予我,我欣赏一阵,问他这画中女子娇俏得很,可是他的相好。

他望着我的眼睛,说画中的女子是我。

而今众仙称赞着画上的少綦风度娴雅,楚楚可人,我亦不觉有错。

这副面容,本就是她的。

云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平静地道:「还不及我这衣服上的泥点自成一派。」

我听着好笑,与他碰了碰杯,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他嗤道:「喝那么急做什么,还怕有人和你抢不成。」

说着,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十、

传闻少綦的尾指,是千年前天帝赴不周山巅除灾兽祸斗时,少綦为护他断在了祸斗口中。

此后天帝每每见之,心中的愧疚与怜爱便加重一分。

少綦断下的那截尾指,至今被珍藏在他的识海之中。

而我被他执刀生生割下的,却不知丢弃在了何处。

云缪将那段过往告诉我的时候,我便回了这么一句。

他问我,可否是心有不甘。

倒也并非什么心有不甘。

只是我从前那般喜欢他,他这样对我,我总归有些神伤。

小白的腿伤好了,性子也活泼不少,遣云宫太小,它待不住,我不愿总是拘着它,也就由它去了。

我等了三日也不见它回来,心头略有些担心,便出了遣云宫寻它。

我在云海霞光间看见了天帝。

他负手立在云端,遥遥望着天际,眉宇间有一股难辨的情绪,竟透着几分落寞。

他所望的方向,正是我的遣云宫。

可不待我自作多情,少綦便从云海那头走了过来。

她身着流彩云纹烟罗裙,倩影窈窕,比绚烂的霞光更为清丽夺目。

我方知天帝面上的不是什么落寞,而是对于心上人失而复得的恍惚和怀念。

小白在我脚下轻轻叫了一声。

我不再看那二人,弯腰抱起它转身离开。

十一、

我与小白出门遛弯,偶遇了云缪和他的火麒麟。

小白后腿隐隐发颤,面上却矜持淡定得很,毫不露怯。

我见它如此懂事,心中十分欣慰。

不愧是我儿子。

暮夜池畔,司夜仙君问云缪倾心何种女子。

司夜素来如此八卦。

果真,云缪淡淡回道:「司夜仙君不做月老,却是屈才了。」

他的火麒麟走下桥头,舔了舔我的手。

我又听到云缪的声音,「自然是少綦那样勇猛果敢的女战神。」

当年少綦恋慕者无数,上至天界下至妖魔两界,皆是各方霸主,否则天帝也不会苦恋不得。

云缪从前那般讨厌我,亦是怪我冒用了他心爱女子的容貌,偏偏我又是软弱无为的性子,辱没了她。

我了然。

火麒麟又亲昵地舔了舔我手心,痒兮兮的。

过去这神兽待我如同它的主人一般高傲冷淡,爱答不理,今日却这般热情,叫我有些受宠若惊。

小白在我脚下瑟瑟发抖。

我知它害怕,便抽回手,退后半步与火麒麟保持距离。

远远的,云缪看了我一眼,眸间挟着些莫名的情绪。

十二、

半夜,我被一团毛茸茸的东西闹醒。

我原以为是小白,故而闭着眼一把搂进怀里,想让它安静些。

片刻后,我察觉出些不对劲。

小白的脑袋没有这么大一颗。

我起身揭开夜明珠上的布。

借着荧荧光辉,我对上了火麒麟红色的兽瞳。

小白趴在地上摆出攻击的姿势,警告性地低呜了一声。

我松了口气。

大抵是趁云缪不注意,偷跑出来的。

我将它赶到地上,弄了个垫子给它睡觉,预备收留它一夜,明早再把它给送回去。

安抚好小白,我又渐渐睡去。

隔日,火麒麟不知何时又跳到了我床上,还将爪子放在了我的……

好在我心胸比较开阔,没跟它一只宠物计较。

我备好早饭,心血来潮喂了个包子给火麒麟,这厮垂着大脑袋乖乖从我手心吃了。

小白对它的敌意还很大,喉间不住发出低低的怒吼,背上的毛都炸开了。

我转身安慰它。

大约是有些吃醋还是怎么的,小白生气地别过脸,四条小短腿跑得飞快。

走之前还碰翻了我手中的茶杯,将茶水泼了我一身。

我叹了口气,起身找了身衣裙换上。

一转头,却发现火麒麟不见了。

十三、

云缪带来了一坛女儿红,说是凡间顶有名气的酒。

他那里好东西还真不少。

我饮下半盏,酒液淌下肚,醇香甘甜。

槐花树下,我与他对饮几蛊,酒意微醺之际,他状似无意,问起我背上的云纹是什么意思。

哦,那是我族中人的印记,我族世代由莲沼灵气所化,无形无质,如水雾一般,故而是云纹状。

我解释到一半,突然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背上有云纹?」

云缪不动声色,替我将杯子斟满,「这女儿红在凡间有个典故。若家中生的是女儿,就酿酒埋藏,待女儿出嫁,就掘酒请客。」

我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味,问他是不是想来替火麒麟提亲,我是不可能把小白嫁给它的。

云缪手一抖,壶中的酒洒出几滴,他抬眸望着我,像是有些无奈。

一道白影从我面前晃过,小白又被气跑了。

我喝多了,眼中天地颠倒,子夜非夜,星辰不是星辰。

云缪与我并排躺在地上,枕着胳膊,眯眼遥望着这九重天的无上风光。

我突然怀念我的家乡,怀念那万年不变的光景。

从前只觉那里的日子寡淡无味,可此刻却这样渴望回到过去。

云缪轻轻握住我的手,「会有那一天的。」

他说,他会带我回去。

我知这是酒后胡话,当不得真,不过还是很感动。

十一、

天界立后大典那日,我正在喝我酿的酒。

这是我从家乡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

我已许久不曾尝过这酒,我怕我嗅到酒香,便会忆起与那人在秘境中度过的时光,忆起那时会心一笑的默契,忆起他口中所说的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往日种种,他已全然抛到脑后,再无挂念,若只有我一人孤孤单单地睹酒思人,多少显得有些可怜。

可今日不同。

整个天庭,大抵只有我这般清闲。

我瞧见九霄云殿上方漫开的紫光,和回荡在天际的祥乐凤鸣。

云缪来了,告诉我少綦如愿以偿,成了天后。

我想,如愿以偿的是天帝。

我原以为,我会就此被他们遗忘,此后安安稳稳待在我的遣云殿,过上喝喝茶喂喂小白的逍遥日子。

可天命终究是不愿放过我。

少綦在册封大典前长睡不醒,老君说她识海破碎,皆因体内缺少了一灵,若不能及时寻回,恐是会元神溃散,再无醒转之时。

约莫是瞧见天帝面色太过骇人,老君话锋一转,「好在那一灵此刻便在天界,不难寻找。」

天帝沉声道:「在天界何处?」

老君将目光转向我,「便是在菡萏仙子识海之中,只消从仙子那处取出,重新归入上神体内即可。」

他叹了口气,「只是那灵在千万年间已与仙子融为一体,若是强行取出,怕是要引得识海混沌,伤及仙根,此生修道无望。」

我足下虚软,踉跄地退了几步。

天帝朝我看来,面色极是冷漠。

老君虽然哀悯,却也觉得并无不对。

无人问我是否甘愿。

也无人在乎我是否甘愿。

天帝向我伸出手,「菡萏。」

千年前少綦机缘巧合之下进入我族秘境,那时她算出了自己的劫数,故留下一灵在尚是婴孩的我体内,为他日埋下一线生机。

她死后,天帝寻着那一缕少綦的气息追到秘境,之后陨情丹发作,失了记忆,倒在我的小屋外。

一切的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天帝低低道,似是规劝一般,「菡萏,天道轮回,拿了旁人的东西,自然是要归还的。」

可我不明白。

她自作主张将那一灵留在我体内温养,千万年间与我生出联系,如今又要将我的识海撕碎,斩断我的仙根,以成全她的安然。

我不懂,这算什么天道轮回。

老君道:「若是能救得天后,也是功德一件。」

我说:「她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众仙似是未料到我会反驳,一时俱有些惊异。

天帝望着我,眼中似有失望。

他抬起手,我识得那双手,便是它执着匕首生生截去了我的尾指。

如今它亦探向我额间,识海撕裂,灵台嗡鸣,是我此生不曾经历过的痛楚,比起断指,还要疼上百倍。

我瘫软在地,冷汗如瀑。

天帝轻声安抚:「好了,菡萏,已经好了。」

他伸手抚过我眼角,我畏怯地朝后缩了缩,惶恐地瞧着他。

他的手指一顿。

文曲星微阖了双目,无甚起伏地道:「菡萏仙子本就是天帝为寄托对上神的情思而生,既上神已然归来,何不就此抹去了她,也省得在上神心头留下疙瘩。」

天帝起身,许久未语。

百年前我养过一只白毛灵宠,极是机灵聪慧,连火麒麟都对它俯首帖耳,却因误饮毒酒死了。

那毒,原是一个妒忌我的仙子使计下在我酒里的,却叫它做了我的替死鬼。

我很是难过,可我流不出泪。

于是云缪及众仙都以为我铁石心肠,薄情寡义。

此刻我趴在地上,眼眶涩疼,面色煞白如纸,亦是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早已不能流泪。

为自己,为旁人。

十二、

我不再管身后那些仙家的眼光,支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回到我的遣云宫。

一片干枯的槐树叶飘飘荡荡地落在我脚边,我蓦然发觉,小白不见了。

庭院内没有了它的气息。

我忍着混沌的识海寻遍各处,仍无所踪,回到那方空落落的院子,我愣了半晌,突然明悟。

我生来便是形单影只,以为它也同我一样,一厢情愿地想与它一块守着这仙宫作伴,也算聊以慰藉。

可它大约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有更重要的人要去守候。

伤好了,便不再需要我了。

我躺在屋中的木床上,浑噩之间,觉得即便这样活下去约莫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

识海混沌,我的后半生大抵会越来越糊涂。

仙途无望,我本来也无甚本领,无望便无望吧。

少綦不愿我生作她的模样。

我亦不愿。

可惜,从未有人问过我愿与不愿。

天帝来看过我,他立在我床头,告诉我只是仙根受损,他日觅得良药,并非不能修复,可少綦错过这一次,却是再无生机。

我没有开口,亦没有看他。

他说得对。

断一根手指不会死,仙根受损亦不会死。

我该是无甚可怨。

天帝在我床侧站了许久,默然不语。

我收敛心神,不再管他。

蓦地,他一把抓起我的左手,语气隐隐地竟有几分凌厉,「你的断指为何还未好?」

这般责问似的架势,倒让我摸不着头脑。

是以,我没有搭理他。

天帝喉头鼓动,半晌方艰涩地问我可否恨他,可否……后悔。

我不知他问出这话是何意图。

若是往常,我兴许还会装上一装,为自己谋条后路。

所幸如今,我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惧无可惧。

是以,我掀了掀唇,「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将天后之位让给少綦,让自己落得如此下场。」

天帝走了。

他没有一掌将我劈了,我很意外。

我骗了他。

我最后悔的,是不该在小屋外拾回他,不该将自己搅入他与少綦的恩怨情仇。

我区区一介法力低微的散仙,在这些上神的爱恨纠葛里,赔了感情不打紧,这下怕是连命也要赔上。

十三、

少綦醒了,康健更胜以往,封后大典得以继续。

云缪来时风尘仆仆,形容狼狈不说,身上还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

我识得那伤痕,是为守境恶兽所伤,同天帝当年一样。

他竟寻去了秘境。

他神色复杂,指腹抚过我额间的朱砂,那是他在奈何桥畔的三生石前为我种下的。

「如此,你便与少綦不同了。」

这是他那日说的话,我听在耳中,记了许久。

人人都将我视作一个缺失灵魂的傀儡,只有他,瞧出了我心中那一点悲凉和失落。

云缪问我,可否心怀怨恨。

他同天帝,连说出的话都如出一辙。

他说,他已知晓了一切。

天帝是爱我的。

陨情丹断情绝爱,注定忘却所爱之人,从他忆起少綦而忘记我的那一刻起,便已不再爱她。

云缪说这话,目光紧盯着我的脸。

我唇角牵出一抹笑,「我早就知晓的。」

自他执刀截去我尾指后,我便已想通了这一切。

可是要我如何相信呢,信他千辛万苦寻到秘境出口,却在只差临门一脚之际为了我而放弃时;信他与我相拥在无厌崖上坐看汹涌的潮汐,将刻有我二人姓名的酒坛埋入树下时,心中爱的仍是少綦。

那些曾立下的誓,曾说过的爱语,皆是假象,一个他恋慕着我的假象。

在他忆起少綦后,将我当作她的替身,朝夕相对时,心中所想所念的亦皆是少綦。

期望纯粹的喜欢,是否是我的过错。

是我太过贪婪。

你看,那些天荒地老、生死与共的誓言,都是不能信的呀。

唯一一次,我从云缪眼中看到了痛楚。

十四、

云缪说小白身上有魔气,才会被火麒麟咬伤。

如今养好了伤,十之八九是逃回魔界了。

原是这般。

它定是不好意思告诉我它的身份,才会不辞而别。

其实不必如此,我对妖魔鬼怪都无甚偏见,况且它从未伤害过我,还在少綦执剑抵着我的脖子时,跳出来保护了我。

我那时候很感动。

此生肯对我以命相护的,除了它,便是我的前一只灵宠。

所以我将讨来的灵药为它续了断肢。

如今它伤愈,回到它该去的地方,我亦觉得很好,我本就是个无用的主人,护不住自己的灵宠。

云缪日日守在我身侧,看得出平常是个被伺候的主,笨手笨脚,喂个粥把我嘴唇都燎起泡了。

我很想告诉他我已经没几天活头了,不用这么费事。

云缪说,他已将陨情丹的解药喂予天帝服下。

天帝会记起我的。

是吗。

十五、

他似是怕我不信,将我带去了天帝面前。

少綦在瑶池边就着一树桃花自斟自饮,眉宇间的利落风流是寻常女子所不能及的,而天帝在看她,眼神中的欣赏之情溢于言表。

即便我就在他目力所及之处,他也未留半分余光给我。

我笑了笑,问云缪,「你看天帝这一腔深情,此刻倾注了何人身上?」

云缪眉心紧拧,「不该如此,莫是那解药无用……」

我摇摇头,踱步离开,「解药并非无用,只是即便这陨情丹解了,天帝心中所爱之人,也未曾变成我。」

十六、

这几日我的神识愈发浑噩混沌,时常在睡梦中被幻象所扰,醒来的时间愈发短了。

我要在我忘记自己是谁前,回到我的家乡。

若是连自己也将自己当作了旁人,岂非太过可悲了。

走之前,我将伴了我半生的灵玉留予了云缪。

他为秘境中的瘴气所伤,那毒虽不至于让上神殒命,却总归也是要头疼耳鸣些许时日的,若是再看见些七七八八的幻象生出心魔,便太不划算了。

这灵玉可驱散瘴毒,明心静气,于识海混沌,也是有效的。

可惜少綦那一灵已在我体内扎根太深,浑若一体,失了它,我迟早都会落得像当初的少綦一般元神溃散的下场。

所以这玉于我,已是无多大用处。

我从未告诉云缪,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很感激。

过去虽有些不愉快,可他已算得上我在这天界唯一的朋友。

不能当面与他道别,我很是遗憾。

我须得尽快赶回家乡。

若死在了秘境之外的地方,我族后人失了莲心,怕是要断子绝孙了。

十七、

时隔数百年,我终于得以回到秘境。

打点好一切,我立在无厌崖上,金色的霞光带着暖意温柔地覆盖在我身上,脚下是汹涌的浪潮,夹杂着滔天的声势席卷而来。

我阖上双目,鼻端嗅到这方天地间熟悉的灵气,那是我生之本源,连灵台处的刺痛都削减了几分。

腕间的符文隐隐灼痛,是姻缘契。

竟未能解开吗。

不过没关系。

我垂眸看了看,用刀子生生剜去那一块皮肉,纵身跃入黑沉沉的无厌海中。

我这一生,做自己的时间寥寥,冒用了旁人的样貌,替了旁人的位子,不伦不类,不清不楚,终是难以善了。

我生于微渺,死后亦然。

这天地之间,再也寻不到我的影子。

崖边不知何时来了个白袍少年,他目眦欲裂,伸出手试图抓住我,却仅能够到我的衣角,「阿薄……」

那声音粗嘎沙哑,蕴藏着巨大的绝望。

我望见他黑曜石一般纯净清澈的眼睛,莫名知晓,他是我的小白。

果真,他趴在崖边厉声嘶吼道:「阿薄,我是小白,我没有死……」

原来是它吗……

多好。

这世上,总算还有一个人记得我的名字。

十八、

我被埋在这莲沼之中已有百年,每日餐风饮露,风吹雨打,狼狈得紧。

小白时常会来查看一番我的生长发育状况,看看骨头有未长岔,肥瘦是否匀称。

我瞧他如今生得挺拔清俊,与从前那副白胖软和的模样多有出入,不由得很难相信他真的是小白,要求他变回去给我看看。

他没理会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说是受不得我的轻薄,才不得已化作人形。

轻薄?我何时轻薄过他?

他凉凉地睨了我一眼。

那日他奋不顾身跃下悬崖,在我彻底淹没前将我救起,可无厌海的海水已将我的肉身变作死躯,皮肉腐化溃败,所幸只要灵魄尚在,莲沼便能为我再生一副躯体。

我醒后,为他的一腔情义感动,不大好意思再嚷嚷着寻死觅活,遂问起他的身份,云缪说他是魔族中人,可魔族怎会沦为我的灵宠?

小白坐在我身侧,语调清淡地讲述了自己身为魔尊次子夺嫡失败,惨遭兄长暗害追杀,九死一生逃出魔界又不慎落入我魔爪的悲惨身世。

对于「魔爪」这一形容,我表示不予置评。

那时我将他当作小公主一般精心照料,每日洗得香香软软抱在怀里睡觉,还给他剪指甲扎小辫,难道我对他不好吗?

又过了百年,我终于长出一身新的血肉,拥有了再一次选择性别的机会。我在魁梧大汉与风流书生间纠结许久,考虑到如厕习惯问题,还是选择了成为女子。

小白在一旁如释重负,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

对于相貌问题,我认认真真描了一张仕女图给小白。

小白接过后沉默不语,眉头紧蹙,连夜画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工较我精湛许多。

我将脑袋探过去看了看,沉吟道:「原来你喜欢妖艳挂……」

容貌与身段塑成后,我低头瞧了瞧胸前,觉得小白捏的时候藏了私心,画上哪有这么大。

小白问我,心中可否存有怨恨,只要我想,他会陪我一同站到天帝与天界众人面前。

我摇摇头。

我生来便是软弱无为的性子,只要他们不再来打扰我与我在意之人,这便很好。

在那人眼里,我早已堕入无厌海底化作虚无,再不存在于这世间。

十九、

遣云宫内,天帝立在海棠树下。

桌上放置着一坛酒,酒坛上以极亲昵的姿态篆刻着一双名字,随着日久年深,已经模糊难辨。

「你可知那酒坛上刻着的女子是何人?」云缪神君缓缓行至他身前,一同望着那坛酒。

天帝未语。

云缪眼中泄出一丝了然,像是遗痛,亦像是嘲讽,「想来阿薄这个名字,你还不曾记起。」

「她与我,与菡萏,有何瓜葛?」

云缪扭头,「答案我早已连同那杯酒送到了你手中,可你终归是没有饮下。」

「千年前你为放下少綦,从陆压道君那里求得陨情丹,他告诫你『执念太深,终是自苦』。这话,如今你可还记得?」

天帝唇色一白。

「执念太深,终是自苦。」

随着陆压清正的声音回荡在耳畔,那块纂着他与那女子姓名的符文在他腕间神光一现,渐渐褪去。

云缪亦看见了这一幕,他瞳仁震颤,负于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死死攥住掌中的灵玉,唇角却勾起一抹极凉的笑,「传闻只有真心相爱之人才能将名字篆刻于三生石上,你与少綦迟迟不能结契,而与菡萏的姻缘却在你亲手抹去后又再度生出,难道就从未思索过其中的缘由吗?」

云缪眼中讽意愈盛,「一块石头都能窥破的东西,你却蒙昧不知。而今她以性命相抵,解了这契,你该是称心如意了。」

他转身离开这破落的庭院,天界最冷漠不近人情的神君,脚步竟有些踉跄。

天帝垂眸望着空荡荡的腕间,那二字隔了这许久,终于从他口中说出。

「阿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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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选专栏《两情不相悦:催泪扎心的小虐文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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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界,洄水河畔,闹市纷杂。 传闻这河中的水由世间的眼泪汇聚而成,用来烹煮成茶水别有一番滋味,我喝完一杯只觉得与寻常雨水无甚区别,还不如酒来得浓醇甘烈。 小白倒是喝得慢条斯理,「这茶水中蕴藏着风露清愁,万般怨怼。若是旁的女子,只怕是嗅一嗅茶香便要抬袖落泪,你这般粗枝大叶,诚然难以品出其中的妙处。」 确如小白所说,不远处的渡仙桥上,一貌美女子眼眶微红,只凭着一股傲矜持强忍着不曾落泪,而她面前的男子神情...1061 人赞

编辑于 2022-06-13 16:47・IP 属地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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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一级摸鱼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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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界第一小白龙》

  • 结局 HE

  • 正文已完结

  • 小白龙 × 月下仙人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

今年正好两百岁。

在我还是一颗蛋的时候,父王见我这颗蛋花纹昳丽,触之光洁,还会主动发热,简直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暖手宝,于是脑子一热,就把我送给了天帝当生辰贺礼。

说实话,东海白龙王一族的蛋,在没破壳的时候的确很好用,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冬暖夏凉,砸人可疼。

——如果不是我在天帝手上直接破壳的话。

据说当时蛋壳碎了天帝一身,一条小龙光溜溜地直接掉进玉宸道君特意进献的千年玉露春里。

哐当!千年美酒被我吸溜完了,父王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天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缓缓问:「这就是龙王进献给孤的生辰贺礼?」

父王这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是个傻 X,但生辰礼都上了礼簿,如若天帝不收,他就会成为整个天庭最大的笑话。

天帝年轻俊彦,刚刚即位,眼高于顶,因此也没什么妃嫔。他算个好神,不想让父王难堪,又不想多一个蛋作为女儿,干脆把我纳进宫,让天后照看着。

天后是月隐神的后代,温柔敦厚,一直把我当女儿养,没有听从我父王的意见叫我敖大白,而是给我取了个特别好听的名字:皎霂。

天帝在我还年幼时偶尔来看过我——得知我吃得比一个宫的人还多之后,就懒得来了。不过据说他满脸凝重地问过司命星君,自己与天后未来的孩子应当不会因为沾了龙气,也变成一个这样的饭缸吧?

司命星君:?

得知消息的我:?

我身上的确有很多龙族的习性,吃得多,睡得多,爱玩水,爱金银财宝,还爱美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闹着让一个宫的仙子姐姐轮流陪我洗澡。

哈哈,想不到吧。

每当我变成龙身和漂亮姐姐们沐浴戏水时,我就产生一种「我是东海龙族最成功的一条龙」的得意感。

天帝和天后都说,待我长大了,就放我出宫,让我另觅倒霉蛋……不对,是佳婿。他们说得多了,我也开始寻思起这事,积极奔赴于寻觅佳婿的路上。

一开始,我去找父王寻求帮助。

父王脑子不大,口气不小:「本王的女儿,哪里是族里那群只会玩水又吃得多的长虫能配得上的?!」

我听着觉得这形容词有点耳熟,又觉得父王不是很靠得住,于是又去问天后,天后说:「霂儿不若去寻月老,他定能替你解惑。」

我觉得靠谱,于是又去找月老。

我第一次见到无阙,就是在姻缘殿。

月老的宫殿叫姻缘殿,又红又艳,和别的仙气飘飘的宫殿完全不一样。我一开始还以为月老会人如其名,是个乐呵呵的慈祥老头,结果一看,惊得我开口就是一句:「这么俊啊。」

无阙没说什么,但我想他一定觉得我是女流氓。

他当时穿着红色的长袍,神色寡淡,眼上蒙了一块白布,正在拨动满室缭乱的红线。听见声响后微微一动,转身看我,白布轻飘飘落下,露出一双……呃,没什么神采的眼睛?

也不是不好看,就是眼皮耷拉,眼眸微垂,瞳色又淡,看向你的时候,都像是在看一团空气。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何事?」

我说:「我来求姻缘。」

他又转过身:「姻缘天成,时候到了,自然会到。」

我说:「我就看一眼。」

他说:「仙子请回吧。」

我放大招了:「我告诉你,我手段狠得很,你最好是给我看一眼,不要逼我跪下来求你!」

他:「………………………………………………」

他隐忍了一会儿,大概是很无语,再回头认真地看了我一眼。

我穷追不舍:「我再告诉你,我爹是天帝,我娘是天后,我就是整个天庭横着走的第一仙二代,你要想清楚了。」

无阙面无表情地看了我好一会,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龙角。」

我:「啥?」

无阙道:「你的龙角露出来了。」而后顿了顿,语调有所波动:「帝后皆是仙身……你是变异品种?」

我:「……………………………………」

我爹说刚成年的白龙控制不好自己,露出龙角是发情的征兆——这是天界常识。我以前和仙子们一起洗澡也会冒出龙角,看见美人也会如此,压根不分男女。

我可理直气壮了,喜欢美人怎么了,我就喜欢,喜欢就发情,天庭神伦,天经地义。

只是在这一刻,我真挚地希望这个月老是个智障,不懂常识。

无阙是我见过最无趣的神仙。

不过也是我见过脾气最好(泛指被我烦一天也没有反应)的神仙。

和他相熟的神仙不多,就算相熟的也很少来找他。姻缘殿门庭冷落,不过红色鲜艳,怪好看的,我是个喜欢亮闪闪的人,没事就爱站在殿前的红灯笼下,研究那个金光闪闪的丝线能不能扯下来。

无阙虽然一天也不讲几个字,但也不会像我的仙侍姐姐们往往听我叨叨着就露出忍耐而克制的表情甚至落荒而逃,我去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去了第二次,就有了第……不知道多少次。

他一开始不怎么理人,最常做的事就是遮着眼理那堆弯弯绕绕的红线,我说什么他就「噢」「嗯」两声,配上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看上去就很像一个被迫工作的社畜

我总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他,我的姻缘究竟在哪里,他前几次不理我,后来大概是烦了,拿出那一摞姻缘簿,一天翻个几页帮我找。

我也不急了,偶尔带点点心,再去玉宸道君那偷两壶仙酒,他在那儿理红线,我就边吃边看,满殿绕着圈撒欢。

无阙:「南阳校尉李氏女……」

我:「咔嚓咔嚓。」

无阙:「西江王嫡子……」

我:「咕噜咕噜。」

无阙:「京城北巷何家酒馆馆主独女……」

我:「嗷呜嗷呜。」

无阙:「……………………………………………」

他摘下白布,恰好看到了我吃点心时不慎撒在一根红线上的芙蓉酥碎屑。

一向没什么表情的青年缓缓转头看我,我兴高采烈地说:「真好,芙蓉酥味的缘分,想想就香甜可口。」

无阙嘴角动了动,许是从未见过我这般难以形容之人,他妥协了。

他不再一天几页敷衍式地翻姻缘簿,他连夜翻完了整本姻缘簿。

第二天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对我说:「看不到。」

我疑惑不解:「看不到是什么意思?」

无阙顿了顿,从上至下扫了我一遍,满眼写着「不解」二字:「意思是,你的命定之人身份高贵,气运鼎盛,天机不可泄露。」

我大喜:「身份高贵!」

在月老嘴里都身份高贵,比不上天帝爸爸,那也差不多了吧。

哇,我居然如此好运。

我说:「月老大人,我定是天选之龙。」

他看上去不太想理我,最后还是敷衍一般地「嗯」了一声,大概觉得以后可以摆脱我了,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然后我第二日又去了。

无阙沉默了许久:「你又来做什么?」

我笑嘻嘻地说:「找你玩啊。」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敛着眼说:「不必。」

我答得兴高采烈:「必的必的,你帮了我这么大忙还泄露了天机,我定要让你这冷清的宫殿热闹起来,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那一刻,向来没什么情绪波动的无阙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报恩?」

我豪气冲天:「正是正是。」

无阙毕竟还是无阙,他没说出他那句「真的不是在报仇吗」的真心话,面无表情地戴上白布,继续开始理红线。

后来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遮住眼睛?」

他被我缠了又缠,死气沉沉地说:「眼睛看到的不一定为真,帮人牵姻缘,最忌讳的便是一眼定论。我不看,是为了公正。」

我说:「是不是人间那些话本子里说的,富家千金爱上穷小子,皇上爱上小宫女,虽然身份差很大,其实也算良缘?」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更多的是采花贼爱上登徒子,泼妇爱上荡夫,变态爱上更变态,的确金玉良缘。」

我:「……………………………………」

我:「你不对劲,你今天很凶。」

无阙:「?」

我往无阙嘴里塞了一块牛乳糕——经过我的多番观察,虽然我每次塞的点心他都吃了,但他好像最喜欢这种加了牛乳的点心。

我笑眯眯地说:「别不高兴了,我待会去偷玉宸道君酿的灵米露,兑上牛乳,简直仙庭至味。」

无阙:「………………………………」

自从知道无阙的眼睛可以看见任何人或仙指上的姻缘线后,我就缠着他让他帮我看看我的姻缘线到底牵着谁。

他道:「姻缘线未长全之前,有许多条走向。」

我来劲了:「是不是只要我努力,我的姻缘线就能和别的神仙连在一起?」

他大概是不想让我的这份「努力」祸害到其他的无辜神仙,僵硬在原地,迟迟不答。但无阙就是无阙,他会不理睬、装作看不见我,唯独不会骗我。

过了许久,他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心满意足地走了。

据说当晚,向来寡言寡语独居姻缘殿的无阙前往观音娘娘那,沉默地叩了三叩。

观音娘娘看着这个向来生神勿近,满脸写着厌世与「离我远点」的月老拜在自己面前,浑身发毛,还要露出慈祥的神色问他怎么了,无阙言简意赅:「赎罪。」

赎罪?

整个天庭都在好奇他赎什么罪,连天后娘娘都来问我,我无辜极了:「不知道啊。」

然后大摇大摆拉住一个路过的美人神仙,摆了摆手,神气极了:「我想和你努力一下。」

美人嘛,管他是男是女,都是美人。

这个男美人就生得很不错,温文尔雅,眉眼朗朗,皎如玉树临风前,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有种郎艳独绝的翩翩公子感。

他脾气也很好,有些愕然,仍含笑望着我:「仙子所谓的努力是何事?」

倘若是别的女仙,被他这么一看可能就害羞到不敢说话了,但我是谁啊,我可是天庭第一仙二代,沉吟片刻,我问道:「敢问仙人是什么身份?」

他答得翩翩有礼:「在下玄冥仙君宁泽,敢问仙子的身份是?」

玄冥仙君?

我思考了一会儿,这仿佛是天庭里司水的仙君,好像身份挺尊贵的,看来确实可以努力,遂展颜一笑:「我爹是天帝,我娘是天后,我是天庭第一小白龙。」

——这句话是我搭讪不少美人的开场白,因着这个我没少被天帝爸爸和我龙王亲爹摁着混合双打过,但每次都被温柔可亲的天后娘娘救下了。

看得出来玄冥仙君的性子确实好,即便是听到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他也面不改色,在微微的惊讶后很快柔和了眉眼:「原来是皎霂仙子,在下早有耳闻,果然人如其名,皎皎如月,霂霂柔柔。」

我惊讶道:「我这么有名吗?」

他顿了顿:「仙子芳名远扬,天庭无人不知。」

我喜不自胜,美滋滋地告别了玄冥仙君,来到姻缘殿,绕着无阙转了两圈:「今天玄冥仙君说我芳名远扬,整个天庭都认识我!」

无阙面容寡淡,理红线的手顿了顿:「玄冥仙君?」

我得意不已,片刻后又忧愁起来:「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万一找我努力的人多了,我该如何选啊?」

无阙面不改色,没有理我。

我说:「我怎么只有一根姻缘线呢,万一帝宫的门槛被踏破怎么办?」

无阙停下动作,说「不会」。

我问他怎么不会了,他说玄冥仙君是天庭有名的好性子,说话委婉又给面子,他说的话只能信一半。

我问:「信哪一半?」

无阙说:「你名声远扬。」

我摆出愿闻其详的样子。

无阙依旧面无表情:「玉宸道君每个月都要找天帝陛下哭一次,现在全天庭都知道他的酒库被你偷了一半。」

我:「………………………………」

我鼓起腮帮子:「明明不是一半。」

无阙疑问地望向我。

我理直气壮:「做事留一线,日后好做仙,我每次都给他留了一瓶。」

无阙说是什么瓶,我说我从天后娘娘那里拿来的玉滴瓶,一瓶可以盛下一整滴。

无阙沉默片刻,又问我这个玉滴瓶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高深莫测地说,这是璇玑星君特意呈上来给天后展现微雕技术的。

我:「无阙你知道微雕是什么吗?就是人间有的手艺人可以在核桃上雕刻诶!真的太厉害了吧!」

无阙眼上的白布未除,表情微妙地看着我。

然后说:「嗯。」

我对无阙说:「你要不看看我和玄冥仙君的姻缘线吧,说不定就是连在一起的呢。」

无阙问我:「凭何断定?」

我想了想:「他长得俊。」

无阙不说话了。

我便日日去找玄冥仙君宁泽,他也性子好,从来不避着我,我问什么便答什么,我要做什么他也随着我,耐心得很。终于有一日,我生拉硬拽把他带到了姻缘殿,兴冲冲地喊:「无阙无阙!」

我好一阵子没找无阙了,再见到他时,他依旧还是第一次见面的样子,苍白的脸和手,眉目清俊,眼上遮着一块白布,穿大红的衣袍,袖口用金线绣了一对栩栩如生的鸳鸯。

这是他第一次出殿迎接我,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在看到我身边一脸无奈的宁泽后又安静下来,顿了顿,微微行了个礼:「玄冥仙君。」

我觉得他原是想笑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笑出来,那薄薄的唇没有血色,抿成一线,身上萦绕着一种隔世感。

其实初次见他也有这种感觉,后来他偶尔也会露出别的表情,虽然多是无语,总归不像以前那样孤寂。但这次见他,他说话的这一刻,我又觉得,我和他隔得远了。

只是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也无从得知他的心情。

我的兴奋忽然就淡去了许多,但还是记得此行的目的,挤眉弄眼一番,示意他帮我看看我和宁泽的姻缘线。

宁泽向来使人如沐春风,眉目宛然地也回了一礼:「见过月老星君,在下贸然来访,失仪了。」

无阙虽冷淡,总不至于故意给人难堪,他当作没看到我,和宁泽不咸不淡地聊了两句。宁泽笑着回了,低声对我说:「皎……霂儿,无阙大人不喜喧闹,我便不多打扰了。」

是我让他叫我霂儿的,宁泽不习惯,还想推拒,我笑嘻嘻地说:「你是不是想叫霂宝?」

他百口莫辩,红着耳尖道:「那还是叫霂儿吧。」

我说:「那我送你回宫。」

回头又不忘挤眉弄眼一番:「无阙,等我送完他回来找你。」

无阙神色淡淡,不知道看没看到。

送完宁泽,我迫不及待地回了姻缘殿,欢天喜地地问无阙:「怎样怎样?我与他是不是努力就能成的关系?」

无阙应该原是不想理我的,被我磨烦了,才道:「你二人姻缘线尚未长全,有相连的可能性。」

我顿时恨不得仰天长笑,都没注意到我蹦蹦跳跳跑出姻缘殿时,一直未曾看我的无阙看向我离开的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此后我与宁泽出入甚密,天后娘娘总是慈爱却眼神复杂地看着我,天帝陛下却总是一副难以直视的表情。

我不得其解,直到父王一语道破天机。

他那日多喝了点我孝敬的从玉宸道君那顺来的太禧白,欣慰地拍着我的肩:「我儿也会拱白菜了,这一拱还是天庭有名的玉白菜,不愧是我生的小仙猪啊!」

我:「?」

我耐心地解释:「父王,你是龙,生的是小白龙而不是小仙猪。」

他打了个酒嗝,看上去飘飘欲仙:「是,是,白猪龙……白龙猪……都是我的好儿……」

嗯,父王醉了就爱胡言乱语,我能理解。

虽然如此,我隔日就把父王醉酒后曾经化龙跑到观音娘娘的甘露池里沐浴的事情抖了出去,我也不是故意的,就是忽然想起,他在观音娘娘用来美容养颜的仙池里打滚,夺笋啊。

我对无阙说:「我这叫替天行道。」

无阙淡淡道:「不错。」

他一直不怎么理我,现下一直与我说话,我却觉得寂寞。

因为他以前一定会说,你也在玉宸道君酿的玉露春里打过滚。现在却只是敷衍我一句,说「不错」。

我说:「你好敷衍我啊。」

他说:「你快去努力吧。」

我居然秒懂了他说的「努力」是什么意思,但我在这个时候不想努力,而是耿耿于怀别的东西:「无阙,你赶我,你变了。」

他看着我,表情寡淡,眼眸微垂,过了许久才叹了口气:「玄冥仙君方才问我,你是否近日心情不好,才一直不曾去找他。」

我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他真的这么说?」

无阙说:「嗯。」

无阙就是无阙,无阙不会骗我。

我心中痛惜万分,居然冷落了美人让美人担忧,这实在不应该。我脚步飞快,一溜烟就跑去找宁泽了。

宁泽还是一如既往,见到我笑了笑:「见过皎……霂儿。」

我说:「你想我啦?是不是很想见我?」

他顿了顿,眸底浮现一些疑惑,又很快消退而去,莞尔一笑:「霂儿钟灵毓秀,能与霂儿相谈甚欢是宁泽的福分。」

我喜滋滋地又带他出去玩了,但一停步,脑海中蓦然想起无阙。

无阙从来没和我相谈甚欢过,他还赶我。

不行,不能这么想无阙,他在为我早日拱到玉白菜做出努力,我不能辜负他。

我想了想,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烦闷,最后索性不想了,和宁泽欢天喜地地去偷玉宸道君新酿的酒了。

我失败了。

宁泽说只把我当妹妹,没有男女之情。我思来想去,他确实没有什么越矩的地方,好像也不能称之为负心汉。

于是我说:「行吧,那就当妹妹吧。」

我去找无阙说了此事,无阙沉默地看着我,听我喝醉后胡言乱语地说些什么:「虽然如此,我还是想再努力一下,不不不,还是不要打扰他为好……唉,这就是心尖白月光的感觉吗,放不下呀,但又想要他幸福……」

天知道这是从哪个话本子里搜来的酸词,反正不是我能说出来的话,肯定是我为话本子里的爱情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时刻意背下来的。

不过无阙不知道,他还以为我是真情实感。

我确实难过,但难过的不是宁泽拒绝我,而是他那日无奈地看着我,说:「霂儿,你根本不喜欢我啊。」

什么,我两百多年来第一次这么努力,他居然否定我的爱情!

我伤心欲绝,于是跑到无阙那里发酒疯,醒来时发现他刚理好的红线被我揪得乱七八糟,编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

醒来后,我指着一个死结试探性地问:「这是什么,是死掉的苍蝇吗?」

他眉目不动:「你说这是你编的蝴蝶。」

我:「………………………………」

不敢再问其他死结是什么了,我灰溜溜的,难得有些愧疚:「看来我害惨了你了。」

他安静许久,才道:「姻缘线还有再长的机会,我昨日去看了,玄冥仙君的那一根依旧未长成,你可以继续努力。」

我茫然地望着他。

他收拾着一屋狼藉:「把你当妹妹,并非一辈子的事,你若真的喜欢,再去找他吧。」

我的心像是被人忽然刺了一下。

我很少有这样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和父王用龙身打架的时候,和他用护心鳞互砸的时候。

我以为酒还没醒,怅然地举头望天,说道:「罢了,不想打扰他。既然他说是妹妹,那我也不勉强了。」

我好深情啊。

比话本子里和穷书生私奔的千金小姐还深情。

我感动地想着,然后低头帮无阙收拾红线。

无阙顿了顿,垂眼将那只奇形怪状的「蝴蝶」挑开,丝软的红线坠了他满手,像是怎么握也留不住的月光。

昨夜今宵酒正酣,头冒尖角的小白龙抬着脸亮晶晶地看他,嘴里咕喏些谁都听不懂的东西。她习以为常地弯着唇,梨涡盛着月光,眼里晃着月光,脖颈、手心、前额——皎白月光落了她满身。

青年伸手去抓,可光流泄在指尖,即便是月下仙人,也不能留下它。

他心知肚明,也习以为常。

那就不必伸手捞月,讨得空欢喜一场。

我喜欢上了贪狼星君玄天枢。

整整十年,我为他洗手做羹汤,素手做羽织,为他痴为他狂,甚至为他偷来西王母的蟠桃与观音娘娘的甘露,为他庆祝生辰。

可惜他不喜欢我,我做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劳。那日我为他带来玉宸道君新酿的仙酒,他却神色冷酷地经过我,对我丢下一句「与我何干」,我伤心欲绝,从此断情绝爱……

——摘自《龙女日记

我写这日记的时候自言自语,把我要写的句子翻来覆去地念了个遍,还是大声地、感情充沛地朗诵。

听完了全文的无阙表情难以形容:「人间一年,天上一天,你对贪狼星君的喜爱无非持续了十日。」

我理直气壮:「人间十年啊,岁月无情啊!」

他又道:「羹汤是什么,是你那碗清水兑灵露吗?羽织又是什么?你没有做过这个。」

我理所当然:「灵露可是我亲自喊仙侍姐姐清晨采的;羽织?你几日前不是给了我几根废弃的红线吗,我用一根给他精心编了个小蝴蝶。」

无阙面无表情:「我记得蟠桃和甘露是你自己吃了。」

我义正词严:「他怎忍心让一个柔弱女子忍饥挨饿,有好东西肯定要分享给我!再说,我不是分了你一半吗?」

至于玉宸道君的酒,我那日拦下玄天枢后兴高采烈地告诉他,玉宸道君的酒是一流,然后当场喝给他看证明我所言非虚。可惜玄天枢小气得很,待我喝完脸色都变了,神色冷漠地转身就走,扔下了句什么来着……总之就是「与我何干」吧,这男人是真冷酷啊!

无阙没说话了。

我托腮在他身侧喃喃自语:「我这都努力了十几个了,怎么一个有进展的都没有,再这样下去我要怎样另觅佳婿啊。」

无阙还是不说话。

我愁苦了两分钟马上又开心起来,笑嘻嘻拉着无阙去凡境玩了:「走走走,看看人间又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东西!」

凡境是仙人们一起设的一个仙境,相当于人间的影子,神仙们能看到人间的一切,却不能改变这虚无的一切。

不过对我来说也够了,下凡太麻烦,还是凡境好玩,自从它被创立出来后,我就成了它的常客——连带着无阙也是。

我最喜欢的就是去看话本子。

今日有一批西洋舶来品入人间王朝,我带着无阙在凡境中翻找了一番,惊喜地发现了很多西洋的话本,于是用仙法复刻下来,美滋滋地打算带出去看。

我干完自己的,又问无阙:「无阙无阙,你有什么想看的想玩的,我陪你去!」

然后我震惊地发现他居然戴着白布——他陪我出来玩居然戴白布!我痛心疾首:「怎会如此,就算不看这人间美景,我不好看吗!你宁愿看一片白都不愿意看我!」

他噎了一下:「我用了法术,看得见。」

我瞬间平静:「噢。」过了会又问:「看得见干嘛还戴着白布啊。」

他沉默了一会:「我的眼睛不好看。」

我瞪大眼睛:「谁说的?你居然说自己不好看?你对自己有没有自觉?月下仙君请你正视自己的美貌,你可是我心目中比天后娘娘还漂亮的人……」

他呛住了:「……习惯了。」

我说你不能习惯啊,习惯这个东西很可怕的你要改改,一路叨叨回姻缘殿,他终于一脸生无可恋地说:「以后不戴了。」又补充了一句:「跟你一起的时候,不戴了。」

我这才心满意足,然后执意要扯下这块碍眼的白布,他躲,但哪里是我这敏捷灵动小白龙的对手。

我轻而易举地摘下了白布,得意扬扬地看向他——

看向他。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满脸寡淡,垂着眼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没什么焦点也没什么光,望着人像是在望一团空气。

我现在见他时他浅色的瞳孔像琉璃那般美丽,水漾般的光晃着,澄澈专注地看着我。他空荡荡的眼里盛了一整个小白龙,满满当当的,热闹又欢快,再也没有了过去的萧索无神。

我看着他,愣了半天终于反应过来,神气活现地宣布:「无阙你的眼睛真漂亮!尤其是里面的仙子也很漂亮!」

他没说话,冷不防我捧着他的下颌,笑嘻嘻地凑上去又说了一遍:「无阙你的眼睛真漂亮。」

「无阙你的眼睛……唔唔唔唔……」

他眼底流泻出一丝不经意的慌乱,一手捂住我的嘴后退了几步:「你干什么?」

我兴高采烈:「每天对你念十遍你的眼睛真漂亮,你很快就会习惯了。」

无阙又不理我了。

我心想,男人心,海底针,无阙的心,就是最细的那根针。

自那天起,我信守承诺,每天都跑到姻缘殿对无阙说十句「你的眼睛真漂亮」,不过他还没习惯,我就得知了另一件事情。

玄冥仙君要订婚了,和东极青华大帝之女,千娇万宠的玉灵仙子。我原本是没怎么在意的,直到说这天界八卦的小仙男嘴欠加了一句,玉灵仙子冰清玉洁,国色天香,可比那放浪形骸的小白龙要美丽百倍,玄冥仙君这次才算觅得良缘。

我:「?」

你夸就夸,还拉踩我,可恶!仙界现在还有粉圈的吗!

气得我倒头就去姻缘殿和无阙大倒苦水,我激动地说了半天,无阙还是寡淡着一张脸,最后只问了一句:「你不希望他们订婚?」

我噎了一下,心想无阙怎么回事,重点不该是那个小仙男拉踩我吗,怎么谈到这个了。

不过无阙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他问完之后眉眼浮现了一丝懊恼,过了会才恢复平静,慢慢道:「他人口传的,不一定为真,玄冥仙君的姻缘线依旧未长成,你大可以去问个清楚,不必……如此伤心。」

我莫名其妙地说:「啊?无阙你在说什么,我不伤心啊,不过你说得对,我得去见见这个玉灵仙子。」

比我漂亮我也认了,毕竟我爹的基因摆在那,他那树皮老脸怎么能跟人玉树临风的青华大帝比。问题是漂亮百倍我真的不能忍,可恶,赌上东海白龙一族的骄傲……再加上天帝天后目前唯一子女的荣誉,我必不可以比她不漂亮一百倍!

我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了——

一刻钟后,我忽然想到我并不知道玉灵仙子在哪。

于是我回了帝宫,为了疏解心情,我决定看完上次从凡境复刻来的西方舶来话本。

熬到半夜可算看完了,我一点困意都没有,化为龙形兴奋地在整个帝宫内游来游去,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迫不及待地往姻缘宫而去。

我喊:「无阙无阙!」

神仙是不需要睡觉的,但我喜欢睡觉。无阙喜不喜欢我不知道,只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昨夜未眠。

他一袭红衣染了晨露,有种落霜般的冷。

他看着我,问:「你没去找玄冥仙君?」

我过于兴奋,扑过去抱住他手臂,也没注意到他问的是宁泽,摆了摆手直接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昨晚把上次带回来的话本看完啦,里面有一个故事我特别喜欢。」

不知为何,他浑身仿佛放松了一些,低声问我:「是什么?」

我目光亮晶晶地看着他:「就是讲一个公主的娘死了,于是她爹给她娶了个后娘……唉这个公主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后娘,有一面特别神奇的镜子!她问这面镜子谁是王国最美的人,镜子都能回答她的!」

我滔滔不绝,无阙认真听着,我停了,他还用眼神问我:怎么不说了?

我说:「无阙,你眼睛比那个魔镜还漂亮,你又从来不骗人,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

他不解,我已经双手捧住他的脸,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凑上前:「无阙无阙,最诚实的无阙,现在我要问你一个问题,谁是整个天庭最美丽的女……龙女啊?」

我机智地改了个后缀。

最美丽的女人当不了,最美丽的龙女——等一下,玉灵仙子的母亲好像是南海银龙族的公主……不是吧,无阙这就要来打我的脸?

我心里有点悲切,却看见他长而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着,落在那双透明宝石般的眼眸上,一片蓊蓊郁郁的影。他就这样静静望着我,满眼盛着一个小白龙,不吭声也不动作,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我都有些慌张地心想「无阙该不会在纠结要不要撒谎吧」时,他忽然开口了。

他比我高,是垂眼看我的,本该居高临下的目光却浅而柔,像是静止的美丽湖泊,深藏着波涛汹涌的水浪。

他说:「你。」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无阙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地说:「天庭最美丽的龙女,是小白龙皎霂。」

「……是你。」

无阙就是无阙,从不说谎。

我喜笑颜开,没由来的开心充斥了全身,比得知可以继续和宁泽努力发展姻缘线要开心多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无阙都这么说了,我就高兴得可以在东海里游个三天三夜了。

他说:「这么高兴?」

我说:「哈哈,赢过玉灵仙子了!」

我觉得他在那一刻是想说些什么的,但是当我脱口而出「赢过玉灵仙子」后,他就不想说了,安安静静地戴上白布,回到了姻缘殿。

我莫名其妙:「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无阙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你该去找玉灵仙子和……玄冥仙君了。」

我想了想,觉得有理:「对哦。」

虽然不在意了,但我还是很好奇玉灵仙子长什么样,毕竟我是宁泽的妹妹嘛,玉灵仙子很快就要成为我的嫂子了,我得去看看。昨天天后娘娘说玉灵仙子现在就在玄冥仙君的宫殿中,正好也可以探望一下玄冥仙君。

于是我拉着无阙一起去看。

无阙不愿意。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但他不愿意,我今天高兴,也不想勉强他,就一个人哼着曲兴致盎然地去找我的哥哥嫂嫂了。

——玉灵仙子好漂亮。

这是我的唯一感觉。当我的目光落在那冰肌玉骨、唇红齿白、眉眼绝丽的仙子身上时,我的头皮开始痒了。

噌一声,成年多时后被管束妥帖的龙角不争气地冒了出来,我眼泪汪汪,再也忍不住自己面对美人的激动之心,直接扑了过去,嘴里还套着近乎:「玉灵姐姐!我是距离你的南海四万八千里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东海的龙族远亲皎霂啊!」

玉灵仙子显然吓了一跳,随后又被我头顶的龙角惊得眀眸一睁,反应过来后,她接住了我,弯眸一笑,瞬间百媚横生,我看得那叫一个如痴如醉,心想:便宜宁泽了。

这玉灵姐姐比宁泽好看一万倍,也就比无阙要差一丁点吧。

无阙我是看习惯了,但玉灵仙子,我第一眼看,真是惊为天人。

玉灵摸了摸我的龙角,扑哧一笑:「你就是宁泽口中情窍未开的小白龙吗?」

我哪管得了宁泽说什么,疯狂点头,迷迷瞪瞪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姐姐陪我沐浴吧,我好久没玩水了。」

玉灵又被我逗笑了。她温言软语地说了几句,我便不知今夕是何年,只知道点头,点头,点头,更懒得顾及之后赶到的宁泽,一双眼都放在玉灵身上,眼巴巴地不肯离开。

我是怎么回帝宫的已经记不清了,但那日之后外头居然传起了莫名其妙的谣言。

说我这么多年放浪形骸就是苦等玄冥仙君宁泽,这次听闻他即将订婚,忍不住思念,结果去了他宫殿后,看见他的第一眼我就直接发情了,龙角冒出啥啥的……

我听了个囫囵,就清楚一件事:大家都在说我好痴情、好可怜、好惹人疼惜。

我又高兴了,虽然这谣言和事实严重不符,但结论是好的不就行了嘛,我就大摇大摆去姻缘殿找无阙,刚坐下要跟他分享玉灵仙子的绝世美貌,他便忍不住轻轻咳了两声。

我才发现他面色苍白,形容消瘦,顿时瞪大了眼睛:「无阙,你怎么了?」

神仙怎么会生病。

神仙高高在上,无所不能,怎么会生病啊。

我简单的脑袋瓜想了半天才想到他可能生病了,但这实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我急得团团转:「怎么会这样啊,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我才走几天怎么就成这样了……」

无阙神色淡淡地拦住我:「无碍。」

然后又与我说:「我派人打听过了,青华大帝并未有把玉灵仙子许给玄冥仙君的意思,只是近日南海洪涝严重,想请玄冥仙君前去帮忙。」

我哪有心情管什么玄冥玉灵,我满心满眼都是无阙,我想说你别说了,他又咳了两声:「我见他近日红鸾星有动的倾向,你多在他面前走走,他的姻缘线,会与你连上的。」

本就是天作之合,本就是多年夙愿。

我愣愣地看着他,见他弯着毫无血色的唇,对我说:「另觅佳婿的机会来了,你努力一点,你们就可以是天作之合。」

无阙说,他想自己待一会,他头有点痛。我不敢打扰,只能乖乖地退出姻缘殿。

这时才有空思考他说的东西——玉灵仙子和玄冥仙君没有订婚的意思吗?红鸾星动也就是确实到我努力的时机了,但是我——无阙生病了,我怎么还能去管自己的佳婿呢,我还是不是人……啊呸,是不是龙了!

我气呼呼地化成龙形盘尾坐到了姻缘殿前,想了想,又溜到玉宸道君的酒库中把他珍藏的延年益寿、包治百病的药酒给偷了出来,带到了无阙床边。

他睡着了。

无阙憔悴的样子看得我十分难受,我给天后娘娘传信,问神仙生病的原因,又找天帝陛下和父王传信要了许多治病的药材、仙丹,就一直坐在他榻边望着他。

无阙真是非常好看。

我心想。

我不想要佳婿了,一直这样不好吗,我真的很开心啊。

我又想。

……无阙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我最后想。

我也睡着了。

天后娘娘说,神仙不会生病,倘若出现什么异状,自己也会知道原因。

无阙的病很快就好了,我去问他,他却不肯告诉我。按照我原本的性子,我应当死缠烂打插科打诨,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说出来的。

但我没有,因为有一件新的让我烦恼的事出现了。

我父王要给我娶后妈了。

要真是这么简单,我也不至于烦恼。父王虽然没心没肺了几千年,我还老戏称他为树皮脸,但整个仙界都知道,东海龙族天生容颜不老,父王他不说话不喝酒的时候,还是挺轩然霞举的,有种潇洒公子的风流倜傥。

他对情情爱爱不怎么上心,我娘死去多年,他也一直没有另找。我对他老树开花这事本身是没意见的,直到我看见了我未来后妈。

后妈是一个年轻的仙侍,名为慧柔,刚飞升上来。父王在某次仙宴对慧柔惊鸿一瞥,立刻倾心相付,不可自拔。

我去见了慧柔仙子,也看见了父王对她深情款款,眼中再装不下其他东西的模样。

慧柔确实貌美动人,行止柔弱,纤腰楚楚,如一枝袅袅清荷,一颦一笑,都有种弱不胜风又美不胜收的风姿。

但我觉得,她好看,却比不上玉灵;她温软可人,却……令我心底没由来地不舒服。

明明没有什么冲突,我闷闷不乐地在宫里揪着头发,想去姻缘殿与无阙分享,却又怕他觉得我太小气。

怎么会这样,以前我和无阙可是无话不谈,现在居然有偶像包袱了,我果然变小气了。

我无精打采地这么想,只觉得时间也许可以抚平我奇怪的心思——直到仙界又接连出了几件荒唐的大事。

玉灵姐姐的父亲东极青华大帝执意要纳慧柔为后,贪狼星君玄天枢对慧柔一见倾心,在仙会上与我父王针锋相对。此外还有火德真君、司禄星君、玉清真王……他们皆与慧柔有了关联,为慧柔争风吃醋,冷面相对。

慧柔慧柔,整个仙界都因为俘获众多仙君的慧柔仙子沸腾起来了。

然后,最荒唐的事情发生了。

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年一度的群仙宴上,天帝陛下那张总是冷若冰霜的脸,在看到上前袅袅娜娜请罪的慧柔时,骤然有了变化。

大半个仙庭鼎鼎有名的仙君都爱上慧柔,天帝陛下也爱上了慧柔。

天帝陛下要纳慧柔为天妃,甚至我听仙侍姐姐悄悄说,天帝陛下私底下对慧柔许诺,要废了天后娘娘,扶慧柔为后。

天帝陛下与天后娘娘少时夫妻,伉俪情深,天帝陛下说过,只会有天后娘娘一人。

我不可置信,我满心不解,我看着天后娘娘在宫中对我依旧若无其事地微笑,我离开后就默默垂泪——她许是忘了,白龙一族掌天地之水,她的眼泪,是我能感知的存在。

我看着向来无忧无虑的父王双眼通红,日日酒醉潦倒,眼中没了我的身影;我看着天帝陛下对我的疑惑横眉冷对,半个天庭为慧柔如痴如狂;甚至在前往姻缘殿的时候,我看到了慧柔,美人明眸垂泪,半掩俏容,期期艾艾地问无阙:「无阙大人……慧柔自来身似浮萍,只想求问一句,慧柔的缘分究竟、究竟……」

我脑子嗡嗡,看着她那样娇羞不胜地靠近向来孤寂无趣不允他人近身的无阙,而无阙没有拒绝。

我愤怒极了,也委屈极了,断没有自己憋着的意思,张牙舞爪地就冲了进去:「无阙!」

我又是许久没见到无阙了。

他还是原先的模样,一袭宽大红袍,明明是热烈的颜色,看起来却比谁都要寡淡。听见我的声音后似是愣了愣,侧头望向我,露出那种惯常的无奈神情。

无阙转过头,退后两步,避开慧柔的手,嗓音平淡:「姻缘一事,自听天命,恕在下不敢泄露天机。」

只一句话,我就放下心来。我就知道,别人都会变,无阙不会,无阙就是无阙,他没有变。

慧柔被无阙「送客」了,我正想好好盘问慧柔来找他究竟是做什么的,无阙先问我了:「你来是为了慧柔仙子?」

我一愣,想了想,问自己,是吗?

好像不是。

仙界第一小白龙有什么说什么,在此刻干巴巴地憋出一句:「我就是想见你了。」

我就是想见无阙了啊。近日这么多烦闷事,我抓心挠肺想与无阙分享,又怕他觉得我小气,今日实在忍不了了——小气就小气吧,无阙不会嫌弃我的,遂说干就干,兴冲冲地跑来了。

这次是他愣住了。

他好像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直到我溜达到他旁边,小心翼翼地说:「无阙,慧柔的姻缘线到底连着谁啊?」

无阙没有瞒我,浅浅地皱眉:「我方才看清楚了,她与旁的仙人不太一样……她身上,居然有许多根姻缘线。」

方才那女仙走至他身前,无阙才看清,千娇百媚的仙子浑身上下都缠绕着红线,那样红到发紫发黑的颜色,遮掩了她雪白的脸颊,看上去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我也从未听过这般惊世骇俗的事,琢磨了一会,忽然警觉起来:「那你知道那些姻缘线都分别连着谁吗?」

无阙一语道破我的心思:「你想问谁?」

我差点将「你啊」两个字脱口而出,眼巴巴地望着他,不知为什么说不出口,只能信口胡诌道:「比如玄冥仙君啊、玉宸道君啊……」我说了一大通,才极快地加了一句:「再比如说无阙仙人啊。」

他沉默着,似乎从我刚开始说话起就有些出神。

我开始怀疑他根本没听到我提他的名字,于是也歇了劲,开始反思自己:这么多仙君都喜欢慧柔,无阙怎么不可以?就算我不喜欢慧柔,我也不能自私地要求无阙也不喜欢慧柔啊。再说无阙一直单身到现在,也没什么女仙对他表达好感,他就算有了喜欢的仙子,我也该为他高兴不是……

个屁。

我一点都不高兴。

我根本难以开导自己,简直比三天三夜玩不了水还要难受。我凝望无阙的侧脸,闷闷不乐地心想,昔日潇洒旷达的小白龙不在了。

我真的越来越小气了。

十一

天界越来越混乱了。

天帝陛下对天后娘娘的态度越发冷漠恶劣,我那日不过提了两句「不该如此」,陛下便罚了我两道天雷——虽然不痛不痒,但天帝爸爸以前最多骂我两句,又怎么会降天雷?

我去劝父王,父王对我视而不见,甚至逼我在他与天帝陛下之间做选择,帮他夺回慧柔仙子,我只好一边喊「怕了怕了」一边化成龙身溜出东海。

我身边所有爱上慧柔的仙君全都着了魔,一句旁的话都听不得。我不敢看天后娘娘故作欢颜的脸,去找玉灵仙子,发现她也憔悴不堪,想必和我一样,正为父亲因疯狂争夺一个仙子而晚节不保的事烦恼不已。

我不是没怀疑过慧柔仙子的身份,但查来查去,她不过是一个开了灵根的凡人,机缘巧合之下修炼飞升罢了,背景干净得很,我什么都瞧不出来。

天庭为一个仙侍四起纷争,甚至不再各司其职——听起来荒谬,却是事实。倘若不是寥寥几个资历老的仙君和天后等女仙苦苦支撑着,被庇佑着的人间可能已经灾祸不断,三界都要大乱。

我也不怎么笑了。

反倒是天后娘娘来宽慰我,说慧柔灵根普通至极且命格平凡,即便是天帝陛下用尽千般手段也无法延长她的寿命,最多百年,她就会重新投胎,天庭众仙再如何神通广大也干预不了地府的事,到时一切便都会好了。

百年,对白龙一族来说确实是弹指一瞬。但我认认真真地问天后娘娘,百年留下的疤,即便是万年,能愈合吗?

天后娘娘说,霂儿,你长大了。

我心想,长大和话本子里说的不一样,一点都不好玩。

我还是喜欢去姻缘殿找无阙,但我没有往日那般闹腾了。我安安静静地坐在无阙身边发呆,看他理红线,一看就是一整天,一句话也不说。

无阙的话反而多了起来,不过他大概就没这个天资,和我待了这么久也没学会我的十之一二,说的话也干巴巴的,一点也不有趣。

他说:「人间下雪,你想去看吗。」

我说:「我看过许多次了。」

他顿了顿,搭话搭得万分艰难:「每场雪都不一样,今日的雪说不定……更加白。」

一听就知道在没话找话,但我憋了半天,还是笑出了声。

只要无阙一开口,我的心情就会忍不住变好一点,就像是停在风口上的蝴蝶,想落都落不下去。

我原以为天庭这场劫难还要持续一百年,直到那日姻缘殿前,玄冥仙君拦住了我。

宁泽依旧还是翩翩如玉的模样,只是表情有些奇怪。他微微皱着眉,低声对我说:「慧柔不太对劲。」

说起来,玄冥仙君是极少数的,没有喜欢上慧柔的年轻仙君之一。

我心里一个咯噔,听到宁泽似是不知如何组织语言,慢慢地讲道:「我那日听到她仿佛在与人对话,说的东西却闻所未闻,我用心记着,有这么几句格外令人在意。」

不等我催促,他又口吻怪异地模仿道:「『系统,为什么我的道具对月老不管用?』『你帮我再种一根红线,我上次又发现了一个气运较高的仙君』『当万人迷的感觉真爽啊,这个时空实在对我胃口』……」

我瞪大眼睛,吸了口凉气:「种……红线?」

玄冥仙君神情凝重:「我当时便心生疑窦,想看看她在与谁说话,结果定神一看,越发毛骨悚然——她身边空无一人,她分明在自言自语。」

我身为一条龙,身上没有疙瘩,但这不妨碍我疯狂搓手臂,我感觉一阵反胃。

宁泽来得急,走的时候也匆忙:「此事关系重大,我只来得及告知你。你去与天后娘娘禀报此事……但最好不要与无阙大人提及。尽管不知那慧柔是何底细,她既说已经在月老身上下了手段,就怕会生变故。」

我点头,叮嘱他「你也要小心些」,便心事重重地进了姻缘殿。

还没等收拾出一个笑脸,坐在红线前的无阙忽然问我:「为何不请玄冥仙君进来?」

我一下呛住了:「啊……你、你看见了啊?」

他嗓音平淡:「嗯。」

我想到慧柔这事不能跟他讲,随口胡诌了一个理由:「宁泽来告诉我,明天要带我出去玩呢,听说是个很好玩的地方,我就和他聊得久了点,哈哈。」

我干巴巴的「哈哈」实在很没有信服力,也不知无阙信了没有。

无阙信了吧。

因为我每次出去玩就兴奋,无阙通常不搭理我,任由我兴奋。今天也是,为了掩盖我的不对劲,我也绞尽脑汁与他说了许多话,无阙故态复萌,又不搭理我了。

我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呆呆地望着他,心里空落落的。

慧柔真的对他做了什么吗,那无阙会变吗?无阙一开始不会变,万一慧柔那个所谓的「道具」升级了呢,他现在会变吗?

他会像天帝爸爸一样,如果我阻挠他喜欢慧柔,就劈两道雷……不对,他是月老,应该是卷一捆红线来抽我。

我想到无阙会对我横眉冷对,难受得饭都吃不下了,说一句「我先走了」,就决定快去找天后娘娘解决这事,走出了姻缘殿。

我不喜欢回头,真白龙从不回头,连泡过的水都不会再泡第二次。

我真的不喜欢回头,才不知道无阙又在我身后看我。

他一直在我身后看我,却从来不叫我。

好奇怪。

十二

我和天后娘娘秉明了这件事,天后娘娘格外重视,让我偷偷找宁泽来帝宫,我们三人好生商讨一番对策。

但我还没来得及去找宁泽,一则传闻陡然出现。

玄冥仙君宁泽,对慧柔仙子日久生情,愿意在人间为她下一场轰轰烈烈的彩虹雨,以表心意。

我:完蛋,盟友中招了。

这事砸得我头昏眼花,我还急急切切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亲眼看见天帝陛下来到天后娘娘寝宫,面无表情地说三日后要为慧柔举行封后仪式,让天后娘娘离开帝宫。

天后娘娘沉默片刻,道好,然后说,望陛下之后珍重。

火德真君为了逗慧柔开心,在人间放了一场连绵群山的大火,玉灵仙子耗尽所有灵力,才调水扑灭了这场大火。

所有人对慧柔的爱都没有理智了,他们甚至决定要在三日后的封后大典上,共同与慧柔成亲。我算了算,就算慧柔被劈成几十份,也不够他们分的。

更何况,里面还有我爹,还有天帝爸爸,还有光荣殉身的宁泽。

我去姻缘殿。

玉宸道君最近酿的酒越发苦了,我不用偷,他自己送给我的。他抚着白胡子道,这一瓶叫忘情,因为情之一字,太苦太苦。

他素来文绉绉的,我懒得多听,抱着酒坛子一溜烟跑了。我原想留一点给无阙,但实在太苦,我就自己喝完了。喝完醉醺醺趴在无阙的桌案前,喃喃道:「忘情……」

他静静地看着我,问我:「玄冥仙君要与慧柔仙子成亲了?」

我心说何止呢,还有几十号仙君,但茫茫然间,我想起天后娘娘温和嘱咐天帝陛下的模样,想起那句「珍重」,哭得难以自拔,我哽咽地对无阙说:「为什么会这样啊?」

全天庭都变了,只有无阙,一袭华美红袍,金线绣成的精致鸳鸯在他袖口,却也不能让他看起来鲜活热闹一点。无阙的眉眼是真真好看,我越看越觉得他才是仙界当之无愧第一美人,我说:「无阙……」

你不会变,对吗。

一百年而已,我总能找到办法的。

他总是寡淡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此刻却柔和着眉目,伸手挽了挽我额前的碎发:「天帝陛下与白龙王身上的红线,皆是人为。」

我喝懵了,都未反应过来。

他垂着眼道:「……劫难过后,我观玄冥仙君身上的红线,有生长迹象,想来与你也正是契合,恰成一对。」

我茫然不解,无阙却覆上我的眼睛,温声哄我:「睡吧。」

无阙从来没有对我这么温柔过,他是性子不错,但以往最多也就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说话,再递给我一包我爱吃的点心,这次却不太一样。

我这一觉果真睡了很久,睡了三天,睡到天帝陛下本该举行的封后大典。

醒来时我正在帝宫,天帝爸爸和天后娘娘都坐在我身侧,天帝冷着一张脸,问我:「酒醒了?」

我:「……啊?」

他不由分说地将什么东西顶在了头上,然后随手一挥,一道雷劈下,电光浇了他满身。

我这才看清他顶着什么:「……爸,这不是人间的引雷针吗?」

他眉目不动,又是一挥。

一道天雷、两道天雷……整整两百道天雷过后,即便是天帝陛下,衣袍也焦黑一片。

他说:「二十道还你,还有一百八十道,还给婉容。」

婉容是天后娘娘的名字,她看着天帝陛下,先是笑着,片刻后却不知不觉落了泪:「您不必如此。」

天帝的眸中涌动着一些心疼与自责的神色,也没管精神恍惚的我,对天后娘娘道:「我已让司命对那仙侍用了搜魂,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搜魂是在天庭里也十分残忍的手段,是要进入识海,将记忆全部翻找一遍。用通俗点的话来打个比方,就是把别人的身子拆开,一根一根查看别人骨头是否完好。

这是一个会让人极度痛苦,却能有效寻得真相的过程,只是在我印象中,哪怕是罪行滔天(当然天庭基本上没有这种)的仙官,天帝陛下也从不用这种手段。

我这才反应过来:「您不中邪了?」

天后娘娘解释:「天界众仙都恢复正常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迷迷瞪瞪:「怎么忽然……」

天帝陛下和天后娘娘忽然沉默了。我没注意到他们的沉默,因为此时帝宫的宫门被敲得砰砰响,我听到了许多人的声音,最熟悉的便是一道一把鼻涕一把泪丢人至极的哭腔:「陛下!我的女儿比那劳什子仙侍要大个几百岁,她居然连我都不放过,陛下我东海白龙王简直晚节不保,您要替我做主啊!」

我爹成功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

随后便是东极青华大帝干巴巴又失魂落魄的附和:「晚节不保……」

这场兵荒马乱持续了许久,我被迫带着营业微笑的痛苦面具,安慰这群一想到自己曾经和天帝抢女人就瑟瑟发抖的可怜仙君。

很快,搜魂的结果出来了。

慧柔这个身份没问题,但她被夺了舍,身体里还有两个意识,一个叫「系统」,一个就是「慧柔」,真正的被夺了舍的慧柔,醒来后一直在号啕大哭。

天帝陛下把「慧柔」和「系统」拎了出来,带到了天庭专门用于刑罚的地方。我也终于得了空,问天后娘娘:「娘娘,我醉酒之前不是在姻缘殿吗,怎么回来了?」

天后娘娘道:「月下仙人把你送过来的。」

我点头,有些疑惑这些仙官怎么忽然恢复正常了,但我没问,一种新的冲动出现,让我久违地兴高采烈起来。我嫌弃地推开了要与我父女情深的父王,又草草安慰几句虽然中招晚只来得及下一场彩虹雨但依旧十分自闭的宁泽,就迫不及待地往姻缘殿赶去。

我最高兴的时刻,要和无阙一起。

不知道无阙是否知晓真相,若是知道,我让他告诉我;若是不知道,那我就和他一起去问别人。

总之——

我推开姻缘殿的大门。

无阙不在。

我笑容一顿,才发现天帝陛下居然在,身边还跟了一个神色冷峻的黑衣仙君。天帝陛下似乎没想到我会忽然到来,向来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的他,忽然显现出了一点狼狈。

我有些奇怪:「您不是去干正事了吗,怎么在这啊,是来找无阙的吗?对,无阙呢?」

天帝陛下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片刻后却又撇过眼。他身边的黑衣仙君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似是不忍地低下眼。

我心大,我神经粗,放荡不羁小白龙从不纠结他人心里的弯弯绕绕。龙生嘛,就该快活一点,不在意那么多细枝末节,才能活得自由自在。

但这是无阙啊。

我脑子嗡嗡地响,又问了一遍:「无阙呢?」

天帝陛下说:「霂儿,天庭该有这么一劫。司命早就算到过,只是不知来早来晚。」

黑衣仙君说:「劫难,度过的办法有很多,但每一个都该付出代价。」

比如,静静等待一百年,直到慧柔死去;比如,按玉宸道君所想,用天庭半数仙子的毕生仙力,耗费五十年酿一罐「黄粱梦」,唤醒仙君们;再比如,只要一个愿意牺牲的月下仙人就好。

月老只能结人良缘,不可断人姻缘。

无阙没有什么朋友,他的姻缘殿空荡荡的,一直没人来访。黑衣仙君算一个他私交还不错的人,名号度厄星君。

他说,无阙剪断了慧柔仙子身上所有的红线。

我问,剪断了会怎么样呢。

度厄星君说,擅用职权,神格陨落,烟消云散。

——这就是代价。

天庭清醒的神仙痛苦一百年,又或者多数神仙耗费半身仙力,又或者是只要一个神仙,只要一日。

他愿意烟消云散。

我问:「为什么啊?」

度厄星君带我去了一座仙山,在仙山顶端,我看到了一块光秃秃的石头。

他说:「无阙原身是一块无阙石头,修行千年,一朝飞升。」

什么叫无阙灵石,无情无爱,无喜无悲,无痛无感,他天生无阙,最合适做月老,断人离合,公正清醒。

我在石头边看到了一根被编得乱七八糟的红线,端端正正地摆在灵叶上,像是什么稀世珍宝。

我抱着石头和红线回了姻缘殿,路上遇到了贪狼星君玄天枢,他叫住我,神情有些复杂,别扭地说:「昔日你送给我一根废弃红线编成的死结,我嫌弃至极,转身想扔;如今却是你不计前嫌,我还得感谢你,再说一句对不住。」

我定定地望着他,举起那根红线:「是这个吗?」

他迷惑地看了红线好一会,说:「我记不大清楚了,但当时无阙仙君不是要走了吗?」

玄天枢说,月下仙人问他,如若不愿意拿着,可否转赠给他。

玄天枢挠了挠头:「他对我说,他很喜欢蝴蝶。」

昔年我一边朗诵我的日记一边神气地对无阙说,我送了玄天枢一个红线编成的蝴蝶,这便是我做的「羽织」了。

那只蝴蝶,端端正正地摆在他身边,如今被我捧在掌心,鲜艳如初。

我坐在姻缘殿,想起我问过他,无阙无阙,你能不能看到自己的红线?

他说他没有。

我没有深究过,直到度厄星君告诉我,世间万物皆有姻缘线,只有无阙灵石,因为无情无爱,没有这根红线。

我说「噢」。

天后娘娘告诉我,神仙不会生病,若是生了病,肯定自己知道原因。

无阙生过一场大病。我冥思苦想他的病是什么,直到司命星君跟我说,无阙天生孤煞的命格,有了偏移,他红鸾星动,呈的却是难得一见的守护星象。

红鸾星动,说明无阙的指间,弯弯绕绕的,长出了一小截姻缘线。

无情无爱的无阙灵石怎么可以有感情,还妄图长出姻缘线。万物有命,天道不容,他伤得很重,只是藏得很好,我便以为他已经痊愈了。

所有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怜悯地望着我,告诉我很多我以前一无所知的事情。

可是他们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坐在空荡荡的姻缘殿,直到天帝说,姻缘一事不可无人掌管,会有新的月老接任。

我没有哭闹,没有死皮赖脸求着不要,而是静静坐了很久,然后说:「我来吧。」

天帝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父王去找他,天后娘娘去找他,玉灵仙子去找他,玄冥仙君也去找他,他看了我许久,就同意了。

我不是天妃了。

虽然也不是月老,但是在做月老的工作。

我做得也不好,手忙脚乱的,根本没有无阙一半利索。

我记性不大好,喝醉酒后就不记事了。后来我在镜子里,发现自己的眼睑下有一点很小很小的红痣——这么文艺的东西我以前可没有,我点了点红痣,看见一只透明的蝴蝶飞了出来,它翩跹起舞,落在我耳畔。

人间的戏法,我缠着无阙要他学,他当时木着脸说,仙力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我听到无阙的声音,说:「皎皎,别哭。」

我才发现我哭了。

司命星君看不到自己的命格,月老算不到自己的姻缘,小白龙也感知不到自己的眼泪。天行有常,万物如此,那日我还在死缠烂打着无阙,对他说,人间的小孩哭了,亲近的人都是用戏法哄的。

他沉默许久,我也不以为意,很快就去看别的东西了。

天庭第一小白龙从不掉眼泪,三百年来快乐似神仙,有一点点不高兴,见到无阙,也就好了。

唯一一次落泪,他不在我身边,精心准备的戏法,根本哄不好我。

我一直哭一直哭,哭一次就能听到蝴蝶用无阙留下的声音对我说:「皎皎,别哭。」

父王来找我,一进来吓了一跳,对我说:「乖女儿,你别哭了,姻缘殿都要被你淹了。」

我认真地说:「我想听无阙的声音。」

他就不劝我了。

我晚上抱着那块石头,认真地点点他,说:「原来你真是石头变的啊。」想了想,又唉声叹气道:「可是你一点也不像石头,倒是像琉璃石。」

玄冥仙君宁泽也来找过我,犹犹豫豫半晌,才说:「霂儿,其实我早该告诉你,你当时虽未开情窍,外面传你我二人你也不否认,但你应当……已经心有所属了吧。」

他鼓足勇气才说,如果我不介意,他可以照顾我。

我说:「你还是把我当妹妹吧。」

然后心想,连宁泽都看得出来我喜欢谁,为什么当时我看不出来,无阙也看不出来呢?

我没看出来是一个意外,但无阙没看出来,肯定是无阙太笨了。

我又对石头说:「你真笨。」

可是我知道不是的。因为那只蝴蝶再次飞了出来,他还未说「别哭」,我就已经哽咽道:「我就要哭,有本事你出来,否则你的红线都要被我的眼泪泡发了。」

不是他笨,是我太理所当然。

千千万万,皆是我的错。

原本我只用不开心一百年,现在,我可能要不开心一百个一百年。

我心想:赔了。

十三

我问玉灵仙子,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说,离……那件事过去,也三个多月了。

我大惊失色,怎么才三个月?我过的莫不是人间的时辰,不然怎么觉得,都一百年有余了?

玉灵看了我许久,终于下定决心般对我说,无阙可能没有消散。

我一顿。

她说:「断姻缘是为天不容,但昔日『慧柔』的姻缘毕竟不是天成。我这也是猜测,但也有个法子,或许可以一试。」

她说这是她爹青华大帝告诉她的,我心想不愧是青华大帝,比我爹靠谱多了。

玉灵说:「即便没有消散,他的神格也被褫夺了,灵神恐怕被封在你那块石头里。无阙灵石内有乾坤,他在其间如沧海一粟,你若要寻他,进灵石内部,将他拉出来便可。」

这些都是玉灵的猜测,她说的方法也很是希望渺茫,我若是进去了,先不说找不找得到问题,灵神进入其他本体本就是极为危险的事情,我要经历这块石头经历过的一切,如若能醒来,才能开始寻人。

一听就很不靠谱。

难道这世上爹都一样不靠谱吗?

虽然如此,我还是灵神离体,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我经历了无阙灵石经历过的一切。这滋味委实不太好受,因为一块石头,无情无爱,风吹雨打也不痛不痒,他的世界一片荒芜,没有色彩,也没有感觉,和我两百岁之前的经历截然不同。

我跟着他修行飞升,位列月老之位,跟着他过着无人顾怀、无人相伴、也无须关切任何旁人的孤寂日子,然后在很多年后的某一日,他的殿门被推开了。

我看见了自己,在灰蒙蒙的,连姻缘殿都是一片灰暗的世界里,唯一的亮色。

小白龙大摇大摆地说:「我来求姻缘。」然后微微一弯眼,明眸皓齿,灿比骄阳。

他的记忆到此为止,我醒了。

我也成功来到了这黑漆漆的、空旷无边的灵石内部,要去寻一个大概和我眼睑红痣差不多大的灵神。

比沧海一粟还沧海一粟。

我心想,无阙如果真在这,这三个月该多难熬啊。越想越觉得不爽,恨不得打烂这乌漆嘛黑的破壳子,赶快把无阙带出去。

我走啊走啊,不知道走了多久,别说无阙的灵神了,鬼影也没见半个。

我走啊走啊,走得筋疲力尽,感觉已经几百年过去了,累得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想办法。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要用智慧解决问题。

我看向自己空荡荡的指尖。

姻缘线这东西,据说就算一端在天庭,一端在地府,也能连上。无阙肯定想不到,我在继任月老职位的第一天,就强行在「皎霂」空白一片的右边,写上了鬼画符一般的「无阙」两字。

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我也没受天罚,该吃吃该喝喝,一点事都没有。

那就当它有用好了,它现在应该另一端连着无阙,虽然我看不到,但我可以用心去细细感知……

——我什么都没感知到,除了有点饿。

我沮丧地心想,果然术业有专攻,这玩意还得无阙来看。

我又盯着指尖看了一会,忽然觉得不对——我怎么能看到的?这里不是黑漆漆一片吗?

小白龙说过自己从不回头,但这一次,她回头了。

我看到我踩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散发着微微的光,那些明暗不定的光里,夹杂了一片温和润丽的红。

我试探着往微微红光的旁边踩了一圈,发现只有一个方向连了那片红。

……这世上怎会有我这么聪明的龙。

我大喜过望,踩踩踩,踩踩踩,逐渐踩出了一条蜿蜒却完整的红线——红霞铺成的路。

我精神百倍地走了许久,看到路的尽头,有一点与其他地方都截然不同的,琥珀色的温柔亮光。

那是无阙。

我确信无疑,整个天庭,只有他的眼睛会是那样浅浅却漂亮的颜色。无阙灵石灰不溜秋的外表下,是理所当然的美丽琥珀。只有我这样天天缠着又抱又磨的天选之龙,才能看到。

我扑了过去,然后眼前一白,失去知觉。

十四

醒来时我在帝宫,身边围绕着一圈人。

父王老泪纵横:「我儿啊,你终于醒了……」

我不理他,左看右看,还是没看到我想见的人,正急得不行的时候,天后娘娘说:「月下仙人官复神职,还需要一段时间。」

我:「?」

我不可置信:「我成功了?」

司命星君点头:「我原以为他命数已定……原来还有变数。」

度厄星君也说:「现在看来,他命星虽黯淡却未熄灭,不是执念尚存,是知道会留下一线生机。」

天后娘娘摸摸我的头:「我都听玉灵说了,倘若没有你的话,月下仙人灵神出石恐怕还要修行个两百年,如今你先助他灵神回位,陛下又帮忙重塑神位,最多三日,他便能回归姻缘殿了。」

两百年?

我悚然一惊,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庆幸自己成功了,不然真要等得吐血。

玉宸道君摸摸胡子:「天帝陛下为了帮无阙仙人重塑神格,估计要损千年仙力,果然还是疼爱你啊。」

我得意一笑:「那当然,我可是天庭第一仙二代……」

然后迫不及待翻身下床,吭哧吭哧往外跑:「天帝爸爸在哪呢,女儿去帮他捏肩捶背尽孝了!」

玉灵的声音在身后远远传来:「可能在姻缘殿吧,皎霂你跑慢点……」

我的步伐顿在了姻缘殿门口。

有人恰好推开殿门,一身红袍,金线纹袖,若隐若现的一对鸳鸯。他看上去大病初愈,眉眼清俊,肤色却苍白,有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寡淡隔世感。

看见我后,他怔住了。

我使劲瞪大眼看着他,心想都快人间百年不见,他怎么又变好看了。

无阙指了指自己的头,顿了顿:「……龙角。」

我茫然地一模头,发现真的又冒龙角了。我都快三百岁了,成年多时,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当众冒角的时刻。

但我是谁啊,我可不会尴尬,喜笑颜开地教导他:「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龙族发情才会冒角的。」

他似是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要脸,露出难以形容的神情。

我继续说:「遇见喜欢的人就发情了,发情就冒角,天经地义……」

他愣住了,望向我捧着龙角的指尖。

我像发现了新大陆:「无阙!你耳朵红了!」

他:「……」

他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我发现你在姻缘簿上乱写……以后万不可如此……」

我急切地问:「那我成功了吗?连到了吗?」

无阙就是无阙,他会不理我,会装作没看见我,唯独不会骗我。

他抿唇,点了点头。

天行有常,万物有灵,比如小白龙感觉不到自己的眼泪,月老不可看自己的姻缘。

那时他看向姻缘簿上的「皎霂」二字,发现右侧一片空白,原以为是她的命定之人身份高贵,气运鼎盛,天机不可泄露;后来回归神位,看见空白处歪歪扭扭的「无阙」二字,才忽然想到,与月老有关的姻缘,他同样看不到。

——姻缘簿上不可乱写,乱写必受天罚,除非原本便是命定。

我欢天喜地了一会,才关心地问他:「你都好了吗?」

他说:「好了,你来之前,天帝陛下刚走。」

我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想问,也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跟他说。我甚至想骂他自作主张,又或者夸他舍己为人……个屁。

可我看了他许久,看得他不自然地转过眼,也没舍得骂他,只想到一句:「无阙,你转过来。」

他:「……为何。」

我十分不满:「你为什么要问我,你明知道我不怎么讲道理。」

他:「………………………………………」

无阙无奈之下,转过了头。

我双手捧起他的脸靠近,直到整只小白龙满满当当映在他漂亮的眼眸里,才心满意足地笑嘻嘻问他道:「无阙无阙,谁是这个天庭你最喜欢的女……龙女啊?」

他低眸望着我,然后伸手摸了摸我的眼,轻声说:「一千八百四十二次。」

我:「?」

我心想,这么不认真的吗,我还在问你问题呢,你怎么开始算数了。

他说:「蝴蝶动了一千八百四十二次,你哭了一千八百四十二次。」

我说不出话了——谁会想到他还看得出来蝴蝶动了多少次?

无阙沉默了一会,又说:「是你。」

我没反应过来,他继续说:「不是最喜欢的龙女,整个天庭最喜欢的就是你,只喜欢你,最喜欢你。」

我又说不出话了。

我心想看话本子多的是我不是他,我现在说情话居然还比不过人家,太丢脸了吧——

我松开手搓了搓,要说句什么,他已经轻轻吻了下来。

小白龙不行了。

我迷迷瞪瞪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写道:「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我也是。」

然后我问:「……你可以和我一起沐浴吗。」顿了顿,兴奋道:「去玉宸道君的仙酿池里!」

无阙:「………………………」

无阙说不,我失落万分,还是依着他了。

没办法,仙二代要以身作则,好不容易努力来的倒霉蛋……不是,是佳婿,该让步还得让步。

我做天妃两百年了。

做月下仙人的夫人,可能还有两百个两百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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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选专栏《心悦卿:有甜有虐的仙侠言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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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亲手把我推下诛仙台,我被诛仙台的罡气所伤,在栖梧山修炼了百余年……」 我低头在本子上打了个钩:「颜卿仙子,你已经是这一千年来,第四十八个跳诛仙台的仙子了。不如你们组个女团,ZXT 48?」 1 我顾也,打扫诛仙台的底层仙娥,也是所有跳诛仙台故事中的炮灰路人。 一千年前,我有幸得道飞升成仙,虽然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仙娥,毕竟也占了个「仙」字,被分来打扫诛仙台,从此开启了漫漫长征路。 千年来,三界...893 人赞

编辑于 2021-01-22 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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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山溪

(原名:小呀小猫咪)产糖产玻璃,不甜别刀我~

我做天妃 200 年了。

我做天妃 300 年了。

我闭着眼睛数日子,终于数到天君出关这一天。

我拽住他宽大的衣袍「别冷战了,我们解籍吧。」

他眸光一闪,看着我一字一顿「你想都别想」。

1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春色过半宫墙柳

我正揽镜贴花钿,自顾怜惜我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感慨人间流年果然易逝,转眼间我和渊溯在人间做夫妻已有二十一载,这些年我俩的关系可谓是……

「皇后娘娘!」一小宫女骤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沉思,匍匐在地哀戚道:「华阳殿那边传来消息,陛下他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闻言我一时忘形,拍手欢呼,「老天开眼,终于!」

小宫女一脸匪夷所思地抬头看我。

我不得不换上一副痛心疾首形容,捧着心口道:「恩爱夫妻不到头,老天若是开眼,就叫我随陛下一道去了吧——」

这一句哭嚎声震九霄,惨不忍叫人听。

表完决心,我收拾收拾赶往华阳殿,为防止让人看出我雀跃的心情,我都忍住没撩起我快乐的小裙摆。

华阳殿里外已是哀声一片。

我趋步进去,神情凝重,目光略略扫过渊溯那一排十几二十个妃嫔,她们伏在那里,个个泪湿满襟,倒是比我这个正房伤心的情真意切一些。

美人垂泪我最看不得,尤其这些美人还是我挨家挨户精挑细选来的,专门逮着那一心不想嫁人,只想余生富贵的木命女子,若是愿意,我都召进宫来给渊溯做妃。

平时她们伺候渊溯不可谓不尽心,可是渊溯这个人吧,他脑子有毛病,一味暴殄天物,不,天珍——漂亮小姐姐们都是老天恩赐下凡的珍稀仙女!

我对天珍们道:「行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两声就得,该散散了吧。」

她们倒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我早背着渊溯把她们的将来一一给安排妥当,即便是渊溯没了,也少不了她们的荣华富贵。

我可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正房。

她们听我这么一说,便纷纷拭泪站起来排队往外走,走在最后那一个,提醒我道:「皇后姐姐,陛下他还没驾崩……」

啊对,我一时没有收住,高兴早了不是。

我朝她挥挥手,「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较那三时五刻的真儿,陛下这会儿不死,反正过会儿也会死,走吧走吧。」

她诡异看着我,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问:「姐姐圣眷多年,陛下平素对姐姐恩宠有加,恨不得剖心倾予,如今他要去了,姐姐竟是半点也不难过吗?」

恩宠有加,剖心倾予。这孩子得对我和渊溯的关系产生多大的误会,才能站在这谴责我薄情。

我无心与她辩解,点头道:「嗯,就是半点也不难过,你说气人不气人。」

说完我留她在原地,自己旋身而去,暗中感叹不已,那小丫头,好似对渊溯动了心。

啧啧,渊溯真是令人头大,临终还拖累人家个姑娘,没必要,属实没必要。

我收敛情绪转到殿内,透过鹅黄轻纱帐,看到宽大龙床上平躺的人影。

2

我的夫君渊溯,按人间寿数来算,如今是年近半百的中年男子,差不多也该到了油腻的时候,然而他就不,即便是一副要死的病容,也遮掩不住他的风姿绰约风度翩翩风流倜傥风情万种。

他双手交叠搭在腹上,看着我,平静且安详。

我沉痛上前握住他手,道:「陛下你反思过没有,你之所以寿不假天年,这么快就要去了,皆因为你平时不爱运动。」

真的,渊溯此人,从我认识他开始,他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他无事从来不站着。

「生命在于运动,多么痛的领悟,」我道,「经此一回你长个教训,以后多动动吧。」

旁边几位太医,见了鬼一样看着我。

渊溯半阖着眼面无表情,虚弱道:「皇后这番临终关怀,着实令朕感动。」

旁边几位太医,见了鬼一样看着他。

他道:「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

我瞥瞥一边滴漏,距离他咽气还有些时间,于是道:「还可以再聊个三刻钟的。」

「有什么话就说吧。」他挥退太医,目不转睛看着我,微弱灯火中目光如炬,灼灼映着我。

大概这就是凡人说的回光返照?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没外人就不必装了,往龙床上盘腿一坐,道:「早知道凡人身躯如此笨重拙累人,我就不跟你下凡走这一遭了,你知道这些年为了保持体形我有多努力吗?我每天都吃不饱!」

「等我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弥补这么些年我对我自己的苛待,先找食神吃一顿再说,菜单我在心里都列好了,我想吃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

「雪岁晚!」他闭闭眼,忍无可忍,指着门道,「你给我滚。」

我很是委屈,「这不是你问我我才说的吗?好,我走,那你记得快点……那啥,昂。」

人间《史记·大周纪》载,周成王崩于这年的三月初五,官方死因:得疾。

实际死因:我气的。

他一走我也没什么留下来的必要了,本来我下凡就是给渊溯陪跑。

所以当夜我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间《史记·大周纪》又载,周后紧跟成王步伐殉葬,帝后情深,感天动地。

实际原因:我馋了。

死后我元神出窍,终于找回了久违的体态轻盈,脚下腾云直上青天,意外发现先我一步「去世」的渊溯还没离开。

他站在那里,脱去肉胎凡骨,恢复了上神的风采,颀长身姿迎风,月白广袖盈盈,一双深邃幽瞳净若琉璃,冷漠淡然不含半分情愫。

容貌上虽然跟身为凡人的时候差不多,气韵上却天差地别。

好歹当人间帝王时,偶尔他还会笑一笑,那眼中时常含上几分暖意,即便不是给我的。

而今众生又不在他眼中了。

我硬着头皮走近,皮笑肉不笑:「帝君。」

他稍微一点头,问道:「去哪?」

我道:「除非帝君给我一纸休书,与我在姻缘簿子上解了婚籍,不然我还能去哪,自然是随帝君尊驾,回灵岩峰呗。」

他眼中写着「算你识趣」,提先一步走在我前面,「走吧。」

「等等。」我透过云层寻着先前谴责我那个小妃子,手指一勾挑了她灵台一抹情思上来。

迎着渊溯不解的目光,我将那不住扭动的灵线般的情思给他看了看,道:「这姑娘喜欢你,还是断了好。」

情思线一靠近渊溯更是不得了,疯了似地往他身上扑,他避身躲开,意味深重看了我一眼,扯了扯嘴角,轻声道:「走吧,回家。」

我十分不得解他为何是这个表情,跟在他身后走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

难不成他以为我是吃了小妃子的醋,故而嘲笑我?

我望着他背影道:「帝君你方才误会了,我并没有吃那位姑娘的醋,我取她情思断了她对你的念想,是因为你挂都挂了,没得连累了人家小姑娘后半生的幸福,犯不上。」

他忽而回头看我,神色骤冷,「雪岁晚你可知,有些话不必非要说尽,否则容易遭神谴。」

「……」我闭嘴,我检讨,我虽然是神,也怕他谴。

「还有,唤我名字,我不想让人觉得帝君与帝后不合,紊乱人心,搅得六界不宁。」他又道。

又来了,我商量道:「那我人前唤你渊溯,私下无人时还称帝君,毕竟咱们之间很有必要保持一段距离,好不好?」

他道:「不好。」

「……」

我无语抬头望天,觉得天大概是嫌我从前过得太安逸,未曾为苍生造过功德,所以才派了这么大尊神来折磨我的吧。

一定是。

3

我和渊溯的孽缘,要从我睡了他说起。

睡他之前我还是妙清天尊座下首席大弟子,虚忝了个沧川神女位,每日所做三件事——混吃,睡觉,思慕韫玉。

这等美好生活被打破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我师父叫我去,他道:「乖徒,你觉得灵岩峰上的渊溯帝君是个什么样人?」

我思忖道:「未曾见过真人,只在书上见过他画像,不甚了解,师父问这个干嘛?」

「不了解就好办了,」我师父道,「为师与你讲讲。」

「帝君此人,他排第一天排老二,天是我等仙神的祖宗,他是天的祖宗,盘古大神之后传下来的宝贝疙瘩,在创天之初为天地造化立过累累功德,乃六界独一份珍稀物种。」

我闻言感慨,「这种人一定很难搞。」

「但为师相信,我乖徒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与智慧。」

「什么意思?」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师父叹了口气,「为师也不跟你绕弯子了,渊溯真身原是上古勾陈火麒麟,曾为拯救苍生受过重伤,将养多年仍不见好,他前些日子旧伤发作阴气入心髓,如今奄奄一息,寻遍六界竟无人可医。」

师父道:「除了你。」

「你是六界之内独一份至纯至阳木命,众神的意思是,看你能不能前往灵岩峰,与渊溯双修,救他一命。」

我原地怔愣半天觉得自己在做梦,还是个噩梦,「不好意思我问一下,师父说的双修,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让我去陪渊溯睡一觉?」

「哎,做神不要那么粗鄙嘛,」师父讨好一笑,「但你非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

我呵呵一笑。

「一代先神陨落与否尽在你手,当然,你若是不愿意,谁也不能勉强你,」师父喟叹,「其实渊溯这人真是不赖,模样好看脾气温和,当年还救过我性命,像我救你性命一样救过我性命,而且他救人不图回报,像我救你不图回报一样不图回报。」

「师父您这还叫不图回报?您可太图回报了。」我冷眼看他,「我建议您亲自去报。」

「要不是为师各方面条件不达标外加你师娘不允许,为师早就去报了。」

「……」

双修这种事在仙界说来并不算稀奇,与男女之爱没多大关系,反而修的是一段阴阳共济清心寡欲。

但这事儿对我来说忒也突兀了些,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师父又道:「你若应下此事,救帝君一命等于立下无上功德,六界众人从此都要高看你一眼,你想要什么没有?就算你向白帝龙神讨一脉心魂,他也得给你。」

我马上道:「成交。」

4

事不宜迟,答应师父的那个下午我便去了灵岩峰少苍宫,打着来救人的由头,很轻易进了渊溯卧房。

雾绕云床蛟纱帐,床上的人貌美不可方物,果然传闻不假,先天乾坤清气造神都是怎么完美怎么来,后头就随便洒洒水了。

好比女娲大神造人,第一批人容貌上一定最是无暇,后面她捏累了,就开始不怎么走心,干脆甩开了泥点子,落地即成活,也算个人。

「帝君?」我向帐内试探叫了一声。

渊溯没有应我,气息微弱躺成一具冰雕。

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拆他衣裳。

拆到一半他总算有了点动静,抓住我手微微睁眼看我,相当迷茫:「你谁?」

敢情这当中买卖他也不知情。

我道:「我是救你命的人。」边说边挣扎着抽手,奈何他将我手攥得死紧,人半昏着,却守身如玉,极度不配合。

来前我为了保证彻底完成任务,给自己喂了一颗含春丹,顾名思义就是……解释多了怕不过审,诸君自己悟吧。

对,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此时药效发作,我浑身上下十分燥热,愈发不耐烦。

既然他不配合,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我道:「得罪了,帝君。」

一拳下去将他打晕。

然后就地把他办了。

5

这事过去三天,我向白帝龙神讨来一脉心魂,一路捧着去往东海,心潮澎湃。

韫玉不知我突然到访,紧张将我挡在他水晶宫门口,垂眸道:「岁晚,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结结实实愣住了,「我是哪种人?」

「你与渊溯帝君的事六界都传遍了,你还来找我做什么?」他将我手中锦盒一推,「我东海龙宫地方小,容不下神女这般尊贵之人,这脉龙神心魂我也不稀罕,你还是请回吧。」

我实在觉得好笑,「就因为我跟渊溯双修了一回?韫玉,仙历零二零二年了,你能不能不这么保守?」

我话音刚落,水晶宫中走出一个身穿大红礼服的龙女,旁若无人拉着韫玉手欢快地道:「夫君你看我……」转眼看见我,诧异一瞬,「这位是?」

韫玉脸色微变,低声对那龙女,「我不是不让你出来吗?」

我明白了。

渊溯也不过是他移情别恋跟我分手的借口。

人家这里嫁衣都试上了,我还苦哈哈期盼他会跟我长相厮守。

我微微一笑,将锦盒往他脚下一丢,「从前年少无知,冒然出游遭遇危险,得太子殿下搭救一茬,如今得知二位好事将近,来送份贺礼权当报一报当年恩德,既然太子殿下看不过眼这份薄礼,扔了也罢,告辞。」

不就被劈一回腿,失一回恋,也没什么大不了。

我这人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心大,想得开。

「想得开你还糟践我这两坛好酒?」食神府,管究一脸痛惜看着我手里的酒坛,「这是我好不容易从轻云酒窖里偷出来的,为此差点把身卖他,你省着点儿喝。」

我直接忽视了他,抱着就跑。

他在我身后气地跳脚,「雪岁晚你就是女土匪!」

酒神专为食神那个小酒量酿的酒实则不醉人,我欲抱着去跟我师父换两坛烈的,求个大醉一场,睡觉疗伤。

刚遁到松鹤殿门口,就听里头我师父一串银铃般的奉承假笑,而后还有个略显耳熟的清越声音道:「我当年将它寄养在你处,你便是这般照顾它的?」

殿内我师父座旁,那张我师娘专属的美人榻上,斜倚半靠了个人,不,个神。

帝君渊溯。

他二人齐齐看着走进的我。

我没话找话道:「帝君委托师父照顾什么?」

我师父当机立断,从殿中犄角旮旯捧出一盆常年被他拿隔夜茶浇得半死不活的兰花,送到渊溯手上,边道:「这个。」

渊溯愣了愣,抿嘴道:「嗯。」

他抱着那盆兰花,眼睛却直直望向我,道:「你过来。」

我不明所以,趋前一步,望着他绝美一张面孔,不知为何有些忐忑。

毕竟,赤身相对是一回事,穿衣相对又是另一回事,对我来说,还不如赤身相对。

因为被睡的帝君没有眼下这等锋利的眼神。

他看着我,目光像杀人的刀,很显然还是克制过的,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对我?」

这话问的,我谨慎道:「小女与帝君哪有什么今后?」

不过是露水姻缘一夜情,别想太多。

「如此说来,你是不打算对本座负责了?」

渊溯将花盆重重一放,脸色微白,薄怒道,「既然这样,那你趁本座昏聩乏力无从反抗之际,要了本座的清白,毁了本座在六界万年的声誉,这怎么说?」

「……」

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做得了便宜还卖乖,过河就拆桥,死兔就烹狗。

我就是被狗咬的吕洞宾,被狼咬的东郭先生,被狼狗咬的同时还吃了黄连的哑巴,百口也难辨,哑然半晌道:「帝君你不讲理,我他妈的那是在救你!」

此话一出,渊溯眼睛瞪大,眸中怒火熊熊。

松鹤殿上空霎时黑云罩顶,气压低迷。

上神一怒,雷霆万钧。

我立时弯腰鞠躬,诚恳道:「对不起帝君我错了,没有『他妈的』。」

但死囚斩首之前尚有一顿饱饭吃,是不是也能容我辩解上一句,我道:「帝君,一般碰到这种事,吃亏的都是女方。」你讨要的哪门子说法。

我扭头怒吼假装自己是壁花的我师父,「师父您给评评理!」

我师父为难看看我再看看渊溯,小声哼唧:「单纯看脸的话,凭良心说,还是帝君吃的亏大一些。」

「……」

都说问道飞升之人断七情斩六欲,我师父成为天尊之前也是朗朗一清冷男子,两手抄袖一揣谁也不爱,自从娶了我师娘,不但七情六欲尽数回来了,还额外添了一欲。

叫做该死的求生欲。

渊溯听我师父这么一说,脸色稍霁,调整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慢吞吞对我道:「总之,你今日必须对本座有个交代。」

我一日之内,先有前男友劈腿被我发现,后有渊溯这种没节操的神仗势欺人找上门来秋后算账,心灰意冷,累觉不爱。

我颓道:「反正生米已然煮成了熟饭,我把你睡都睡了,是发配无尽渊还是诛神台,帝君给个痛快话吧,我雪岁晚若是说个『不』字,将头拧下来送你。」

渊溯上挑的眼尾弯了弯,脸上竟有了笑意,「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自己说的!」

「那好,你跟本座求婚,求本座娶你。」

莫说是我,就连我师父,瞳孔都地震了。

我不假思索,道:「不……」

渊溯好似意料之中,打个响指,我面前半空突然出现了幻相,那是我自己的脸有点饼,表情又决绝又悲壮,「帝君给个痛快话吧,我雪岁晚若是说个『不』字,将头拧下来送你。」

渊溯这厮不是神,他大爷的还给我来了个回放。

我道:「帝君,男婚女嫁不是儿戏,你却借来打击报复,是不科学的。」

渊溯勾了勾唇角,「在玄幻文里你跟我讲科学,你仿佛是在逗我笑。」

「两个人做夫妻,讲究的是个两情相悦,我和帝君毫无感情基础。」

他缓慢且矜贵地朝我伸出一只手,我自动会意,狗腿上前把自己胳膊垫上去,扶着打来了就半瘫的他老人家稀有地站了一站。

这么一站,发现他比我高出一个头。

他垂眸看着我,道:「你又怎知本座对你毫无感情。」

莫名的,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款款柔情。

角度原因吧?一定是。

还是我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

为什么,就因为我把他蹂躏了,糟蹋了?

我咽了咽口水道:「帝君,斯德哥尔摩是病,你得治。」

眼见他眸中那点柔情不复,又要雷霆万钧,我一咬牙一闭眼,道:「行吧,婚就婚,但婚期我要求越快越好,宴请宾客名单也要我来定。」

我话音落,天空放晴,日光明媚,鸾鸟和鸣。

就连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花也沾光沐浴了帝君一番神威恩泽,舒展叶片,哆哆嗦嗦开出了几朵小花。

渊溯点点头,神色平淡,「你倒挺恨嫁,好,都依你。」

6

七日之后,东海太子韫玉成婚的前一天,我和渊溯在灵岩峰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婚礼。

少苍宫外锦瑟繁弦,凤箫清响,九霄歌吹。

八荒九州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一时之间灵岩峰上的充盈祥瑞之气激的方圆百里草木花树反季而盛,春水满四泽,夏云暝暝,千般红紫,万点香飘,连周遭未开化的禽兽皆跟着受益。

我就在这繁华中拖曳着沉重的大红礼服,游走寒暄在宴席之间。

走下一道长阶,坐席末端,我走了过去又走了回来,居高临下望着几后那对璧人,倨傲道:「想不到还能再次看见贤伉俪。」

韫玉冷着脸一言不发,他那即将新婚的妻子却屈辱看着我,「雪岁晚,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不是你特意请我们来的吗?」

我皱了皱眉头,道:「什么?」

左右前后齐齐看过来,窃窃私语纷纷,龙女的面皮徒然涨红了,想来在我到这之前他二人必然受了很多非议,毕竟当年我苦追韫玉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

而今他飞快地要另娶他人,肯定被骂了负情薄幸。

龙女道:「当年明明是你死皮赖脸缠着我夫君,我夫君瞧你不上,你就含恨在心,伺机报复,你不过是爬了一回帝君的床,就算是一朝小人得势,那也是得的帝君的势,你有什么资格在这腆脸招摇!」

「我虽然不知你是怎样狐媚才博得了帝君的青睐,让帝君瞎了眼娶你,但雪岁晚你记着,靠下作手段上位终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你被帝君休弃那一日,我定如今日这般,携酒来贺。」

我给她训得脑瓜子嗡嗡的。

说来她在这件事里也算受害者,是故我不准备与她计较,只看向韫玉,「你也如此看我吗?」

韫玉一言不发,只闷头喝酒。

还是龙女,一把将他手中酒盏打落,怒道:「她的喜酒你也喝得下去,不怕有毒吗?」又含恨望向我,「帝后,今日拜你所赐,我们该受的不该受的侮辱,都尽受了,该放我们走了吧。」

「别以为你如今成了帝后,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我父王好歹也是四位龙神之首,掌八方水域四海生灵,天帝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当真较量起来,谁吃亏还说不定呢。」

这下不但四周,全场寂静,都眼巴巴看着我,想看看我如何回击。

虽然这二人不是我做主请的,我对他俩的到来也并不知情,试想我得多变态,才能想起来请前男友参加自己婚礼,吃饱了撑的吗?

我都准备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了,这可是他们先招的我。

我嘴皮子略动了动,想说能动手就别吵吵。

倏忽一个声音道:「既然知道她是帝后,为何不跪?」

此声一出,众人顿时呼啦啦跪了一地,「帝君。」

渊溯出现在我身后,手贴上我后腰。

他跟我一样,穿配套的大红喜服,平素松散垂坠的青丝用金冠束得一丝不苟,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优雅清贵。

他并不看我,而是垂眼看着有些不怎么甘心伏地,硬被韫玉拽下去的龙女,道:

「她是我渊溯的妻,从即日起在六界地位与我同等尊崇,我就是为所欲为惯了的,她怎么就不能为所欲为了?她要是不仗我的势时常欺负欺负人,我还不高兴呢。」

「倒是你这小辈,谁给你的胆子藐视本座的妻,置喙本座私事,在本座的婚宴上叫嚣,败坏了本座心情?」

伴随着他一问一句,天边飓风聚拢,黑云成阵,上神威压骤降,修为低一点儿的已然有些扛不住,口中不断道「上神息怒」。

龙女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却不得不道:「小女不敢。」

我膜拜地看着渊溯。

要问打嘴炮哪家强。

更加坚定了以后我跟他能动手绝不动嘴的决心。

继而我白莲花般地往他怀中一靠,「渊溯,算了,为了一两个不懂事的,坏了我们其他客人的兴致,不值当。」

按理说就坡下驴,我坡都已经给出去了,他也适当下一下,这茬就算过去了。

然而我也是才知道渊溯此人,火起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只顾他自己爽,原来为所欲为这四个字他真的不是谦虚。

他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对龙女道:「你年纪小本座不跟你计较,你家教不好我只找你父亲问责,你父亲是哪个?」

我连忙在他耳边低声道:「白帝龙神座下西海龙王就是她爹。」

「那是谁?不认得,龙神本座只认得无垢境的素宸一个,」他蹙眉不耐烦,「罢了,让天帝来找我说话。」

说完不顾龙女的求饶,将我手一握,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众人避让两旁,大气不敢出。

走出一段距离我拉住他,道:「等我一下。」

有些事我觉得还是当下说清楚比较好。

于是我挣脱他手走回去,望着对我的去而复返面露惊恐的龙女道:「西海三公主是吧,你说我死皮赖脸缠着韫玉,我认,但我这人再怎么不要脸我也有底线。」

「想必你来前对我和韫玉的事情也打听过了,那么你就该知道,我和韫玉相识六百年,期间若当真都是我一厢情愿,亦或他对我从头到尾无动于衷,你何至于气成现在这样?」

「他在东海海底为我搬来整座星空庆贺生辰的时候,你或许同时也在西海拆着他的情书呢吧?」

「自己找了个人渣还舍不得放手,你恨的应该是这个男人和自己的不争气,怪到不知情的我头上,算什么道理?」

「还有,以后见了我,记得跪。」

我丢下这一句,头也不回转身走。

不是没有委屈,但我这人便是这样性情,爱要光明,恨也磊落,缘尽长相别,分手即是陌路,我断不思量你,你也莫思量我。

我要的是两不相干,缘何会多此一举请他二人来参加我的婚礼,即便是个形式婚礼。

既然已经嫁了渊溯,我是打算与他好好过日子的,虽然眼下并不爱他,但感情这回事可以慢慢培养,何况他长得那么好看。

脾气臭点就臭点吧,我要是忍不住还可以打他。

没想到他脾气不是一般的臭,站在那里看我步步走近,头顶阴云不散,反倒愈显阴郁。

那代表他心情坏到了极点。

怪道他一出场就不看我。

这大喜的日子,你说说。

我上前试图重新握住他手,陪着笑道:「帝君?」

他沉着脸甩开我,走的大步流星。

「……」我方才是不是说打算与他好好过日子来着?两分钟到了没有?我撤回。

7

「帝君。」

「帝君。」

「渊溯!」

我一溜小跑跟在他身后迭声叫,他越走越快。

我把心一横跨步上前推了他一把,本想将他别住,但意外发生了。

就……

我把他推倒了。

他摔在地上,一脸不可置信看着我,有生之年大概没尝过被人推翻的滋味,当下连谴我都忘了。

直到我朝他伸出手。

他狠狠将我拍开,气势恢宏,「滚。」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弱还这么嚣张的?」我捂着被他拍红的手,「帝君,你们先神流行在成婚当天对新婚妻子甩脸子吗?」

这话不问还好,一问他简直要炸了,人还坐在地上,怒火蹿起两米高,「雪岁晚,你怎么还好意思提新婚!」

「我以为你当日承揽了婚期和请帖名单,是诚心嫁我想自己操办婚礼,可你是什么居心?」

「你不过是被韫玉抛弃了以后心有不甘,你嫁给本座是为了赌气为了报复,你把我们的婚礼,把本座当成了什么?」

洗不白了,我无奈道:「连帝君都这般想我?」

我不得不承认,七天之前草率答应嫁他是有赌气的成分在,但我揽过婚期的决定权和宾客名单真不是了报复韫玉。

我是为了我唯一的闺蜜鸳曦。

这货自见了素宸上神一面,痴迷上神美色无法自拔,放着天帝公主不当,非要抽了仙骨假扮成无家可归的小火鸟,投了素宸门下。

我若是成婚伴娘必然得是她,而素宸又是渊溯好友,喜宴上素宸不可能不来,届时他俩婚礼上一见面……

好闺蜜就是要为彼此两肋插刀,我怎能因为个人小事就把鸳曦卖了出去,主要是她那暴脾气,若是因此被坏了好事,我沧川鱼虾小民事后非要被她变成一锅河底捞不可。

因此我主动揽过了宾客宴席的安排,就是为了将她和素宸调开,力保他二人见不着。

再有婚期这事,也是因为我想起鸳曦传信于我,说她发现一绝佳适合泡美男之地,那叫一个花前月下浪的没边,不日就要怂恿着素宸去。

我只得把婚礼安排在就近,谁知道那么巧和韫玉撞了婚期,比他早一天,看上去真的好像我是为了寒碜他。

可一月中良辰吉日就那么几天,大家扎堆成婚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综上所述,我为了鸳曦操碎了心,但是,注意这个但是。

但是这货在婚礼前两天又传信于我,说她一刻都等不得了,马上就要缠着素宸去,所以不能给我当伴娘了。

她说渊溯也是一代仙界少女梦中得不到的男神,抢手得很,要不是性格劝退了她,她早就追他了,既然我已经把渊溯睡了,干脆一睡到底,占个便宜也是好的,实在没有感情,到时再离。

她还说她人虽不能亲至,但精神与我同在,她会每天都在神明面前烧香祷告,求神明保佑我幸福。

我猜她说这话时,忘了自己就是个神。

我心里把鸳曦骂过了第一千遍,讨好对渊溯笑道:「帝君,我可以解释。」

渊溯已经自行站了起来,扭头道:「我不听。」

「……」

我跟着他走到了寝宫深处。

龙凤喜烛,大红喜床。

这是渊溯的卧室,上次我走进他卧室还是为了与他双修,如今才过去半个月,换了个身份,心境也跟着不同。

但相同的事是可以做一做的。

8

渊溯靠在软榻上撑着头有些疲惫。

我褪下外衣,拎了个酒壶过去,道:「帝君,你要不要喝点酒?」

他抬头看了看我手中,「怎么只有一个酒杯?」

我看着他。

他继续看着我。

我悟道:「哦,我不是要与你喝交杯酒,这酒是给你一个人喝的。」

「我怕你待会儿会疼。」

他:「……」

他眼睛眯了眯,下意识揪紧了衣襟,「雪岁晚你想干什么。」

我叹了口气,「帝君的旧伤七七四十九周天之内与我双修三回才能大功告成,如今半个月过去了才有了一回,太缓慢了。」

他闻言又往后退了退。

我道:「来嘛帝君,早睡早好,就当是洞房。」

他不自在地道:「双修这件事到此为止,往后也不要再提。」

我又想打他了,「你说停止就停止?那我岂不是白被你逼婚了?」

我手刀在他脖颈上来回比量,挑地方下手,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中,他神威犹在,但修为好比油尽的枯灯,不剩多少了。

「雪岁晚,你不要太过分!」他挣扎着要逃,给我一把捞了回来,把住双手举过头顶,按在榻上压得死死的。

我自上而下打量着他,诚心实意道:「帝君啊帝君,你这脾气,真是对不起你这副好皮囊。」

他瞪着眼又要吼我,我已灌下一口酒向他口中渡去,他顿时面色绯红,不知是呛的还是害羞。

「反抗也没有用,我雪岁晚干什么事情都有始有终,说睡你三次就睡你三次,若是不小心睡多了,就当赠送不用谢。」

「雪岁晚,你……唔!」

我亲到他哑口无言,才道:「双修的时候专注些,回头岔了气就不好玩了。」

说话间我已经抽走他发带将他双手绑了起来。

他怒极反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我,眼底氤氲深红,皱着眉头,身子瑟缩。

唉,堂堂帝君,双个修青涩成这样。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况且是救帝君你的命,功德够我一个小神消受万年了,帝君就当成全我吧,看在功德的面子上,这次我就不打晕你了。」

我捋了一把他倾泻一枕的青丝,三言两语解开了他的腰封。

喜服款式繁复,我一层一层慢慢解,不多时,体内燥热渐渐难耐。

他挣扎无望,大概也被我安排老实了,细细盯了我一会儿,眸光柔软下来。

忽然他道:「你吃了什么?」

我呼吸急促,道:「含春丹。」

「雪岁晚!」他猛地暴怒,一道红光自他眉心神印迸出,眨眼间火麒麟真身显像。

足踏真火火焰,额间一簇焰火跃动,周身鳞片如碧玉。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活的火麒麟,很是惊艳。

但渊溯真身也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变回了人身,扶着桌子吐出一口血来。

「明知自己身上有伤还逞什么强。」我要过去扶他,一柄利刃从他袖中蹿出,形成剑阵将我包围,阻挡了我的脚步。

他隔着凛凛剑阵白光与我相望,眼中尽是失望,「你第一次也是……如此?」

我点点头。

他拭着嘴角的血,忽然笑了,是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笑,「既然这般不情愿,何必勉强。」

「以后本座的死活,就不劳沧川神女费心了。」

他旋身而去,步伐不稳。

我看着他的背影垂涎欲滴,「不是帝君,你听我说,我……」

他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边。

「……」

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我第一次是不情愿,但这次纯属意外,我是情愿的啊。

他妈的我师父改良了含春丹,在外面裹了一层糖衣他没跟我说啊。

花花绿绿的我以为是糖就抓了一把带在身上,刚才喝完了酒要亲你,我怕你嫌弃有酒气才寻思吃个糖清新一下啊。

……要放狠话可以,能不能帮我把药效解了再走啊啊啊啊啊啊啊。

渊溯你个混蛋!

我和帝君之间的误会,从此比海深。

9

这一夜,我过得孤枕难眠、辗转反侧、抓心挠肺。

好不容易挨到药效过去,我洗了个澡踱步出门,门外已是天光大亮,少苍宫正对一挂飞瀑,苍穹蔚蓝,青山苍翠,白虹映日。

门前开阔草地上,除了随性游走的仙鹤鸾鸟,乌泱泱还站了一群人。

见我露面,齐刷刷伏地,口称帝后。

……太有排面了。

打头一个仙官,模样周正气质非凡,是个细皮嫩肉的纶巾书生打扮,与我道:「小仙寻风,奉帝君之命,供帝后差遣。」

我与他抱拳道:「客气。」

他对我此举惊讶一瞬,随即笑了开来,露出两颗喜人的小虎牙。

而后他指着自己身后跪地不起的一人道:「这是负责帝君与帝后大婚事宜的礼官,便是他擅做主张改了当日喜宴宾客名单,使不怀好意之人趁虚而入,让帝君与帝后生了误会。」

那礼官在地上瑟瑟发抖,叽里咕噜一大堆,大体意思是他平日里宅,对仙界桃色新闻关心的不够,并不知道我和韫玉的事情。

而按照礼法,渊溯若要成婚,喜宴上是该有四海龙王一个席位的,至于为何来的却是西海公主和韫玉,他也不知。

我点头,知不知的反正我和渊溯的梁子已经结下,归根结底是我俩彼此毫无了解与信任可言,也不能全然怪人家。

于是我让他别跪了,该干啥干啥去吧。

礼官走得茫然又忐忑。

剩下众人看着我,我问:「所以说帝君在何处?」

除了寻风,众人闻言,看我的目光都带几分幽怨。

寻风道:「帝君一早入了焚焱阁,闭关去了,临走前命令我等,灵岩峰上下见帝后如见帝君,任凭帝后吩咐。」

哦,怪不得他们要幽怨,成婚第一天,我便把人给整自闭了,这可怎么好。

寻风:「帝后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么……

好歹是帝后了,一言一行当谨慎,不能给渊溯丢人。

「有。」我道。

「你们灵岩峰管饭吗?给个早饭吃好不好?」

寻风:「……」

吃过了早饭,我让寻风做向导,带我在灵岩峰各处走走。

灵岩峰占地之广,超乎我的想象,我俩御风浏览半日,才走了三分之一,所到之处但见崇山巍峨,溪水环绕,阙宇错落。

山涧玉石玉树遍地,不仅有矿,还有好几座差点闪瞎我眼的金山。

我后知后觉,才发现自己嫁了个土豪。

「不逛了。」我深沉道。

再逛下去我怕自己面对巨大财富把持不住,容易报复性消费。

但我眼下又没有资格花渊溯的钱。

唉,我的忧伤谁能懂。

我最后恋恋不舍望了望那几座金山。

世上有几人不爱财,我若是为了钱去泡一泡渊溯,应该算不得龌龊吧?

横竖婚都结了。

我问寻风焚焱阁怎么走,「不知为何,突然对帝君倍感思念。」

他欣慰与我指路,「帝君若是知晓帝后用完了早膳,看完了光景,数完了灵岩峰部分财产,终于想起了他,他定然十分开怀。」

「……」

惭愧。

往后走的途中经过老大一片森林,从上往下看,密密麻麻的枝桠皆是黑色,只生躯干不长叶子,形状扭曲古怪,让人一看便起鸡皮疙瘩。

不待我问,寻风主动道:「帝后,此处是我灵岩峰禁地玄天林,除却帝君,旁人不准踏入的。」

我点头,这诡异的地方,求我进我都不带进。

遂加快速度离开,走出少许距离,倏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岁晚……」

「别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我害怕。」

「带我一起走吧。」

那声音似远似近,一句尖细一句粗犷,诡谲辨不出男女,似乎还夹杂着冷风一起传到我耳朵里,但周围并没有风。

我毛骨悚然,不禁回头望去,声音是从林子里传来的,与此同时,上方覆盖的一层金色结界被触发,隐隐浮动,似有异物从里往外挣脱。

我扯住寻风,「你看。」

寻风依言回头,诧异道:「帝后要小仙看何物?」

玄天林已恢复如初,一片死寂,仿佛刚才景象是我的错觉。

我道:「你定然也没听见什么奇怪声音了?」

他摇摇头。

我还是等有机会问问渊溯吧。

10

焚焱阁莫说把守,连个结界都没有,寻风说这是因为有帝君在,无人敢造次,要的就是这股子自信。

我特别想告诉他,你没睡过你家帝君你不知道,他现在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

寻风将我送到门口,自己退立门外,指着阁楼道:「小仙忘了告诉帝后,为防帝君闭关之时气场被扰乱,阁内禁用一切法术,还需帝后亲自爬上去。」

我仰头望一眼看不见顶的焚焱阁,虚心发问,「这楼有多少层?」

「不高,也就九十九层,」寻风道,「帝君在顶层,帝后您请。」

「……」我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见帝君不可,对帝君的思念之情,我可以忍一忍……」

话没说完,寻风将我往里一推,把门从外头关上了。

我一咬牙,爬吧。

不就九十九层楼吗,我沧川神女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一栋楼,哼,呵呵。

两个时辰之后爬了一半的我开始后悔,渊溯现下封闭五识六感不知,跟个摆设没什么区别,我是疯了吗居然来泡一个摆设。

然而人生最难的抉择,不是你站在楼下高山仰止,而是一栋楼你爬到一半才开始顿悟,下之可惜,不下显得格外有病。

我可能是真的有病,气喘吁吁,从晌午爬到天黑,到了楼顶见到渊溯那一刻,忽然觉得值了。

我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有点想他。

尤其是惦记着他闭关多半是因为生气要躲我,我对他还生了几分愧疚。

楼顶明珠感应到有人自行亮起,映得四壁生辉,柔亮不刺目。

渊溯盘坐云榻正中,双手置膝捏诀闭目,浑然不知我来了。

我得以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个够。

不得不说,即便是摆设,渊溯也是个极赏心悦目的摆设。

玄衣将没什么血色的薄唇衬得些许苍白,长眉和眼睫却如墨,在珠光中投下淡淡暗影,把他五官和脸部轮廓显得冰雕玉凿一般,幽深立体。

只是未免太过肃穆。

我将他一身玄色外袍改换了我最爱的湖水蓝,层叠盖着底下雪白里衣,打眼一看,渊溯好似凌水泛波的水神。

「这才对嘛,」我抚去他眉间细微褶痕,自言自语道,「学学素宸上神,温柔一点,别动辄就发怒皱眉头,你这样会没有朋友的。」

当然他是听不见的,我闭了嘴,静静与他对坐一阵,鬼使神差,我凑了上去,对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

片刻之后我颓然倒地仰面朝天,捂着狂乱跳动的心脏,忍不住又偏头看了看渊溯。

我告诉自己,斯德哥尔摩是病,我得治。

11

我也不知渊溯到底要闭关多久,大概取决于他气性有多大,和受伤有多重。

期间我实在无聊,总想着给自己找点消遣。

于是我除了去食神那里蹭饭、跟着食神去酒神那里蹭酒,去我师父那里蹭丹药,剩下的时间都待在少苍宫,挨个传唤灵岩峰众人,打听渊溯帝君的八卦逸闻。

比如说帝君年轻时候刚出道,初初展露头角,便因为过于貌美,被朱雀一族头头觊觎,绑走成亲。

帝君本来不打女人,后来忍无可忍,横扫朱雀一族,导致朱雀族到现在见了带麟甲的绿色生物就害怕。

比如说帝君交友广泛,且都是大神,但后来少数人陨落,大多数受不了他的脾气被他凶走了,万万年下来只剩了素宸上神一个。

倒不是因为帝君后来吸取了教训懂得了收敛,纯粹是因为素宸上神为人太好,同理心宽厚,能排除万难看到帝君身上约等于没有的闪光点,从而默默容忍帝君脾气之臭。

比如说帝君日常眼光毒且挑剔,一应用度稍微不满意就宁可弃了不用,曾经为了自己不喜欢的人用了他一只茶杯就换了全部的茶具,不是那一整套,是全部,帝君觉得单换一套,影响整间茶室的美观。

曾经为了洗澡水味道不对,不惜万里从昆仑虚引弱水,差点将弱水抽干,搞得负责看守昆仑虚的陆吾仙自备白绫来少苍宫门口上吊,要死给帝君看。

帝君嫌门口死人还得重盖寝宫太麻烦,勉强作罢。

饭菜不合他胃口,就饿着不吃,反正也饿不死。

谁跟他一句话不对付,他要么甩脸走人,要么让别人滚,自此这人就别想再出现他面前。

我总结了,渊溯这种毛病,往小了说叫做「作」,往大了说叫做变态。

那得是多么光辉伟大之人才能受得了。

提供这条八卦的小仙侍对我这番总结深表赞同,又看我一眼,道:「吾等曾经以为帝君这辈子都不会娶妻,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娶了帝后您,所以说您是用什么打动了帝君的心呢?」

「……」

我思考半晌,摆手道:「别问了兄弟,我自己都很迷。」

由于众人实在太过积极,我遂决定将这些小道消息集结成册,匿名投稿,卖给了瀛洲岛上最大最有实力的海客出版社。

名字就叫《帝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此书一出,意外大火,蝉联各大平台热门书籍畅销榜第一好几年。

我因此狠赚,觉得长此以往不用等渊溯出关泡他了,我自己都能富贵起来。

但我依旧隔几日就抽空去往焚焱阁,爬楼看他。

九十九层楼,我得多么喜欢他才能爬得这般起劲。

我感动我自己。

他一如既往枯坐不知我来,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照常亲了他几下,想了想,小心翼翼侵入他识海。

别人八卦得再多,也不如我自己看。

渊溯的识海浩瀚如广漠呈现在我眼前,我一时竟不知从哪看起,挑了几段都是他在睡觉,养伤,养伤,睡觉。

堂堂一尊神,过得清心寡欲了无生趣。

一般来说,识海中越是铭心刻骨的记忆埋得越深,颜色越浓。

我跃身而上,纵观整个识海,终于在他记忆之初找到了几段,半空里看去,是血一般浓郁的红。

我跳进其中一段,眼前顿时薄雾弥漫,我无头无绪乱转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那白茫茫一片并不是雾气。

我只所以看不清,是因为此乃大荒之初,这时盘古大神虽开了天地,但天地也不是一日即变分明,而是日渐分明。

大荒有很长一段时间就如我眼前这般,混沌一片,乾坤交混,清气浊气互相纠缠。

故而生神,也滋生异物,例如魔。

这段时期是史上最乱的一段时期,龙蛇混杂,规矩方圆全然没有,各方势力互相虎视眈眈,暴动四起,全凭实力争地盘。

换句话说,谁拳头硬谁就是老大。

渊溯之所以后来被六界那般尊崇,就是他曾凭一己之力荡平了魔妖鬼三族,奠定了神族和仙族在六界为首的地位。

这段记忆除了血腥厮杀应该没什么好看,我正要离开,突然响起一声清脆鸣叫,一只羊羔大小的火麒麟幼兽穿透雾气朝我奔来。

我受不了这等呆萌幼崽,立时决定不走了。

我看它小鹿一样湿漉漉的圆眼睛,黑亮的四只小蹄子踏着火焰,周身鳞片才有指甲盖大小,片片翠绿闪着亮光。

它驮着一只麻袋,「哒哒哒」一蹦一跳,萌化了老子的少女心。

我忍了好几忍,才没把那句「快到妈妈怀里来」说出口,然后不自觉对它张开了手臂。

小火麒麟跑着跑着变成了个及我腰高的小男孩,沉静的面孔已经有了成年渊溯的轮廓,然终归是稚嫩的,眼睛圆而鼓,不似现在的帝君,眼尾微微上扬,动人而不自知。

他头顶一只碧绿的角,径直穿过我,扑向了我身后。

等等,角?

我跟着他转身,看见我身后伫立着一大团黑气。

尽管我知道自己现在经历的不过是段幻影,仍旧被那团灼热的强大魔气吓得倒退了好几步。

年幼的渊溯嗷呜一声,甩下地上的麻袋,任凭里头血水渗出,放肆流了一地,他兴奋冲着黑气中的人影唤道:「姐姐!」

我一边害怕,一遍又情不自禁,跟着他们走出了很远……

我忘了自己是何时从渊溯识海中脱身而出的,跌坐在他身边良久,从黑夜沉沉到天光微熹。

暖阳透过阁楼窗户投在我脸上,将我照得暖意融融,也驱不散我心中的阴影和寒意。

我再度盯着入定中渊溯的脸,竟觉无比陌生,恍如隔世。

我窥破了渊溯帝君的一个惊天秘密。

12

自那以后寒来暑往三百年,一日焚焱阁上空紫气萦绕,寻风道是帝君要出关了。

三百年对神来说不算长,可于我来讲却是度日如年。

我迫不及待冲进焚焱阁,往渊溯跟前一坐,眨眼不错盯着他。

他缓缓睁开眼。

一抬眸看见我,眸色讶然又乍喜。

继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月白外袍。

「抱歉,我换的。」我连忙将他衣服改回玄色。

他顿一顿,手一挥,衣服又换了月白,重新看着我。

我道:「帝君。」

他应道:「嗯。」

「是不是没想到第一眼能够看见我?」

「是。」

「我也不想的,但我有急事要跟你说。」

「说。」

「我们解籍吧,」我唯恐他睡过去太久脑子不灵光,解释道,「就是离婚。」

他闻言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怀疑自己在做梦。

过了阵,他道:「理由?」

「帝君嗜甜我爱吃辣,帝君品味高雅我低俗,帝君太美我一般,帝君保守我开放,等等诸如此类,」我道,「咱俩三观不符性格不合,哪哪都不般配。」

「帝君放心,对外我就声称是帝君先不要的我,绝对不让帝君名声有损,如何?」

他一言不发看着我。

我不大敢去看他的眼睛,偏过头目光与他错开,面上平淡,心揪成一团。

半晌听他道:「雪岁晚,男婚女嫁不是儿戏,这话是你亲口说的吧。」

「但在本座看来,你比谁都儿戏。」

我小声道:「我没……」

他垂眸并不想听我解释,打断我道:「是不是因为你并不在乎我,所以才把这场婚事当成了儿戏。」

「还是你心里始终惦记着韫玉。」

他不提韫玉我都快忘了还有此人了,我攒了三百年的借口怎么就把他略过了呢。

我立即道:「是,我对不起帝君,我忘不了韫玉。」

「本座杀了他你信不信。」

「……」他冷傲的神情,跟我在他识海中看到的那个杀伐冷血的少年不谋而合。

我不由打了个哆嗦,凄然笑道:「帝君……」

「无事你可以滚了。」

三百年来我将渊溯性格了解的七七八八,他这个反应基本在我意料之中。

外人不知道,其实他这人,欠就欠在一张嘴上,越是疾言厉色内心越是柔软,吃软不吃硬,每当他叫人家滚,恰恰是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

趁这档口放低姿态温声软语磨一磨,多半他就应了你所求。

于是我非但没有滚,反而握住了他的手,拿出毕生演技,哀哀看着他,「跟你说了实话吧帝君,我要跟你解籍的根本原因是我德不配位,我自卑,帝后这个活它不是人干的。」

「我就业压力太大了,这三百年来你不知道我明里暗里受了多少排挤,他们都说帝君您地位尊崇身份高贵,我属于不自量力攀高枝的小家雀儿,帝君您仁厚不说,我个人心里得有数儿。」

他冷眼看我,「是么?受了很多排挤?」

我嗯嗯点头,脑海中划过我和少苍宫众美少男美少女聚堆喝酒聊天嗑瓜子斗地主吃火锅交换八卦的一系列场景,含泪坚定不移道:「是的。」

所以就大发慈悲放了我吧,了我吧,我吧,吧。

他往榻上一靠,任由我握着他手狗腿地摩挲,曼斯条理道:「如此说来是本座不好,地位太尊崇身份太高贵,委屈你了,这样,本座换个身份与你活一回好了。」

我:「???」

为什么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帝君你不按剧本走,帝君你变了。

当天他再没听进去我一句废话,呼风唤雨从天宫召来好几个司命,因为气场未收,非让人家限时之内爬完了九十九层楼,差点累成狗。

接着他亲自操刀,给我和他自己安排了一场下凡体验生活的大戏,重点是突出我的身份,务必使我高贵起来。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段大周朝帝后情深。

整个过程中我只被允许说了两句话,都是对司命说的。

第一句:「别看我,都听帝君的。」

因为我说了也不算。

第二句:「您几位慢走。」

我将几位司命送到楼梯口,其中一位飞升前是江城人,也是个暴脾气,吐槽道:「搞么斯,你这不是在闹眼子么,老子信了你们滴邪,以后再有这种情况,直接叫我们把司命簿子送来你们自己填空就完了,还要我们人到场干啥子!」

我激动握着他的手,「英雄,我十分支持你把这话原封不动拍到帝君脸上。」

他想了想,大度地决定单方面原谅帝君。

我送完人回来,渊溯保持原有靠姿没动,只觑着我,古井无波问道:「帝后对本座的安排可有异议?」

恃强凌弱仗势欺人持靓行凶马后炮马后炮马后炮,渊溯你听见我的心声了吗,你无耻无情无理取闹你还马后炮!

我微笑道:「一点异议没有,帝君你好厉害哦。」

你这么能造作,你怎么不去写小说呢。

他对我的回答甚是满意,递出一只手要我扶,「收拾收拾,准备随本座下凡吧。」

我扶着他刚起来,他却身子晃了晃,又跌坐回去,脸色煞白。

「……」我探入他紫府,叹为观止,虚耗了三百年毛用都没有,赶不上我与他一次双修。

从前我不知道他死都不愿意跟我双修是在坚持什么,如今我知道了,当下劝都懒得劝,只当无事发生,静待他缓了一阵,想带他驾云腾飞。

我起身动作太大,一个不妨将袖中的书带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好大一声响。

我眼疾手快……没抢过渊溯。

书的封面写着:《帝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他:「……」

我:「……」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如此着急出门,一听渊溯要出关什么都不顾了,就不能把书放下再走吗?

他将书略翻了翻,越翻脸色越严肃,翻回封面,见署名处写着——谢悦。

我暗自庆幸,幸好当时投稿用的是笔名,谢悦这名字是我梦中所得,就算渊溯要查也无从查起。

我佯装生气,「啊,帝君,此事我刚想跟你说来着,这个谢悦好过分哦,哪家的仙女啊,竟敢擅自传播帝君的八卦,严查,必须严查!」

他哼一声,倒也没怎么动怒,「那你还随身带着看?」

我:「……」

我道:「我这不是研究研究,知己知彼么。」

他:「研究本座?」

我:「自然是研究谢悦,看看她是谁,从哪来,有何目的,为何对帝君的隐私如此热衷。」

「算了,」他道,「书中言论多半属实,也不算过分,本座决定不追究了。」

「帝君,其实吧,」我看着他脸色,「此书共有五册,这才是第一册。」

我怎么可能放过此等造福大家空闲生活顺便发发小财的机会,三百年来只出一册书,瞧不起谁,我是个有追求的好作者。

渊溯:「……」

眼见他又要发火,我忙道:「还下凡不啦帝君,我都等不及了。」

他暂时放过了我。

13

一个时辰以后,我和他各自投胎,他是周国太子我是别国公主,成年后我俩在「命运」地安排下共结连理,由于我的母国比周国强大,所以我属于下嫁。

还真是高贵极了呢。

成亲当晚他揭了我的盖头问的第一句是,「与本座分开十八年,你可属意过别的凡人没有?」

我呵呵道:「帝君,自咱俩会跑了起,您就驯养灵鸽与我传书,三天一敲打五天一警告,我纵使有那个贼心,也得有那个贼胆啊。」

他真是太低看我了,我见识了三百年六界最美丽的风景,如何还能为别人动心。

他道:「那就是还有贼心了?」

我忙道没有。

他道:「你怎么不问问本座,有没有看上凡间女子。」

我惊喜道:「真的吗?帝君看上了哪个?说出来我帮你做媒,若帝君真心喜欢人家,带她上天也没问题!」

他脸色难看,冷声道:「没有,你别做梦了。」

「……」

我俩对坐相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与他分开十八年,人间的十八年比我想象中要长。

人间的婚俗也比我以为的要有意思,就是有一点不好,男女成亲之前不能见面。

因此这是我在人间第一次见他。

他身上喜服不比在灵岩峰成亲那次隆重,但穿在他身上依然好看,我便盯着他猛看。

他微微一笑,刮了刮我鼻子使我回过神来,「你在看什么?」

「帝君,」我道,「咱俩这算不算二婚?」

原本略显暧昧的气氛被我一句话结束得猝不及防。

他:「岁晚,其实你有时候可以把嘴省着点用。」

「好的,我以后尽量多吃饭少说话,」我道,「帝君……」

「在人间还是唤我名字吧。」他道。

「哦,」我没有意见,「渊溯,人间浊气重,你身体还受得住吧?」

他道:「还好。」

「好就好,」我站起来往外走,「时候不早了,你早些休息。」

「你去哪?」

「我去找个偏殿睡。」

「岁晚,」他在我身后叫住我,沉默一阵,道,「从前我拒绝与你双修,是因为我不齿利用一个姑娘家来活命,别人如何我不管,在我这就是行不通。」

「但是……但是今日你我以凡人的身份成亲,在凡人这里,洞房花烛算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每一对新婚夫妻,莫不想求个圆满……」后头的话声音越说越低,几乎都要听不清。

我还是头一回见渊溯这般没有自信。

我转身,心里滴着血,脸上堆着笑,对他道:「好,你等我一下,人间虽没有含春丹,应该也有别的可以代替的药。」

「雪岁晚!」他面色蓦地涨红,道,「你滚。」

我滚出去之前,与他商量道:「帝君,以凡人一世为期,若你我还无法好好相处,回去以后就解籍,好不好?」

他一字一字道:「不可能,你妄想。」

就这样,人间春华易老,他是太子时我是他的太子妃,他是帝我便是他的后。

一辈子也无非就是这样了。

我俩木然看着底下人群为帝后的过世悲痛不已,一前一后回了灵岩峰。

14

少苍宫前站了一群人,恭迎帝君与帝后回归。

我进了少苍宫马不停蹄去洗漱了,换了一身轻便衣裳,欲要直奔食神府。

听见身后寻风问渊溯,「帝君可也要换件衣裳?」

我听着渊溯低低地应答,有些恍神,差点忘了这个我住了三百年,当做家一样的寝宫,原本是他的。

少时寻风捧了一套月灰织金锦衣出来,渊溯略看了看,道:「换套白的。」

寻风走过我身边时兀自嘟囔道:「奇怪,帝君以前从不爱浅色的衣物。」

「帝后,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我:「……」

我无辜看着他,道:「神一旦上了年纪,审美就开始刁钻,何况是本就刁钻的帝君,让你去你就去,哪那么多问题。」

寻风愣栽栽地去了。

渊溯把我堵在门口,「这就去找食神?何须自己劳动一趟,不能把他叫来吗?」

「……」

在渊溯帝君的眼中,除了他自己,万物可支使。

换作一般人,就渊溯这样的,早不知挨了多少揍了。

我随口道:「帝君有所不知,管究做菜用的瓜果时蔬皆是他自己所种,自地里现摘现吃,比别处的要新鲜有灵气。」

「而且他灶房连着餐桌,可以近距离围观他掌勺,要知道会做饭的男人最有魅力了。」

我道:「帝君要随我一道去吗?」

他本来已经坐了下去,「不了,你自己去吧。」

我道:「也是,食神府烟火气味重,帝君还是别去比较好。」

他站了起来,道:「等本座换完了衣裳与你同去。」

我:「……」

这都什么毛病。

他换穿一件鹤羽白宽袍,要么不站,站则身姿挺拔如松,广袖凌风飘逸。

衬得旁边的我……很普通。

我恨恨抢在他前头踩上了我的蘑菇云。

15

管究的府邸建在幽雪岭,看这个名字就知道他那地方是片冰天雪地,常年银装素裹,别有一番景致。

据管究自己说,当初选幽雪岭建府邸,主要是因为酒神轻云性喜冰雪。

次要是为了将食材的保鲜时期延长。

至于他栽种的那些蔬菜,他给单独弄了个棚子施法保温,保证随时随地都能好好生长。

管究极爱他那棚子,常亲切唤它棚棚,或者大棚。

轻云爱个幽静,所以食神府仙童仙侍甚少,我带着渊溯无须人引路,熟门熟路进了门。

管究原本操着一柄玄铁刀在片鱼片,听见动静头也不抬招呼道:「随便坐。」

我咳嗽一声。

他嘿嘿笑着抬起头来,「雪岁晚你来就来,装什么大尾巴狼……」蓦然瞥见我身旁的人,「卧槽。」

「咣当!」

头一回,食神把他吃饭的家伙什撂了地,还砸了脚,「帝帝帝帝……」

渊溯面无表情,「你才是弟弟。」

管究犹还在震惊之中,压根没听见渊溯说话,「帝帝帝君?!」

渊溯侧头对我道:「你怎么没告诉我,食神是个结巴。」

我忍笑忍得肚子疼,「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恢复神智以后管究将我拉到一旁,「雪岁晚,你是不是要害死我!」

我安慰他道:「不要紧张,其实帝君他挺好相处。」

我话音刚落,就见不远处凉亭中的渊溯不悦地将一只茶杯推得老远,对上茶的小仙侍道:「上次敢给本座用瓷盏的人如今已在无尽渊被吃得渣都不剩了,你们食神府穷到连玉盏都用不起吗?」

小仙侍已然吓哭了。

「……」我回过头来面不改色心不跳,对石化的管究道,「不好伺候归不好伺候,相处方面真的还行。」

说完我忙过去解救了那可怜的小仙侍,孩子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恐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道:「帝君!」

他抬头,眉头要蹙。

我道:「渊

他脸色稍微见好。

「管它瓷盏玉盏,能用不就行了,这般讲究,你以后都不用出门了。」

他道:「如若不是为了你,我本来就不用出门。」

理直气壮,无法反驳。

我倒了一盏茶放在他面前,「爱喝不喝。」

他果然不爱喝,看都不看。

我便一直将他瞪着。

他踌躇,犹豫,勉勉强强,苦大仇深,伸出两根修长手指捏住茶杯,喝砒霜一样抿了一口。

我扭头对小仙侍道:「这下放心了吧,帝君他不是冲你,好啦,别哭了,去吧。」

这时候管究同手同脚踱过来,历来豪放的嗓门前所未有的温柔,像老母亲哄孩子般温柔,「不知道帝君想吃些什么?」

「先说好,帝君要是想吃龙肝凤髓得自备食材,小神这儿是真没有。」

「我吃素宸作甚,」渊溯道,「我吃素。」

「哈哈哈哈哈哈,」管究忽然放声大笑,将我和渊溯俱吓了一跳,「帝君是在说冷笑话吗,好好笑啊哈哈哈哈。」

渊溯:「……」

我从腚后踢了管究一脚,「舔狗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做你的菜去,老子要吃锅包肉、铁锅炖鲶鱼,糖醋里脊,肉末粉条不要粉条。」

同时我弯腰问渊溯道:「你果真吃素?」

他道:「你很意外?」

「没,吃素好,养生,」我道,「让管究做个素什锦给你,再煨个冬瓜盅,甜品就吃山药泥好不好?」

「你做主便是。」

我嘱咐完管究,忧心忡忡坐下喝茶,连围观管究做饭的心情都没有了。

因为我眼前浮现的都是幻影中某个少年陪着女子吃生肉的情形,顿觉食欲全无。

渊溯却看管究看得很是兴致勃勃,吓得管究烫了好几次手,完事之后管究立志要跟我绝交。

一顿饭吃得漫长,不觉已是日落西山,霞光满天,夕阳残雪,古藤黑鸦。

老鸦估计是轻云养的,管究竟然忍住没吃,真爱无疑。

管究忽然将我叫到一旁,背着渊溯递与我一领银狐轻裘,「你这帝后委实当得有点不称职,就知道埋头吃,没看见你家大神冷得直发抖吗?」

我一拍脑门,忘了渊溯身上还有伤,抵不住这里的风雪严寒,我还拉着他在这磨蹭了半天。

我道:「不用了,渊溯不肯穿别人的衣裳。」

「旁人给他他或许不穿,但若是你给他就穿了。」管究道,「哥哥我是过来人,不信打个赌?」

「打赌我怕你输得太惨。」我自信一笑,随便上前,敷衍一问,「帝君,冷吗,穿吗?」

渊溯看了看我,接过了狐裘。

我:「……」

远处的管究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临走前,渊溯对管究道:「多谢你今日的招待,菜做得很好吃。」

管究受宠若惊,眼泪汪汪,完全忘了还有我在场,十八里相送帝君,看样子很想把渊溯留下供起来。

走出很远,我道:「渊溯,对不起。」

他止步看我,不明所以。

「我压根不该让你来这冰天雪地,狐裘是管究给你的,我都没有察觉到你会冷。」

「我听见你们说的话了,我又不聋。」他背对着我,将狐裘褪了扔在脚下,「岁晚,骗骗我很难吗?」

16

灵岩峰上方天空开始由晴转阴,阴转雨,雨转大雨,大雨转冰雹。

寻风悄悄问我,「去时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帝君心情差成了这样?」

「都怪食神做的饭菜太难吃了。」我遗憾地道。

「难怪。」寻风深以为然。

我打发了寻风,望向寝宫深处,渊溯自回来以后便一言不发谁也不理,独自坐在窗前望着外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背影孤绝又落寞。

我叹了口气,极力忍住没有上前。

我劝诫自己千万不能被他骗了,更不能耽于美色没有了做人的底线。

寻风二次回来,带过来一人。

竟还是个熟面孔。

寻风道:「帝后,这位是火神掌珠,钰笙元君。」

那人罗裙迤迤,霞姿月韵,亭亭含羞,行礼道:「拜见帝后,在外不敢提及家父名号,帝后唤我澜漪便是。」

「小女在梦神座下效力,入夜正要前往梦神殿当值,路径灵岩峰,被突降冰雹挡住了去路,只好前来借地暂避,唐突之处还望帝后海涵。」

是那个被我勾断了情思的小妃子。

当初下凡,除了保留了记忆,其余一概与凡人无异,我自是看不出这小妃子与别人有何不同,这时乍一见了她,还挺突然。

我问澜漪,「你降生大周朝,是去历劫?」

她点头,口中称罪,「当时小女不比帝君与帝后,纯属肉眼凡胎一具,认不得二位尊驾,是历完劫之后神魂归位才将一切想起来,惶恐同时,又顿觉得以同帝君与帝后共历一世,与有荣焉。」

我哈哈干笑,「别这么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很随意问她,「对了,你是去历什么劫?」

她怔了怔,才道:「情劫。」

「……」造孽呀。

天道有轮回,爱情滋味放过谁。

我同情看着她,道:「今夜你就在少苍宫住下吧,我叫他们打扫一间客居给你。」

她道过了谢,终于还是没耐住,抿着唇红着脸,目光越过我望向我身后快要化作雕像的渊溯,大着胆子道:「帝君。」

渊溯回头,循声扫了她一眼,神情淡漠。

我有预感他会说什么。

果然,他道:「你谁。」

澜漪的眼眶顿时红了,我见犹怜,离去的步子都踉跄。

她走后我提醒道渊溯道:「这是当初被我勾了情思的那位慧妃。」

他道:「本座原谅了你,允你同本座说话了么?」

与此同时,一道惊雷响在我头顶。

「……」我闭嘴了。

过了阵,我道:「帝君,我先走了。」

他道:「这么晚了,去哪?」

「我许久没回沧川,去点个卯,不然我手下那几个小鱼小虾该有怨言了。」

他明知我这是为了不同他夜间共处一室想出来的借口,仍旧点了点头。

然后道:「等等。」

说完闭目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如此几个反复,我眼见着外头冰雹转为了雨,雨收拢,乌云退散,露出一弯月牙来。

他道:「好了,你可以走了。」

我:「……」

我道:「帝君,有火还是发出来比较好,憋着容易气大伤身,我抗造,不介意负冰雹出行。」

你怜惜我,我会感动,所以不要对我好。

我要不起。

他道:「滚。」

我麻利滚得飞快,怕走慢了自己会想要留下来。

17

我在沧川喝了半个月的酒,比任何时候都像个酒鬼,日日抱着酒坛入梦,复醒,再入梦,浑噩度日。

沧川凡是能化身的生灵都被我拉来陪了个遍,这日轮到小虾皮皮,她举着酒杯诧异看我,「大人,你这酒量见小哇,从前千杯不醉,如今怎的喝不上两杯就倒了。」

「你不懂。」我打个酒嗝,「是我自己想醉。」

她问:「大人三百多年前嫁了帝君,不知羡煞了六界多少女子,还能有什么愁肠,非得这样?」

「愁就愁在帝君身上,」我狠狠拍开酒坛泥封,「小皮皮,如同你身为一只淡水虾,非要向往海产皮皮虾的生活,就算你将自己名字改了叫皮皮,外表漂白,也改不了内里红彤彤的灵魂,无论如何靠拢,你们始终不是一路人。」

「我和帝君便如此例,道不同不相为谋,早晚要分手,长痛不如短痛,我想早些与他分手。」

「还有,你把名字改回来吧,我还是觉得叫小龙好听。」

皮皮似懂非懂,道:「分手有什么难的,你若真想分,告知帝君一声便是,难道他还能打你不成?就算他打你,你还可以打回去嘛。」

我呷下一大口酒,很是羡慕她的单纯,「我怕的是他不跟我打,皮肉之苦最多不过痛上几日,可帝君,他会锥我的心。」

皮皮下了结论,「那帝君他是个坏人。」

「嗯,坏透了。」

「大人好可怜,」皮皮犹豫一下,「本来我不想告诉你,现今还是告诉你吧,后厨昨日来了个伙夫,模样好看极了,我想自己留着泡的,但见大人如此伤心,我决定将他留给大人。」

皮皮说完未待我反应,红裙一摆扭身蹿到我眼前,两手化成大鳌,将我死死夹住往外拖,「我这就带你去看!」

我沧川底的小门小户,灶房从来无人用过,如今竟然有人自投罗网来做饭,是个什么章程。

我被皮皮拖至时,门口围了一圈虾蟹王八蛤蜊……

个个被定在原地,抖如筛糠。

而皮皮口中那位模样好看极了的伙夫,一身浅淡雾蓝纱衣迎着水底波纹荡漾,烁烁其光,长发松挽垂落腰际,家常温和的打扮。

他左手擎着一口铁锅,右手居高临下指着一条鲶鱼命令道,「你,跳进锅里来,让本座炖一下。」

那条鲶鱼吓得直吐白沫,眼看就要翻白肚皮一命呜呼。

放眼六界嚣张成这样的,除了渊溯帝君,也没旁人了。

我酒醒了大半,重重咳了一下。

渊溯抬头望过来,略有些尴尬。

我解救了众水鲜让他们赶快逃命,上前点赞道:「帝君纡尊降贵,上门烹饪我手下,好创意。」

「你做这么些菜干什么?」说着我已走进厨房,见灶台上放着好几盘菜,锅包肉、糖醋里脊,辣椒炒肉末。

我尝了尝,居然能吃,了不起。

我品菜时他就在旁定定看着我。

纵使再强大,一个火系的神,在水底下待久了难免也不好受,我眼角余光瞥了瞥他泛白的唇,没有作声。

直到我把所有菜都尝过了一遍,他才问道:「好吃吗?」

语气中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我踌躇道:「要听实话吗?」

他:「……」

他:「算了,当我没问。」

我笑了笑,伸手略引了些水汽,拭去他脸上沾染的灰尘。

他望着我道:「岁晚,生辰吉乐。」

我的手顿在半空,原来他千里迢迢赶来做饭是为了这个。

「你不回灵岩峰,本座只好过来了。」

我苦笑,「自五千岁以后我就不大爱过生日了。」

他倏然将我僵在他脸侧的手握住,冰凉的掌心贴着我的,双眸不知是不是浸润了水汽的缘故,目光显得柔情缱绻似海,我几乎要陷了进去。

他道:「今后你每个生辰,我都陪你过。」

我在心中默念不要心动不要心动,狠心将手一抽,冷冷道:「帝君,第一次见面时我就说过,我与你没有今后,水底阴气重,帝君不可久留,还是早些回去吧。」

我转身欲要夺门逃跑,他将我手猛然握住,沉声道:「究竟哪个才是你,你告诉本座。」

「什么?」

他闭了闭眼睛道:「你如此厌烦我,为何却要趁我闭关那三百年间,三天两头跑到焚焱阁偷亲我,还说那么许多思慕我的话,难道都是假的吗?」

我愣住,不可思议看着他。

「我以战入道,习惯了即便闭关入定也要留一丝神识清明在外,以防旁人来偷袭,」他道,「虽然大部分时间在沉睡,但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我大体都知道。」

「岁晚,你告诉我,为何我一出关你就变了,为何?」

我低头,记得灶房门口好像有条地缝来着。

我回想了一番,三百年间我在他眼前,什么糗事都干过了,我热衷给他换衣服,搞发型,我偷亲他,还在他耳边念酸诗。

红酥手,黄藤酒,你有我有全都有,小溯溯快来亲一口。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日见君,见完君后想睡君,来小溯溯继续亲一口。

……

我还在他面前躺着吃过辣条。

此时此刻,我十分想去死一死。

我捂着脸道:「你别问了。」

「现在才想起要脸不觉得有些晚吗?」他掰开我手令我直视他,「告诉我,为什么。」

「你果真想知道?」

「是。」

「非知道不可?」

「是。」

「好,」我豁出去了,「今日你我就在此把话说个明白。」

「何必故作情深呢帝君,你心里明明早就有了别人,我在你识海里都看到了,她是个魔女,你身为创天先神,为了她不惜迷失本性,与魔族为伍,你还为她断过一只角,唯一的角。」

幻影中的场景历历在目,我越说心中越是激奋,两只手牢牢钳住他腕子,指甲嵌进他皮肉,「灵岩峰后那片玄天林就是她封印之地对不对?」

「你当初定居灵岩峰,为的不就是生生世世守护着她吗?」

「那我在你眼中算什么,你娶我,是责任使然,想补偿我跟你双修,还是为了维护你先神的颜面,亦或你知道玄天林上空的结界松动,里头的秘密快要瞒不住了,到时你与魔女相爱之事必然会被昭告六界,所以才要提前拿我做幌子,对吗?」

「我也有心啊,帝君,我的感情就不配称之为感情了吗?你这般吊着我,耍着我好玩吗?你说话啊渊溯,好玩吗!?」

「你这样,跟韫玉有什么区别,一边对我深情款款,一遍又与别人暗度陈仓,不,你还不如韫玉,你比他还恶心,因为在你这里,我才是那个别人,是不是?」

他脸色巨变,原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褪尽,在我逼问下身子抖得厉害,险些站不住,不可置信瞪着我,「你侵入过我识海了?」

他恼羞成怒,「你放肆!雪岁晚,你放肆!」

我冷笑,任由我的指甲被他的血染红,流进我指缝,我看着他。

「我做过的放肆之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桩半桩,你不是想要个明白吗,那你敢不敢打开你的识海,随我亲眼去看一看,那个你豁出性命去爱的女人,占据了你记忆深处多大一片赤红。」

「这样你还说爱我,渊溯,你也配?」

我狠狠推他到墙壁,将他固住,手指点向他眉心,「走!」

他仿佛对这段记忆讳莫如深,眼中竟现了惶恐之色,拼命挣脱我,摇头道:「我不去,你也不准去,放开本座!」

他好像要把自己缩进墙里,埋起来,「你不准去,我不准你去,你滚开。」

这时候他还想着保护那个女人,即使她仅仅是一段残存的记忆。

我颓然松开了他的手,道:「你以为我稀得去?」

「跟你说实话吧帝君,我喜欢你的那三百年,并非源自本心,当时我只是觉得已经嫁了你,当适当爱一爱你,所以我吞了从澜漪那里取来的情思,强迫自己去亲近你。」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一瞬间仿佛老了千岁。

我的心碎成一块一块,假意从身后将澜漪那缕情思取出来,当着他的面捏得粉碎,漠然道:「现在你我两清了,既然你待我不是真心,我待你也不是,还是解籍吧。」

他伛偻站在那里,墙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双拳紧握,丝丝鲜血从他手腕处渗出,在水中荡开圈圈血色涟漪。

他就这样疲惫至极望着我,道:「不。」

他在晕倒之前我抢过去扶他,他无力扯着我的衣袖,叫了一声姐姐。

18

灵岩峰的雨一连下了三个月,渐渐扩大祸及周围。

「周围仙境仙门什么的还能撑一撑,」寻风愁眉苦脸,「但灵岩峰山下还存活着许多凡界生灵,再任由雨下下去,引发山洪,流入凡间可不是好玩的。」

「山下有凡人?」我从来不知。

寻风点头,「这一方崇山峻岭万年来全靠帝君庇佑,如今他沉睡不醒,最遭殃的肯定是他们。」

我不由望向床榻,自那日在沧川,三个月了,渊溯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

期间众人排队一一来探望,我想着按照平日渊溯的习性,定然是四个字,「不熟,不见。」因此他们俱被我挡在门外。

但有些人,那是挡也挡不住。

「啧啧,能把帝君气到一睡不起,姐妹儿你厉害呀。」

鸳曦朝我竖大拇指,恰巧素宸上神近来闭关,她闷得身上长痱子,时不时就要过来消遣我两下,望了望霖霖雨帘外那几座金山,「升官发财死老公,齐了,人生赢家非你莫属。」

我阴沉道:「渊溯还没死呢。」

她看着我,终究叹了一声,抱住我抚着我脊背道:「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没事没事的昂,帝君多厉害一神啊,小时候考神史仙史,只要跟他有关的题,题题送命,背得我浑身上下直掉毛。」

「……」我擦了擦眼泪,「你能不能安慰到点儿上?」

她道:「能,我就想说他这么厉害的人,不会轻易挂了的,可能只是累了,想好好睡一觉,你别太过焦心。」

「哎,」她撞了撞我,一脸吃瓜形容,「他那白月光,你看清是什么模样没有?漂亮吗?」

我道:「奇丑无比。」

鸳曦:「……」

「真的,」我道,「她魔气缠身,容貌尽毁,使人看一眼都胆寒。」

鸳曦咋舌,作为一个颜值协会资深会员,格外佩服渊溯。

好不容易她要给素宸护法,不往我这跑了,我师父接踵而至。

他简直拿渊溯当了炉鼎,一把一把往他嘴里塞丹药,偶尔回头看看伫立床边的我,哀声道:「何至于就闹成了这样。」

「现在为师出门都不敢说认识你,怕别人将对你的怨气发泄在我身上。」

真真是亲师父。

他抓着我的手探向渊溯紫府,「你看看,一丝灵力都感受不到了,帝君眼下连个凡人都比不上。」

「那怎么办?」

「他属于神魂溃散被动入睡,跟自主闭关还不一样,最终能不能醒过来,真不好说。」师父看了看我,「乖徒,你愿不愿意……」

「我愿意。」

「我都没说让你做什么。」

「命给他我都愿意。」

师父叹了口气,「为师将你元神送入他紫府,你与他双修吧。」

「……」

我师父:「外头的雨啊,渊溯的泪。」

「……」

我师父:「就当为了天下苍生。」

19

紫府是修道之人内在宇宙,储存灵力的地方。

修道之人所谓的闭关,往往便是元神循着灵气本源,遡回紫府方界之地,调养生息,修复自身灵脉。

根据每个人道法不同,紫府中通常风景也各异,比如我的紫府,是一耸危楼,上竖一门匾:雪氏涮肉——我要求不高,闭关入定时,梦中有肉香。

我以为渊溯的紫府,必然得是一栋兵器库,孰料在师父的指引下我一脚踏入,先是触到了柔软的草地。

以杀伐著称的战神,内里却是青山毓秀,流水潺潺,春风日暖。

宁静祥和的让我有种遁入佛前小千世界梵净天之感。

就是空中浮荡的灵气太过散乱。

怕是下界随便找一个修士紫府灵气都比这稳固,渊溯身体竟亏空得这般厉害。

我边惆怅,边张望,心道毕竟是在人家地盘上,过分猖狂总是不好的。

我就一般猖狂。

我祭出常年不使的一根木杖——当年拜师,我师父说我们植物系脆弱,当使一把好法器才能立住跟脚,于是斥巨资替我淘了一段上古神木「如何」,与我当权杖。

我当时看权杖造型古朴大气,爱不释手,对我师父颇为感激,我师父罕见地谦虚了一回,「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然而这权杖也就够稀罕稀罕,安稳太平年,没有仗可打,即便天要塌,也是渊溯素宸这些大神们来顶,轮不到我们小虾米蹦跶。

所以「如何」在我归鼎中落灰多年,从无用武之地,如今经我召唤,又蹦又跳振奋异常,可能觉得有大事需要它干。

我摸了摸它,往下一指,道:「乖,犁个地先。」

「……」

一个时辰之后,渊溯紫府天动地摇,山炸土崩,土地裂开来的缝隙中,参天大树依次而生,飞快开枝散叶,将肉眼所见之范围迅速遮蔽。

无数草木之灵从树中散出,形成一张树叶织成的网,以柔软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四蹿逃跑的火麒麟灵气引导,汇合。

我上前,看着那些灵气,忍不住「咦」了一声。

方才看走了眼,这四分五裂的不是渊溯的灵气,而是他的神魂。

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有渊溯这种等级的神才能修出魂,像我们这些微末小神,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不过有天道约束,其实这些神魂也没什么用,并不能像凡人一般魂外还有魄,可以投胎入轮回,神的魂依附于肉身,散了也就没有了。

我望着离我最近的一缕渊溯神魂,它膝盖以下呈透明状,幽幽浮在半空。

看眉眼,倒像是渊溯青年时期,这时候他该是不认得我的。

他看见我,目光有些惊讶,指着我道:「你的脸……何时回来的?」

「……」没礼貌,我的脸何时丢出去过,你才动不动丢脸,跟美女见面第一句说这个,活该你万年单身,哼。

我懒得跟他废话,将他拍扁放在手中。

再往前,是背对着我的一道清瘦背影,玄衣墨发,正对向虚空。

我趁他不备,一把捞在手中。

往前,大周朝特有的古朴花纹绣织的金黑两色礼袍尾摆曳地。

我一巴掌偷袭上去,他转身,我这一巴掌就结实拍在了他肩膀上。

「……」大周版渊溯侧眸看了看我手,眉头微蹙。

「有头皮屑,我帮你拍拍。」我道。

「……」

我福至心灵,想起来他身上礼服是为祭祀所制,按照周朝礼俗,皇帝都会在自己生辰这一日前往祖庙祭天,顺便供百姓瞻仰,于是我道:「那什么,臣妾是特此赶在万民之前,争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他笑了笑,趋近贴在我耳侧,用我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终于想通了,本座很欣慰。」

目光触及四周幻境的瞬间,变了声调,「这什么地方,雪岁晚,你搞什么鬼……」

我趁势吻上他的嘴,瞅准他睁大眼睛反应不及的那个空档,将他收在手里。

小样儿,跟我斗。

往前。

接着往前……

我不知收集了几许渊溯的散魂,才终于在树林尽头看见了个实心的。

他穿一身简洁朴素的宽大白衣,伏在溪前一平坦青石上阖目沉睡,脸色苍白,呼吸清浅,方才炸山那么大的动静都没能将他惊醒。

我将一路收集的散魂推进他心口,握着他手轻轻唤道:「渊溯。」

他倦怠未曾睁眼,抬起我手在我手背上印下一个吻,重新趴了回去,低声道:「我今日累了,放我睡一觉,待我歇息好了,你想吃什么我再去捉。」

我从未听见他用这般轻柔哄人的语气跟谁说过话。

自然也不是说给我的。

我不禁怒从心头起,大爷的老子主动过来陪睡,还被当了替身,即便是渊溯帝君的梦里都没有我的位置,是个神都不能忍。

想到这里我抓着他肩膀大力摇晃,「帝君!」

渊溯迷迷糊糊睁眼,看清是我,目光澄明几分,道:「你怎么来了?」

我狡黠一眨眼,嘿嘿笑道:「当然是来拯救帝君于水火的。」

说完拉他起身,一壁挥舞「如何」,离我最近的两颗巨树对立相互,枝蔓交缠,眨眼造出了一栋树屋。

渊溯似是预感到了什么,被我抓住的那只手开始往后抽,「你要作甚。」

我自是不能让他轻易挣脱,扭头看着他,道:「来不及解释了帝君,快随我上树。」

他:「……」

我:「要么你有本事自己走出紫府醒过来,要么你就乖乖配合,让我同你双修,助你炼神还虚。」

他嘴皮子刚动了动,我立即又道:「你不配合也行,我带了很多含春丹来,到时都给你喂下去。」

他闭目忍怒,「雪岁晚,你是不是非要跟我打一架你才甘心?」

「我喜欢你。」我道。

他猝然睁开眼睛。

20

「真的,这么犯贱且丢人的话我只说一次,出去以后你就当是个梦,忘了就成。」我看着他的眼睛,「渊溯,我喜欢你。」

「不需要旁人的情思辅助,我也早已对你情根深种,明知道你心里有别人的情况下,还是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

「具体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哪个瞬间开始对你动了心,我甚至都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喜欢了你,你除了长得还行,其他方面真的挺凑合,脾气是六界公认的不好,矫情还事多,挑剔还完美主义,记仇又小心眼,翻脸比翻书还快。」

「但你在睡过去的这三个月里,我守在你床前,脑子里想的全是你对我的好。」

「你跟管究学做菜然后赶在我生辰当天去沧川做给我吃,你为了不让我淋冰雹,努力克制自己的心情,你知道我喜欢看你穿白衣……即便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我也愿意把它当成真的,就当你真的是为了爱我在做这些事。」

「你曾问我骗骗你很难吗?其实不难,骗自己才难。」

「我不止一次回想在沧川那一幕,无比的后悔,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到那时,我肯定不那么伤你的心,我可以假装不曾侵入你的识海,与你就这么千年万年地过下去,不也挺好的吗?」

「只要你能回来。」

「渊溯,你回来好不好?」

他道:「好。」

——

紫府当中没有昼夜之分,全凭主人心意,渊溯一挥袖改换了夜幕垂坠,星子罗布,月落清辉。

树屋除了当中一张大床,其余空空荡荡,没有别的摆设。

渊溯明显是嫌我粗犷,抬手化了桌椅板凳,几案香炉,乃至衣柜梳妆台。

我跟在他身后叹为观止,双个修,叫他弄得倒像居家过日子一样。

眼见时间消磨去了大半还没步入正题,我忍无可忍,拦住他道:「帝君,不必那么麻烦,床就不用了,我喜欢睡硬床。」

他不为所动,坚持把一张木床倒腾得云被软枕,薄纱轻帐扶床头炉中香风,如杳霭流玉,幽深缥缈朦胧。

我:「……」

虽说生活需要仪式感,但讲究成这个模样,真的好吗?

环境营造的也忒他娘的有内味儿了。

而后他往床上随意一歪,半边身子撑在绵软被子中,慵懒勾手,明明是一份冰魂雪魄姿容,偏目光旖旎,媚眼如丝,朝我道:「来吧。」

既然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我的理智只能维持我正常走到床边,「帝君,你这是在逼我犯罪。」

言毕一扯纱帐,风灭红烛,借着月华隐隐,香烟暝暝,共赴一段云雨巫山,一点香销万点情。

天明以后我贪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发现渊溯已衣衫肃整坐在了一旁喝茶。

我目光擦过他颈侧一点殷红,嘿嘿笑了两声。

他耳朵顿时红了个透,将衣领往上遮了遮,试图找回尊神的架子来,一盏热茶平送到我眼前,「喝了。」

还是参茶,我好奇道:「你哪来的功夫种人参?」

闻言落在他脚边的「如何」不满起跳,把地板撞得当当响,意思是它这根单身棍,起早贪黑不辞辛劳种的小人参。

「好啦好啦,是你是你。」我安抚「如何」两下回过味来,「帝君你一修习火系的神,竟驭得动如何神木吗?」

他哼了一声,「本座什么驾驭不了。」

「是呀是呀,帝君你最厉害了。」

本是话赶话赶到了这里,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是这人吧,一定时刻就容易联系前因后果上下文胡思乱想,我眼前马上浮现出昨晚的场景来,历历在目。

老脸不由一红,抬头看渊溯,他脸色也没比我白到哪去,目光与我相撞,尴尬中透着羞赧,房中诡异地安静了。

为转移话题我把住了他手腕,试了试他的脉,又探了探他的灵气,满意点头,「还行。」

「帝君这就随我回去吗?」

「我耗得起,灵岩峰众生可耗不起呀。」

他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不怎么情愿走,翻转腕子握住我手,道:「岁晚,其实我……」

就在此时山摇地晃,破空里我师父一句清喝打断了他,「岁晚,速归!」

「怎么回事?」我拾起「如何」,疑惑看向渊溯。

他薄唇紧抿望着窗外,攫住我手腕道:「走。」

天旋地转间我只听他仓促说了一句,「岁晚,你不必怀疑,那些都是真的。」

我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真的?哪些?

但也容不得我细思量,少苍宫外已是一片凌乱,大股的黑气从玄天林的方向往四周扩散,戍守的小仙御剑前仆后继过去围堵,然无济于事,个个如投石入海,被吞噬得悄无声息。

许久之后方能听得一声惨叫,人再出来时,已剩了一副黑透了的骨架。

我师父神色很慌,「帝君,是玄天林的结界破了。」

「本座知。」渊溯沉脸说了一句,将我往师父旁边一推,「顾好她。」

说完飞身迎上,眉心一记血红神印浮隐,凌空当风,手上出现一柄燃着火焰的长剑。

「是赤炼,」师父目含向往,「帝君的剑出鞘了。」

他话音刚落,赤炼引火,荡开红光,铺天盖地朝黑气覆了过去,顷刻间与黑气交融,燃烧,翻滚。

肃杀之气将周围山石击得四分五裂。

见此情形我后知后觉,大婚当天渊溯用来对付我那个挠痒痒一般的剑阵,只是他闹着玩的而已,无知即无畏,我能活到现在,我真命大。

就在此时我又听见了来自玄天林深处那个声音,这次我听清了。

那是渊溯。

极具魅惑的渊溯,「岁晚,你在哪?快来啊,我都要死了,你不来看看我吗?」

「快来救我。」字字引诱,「只有你能救我。」

我踏出一步,再踏出一步,身体不受控制循着那声音找过去,被我师父拉住,「岁晚,你做什么,前面危险。」

我茫然看着我师父,道:「渊溯在叫我,他有难,我得去救他。」

灵台一痛,我师父塞了颗清心丹进我嘴里,「乖乖,你入障了。」

我急忙抬头,见渊溯还好好在那里,松了口气之余,心下骇然,把目光再度投向玄天林,「师父,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它怎么知道渊溯才是我的障。

师父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里头的东西除了帝君,谁也不知。」

我也顾不上继续盘问,焦急望向半空,原本被渊溯扼压回去的黑气又外扩了几分,赤炼嘶鸣,竟落了下风。

如此下去渊溯定然支撑不住,我一点「如何」欲要盘旋而上助他一点微薄之力,但见东方浩气压至,龙吟长啸,赤水青龙法相在空中现身,纯钧开道,一袭雪衣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我师父付与来人方才看渊溯拔剑同样的激动,「是素宸上神来了!」

破关而出赶来救急的素宸上神颠倒众生,以天人之姿亮了个相,随即站到了渊溯对面,承担了大部分的黑气。

后素宸一步的众上仙上神纷至沓来,罗列成阵,守住了其余四角,于空中结成一张细密巨网,覆在了原本破了好几处的玄天林结界上。

黑气如退潮的浪,收缩一阵,伏了下去。

我等观战虾米悬着的心正要跟着落一落地,突然原本消停的结界又是一阵翻涌,黑气极具灵性的虚晃一招,趁众人放松之际反扑上来,意图一举冲破结界。

渊溯比谁反应都快,收剑回身,朝尚未收剑的素宸纯钧剑上一撞。

我等跟素宸上神一同傻在了原地。

不愧是帝君,狠起来连自己都捅,还是借挚友的剑捅。

素宸问出了大家集体的心声,「渊溯,你疯了?」

他二人一水一火,属性相克,纯钧捅在渊溯身上杀伤力呈百倍,渊溯已说不出话,冲他一摆手,吐血不止,身子晃了晃,直直从云端坠落。

我当机立断调动周围树木疯长,参天将他接住。

火急火燎飞扑过去抱着他瘫软的身体,心凉了半截,「渊溯!」

我望向素宸,盼他能给我解惑。

素宸回头看了看玄天林,落到树枝,忧伤的目光投在了渊溯胸前汩汩冒血的伤口上。

他叹了口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直到我结了个伽印给渊溯输送灵力,素宸才不得不开了口,他道:「不能救他。」

我吃惊望着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有没有发现,帝君自身的强弱与玄天林那股势力息息相关,他强则彼方强,他弱则彼方弱,刚才他故意撞到我剑上,正是此理。」

我转向玄天林,果然,黑气彻底偃旗息鼓,缩了回去。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素宸只简单替渊溯止了血,望着有些苏醒的渊溯,眸中有跟我同样的疑惑,「渊溯,你怎会跟玄天林的魔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做了什么?」

「这也正是吾等想问帝君的问题。」

一道威仪声音传来,天帝率众亲至,凌空幽浮,与渊溯对峙,「帝君当年允诺,玄天林由帝君镇守,又有盘古大神的金阵结界,可保万万年无虞,而今为何……」

「你这是在质问本座吗?」渊溯冷冷打断他,扶着我的手臂站起来,脸色血气尽失苍白如纸,然一双深眸傲霜斗雪,觑着天帝和他身后仙众。

天帝忙作揖道,「不敢,只是玄天林一旦失守,里头魔气外泄,定然祸及六界众生,寡人身为天帝,若是不能制止,实在不知该如何向苍生交代,况且方才众眼所见,帝君与玄天林中的……那个谁通同一气,的确令我等惶恐。」

渊溯轻笑,反问回去,「那个谁?」

天帝咬了咬牙,道:「前魔尊流光。」

他此言一出,渊溯搭扶着我的那只手,不可查觉一抖。

天帝也不容易,大概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继续顶撞道:「帝君与她的事,虽然如今已很少有人提及,但也并不代表没有人知道,您当年自主枯守灵岩峰,不就是为了……与她长相厮守吗,要说帝君没有私心,我等是不信的。」

天帝就差把「帝君与魔女勾结」打在天幕公屏上了,他这番话说完,众人惊骇过后,大部分目光都似有似无投在了我身上。

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帝君对旁人用情至深,那人还是个魔女,就显得我这个帝后的处境与立场,要多尴尬有多尴尬。

尤其渊溯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将自身性命与那魔女维系一体,瞒着众人,偷摸与她同舟共济,或许他这些年,身体一步步羸弱,也是这个缘故。

可见帝君对那魔女,是万万年的至死不忘。

其实我并没有多么难过,反倒觉得释怀,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听渊溯对天帝道:「你说的不错。」

「可那又如何,本座行事,需要经尔等同意么?笑话。」

天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帝君你未免……」

「此事还待商榷,」素宸忽然道,「帝君若是与那女子相爱,为何不惜自损,也要将她封印回去,而且……」

「无须为我说话,本座不许她出玄天林酿成灾祸,不过是因为本座对六界有一丝良知未泯而已,算不得什么,而今说穿了正好,本座也懒得和你们遮掩了。」

渊溯离开我往素宸身上一靠,「今日本座乏了,你们滚吧,过两日本座给一个让你们满意的交代便是。」

天帝脸上有了怒意,跨前一步,「渊溯!你……」

「陛下,」素宸横出一臂挡在渊溯身前,向来温润如玉的脸上也出现了几许肃穆。

「恕我直言,没有帝君何来六界今日的安宁,他为了苍生,身上累累伤痕数以百计,虽不问六界之事多年,人前人后仍被尊崇一句『帝君』,不过分吧?」

「在事情尚未明了之前,你们何须逼他至此,非要他今日给你们一个交代,这不就等同于让他去死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帝君有罪,自绝于此,在他之后玄天林再度祸乱,除了帝君,包括我在内,在座各位谁又挡得住,力保能绝了此患?」

素宸致命一问,全场安静如鸡。

果然再温柔的人也有脾气。

天帝顿了顿,道:「那么依上神所见,眼下我等该当如何?」

言语之中放过渊溯又不甘心,不放又不好下台。

素宸道:「今日就依帝君所言,尔等先回去罢,玄天林结界破损虽已不可挽回,好歹被加固了一遭,尚能撑上几日,此事疑点重重,还需从长计议。」

恁大一个台阶,不下不是天族人,天帝赶忙就下了,「既有素宸上神作保,寡人自是放心,告退。」

我排了半天的队,早就不耐烦,天帝转身之际我立马道:「帝君。」

「不好意思打扰了,您是不是把微不足道的我先交代一下?」

渊溯要随素宸离去的身子一晃,停下脚步。

「好,本座与你解籍。」

他自知始终未再回头看我一眼,只是道:「对不起岁晚,三百年的深思熟虑,再加上凡人的一生一世,我还是没有办法爱上你。」

「彼此彼此。」我语气松快。

我又道:「这就完啦?」

「你想要如何?」

当着满天仙神千百双眼,我清了清嗓子,对着渊溯的背影道:「我要补偿。」

「财产分一半,焚焱阁后头那几座金山给我吧。」

我眼见天帝要离去的步伐卡顿了一下,我师父站在树下,仰头望我,托着下巴。

就连素宸也回头看我,神情难以形容。

只有渊溯,不动如山,声音甚至听不出起伏,手一翻浮出我与他的合籍书,焚了个干净。

原本晴朗的天空晦暗不明,雷声滚滚大雨欲倾。

他道:「都依你。」

我得了这么一句,飞至我师父身边,笑道:「师父,我又是自由身啦,你高兴不?」

我师父撑开伞罩在我头顶,伤情看着我,「乖徒,高兴的点在哪呢?」

「其实岁晚,你要是想哭,也没人会笑话你。」

「一点儿也不啊。」我笑容洋溢抢过他的伞,众目睽睽走得头也不回,「师父我先走了,今日本神女开心,当浮三大白!」

看,骗别人有什么难的,骗自己才难。

21

「一日醉,十日醉,百日醉,千日醉。」

沧川水底,管究把带来的酒坛按照大小依次在我眼前排开,「轻云说了,你就尽情喝,他管够。」

「要加冰块吗,亲?」

我摆摆手,手直接滑到最后,拍开了一坛千日醉,正要往嘴里倒,管究按住了我,「你恨着帝君,犯不着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我微微一笑,「谁说我恨他了?」

「哦,那就是还爱着他。」

我微微一笑,「谁说我爱他了?」

管究无语瞪着我,眼中写满「搞不懂你们女人」。

我俩僵持不下,皮皮火急火燎蹦过来道:「大人,外头来了一队黄巾力士,搬来了四大座金山,四大座!就放在我们的沧川岸上,还有好多好多的金银珠宝玉石,发了发了发了……」

我毫不意外,这是渊溯的风格。

这下好了,我和他最后一丝瓜葛也没有了,从今以后爱又怎样恨又怎样,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不如醉去。

我赶走了管究,封闭了沧川,把自己沉在水底,饮下了百坛千日醉。

一睡就是两百余年。

两百余年间他们有意无意,断断续续透露给我关于很多渊溯的消息。

比如我俩解籍以后他颇消沉了几日,后来重伤难捱,全靠素宸一手救治。

比如他封锁焚焱阁,将那栋无辜的楼设为了灵岩峰第二个禁地,灵岩峰众人从此对焚焱阁深加隐讳,连同雪岁晚三个字,再也不敢在帝君面前提及。

比如他与素宸极力挽回,玄天林结界终于还是支撑不住,全面溃塌,在我们分开的第二百个年头,渊溯只身走进玄天林,由素宸将他亲手封印,平了这场祸端。

也成全了他与魔女流光。

据说那一天,整个六界日月混沌,天地无光,而后万物岑寂,苍生哀恸。

玄天林黑气彻底退散,恢复往日如初,众人再去寻时,渊溯与流光杳无踪迹。

一般这种情况,应当是帝君与那女子同归于尽了。

换言之,就是渊溯死了。

一代先神陨落,千百年后,又是史书中一抹艳丽色彩,笔者若是八卦些,可能会将帝君与先魔尊流光这一场绝恋顺带也提一提。

无论如何,不会有我。

我只过不是一个坐拥万贯家财的笑话罢了,这样想来,当年我和渊溯婚宴上西海龙女的诅咒,一语成谶。

「雪岁晚你记着,靠下作手段上位终归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待你被帝君休弃那一日,我定如今日这般,携酒来贺。」

渊溯陨落这个消息是我师父带给我的,他到底是我师父,一路分水到了我沧川底,无人敢阻。

我当时恰好喝到了中场休息,浑浑噩噩听他说完,道:「哦,知道了。」

我师父居高临下看着我,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原地魔力转圈圈。

我实在眼晕,道:「茅房出门左拐直走。」

「……」他道,「岁晚,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从前有人说,长相守不易,岁晚惜流光,个中含义,你品,你细品。」

我迷迷糊糊,脑子搅成一团浆糊,「师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明知道我文化课不好,还趁我喝醉考我古诗词。」

师父道:「你没救了,你若非要自伤,没人能救得了你。」

不待我反应,他已走路带风,气冲冲而去。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想理我了。

我在榻翻个身,摸到一坛新酒,脑门上全是问号。

榻前一盏聚魂灯闪了几下,从里头轻飘冒出一缕幽魂。

他坐在我身旁俯身看我,拨了拨落在身前的秀发,道:「你师父方才说,谁死了?」

那样惊艳的眉眼,眸中全部映着我。

这是我当年在渊溯紫府中,私心藏起的他一抹神魂。

他被控在聚魂灯里,瞒着所有人,悄然陪了我二百余年。

我望着他,其实根本不能确定他究竟还算不算渊溯——他记忆凌乱,心智不全,大部分时间都要缩回灯里修养,每天清醒不过半拉时辰。

每次出场,手中都掐着截木头并一把锉刀,也不知道在雕些什么。

就如同眼下他与我打过招呼,便又开始低头忙活了,木屑在我眼前纷飞,碰到我衣角发丝又散作光点消融,并没有实体。

他边雕边道:「方才那句诗你该问我,岁晚惜流光,是我跟你师父说的,我那时把你交给他,他问我给你起个什么名字好,我道你既然要新生换个活法,便不能再用流光这个名字了,不如就叫岁晚。」

他兀自说自己的,浑然不知我已经从榻上弹坐起来,惊恐看着他。

「你说什么?我是谁?!」

我去抓他的手,穿过他扑了个空,跌下软榻。

「小心,」他道,凝眉看我,十分不解,「你不知道自己是流光吗?」

我扑在他脚边,「我上哪知道,你从来也没告诉我!」

他愕然,「你从来也没问过我啊。」顺着我边缘轮廓摸着我的头,叹息道,「而且我以为你再也不愿意被称作流光。」

「你不是说你恨透了这个名字吗?姐姐。」

我酒彻底醒了,浑身冒冷汗,呆呆看着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又不理我了,端详手中木头,吮了吮磨破的手指,「这『如何』委实不好搞,但岁晚会喜欢。」

「她在那只会炼丹还惧内的妙清门下,身份地位又不高,定然受人欺负,本座不能时时顾她周全,没件趁手法器可不行。」

他露出孩子般的纯澈笑容来,专注的令人不忍打扰,仿佛天塌下来也只有眼前这一件事干。

他想着他的岁晚。

我徒然脊骨生寒,抱上聚魂灯仓惶跑出房门,不顾水底众人诧异的眼神和呼唤,往外疾冲。

两百年,足足有两百多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醉生梦死,自怜自艾。

要不是我师父来训我,要不是我傻子一样不愿对渊溯放手,藏起了他一缕神魂,令他机缘巧合下说了这番话,我是不是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究竟有什么东西,渊溯到死都不愿告诉我。

22

去无垢境这一路我强迫自己冷静,将思绪从头捋正,首先脑子里浮现的是渊溯识海中,混沌伊始,八荒十洲四海初分,有一女子名唤流光,横行六界之时捡了只被压在巨石下差点流干血而亡的火麒麟小兽。

小火麒麟才刚刚学会化人,一个苍白有些孱弱的小男孩,占了半张脸大的眼睛,无措看着她。

女子笑了,勾勾他下巴道:「叫声姐姐来听听。」

「不叫打你哦。」

女子行了很远的路,遇到能化人身的物种甚少,能跟她说话的少之又少。

而且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要么是死了,要么是为了些许利益与她反目。

她孤苦多年,简直将小男孩当成了个宝,走到哪里都要带着他。

他们不停于混沌之中打怪升级,小男孩成长极快,渐渐战斗力强悍到令人发指。

女子因此做起白日梦,「渊溯,你一统六界指日可待。」

小男孩对一统六界不感兴趣,但倘若能让女子高兴,他愿意试一试。

那年头多方势力各自为强,谁也不服谁,终于男孩实力过分雄厚招致众人忌惮,有一日,他们将男孩引诱到了一处陷阱中,那里关着一只鸠尾。

鸠尾是如今早已绝迹的魔兽,生于魔气最盛的魔窟,类比毒蝎,庞然若小山,尾巴上带有剧毒,沾者必死。

男孩与鸠尾厮杀一场,在斗室一样的陷阱之内,毫无转身的余地,免不了沾染一身毒血,被流光救上来时,已全身青紫溃烂,不剩几口气了。

当时要救男孩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入魔窟采「美人舌」。

「美人舌」是一种魔花,下半身为茎叶,上半身形似妖娆美人,硕大的头颅生艳丽五官,樱桃小口中有一条粉嫩舌头,其实就是它们的花蕊,服之可解百毒。

渊溯当时危在旦夕,流光别无选择,她之身入了魔窟深处,艰难找到了一株「美人舌。」

熟料想「美人舌」刁钻得很,不吃死肉,只盯着活物,而且是人肉。

流光将自己的胳膊伸进了「美人舌」张开的血盆大口中,忍着剧痛抽走了那条珍贵的「舌头。」

要命的是美人舌本身也是剧毒之物,流光回去的路上已然有些神志不清。

她将「美人舌」花蕊喂进渊溯口中,渊溯面色恢复红润换来的是流光身体火速溃散,毒气由内而外将她吞噬,围拢,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无一例外鼓泡,溃烂,惨不忍睹。

莫说是苏醒的渊溯,连旁观的我都不忍看,我本来就看不清她隐在混沌雾气中的面容,现下更是不用看了。

「姐姐!」渊溯立即朝她扑了过去。

却被她一把推开,「别过来!」

「趁我现在还有几分清醒,你杀了我,自己走吧。」

男孩将手握到滴血,杵在那里,道:「不。」

流光本是先天一副神躯,中毒不会即死,何况渊溯也不会让她死,这傻孩子,每日源源不断朝她输送灵力,极力维持她的生命。

可流光飞速地魔化了,面目全非,性格大变,开始嗜血,嗜杀。

她每日活得像具行尸走肉,所到之处,黑气弥漫,万物触之即枯萎,寸草不生,毒发的痛楚又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很难保持理智。

有一天渊溯出去打猎只不过稍微回来得晚了些,她已忍无可忍地将他扑倒在地,像只野兽般撕开了他的衣襟,狠狠咬透了他的侧颈。

渊溯吃痛的呻吟又将她唤回来,她血眸恢复清明,看到渊溯脖子上的血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痛苦往回缩,「对不起,渊溯对不起,我……」

「没关系的姐姐,我一点也不疼。」男孩温柔趋近,一手捂着丝丝腐烂的血洞,一手摸了摸她的手。

「别碰我!」流光冲他大吼。

男孩立即止步,将遭到腐蚀的手藏到背后,拎过装着猎物的麻袋,笑道;「姐姐一定饿了,快来吃饭吧。」

流光做倚仗的那棵树迅速枯萎,她渴望看着麻袋,舔了舔唇角,命令男孩道:「你背过身去,不许看。」

她不愿意男孩看见自己进食的样子,与兽无异,太难看也太难堪。

却见渊溯率先打开了麻袋,取出一颗冒着热气、血淋淋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心脏,漂亮的眸子弯成两道月牙,「我陪姐姐一起吃,没什么大不了,姐姐永远不必避讳我。」

他一口一口吃着心脏。

流光闭目不忍看,「渊溯,你不必……」

他淡淡笑道:「我愿意。」

我就是这样,看着他们隔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分食生肉,器脏。

然后是每日例行的输送灵力。

再然后在流光看不见的地方,渊溯吐得撕心裂肺。

日复一日,日日如此,渊溯陪着流光津津有味地吃完生肉,再自己躲到一旁偷偷地吐。

我脑海中与之重叠的是食神府那个冰雪襟怀的帝君,风轻云淡地道:「我吃素。」

一句话盖过多少陈年铭心刻骨,深刻到不愿提及,不必提及。

23

我当年在渊溯的识海中跟着他们走了许久,见识到了渊溯少时经历的所有苦难。

那长长岁月太难了,他被揠苗助长般催着长大,一边要防着旁人与凶兽魔物的层出不穷的侵害,一边还要护着流光,照顾着她的身体,她的心情。

我亲眼看着男孩一步步成长为少年、青年,终于有一日风华超然,绝世无双。

乾坤已经分明,他受到越来越多的推崇,爱戴,敬仰,人们开始臣服于他,唤他帝君。

反之流光则越发自惭形秽,昔日的女神,也曾爱美爱玩爱笑,梦想是将足迹踏遍八荒十洲四海,傲然独立于世,与日月同昭昭。

而今却只能躲在阴沟里,被病痛、孤独、绝望无休止的折磨,再也拈不起一朵花。

甚至有魔族假借着她的名义生事,奉她为魔尊。

她得到无数正义的声讨,都是渊溯在背后帮她压了下去,渊溯由此得了一个帝君盛气凌人不好亲近的名声。

她清醒的时辰越来越短了,需要很久才能将渊溯辨认出来,然后无助地哭。

她一次次避开他伸过来的手,他早已是她不能触碰的人。

有时候她脾气上来甚至会后悔,后悔当年为什么要一命抵一命救下渊溯,她说都是渊溯害了她,她诅咒渊溯去死。

这时候渊溯就会自责万分,手在背后握成拳,温和笑着,小心翼翼讨好,直到哄着她气消。

反过头来自己夜不能寐。

有时候流光心情好一点,他便陪着她四处走动,偶尔看见有人娶亲,新嫁娘凤冠霞帔大红嫁衣,流光会艳羡跟在人家后头尾随许久,直到跟不上。

「我此生大概永远没有嫁人的机会了。」她哀叹道。

渊溯跟在她身边反驳,「胡说。」

「我这副鬼样子,谁敢要我?」

「我。」

流光望着他,凄然一笑,「我不要你施舍。」

「这不是施舍,」他道,「我爱慕姐姐。」

那样真挚。

流光给他哄笑了,「好,如果有来世,我不再是流光,你来娶我。」

他温声道:「好。」

他们都知道神没有来世。

他还是轻轻地用手指勾了一会儿她的衣袖,直到烧灼感传来,才慢慢放了手。

他答应会陪她遨游四海,可是走到灵岩峰后头的玄天林时,流光就走不动了,毒入心髓,她已经不是她了。

她彻底六亲不认,虐杀成性。

这定然也不是她所愿意看见的结局。

我最后在渊溯识海中看到的场景,就是渊溯站在黑气翻涌的玄天林之上,含泪将流光封印。

伴随着女子凄厉的哀嚎,火麒麟真身显现,折断了头顶独角,仿佛要给女子陪葬。

我当年看到这里,几乎是逃着跑出了溯源识海,一则场面太过惨烈我实在看不下去。

更重要的是我知道,经历了这样的感情,渊溯心里除了流光,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我爱他,自问也做不到流光这个地步。

我立时恨了渊溯,既然心里存着别人,又娶我做什么。

可为何,渊溯的神魂告诉我,我就是流光。

24

无垢境幽静既往,长阶覆苔痕,我跪于长阶。

素宸上神立在阶前叹气,「我答应帝君不告诉你的。」

我叩首道:「所以我才来道德绑架上神,上神若是不把实话全部告诉我,无垢境前从此会多一个装饰物。」

「……」素宸无奈看着我,忽然抬手,我只觉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元神已出窍,肉身缩化,成了素宸手上一只碧莹弯角。

我看着那只弯角,心里徒然空了一块,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明白了吗?」素宸道。

「我们都错怪了帝君,被封印在玄天林中那个魔,压根不是你,而是他自己。」

「他瞒天过海,把自己的命跟你的命换了,折下自己的角给你做肉身,元神代替你镇在玄天林,剩一具空壳在灵岩峰苦撑了万万年。」

「万万年只有神魂没有元神,否则你当他是什么样的伤养了几万年还养不好?」

「而后他将你放在焚焱阁温养几万年,直到你元神与麒麟角做的肉身契合,他才敢将你唤醒,送到了妙清天尊处,让他对外称你是他救回来的小仙。」

「因为我师父是老一辈里一等一的老好人,宠徒狂魔?」

素宸点头,「还因为你师父极有分寸,对你来历虽然好奇,但从不探究,帝君说你前尘痛苦,不愿你记起,倒愿你永远没心没肺,只做雪岁晚。」

难怪他在沧川水底时,听见我侵入过他识海一刹那是那般恐慌,他太怕我把往事想起来。

素宸顿了顿,「就算……你后来不与他双修,他也会守当年一诺,娶你为妻。」

「岁晚,若不是他实在没有法子,他也不愿意抛下你,与你解籍,去殉了玄天林,着实是……」

素宸广袖一挥,幻像浮现我眼前。

是少苍宫内一角。

渊溯坐在他惯坐的窗前那张软椅上,看向窗外,静静道:「素宸,将我封印在玄天林。」

素宸站在他身后,皱眉道:「不可以,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你我都知道,没有的,这么些年来,我们找的法子还少吗?」

「而且也来不及了,当年是我的元神强行吞并了流光魔化的肉身,他一旦出来,你赢不了他。」

素宸震惊不已,「你们麒麟族真是……」

「强大且彪悍,你不服不行,」渊溯回眸一笑,随即正色道,「我进去,与他周旋,毕竟他曾经是我的元神,与我的身体最为适配,你等待时机,将我封印,如今能帮我的只有你了。」

「可后悔没多交几个朋友?」

「算了吧,当年我若是太过随和交友广泛,融入到热闹中去,你叫流光怎么办,她只有我。」

「后来怎么不多交几个?」

「后来就成了习惯,反倒不喜欢与人为善了。发现冷着脸也不错,他们本来就怕我恶我谤我敬我,愿意真心待我之人少有,那我又何必放下架子与他们虚与委蛇,还不够累的。」

素宸眸中划过一丝疼惜,「你只可怜流光孤独落寞,可是你比她多孤独落寞了几万年,谁来可怜你呢?」

渊溯没有回答。

良久,他道:「素宸,你知道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是什么时候吗?」

「是在凡间与岁晚做夫妻那几年,我可以每晚偷跑到她床边坐着看她睡觉而不用担心被她察觉。」

「她睡相可真是差。」

他靠在椅背,怔怔望着外头风景,脸上浮现出淡淡笑意。

「我走之后,不要把真相告诉她,就让她把这一切当成一场梦,若是不愿意醒,你们也随她,直到她将我淡忘。」

「我实在是一个很懦弱的人,外头都说帝君修为踔绝战无不胜,妄为无畏,其实我怕的东西太多了,我怕她不快活,怕我保护不了她,怕她离我而去,怕她忘了我重新来过以后爱上别人。」

我拼命摇头,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我有多爱他,爱到患得患失,爱到即便他在我面前,我都觉得随时可能会失去他。

从与他成婚那天起,他就是我的来日方长,今后千秋万载的漫长命途,身侧再不做第二人想。

而只要一想到身侧之人可以是他,我做梦也能笑出来。

我朝幻象中的渊溯伸出手,可那幻象如泡影,一碰就碎,散作星光擦过我耳际。

是我,都是我,是我让他成了众矢之的,他把罪责揽到了自己身上,护了我周全。

然后我反过来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当着众人的面与他解籍,让他下不来台,使他众叛亲离。

我跟天帝他们没什么两样,他把我和六界的安宁一路担过来,到头来我们这些被他护佑之人,却开始质疑他的初衷,责备他,诋毁他,逼他去葬了玄天林。

从什么时候起,我们把他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旁人也就罢了,我是曾经亲眼看着他走过来的人,我明明知道他是承受了怎样的艰辛,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

我常笑他心眼小,其实渊溯从来都有一份济世胸襟,昊天罔极,从头到尾没有变过。

「他没死对不对?」我急急拿出那盏抱了一路的聚魂灯,将里头渊溯的神魂放出来,指着问素宸,「你看他的神魂还在,这就代表他肉身还在,对不对?」

我逼迫盯着素宸,唯恐从他嘴里听到一个「不」字。

素宸垂眸慈悲看着我,温声道:「我是不会放你进玄天林找他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他的意思,但是我非去不可,」我重新跪在阶前,「求求你了上神,你就让我去吧,求你!」

素宸不为所动。

「你就让她去吧,素宸。」被我突然放出来的那缕幽魂,茫然立在那里,看看我再看看素宸,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蹙眉,「你没看见她都哭了吗?」

「她想要什么,你快都给她。」

素宸:「……」

25

我以为我此生再也不会踏足灵岩峰。

而今我带着素宸给我的神印,悬足玄天林上空,望着底下森耸鬼林,内心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知道了前路怎么走,再也不惶恐。

寻风率领众人赶至,折身行礼,「帝后。」

我朝人群望去,个个都是一起吃过火锅的熟面孔。

我道:「我已不是帝后了。」

寻风微笑对我,「帝君走时交代过,灵岩峰永远是帝后的家,您想何时回来我们都恭迎。」

我点点头,「是我对不起他,我要去找他,你们且回去吧。」

我刚要打开结界,凌空而来一卷长鞭,狠狠擦在我脸颊,留下一痕灼痛。

我怒而回头,澜漪站在云端,手中火神扼神鞭躁动,她冷冷注视着我,「雪岁晚,你不配去陪他。」

寻风在我身后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位自帝君入了玄天林便日日守在林外,请都请不走。」

「……」是个痴情女子,就算当年被我勾了情思,也拦不住她泥足深陷。

我无奈道:「小姑娘,回头是岸。」

「小姑娘?」她呵呵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回头,我五千岁上随爹爹去昆仑虚赴宴就与帝君相遇过了,他落在地上的玉玦被我捡起时,他看我可爱,当即就赠了我,他们说帝君从不随便送人东西,甚至同旁人说话都懒得,却唯独对我假以辞色,那时你还不知道在哪呢。」

我:「……」

寻风:「……」

我与寻风交换个眼神,按照我对渊溯的了解,多半是他掉了块玉玦,不妨被人送了回来,都不能够看清对方是男是女,定然会嫌脏不肯接。

我试探着问澜漪,「帝君当时是不是对你说,『不要了』?」

澜漪的眼神告诉我,我猜对了。

我道:「你误会了帝君,他或许不是看你可爱,他这人……」

「不可能!」她打断我,「当时大庭广众,纵使帝君心里喜欢我,也不可能直白说出来,是以才委婉表达,他这是为我一个姑娘家的清誉着想!」

「……」我还能说什么。

我以为我就病的够深了,没想到这还有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

这妹子目空一切,自顾沉浸在她对渊溯的爱慕里,「从那时起我眼中除了帝君,再也看不见旁人,嫁给帝君为妻成了我一辈子里唯一重要的事。」

「我为了了解他,到处搜刮他的事迹,史书上只要有关他的描述,我都读了不下千遍,我日日都想再见他一面,可是灵岩峰守卫森严,我连外围山门都进不来。」

「终于有一日,让我打听到妙清天尊夫人过七万岁整寿,邀请的宾客中赫然有他。」

「我想方设法讨了一张请柬,尽心打扮了去赴宴,如愿以偿再度看到了帝君,可是他当日不知为何失魂落魄,眼睛不断梭巡人群,好似在寻谁,确定找不到,便离席走了。」

……大概他是在找我,我回想一下我师娘七万岁整寿,我确实不在宴上,我当时约了鸳曦定风池泡温泉。

不是我大逆不道不想给我师娘过寿,而是我师父这人忒烦,每次都要当众给我师娘声情并茂朗读万字情书。

酸死个人了。

莫说是我,我师娘都烦他,所以那天我是带着我师娘一起跑的。

阴差阳错,竟错过了渊溯。

澜漪继续道:「当日我尾随帝君将他拦下,问他可还记得我,他看着我,问我是谁。」

我:「……」

「一次记不得我不要紧,我不怪他,岁月漫长,我愿意慢慢走到他心里去。」

「可是为什么,他后来竟娶了你。」

她怒视我,眼中慢慢憎恶,好像我是她的杀父仇人。

她道:「雪岁晚,你算什么,我是火神之女身份尊贵,你不过是妙清座下来路不明的散仙,被强提了神格。」

「我自小琴棋书画精通,法术修为也居于同龄人中上乘,还有一副连花神都赞叹过的好容貌,你样样俗鄙,整日除了找食神喝酒就是缠着东海太子,臭名远播,你拿什么跟我比?」

「凭什么,是你不是我?」

……我低头检讨了一下我自己,她说的好有道理。

「后来他们告诉我,是因为你命好,帝君需要你与他双修治伤,碍于责任与名声才勉强娶了你。」

「正好那时我的情劫来了,原本并不应在帝君身上,是我强行逼着司命们为我改了命格。我以为换个身份活法,我定然不比你差,帝君会爱上我而不是你。」

我不由顺着她的话陷入回忆,当年在凡间,我也是秉着业界良心撮合过他们的吧?

孰料漪澜徒然发难,鞭子一甩朝我抽了过来,「都是你从中作梗,才拆散了我和帝君,他原本可以爱上我的!」

我抽出「如何」抵御,看着这个接近癫狂的小姑娘,脑中灵光乍现,回想起来前在无垢境素宸跟我说的那番话。

他托了一片鳞光在手上,「玄天林上方结界本是盘古大神发丝结网做成,是世间最牢固之物,就算不抵时光流逝,腐化万万年,岌岌可危之下也会有所预警,不会像这般破得毫无征兆,要说当中没有有人蓄意损毁,我是不信的。」

我瞬间醍醐灌顶,不可置信瞪着她,「是你!」

澜漪绽开一抹诡异笑容,「现在才反应过来,真是蠢笨至极。」

「雪岁晚,你以为你和帝君那些破事真的可以瞒得天衣无缝吗?我阿娘曾执掌天机阁,我只要一查,还有什么不知道。」

「包括如何破开盘古大神的结界,以我父亲的元神天火,加上四海海泉,水火并济,任它怎样牢固也不在话下,」她脸上尽是得色,「你猜四海海泉是谁借给我的?」

我不假思索,「西海三公主?」

她得意一笑,「谁叫你自作孽不可活。」

我做了个深呼吸,不寒而栗,如此灵动一个小姑娘,却存了这样歹毒的心肠,「你图什么呢?」

她恨道:「我要帝君重视我,我要拆散你们两个,我得不到的你也别想得到!」

我点点头,再点点头,「小姑娘,我帮你总结了,你亏就亏在年纪太小阅历不够,帝君曾唤我一声姐姐,我猜他喜欢年纪大的。」

说完我转身道:「诸位都亲耳听到了吧?」

澜漪一惊,「你什么意思?」

随着她话音,一大帮人现身,其中包括上神素宸,天帝,火神,龙神白帝。

我抿去脸上血痕,与素宸对视一眼,觉得自己演技还行。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经不起一点撩拨,啥话都敢往话说。

火神怒不可遏,亲自拿捆仙索绑了澜漪,丢在天帝脚下,「小女无状,差点酿成滔天大祸,我权当没有这个女儿,天帝看着发落便是。」

白帝看着天帝,「西海擅自借出海泉之事,一并交给天帝定夺。」

我也看着天帝,「如此,足以证明帝君的清白了么?」

素宸本来从容置身事外,不过被我叫来做个见证,此时瞧了瞧众人,可能感觉自己不大合群,只好走近一步,也无声看着天帝。

「……」天帝大概有生之年头一次感受被这么多人同时盯着的热情,神情都有些僵硬。

「你可想好了?」素宸忽而侧头问我。

我郑重点头。

「那你去吧,外头有我。」素宸将结界撑开窄窄一角。

这一刻,连呼吸都滚烫的,我极力遏制住自己要狂奔的冲动,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走进玄天林。

渊溯用自己换了我几万年的自由,如今他既然出不了玄天林,我便去陪他。

不计后果,生死相随,不枉他爱我一场,我爱他一场。

26

玄天林目光所及除了黑没有别的颜色,亦没有生息,怪木扭曲嶙峋,很是迷人眼。

我辗转其中不知多久,才在死寂中感受到了一阵拂面清风。

我赶忙追着这股风,七拐八拐,深入丛林,看见一片素色衣角。

魔气笼罩,那人背对我倚在树干,低头逗弄一只小鹿。

他莹白手指萦绕黑气,始终不远不近对准小鹿,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现在知道怕了?谁让你没头没脑闯进来的?」

小鹿受了不小的惊吓,哀哀呦鸣看着他。

他将魔气一敛,指了一条明路与它道,「走吧,此处危险,记住不要回来了。」

小鹿得了特赦,撒开蹄子就跑。

「又剩本座自己了。」他幽幽叹了口气,手掌一翻化了一片绿叶置于掌心,是这林中唯一的生机。

然而也只是一瞬,那绿叶在他手上迅速枯败,化作齑粉。

我心碎得不知道从何捡起,一撑「如何」,棵棵大树拔地而起,绿意顷刻布满视野。

他听闻响动回过头来,苍白若雪的脸,眼尾带着魔化的红晕,眸光悸动。

我朝他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笑到一半听他道:「雪岁晚你是不是脑子不好,赔上一个跟赔上两个哪个划算!你跟下来,有意义吗?」

我:「……」

我数了数,大概将近三百年我没打他了。

我张开手臂,朝他扑过去。

他则步步后退,凡是被他触到的绿树,瞬间便枯萎,我顿了顿,重新再种,继续追。

我俩就这般在林中展开了追逐,其激烈程度,不亚于三岁孩子玩的老鹰捉小鸡。

「渊溯!」我怒,「我来都来了,你躲我还有用吗?」

说完指挥大树迅速长出藤蔓将他绑住,我不管不顾把自己往他怀中一怼,抱紧他的腰,「你腐蚀我吧,我今日就是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他简直都要被我气死了,「你……」

说出一个字戛然而止,惊奇看着我。

我也惊奇看着我自己。

他身上黑气沾到我身上,我竟然毛事都没有。

这……

我冷静分析,「大概因为我这具身体先天不是正经木灵,而是你的角?」

他想了想,「有可能。」

我冷静道:「我冷静完了,可以亲你吗?」

「……」他道:「岁晚,你不可以同我待在这里,我身上魔气不稳,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伤害你。」

我点点头,「我可以亲你吗?」

「……」他道,「要净化我身上魔气,不知道要历经多少万年,你就当我死了罢。」

「我可以亲你吗?」

「岁……」

「我可以亲你吗?」

「……」他颓然放弃挣扎,看了看我,眼中笑意无从遮掩,将我一搂,倾身覆上我的唇。

仙界红尘录:欲飞升,奈何情难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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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没想到自己还有被挖出来的这一天。 毕竟我也是第一次死,没什么经验。 于是我决定先静观其变,直到在黑暗中听见有人说话。 先是一个活泼的声音道:「大哥大哥,这里真有具棺材诶!你看你看你看。」 「嗯。」后头接话的这个声线明显孤傲一点。 看来这是兄弟俩,初步判断这两位人设一个比较阳光一个比较高冷。 按照我以前,肯定是喜欢高冷的那一个,但是在地底下埋了这么久,忽然就有点想念阳光。 要不我就选弟弟吧。

编辑于 2021-04-26 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