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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以「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为开头写一篇古言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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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更多回答关注展开阅读全文1我封妃的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不义侯在宫外跪着,如今宫里都传遍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不慌,丫头青儿却犯起了嘀咕。我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红唇轻启,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跪得是陛下,又不是我,我慌什么?”“话虽如此,可大家都觉得这是不义侯对您余情未了的举动,这是以退为进,盼您心软,逼您回头呢……”此等谣言,毫无逻辑,可我竟……无言以对。2三月十六,钦天监说那是个好日子,宜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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滋滋滋

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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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娘娘,陛下已经跪了一夜了,让不让他起来?」

「他知错了吗?」

「陛下想了一宿,说福贵妃这封号确实不大好听,但也不是他取的,您就饶了他吧。」

我冷笑一声:「说错了,叫他继续跪着吧。」

「要上朝了……」

「那就跪着上,朝臣可以跪,他跪不得?」

「是,娘娘。」太监毕恭毕敬退下去。

等我洗漱好了踱去前殿,却看他好端端地坐在龙椅上,并没有听话。

于是今晚他又只能跪一夜。

1

我和皇帝青梅竹马,「两小互嫌猜」。

他怕我家造反,我怕他抄家。

我爹是大将军,我哥是小将军,我姐是女将军。

本来我也有机会当女将军的,可惜小时候划拳输了,就只能在家待着,等待入宫。

爹说,我是重要的一枚棋子,将来可以从宫里给家里传信,等哪天皇帝动手抄家了,好提前通知他们跑路。

我说那我呢,我还在宫里呢,你们跑了我怎么办。

爹支支吾吾地说:「你要争宠啊,你要让皇帝宠你啊,那样他就舍不得杀你了。」

我听懂了,意思就是不管我了呗。

哎,输一拳而输终身,自从我那年出了剪刀,从此身似浮萍,孤苦无依,命运只系于一人。

七岁那年,我遇到了那一人。

彼时我正在街上闲逛,路中间一驾马车横冲直撞而来,惊扰行人,扫落商贩的货物,毫无止意。

我心想一定是马发癫了,我得守护这条街上的大家!

于是我抠起一块青石地砖朝它掷去,瞬间爆头,车厢侧翻在地。

四面冲出几个侍卫来抓我,我纵有天生神力,奈何双拳难敌四手,被押在路边。

刀架在脖子上,被车里的一道童音叫停:「既是个孩子,就应给她改过的机会,带回去审问吧。」

「殿下宽厚,但如今的江湖刺客手段多得很,多半是用了伪装成小孩的秘术。」侍卫回他。

我委屈地大哭:「呜呜呜,我真的是小孩,你们不要杀我,去找我爹嘛,他叫安强,住梧桐大街第二家,从这里左拐……」

空气安静了一瞬,里面的人强自镇定道:「让她进来。」

我被押进车里,与他见面。

是个衣着华贵雍容的男孩,与我年纪相仿,粉雕玉琢的脸蛋强行板着,黑亮的大眼睛频繁眨动,还是泄露了不安。

即使车是侧翻的,这人依旧安稳地拿个小板凳坐在地上,原先侧边的窗户在他头顶打开,洒下一束光,他金边白衣上暗绣的龙纹若隐若现,有一丝神圣。

他开口了,稚气的声音却带着熟稔老成,疏离与平和的尺度拿捏得刚好,他道:「你就是安宁?」

「那是我姐姐。」我如此回。

「那你是安芙。」他确定了我的身份,松下一口气,命令左右,「快松绑,你们惊到安小姐了。大将军忠心耿耿,他的孩子怎么可能行刺,一定是失手……」

我喊冤:「我从来不失手,我打得可准了。」

他脸抖了一下,强笑:「那也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我奇怪地说:「没误会吧,我打的就是你的马啊。」

他浑身僵住,我拍拍他膝盖安慰他:「你吓坏了吧,你的马发癫乱跑,还好被我制止,现在不用怕啦。」

他神情这才缓下来,又起了些怨怒:「本宫有急事……罢了,这一定是本宫的错,多谢安小姐出手相救了。」

「不用谢。」我大方地接受了,「听你自称本宫,你是哪个宫的?」

他坐直了,矜持中露出一丝傲气:「东宫。」

「哦!」我不禁张大了嘴,上下看了他好几遍,「原来你就是太子,我未来的夫君啊。」

太子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本宫要娶你?」

「我爹都说了,等我长大就送我入宫,做你的妃子。」我又摸了摸他的衣服,布料摸着又细又舒服,上面的龙绣得栩栩如生,我抠了抠龙眼。

他脸色苍白,神情凝重:「将军真有此意……」

我点点头:「等我成年就可以来选秀了,争取半年升美人,三年升嫔,五年升妃,当皇后比较看运气,就不强求了。」

他小小的身体摇晃了一下,神色仓皇:「将军竟计划得如此周密……」

「前提是你得等着我啊,别提前死了。」我拍拍他肩膀,一拍就晃一下,看来身体是真的不太好,我有点担心了。

他躲开我的手,向后靠在墙上,绝望地闭上眼:「那我就……等着了……」

2

第二天父亲上朝回来,把我臭骂一顿。

「你这个倒霉孩子,你都跟太子说了些什么,因为你一句话,咱们差点被抄家啊!」

我吓哭了:「那怎么办?」

「幸好陛下仁慈,饶了你童言无忌,他说你既然中意太子,将来有机会一定安排。」他涕泗横流,跪下来扒拉我,「事已至此,只能进不能退,芙儿,你千万要把太子哄高兴了啊!」

我就去哄太子,到书院门口找他玩。

「太子还没出来吗?」我抓了个人问。

「没看见啊,应该是吧。」他答我。

人都快走完了,我只好进去找。

书院里空荡荡的,我喊着他的名字一间房一间房找过去。

「太子,你在哪啊。」

「太子,太子?」

「太子,你在吗?」

走到最里间屋,我推开门,木门发出吱呀一声。

看着像是没有人,但就差这间屋没找了,还是找过再走吧。

这里看上去废弃许久,昏暗的屋子里摆着许多破旧的桌椅,我踩着嘎吱嘎吱的地板,一步步走向最后一排。

「太子,我来找你了。」

风吹过破碎的纸窗与蜘蛛网,扬起角落里桌子下面一块镶金边的白布。

原来藏在这里的啊。

我走过去,弯下腰脑袋一探,笑眯了眼。

「找到你啦。」

太子躲在桌子下面,又惊又怕地看着我,像见了鬼。

「你在玩捉迷藏吗?」我笑嘻了,「太好了,我最喜欢捉迷藏啦,你再藏起来,我来找你,好不好?」

他强自镇定,依旧面如纸白:「不……不玩捉迷藏了。」

「那你想玩什么?」我不满地站直了。

他咬了咬牙站起来,身子有点颤:「我……本宫要回了。」

「好啊,回我家,我们去玩泥巴吧。」我高兴地答应了,拉着他走。

「痛……」似乎听见他小小的呼痛声,我回过头看他,他眼里包起了泪花,无力地扒拉我的手,「安芙,我跟你走就是了,不要掐我……」

我陪着太子玩了一天泥巴,他根本不会玩,我带得好辛苦,但体验到了母鸡带小鸡的快乐。

玩到天黑,太子求我:「我真的要回了,母后在等我,回晚了会挨打的。」

「好吧。」我依依不舍地答应了,期待地看他,「那你明天还来吗?」

他脸色一白,虽然我就没看他脸色好过:「不来了,书院也不去了,我明天风寒……」

「你怎么知道你要得风寒的。」我大惊小怪,「未卜先知,这就是天子系的能力吗?」

他眼神飘忽着嗯了一声,我崇拜地问:「那你还能看到些什么啊?」

他低下头,又偷瞥我:「我看见……我们没有再见过面,也没有成亲。」

「怎么会这样,我家被抄了吗?」我着急。

他连忙否认,我才放下心来,又拉拉他的衣袖:「那以后就没机会了……你可以把衣服送给我吗?」

他震惊地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你的衣服真的好好看,上面还有龙,我们都这么熟了,你送……借我穿穿。」

他把衣服借给我,拒绝了我的裙子,自己搓着胳膊颤颤巍巍地走了,我开心地穿上漂亮衣服去给爹看。

爹把我追着打:「祖宗啊,这衣服是你能穿的吗?传到圣上耳朵里非把你砍了不可,快脱下来,明天我拿去请罪。」

他请完罪回来又骂我一顿:「好端端的你玩什么泥巴,还把太子整病了,这下好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就等着诛九族吧!」

我懵了:「是因为泥巴吗?」

「太子何等尊贵高洁的人物,喝口粗茶都咳嗽,你还拿你的脏泥巴玷污他,他如何受得住,可不得病吗!」

他说得好像有道理,我信了,一边觉得太子好弱,一边心怀忐忑。

就天天去书院探望他,等了一个月也没见到人。

「今天太子也没来吗?」我着急地问出来的人。

他们说确实,我害怕得蹲下去哭了:「呜呜,他怎么还没好,都一个月了,是好不了了吗?」

原来他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竟然是他会死的意思吗?

我边哭边往家走,准备通知父亲跑路。

在路上买了只烧鹅,教训了一伙地痞,逗了会猫,回到家才想起正事。父亲不在,大堂里来了个公公。

「安小姐,太子托我传话。」他好像是来找我的,我一进去,就满脸堆笑迎上来。

我紧张了:「什么话,是遗嘱吗?」

公公赔笑:「小姐这话说的,殿下风寒已经痊愈,明天就回书院,殿下听闻小姐盼他心切,特地托我转告。」

那就好,我放心地自己玩去了。

3

玩了两个月,父亲带我去踏青,好像是皇帝搞的什么活动,叫官员带家属来到郊外赏花。

父亲先到,皇帝把旁人支开,和他说话。

我意外地在一边碰见了太子,新奇地叫:「你不是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了吗?」

他迷茫了一下回想起来,有点尴尬:「只要本宫想,就可以。」

「你这能力真方便啊。」我感叹了一声,他瞥了我一眼,又飞快地错开目光。

我看他脸色还是不太好,不放心地上去拉拉他袖子:「你风寒真的好了吗?」

「好了。」他脸色舒缓了一点,点点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本宫回书院了。」

「我知道,公公告诉我了。」

他抿抿嘴唇,低下头小声说:「那你……你之前天天来找本宫,是有什么事?」

说到这我才想起来,赶紧把他放开,后退三步。

「你什么意思?」他有点受伤地看我。

我吃过早饭没洗手,怕把他再整病了。

没来得及解释,一下来了很多人,穿插在我们中间,父亲也回来了,众人互相问好,热闹地攀谈起来。

太子没再看我,和别人说话去了,不再搭理我。

没有人主持,众人走了一段,席地而坐,大人那边围着皇帝,小孩这边围着太子,闲谈逗趣。

我干巴巴地坐在边上,聊的都是很无聊的话题,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听得我十分难受。

太子正被众星捧月,笑得如沐春风,有一眼没一眼地瞅我,我望着他出神,心想下次再也不来了。

好好的一天就这样浪费了,我实在憋不住了,问:「有没有人喜欢玩泥巴啊?」

他们奇怪地看着我,有个姑娘问了:「往年没见过你,你是谁?」

「我是安芙。」

看过来的人一下变多了:「令尊是安大将军?」

我说是,众人安静了,拿眼偷看太子。

太子坐在人群中间,笑得和蔼:「没关系,本就是郊游,无需拘谨。」

那个姑娘笑着站起来:「其实我也挺喜欢玩泥巴的,就来陪陪妹妹,找找小时候的感觉。」

「是啊,好久没玩过了。」

「就找找感觉……」

陆陆续续又起来些人,我分走了一半的人,太子脸色很难看,挣扎着撑起身:「其实本宫也……」

「你不行。」我严肃地制止了他,「你不能玩泥巴,会生病的。」

他僵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我给大家普及:「他上次玩了一会,病了足足一个月。」

「哦。」大家大开眼界。

太子脸色铁青,我带着大家走了:「他要是出个三长两短,在座的各位都是要诛九族的,不能带他玩……」

我们到河边玩泥巴,堆堡垒扮演打仗插旗,打得热血酣畅,忘乎所以,引来了越来越多的人围观。

「哈哈,拿下边城。」

「兵分三路,拿下这个州。」

「不好,后方有敌袭,你们居然在这里埋伏!」

经过小半天的激烈战斗,还是经验丰富的我更胜一筹,插上最后一个旗,把对面房子一推宣布胜利。

「哈哈哈,推平咯!」

我方欢呼雀跃,对面捶胸顿足,大家又热烈讨论半天,有人说:「安妹妹真不愧是将门虎子,运兵排阵能力,小小年纪就如此之强。」

「那有什么。」我得意地抹抹鼻子,腾地站起来,「我跟你们讲,我就是天生当将军的料,看我给你们表演一个倒拔垂杨柳。」

大家给我让出一条道,我兴奋地跑出去,挑了个一人臂展粗细的树抱住,气沉丹田,暴喝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抱着它一点点扯离土地。

「喔噢噢噢噢哦哦哦!」众人在我脑后惊叹喝彩,让我浑身涌出使不完的力气,憋得面红耳赤,一把就将它……

将它扯起来了,但是这熟悉的被提起后衣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你在干什么!」耳边传来老爹的怒吼。

我抱着树,他提着我,回头朝站一边的皇帝点头哈腰:「犬女不知天高地厚,是卑职管教无方,我这就好好教训她。」

围观的都安静了,在那缩头缩脑地看着皇帝,皇帝虽然笑得和善,但脸上的肉都在抽搐:「无事,小孩子淘气一些……你们先把树放下。」

爹把我放下,树栽回坑里,提着我就走。

「好玩吗?」他把我放在僻静处,跟我吹胡子瞪眼,「出风头?拉人聚集?排兵布阵?你怎么不直接造反呢?」

我冲动下头了,痛哭流涕:「我知道错了,你别打我。」

「你还怕挨打,我还以为你砍头抄家诛九族都不怕呢。」他小声地吼,怕被人听到。

骂了好一顿,他才把我放回去:「你给我长点记性,低调做人,不然就下辈子再做人吧!」

我哭着回了,坐在席上抽抽搭搭,伤心抹泪,哭到傍晚。

小芙,你哭了半个时辰了。」之前陪我玩的那个姑娘抱着我的头摸,叹了口气,「真厉害,我小时候也没那么能哭。」

小伙伴们议论纷纷:「猛女落泪都比别人猛……」

我头都哭晕了,她最后揉了把我的脸:「好了,别哭啦,卢姐姐要走了,有时间再找你玩。」

卢姐姐站起来朝我挥挥手,我抬头不舍地看她:「呜呜。」

「哎,我爹叫我了,我也要走了。」又有人站起来,摸摸我的头,敷衍地安慰两句,「别难过了,谁还没挨过打呢。」

大伙陆陆续续站起来,不约而同地排好队离席,一个个摸过我的脑袋,有的话都懒得说了。

他们都走了,席上就剩太子,他轻咳一声,朝我招手:「安芙,过来。」

我迷惑地摸着头走过去,抽噎着问:「什么事?」

他又咳了一声,盯着我,眼里闪着光:「你……不饿吗?」

「饿。」我扁着嘴摸摸肚子。

夕阳西下,大伙都走了,老爹又在和皇帝说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带我回家吃饭。

太子左右看看,从宽敞的袖子里掏出两个饼。

我睁大眼,忍不住扒他袖子往里看,被他攥住袖口慌忙推开:「你做什么,不行……」

我只好巴巴地望着那个饼,他盯了我好一会才把饼给我,仍警惕着我钻他袖口:「吃吧。」

「谢谢你。」我得到了饼也没空想别的,拆开封纸就啃,是酥皮豆沙饼,馅料柔和,入口化渣,清淡微甜,水平十分高,和平时吃的完全不一样。

太子说:「你蹲在本宫身旁,别让人看到了。」

我啃着饼蹲下,他把手放在我头上:「你慢一点,他们看样子还要谈些时候,不着急。」

我吃完了,他又把剩下的那个给我。

「你不吃吗?」我仰起头,眼馋又不好意思拿,「这个你吃吧。」

「我不饿。」他的手在我头顶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愉悦地眯起眼,笑得谦和温煦,「都给你。」

「太子,你真好。」我搓搓手接下了,「但是我三天没洗头了。」

「嗯?」他不明所以地问了声。

「三天没洗头。」我重复,「全是泥啊土啊的,你摸了,会不会又病倒啊。」

他突然用了力气在我头顶乱薅一顿,笑中带气:「你真以为我有那么娇气?」

我安慰他:「没事,你是未来的天子,「天之娇子」,娇气一点是应该的。」

「我不是……但是,不是……」他还想解释,这时爹和皇帝谈完话,朝我们走来了。

太子站起来,端正地行礼,皇帝也来了,笑呵呵地摸胡子看我:「小芙,和你太子哥哥玩得还行吧?」

抄家狂魔跟我说话了!好可怕!

爹说过,陛下说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每个字都有五层意思,玄乎其玄,稍有应对不力就会被抄家。

他在暗示什么?他想诱导什么?他是不是想等我说错话,好抄我的家?

我脑子像年久萎缩的木齿轮一样嘎吱嘎吱转起来,越转越转不通,吓得直哆嗦,没地方躲,只能往太子身后蹭。

「呵呵呵,关系是真的很不错嘛……」他笑起来,眯着眼看太子。

太子抖了一下,往旁边出溜半步,把我亮出来。

我跟着蹭过去,抓紧了他的袖子。

他把我的手一点点扒拉开:「回父皇的话,关系一般,儿臣正是读书的年纪,心中只有功课。」

皇帝满意地带着太子走了,爹擦了把冷汗:「幸好你刚才没说话。」

我劫后余生地也擦汗:「爹,你听懂他的意思了吗?」

「没听懂,除了指哪打哪,爹从来都听不懂他说话。」他坦率地说,「但是你最近每次说话都会惹祸,那闭嘴肯定就是最好的。」

我心有余悸:「我还是不要去当妃子了,太可怕了,跟太子玩,早晚要被抄家啊。」

「正因如此才要去!你以为你不入宫就不会被抄了吗?我们全家都是笨蛋,所以我们才更需要一个潜伏在宫里的人,以先知来弥补智商的缺陷。」他激动地抓住我的肩膀,「这是爹为数不多的智慧,绝对没有错。」

「可是我也不是很聪明啊……」

「芙儿,你要努力啊,你想想,你爹、你哥、你姐姐,哪个不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前线打仗,你却连这点苦也吃不下吗!」他严肃地批评我,「我知道你的任务很艰难,我们是在刀尖舔血,你就是在钢丝行走,但我们安家的儿女,能被困难打倒吗!」

他把我说感动了,我志气满满地握拳:「好,我一定为了家族的安危,努力当上妃子!」

「你这么小就认识太子了,是占尽先机啊,千万把握住了,可以先手勾引他。」爹跟我密谋,「有什么不会的就去请教你娘,当年你爹被你娘勾得一愣一愣的。」

4

我就去请教我娘:「娘,你是怎么勾引我爹的啊?」

娘停下徒手劈柴的活,迷惑了半天:「这狗大强是不是脑子被门挤了……算了,他脑子就那个形状,可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啊,到底什么时候给了他错觉?」

「那你们怎么成的亲?」

娘无奈地说:「当年我不想结婚,就摆擂比武招亲,结果没想到让他打赢了,愿赌服输吧,哎。」

她又说:「孩儿,你去问问你爹,具体是什么时候哪些方面被我勾引到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去问爹,爹自信地乐了:「她比武招亲不就是为了勾引我吗?不得不说真的很管用,那丫头在台上摆开架势,英姿飒爽的模样,着实吸引到爹了,心跳都快了几步。」

我学到了,这就去书院门口舞剑

人都走完了,太子才出来,扶着门框白着脸,看上去随时准备跑的样子。

「安芙,有什么话好好说,我那天不是故意推开你的……」

「啊?哪天?」我已经不记得了,看他出来,舞得更起劲了,「你看我是不是很英姿飒爽,看我这记黑虎掏心!」

他抖了一下:「我、我不该骗你……其实我并不能未卜先知……」

「啊?」我脑子没转过来,手上也没停,一记一刀两断削下了几根树枝。

他咬咬牙:「我之前也没有生病,是为了躲你撒的谎……对不起!但是今后……」

我面无表情地挥剑劈向树干,剑乓的一声断了,把他吓得噤声。

我拿着断剑朝他走过去,他缩了两步,却站稳了,吞了口口水,认命地看着我。

我摸上他的胸口:「太子,我舞累了,你有心跳加速吗?」

衣服太厚没能摸到心跳,我气愤地跺脚:「你是个大骗子!坏得很,可能连良心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心跳!可我还是得努力做你的妃子,凭什么!」

他被我吼得缩了一下,脸有点红,看上去却没那么怕了,反而笑起来:「你真的很想嫁给我吗?」

「这就是我的命啊!」我悲愤地喊。

「我是问你,安芙,你想嫁给我吗?」他再问一遍,神色认真。

我抠抠脑壳:「想?」

他笑着叹了口气:「算了……你既然想,就不要老是舞刀弄剑吓唬我,没有用的。」

「那怎么办?」我无措地看着断剑,「我要勾引你啊。」

「什么?」太子迷惑了一下,尝试着来拿我的剑,「松手,安芙,你先把这个放下。」

我把剑丢到一边,他松了一口气,摸摸我的头,眯起眼笑:「这样就很好,你乖一点,我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听话的。」

「听话就好了吗?」

「对,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没我的允许,不要自作主张,我没叫你来,你就不要再来找我了,等我传唤再来。」

我听着不对劲:「那我岂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什么都不用做,等我来就好。」他惬意地摸着我的头,「别着急,我们现在都还小,时间很充足,我会传唤你,给你机会的。」

我心想那还挺省事,就回家歇着了。

5

一歇就歇了十年,太子一次也没传唤过我。

我已懂事,明白了太子就是个大骗子,也明白了他一点也不喜欢我,是看见我就烦。

问题不大,争不到盛宠就争独宠,把他身边的女人全部清除掉,我就是太子唯一的女人。

这天他又跟个苏小姐出游,他们泛舟湖上相谈甚欢,我潜在水里跟着游。

走到湖心,他们开始说正事了,我冒了个头出来偷听。

「苏姑娘文采斐然,知书达礼,本宫着实钦佩。」太子这样说。

「殿下谬赞,殿下才是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小女子望尘莫及。」苏小姐和他互吹。

太子笑起来:「苏姑娘谦虚,你不光有才华,也是胆识过人,不知你可曾听过,曾前后有三十一位千金与本宫同行,却都出了意外的传闻?」

我在水里得意地笑了,这第三十二个也不会嫁给你的,待我扮作水鬼把她扯下水淹上一淹……

「还请殿下不要见笑,自从一个月前偶然得见殿下诗帖,小女子便心生仰慕,斗胆向父亲请求见您一面,别的什么也不怕了。」苏小姐害羞地告白。

对不起了姑娘,从此以后你怕是再也不敢到水边来玩。

我从船板缝隙里偷看,看到太子挑起了眉:「哦?你是喜欢本宫的诗?」

「如殿下这般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的男子,本就世间少有,今日得见……就不全是喜欢诗了。」姑娘羞怯地低下头。

是时候了,我悄咪咪潜过去,准备动手。

太子突然站起来,眼睛似有似无地看了我一眼,把我吓得缩回去。

不会被发现了吧……

苏小姐也被吓了一跳:「怎么了?」

我潜在水下泡也不敢冒,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苏小姐失措惊呼:「殿下,你、你脱衣服干什么!」

太子爽朗大笑:「苏姑娘一番剖白,让本宫感动得无以言表,直想脱光了在这湖水里游上几圈。」

「不,不是……」小姐的声音听上去快哭了,「你别脱了……」

「哈哈哈,本宫现在兴奋得不行,已经无法冷静了!」

说完,伴随着苏小姐的尖叫,他扑通一声跳下了水。

我眼睁睁看着他从船头掉下来,咕噜咕噜冒着泡往下沉,四肢胡乱扑腾,越沉越深。

他好像不会游泳来着,这是在做什么?

我陷入迷惑,心想要不要去救他。

纠结了好一会,还是决定不救,毕竟太子淹死事小,我暴露事大。

我不救,还有侍卫,没一会,侍卫就跳下来把他捞回去了。

「哈哈哈……忘了,本宫不会水……」他躺在甲板上吐水,还在豪爽地笑。

苏小姐坐在一边,幻灭地啜泣。

回到岸上,小姐谢绝了护送,率先告辞了,太子裹着侍卫的衣服,湿淋淋哆哆嗦嗦地也走了。

又搅黄了一个对手,我快活地回去游了一大圈。

6

歇了两天,宫里办夜宴,我跟着父亲去了,父亲想利用职权之便带我坐在前面,我拒绝了。

太子没有传唤我,还是不想看见我,我得缩起来,不让他烦。

我挑了个空座藏着吃吃喝喝,十分满足。

御厨的手艺就是高啊,等我入了宫,就可以天天吃了。

太子坐在前面,和人说话喝酒,舞姬上来跳舞,他旁边的人戳戳他示意他看,他和那人又谈笑了几句,没再看了。

我看了他几眼,把头埋进肘子里啃。

啃完抬头一看太子座位空着了,我心道大概是上茅房去了,不甚在意。

啃完了三个肘子,太子还没回,我迷茫地想,他怕不是掉茅坑里了。

那就轮到我出场啦!我就算蒙着面把他捞出来,那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啊,将来入了宫,可以挟恩邀宠。

我兴奋地擦擦嘴,溜出席去找人。

茅房里没有人,我一拍脑门,他都掉下去这么久了,不得被人捞上来啊,大概已经送回房了吧。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掉茅坑的活人,很想去看一看,于是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夜行衣,轻车熟路潜入东宫,上房揭瓦。

太子还真在这里,坐在床上和一个舞姬拉扯,还好好地穿着之前的衣服,我捏着鼻子仔细看,确认他身上是干净的。

看来并没有掉茅坑……

不是,等等,为什么他会和舞姬在床上拉扯!

他中途消失,原来是来幽会美女!

待我扮演吊死鬼把他们吓昏过去,吓不昏就打晕了丢出去……

「殿下,奴家醉了,奴家好热,你是太子殿下吗?奴家好喜欢你……」舞姬在那扭着撒娇,「您为什么一动不动,是奴家不够美吗?」

我朝前爬了两根梁,准备动手。

「本宫这一生,从未见过比你更美的舞姬。」太子托起她的下巴,调笑,「但更重要的是,你的美丽不浮于表面,透过你的外表,可以见到你一颗赤诚的心,令人心动。」

「殿下,那就别愣着了……」舞姬又扭了一下,就要脱衣服,却被太子按住。

「本宫不是那种肤浅之人,比起取悦身体,更有一腔寂寞,想诉与知心人。」他声调温柔,「别急,夜色漫长,我们有的是时间,你愿意听吗?」

「殿下,你说,奴家都听着。」

「原来还是你最懂本宫。」他深情款款地笑道,「在这动情时分,对着相见恨晚的知音,本宫终于可以讲起心底最爱的那个鬼故事。」

「啊……?」

太子重复一遍:「鬼故事,你不喜欢听吗?其实本宫比起诗词歌赋、甜言蜜语,最喜欢的还是鬼故事。」

「不,不是……」

「不是,那本宫就讲了。」太子声音里的笑意突然消失,音调压低,在空荡的宫殿里回响,「从前……在皇宫建起来之前,这里其实是前朝皇宫的秘密墓地,专门埋葬一些冤死的宫女,太监、妃子、舞姬……」

「殿下……?」舞姬的声音听着有点慌了,摇了摇他。

太子不为所动,声音清冷似有寒气,缓缓说:「他们有的是吊死,有的是撞墙死,有的是被赐毒酒……当前朝宫殿被推翻的时候,我们在这里的地下,发现了一层一层,数不清的累累白骨,有的还没有变成白骨……」

「殿下,别讲了,求求你……」舞姬慌乱地摇他。

太子没听见一般,声音放轻,像在梦游:「……每天夜里,你都能看到无数的幽魂,睁着流血的眼睛,在这房间里盯着你,柜子顶、床下、屏风后、窗外……房顶!」

他突然放大声音,手指我的位置,瞪大双眼。

我吓得差点没掉下去,突然发现我头发漏下去了一些,吓得我赶紧把头发捞回来,祈祷他们没看见。

太子幽幽地说:「你看到那个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舞姬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跑了。

「别走啊!本宫还没讲完呢!回来听故事……」太子坐床上朝她喊,但完全喊不回来。

他坐了一会,缓缓躺到床上,衣服也不脱,慢慢拉开被子盖上,紧闭上眼。

没人给他关门,门外吹进来一阵风把门碰响,他默默将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裹严实,一动不动了。

好!又成功吓退一个。

我欢欣鼓舞,确认太子睡着后,悄悄溜下去,帮他关上了门。

7

太子最近是真挺忙的,我才歇了没几天,又来活了。

倒也不是她来,是太子去找她,这让我产生了危机感。

卢丞相的女儿被山贼绑架了,皇帝叫太子领兵剿匪顺便救人,我好久没有大施拳脚,偷来士兵的衣服参与了一小部分战斗,过了把瘾。

最后剿灭了山贼,大获全胜,我们闯入关着人质的房间,卢小姐被软禁在内,看见我们,眼前一亮:「是你,你来救我了!」

她好像在看我,但我不认识她啊。

我摸摸脑袋,朝左右后方看看,太子从身后走上来,我心虚地低头退下。

卢小姐收回目光朝太子行礼:「臣女卢清见过太子殿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卢小姐,本宫来晚了。」太子把她扶起来,眼眶发红,声情并茂道,「让小姐受惊了,本宫这就护你回京。」

他们乘上马车,卢清笑着招呼我:「你是第一个冲进来救我的,我们着实有缘,上来坐吧。」

我巴不得答应,赶紧爬上去。

车里就我们三个人,卢清亲热地拉着我的手坐在一边,太子看了我一眼,浑似不认识。

要是十年不见,我也会忘了他长什么样的。

太子给我们倒了茶,又开始了互吹程序:「卢小姐临危不乱,还能一眼辨识本宫身份,实在机敏过人,令人钦佩。」

「嗯,我小时候见过殿下的,还有安妹妹。」卢清却没有接他的话,笑着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们家的天赋,是过目不忘。」

什么,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我,难道她认出我了?可是她是谁!

我惊惧地僵在那,埋着头一动不敢动。

随即又安慰自己,我现在穿得像个铁桶,还是女扮男装,她应该就是碰巧一提,而且也可能是在说姐姐。

一定是这样。

安慰好了,我放心地喝茶压惊。

太子惊叹:「本宫早知丞相有此天纵奇才,未曾想小姐竟也继承到了,我朝真是人才辈出。」

「殿下也这样想啊。」卢清一点也没跟他客气,「我从小饱读诗书,不惭愧地讲,自认也是人才一个,我正准备参加今年的科考,殿下就别叫我入宫了吧。」

太子举杯笑起来:「卢小姐自有锦绣前程,本宫怎会横加阻拦,还盼小姐金榜题名,来日在朝中再相见。」

我有点羡慕她,她似乎感应到了,摸了摸我的手。

太子瞥了我们的手一眼,语气有些尖锐地笑道:「卢小姐同本宫的侍卫认识才几个时辰,是否有点过于亲密了?」

「我看殿下不像那种迂腐之人,竟也说得出这种话吗?」卢清笑眯眯地搓我的手,「殿下既无意让我入宫,为何说话像是吃醋一样。」

「卢小姐说笑了。」他错开目光,望向别处。

什么?吃醋!

我瞬间就有危机感了,第一次这么强烈的危机感,却是来自一个已经宣布放弃的女人。

但仔细想想,反正她也不会跟我抢,好像太子喜欢她,也没什么关系,而且有她牵制,还降低了真正的敌人出现的概率。

一下就想通了,我欣慰地回手摸她。

卢清笑着摸摸我的头,笑容有点眼熟。

太子深吸一口气,重重地放下杯子,皮笑肉不笑:「恕本宫冒昧,卢小姐成年已有些年月,为何迟迟还未婚配?」

「事业未成,谈何成家。」她一点也没着急,原话顶回去,「殿下就不一样了,您的终身大事干系到江山社稷,年纪也不小了,怎连个侧妃也没有,叫我等臣民干着急。」

太子凉凉地扫我一眼,我莫名心虚地缩了下。

我做得那么隐蔽,肯定不会被发现的。

「本宫比你们更急。」他这样说,把目光收了回去,「大概是流年不利,闹了许多笑话,怕是你也听过了。」

卢清点点头:「听过一些,同殿下照过面的未婚女子,不是当场出事,就是后来断了联系,能坚持下来的也都与您处不来……真不知我会遇到些什么。」

太子莫名地笑了一声:「卢小姐,不要吓自己,你不会有事的。」

「我倒不是怕,还挺想见识见识的……」卢清笑吟吟道,「只是殿下,你都快把京城的女子找遍了,也没有找过安芙,是出于爱护吗?」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太子,他一脸荒谬。

没等他说话,卢清又道:「还是说,就只是纯粹不考虑她呢?毕竟她家……」

「卢清!」太子厉声喝断,偷偷瞥我,神色慌乱,「你在说什么……」

「是臣女逾矩了,请殿下恕罪。」卢清礼数周全地道了个歉,太子也不再发作。

我坐在那里发怔,想着太子最后一次和我说话赶我走,还有看也没看过我的这十年。

我都这么努力了,却是在做一个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吗?全都是白费劲,十年心血付诸东流。

越想越难过,脑子也是乱的,不行,稳不住了,眼泪要掉下来了。

可要是哭出来就糟糕了,他们肯定会注意到我,然后把我认出来,那就全完了,以前做过的事都会被查出来,真的会抄家的。

我当机立断,干脆掀帘子跳车跑路。

「小芙!」

「安芙!」

他俩一人一边急忙把我抓住,我回过头,惊悚地喊:「什么安芙!我不认识啊!」

「啊?你居然在变装吗?」卢清震惊,脸色大变,「对不起,我不该喊的……」

我哭了:「救命,我真的不是安芙……」

太子将我扯到怀里,紧紧按住,柔声安抚:「别怕,没事,我不会出卖你的……」

「什么?你之前都在假装不认识吗?」卢清再次震惊,「你们怎么做到的……」

「停车!」太子忍无可忍,喊停了车队,又朝卢清怒喝,「你换到前面那辆车去,万不可说出此事,不然我有的是办法取消你考试名额。」

卢清欲言又止,敢怒不敢言,甩袖子走了。

车里就剩我们俩,我哭得几乎昏厥,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马上就要被抄斩。

脑瓜子嗡嗡的,似乎听见太子一直在说话:「安芙,你怎么那么能哭……小声一点,外面有父皇的人。」

我不自觉地放小了音量,迷茫地啜泣。

是不是应该把太子杀了灭口?但是杀了能逃掉吗?有没有失忆的药啊?

「安芙,父皇不希望我娶你,我只能暂且按捺,再另寻他法……」他解释了一会,叹了口气,「算了,我跟你是一伙的。」

我吱吱嘎嘎地转动脑子,抽抽着抬头看太子,分辨真假。

这人是大骗子,不管当年跟我说话也好,这些年和别的姑娘说话也好,讲过的真话一只手数得上来。

他忽然笑起来,眼似桃花,一点生疏也没有地揉我头顶,像是面对熟识已久的亲密友人:「你还是哭起来最可爱了。」

我恍惚地摸自己头顶:「你真的跟我一伙的?可你十年都没见过我了啊,怎么会还记得我啊……」

他浮现出心疼的神色:「对不起……你一直跟着我,我一直都知道,却不能让你出来,但今后……」

我脑子嗡的一声,声音颤抖地叫:「你怎么会知道!我藏得那么那么好!」

「你是藏得很好,但我的暗卫更胜一筹。」

他指了指头顶,我抬头一看,马车顶篷抠着一个和背景融为一体的人,朝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

什么叫专业啊,居然连油彩都画了。

我深受打击,缓缓推开太子,挫败地坐到一边,埋着头按着脑袋思考人生。

「安芙,你对我一片深情,我也想回报你同等的真心。」他蹲在我面前凝望我,握住我的手,和煦地笑,「我不想再让你等了,只是前路艰辛,你愿意和我一同面对吗?」

我委屈地抹泪:「无所谓了,自从我决定入宫,就注定要走一条艰辛的路,这就是钢丝上行走,刀尖舔血,早晚殉职……」

他笑意更盛:「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等我一段时间,我来安排。」

我冷静下来了,上次说完这话,他就十年没理我,现在又是这样!

还是得靠自己。

既然如今已经暴露,那就不做不休,干脆暗抢变为明争。

8

只是之后等了十来天,太子一直没有私会别的女子,我正苦于找不到下手的机会,猝不及防就等到了我被册封为太子妃的消息。

「芙儿!你熬出头了!」接到圣旨之后,爹痛哭流涕,「但是万不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宫斗这才刚刚开始,你可不能松懈啊!」

太子传唤我去见他时,我脚踩棉花一般,晃晃悠悠进了他宫里,还没回过神来。

「醒醒,安芙。」他拍拍我的脸,「大清早的,你没睡醒?」

「我没睡。」我恍惚答,「自从接到圣旨,我三天没睡了,是不是在做梦啊?」

他抱着我,下巴放在我头顶,发笑:「对,在做梦,你接着做吧。」

「好……」我闭上眼,做梦去了。

醒来已经天黑,我躺在太子的床上,他躺在我身边,撑着头看我,颇有些不满:「你可真行,我好不容易腾出空来,就看你睡了一天。」

我有点不好意思:「你不用看着我的,我又不会跑。」

他捏捏我的脸笑道:「我怕你爬房梁上去。」

「你不让我爬,我就不爬。」我扯扯他的袖子,「你让我来我就来,你让我睡觉我就睡,我这么听话,你会不会有一点喜欢我啊?」

「我都……」他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瞪我一眼,硬邦邦地说,「不喜欢。」

我惆怅地叹了口气,这人果然就是个大骗子,叫我听话纯粹就是为了自己方便。

算了,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他现在就我一个妃子,我还是可以争独宠。

太子眼珠一转,又说:「你要想我喜欢你,得再努努力。」

说完,他点点自己的嘴唇,笑得有点害羞。

我还不够努力的吗,还要怎么努力啊?

苦思冥想了好一会,他突然把我拉过去,亲了我一口,我精神一振,之前看书学的三七二十一式瞬间在脑中浮现。

在动手方面,我一向十分在行,理论充分指导,实践得心应手,按着太子亲了小半个时辰,直亲得他意识模糊上气不接下气无力反抗喊不要。

「安芙,」他最后包着眼泪捂着红肿的嘴,幽怨地说,「你为什么这么会,你是不是跟别人亲过?」

「没有哇。」我战意昂扬,兴致勃勃,「太子,接下来该脱衣服了。」

「不,不要……」他拼命推拒着我的手,「听话,你听话,安芙,我们还没成亲……」

哎,大业未成,我也只能听话,跳下床朝他挥挥手:「我先走了,我要去努力了!」

太子还害怕地缩在床上,没敢留我。

回家拟定了计划,天一亮我就去实行。

先找到最大的敌人家,我拿了一把钢刀戳在丞相府门口,叫阵:「卢清何在!」

小厮慌忙把他家小姐请出来,她上下看看我,笑着偏偏头:「小芙?你上次救了我,我正想去找你……」

「别跟我套近乎!」我把刀一横,「我现在已经是太子妃了!」

她一脸疑惑:「啊,我知道。」

我强调:「我是唯一的太子妃,现在是,以后也是,任何人想要跟我争,就犹如此石!」

说罢,我挥刀把她家门口的石狮子一劈两半。

卢清惊得后退好几步,在灰尘中咳嗽:「我知道!但是你劈我家狮子干什么?」

我得意地抹抹鼻子:「哼哼,怕了吧,那我就走了哦。」

「哎呀。」卢清追上来,「等等,小芙,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什么礼物?」我忍不住回头巴望。

等了会,小厮拿了个礼盒出来,她笑吟吟地交给我,打开盖子:「我老家的橙子,可甜了,你尝尝。」

黄灿灿的橙子,闻着就很香,我徒手开了一个,卢清拉着我边吃边走。

「小芙啊,你劈了我家狮子,我不找你算账,还送你礼物,你说你是不是对不起我。」

我有点过意不去了:「也是哦。」

「我一直拿你当亲妹妹的。」她说起甜言蜜语来一套一套的,「你欠我人情啦,咱们亲姐妹也不算这些了,明年我还给你送橙子好不好?」

我见惯了太子哄人,已经不吃这一套了,奈何橙子太香,吃人嘴软,最终还是答应了。

回到家太子又传唤我,叫我出去玩。

我去了,他正接到一份密令,看完拧眉教训我:「真有你的,安芙,本宫的太子妃提着刀跑去挑衅丞相?你是想干什么?」

我摸摸脑袋:「我努力啊,不是你叫我努力的吗?」

看他一脸迷惑,我把计划一一道来:「……大概就是这样,吓不退的都打一顿,一顿不行就打两顿。」

太子听完,脸色有点发白:「我是叫你……在我身上努力,不是叫你去寻衅滋事。」

我思索了一阵,这才明白过来,扑上去抱住他就亲,他躲闪不及,又让我亲得不要不要的。

「是不是这样?你喜不喜欢这样?」我把他按在草地上,朝他耳边轻轻吹风,「这招叫枕边风,太子……」

他捂住耳朵,双颊绯红,哀怨地看我:「可以了……」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我有点搞不清,「你得告诉我呀,太子……」

他颤了一下,左右看看无人,挥开手下暗卫,放弃挣扎地闭上了眼:「你这种时候……还叫我太子……」

「嗯?」我含混不清地问了一声,没明白。

「太生疏了……叫我的名字……」他无奈地小声说着,扣住了我的手。

我叫了:「太子。」

他僵了一下,缓缓把我推开,一字一句道:「阿芙,我的名字……」

「太子?」

他表情凝固了,慢慢转为不可思议:「你……你追着我跑了十年,却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迷茫极了:「就……太子啊,名字重要吗?」

太子气得把我掀下去,攥着拳头走了。

我在后面喊:「太子!你生气了吗?」

他头也不回:「你说呢!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9

我就到处去问他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知道,直到大婚都没能搞到。

「呆瓜,我说气话,你就真不来找我,问不到你不会问我吗?」他把我盖头掀开,一把压倒,咬我泄愤,「算了,我自己告诉你,你记住了……」

一夜春宵过后,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可能名字对他来说真的很重要吧,所以我也让他喊我的名字,他哭着喊了一晚上,嗓子都哑了。

清早,太子睡得昏沉,我轻手轻脚起床穿衣服,却还是把他吵醒了。

他迷蒙地睁开眼,嗓子沙哑尤带鼻音:「阿芙?你去哪里?」

「去给母后请安。」我踌躇满志地握握拳。

「别去,」他马上清醒了,「我怕你把她砍了。」

那怎么行,宫斗怎么少得了太后:「我不砍她,我能忍,我都学过的。」

「你能忍什么?」他坐起来了,捂着带牙印的肩膀,脸有点扭曲,「你又不用看她脸色,去做什么?」

他是想压制我的宫斗权,削弱我好不容易拿到的先手优势,我不满地瞪他。

「不知好歹……」他骂了一句,穿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脸色更难看了,「你非要去,我跟你一起。」

母后人挺和善,优雅地白了我一眼:「你给我敬茶,我哪敢接,让陛下知道了,又得给我一顿贬。」

太子把茶给我拿过去放桌上,恭敬道:「那行,就给母后放这了,我们先走了。」

母后又白我一眼,太子拉起我就走,边走边解释:「她就这眼神,你不要介意。」

「哦。」我尽责地讨好母后,「眼睛干的话,拿黄瓜敷一敷……」

「走了,」他把我扯走,「你看是不是,来了也白来,以后别来了。」

说得也是,我就安心回去躺着了,整天招猫逗狗,闲得不行,太子连个侧妃啥的都没有,让我一肚子的宫斗知识无处施展,人生都像失去了目标一般,整日浑浑噩噩。

秋去春来,春去秋来,一年过去了,还是那个样子,我人都快废掉。

「阿芙,来尝尝橙子,」这天,太子忙完,运了一筐橙子回来,兴高采烈,「说是南城那边的特产,甜得很。」

我正坐在院里和自己下棋,他拿了一个给我,期待地看着我。

我徒手掰开了分他一半,一滴水没流,太子眼前一亮,笑道:「再看一万遍,也觉得好厉害。」

我得意地点点头,我不光可以徒手掰橙子,还能徒手劈柴、掰筒骨,哪样不行。

他掰了一瓣喂给我,摸摸我的头,愉悦地眯起眼睛,和我闲聊:「卢清你还记得吗?她入朝为官了,这次就是她带的特产……」

我吃着橙子,一下就想起来了,脑子转了好一会,拍桌子站起来,兴奋地喊:「你俩私通?」

「啊?」他愣了一下,慌忙辩解,「什么?没有啊……」

我咧嘴一笑,站起身殷勤地请他坐下,掰橙子喂他,给他捏捏肩膀,温言细语道:「没关系,殿下,臣妾又不是什么妒妇,殿下喜欢的就是臣妾喜欢的,臣妾自当坦然接受殿下的一切。」

他应接不暇地享受着,有点懵:「什么?为什么……怎么突然自称臣妾……今天说话好奇怪……」

吃完橙子,我转转脖子,捏着他的下巴吻上去。

「呜……」他慌乱地唤退旁人,措手不及地回应我,口中满是橙子的甜香。

我真的有点,不想把他给别人了。

先安抚夫君,再打小三。

我没去找,人先送上门来了。

卢清主动邀我出去喝茶,我应战了,她看见我,连忙朝我招手。

她穿得整洁干练,看着优雅冷静,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小芙,一年没见了,你过得怎么样?」她和我闲谈,「去年说过要送你橙子的,你收到了吗?」

我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摸摸肚皮,感觉好像又吃人嘴软了。

她神秘地凑近,亲热道:「姐姐给别人只带了几个,给你带了一筐,够意思吧。」

好像确实吃人嘴软了,我练了一天的词一句也没法发挥,又全吞进肚子里:「谢谢你了。」

她打开话匣,和我闲聊,从京中八卦,到服饰潮流,从人生感悟,到天文地理。

她简直无所不知,我们从早聊到黑,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只觉得相见恨晚。

「都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朝,不然我真想和你秉烛夜谈。」她最后可惜道。

我摸摸她的手:「以后还可以找你玩吗?」

「好啊。」她欢喜地答应了,「你想见我了,随时出来,想去哪玩,我带你去。」

「你见识真广。」我有点羡慕,有点惭愧,「我都没什么可以给你的。」

「咱们姐妹一场,说那些做什么?」她摸摸我的手,开玩笑似的随口一提,「而且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你现在也算我的老板娘了,有事没事,替我美言两句……我开玩笑的。」

她说开玩笑的,我却记在心上了。

回去就给她美言,跟太子讲:「我今天和卢清玩了一天。」

他在看文件,随口一问:「玩了些什么,可有意思?」

我在他旁边坐下:「我觉得她好厉害,什么都知道,有才华,性格又好,我好喜欢她啊,玩得都不想回家了。」

太子缓缓把头抬起来,怔愣地看我:「什么意思?……」

「我感觉,如果能和她在一起生活的话,其实是很幸福的……」

太子的笔掉了,一脸仓皇,喃喃道:「什么……那我呢……」

「你?」我想了一下,感觉其实并不介意和卢清分享他,不过有点别扭,还是扭捏了一下,「你就……随便吧。」

「我随便?」他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眉毛皱起来,冷笑一声,「你居然说我随便?你把我当什么了?你昨天可还不是这个态度。」

我有点慌,碰碰他,想叫他别生气,他把手上的纸揉成一团,眼眶发红,声音带着恨意:「我就知道她不是个善茬,她到底对你做什么了?」

「她人挺好的……」

「不许再提她!」

我还想解释,他把纸一摔,不再让我说话了。

第二天,他腰有点痛,我给他揉:「哎,就说你不要勉强了。」

他趴在枕头上吃痛地咬着牙:「我一定要让她好看……」

「你别难为她啊,」我担忧地说,「误会都解除了是不是,我心里只有你一个。」

他安静了一会,闷闷地说:「再说一遍。」

「说什么?」

「刚才说过的话。」

「忘了……」

10

后头卢清又找我喝酒:「我要调任去外地了,近几年怕是都见不到了。」

「怎么会这样!」我着急地站起来,「是不是……」

「嘘……」她神秘地笑笑,「别担心,是一些必要的历练,这机会别人抢都抢不到,大概是父亲那边帮的忙,或者说,也有你的作用?」

我心虚地没说话,我怕是只能起反作用吧。

「总之,你就等着看姐姐大展宏图吧。」她豪爽地干了一杯,「我将来要当丞相,我看这朝廷除了我,也没别人了。」

看她这么自信,我放下些心来,同她喝酒。

我很少喝酒,喝到最后我俩都有点迷糊,眼前晃着烛火与绣着金边的袍子,有熟悉的声音在吵吵。

「行行行……你当你的丞相,别缠着我的太子妃,她不会帮你的……」

又来喊我:「阿芙?阿芙?醒醒,回家了……」

我摇摇晃晃地坐起来,不知道在敬谁:「丞相……就,抱你大腿了……」

那声音有点气:「你抱谁大腿,本太子在你面前站着,你不该抱我大腿?……别喝了!」

我眯起眼仔细看,这人真是漂亮,我滑下去,抱紧他的大腿,抬头觍着脸朝他笑。

「你干什么!松手,这还在外面,不行……」他慌乱地推我的头,推不动,拖着我走了。

不知道怎么回的,醒来头疼得很。

太子给我端来热汤,笑得慈眉善目:「你醒啦,昨晚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我啥也不记得了,茫然地看他。

「那算了,」他似乎心情很愉悦,「啊——我喂你。」

我迷迷糊糊地喝完了,他笑着叹了口气:「你喝醉酒的时候真乖,问你什么都说,就不知有几句是真的。」

「爱撒谎的是你,不要以为我也这样。」我正色,「我到底说什么了?」

「也是,」他摸摸我的脸,「你说你最喜欢我,第一次见到就喜欢我,后头每一次见面都更喜欢,从来没有讨厌过我。」

「是这样的吗?」我茫然了,搞不懂地揪起眉毛,「这不会也是你的心里话吧?」

「对,也是我的。」他笑着亲了我一口,「这是真话。」

11

后来,卢清离开京城,再调回来,父亲退役,我哥从小将军变成了大将军,太子变成了皇帝,我从太子妃变成了皇贵妃,时间过了很久,但日子好像也没有变化。

先皇驾崩之后,父亲的抄家恐惧症也好了,母后也能跟我喝喝茶、织织毛线、聊聊八卦了。

「你这一届真寂寞啊,我好不容易妃子熬成太后,却一点坐山观宫斗的天伦之乐都享受不到。」母后叹息,「什么逆子,找机会你替我叫他跪跪,这孩子怕冷眼,你就凉凉他,保准他跪得标标准准。」

还有这种事?

我刚和她关系处好,赶紧献殷勤:「一定一定,准叫你满意。」

正好我刚从嫔升上了贵妃,这天就试着按母后说的做。

「阿芙?你认真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啊……嗯。」我点点头,指指地砖,「你就跪在这里,凉的话……可以垫块枕头。」

「不是不行……这是什么新的情趣吗?」他迷茫地跪下了,「你总得给我个理由……」

我想不出理由,按照母后的教导,一声不吭关门回屋。

听声音他有点慌了:「阿芙?你不满意贵妃吗?可是我们说好的,你要再努努力才能升皇后啊,现在还没到考核标准……」

「不是这个。」我总不能言而无信,赶紧否认了。

他安静了一会,又尝试着开口:「我昨天不应该叫你呆瓜……」

其实也还好,我呆不呆自己还不知道吗,但是他要是因此改了,也挺不错的……

「是因为你哥哥的事吗?我承认我不敢放权与他,但是我骂他,真的是因为他先放肆的……」

什么,他骂我哥哥?算了,该骂就骂吧……

「我是把我们没出生的女儿许给段家了,但那只是口头约定……我这就去反悔!」

还有这种事?我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他马上又吐出来一段:「我不该一时口快,告诉大臣你能徒手劈柴,还说找机会让你当众表演,那坚决不能演,你相信我……」

我是猴子吗!

他越说越离谱:「我确实看卢清不顺眼,故意给她派最难的活,但她都做下来了……当年也是我主张把她调走,没打算让她回来……但我已经没再针对她了!」

我震惊。

他把什么陈年旧事都翻出来了:「我当年和那么多女子私会,多少是有点故意的成分,想看你耍花招,毕竟你真的很逗趣……」

啊?

「年幼的时候,我也曾想过抄你家的,但那都是父皇教的……后来我已经改了!你去怪他!」

我扶住额头,再忍耐不住暴躁:「闭嘴!你给我跪着!我没叫你,不许起来!」

这人,依旧是个大骗子,不挖不知道,一挖挖出来这么多料。

我本气得不行,一想到他在外面吹冷风,睡得可香了。

第二天我叫他继续跪着,他凄惨地说:「阿芙,你开心就好,我该说的都说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你快进去吧,外面风凉,别冻着你。」

我进屋坐了一会,终是于心不忍,说来也不是很气,便喊他进来。

没动静,难道已经晕倒了?

我赶紧拉开门跑出去,他端端正正跪在那里,衣裳单薄,看着十分可怜。

我心里又软又疼,拿了衣服过去给他披上:「你快起来,冷不冷,我再也不这样对你了……」

不对,这人的气质不对。我眯起眼,扣起他的头。

暗卫老哥无辜地抬头,穿着龙袍,讪笑着朝我打了声招呼:「陛下在书房……昨天也在。」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一会,跑去书房拿人。

书房亮着灯,他在看奏折,认真专注,锁着眉头。

我气鼓鼓地站在门口,却不好再发作了。

他抬起头来,瞪大了眼:「啊……你,你怎么出来了……你听我解释……」

「别解释了,」我冲过去把他按在凳子上,咬他泄愤,「你就不是什么老实人,解释什么。」

他乖乖地没有动弹,眨眨眼:「要不我再去跪两天?你看着,我保证不跑。」

「那我也得有这闲心啊。」我气笑了,「你什么奏折非得晚上看?白天不行?」

「白天……」他眼珠一转,「明天我想陪你,今天加把劲……」

「刚编的。」我一眼就看透。

「编的也是真的,」他笑着把我按在腿上,靠着我的肩膀,「南山的茶花开了,早就想和你去看,日出的时候去,据说是漫山朝霞红似火,一生总得见一次。」

「有那么好吗?」我逐渐走神。

他慢慢地说:「明天是个好天气,坐在山顶上晒太阳,再泡上两杯最鲜的春茶,吃点莲蓉豆沙青团,美得很。」

「那、那去。」我期待地站起来,「你快点看完,明天早点叫我。」

「好,你先去睡,我一早喊你。」他抬头冲我笑,脸庞被橙黄的烛光照得温柔。

我噔噔噔跑回屋,抱了枕头被褥又跑回来,他有点受伤:「你还不让我回屋睡觉吗?」

「不回了,」我把被褥铺在书房的榻上,快乐地钻进去,露出个脑袋望他,「你看你的,我在这里陪你。」

他怔了一下,低下头浅笑:「灯照着,睡得着吗?」

我已经有点困意了,望着昏黄的投影,含糊地说:「没问题,挺暖和的……」

他应了一声,可能也没应,总之我没听清了,带着满足的睡意,以及对明天的期待,进入了梦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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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故事」专栏《朱颜劫:最是人间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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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笄那天我被退婚,转头嫁给了传闻中的病秧子五皇子。 他人真好,新婚夜被我打吐血都不追究,还跟我一起种菜。 管家说:「王爷,药田都被掘了,怎么办?」 苏知朔轻笑道:「草药不值钱,还不如萝卜白菜,起码还能饱腹。」 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赵端来退婚。 他说我整日舞刀弄枪,性格粗鲁,相处起来没一点情趣,以后还是做兄弟比较好。 我强撑着拍拍他的肩,说了一声好,转头就回闺房哭去了。 半年前在皇家猎场我...1388 人赞

编辑于 2022-03-30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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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陶陶

专题收录2022,不可错过的 22 篇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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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封妃的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不义侯在宫外跪着,如今宫里都传遍了,这可如何是好?”我不慌,丫头青儿却犯起了嘀咕。

我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红唇轻启,漫不经心地说道:“他跪得是陛下,又不是我,我慌什么?”

“话虽如此,可大家都觉得这是不义侯对您余情未了的举动,这是以退为进,盼您心软,逼您回头呢……”

此等谣言,毫无逻辑,可我竟……无言以对。

2

三月十六,钦天监说那是个好日子,宜嫁娶。

当天,我被册为钟妃,满朝上下,物议沸腾,因为我二嫁帝王!

少年帝王却要封一弃妇为妃,着实是大燕第一稀奇事儿,也有很多人不解,帝为何赐予封号不是“贵、德、淑、贤”?而是“钟”字。

我小字阿然,大名儿姜遥,和“钟”字并无任何联系,古来封妃,皆取“贵德淑贤”四字,唯有我独取一个“钟”字。

新帝容琛登基不过一载,他就搞出了这么一遭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儿。

未立后,未选秀,却册了我为妃,若我待字闺中也就罢了,可是我不久前刚被云辉将军裴兆休了。

我被休的当天,被逼离开了将军府。人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纵使我心再大,看着那些人指指点点,我也心里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裴兆倒十八辈子霉。

老天似乎听到了我虔诚的祈祷,新帝登基,计功行赏,降下圣旨,封其为不义侯。

好个不仁不义,此名,甚合我意。

大家也顾不上笑我了,毕竟我的笑话没他的大。

那些人左不过说我嫁入将军府三年,被夫君冷落三年,无子无女,活该被休弃。

世人的悲欢果然是不相通的。

她们的悲,恰是我的乐子所在呀。

大婚后便分院别居,给他纳个十个八个美人儿,我自个儿春赏百花秋赏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呀。

那些碎嘴妇人整天围着个男人瞎转悠,还以此为乐,果然是肤浅。

我同丫头这般吐槽着,却不想第二道圣旨来得这么快。

彼时,我正住在京郊的破烂院子里,正拿着大扫帚扫着树下的枯枝烂叶。

我被休了,姜家颜面无光,我那天还没走到姜家门口,便被侍卫拦住。

古来弃妇都是这等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局面,也只能自力更生、自食其力了。

那宣旨的公公满脸堆笑,硬生生挤出了一脸横肉,“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姜氏三女品性温良,淑慎知礼,甚慰朕心,着册为紫宸宫钟妃,授金册金印,钦此!”

我丢了手中的大扫帚,在恍惚中接了圣旨,真的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呀。

可是,青儿却发出了灵魂之问:“小姐,陛下到底看上了你哪儿呢?”

我略微思索,认真答道:“他必定是觊觎我美貌。”

话音刚落,便看到了青儿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大白眼儿。

3

我就这么入了宫,成为了新帝容琛唯一的妃。

至此,在世人眼中,姜家庶女、袁家弃妇,也就是我姜遥,迎来了命运的第二次神转折。

册妃当夜,我的前夫——昔日的云辉将军,也就是如今的不义侯,他在宫门外整整跪了一夜。

也不知那群人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竟说他对我余情未了?一个冷落我三年的人,会在此刻触帝王霉头以表深情吗?

并不会,唯一的解释也只能是君叫臣跪,臣不得不跪!

我竟替容琛这黑心黑肺的背了锅,想想就气,偏偏他还顶着一张俊朗不凡的脸,含笑而来,在月色平铺中,染一身月华。

他负手而立,眉眼温润,带着淡淡笑意,与传闻中那个杀伐决断、满腹谋略的新帝仿若两人。

按照规矩,我该站在外面迎他,我还未来得及行礼问安,他便拉起了我的手,径直向殿内走去,这样熟悉的动作,似乎他已重复千百次。

我直愣愣地被他拉着,脑中却有片刻的呆滞。

直到他的手拂过我的脸颊,我才恍然回神,猛的退后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他的眼眸似有一闪而逝的受伤,却快速掩饰,再抬眸,便是满脸温和浅笑,让人如沐春风。

殿内,入目皆是锦红,恍若民间夫妻大婚时的布置,桌上放着合卺酒,他递给我一杯酒,抬眸示意。

我大概估摸出他的意思了,同他交颈而饮。

殿内一应陈设,早已逾距逾制,当真是让人惶恐呢。

这若是要做个贤妃,是不是得规劝几句呢?虽无班婕妤却辇之德,好歹也得做做样子啊。

我的表演还未开始,便要宣告结束。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说着,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走去,这动作……也太熟稔了吧!传闻中极其难搞的新帝竟然如此好相处?这般自来熟可还行?

没想到,他带我来的竟是城墙上。

君临天下,俯瞰四海。

想来这是一个帝王最得意的时候。

此时,竟是我陪在他的身边。

“爱妃,可觉得解气?”他的声音分外柔和,却莫名带着几分蛊惑之意。

我瞧着城楼下的宫门口,裴兆跪在那儿,脊背直停,僵硬着身躯。

“陛下可觉得解气?”

他一愣,显然没想到我会反问他。

“朕也不知,总以为报了仇、得了天下会很开心,可如今,只觉得空落落的。”

没想到心思深沉的帝王竟然会和刚纳的妃子讨论这么深刻的人生哲理。

“至高处,风太大,人太冷!”

我想来想去,便也只能是这么个原因啦。

4

紫宸宫的床,极软。

淡淡的熏香,也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我猛然惊醒,然后又重重躺下。

这后宫,既无太后,也无皇后,不必行礼问安,那还是继续睡吧。

我醒来时,已是午后,一众宫女手捧托盘,半跪于地。

“参见钟妃娘娘。”

这齐刷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还打算赖着不起吗?”容琛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他早已下朝归来,气定神闲地坐在桌案前批阅着奏折。

一举一动,皆可成诗入画,如此姿容,难怪惹得那些世家女们念念不忘,还没来得及得意,便要忧上心头了。

“爱妃眉头微蹙,是在忧愁什么?”

“忧愁我平白做了靶子,招人嫉恨。”

他缓步而来,越过那匍匐一地的宫女,拿起温水中的帕子,坐到了我的跟前儿,似是要为我净面,我隐约闻到了帕子上淡淡的牡丹花蜜的味儿,是我的最爱没错了。

我一把接过,胡乱擦着,让皇帝伺候,恐怕是嫌命长,传出去我也不用活了。

“张德,布菜吧。”他随意吩咐着。

那公公便是那日宣旨之人,还是堆着同样的笑容,“娘娘,陛下一直等着同您一起用膳呢。”

话音落,我瞠目结舌、无言以对、胆战心惊……

君王倒是未曾不早朝,可是新妃却恃宠生娇,要是前朝的文臣知道了,真得坐实了红颜祸水的名头了。

用完了膳,好不容易送走了他,我终是得了点清闲,却瞧见青儿那丫头笑得分外暧昧。

“你笑得有些扭曲。”我戳了戳她的额头。

“娘娘今天起得这么晚,看样子陛下昨夜……”

“噗!”我一口茶水直接喷在了他的脸上。

这死丫头仗着跟了我两年,便越发的没了规矩,竟然敢打趣我了。

可我总不能说我俩盖着棉被纯聊天吧,实际情况也是这样,只是,有人信吗?

5

从来没人教我该怎么侍奉帝王,尤其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帝王。

似乎话本子上讲得曲意逢迎、小心翼翼、伴君如伴虎——我全都没感受到!

我扔了那些无聊话本子,毕竟它们没啥参照性。

没人同我争宠,没人同我宫斗,硬生生憋出了一种独孤求败的境界。

入宫数月后,终于等到了老天专程送人来与我解闷儿。

我上了好茶招待着,来人毕竟是皇帝的表妹,不看僧面看佛面,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皇帝登基,倚重母家,是以对娘舅家大肆封赏,特地封了这表妹为端成县主,宫里宫外的人也都极其敬着她。

她瞧着我宫里的牡丹花开得娇艳,竟然随手折了花枝,仔细把玩着。

周围奴婢大气都不敢出,她们知道我向来爱护那几株牡丹花,平常落个叶子我都心疼不已,更何况是这样被她折了花朵。

我拳头都硬了,但下一刻还是笑道:“县主若喜欢,这花儿便送你吧。”

“罢了,残花败柳,本县主才不要呢。”说完,那娇艳牡丹便扔在了她的脚边,而她顺势便踩了上去。

残花败柳?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刺耳呢。

“若是白璧无瑕比不过残花败柳,岂不是更可怜,端成县主,你说是不是?”我反唇相讥,捏着帕子低声笑着。

“你,不知羞耻……”

那端成县主气呼呼的甩袖离开了,我倚着贵妃榻悠闲的剥着蜜橘,笑得甚是开怀。

“青儿,去看看库里有没有上好白壁,送到端成县主那儿去,便说是我赏赐她的。”

青儿忙不迭就去了,待回来复命时,满脸皆是遮掩不住的笑意。

“娘娘,那端成县主看见了您赐的礼,竟然气得涨红了脸,将奴赶了出来。”

“被赶出来你还这么高兴?受虐倾向?”

青儿跺了跺脚,满脸无奈,“这不是拜娘娘所赐吗?”

诚然,是我,我笑得花枝乱颤。

“有什么好笑的事情,也说与我听听?”容琛来了,气氛瞬间就变了,一众宫女从来不敢在他面前放肆。

我放下了手中修剪花枝的剪子,还未等行礼,他便已经走上前来,牵着我的手坐下,“我命宫中匠人特地为你培育了姚黄和魏紫,过几日便可送来。”

“陛下对臣妾这样好,只怕世人都以为臣妾是妖妃祸水了。”我揶揄出声。

“是吗?若你是妖妃,陪你当一次昏君又何妨?”

我愣住了,古来君王莫不想流芳百世,被后世尊为千古一帝,可是容琛却说,愿为我当一次昏君?

“陛下说笑了。”

他的话太重,重到我不知如何接下去,最可怕的是他的神色中,竟然没有半分玩笑意味儿。

容琛,当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他的眼眸深沉如海,瞧不见深浅,看不清真假。

“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你可想好怎么过?”

这总不能让我开口讨要礼物吧,该怎么整,不得您说了算吗?

我内心腹诽,表面自然是温良恭俭让的做派,“全凭陛下安排,随意点就好,不要太铺张,要不然臣妾心里有愧……”

他低声一笑,“好。”

6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他应得倒是极好,可是出来便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生辰宴的阵仗,不仅超出我的预料,更超出了其他人的预料。

帝王在琼华台亲自设宴,王公贵族,世家大夫皆列坐其间,千百株姚黄魏紫争相开放,整齐排列,随风摇曳。

他携着我的手,走上高台。我着一身明艳宫装,云鬓高耸,任由他牵着,缓缓而行。

四处投来各色的目光,嫉妒有之,羡慕有之,不屑亦有之。

我同他走上高位,一同落座,众人大惊。

数月前,我尚是下堂弃妇,今日我三千宠爱集一身,那些摇头的目光似乎都在感慨世事难料。

众人齐齐举杯,遥遥相贺,“恭贺钟妃娘娘芳辰永继,长乐未央!”

容琛饮了一些酒,略有醉意。

他亲手为我戴上一串佛珠,在我耳畔低声道:“这是我亲去梵音寺所求,你须得日日都戴着。”

他话语中的认真,让我难以忽视。

我还未应下,那宣旨公公朗声道:“钟妃姜氏,温婉贤淑,端庄持重……”

其他的词儿没听清,我只清晰听得一句“册为贵妃”。

周围的惊呼声此起彼伏,我入宫不过半年,便已然盛宠至此,实在……令人侧目!

“臣妾接旨。”我接过圣旨,起身坐于帝王身侧。

我在下首众多炙热的目光中,看见了熟悉的脸庞,我的父亲,我的姐姐们……还有,我的前夫。

我的思路被那瞬间燃起的璀璨打断。

“好美。”

我微微抬眸,只见四周灯火璀璨,千万只明灯缓缓起飞,汇成灯海,在夜色中尤为夺目。

灯火璀璨之时,正是气氛最为浪漫的时候,我转过头去看容琛,恰好也看见了他望过来的眸子,目光相碰的那一刻,他笑了。

众人沉浸在灯海的时候,他却悄悄的拉着我从人群中偷偷溜了出来。

他携着我的手,走在漫长宫道上,夏夜的凉风吹过,我闻到了他的微微醉意。

“陛下为何待臣妾这么好?”我问出了众人不敢问却极其想问的问题。

“朕的好,本就只应对你一人,哪有什么为什么,傻子。”

突然,他扣住了我的头,我只觉得唇上一凉,他的吻,极为温柔,极为克制,我的脸却滚烫了起来。

最后,他贴在我的耳畔,低声呢喃,“你忘了,也挺好……”

我的身子微微颤栗。

他将我拦腰抱起,走回了紫宸宫。

那夜,红烛帐暖,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帝王妃。

7

宫里宫外都在说着我的故事。

茶楼酒肆皆把此事当作风月佳话,传唱不绝。

弃妇二嫁帝王,高居贵妃之位,是她们想要的狗血剧本了。

只是她们在传唱的过程中,总喜欢加戏,添油加醋。

是以另一主人公裴兆的形象便被编排的有些惨不忍睹了。

最广为人知的版本是:裴兆粗鄙不堪,不识明珠,我被他冷落三年,然后被逼下堂,被休后成了帝王的心头宠,而裴兆恍然大悟,发觉他对我余情未了,所以在我封妃之夜,于宫外安定门长跪一夜,希望我回心转意……

青儿娓娓道来,我听完只能说一句:“此等版本,狗屁不通。”

算了,她们才不在意因果逻辑呢。

虽然指不定谁冷落谁呢,但裴兆在戏文话本里是要当定了恶人了。

如今,那些人自不敢笑我,可对于裴兆就说不准了,这燕京内外的风言风语,也只能他受着了。

数日之后,他自请驻守北境,容琛允了。

不义侯,当日裴兆能忍下这耻辱的封号,确实在我的意料之外。

能忍人之不能忍,不可小觑。

可他临走之前,死活要再见我一面。

御园中,我轻摇团扇,三四个宫女恭敬地站在我身后。

裴兆在不远处停住了脚步,保持了恰如其分的距离,毕竟,人言可畏。

今时今日,他唯有恭敬行礼,可我瞧见了他眼底隐藏的晦暗情绪。

“以前我总想着来日方长,没想到转眼物是人非。”

“本以为将军有什么要事,没想到竟是闲话家常。”我摇着扇子的频率并无改变,仍旧不急不缓。

“我来,只想问一句,那些密信,可是你放出去的?”

终究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

“将军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他听了我的话,手微微攥成了拳头,而后无力的松开。

“是我自负了,日后再有较量之时,我必不会心慈手软。”

我放下了团扇,向前走了一步,缓缓道:“将军是聪明人,当知大势所趋。”

“姜遥,你为他筹算多年、以身犯险,若有朝一日,江山美人择其一,他又会如何选择呢?姜遥,你想不想看看他的选择?”

他的语气不免带着嘲讽,似乎在笑我多年汲汲营营、机关算尽。

8

自从那日见了裴兆,便有一些流言蜚语悄然而生。

人人都在说他对我余情未了,而我左右逢源,与他暗通款曲。

这些流言来势汹汹,容不得我忽视。

可容琛从头到尾,置若罔闻。

他不提,我也不会提。

可是就有人喜欢兴冲冲的跑出来当二百五。

“你觉得你配得上我表哥吗?”

我瞅着端成县主上蹿下跳,仿若跳梁小丑。

“我不配,县主便配吗?”

端成县主闻言,扬起了高傲的头,“自然,我与表哥亲上加亲,自然匹配。我劝你还是有点自知之明,早早离开,免得日后被表哥厌弃。”

“县主这么有信心,何必同我胡搅蛮缠,你去自荐枕席不就得了,必能得封高位,一偿夙愿。”我凉凉出声。

“你……无耻!”端成县主大声吼道,声震八百里,足以穿透几条街。

周围来来往往的宫女刷的一下跪了一地。

我无奈的揉了揉耳朵。

“县主声如洪钟,颇有当年张飞长坂坡之勇,不若从戎尽忠,以报家国!”

我极为认真的为她考量,免得她每天闲得飞起。

“你……太过分了。”说着,她竟捂脸跑了出去。

想来,她也觉得自己太过丢脸。

9

夜里,容琛来了。

还命人带了枕头锦被,以及一摞又一摞的奏折。

我凑了过去,低声问道:“陛下这是……打算长住?”

“夫妻自然是要睡一处的。”

他竟然能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冠冕堂皇?

“可是,您是皇帝……”

我这略微不满的语气便是在告诉他,我们算哪门子夫妻?

容琛放下了手中奏折,走到了我的身边,扣着我的肩膀,温声道:“不论我是什么人,你都会是我的妻。”

“古来妃位者,几人敢称帝王妻?”我的声音并无揶揄调侃,我只是在平静地叙述一个事实。

唯有那位主中宫之人,才敢摆着高高在上的谱,满眼不屑,轻抚凤簪,傲然道:“本宫不死,尔等终究是妃!”

想想日后容琛的皇后这般说话,我真是要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中闪过晦暗,继而柔和笑道:“你且等等,莫急。”

他似乎误会了我的想法,仿佛我在觊觎后位一般,若是放在疑心重的帝王身上,我大概率是要下线了。

“不,不是,我没有想……”我的话还未说完,便被他堵住了嘴唇。

一时间,天旋地转,脑子懵了。

“你没有什么?”他凑在我耳边低声问道,带着淡淡的酥痒。

“我没有想当……皇后的意思。”我懵着脑袋支支吾吾的答道。

“不,你想!”

他声音带着淡淡的蛊惑,让我头皮发麻。

这言之凿凿的语气,这咄咄逼人的话语,仿佛后位不是金疙瘩,是个送不出去的烂白菜!

少年新帝的迷惑行为大赏。

10

我向来深居简出,不愿招人眼红,可惜,风头太盛,根本挡不住。

端成县主又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她的神情姿态不同于以往的不屑与高傲,这次,她高高在上的眼眸中竟然是怜悯与讥讽。

“我还以为你是哪路神仙,入宫短短时日便得了表哥盛宠,没想到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终究也不过是顶了一张相似容貌,博得表哥三分垂怜,窃了他人荣宠罢了。”

端成县主说得起劲儿,最后竟然得意地笑了起来。

她似乎特别想看到我得知自己身为替身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悲痛欲绝的场面。

“县主听到了什么秘闻,不若也同我说说?”我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把那瓜子儿盘子挪了挪。

“你……好吧,你既然想知道,我就满足你,有得你哭的时候。表哥有一副美人图,珍藏多年,从不轻易示人,可是那日打扫的丫鬟一不小心失手打开了卷轴,你可知那画上女子什么模样?”

听得我想笑,但还是得配合,“什么模样?”

“同你有八九分相似……你这替身当的,足以乱真!”

我笑而不语,只当她这话,是在夸我了。

“那女子一身江湖打扮,显然不是闺阁女子,表哥多年前曾游历江湖,只怕就是在那时结识的,难怪回来后多载不愿娶亲,独身一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太过明显。

我饮了一杯清茶,缓缓反问道:“县主说完了吗?”

“你怎么是这反应?为人替身,不该痛斥真情错付吗?”端成显然对我的反应极其不满。

“青儿,送客。”

端成闻言,顿时黑了脸,“你既是替身,便莫要摆贵妃架子了,日后表哥找到了正主儿,你的下场可以想见。”

青儿将她轰了出去。

再回来时,我一人垂眸,慢悠悠的剥着橘子,青儿顿时红了眼眶,“娘娘,你若是难受,便哭出来吧。”

“宫里流言早都传遍了吧?”我沉着声音说道。

青儿点了点头。

“若我没记错,那画上女子该是一身青衣,长发高束,持剑而立,同我一模一样。”我淡淡道,神色中却满是追忆。

“娘娘,你怎么知道?”

“故人而已!”

11

姜家来人了。

她们从不会雪中送炭,只乐得幸灾乐祸。

人人都知,姜家有双姝,嫡长女才气逼人,嫡次女倾国之貌。

从来没人记得尚书府姜家有三女。

只因我是庶出之女,只因我八岁之后便被带离府中,拜入浮山门下,十五岁方归。

姜府,从来不是我的家。

只是我没想到,有一天他竟能豁出这张脸,他似乎苍老了不少。

“臣参见娘娘。”

“免礼。”

这般正式而冷硬的开端,便注定了我们的交流不会太愉快。

“姜大人此来,有何贵干?”

我的冰冷态度,让他有些生气,他在极力隐忍。

“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姜家的女儿?”

这是打算用亲情来绑架吗?

我从贵妃榻上缓缓起身,俯瞰着台阶之下的他,平淡地问道:“那姜大人可还记得姜家还有我这么个女儿吗?”

他脸色一白,继而放缓了声音,“阿然,以往都是为父的错,如今姜家式微,急需要新的力量支撑家族,就算是为父求你了。”

我并未作答,只是沉默着。

但我的沉默竟然让他得寸进尺了,他试探性地说道:“若你不愿,便让你二姐姐入宫帮你做也行。”

真是可笑!

“姜大人不是一向自诩文官清流吗?姐妹同侍君,也不怕有人戳你脊梁骨吗?”

他叹气道:“我也是别无选择,你知道的,你的兄弟们都不成器,我不能让姜家败在我的手里。”

我嗤笑了一声,“你既打定了主意,让姜绪入宫,又何必来来同我说?”

“我只是……只是想让她进宫帮你,如今宫里宫外,流言纷纷,皆说你恩宠不牢,只是为人替身,长此以往,只怕……”

“圣旨到。”一声高喝,打断了他的言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姜氏,理六宫事,克勤克俭,无怠无荒,特赐东珠一斛、南海珊瑚一株、蜀锦十匹,锦绣美人图一幅,钦此。”

“臣妾接旨。”

张德还一如既往地堆着笑,连弧度都未曾变三分,他笑着将圣旨递了过来,身后宫女公公们持着托盘鱼贯而入。

“娘娘,陛下可嘱咐了让您务必好好儿看看这美人图,他说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这画儿本该是多年前就亲自交给您的。”

我缓缓展开了画轴,眸子却看向旁边手足无措之人,淡淡一笑:“姜大人,你且仔细瞧瞧,画中这一身装扮可眼熟?”

他仔细思量许久,却茫然的摇了摇头。

“我十五岁回到姜家的那天,便是这幅样子,可惜,您从来没有正眼瞧过我。”

他闻言,脸色苍白,步履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最后躬身行礼,施施然退了下去。

12

青儿得知我就是画中人时,一时间激动得涕泗横流。

画中人是我,对于我而言,那亦是故人。

如今的姜遥理应不记得,他想让我忘的,我便通通不记得。

那些无端揣测、流言蜚语,我从来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可容琛却要一一澄清,他的用心,我看到了。

转眼,便是容琛生母莫贵妃的忌日,虽已追封明德太后,但终究是死后哀荣。

我前往拜祭,恰好碰到了端成县主。

这一次,她的目光中尽是颓然,轻叹了一口气,“我没想到,他多年来藏在心尖的人,竟是你。”

我转身离去,不欲多言。

却被另一人叫住了脚步,“钟贵妃,且留步。”

来人正是当朝大长公主,当今陛下的亲姑姑,是贵人,亦是长辈。

我知道,她有话要说。

“大长公主难得入宫,不若去紫宸宫喝一杯茶。”

“好。”

我遣退了婢女们,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人。

“人人都道帝王盛宠钟贵妃,本宫先前一直不明是何方神圣?而今,一切明了。”

我为她倒了一杯茶,茶气氤氲,茶叶浮沉,“大长公主何出此言?”

“你我暗中通信多年,自不必如此绕弯兜圈。”她微微用杯盖撇去浮沫,缓缓饮了一口。

“这些事,大长公主不提,便不会有人再知晓,我乐得做一个不知世事,受帝王护佑的钟贵妃。”我眼眸微抬,复又沉下。

大长公主颇为不解,“你为陛下做了那么多,难道就不愿他知晓吗?”

“他也曾为我苦心筹谋,只求我将他忘得干干净净,长乐余生,再无干系。”

我这句话说得平淡,却将这七八载的匆匆岁月,一笔带过。

“他寻得浮生秘术,愿你忘得干净;你却以身犯险,嫁入裴家,而后将密信传于本宫,再借由本宫之手,助他重返燕京,本宫也想不到,天下还有你们俩这样的痴人……”大长公主感慨道。

她临走之时,留下一言,“日后若有难事,可派人前来传话。”

大长公主离开后,我靠在那软塌上,竟然沉沉睡去,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有我们的过往。

我从八岁起便前往浮山拜师学艺,在那里一直待到十三岁。

十三岁下山,我遇到了容琛,那时候他还不像如今这般深沉,公子如玉,却也洒脱不羁。

十五岁,我回到京中,那时候我们已经立下白首之约。

……

容琛来得时候,竟已是晚上,我睡得迷糊,他将我抱到床上放下,那一瞬间,我突然醒了。

我勾住了他的脖子,脑子中却有瞬间的呆滞,不知今夕是何年。

13

时光总是过得极快。

我入宫已经是第三年。

六宫虚设,前朝已经是吵翻了天,帝王案头有关立后选秀的奏折已经摞成小山,甚至已经染尘。

我似乎成了世间女子最羡慕的人,普通人家尚且三妻四妾,而我却能让一代帝王倾心相许,六宫无妃。

可我入宫三年,却并无子嗣。

唯有我知道,他为此抵挡了多大的压力,朝堂上的文臣们揪着这一点不放,日日参奏,后宫里若不纳后妃,他便要为制衡朝局、平衡势力另辟蹊径。

可他,从不在我面前说起这些,更不会说起孩子。

尽管他从未提起,可我的担忧一日比一日多,如今的时光,都像是从上天手中偷来的一般。

终究,祸起萧墙,风起云涌。

不义侯裴兆联合卫王反了,举大旗“清君侧,斩妖妃!”

这似乎是千古不衰的借口。

不论是昏君误国,亦或是反臣谋逆,必定要找出一个借口来显得师出有名时,那必然是女子祸国。

仿佛套上了这样的由头,他们便能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去做那些被人千夫所指之事。

容琛的情,成了那些人攻击他最锋利的刀。

入冬以来,整个燕京都弥漫着清冷萧肃的氛围。

战乱一起,民生凋敝,容琛也越发忙了,周围人瞧着我的眼神总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复杂。

裴兆兵临蓝城,口口声声要陛下交出妖妃。

燕京看似风平浪静,却早已暗潮涌动。

蓝城若破,叛军便要直捣皇都了。

人人都想看,我这贵妃是否会步了唐皇最宠爱的杨妃的后尘。

容琛为我亲手种下的梅树皆临风而开,红梅簌簌,伴着飞雪,甚是夺目,只因,曾有人在我十四岁生辰时同我说,要为我种下红梅千树,愿我岁岁年年,万喜万般宜!

如今,燕京初雪至,燕园红梅开。

似乎,只我一人独赏。

我往红梅深处走去,雪有些厚,行走起来,多有不便。

突然,脚下一滑,天旋地转间,便被人揽入怀中,我微微抬眸,竟是容琛。

显然,我太过意外,他不由地反问道:“怎么,我出现在这儿,阿然很意外?”

是的,我很意外。

内乱已起,家国不宁,他又为何要出现在这儿?

他拉起我的手,轻轻的揉搓着,似乎想为我添几分暖意。

“陛下不觉得……我们似乎已经相识许多年了吗?”

我话音未落,他的手中动作却猛然一顿,故作轻松地说道:“转眼你入宫三年了,可不就是相识多年了嘛。”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我入宫见到陛下那天,便有这样的熟悉感,陛下……没有吗?”我红唇轻启,眸子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自然没有,朕一见爱妃,便惊为天人,从此情根深种,不可自拔。”

他笑得越爽朗,背后便有多荒唐。

我也陪他笑着,目光相接的那一刻,我恍惚看见了帝王晦暗眸子背后隐忍的深情。

他携着我的手,往梅林深处走去,一路红梅傲雪,风姿凌然,我们俩携着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陛下,若是来日,兵临城下,皇城危矣,陛下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轻笑道:“你只需记得,此生,我再不会放开你的手。若有那么一天,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相随,死相伴。”

帝王的诺言,太重。

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是真的希望他陪我共赴黄泉、以示他的深情不渝吗?

或许,并不是。

我更想看他高坐帝位,实现他的年少抱负,承载着那些死去的人的理想,成为千古一帝,河清海晏,盛世清明。

他将我拢进怀中,低声呢喃道:“放开一次,已是痛彻心扉,若再有一次,那便是……生不如死了。”

“我的鞋袜湿了,你背我回去吧。”

他揉了揉我的脸,笑着道:“娇气。”转身,便背对着我,半蹲下身子。

我搭上了他的脖子,任由他背着我,缓缓前行,雪下得越发大了,落在我的头发上,也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我低声笑了,凑在他耳边说道:“今朝同沐雪,也算共白头。阿琛,这辈子,值啦。”

他的身子猛然僵硬了,不敢置信的问道:“你叫我什么?”

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在我这儿,从不是大燕帝王,而是当初那个朗朗少年。

“阿琛……”

14

今夜,我将他留在了紫宸宫。

宫中的香,淡淡的,不足以让人察觉,却足以让人安眠,沉睡不醒,大梦三生。

殿外来人,披着一身黑色斗篷,刻意压低了声音:“娘娘,出发吧,大长公主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他若醒了……”

“娘娘放心,大长公主必会困住陛下,绝不让他做糊涂事。”

我附身,最后再吻他一次,泪滴在了他的脸颊上,我缓缓擦去。

这一生相守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

宫闱三年,已是上天的别样恩赐。

我的手拂过他的眉眼,他沉睡中的模样,仿若当年。

“十四岁时,你说要种下红梅千数,贺我岁岁长乐。”

“七年前,你想要姜遥忘记容琛,不再有半分纠葛,我便去忘得干干净净……”

“你说希望姜遥嫁得平凡人家,免帝王家尔虞我诈,相夫教子,和顺一生,我便如你所愿。”

“封妃之时,人人不解“钟”字,可我记得你年少时说过,那是一生情之所钟。”

……

“娘娘,该走了。”我的话被人打断,我的手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容琛,我舍不得你,这一生,我从未忘记过你。”

这便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了,我看见睡梦中的他,眉头紧皱,眼角似有泪痕。

我出了宫门,坐上马车,朝着蓝城而去。

遥望皇都,惟愿吾王万岁千秋!

七年前他遭人陷害,其母莫贵妃为保他,一力揽下所有罪名,被逼自戕,而后他也被褫夺封号,贬谪巴蜀,不定归期,他不愿我为情而困,牵涉其中,甘愿求得浮生秘术,篡改记忆,惟愿我用不再记起。

可我,怎能忍心让他一人扛下所有。

那碗药,虽是他亲眼看着我喝下去。

可我师从浮山,那浮生秘术,我恰得解决之法。

可他想要我忘,我便装作自己忘了,而后,嫁于裴兆为妻。

我出嫁之日,便是他远谪巴蜀之时,我坐在花轿上,看见了他一身缟素,被推搡着逼离燕京,夺嫡之争,动辄生死,他那日离去的时候,便是存了此生再也不见的心思。

幸好,他回来了。

那个香,能让人昏睡一天一夜。

大长公主的人一路护送,各个关卡畅通无阻。

可是,快到蓝城的时候,那些护送的人却有些慌了,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陛下带领精骑追随而来,纵马千里,已然越过陌水地界了。”

他,终是追来了。

我浅浅一笑,从来都没信错他。

这一生,爱恨成痴,命运捉弄。

不管此去是何结局,我恐怕都再难回到他的身边。

15

如今镇守蓝城的是孙纪将军。

他出身武将世家,世代忠于帝王。

“贵妃娘娘,你怎么来了?”他的震惊不亚于其他人。

这些老臣,向来不喜我。

我披着披风,同他并肩而立,看着楼下叛军,缓声道:“我来,是不想容琛为难,更不愿他的江山分崩离析。”

人人都知道,只要战乱一起,其他诸侯皆会趁势而起,纵使容琛能够平定叛乱,那留下的也是个零丁破碎的家国,他数年来的励精图治、休养生息,便尽数付之东流了。

孙纪沉默良久,似是要看透我一般,最后拱手一拜,“娘娘大义,往日是末将浅薄了。”

我立于城楼高处,俯瞰城下,朗声道:“我乃贵妃姜遥,请裴兆将军出来一见!”

他骑在马上,从人群中缓缓向前一步,“贵妃娘娘,别来无恙。”

“承蒙将军厚爱,此刻尚且安然无恙。”我话中嘲讽之意太过明显,他曾说过,再见之日,必不会心慈手软,却没想到,竟是要我的命。

“裴将军此番出师,以正朝纲、斩妖妃为名,如今,我便站在你的面前,将军可愿同我立下约定?”我声音清冷,毫无畏惧。

“什么约定?”裴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硬。

“只要你做到三件事,我姜遥愿自裁于此,以谢天下!第一,将军退兵于大散关;第二,断卫王粮草;第三,遵帝令,永世不叛。”

他听完,冷冷一笑,“若贵妃死于此,皇帝还能放过我们吗?”

“我能来这儿,还不能说明陛下的意思吗?”

他沉默了,眸子却依旧锐利。

世人看来,容琛送我来蓝城,我便已是弃子,舍美人保江山。

“好,本将答应你。”

“我会派人将约定抄送将军,还请将军签字加印,若是将军弃诺,便是乱臣贼子,四方诸侯,天下万民,人人得而诛之!诸位,皆为见证。还请将军依诺而行,今夜,我在此,恭候将军大驾!”

我的声音甚是清冷,却足够城楼上下听得清楚,人人都想看我害怕瑟缩,仿若惊弓之鸟,可我此刻有的,皆是从容。

“姜遥,你看见了他的选择,为何不悔?”

裴兆的声音里竟然出现了少有的犹疑,他疑惑了。

“还是后悔的。”我低声一叹。

悔得是太匆匆。

不悔梦归处,只恨太匆匆。

16

夜色苍茫,一日的时间,足以裴兆完成他答应的事情了。

探子回来了,他确实依言而行了,只要他如今退了,容琛便有反应之机,足够平叛了。至于,他日后反与不反,便不是我能管的事儿了。

他亲手所书的大名龙飞凤舞,加盖他的印,看完,我淡淡一笑,交给了孙纪。

长风起,我持剑而立,看着裴兆,“将军重诺,这次我以命相赌。回首半生,愧对将军,今日此去,过往爱恨,一笔勾销。”

说完,我长剑悬于脖间,随后应声倒地,只听得孙纪高呼一声:“钟贵妃,薨!”

“阿然……”

我朦胧中隐约听得那一声悲痛欲绝的呼喊,那声音分外熟悉,像极了容琛。

17

史书记载:

太和三年,卫王同云辉将军裴兆兴讨伐之师,以清君侧、正朝纲、斩妖妃为名,挥兵而上,兵临蓝城,直逼皇都。

同年十一月,贵妃姜氏与云辉将军立下约定,云辉将军退兵,贵妃其后自裁于蓝城,以谢天下,享年二十二岁。

帝悲恸不已,御驾亲征,卫王死于军乱,云辉将军被困于大散关,兵困粮绝,主动献降,其后,幽禁于青林夹道,终生不得出!

时隔三年,帝立新后,乃大长公主义女。终此一朝,帝后同尊,育二子一女,再无帝妃。

18 番外一

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正在浮山,打算闲云野鹤,终此一生。

可是,他终究是寻来了。

“若皇姑不开口,你是打算骗我一辈子吗?”容琛眼角泛红,语气中没有怒气,却透着委屈。

我捏着栗子糕的手微微一抖,不知道这糕点是该放进嘴里,还是放回盘子里。

最后,我还是遵从本心,放进了嘴里。

然后,拍了拍手,又喝了一大杯水。

“倒是想骗一辈子来着,这不没成功嘛?”

我话音刚落,他便紧紧将我抱住,带着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复杂。

当日所为,全是我与大长公主一场计罢了,我不愿容琛拿江山去赌,可我也惜命,自裁以谢天下这种事儿,我还是有点怂的。

所谓的清君侧、斩妖妃,不过是他们谋反的借口,只要我消失了,他们自然也就没了这借口。

没有什么比光明正大死在他们面前来得更让人信服了。

当时唯一心痛的便是兜兜转转一遭,我们终究还要分离。

至于容琛纵马千里阻止我,确实在意料之外,不过他来的时间,确实极妙。

贵妃已死,卫王和裴兆师出无名,而容琛御驾亲征,军心大振,自然势如破竹。

“我自以为可以将你保护得很好,让你岁岁无忧,最后却还让你一个人以身犯险,深入裴家,皇姑若不相告,我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容琛的话语里满是自责。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剩下的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随我回京吧。”他声音中满是恳切。

“你不怕祸事重现吗?”

“天下已定,朝局稳固,已不是初登基的模样了。”

容琛的眸光中透着帝王江山在握的霸气决然,如今,王权鼎盛,四方称臣,动荡已除,河清海晏,确实不是当初的模样了。

“皇姑说,她还缺一个女儿。”

“好。”

我成了容琛的新后,册封大典,隆重而奢华,我一步步朝着他走去,帝立皇后,举国同庆。

至于裴兆,他的结局已经注定,我该去见见他了。

他被幽禁于青林夹道,那里潮湿清冷。

我带着食盒,是他爱吃的饭菜,又烫了一壶他最爱的烈酒。

他瞧见了我,眼里有一瞬间的意外,而后竟自嘲一笑,“亏我竟真信了你的鬼话,你这样的女子,又怎么会蠢到真的以死谢天下呢?”

他憔悴了不少,已没了少年将军的锐气,显然,这里磨平了他的意气,不知,何时能磨平他的恨呢?

我为他倒了一杯酒,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这杯,算作赔罪。”说完,我一饮而尽。

我嫁给他,终究是别有目的的,裴家在夺嫡之时,一直支持的便是卫王。裴兆虽未过多参与,可其父终究是洗不脱,当日陷害容琛,逼死莫贵妃,他在其中扮演着关键角色。

而我嫁他,不过是为了帮容琛搜集证据,洗清冤屈,助其脱罪,返回燕京。

可是后来,我发现了裴父的密室,那一笔又一笔的证据,一份又一份的密信,被我通过大长公主送往了巴蜀。

容琛归来,登基为帝。卫王势败,贬为潜州牧。

至于裴父,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容琛却封其为不义侯。圣旨降下的那一天,他吐血而亡,当日,裴兆承爵,便是新一任不义侯。

封妃之夜,命他跪于安定门下,因为那是莫贵妃丧命之处。

可他竟忍下了此等屈辱,是我没想到的。

卫王快要败落的时候,裴家已有预感,可是那时候的裴兆竟是给了我一封休书。

我从不是单纯良善之人,可是拿到休书的那一刻,我心里也仿佛涌起惊涛骇浪。

成婚三年,不过是名义夫妻,他是铁血儿郎,一心只在疆场,我自认为并无太多情分,可他却为我留了一条退路。

他不曾过多参与夺嫡,可其父之罪,罪涉满门,他不可能独善其身,后来他伙同卫王反叛,这更是诛九族的大罪,容琛对他,已是手下留情了。

我倒下的酒,他并没有喝。

我自顾自地倒下第二杯,一饮而尽,“这杯,算是谢你当初休离之恩。”

“若我不曾写下休书,容琛归来,你当如何?”他缓缓问出了这句话?

“不如何,随遇而安。”那时的我,根本没想过容琛回来以后的事情。

“若是裴家获罪,满门斩首呢?”

我朗朗一笑,“那便只能怨上天不佑,我得陪你共赴九泉了,我虽惜命,但若那样,我倒免了这日后的愧疚与不安。”

“第三杯酒,珍重!”我低头饮尽,起身离去,不再回头。

这世间事,从来都理不清绝对的错与对,各有立场,我心有所护,便做不到善良正义。

我能做的,只是护住我想护的。

对与错,难以衡量。

皇权争斗,天下权谋,只论鹿死谁手,不论是非对错。

裴家拥护的人败了,裴兆的反叛也败了,便要承受这失败的结局。

对于裴兆,我只能道一声抱歉了。

皑皑白骨早已没入尘土,阴谋诡计渐渐消散,大燕盛世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史书寥寥几笔,足以道尽局中人的一生。

容琛带我南下,微服私访,游历江南,看各地风土人情。

那日于茶楼,听得说书人惊堂木一拍,“上回说到贵妃为保帝王江山,以死谢天下,帝悲恸不已,兴王师讨伐逆贼,平定叛乱;今儿便要说说帝又立新后,六宫无妃……”

下面听书人纷纷打岔,“不是说帝王一生最爱是贵妃吗?怎么又立了新后,还视若珍宝,为她空置六宫?”

“这……贵妃是心头明月光,新后大概是是朱砂痣吧,二者皆爱。”

众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有人说已故贵妃是帝王真爱,又有人说新后才是真爱。

我回头看了一眼容琛,“你说,皇帝爱贵妃,还是爱皇后?”

容琛缓缓一笑,抚去我耳边碎发,浅笑开口:“皆是此生挚爱,明月光是你,朱砂痣亦是你。”

走的时候,我特意问了问旁边的听书人,“今儿这说得是什么故事?”

“夫人是外乡人吧,这故事名唤《燕门娇》!”

19 番外二(裴兆视角)

“婚事定下了,过完年你便迎娶姜氏三女吧。”

“嗯。”

我声音淡漠,面无他色。

“庶出的女儿……终究是委屈你了,只是眼下还用得上姜家,你姑且忍忍,来日由得你挑选。”父亲的声音很是低沉,显然别有深意。

“知道了。”我的态度过分平静,那些人便以为我不喜这门婚事。

大婚之夜,我掀开盖头的时候,透过那一双清冷淡漠的眸子,我便知晓了她的态度,就像是一盆凉水浇的我心头一凉。

她太过冷静,毫无新嫁娘该有的喜悦与忐忑,只怕对她而言,今日这新郎是我,还是他人,并无分别,总归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她端起交杯酒,递给了我一杯,我们交颈而饮。

放下酒杯之后,她竟然主动伸出手为我更衣。

我猛然抓住了她的手,直视着她的眸子,“我自己来。”

她缓缓收回了手,看着我脱下了外袍。

“你是真心想做我的妻吗?”这话,其实,我也问得很是认真。

她微微一愣,继而轻笑道:“既已成婚,将军何出此言?”

我看着她的眸子,声音中带了几分执拗,“我的妻,必得是心中只我一人,你能做到吗?”

她沉眸片刻,再抬头,莞尔一笑,“将军既是至诚至性之人,这个问题我便不能骗你,我的心中唯有一人,可惜不是将军。”

话音落,我将那放下的外袍又再次拿起,因为我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既不是,我便不会强求。”

她听到我的话,脸上明显闪过错愕神色。

我拿着外袍走到门口时,仍旧不甘心的问了一句,“今日不是,那来日可会是?”

她懂我问得是什么。

“或许吧。”

我得了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一时间心绪复杂,便摔门而出,朝着书房而去。

谁都看出来了,我在生气。

我气她心有他人,更气她淡漠无谓的态度。

若她开口,哪怕只是稍稍挽留那么一句话,我肯定会留下的,必然不会在大婚之夜让她难堪,可是她并没有开口,或许她还松了一口气,不必再与我虚与委蛇,也不用再费心同我周旋。

可是,这样做的后果就是府中人人都觉得我不满意这门婚事,他们本就觉得姜遥是庶女高攀了我,眼下更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那些下人的轻视与怠惰,她全都看在眼里,我想看她会怎么收拾这帮人。

让府中众人都以为我不愿意娶姜遥,可是无人注意到我袖中紧握的手,掌心早已被汗打湿。

晾着她不过几日,我就有些后悔了。

可是,我抹不开面子,因为她那日不仅没有丝毫挽留,过后也不曾问过我只言片语。

我暗地里交代了管家,她的衣食住行,一应所需,皆不可怠慢,她想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吧。

起初,管家的嘴巴张得老大,他不相信那是从我的口中说出的话,因为我从不关心内宅庶务,因为她,我还是忍不住开口了,这冷心冷肺的女人,果然能比我做得更绝。

听丫鬟说,她每日吃吃睡睡,好不悠闲。

趁着夜色,我远远的站在那玉兰树下看过,她确实悠闲地躺在美人榻上,让那些丫鬟为她锤腿,她自己倒是慢悠悠地剥着果子。

世上竟有这等没心没肺的人,倒也是活得快活。

我摇头轻笑,继而离去。

身后小厮问我来了,为何不进去?

我回想着她的惬意姿态,大概我去了她会不舒服吧。

既如此,那我就不去了,免得她还要堆起一脸假笑来应付我。

回了书房,我却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愣,最后低声问了一句。

“女子都喜欢什么东西呢?”

身边的小厮挠了挠头,很是为难地说了一句,“大抵是喜欢锦衣华服、珠钗美玉吧。”

是吗?

可那大概是世间其他女子,不是姜遥。

小厮见我沉默,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将军是打算送礼物给少夫人吗?”

我一记眼刀扫了过去,“谁说是送她的,才不是。”

那女人做事情从不给我留台阶,我为何要用心思让她开心。

坐在椅子上良久,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再次唤人进来。

“听说御剑山庄有一名剑,名唤风落,你去……”我低声交代着。

小厮一边出门,一边嘀咕道:“谁人不知风落最适合女子使用,竟然还说不是……哎,死鸭子嘴硬。”

我耳力一向极好,他那细如蚊声的嘀咕也被我捕捉到了。

从小跟在我身边,仗着我不怪罪,真的是越来越放肆了。

罢了,不追究了。

他回来的那天,果然带回了名剑风落。

“将军千金求剑,只为美人一笑,实在是用心良苦。”他低声窃笑,闪得老远,想来是怕我打他,这张嘴委实太欠。

我还没去她的院子,不想,她却主动来了。

听到院外通报的时候,我心头一喜,她终究是朝我迈出了第一步吗?

我连忙让小厮看,衣袍可得体?发冠可周正?

小厮连连接话道:“一切都好。”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翻开兵书,然后才低声道:“去请少夫人进来。”

她来的时候,我故意不曾抬头,专心看着兵书。

可我又忍不住想看她何时开口。

可她迟迟不开口,倒是让我憋的很难受。

过了良久,我终是放下了书卷,朝着她看了过去,她才缓缓出声。

“将军,可有闲暇听我说几句话?”

我点了点头,书房里此刻只剩下我们二人,她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我曾经想过无数次这样的独处时光,我们可以像平凡人家的夫妻一样相处。

不说举案齐眉、心意相通,至少也可以做到相敬如宾、平淡温馨。

可是她一开口,便将我所有的希冀,碾得粉碎。

“将军军务操劳,妾身侍奉不周,所以想纳几位妹妹入府,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原来,这就是她找我的正事。

我恍然愣神。

她的手掌在我的眼前晃了晃,轻声问道:“将军?”

“就按你说得办吧。”

她闻言,竟是满脸欣喜,还带着些许放松,原来她这么怕我不答应。

也是,那样会给她带来太多不必要的压力。

她迈着轻松的步子离开了,我瞧着墙上挂着的长剑,便更不知怎样送出手了。

只怕她并不会觉得开心,只觉得那是烫手山芋。

罢了,就挂在那儿吧。

从她嫁入将军府的那一刻,余生便有我护她周全,长剑染血的事儿,她不必再去沾染。

次日一早,莺莺燕燕,鱼贯而入。

原来,她说的纳妾,竟是这么多人。

这程度丝毫不亚于皇帝选妃。

我瞧着她一脸认真地对我说道:“将军,你看这位妹妹肤如凝脂,腰肢柔软……”

“这位妹妹身材窈窕,唇红齿白。”

“这一位颇通舞乐,可以为将军解闷儿。”

……

她说得极其高兴,从内而外洋溢着喜悦。

想找出片刻的勉强,竟是那样的艰难。

恐怕我不答应,才是她最大的勉强。

“夫人觉得好就行。”

似乎听我唤夫人,她的脸上闪过片刻的尴尬,而后一闪而逝。

她恢复了温婉浅笑的模样,“好,那就定下她们了,过几日行过妾室礼,这府中便也热闹了。”

我却觉得心头堵得慌。

她坦诚到极致,一切言语行动都在告诉我,这一场婚姻不过是家族交易,她只是在尽本分,没有丝毫的情意。

罢了,急不得,还有几十年的漫长岁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那些妾室入府之后,府里确实变得热闹了。

她们总会想尽办法制造偶遇,去博我的关注。

可是人群熙熙攘攘中,我第一眼看到的,总是那一人。

她总是淡漠的,笑意不达眼底。

喜欢这样一个女子,这一生,只怕会很累。

可是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奇怪,明明很累,却不觉得累,也根本停不下来。

就这样远远观望,远远注视,好像也很幸福。

那些妾室,也只是摆设。

她们最大的作用便是陪她赏乐玩闹吧。

我对她说,我一心只在疆场,后院之事让她自己做主吧。

我看到她入府以来的紧绷情绪,似乎被渐渐消散。

她似乎对我也有了不同。

不再拒之千里,时而也会关心几句。

我也会暗自窃喜。

以后还会有几十年的岁月相伴,我们会白头到老的,她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她被姜家接回的那一天,我打马而过,竟然惊了她的马车。

若是其他闺阁女子,必定惊慌失措,可是她竟然在混乱之中制服了狂奔的马儿,将一场祸事避免。

她临空而起的样子,甚美。

那一天,她的身后就背着长剑。

是京中女儿家绝不会有的飒飒风姿。

我注视着她离去,可是她不曾回头看我一眼。

事后,我命人多方打听,才知她是姜家的女儿。

那一场意料之外的婚事,让我以为那是上天的眷顾。

听丫鬟说,她喜欢梅花。

我便让小厮们栽种梅花树。

她在梅树下低声呢喃:“没想到将军府也有我喜欢的梅花……”

闻言,我低声一笑,这就够了。

她喜欢江南菜,我便请了江南厨子,她没意识厨子换了,只觉得府中的饭菜越发合她的口味了。

我在府中的时候,她总觉得拘束,似乎我不在府中,她更为畅意自由。

所以,我便减少了回府的次数,时常宿在军营。

或许是我刻意的疏离,让其他人会错了意。

众人以为我讨厌她、疏离她,刻意冷落她,或许她也会这样认为吧。

可我想要她在将军府住的开心,将这里视为她的家。

往后余生,携手共度。

可三年,就那样匆匆。

我以为我们来日方长,却不想转眼间物是人非。

所谓的往后几十年岁月,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这一生想要的只有容琛的情,其他人的情,于她而言是压力。

容琛归来,帝位易主。

而裴家,早都是网里的鱼。

而撒网之人,有她!

我恨她毁了裴家,恨她满腹阴谋算计,可我从不会恨她没有回应我的情。

毕竟,喜欢她,或者说爱她,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容琛归来之时,便是裴家覆灭之时。

我察觉到了,那些密信是她递出去的,可是父亲要找出那人的时候,我终究还是为她打了掩护。

事已至此,是我察觉的太迟。

父亲要了她的命,也挽救不了裴家。

权谋争斗,向来只看结果。

那时,我便已经猜到,她嫁入裴家,或许不只是家族交易,更是将计就计,这一切,只是为了容琛。

人生真的有出场顺序。

而我,终究来得太迟了……

那一夜,我枯坐在书房,一笔一笔,亲自写下了休书。

铁画银钩,字字泣血。

晨起,小厮进来的时候,地上皆是纸团。

我大概写废了上百张纸,最终才写出了那么一份。

写合婚庚贴时,我有多么喜悦,此刻就有多么艰难。

她拿到的时候,满脸皆是震惊神色,这样的结局远超她的想象。

或许她从入府的那一天,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而我,却为了留了一条退路。

或许,我也在自私地想要看她的结局。

看她为之不顾一切的人,能给她一个怎样的未来。

我曾自私而狭隘的幻想,她心心念念的人也不过是在利用她。

她的一腔真情错付,或许,她就能回头看到别人了。

否则,那人始终在她心上。

容琛因着莫贵妃的死,便刻意颁下那满含侮辱意味的封号——不义候。

父亲去了,由我承爵。

大厦倾颓,一夕之间,门可罗雀。

往日里的鼎盛门楣,瞬间跌落云端。

容琛的报复,实属意料之中,毕竟是裴家陷害在先,逼得莫贵妃枉死,而他也被贬多年。

不仅有皇权斗争,还有血亲之仇。

她被封妃了,在众人的意料之外。

无人得知她与容琛的年少过往,就如同无人得知我隐藏于心底的情意 。

我们三载夫妻,有的不只是空壳。

可惜,无人知晓,那些转身背后藏着的晦暗心思。

我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却从没有世人津津乐道的爱情。

我瞧见那圣旨布于四海,她终于成了帝王的妃。

册封那一天,容琛命我跪在城门之下。

他就是为了折辱我罢了。

成王败寇,裴家输得起。

他携着她的手,登上了城楼,果真是一对璧人。

可我冷笑一声,她等回来的是帝王,却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日后,他还会有中宫皇后,还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

她拼命换来的也只是一个宠妃之位,何其可笑。

我在等着看她后悔,看她这一场豪赌,输的一败涂地……

御园再见,她一身华服,眼里却多了许多神采,那样的眼眸,我在府中三年从未见过。

她在府中向来都是平和内敛的,甚少有锋芒外露的时候,同普通女子并无不同。

做着温婉贤良的姿态,温和细语,却从来都见不到真实的情绪,那温婉浅笑却从来不达眼底,脸庞的笑总是让人难以窥探到真实情绪。

可是,入宫的她,不一样。

这明明是个吃人的地方,可是她却能如此张扬肆意,毫不掩饰。

大概,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真的给了她底气。

她从来都是信着那个人的,只有在那人面前,她才是真的开心。

那一刻,妒火烧的我五内如焚。

我再也不能维持往日的淡漠稳重,我不由地出言讥讽,并且放下狠话,来日较量,我必不会放过她。

人人都说帝王宠爱钟妃,爱到骨子里。

弃妇二嫁,身居高位,帝王钟爱,本就是世人爱看的传奇。她们说我不识明珠,冷落多年,却无人得知,她从来都不想做我的掌中珠。

我的珍视,于她而言,是桎梏,是枷锁,是想拼命逃脱的牢笼。

世人,总是只看到表象。

她三年专宠,早已是世间女子羡慕的对象。

而我,在流言蜚语中活了三年。

举世瞩目的帝妃传奇爱情,我就像是一个小丑被穿插在其中。

隐忍蛰伏,韬光养晦,时机终于到了。

太和三年,扶持卫王,兴讨伐之师,挥兵而上。

清君侧,斩妖妃!

我想看容琛会如何选择。

可我没想到,竟是她来了蓝城。

她说,这就是容琛的选择,弃美人,保江山。

原来他也不能免俗。

美人再重,重不过江山天下。

她立于城楼上,高声同我谈判,言语间毫无害怕与怯懦,全然是一副坦然赴死的姿态。

我问她,为何不悔?

她说还是后悔的。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愤怒与妒忌,烟消云散。

她终究是后悔的,可她为何不愿意再睁眼看一看旁人。

她竟然真的自戕于城楼之上,以死谢天下,逼我退兵。

当有人高呼钟贵妃薨!似乎有泪水打在了我的手臂上,温热的触感,和鲜血没什么区别。

容琛那撕心裂肺的痛呼,让我恍然明白,一切根本不是容琛的选择,而是她的选择。

她的再一次一意孤行,只为了容琛的江山。

原来,从头到尾输的都是我。

她对容琛的爱,也早已入骨。

她的死,终究让我慌了神。

我从没有想过让她死的。

我一直想的是大军直捣皇城,夺了容琛的江山与王位,那个时候,她便会属于我了吧。

我会再建一个院子,有花有草,有山有水,我们之间,还可以同当年一样,日日得见,守望百年。

容琛被仇恨激怒,御驾亲征,势如破竹。

而我,似乎丧失了再战下去的支撑,因为梦中奢求的,早已不再。

卫王被杀,而我被困于大散关,进退不得。

城中早已弹尽粮绝,我若是再僵持下去,也不过是让那些将士陪我送命罢了。

容琛承诺,降者不杀!

我败了,让他赐我一死。

可是,他却将我幽禁于青林夹道,终此一生,再不得出。

出与不出,又有什么区别呢。

又是三年,帝立新后,普天同庆。

喜讯传遍四海,看守我的侍卫也在私下讨论。

他们都在说皇帝对新后如何爱重,立后大典如何隆重,却没人再提起当年宠冠六宫、殒命蓝城的女子。

我苦笑一声,低声呢喃:“姜遥,你看看,这就是帝王的爱……”

我为她不值。

可那日,她竟竟然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眸若琉璃,神采飞扬。

我缓缓垂眸,手竟是止不住的颤抖。

我掩饰了自己的心绪,自嘲一笑,“亏我竟信了你的鬼话,你这样的女子,又怎会蠢到真的以死谢天下呢?”

她敬我三杯酒。

酒尽,人散……

我瞧见了她眼底深深的愧疚,但也,只是愧疚。

许多情,只能掩于唇齿。

错过了那个开口的时机,便一辈子也开不了口了。

正如那一把送不出去的风落剑。

这一世,就这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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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想奇妙物语


盐选专栏名:《宫墙之内:8 个虐恋情深的后宫言情故事》

作者:@Angel Cui等 不会写小说的医生不是好法师

我封妃那天,他在宫外跪了一夜。

皇帝是太后的养子,他却是太后亲生的孩子,所以他满心以为自己能赢。

结果皇帝对他避而不见,太后更是直接摔了杯盏:「你再这般疯魔,仔细那萧家女儿的性命!」

骆王才颓然倒地。

他原是京城最光芒万丈的少年,有皇兄的恩宠,有母后的偏爱,永远鲜衣怒马,神采飞扬。

现在他才明白,即便这样,他也争不过天,而他的皇兄才是那个天。他输了,也顺带输掉了我的一生。

但我依然感激他愿意为我争一争。

因为他是在我心底埋了三年的人。

十三岁那年,我去舅舅府上拜访。那时我学女红刚刚有所小成,绣了一幅《江南秋雁图》,因母亲懒于针线,不懂欣赏,所以着急拿给舅母看。到了后院儿听说舅母在花厅,便风风火火地跑过去扑进舅母怀里撒着娇炫耀自己的大作。

舅母扶我站好,替我整了整衣裙,努嘴道:「客人在呢,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

我这才注意到大表哥也在,旁边还站一位眉眼十分好看的少年,看着我笑意盈盈,亮晶晶的眼睛里像是拥有一整片星空。

这可能是我十三年的生命里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舅母又轻轻推了我一把:「快给骆王殿下请安。」

是个少年王爷,来头很大。

我问了安,假装知礼地站在一旁侍候舅母,一次次将自己迫不及待想要炫耀的心按捺下去。

舅母和当朝太后是表姊妹,骆王一点儿不拿架子,一直唤舅母为「表姨母」。原来我进来前,骆王正在替太后娘娘询问大表姐的身体情况。

我知道,太后娘娘一向是很看重大表姐的,估摸着下次选秀就得召大表姐入宫,而且至少能给个妃位当当。毕竟和我舅母的裙带关系在这里,而且我舅舅是掌管整个京城防卫的大将军,后台也是杠杠的。

今年入秋之后,大表姐突然染了咳疾,时好时坏的,太医来看了几回也没能彻底痊愈,因此被外祖母带着去江南养病了。

说到江南……

终于有人想起了我的大作,骆王向我笑道:「你绣的是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

我狠狠地点了点头,果然人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

舅母终于展开了我的绣品,端详了一会儿,点头道:「不错,总算能看了。」

我立刻抱着舅母的胳膊蹭了蹭,舅母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刺绣高手,这个评价对我来说真的是莫大的肯定了。

大表哥和骆王也凑过来看,不过当然我也不指望两个男的能给我品鉴出什么了。

大表哥瞅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我们然然真是天才啊,这你也没去过江南,居然把江南的远山近水绣得这么活灵活现的。」

骆王怔了一下,立刻在旁边哈哈大笑起来。

这个武痴……我不禁扶额,人骆王都说了这是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不是我绣得活灵活现,是人画得活灵活现,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了,总之今天最丢脸的人终于不是我了。

气氛一度非常尴尬,最后还是舅母开了口,向大表哥道:「呆瓜,罚你去找人把这画装裱起来,再给然然送过去。」又向我道,「第一幅能看的,你可得仔仔细细收好了。」

我笑嘻嘻地把绣品给了大表哥,然后使劲给他使眼色,这回大表哥总算灵光了一些,拖着骆王告辞了,留下我跟舅母交流了一下午关于牡丹花的一百种绣法。

那天之后,不知怎的,我总能在各种场合偶遇骆王。长公主的寿辰,中秋节的宫宴,迎凤阁的雅间,表舅的马场……

每次他都笑盈盈地和我说上几句不多不少的话,无非是「最近又在绣什么?」「晚上莫吃多了容易积食。」「元宵节长元街办灯会你去吗?」

到了第二年开春,我才肯定,他就是刻意在跟我套近乎。

原因就是他看中了我刺绣上的天赋,我给大表哥绣的荷包和扇套实在精美绝伦,令他好生羡慕,所以在他套了小半年的近乎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问我能不能帮他也绣一两件。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弦断有谁听?

那我当然得答应了,毕竟元宵节的时候也收了人一屋子的花灯。

但是,我毕竟是帝师的孙女,两榜探花的侄女,高门贵阁的大小姐,男女之防还是懂的。大表哥是亲人,白送多少都无妨,骆王是外人,那就得另论了。

所以最终我决定按照市面价,收了他一两银子一个。

不过我觉得他也不亏,就凭我的技艺,这些绣品都是有收藏价值的,过几年应该还能升值。

我的这点小算盘大概都是跟我爹爹学的。

我祖父是两代帝师,祖母是皇室郡主,祖父祖母一共育有两子,伯父是两榜探花,我爹爹却是……一个生意人。

也不知道我爹爹遗传的谁,从小不爱看书本只爱看账本,一手算盘能打出花儿来。幸好伯父争气,继承了祖父的衣钵,如今官至吏部尚书,撑起了萧氏的门楣。而我爹爹受恩封得了个闲职,不思仕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做起生意来,米面粮油、茶叶、字画、古董,什么都捣鼓过,整天乐在其中,也不知道赚了还是赔了,反正没见他往家里拿钱,不过也没让家里倒贴就是了。

我母亲是侯门幺女,蜜罐里泡大的,什么都不操心,每天就琢磨怎么保养怎么变美怎么保持年轻。爹爹呢,就负责满天下给母亲搜罗各种保养品和秘方,一个真敢带回来,一个也真敢用。

反正上面都有父兄顶着,所以俩人整天无忧无虑,十分甜蜜幸福。

伯父有两个儿子,都在读书。舅舅有一子一女,大表哥在习武,大表姐时刻为进宫而准备。他们都肩负着家族的使命,剩下我成为第二代无忧无虑的无用之人……不,我认为我的刺绣还是有一点儿用的。

真的,自从赚了骆王二两银子之后,我就膨胀了。我开始悄悄让我的丫头拿着我绣的手帕和荷包之类的小玩意儿出去卖,我坚信,市场是检验技术的唯一标准。

结果你猜怎么着,一个月下来我赚了整整十两银子。

我真的膨胀了,虽然这不到我月例银子的一半,但是满京城还有谁家十四岁的小姐能一个月赚十两银子呢?

于是我又添十两银子,在迎凤阁摆了一大桌,豪请了我的一众闺蜜。长公主家的华安郡主,文太医家的文素素,平远伯家的邱宁儿,等等。

席间我春风得意,频频举杯。因为没有长辈在场,大家都无拘无束,十分随性开怀。

直到骆王突然出现在了门口。

小姐妹们瞬间忸怩拘束起来行礼,我看到大家的脸都红了,估计不是喝多了就是担心刚刚笑得太大声被骆王听了去。

骆王没别的事,就是来打个招呼,听说我们也在这里,就帮我们把账一块儿结了,说完就走了。

雅间的门关上以后,我不禁拍手赞叹,太仗义了,我大表哥这辈子能交到这么一个好朋友真的值了,关键还长得这么养眼。

说完没人理我,我转头一看,大家的脸上都还泛着红晕。

邱宁儿突然神秘兮兮地问向华安郡主:「你在宫里走得最勤,骆王也十六岁了,有没有什么选骆王妃的消息?」

文素素捂着胸口道:「我的妈呀,光是听到骆王妃三个字我就起鸡皮疙瘩了,谁要是这辈子能被叫一声骆王妃就是立刻闭眼去了也无憾了吧。」

我也立刻八卦起来:「原来大家都喜欢骆王啊,我也觉得他长得特别好看。」

华安郡主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道:「骆王腰间那个兰花荷包,像不像你绣的?」

我得意道:「对啊,是我卖……」

我的脑袋忽地一下懵了,我最早卖给骆王的荷包上绣的不是兰花,兰花荷包是我后来让人拿到市场上去卖的。

华安郡主一脸了然的样子,喊来我的丫头道:「还不说实话吗?」

丫头立刻说了,我这个月的作品并没有被拿到市场去卖,而是都被骆王收走了。

我惊呆了,骆王居然如此崇拜我的刺绣。

华安郡主又道:「我得到的消息就是骆王有中意的人了,但是还小,要等两年。」说着给了我一记脑瓜,「原来说的就是你呀傻丫头!」

我更加惊呆了:「就因为我精湛的刺绣技术?」

这次换邱宁儿给了我一记脑瓜:「因为你是我们当中长得最好看的人啊,笨丫头。」

迎凤阁之后,我又见过骆王两三回,但是是我现在每次一见他就立即双颊滚烫,羞赧得说不出话,后来为了避免出糗,只能各种躲着他走。

直到七月七这日。

乞巧节,是我们女红界的大日子,一大早我焚香沐浴斋戒,在织女娘娘的绣像前拜了又拜,祈求织女娘娘保佑我,福至心灵,妙手生花,制霸京城刺绣界。

午间大表哥来访,说大表姐的身子渐渐好了,中秋前就能回京。又问我,晚间长元街有灯会,去不去看。

当然去看,我们这些深闺小姐,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上街,谁不去谁就是傻子。

傍晚到了长元街,其实我看灯的兴致不大,在酒楼寻了个临窗的座位看人。

说起来,我真纳了闷了,不知怎么今年京城里流行起办灯会来,正月十五元宵节过后,二月二,三月三,还有端午节,半年多来前前后后都办了四五场灯会了,也不知道图个啥。百姓们都腻了,还不如举办一次天下刺绣博览会,让百姓们接受一下我们伟大精湛的刺绣艺术的熏陶。

大表哥听我说完,觉得十分有道理。

却听身后有人道:「不过中秋节是来不及了,等到重阳节咱们可以试试。」

我看着笑意盈盈的骆王,忽然明白这一场接着一场的灯会幕后推手是谁了。

骆王走过来站到了我身旁,也看向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笑道:「天下刺绣博览会?」

「我就是随口一说的,殿下!」

不过这天下刺绣博览会终究是没开成,大表姐在回京的路上又染了风寒,病得不轻,我急得中秋也没在家里过,就搬到了舅舅府上去陪大表姐。

我是独女,从小把伯父家的两位哥哥和舅舅家的大表哥大表姐当作至亲,大表姐是我唯一的姐姐,所以我们的关系最好。

大表姐只比我大一岁,一向稳重端庄,总是温温柔柔的,且还病着,却不知怎的,她居然像华安郡主她们一样,喜欢两眼冒着星星询问我跟骆王的事,而且每次都表现得比我还要幸福跟激动。幸好她是婉约派的,不然要是像华安郡主那样总是激动得直蹦,这病更没法好了。

大表姐总会说:「可以的,你祖父是帝师,外祖是侯爵,伯父和舅舅都是朝廷的肱骨,他不敢欺负你。」

我立即回道:「我姐姐以后是要当皇妃的,谁敢欺负我。」

大表姐总会给我一记脑瓜,然后把我搂进怀里,喃喃自语道:「都一样的,咱们家能有你这么个无忧无虑的小傻子,就够了。」

只是那时我的年纪太轻,没能理解这句话里所包含的大表姐对我深沉又无私的爱。

天气越来越冷,大表姐的病也越来越重,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我也不会照顾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每天就急得掉眼泪。

幸好文太医的女儿文素素是与我最为交好的小姐妹之一,我一想到她,立刻写信求她过府来帮忙照看大表姐。

素素自识字就看医书,父亲又是太医院的首座,家学渊源,定要比府里的医女高明。

接到我的信后,素素立即卷了铺盖儿赶过来找我。

不得不说,我的朋友就是又高明,又仗义。

在素素事无巨细的悉心看护下,第一场冬雪落下来的时候,大表姐的身体居然有所好转,每日都能清醒一会儿了,还问我东园的红梅是不是开了,雪里的红梅一定很好看。

我搂着素素千恩万谢,素素却悄悄摇摇头:「能熬过这个冬天,才算熬过了这一劫。」

我红着眼睛出了门,去东园给大表姐折红梅。

雪霁天晴,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一小步一小步地往东园走,却还是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幸好被人扶住,却不是我身后的丫头。

骆王难得这样沉默,只是给了我一个宽慰的笑,牵起我的手,让我跟着他的脚印走。

自从我第一次见到骆王,他好像就从来没在我的眼前消失过,但今天我才发现,自从大表姐生病,已经有数月没有见到他了。

我说殿下好像瘦了一些,他却说我才瘦得厉害,脸都小了一圈儿了。

到了东园,我在红梅间细细挑选,定要折一枝最生意盎然的带回去给大表姐看。终于在梅树的高处寻到一枝满意的,回头叫骆王帮我去折,却看他正望着我出神。

我轻轻唤他,他方回过神来,又看了我半天,才道:「我原觉得你像这雪地里的红梅一般好看,但我不愿你像红梅,傲霜斗雪太苦了。」

我呆了一呆,第一次听他说这样肺腑里掏出来的傻话,却不知该说什么,终于还是甜甜一笑:「你放心,我只愿做那人间富贵花。」

二月十一,大表姐在她过完十六岁生辰的第三天,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连最难捱的冬天都熬过去了,却在这万物复苏的初春走向了死亡。

那一天,我第一次明白「回光返照」的含义,临终前大表姐的脸上出现了久违的生机,就像初春的阳光一样温暖柔和。

大表姐是在舅母的怀里闭眼的,她一直在笑着说:「阿娘,能在你怀里离开,我知足了……之前我总以为自己会死在无人问津的深宫里……我知足了……」

最后的话却是流着泪对我说的:「然然,姐姐对不住你……没办法去守护你的幸福了,真的对不住了……」

丧礼上文素素哭得很惨,带着无尽的自责和懊悔,我一直抱着她,她做的已经够多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大表哥哭,他跪在那里,怀里抱着大表姐的灵位,不动也没有声音,就看见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地上砸。

外祖母和舅母已经哭晕了几次,母亲也一直用手帕掩着脸流泪。

相比之下我好像是最平静的,仿佛我的眼泪已经在大表姐生病的那几个月里淌完了。

我是真的无用,该出力气的时候只知道哭,该哭的时候却呆呆地挤不出眼泪来。

大表姐被葬在了风水宜人的西山。

回城时,骆王悄悄上了我的马车,所有的家人都沉浸在悲伤中,他担心我路上无人照拂。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没什么力气说话。

骆王握着我的左手,沉默了半天,开口道:「皇兄说今年春天就给我开府造衙,最早明年就能过礼成婚了。」

我知道他指望这句话能带给我些许安慰甚至欣喜,但是我将头埋在他的右肩上簌簌滚下泪来。

我姐姐死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未来皇妃死了,皇帝操心的却是他弟弟的婚事。

是,我知道,皇帝很忙,天下大事,三宫六院,都要他操心。

他可能此生都不会再想起那个女子,她曾为了他一辈子都在精心准备自己。

清明过后,我陪外祖母又去了江南。

外祖母家是江南的望族,她十八岁嫁到京城,三十岁守了寡,一个人操持偌大的侯府,再没回去过。

外祖府上的侯爵之位袭了五代,到外祖已是最后一代,舅舅没了恩封,但外祖母硬是把舅舅培养成了武状元、大将军,还与国丈家结了姻。

去年姨外祖母来信盛情邀请外祖母,外祖母看着家里儿孙满堂、儿媳持家有方,且江南气候宜人确实适合大表姐养病,终于安心回去了,然后住得非常惬意。

所以今年外祖母在经历了巨大的悲伤之后,又选择了回去,仿佛记忆了她十八岁前所有温柔时光的江南,能够抚平她那颗苍老的内心上的全部皱纹。

这一回骆王没有再想方设法地跟过来,他要留在京城建设自己的骆王府。

他说他要在王府里种满牡丹,来陪伴我这朵人间富贵花。

我们是腊月里回的京城。

在江南的时候,我遍访刺绣名家,或求教或切磋,极好地促进了京城与江南两地文化艺术的碰撞和交流。

我这趟出远门,让华安郡主几个都羡慕疯了,不停地来信叫我买这买那,我回信让她们自己派人出来采买,她们都说小厮哪有我的艺术眼光和审美情趣,几番吹捧之后,回京时我给她们带了整整两辆马车的礼物。

给骆王带的礼物是把剑。

剑是在金陵钟山的一座道观里跟一个老道士买的,我一见到就觉得十分秀气灵性,老道说自己已经老了舞不动剑了,我喜欢就送给我,钱不钱的都随缘。

然后我就没给他钱。

不过我当然不会占一个老人家的便宜,第二天我就派人给老道送了三十斤灯油、五十斤大米。

外祖母也说这是把难得的好剑,大表哥满屋子的收藏都比不上它,舅舅倒是有一两把可以比一比的。

说得我很惭愧,在大表哥跟前就一直遮遮掩掩,生怕他看到这把剑,发现他最疼爱的然然表妹居然是条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

我还绣了个剑套,成品我很满意,嗯,天下间大概也只有我的艺术造诣和灵性能配得上这把钟灵毓秀的宝剑了。

骆王拿到剑时十分欢喜,一直赞叹不已,赏玩了半天,最后问我:「多少钱?」

「啊?」

好吧,他以为我又是要卖给他的。

我赶紧解释:「不不不,这回是送你的,不要钱。」

「不要钱?」

骆王笑得更开心了,「所以你已经决定开始跟我私相授受了吗?」

私相授受算什么,我的玉手都被你摸了好几回了啊混蛋!

我内心咆哮着,面上却窘得说不出话来。

混蛋又握住了我的玉手:「你且安心,明年春天就有良辰吉日。」

但是,我没能等到明年春天的良辰吉日,就先等来了召我入宫的圣旨。

除了骆王以外,反应最大的是舅母。

「王铁柔你个死老太婆做个人吧,我女儿都被你们那破皇宫吓得病死了,现在又想来祸害我外甥女?」

王铁柔正是当朝太后的鼎鼎大名。

舅母没疯,就是大表姐死后,舅母总有种破釜沉舟的气势,或者说破罐子破摔的无所畏惧……

当天舅母就请旨进了宫,然后据说跟她的老姐们王铁柔谈判了整整一夜。

外祖母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知道舅母会此去无果,第一时间清点了自己的大半嫁妆和这几十年攒的体己钱送给我,说有钱才有底气。

母亲大概也觉得该为我做点什么,于是神秘兮兮地和我说:「你放心,为娘的都安排好了,青檀宫的和妃是你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在后宫她会罩着你的。」

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

我的阿娘啊,只要你能稍微把眼光从我爹和那堆保养品上移开,你就会神奇地发现,你亲嫂子可是当朝太后从小的铁瓷啊,还用你去找什么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

我只能说:「哦。」

相比于母亲,可能大伯母的做法更让我感动些。

大伯母一向与我并不特别亲近,但听说她知道我被召入宫之后,一直叹息不已,然后告诉两位哥哥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做官,我们萧家对朝廷越有用,我才能在后宫睡得越安稳。

我呢?

彼时我还没能认清现实,外祖母的大把银票揣进我的兜里以后,果然我就有了大把的底气。

于是我就跑去请大表哥帮忙转告骆王,让他带我私奔。

既然骆王正面刚不过他的母后和皇兄,我们就私奔,红尘滚滚,执手天涯,看遍云和月。

戏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那会儿大表哥正小心翼翼地擦拭一柄箭头,好像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要跟骆王私奔。骆王是皇上的亲弟弟,我伯父是吏部尚书,舅舅是大将军,皇上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

然后我的武痴大表哥第一次向我展示了他出色的政治头脑:

「你是说,骆王要联合大将军和吏部尚书谋反?」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可是一旦你跟骆王私奔了,在朝廷上造成的局面就是这样,可能还要搭上一个太后母家。」

那一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第一次清楚且彻底地明白了,骆王已经完完全全地失去我了。

他会发疯的。

我知道,他一定会心痛得发疯的。

他那么喜欢我,他把我的每一件绣品都视若珍宝,他为我办了一场又一场的灯会,他为我建造了一座种满了牡丹花的骆王府。

他看着我的时候,眼睛里像是拥有一整条星河一样光芒灿烂。

我哭了。

我哭着求大表哥去看看骆王,去帮我陪陪他。

大表哥没有说话,上前拉开了他书房通往里间的移门。

骆王走出来的时候,我已经哭得直不起身来。

大表哥干咳一声走开了,骆王捧着我的脸用拇指一直擦拭我不断涌出的眼泪。

他还想努力地对我微笑,但他眼底的乌青已经告诉了我他这几日过得有多艰难。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要怨恨我皇兄。」

我呆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不知道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真的理解皇帝有苦衷,还是只是想保护我。但我一定会听他的,他说什么我都会答应。

我哭得更厉害了,我说我的心好痛,可能以后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快乐了。

骆王握住我的双手,放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说,我们只带走彼此一半的快乐好不好,再给彼此留下一半的快乐,用以支撑我们各自走完这漫长的余生。

选秀不过是走个形式,该留哪几个人早就定下了,且皇帝与太后我都不是第一次见,因此全程都很淡定。

与我一同入宫的还有平远伯家的邱宁儿。我作为来头最大的关系户,一入宫就被封了正四品的美人,邱宁儿则仅次于我,被封为才人,正五品。其他还有几位宝林。

我被安排住在了辛芷宫,主位是珠妃娘娘。珠妃出身不高,比皇帝还大了三四岁,原是皇帝还没当上太子时就服侍他的通房大丫头,后来生了大皇子,一路升到了妃位。

舅母说,珠妃与皇帝感情颇深,且是后宫里最妥帖周到的人,只有珠妃来照看我她才放心。

大皇子今年三岁,被珠妃养得白白嫩嫩,会奶声奶气地叫我「美人娘娘」,很讨人喜欢。我闲着没事给大皇子缝了些小帽小鞋,然后我的手艺就把珠妃惊呆了,她把库存的好料子都翻了出来,求我给大皇子从头到脚多做几身。

这样的知遇之恩我很是感激,于是豪气地表示大皇子到娶媳妇前所有的穿戴我都包了。

当然后来我就食言了,小孩子身体长得太快,新衣服没穿几次就小了,我实在做不及。

邱宁儿去的是青檀宫,主位就是我那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妹,和妃。

我第一次去青檀宫找邱宁儿顺便拜见和妃时,她就拉着我的手说:「我知道你,你是我堂姐姐的弟媳妇的大姐夫的表外甥女儿,你放心,我会罩着你的。」

表舅的小姨子的亲妯娌的堂妹。

堂姐姐的弟媳妇的大姐夫的表外甥女儿。

我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才把这个关系理清楚。

不得不说,这位和妃跟我母亲都是家庭关系学的鬼才。

后来我就老往青檀宫跑,因为我发现和妃不仅是家庭关系学的鬼才,还是八卦情报学界的一朵奇葩。

不说整个京城吧,就说所有我能报的上名字的人,背后的八卦故事和妃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比如「郭修仪和婉婕妤两个虽然是一个家族出来的堂姊妹,但实际上两人一直不对付,入宫前就在抢表哥,入宫后接着抢皇上」。

甚至连我外祖母当年在西子湖畔湿了裙摆,我外祖路过借了披风给外祖母遮挡,后来两人相爱定婚,这样我都不知道的陈年旧密,和妃都能知晓一二。

最最惊人的八卦是,原来华安郡主一直都非常中意我大伯父家的二哥哥,还费尽心思地跟我二哥哥借过几回书。

我跟邱宁儿听完都乐疯了,还约定等下次华安郡主再进宫一定要好好拷问她,那会儿她还一直说跟我们一样都喜欢骆王。

骆王……

和妃从来没有讲过我跟骆王的八卦,虽然我跟骆王的事情可能是后宫乃至整个京城最关注的新闻,毕竟直到现在骆王依然是京城所有闺阁少女最倾慕的对象。

就连邱宁儿也从来不敢再和我聊骆王,尽管入宫前那两三年骆王曾是我们小姐妹之间聊的最多的话题。

我唯一一次听到宫里有人说起骆王,是入宫第二天在御花园里遇见齐昭容的时候,她只是说了句「听说骆王府里种了许多牡丹」,然后舞艺超群的齐昭容就被生生打折了一条腿,扔进了冷宫,她的兄长户部侍郎齐大人也跟着被贬到了最南边的潮州。

此后我就再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起关于骆王的事,在这个他从小生活到大的皇宫里,我甚至再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一丝痕迹,彻底得好像他从来没有在我的世界出现过。

万万没想到,后来第一个和我说起骆王的人,居然是皇帝。

我入宫后的第三个月,皇帝已经把除了我以外的所有新人都宠幸了一遍,再不来找我好像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我见过皇帝很多次,从来没有怕过他,但是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瑟瑟发抖,手上的针脚都绣乱了。

因为我知道,跟之前每次见他都不同,今晚他来是要睡我的。

皇帝却气定神闲地坐在我对面看了一晚上的书,好像是《韩非子》。

我绣不下去了,就偷偷看他,可能因为生母不同,皇帝跟骆王长得不像,但也是好看的,而且他长了骆王三岁,少了几分潇洒跳脱,多了一些稳重睿智。

皇帝好像发现了我在偷看他,睥睨了一眼我的针线篮,漫不经心道:「朕见过你送骆王的荷包,好像不是这种水平。」

帝王之术,绵里藏针,暗藏杀机啊。

我一个激灵,立刻唯唯诺诺道:「不不不,不是送的,那是臣妾卖给骆王殿下的。」

皇帝突然笑了一声:「朕知道,你们俩一直都挺好玩儿的。」

这什么情况?

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啊,完全琢磨不透皇帝每句话的含义,我已经不会说话了。

皇帝放下书,伸了个懒腰,道:「这一天天真够累的,朕要睡了。」

我赶紧跑去床边假模假式地掸掸被子,然后恭敬道:「您睡吧。」

皇帝坐在床沿开始脱鞋,边向我道:「明天升你做婕妤,你自己拟个封号吧,明早告诉朕。」

我还在思考这句话什么意思,皇帝已经上床了,转头问我:「你还站在朕床边干嘛?」

这分明是我的床。

我战战兢兢道:「那臣妾睡哪儿……」

「刚刚那软榻不是挺舒服的。」

「那臣妾可以搬一床被子吗?」

「自己搬。」

「好嘞。」

第二天皇帝果然一早就传了口谕,升我为正三品的婕妤,但是给自己拟封号什么的实在太羞涩了,臣妾做不到啊。

所以最后还是皇帝盯着我想了一下,说:「那就用『明』字吧。」

光明,明亮……

哎呦不错嘛。

于是我一边伺候皇帝穿衣服,一边羞涩又期待地问皇帝为什么给我用这个字。

皇帝说:「朕瞧着给你点阳光,你就挺灿烂的。」

早膳是珠妃准备的。

珠妃忙着给皇帝布菜添汤,我就把大皇子抱在腿上喂他吃一碗牛乳鸡蛋羹。

珠妃招呼大皇子下去,大皇子却抱着我的脖子不肯撒手,珠妃便道:「乖,快下来,婕妤娘娘该喝药了。」

说着宫人端了一碗药汤上来,闻见味儿我就立刻抗拒道:「这什么药啊我不喝。」

珠妃哄孩子一样道:「快喝吧,喝完就不疼了。」

「我本来就不疼啊。」

珠妃便命人把药端走了,然后向皇帝笑道:「陛下对明婕妤很温柔呢。」

怎么突然就开始拍马屁?

我赶紧谄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陛下特别温柔呢。」

皇帝像是呛到了,咳了几声,终于对我说了两个字:「低调。」

加封仪式是贵妃和珠妃一起操办的,皇帝并未立后,后宫的事务都由贵妃和珠妃一起管着,拿不准主意的就交由太后定夺。

我也好奇地问过和妃为什么皇帝不立后,和妃反问我:「你觉得谁能当皇后?」

我立即拍了个马屁:「当然是你呀,堂堂相国之女。」

和妃却说:「别闹,我又没儿子。」

是,和妃只有一个大公主。

「大公主都两岁了,你努力努力再生一个。」

「我的妈呀你知道生孩子有多疼吗?」

「好吧,那珠妃娘娘能干又有儿子。」

「她那个出身,现在已经是她的人生巅峰了。」

「那贵妃呢?贵妃也能干。」

贵妃姓王,是太后的亲侄女儿。

和妃秀眉一挑,一副欲言又止,天机不可泄露的样子。

每次她这副死样子都会立刻激起我熊熊燃烧的八卦之心,我缠了和妃半天,她才悄声道:「贵妃不能生。」又道,「不然你以为太后为什么那么着急让你大表姐进宫呢。」

剩下的不用问了,妃位都没捞着,后位更别想了。

加封仪式过后,我去宁寿宫给太后磕头谢恩。

太后其实是一位很威严的贵妇,但自从听到舅母咆哮过那句「王铁柔你个死老太婆」之后,我就再也无法直视她了。

我感觉太后也懒得搭理我,贵妃在旁说了几句「以后要更加尽心伺候皇帝」之类的,太后就放我走了。

临走前太后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听闻我针线做得不错,让我给皇帝缝套新寝衣。

这可难坏我了,别的都是小事,可我完全不知道皇帝的尺寸啊,寝衣是贴身穿的,大了小了都不行。

我悄悄去问邱宁儿。

当然问别人也不合适。说是太后让我缝的吧,不太好,本来这就是你作为后妃分内的事儿,还得太后提醒,显得忒不称职。但也不好说自己主动做的,那又显得邀宠献媚。

谁知邱宁儿羞得满脸通红,推说自己不知道。

我急了:「你侍寝的时候没抱过他呀!」

邱宁儿已经羞得满床打滚:「都是他抱的我,我哪里抱过他呀。」

我把绳尺扔给邱宁儿,让她下次侍寝的时候帮我量。

邱宁儿揉了揉自己羞红的脸,问我:「你怎么不自己量?」

我又不跟他睡一张床。

但这话我没法说出口,邱宁儿也不行。

「自己量就自己量。」

我想出了一个妙计,不用在皇帝的身上量,量他的旧寝衣就行。

皇帝又来找我的那个晚上,跟之前一样,宽了外衣靠在软榻上看书。

我知道机会来了,叫宫女奉茶。谁知皇帝头也不抬地说今晚不喝茶了,要早点睡。

那难不倒我,奉茶来,我喝。

茶来了之后,我就端起杯盏,挪到了皇帝旁边,假装跟他一起看那一页书。

然后,哎呀,不小心,茶水泼到了皇帝身上,让他把寝衣脱下来就行了。

唯一的问题是我低估了皇帝的身手,我这手刚一抖,他就跳开了,一滴水都没沾上。

我讪笑着收拾了残局,然后又续了一杯茶,继续往皇帝身边蹭。

皇帝很认真地在看书,并不想搭理我。

我一咬牙,眼一闭,干脆将手里的茶都泼了出去。

皇帝立即跳了起来:「萧又然你疯了!」

「哎呀呀,对不起。」我赶紧掏了手帕往皇帝寝衣上去擦。

可是把寝衣里外里翻了个遍,却发现又是一滴茶水都没沾上,这身手我也是服了。

皇帝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挑着眉向我道:「你是不是很想看朕光着身子的样子?」

吓得我立即后退一步,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我是想让你把寝衣脱了,但我并不想看你光着身子的样子啊。

想到这里我突然后怕,幸亏皇帝身手好,不然我可不就得看到他在我跟前脱光光了吗,那得多羞耻啊。

我陪着笑脸,服侍皇帝继续看书,皇帝却说没兴致了,上床睡觉。

好吧,我也在软榻上歇下了,睁着眼发呆,思索了良久,心里又生了一计,我真是女中诸葛。

于是,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当皇帝在我的绣床上睡着了,我悄悄摸到了床边,轻轻地掀开了他的被子。

量完左臂量右臂,量完双臂量肩宽。

就在我的双手搭在他两边肩膀上的时候,皇帝睁开了眼睛,看到了烛光中一脸鬼鬼祟祟的我,同时也察觉到了他脖子上的那根绳子。

我的动作凝滞了。

皇帝皱起了眉头,低声呵问:「你在干什么?」

然后我就哭了。

我真的哭了,实在太憋屈了,我往地上一坐就大哭起来。

「太后非要我给你做件寝衣,我就想给你量个尺寸,怎么就这么难?」

「我进宫了你又不要我,当初为什么还非要我进宫?」

「舅母说她会经常来看我,可我入宫三个多月了她只来了两回,我母亲没有诰命,平时宫门都进不来。」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害怕,害怕你要伤害骆王,伤害萧家。」

我抽抽嗒嗒地说了好多话,把自己这几个月的怨念都发泄了出来。

皇帝安静地听我发泄完,开口道:「朕没有不要你。」

我怔了一下,顿时不哭了,因为我看到皇帝已经起身向我走了过来,一边还在解着上衣的扣子。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努力地爬起来想要逃开,皇帝已经脱掉上衣,拉住了我:

「你要怎么量?」

然后我红着脸量完了的尺寸。

皇帝刚穿上衣服,就有宫人来报,说郭修仪肚子痛,怕是要生了。

郭修仪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据和妃说,这两三个月,郭修仪已经用这个法子把皇帝截走了五六回。除了贵妃、珠妃、和妃三个她不敢,其余人都被郭修仪截了个遍。

这不皇帝才第二回来找我,郭修仪又开始作了。

但是我心里很高兴,您作,您尽情作,您把皇帝作走了,我就有大床睡了啊!

于是我眼巴巴地看向了皇帝,期盼他赶紧走,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跟我的大床相拥了。

皇帝看了我一眼,开口道:「朕乏了,让珠妃走一趟吧。」

宫人给了我一个赞叹的眼神,然后应声而去。

赞叹个鬼啊,算了算了,我也乏了,睡觉睡觉。

这是与皇帝相处的第二个晚上,我心里比第一次安稳踏实多了,在软榻上抱着被子就呼呼大睡起来,要知道第一晚我可是辗转反侧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当我在柔软舒适温暖的大床上醒来时,皇帝已经走了。

等等,为什么我会睡在大床上?为什么脑门还有点儿疼?

我跳下床照镜子,脑门上居然鼓了一个包,莫不是喜怒无常的皇帝昨天半夜起来把我打了一顿?

用完早膳,珠妃拿药给我揉了揉脑门,其实不疼了,就是鼓出的包很明显。

我问郭修仪怎么样了,珠妃说没事,又让我最近尽量别去招惹郭修仪,如今她肚子里的皇嗣是最金贵的。

上午邱宁儿来看我,看着我脑门上的包一直笑得很羞涩,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把和妃那一套学了个透。最后她终于满脸暧昧问我:「皇帝是不是特别特别喜欢你?」

天知道其实我跟皇帝根本不熟啊,但我能咋说,我只好说:「还,还行吧……」

邱宁儿道:「据说,昨天郭修仪来截人,你一个眼神就挽回了皇帝的心。」说着贴上我的耳朵悄悄道:「然后你们从床上换到了软榻上,又从软榻上换到了床上,动作太大把你脑门都撞了,早晨皇帝还心疼地说你乏了让你多睡一会儿。」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邱宁儿握紧了我的手:「苟富贵,勿相忘。」

我也握住了她的手,然后拧了她一顿。

后来在我的暴力拷问下,终于对整件事情进行了复盘。

原来和妃得到的情报是:一、郭修仪来请皇帝时,我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就留下了。二、早上宫人来收拾的时候,我睡在大床上,软榻上的被褥也是乱的。三、我脑门上鼓起了一个大包。

然后和妃就用她惊人的情报分析能力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我自己都不知道脑门上的包哪儿来的,她居然就知道了?

和妃娘娘我现在相当质疑你在八卦界的权威!

但是人家和妃也说了,整件事情「纯属推测,真实性概不负责。」

可现在整个后宫的人看到我脑门上的包就对我又暧昧又羞涩地笑。

连太后都故意把我叫到宁寿宫问了些没用的话,就为了瞧一眼我脑门上的包。

直到后来我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询问了皇帝才破了这桩悬案。

就是那晚我睡得太踏实太放浪形骸不小心从软榻滚到了地上,皇帝下床看我脑门都撞出包了人也没醒,就把我抱大床上睡了,自己在软榻上凑活了一晚。

最后皇帝说:「朕已经叫珠妃给你换一个大点儿的软榻。」

我还没能感动上几天,就听到八卦又更新了:

「皇帝嫌原来的软榻太小了不尽兴,所以给换了个贼大的。」

……

和妃我要跟你决裂啊!

很快郭修仪就生产了,是个小公主。这是皇帝的第三个孩子,郭修仪很得意,有人拍马屁说皇帝很快要晋她的位份了,毕竟四妃一直缺了一位。

但是郭修仪刚出月子,二公主就被贵妃抱走了,说郭修仪德行不堪为母,为了公主的前途考虑,太后做主把二公主给了贵妃,还把郭修仪的位份降到了才人,罚去皇寺为国祈福。

贵妃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忍了郭氏很久,二公主出生当天她就要抱走,是珠妃求了半天情,贵妃才肯憋到了郭氏出月子。

我觉得郭氏可怜,珠妃却说贵妃自有她的道理,和妃作为相国之女孕期都一直乖乖地养着,若以后但凡有后妃怀孕就效仿郭氏胡闹,这宫里的风气就要坏了。

这边郭氏的结局还没感慨完,那边邱宁儿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了,算起来是第一次侍寝就怀上了。太后很高兴,给她晋了美人。邱宁儿也很高兴,和妃就说她傻,生孩子这事能把人疼死。

宫里人都很看重这一胎,有人说邱宁儿出身好,若生了个儿子,或许可以直接升到妃位。

这次换我握住了邱宁儿的手:「苟富贵,勿相忘。」

不多久大伯母突然进宫给太后请安,然后顺道来辛芷宫看我,我受宠若惊。

大伯母是个实诚人,也不与我假亲近,上来就实话实说了,是皇帝给大哥哥说我想家了,让家人来看看我。

大哥哥是皇帝的陪读,与皇帝私交颇深。

我母亲没有诰命,大伯母就来了。大伯母说让我不要着急,我爹爹已经进了户部,爹爹对市价行情最为熟悉,又打得一手好算盘,新拟的几个财政改革方案都很奏效,给我母亲挣个诰命是迟早的事。

我惊呆了,我老爹居然大器晚成了。

大伯母又说皇帝有意给大哥哥指婚,似乎是相中了长公主家的华安郡主。

住手啊昏君!

送走大伯母,我立刻就出门去找皇帝,可不能再让这个昏君乱点鸳鸯谱了,快点快点快点,金口一开就无法挽回了。

这是我第一次去养居殿,皇帝对于我的到来也略显讶异,我匆匆行了礼,气喘吁吁道:「陛下,华安郡主看中的是臣妾二哥哥啊!」

皇帝皱了一下眉头,说了句:「知道了。」

我松了口气,一边说着「陛下圣明」一边就要告退,却听宫人来报:

「骆王到了。」

我如轰雷掣电,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看向皇帝,不知该怎么办。

皇帝开口道:「让骆王先去见太后。」

宫人应声去了,我情不自禁地往门口追了两步,又呆在原地,蹲下身子掩面流泪。

良久,皇帝走到我身边蹲了下来:「朕送你回宫吧。」

我近乎以死相逼,才从和妃口中知道,骆王离京四处游历了两个多月,回来以后进了东郊大营,现在在跟我舅舅一起练兵。

说完和妃劝我:「皇帝这事儿做的确实不厚道,不过你想想,你伯父舅舅,几位哥哥,现在还有你爹爹,一个比一个能干有出息,但你们萧家加上你外祖家统共就剩你一个女娃,皇帝也没得选,只能让你入宫以拉拢你们两家。说起来皇帝对你不错,也没逼迫你不是?要我说你早点接受他得了,都是迟早的事。」

「等等,你知道我还没接受皇帝?」

「姐这么剔透的人,娃都两岁了,能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一拍桌子:「那你还把我跟皇帝的事情传的那么有鼻子有眼儿的!」

和妃开始逃跑:「萧又然你把针放下,姐这都是为了你好!」

皇帝原本不怎么爱来后宫,太后总是念叨,皇帝大概是听烦了,现在来后宫的频率比之前高了一倍,但是有一大半的时候都是宿在我宫里。

我倒无所谓,皇帝来了无非就是他看书,我绣花,他睡床,我睡榻。反正如今换了大号的软榻,睡着也挺舒服。第一回我还特意提前爬起来把被子收拾了,后来反正所有人都以为我们是床上换到榻上,榻上又换到床上的,我也懒得早起收拾了。

但是珠妃很高兴,因为这样皇帝就可以经常陪她和大皇子用早膳了。

有天晚上我都快睡着了,黑暗中皇帝突然问我:「你睡了多久的软榻了?」

我想了想:「差不多三个月吧。」

皇帝道:「辛苦了,明早就晋为昭仪吧。」

「谢,谢主隆恩?」

我这个风光无限的明昭仪只当了七天。

不知道是不是后宫里的女人一怀孕就要作妖,邱宁儿居然跟我说要去百官上早朝的路上偷看她爹平远伯,还一副计划通的样子,说后宫和乾坤殿之间有堵矮墙,只要我帮她一把就肯定能见到她爹。

我盯着邱宁儿五个多月的大肚子,警告她不要乱来。

邱宁儿却拉着我哭了,说别人不懂她,连我也不懂她吗?

好吧,我当然懂了。本来后妃怀孕家人是可以进宫探望的,但是邱宁儿从小没了亲娘,只与平远伯相依为命,平远伯一个大男人却进不了后宫。前几日母亲得了诰命第一回进宫来看我,把邱宁儿羡慕坏了,与我母亲抱头痛哭。

哦,忘了说我母亲也有那么一点点感性。

所以邱宁儿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去偷看一眼平远伯,不管我帮不帮她。

然后我就做了一个愚蠢的决定,大概是进宫后一直顺风顺水的,活得太安逸,让我昏了头。

第二天大清早,邱宁儿就假装来约我散步,出门前珠妃还高兴地嘱托我们多走动走动对孕妇好。

待走到一堵宫墙下面时,邱宁儿给了我一个眼神,我明白到地方了,立刻仗义地蹲了下来让邱宁儿踩着我的肩膀把她往上托。

一套动作配合得行云流水,相当熟练,因为我们从小就这么干过。

不得不夸一句邱宁儿挺个大肚子居然可以身手不减当年。

随行的宫人一时弄不清眼前的状况,都傻愣在哪儿。

但怀着五个多月孕肚的邱宁儿比从前重多了,我不免觉得吃力,咬着牙问她看到平远伯没有。

邱宁儿说没有,但是看到我爹了,还是第一次看到我爹穿朝服。

我正想象着我爹穿朝服的样子,突然听到晴天霹雳一声怒喝:

「明昭仪、邱美人,你们给我下来!」

妈呀贵妃来了。

邱宁儿一个激灵脚就滑了,我满脑子都是我干儿子不能有事,拼了命要抱住她,然后邱宁儿一屁股把我坐晕了过去。

后来我是被疼醒的,但我睁眼看到贵妃的那一刻,我连哭都不敢了。

贵妃是出了名的铁面阎王,有过必罚,这次我私见外男,又差点害了皇嗣,只怕要被千刀万剐了。

贵妃先开口道:「从前只知道你天真,没想到居然是个蠢货。」然后宣布了对我的惩罚:

褫夺封号,打入冷宫。

我转着眼珠看了看四周陌生的布置,好吧,我已经在冷宫了。

但胸口还疼得我不能动弹,我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问贵妃能不能让我回辛芷宫把伤养好了再来。

贵妃柳眉一竖:「法不阿贵,刑过不避大臣,你凭什么例外?」

我又啪嗒啪嗒地掉着眼泪问贵妃邱宁儿没事吧?

贵妃转身就走,还念叨着:「我的天,我就是来宣读个圣旨,为什么要跟你这么多废话。」

「娘娘——」我忍着胸口的剧痛,拼命叫住了贵妃。

「可不可以别叫骆王知道我在宫里受欺负了?」

贵妃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胸口实在疼得厉害,我动弹不得,干趟了半天都没人搭理我,叫也没人应,我心里直发怵,满脑子都是戏本里的白发宫女,半夜歌声,一双绣花鞋,窗外有张脸……

恐惧开始蔓延的时候,外头出现一阵一深一浅的脚步声逐渐向我逼近,接着响起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萧美人……」

「啊!」我拼命开始尖叫。

很快被来人捂住了嘴,眼前是个散着头发的宫装女子,模样似曾相识。

「齐昭容?」

齐昭容在我床边坐下,手里端着一碗中药,温柔地说:「太医说你折了两根肋骨,来,吃了药就不疼了。」

我被喂着喝了小半碗,齐昭容安慰我说:「你别怕,我刚来的时候也怕,后来发现这里一点儿也不像戏本子里说的那样吓人。」又向我笑道,「还得谢谢你当初托人照顾我,我知道你是个心善的。」

当初齐昭容因为说了句「听说骆王府里种了许多牡丹」,就被打折了腿扔了进来,可惜了她曾冠绝后宫的惊艳舞技。

因为此事与我和骆王有关,我对齐昭容充满了歉意和愧疚,因此当时使了不少银子让冷宫的侍卫和嬷嬷帮我照顾她。

齐昭容却似乎并不知道我和骆王的关系,只当我是个心善的,一直尽心竭力地照顾我。冷宫里饭菜药物都由外头送来,但没有可供使唤的宫人,什么都得自己来。天气尚热,我躺着养伤不能动弹,齐昭容怕我捂出痱子,还一瘸一拐地搬来清水给我擦身子。

我每天看着她跛着脚忙碌的身影,内心充满了深深的自责和歉意。

躺了半个月终于能下床走动,齐昭容扶着我在冷宫里蹓跶了一圈,全程我都在向齐昭容确认这里真的是冷宫吗?

不能怪我土气,这里布陈虽然简单,但一应器物都是全的。齐昭容说还有人定期来检查,若有损坏的不能用的,就立即给换了。舒适程度堪比我与外祖母游历江南时下榻的民间客栈。

院子里齐昭容种满了各色花儿,她是真的喜欢花儿,当时说出那句祸话,也是因为她真的好奇骆王府的牡丹。

当我们坐在她种的蔷薇花下喝茶时,齐昭容说,她刚来也不敢相信冷宫是这个样子,还是听当时照顾她的老嬷嬷说的,皇帝的生母就是在冷宫里得了疯病去世的,因此皇帝很同情冷宫里的女人,一即位就遣散了冷宫众人回母家恩养,还重新修葺了冷宫,指派专人看管。齐昭容是新朝第一位来到冷宫的妃嫔,她觉得这里也就是没了自由,平时也辛苦些,但能够衣食无忧,闲时还可以种种花,她已经很满足了。齐昭容还说皇帝也是个好心人,否则也不会默许我托人来照顾她。

我不禁吐槽,皇帝打折了你的一条腿,你还说他是个好心人。

齐昭容说:「你不知道,皇帝其实并不过问后宫的事,都是太后和贵妃做主,珠妃偶尔能说得上两句话。我也不知道宫里为何就突然不能提骆王了,不过我倒不在意自己的这一条腿,都说后宫里我跳的舞最好看,但我跳得再好,皇帝也从没多看过我一眼。他看着我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皱着眉头,我知道他心里都还在烦恼那些天下大事。我常常觉得我对于他而言,完全是一种负担,他定期来我宫里,为的只是叫我不难过。他的眼睛在看着整个天下,他的心是不在后宫的。」

我托着腮听齐昭容说完,回想着与皇帝相处的那些夜晚,他看他的书,我绣我的花,确实只是出于一种角色的责任感,就像完成任务一样。

可是宫里的女子一个个如花似玉的,贵妃端庄大方,珠妃温柔可亲,和妃聪慧娇俏,邱宁儿娇憨可爱,齐昭容清丽动人,李充媛淡雅如菊,婉婕妤灿若桃花,侯美人千娇百媚,周宝林小家碧玉……我恨不得个个都爱,皇帝居然一个没看上?

我不禁冒出了一个念头:「皇帝……会不会喜欢男人?」

齐昭容点点头:「有可能。」

然后我们就皇帝更喜欢骆王还是更喜欢我大哥哥进行了激烈的争论。

这时候我就很想和妃,她一定能眉飞色舞地摆事实,讲道理,然后打败我们所有人。

这段日子珠妃与和妃都托人送了东西来,邱宁儿也到门口哭过几回,但愣是没能跟我见上一面,让我没想到的是汉丰公主居然也托人给我递了些药和衣物。

汉丰是先帝的小公主,生母家世不高,也不得先帝宠爱,在宫里除了侍奉太后,一向不与人往来。我也是刚进宫时听珠妃无意间提起汉丰公主的生日快到了,便给她送了套我入宫前绣的美人团扇和从江南带回来的一点小玩意儿,没想到她竟念着这点交情,现在愿意给我雪中送炭。

我没有绝望过,我知道有一天我会出去的,我爹爹在前朝越来越得力,舅母也一定会找太后说情。

但是居然过了三个月都没有一点儿消息。

我有点害怕了,我害怕等到邱宁儿生产的时候,我不能在她身边陪着,和妃说生孩子是会疼死人的。我折了两根肋骨都疼得哭爹喊娘了好几天,不知道邱宁儿得遭多大的罪。

必须要有所行动。

我跟珠妃要了布料,动手给皇帝裁制一套新寝衣,托人给他送去。

要知道皇帝自从收了我的两套寝衣,便没再穿过别人做的,想来我的手艺确实不错,深得圣心。

只盼皇帝能顾念我们三个月的室友之情,网开一面。

可还没等到皇帝的回应,齐昭容就先倒下了,高热寒战不退。

我吓坏了,一向都是齐昭容在照看我,我只能拍着宫门叫侍卫帮我去叫珠妃。

终于太医来了,可喝了多少碗汤药下去都不见好,几天下来人已经烧迷糊了。我尽我所能地照顾着她,我答应她的百花图还没绣完,我害怕她像大表姐一样也要离开我了。

烧了四天之后,齐昭容的脸上和身上陆续出现了疹子,太医看了便道:「不成了,是天花。」

太医说,大概是土壤里的痘疫被齐昭容种花时翻了出来。天花具有极强的传染性,不过这里是冷宫,没什么好隔离的。

珠妃立即带了圣旨来接我出去,但我怎么能丢下齐昭容。

那个因为我被打折了一条腿扔进冷宫的齐昭容。

那个每天一瘸一拐地搬来清水为我擦洗身子的齐昭容。

尽管外面已经派了得过痘疫的宫人来照看齐昭容,但我依然固执地守着她,我怕她醒过来的时候找不到我。

和妃在门外劝了几回,邱宁儿快要临盆了,因此这事一直瞒着她。贵妃有次气急了,派宫人来把我强行拖出去。但只要我拼了命地想留下,没有人能有办法。

最后皇帝也来了,站在门外问我:

「萧又然,你死了我怎么办?」

「死了便死了,我与骆王都不会怨恨你。」

死了便死了,爹爹和母亲还有几位堂兄表兄尽孝,本来进了宫的女儿就跟死了一样。

死了便死了,骆王没了念想,也能安心娶妻生子,带着剩下一半的快乐好好地过完这一辈子。

死了便当我把命赔给了齐昭容,她落到今日这般下场,罪魁祸首都是我。

齐昭容烧了整整十天后,终于醒转了,太医却摇摇头,说这是回光返照。

她终究要像大表姐一样离开我了,我不愿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最后还是开口告诉她:

「你从前问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要在院子里看星星,我告诉你因为我在想一个人,这些星星像极了他看着我笑的眼睛。」

我哭了出来,「那个人就是骆王,对不起,就是我毁了你的一生。」

齐昭容呆了一下,然后努力对我笑着摇摇头:「我不怨你,你也是个苦命的。」

又说:「若你的百花图绣成了,就烧给我吧。」

说完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齐昭容这样得了天花病死的,最后不免都要被烧成灰,但依然用清水为她轻轻擦拭了一遍身体,穿好宫装,挽上发髻。

我还记得初入宫时看见她在御花园百花间的笑颜,我愿她在天上也能像那时一样美丽。

宫人还没来得及烧完齐昭容的生活用具的时候,我也倒下了,我知道,该我偿命了。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没什么求生欲,我早就不想活了,从我知道要进宫的那天就不想活了。

大表姐走了,齐昭容也走了,这世界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

可是文素素来了。

他们终究都不想我死。

素素像从前照顾大表姐一样,昼夜不歇地守着我,给我施针,为我熬药,时刻关注我的病情,稍有变化就去与太医商量改方子。

我迷迷糊糊的时候还听她拉着我的手哭,求我活下去,就当是为了她活下去。

终于我的烧退了,太医都松了口气,说我总算是活了。

素素每天在我的疹痂上一点一点地涂药,说多亏了从前我母亲总拉着她一块儿研究养颜之术,让她研制出了这药膏。

一个月后疹痂都脱落了,竟几乎没有留下痕迹,我也恢复了气力,素素才放心地走了。

贵妃和珠妃来接我出冷宫,同时告诉我,邱宁儿薨了。

就在我烧退的那一夜,邱宁儿听说了我得天花的事,于是心神皆乱,气泄血崩,生下一个皇子,就走了。

贵妃后来查出来,事情是周宝林故意泄露给邱宁儿的。甚至当时邱宁儿一心要去看她爹平远伯,也是周宝林撺掇的。她成心要我们的命。

周宝林是与我们一同进宫的,我们从未交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想尽办法地害我们。

和妃说,这都赖周宝林她娘,居然叫女儿在后宫里机关算尽往上爬,为父兄在朝廷挣前程,这不是有病吗?

贵妃说,这样的人就是田里的莠苗,拔得越早越好,越快越好,若真让这样的人爬到了高位,后宫岂有安宁?

我无心去指责周宝林,她手上既背了人命,在贵妃眼里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我只恨自己,在我任性地不顾一切地守着齐昭容的时候,完全忘了我也是邱宁儿在后宫里最亲的人。

我既辜负了齐昭容,又辜负了邱宁儿。

但我一定会好好活着,我不能再辜负文素素。

皇帝把邱宁儿的二皇子交给了我,又封了我为明妃,移居新修的织云宫。

我给二皇子起名承安,等他长大就告诉他,他的生母叫宁儿,是我从小最好的朋友。

我守着我的小承安过日子,皇帝依然来我宫里的次数最多,也依然是他看书,我绣花,他睡床,我睡榻。只是现在我能感觉到,他在刻意地想多和我说说话。

比如问我对大哥哥的婚事有没有建议。

或者关心小承安今天有没有乖,有没有闹。

还会问我午膳吃了什么菜式,是否合口味。

甚至好奇过牡丹花的一百种绣法。

我都一一回应着,我知道,就像齐昭容说的那样,皇帝也想对我尽一尽责任。

但皇帝从没再和我说起过骆王,明明从前他并没有避讳过这个。

直到开春的时候,皇帝告诉我,骆王要大婚了。

那时我正在绣一副答应给汉丰公主的戏猫图,手上的绣花针直直地插进了我左手的大拇指,针眼里不断往外冒出鲜红的血来。

我感觉不到痛不痛,只低头捻去手指上的鲜血,继续做我的活计,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滚了出来,我第一次知道自己哭的时候也可以没有声音和表情。

皇帝问:「你恨我吗?」

「你别和我说话。」

就不能让我安静地哭一会儿,你一说话,我便绷不住了。

我扔了绣棚,拿出帕子捧着脸哭了一阵,终于缓了过来,然后摇了摇头。

「骆王不让我恨你,他不恨你,我就不恨你。」

进宫之后我才越来越明白当时大表哥说的那句话,我伯父是吏部尚书,舅舅是大将军,两家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儿,若与骆王联了姻,便都成了骆王的势力。

不管他们多么兄弟情深,政治不是儿戏,皇帝一定不可以把这柄利剑交到骆王手里。

皇帝没得选,骆王没得选,我也没得选,形势大于人。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朕对不住你们,但决不后悔把你召进宫,在朕的天平之上,不能有任何东西比江山社稷更重要,至亲至爱也不例外。」

太后让贵妃和珠妃张罗骆王的婚事,但仍不许别人谈论这事。无所谓的,即便有人谈论我也不会去打听。

年后华安郡主往宫里跑得勤了很多,邱宁儿的过世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她便想多陪陪我,怕我们也会有一天突然就再也见不着了。

但我总觉得华安郡主每次见我都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却都没有说。

我原以为她要跟我聊聊骆王,没想到她终于说出口的话,却是羞涩地问我能不能催一催皇帝尽快给我大哥哥把婚事安排上。我大哥哥一直剩着,二哥哥也不能先于兄长娶亲,就只能跟着大哥哥一块儿当剩男。

但华安郡主和我一样,都十七岁了,实在耽误不得。

皇帝倒是问过我的意见,当时我也没什么头绪,叫皇帝不如去问和妃,但后来好像也没什么结果。

这时我灵光一闪,问华安郡主:「文素素怎么样?她最会照看人,跟我大哥哥那样拼命的事业狂凑成一对儿正合适。而且我们从小就最要好,你们做了妯娌一定很和睦。」

华安郡主呆了一呆,看了我半晌方道:「你不知道吗?骆王要娶的就是文素素。」

我愣住了,心里甜酸苦咸,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呆了半晌方说了句:「那也挺好的,听说骆王现在忙起事业来也是不要命,有素素照看他,挺好的。」

华安郡主却跳了起来,狠狠踢了一脚凳子:「你知道什么呀,文素素不是也一直喜欢骆王吗,那时你得了天花她进宫给你医治,就是因为她跟骆王约定了,若能救活你就要骆王娶她为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亏我当时还感动得稀里哗啦,以为她是为了我们从小的情谊,现在一想到就心寒。」

我想起了病中文素素曾拉着我手哭,求我活下去,就当是为了她活下去。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我的命到底还是她救的,她一定还是念着我们从小的情谊,否则也不会想尽办法不让我的脸上留下痘疤。

我摇了摇头:「我不怨她,这是她用自己的本事为自己挣来的幸福。」

我甚至想给文素素添一份嫁妆,但终究还是算了,她与骆王大喜的日子,不打扰,就是我能给的最大的祝福。

我的心已经死了,我只愿我爱的人都能幸福。

过了几天就是二月初二,花神节,我拿着绣完的百花图准备去冷宫烧给齐昭容,却不想遇到了贵妃刚给齐昭容烧完几本佛经。

我有些讶异,回去跟和妃说了这事,和妃道:「你别瞧贵妃那副老气横秋、生人勿近的样子,其实不也才二十出头吗,还年轻呢,经验浅,不知道轻重。当初罚齐昭容三十板子,也没料到竟能打折了她一条腿,事后贵妃后悔着呢,所以你看你进冷宫的时候,她不就没再让你挨板子吗。」

「那齐大人呢,齐大人户部侍郎做得好好的,就被贬到了偏远的潮州。」

和妃一愣,道:「你到底是不理解皇帝。那是巧合,齐大人被贬是因为贪污了赈灾的银子。皇帝才不是拎不清的人,不会因为后妃的过错责罚朝臣,当然也不会因为宠爱谁就提拔她家人,所以我就说那周宝林不是有病嘛,没瞧见珠妃都生下大皇子了,她兄长至今还是从四品,这辈子都甭想混进中枢。」

我发现,和妃虽不怎么爱向皇帝献殷勤,却一向很认可他。便问她:「你爱皇帝吗?」

和妃翻了个白眼儿道:「哪儿来的那么多爱不爱,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跟骆王的缘分。」

叹了一声,又继续道:「进宫前,我娘就告诉我,家族的荣光自有父兄在前朝去挣,只愿我在宫里能安安稳稳,若皇帝是个疼人的,就不辜负了他,如若不然,就别辜负了自己。」

「那皇帝疼你吗?」

和妃道:「就那样吧,我与皇帝之间没什么话可说,哪有咱们姐妹天天在一块儿唠嗑带劲。」又道,「直到我生大公主的时候,皇帝在外头守了我一夜,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关心我,但我也明白这种关心只是出于一种强烈的责任感,而我忍着巨大的痛苦为他生下大公主,也算尽到了我的责任。」

和妃摇摇头,继续道:「如果我爱他,可能会想多给他生几个孩子吧,但现在我每次侍寝都害怕自己再怀孕,太疼了,真的,这辈子我都不想再经历第二回。」又眉飞色舞向我道:「幸好你进宫之后,皇帝更不怎么爱来我这儿了。不过我也奇了怪了,皇帝今年才二十二,血气方刚的,每天晚上面对你这么个貌美如花的大美人儿居然把持得住。我说你早点接受他得了,别把皇帝憋出病来,那可真是国之大不幸了。」

我没想到和妃猝不及防地又在开车,红着脸去拧了她一顿,闹完之后,和妃正色道:「说真的,明晚要不要我去织云宫陪你?」

明晚就是骆王的大婚之夜。

我摇了摇头。

骆王大婚的那天晚上,我坐在院子里看了一整夜的星星。

我不断告诉自己,要放下,要忘掉,要往前走。放不下,忘不掉,也要往前走。

宫人说,半夜的时候皇帝来过,在宫门口看了我一会儿,就走了。

或许他想来安慰我吧,或许他又觉得他这个始作俑者不出现会更好。

清早,我打定主意,去宁寿宫。文素素今早一定会来给太后请安,我要见见她,我要跟她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好好谈一谈,谈开了,日子还要过下去。

我刚到宁寿宫,却得到消息,文素素死了。

她是被毒死的,凶手是骆王府里的一个丫头,一直爱慕骆王,对素素因妒生恨,在她的合卺酒里下了鸩毒。

我血气翻涌,不管不顾地一路跑到了养居殿,我要皇帝去查,去查毒药是谁人制作的,如何私相传递进了王府,都有哪些人经手过,丫头下毒时王府的侍卫都在干什么……

我仍不相信文素素就这么轻易地被毒死了,她精通医理,怎么可能分辨不出鸩毒的气味,就这么把毒酒喝了下去。

皇帝听我说完,没有回答,只是说:「你去里间把朕床头的书取来。」

里间是皇帝的卧房,我气血上涌,这个时候你还让我帮你去拿书?却忽然心头乱跳起来,隐隐有种预感。

我屏住呼吸推开门,骆王在里面。

已有一年未见,大概是一直在练兵的缘故,骆王似乎更挺拔了一些,脸上也多了几分沉稳,但他那双看着我的眼睛,依然像灿烂星河一样盈盈闪耀。

我攥紧手心,努力克制着自己扑进他怀里的冲动。

骆王也只远远地站着,向我道:「我就知道,瞒不过你。」

文素素是骆王毒死的。骆王娶文素素,是因为她救了我的性命,她是骆王的恩人。骆王杀了文素素,是因为骆王查出是她当年在我表姐的汤药中下了慢性毒药,害死我了表姐一条命,为的就是让我进宫,让我不能跟骆王在一起。

我手脚发冷,眼前发黑,骆王终于上来扶住了我。

「若我能永远护着你,我情愿蒙起你的眼睛,不叫你窥视到人心的可怖。可如今我只能叫你睁开眼睛看看这些险恶的人心,以后你只能自己护着自己。」

我退出去的时候,皇帝正坐在案前发怔,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失神的样子,便轻轻唤他,皇帝回过神,向我道:「你回去吧,朕已经宣了华安郡主进宫来陪你。」

我说:「谢谢你。」

皇帝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笑了笑,他明白,我和他之间,总算是由衷地和解了。

小承安已经会翻身了,我逗他的时候,皇帝就会在一旁看着我们温柔地笑。他仍时常宿在我宫里,尽管我们之间依旧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隐隐感觉到,皇帝对我到底和对别人不一样,他似乎是喜欢我的。

喜欢就喜欢吧,被人喜欢总比被人厌恶好。

暮春时节,我收了许多齐昭容从前种的花儿制成干花放进香包,珠妃忽然约我去看一看汉丰公主,说她可能要去和亲了。

北地起了战事,朝廷主和,如今皇室适龄的待嫁公主只剩下汉丰一个。

珠妃和我商量了许多劝慰的话,到了汉丰公主那儿,她却只抱着她的白猫儿,淡淡道:

「我是公主,自小锦衣玉食,享用着民之膏血,如今自然应该用我的牺牲换取百姓的安定,这原本就是我的使命。」

她坚定的语气像极了皇帝。我原以为她会伤心、愤懑、哭闹,却是我小瞧了汉丰公主。

但我心里头难过,北地寒冷,我放下给小承安做了一半的衣裳,开始赶制各种围脖、手炉套、棉鞋,到底是我亲手做的,叫汉丰公主带走,我才放心些。

战事频频告急,皇帝愈加繁忙起来,来后宫的次数更少了,偶尔来我这里,我也开始学着给皇帝准备参汤之类的补品,担心他熬坏了身子。

皇帝来了也是继续批折子,我依旧坐在一旁做我的针线。皇帝偶尔抬眼看见我在缝制一副手套,不解道:「冬日尚远,你做这些干什么?」

我说要给汉丰公主带到北地去。

皇帝愣了一下,又笑了笑,道:「你且让汉丰安心吧,保家卫国是男儿的事,朕岂会牺牲自己的小妹妹。」

说完又继续埋头批折子。

我怔怔看着灯下皇帝伏案的身影,我与他已熟识一年多了,却又好像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我把皇帝的话告诉汉丰公主的时候,汉丰公主才终于哭了出来,只说:「我想不到……我与皇兄从来都不亲近……」

我把汉丰公主搂在怀里安慰了一阵,最后问她:「那你可以把我给你添的嫁妆都还给我吗,都是我外祖母多年积攒的血汗钱……」

皇帝叫人让我把承安抱去养居殿,我到的时候,看见长廊下站着一个胖子,正用帕子擦汗。

我不禁大喜,上前喊了声:「爹爹!」

爹爹也是又惊又喜,但仍不忘行礼:「微臣参见明妃娘娘。」

我扶起爹爹,看见他的双鬓已经生了不少白发,不禁有些心酸,又见他用的仍是我入宫前绣的手帕,心里更加难过,道:「爹爹的帕子旧了。」

爹爹有些局促地把手帕揣进袖口,笑道:「你娘又不会做这个,凑活用吧。」

我从乳母手中接过承安,抱给爹爹看,爹爹逗了两下,又道:「你进去吧,他亲外公在里头呢。」说罢便告退了。

我进了养居殿,果然是平远伯在里面正和皇帝议事。平远伯看见我抱了承安来,未见礼先红了眼圈。待他行了礼,我看了看皇帝,皇帝轻轻地点头,我便让平远伯抱一抱他的外孙儿,平远伯却没有接,只跪下道:「老臣感念皇帝陛下与明妃娘娘的恩德,此去北地一战,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终于要派兵去北地决战了,大表哥是先锋,平远伯作为老将压阵,爹爹在后方筹备军需,保证粮草的供应。

主帅,是主动请缨的骆王。

大军出发的那天,皇帝破例带我上城墙观望。

骆王一身银色铠甲,神情威严,眼神坚定。

这样坚定的眼神我在皇帝脸上看到过,在汉丰公主脸上看到过,现在也在骆王脸上看到了。

我知道,骆王从前无忧无虑、快活逍遥了十几年,现在也是他肩负起皇族使命的时刻了。

先是大表哥发现了我,轻轻向我挥了挥手,于是骆王也抬起了头。离得太远了,但我依稀可以辨认出,他如同初见时那样,给了我一个明亮的笑容,然后调转马头出发,再也没有回头。

看着骆王马上的背影,我忽然有种预感,他不会再回来了,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要我了。

即便在他大婚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觉得过。但现在我深刻地感觉到,他不要我了。

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要我了。

我身子一栽,吐出一口鲜血来。

皇帝大概是以为我要死了,乱了心神,匆匆将我抱回了织云宫,召来满屋子的太医。

太医轮番上来望闻问切,却诊不出个所以然来,终于商量出一个结果:「娘娘忧思操劳过度,血不归经,多调养几日便好了。」

在后宫里,操劳的都是贵妃和珠妃,我每日养尊处优,何曾操劳过。但太医也只能这么说,总不好说我是受的情伤。

皇帝确认我没什么大事,便又去忙了。大军开拔之后,前朝的事情愈加繁重杂乱。即便皇帝青春正盛,我也感觉到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但他挂念我的病情,得空仍要来看我。

我告诉皇帝我没事,我不愿在他励精图治的时候,拖他的后腿,成为他的负担。

皇帝踌躇之后却说:「你怎会是负担,再忙再累的时候,只要能看上你一眼,朕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事后和妃对此表示:「啧啧,想不到咱们阅人无数的皇帝,在你面前居然如此纯情。」

国事繁重,我实在不愿皇帝分心于我,便主动去养居殿看他,送一些参汤或者点心。爹爹因为军需的事,经常被皇帝拉着唠到很晚,这时候就能分一杯羹,也算成全了我的孝道,我心里很高兴。

自从传出汉丰公主要和亲的消息,后宫里的氛围就一直有些压抑,因此五月底的时候,和妃撺掇着贵妃给二公主过周岁,让大家热闹一番。

和妃是最爱热闹的,每次宫宴,她都恨不得把全京城的世家夫人小姐都喊到青檀宫嗑瓜子,顺便更新一下她的情报库。

但贵妃说这时候不宜铺张,就在后宫里头大家凑个趣儿。

我平日里给二公主做了不少东西,这回便想送点贵重的,于是挑了个古朴的金锁。送去的时候贵妃有些惊讶,说:「我还当桌上那双小绣鞋是你送的。」

宫人忙说那是婉婕妤送来的。

我拿起那双小绣鞋,细细端详,只觉做得十分繁杂精美,没有两三个月的工夫做不出来。

我是不会给小孩子做这么费神的鞋子的,小孩子长得快了,穿不了多久就要嫌小,花多少工夫都白费。

婉婕妤却愿意花这个心思。

我从前听和妃说过,婉婕妤和郭修仪是一个家族的堂姊妹,她们从小就爱抢东西,关系一向不和睦,却没想到如今她对郭修仪生的二公主如此上心。

晚间席上我夸赞了婉婕妤的手艺和用心,婉婕妤只道:「这没什么,跟娘娘一样,打发时间罢了。」

旁边侯美人却道:「明妃娘娘怎么会跟你一样,皇帝陛下总去织云宫,明妃娘娘忙着呢。」

贵妃先变了脸色:「侯美人,你在宫里是吃不饱还是穿不暖了,哪里来的这些怨忿?」

侯美人吃了一惊,委屈道:「臣妾没有怨忿,臣妾就是想给明妃娘娘拍个马屁,臣妾知错了。」

贵妃脸上缓和了一些:「不会说话就学学人李充媛不说话。」

侯美人又嘤嘤委屈了一会儿,我略有些尴尬,幸好和妃极善打岔,贵妃才翻了篇儿。

饭后侯美人似乎觉得方才言语间确实冒犯了我,想缓和一下,非拉着我打叶子牌。

我再三问她:「你确定要我上?」

侯美人、婉婕妤、刘宝林三个齐齐点头,我便上桌了。

「八索。」

「碰!」

「三万。」

「杠!」

「五筒。」

我把牌一扔:「胡了。」

玩了几把都是这样,侯美人、婉婕妤、刘宝林不禁面面相觑,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外祖母、舅母和母亲都爱打叶子牌,我从小看她们玩儿,后来缺人的时候她们也拉我上桌,但我不知怎的,简直赌神附体,缺什么抓什么,别人出什么我胡什么,不用带脑子就赢得盆满钵满,次次都是这样,她们就不肯带我玩了,我赢了也没什么成就感,便再没玩过。

侯美人见我如此摧枯拉朽、势不可挡,咬牙道:「看来只能祭出我们的大招了。」然后把李充媛拉了过来。

李充媛不爱说话,但是头脑很好,喜欢在心里盘算,据说她打叶子牌全京城都无敌手。

李充媛听说我手气旺得惊人,也来了兴趣,上桌与我对峙起来。

不得不说,真本事就是比靠运气强,我居然输了,虽然过程有些艰辛和曲折,把李充媛都累出了汗。

我第一次输,怎么能服,闹着再来。已经很晚了,和妃跟珠妃都已经离开,但位份高说话就是好使,大家还是不得不又陪我再开一局。

第二把我比之前紧张了许多,不敢再不带脑子地随意出牌,这才发现我根本不会算牌啊,把手里的牌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再看李充媛正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更是哪只都不敢出了。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笃定的声音:「六万。」

六万就六万,我把六万扔了出去,突然反应过来说话的是皇帝。

正要起身行礼,皇帝按住了我,示意我们继续。

李充媛亦燃起了斗志,小心翼翼地打出一只「四索」。

我在皇帝的指示下又出了几次牌,以皇帝的智商和我的运气加持,眼看就要胡了,我便把牌扔了:「不玩了不玩了,两个打一个算什么好汉。」

本来皇帝来了大家也都没有再继续的意思,便都散了。

我赢牌心里还是高兴,问皇帝:「你还会这个?」

皇帝笑了笑:「小时候陪母后玩过。」又问二公主在哪里,贵妃说被乳母抱去睡了,皇帝便向我道:「朕去瞧一眼二公主,你先回织云宫等朕。」

您人都在贵妃房里了,还想着去我那儿呢,去我那儿啥也干不了,都是何必呢。

我赶紧道:「臣妾今日身子不便,还是改日再侍奉陛下。」

皇帝无奈笑了一下,只说:「好。」

贵妃明白我的用意,对我不肯邀宠献媚的行为感到很满意,向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目光,然后对皇帝说:「臣妾今日也身子不爽,您看您想去哪儿?」

大概贵妃今天是真的来了事儿,我突然觉得皇帝很可怜,于是默默地陪皇帝去看完了二公主,然后把他带回了织云宫。

不久侯美人有了身孕,太后很高兴,但贵妃很头痛,她把侯美人接到自己宫里亲自照看,发誓这后宫里绝不允许再有任何人可以在怀孕的时候作妖。

和妃则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她对皇帝的赞许:「还真没被你憋出病啊,了不起!」

渐渐就有人议论,侯美人两三个月才能见皇帝一回就怀上了,而我得皇帝恩宠最多,一年多来却迟迟没有动静,是不是身子有问题。

为此和妃又适时地放出谣言:「哎呦喂,你们没瞧见皇帝每天离不开明妃那样儿吗,要是明妃怀孕了,你们谁能满足得了皇帝?」

然后我第一万次发誓要跟和妃决裂。

六月中,大哥哥成婚了,大嫂嫂是我与和妃千挑万选的礼部尚书王老大人家的孙女,是个柔善体贴的女子。两个月后,华安郡主终于也如愿嫁给了二哥哥,后来她与大伯母一同进宫看我的时候,居然也表现得低眉顺眼,一副温顺知礼的样子,我见了忍不住发笑,她就躲在大伯母后面不停向我使眼刀子。

入了秋,皇帝愈发眉头深锁起来,北地苦寒,他担心自己的将士们不能耐受那样的极端天气,又每每与我爹爹商谈到深夜。

为此,太后决定带着四妃去皇寺为北地的将士祈福。

我去青檀宫找和妃商议这事的时候,却碰见婉婕妤在里头哭,说是得到消息,郭俢仪,不,应该说郭才人怕是不成了。

郭才人刚出月子就被罚出宫,身子骨正弱,又一向心高气傲的,难免大受打击,皇寺的条件比不上后宫,一个冬天过去内里已经虚了大半,加上她每日对二公主忧思不止,更是雪上加霜。

婉婕妤说:「我虽从小与她不对付,却到底是一家人,往日她作妖的时候我也劝过她,她只当我是嫉妒,不肯听我的,如今落得这般下场。其实皇帝便是去陪她了又如何,难道谁还能跟皇帝多说上两句话不成。」

我便与和妃商量,能不能求贵妃去皇寺的时候把二公主带上,让郭才人瞧一眼。

跟贵妃提了此事,贵妃道:「也行,让她瞧清楚了,我可没亏待她女儿。」

祈福仪式进行得很顺利,结束后,我们随着太后先回了宫,贵妃则如约抱着二公主去瞧了郭才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只听说后来郭才人走得很安宁。

腊月里,终于有捷报传来,骆王大胜,敌军全线退兵。

皇帝悬了大半年的心终于落下了,那天晚上终于没再熬夜批折子,早早来织云宫陪我,我做针线的时候,他还很有兴致地给我念了一晚上的戏本子。

年后大军班师回朝时,大表哥回来了,平远伯回来了,骆王没有回来。

骆王不会再回来了,他说要留在北地驻军,为皇帝守住北境的安定。

我没有再哭闹,那日在城墙上,他已经向我道过别了。

他不要我了。

我也不要他了。

皇帝要给平远伯封侯,平远伯只有邱宁儿一个独女,后继无子,便拒绝了,只求告老还乡,颐养天年。我答应平远伯,等承安长大了,就会叫承安去看他们,让他们一定好好保重。平远伯含泪对我谢了又谢。

大表哥则做了驸马,他娶了汉丰公主。

皇帝带我去参加了大表哥的婚宴。公主没有被献祭给喷火的恶龙,而是嫁给了披荆斩棘的勇士,我很高兴,那天晚上拉着华安郡主喝了个烂醉,最后在马车里吐了皇帝一身。看着皇帝皱着眉脱下外衣的样子,我高兴地告诉他,我是故意的。皇帝无奈地把外衣卷在一旁,只道:「朕知道,你这辈子算是恨上朕了。」

和妃日常劝我别再较劲,早点接受皇帝。

我又不是傻子,岂会感觉不到皇帝对我的好。皇帝也是自小把骆王捧上了天,可一旦事关江山社稷,他还不是亲手扼杀了骆王的幸福。

皇帝对我已经够好了,他让我做了皇妃,又给了我儿子,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不愿再在他身上奢求更多的东西。

四月初,在贵妃的严格照看下,侯美人总算风平浪静地顺利度过整个孕期,生下三公主,晋了充容。

今年喜事不断,贵妃就与皇帝商议,在三公主满月的时候好好操办一场。就连因为骆王没有回来而一直闷闷不乐的太后,也出席了宫宴。

宫宴上我的座位与珠妃毗邻,一岁多的承安已经会自己走了,不停跑过去找大皇子,抱住大皇子的大腿就抬头傻笑。我把他捞回来几次,他还是闹着找大皇子,最后我不得不发了火,承安才乖乖地缩在我怀里吃东西。

大皇子却被我的怒火吓到了,小心翼翼道:「美人娘娘你不要凶弟弟。」大皇子五岁了,一直还叫我「美人娘娘」,珠妃纠正过他一阵,但他仍固执地这样叫。

我只好又柔声安慰大皇子:「没事儿,你弟弟皮实着呢。」

这时席上进来一队红衣舞女,翩翩跳了起来,承安自小最爱看人穿红衣,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时不时还高兴地指着她们傻笑。

我正哄着承安,眼前倏地闪过一道白光,最靠近我的一名舞女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直直刺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只能下意识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承安,往后躲闪。

却没想到,与我之间隔了一个珠妃的皇帝,竟抢在所有人之前飞身过来抱住了我们。

所幸皇帝身手敏捷,匕首只划破了他的衣袖。

刺客立即被拿下了,我抱着承安在皇帝怀里惊魂未定,皇帝抱紧了我,不停地安慰:「没事,没事了。」

直到太后走了过来,皇帝才松了手。太后问我:「二皇子没事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

太后又瞥了一眼皇帝被划破的衣袖,然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踹了皇帝一脚:「你糊涂了!」说完便拂袖而去。

我知道,他是骂皇帝竟然这般不要命地来救我们。

皇帝肩负江山社稷的重任,怎么可以为着我们母子舍了命。

皇帝却没有在意太后的责骂,只伸手将我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柔声道:「你先带承安回织云宫。」

那一刻我忽然在他眼睛里看懂了,在皇帝心里,我或许不会比江山社稷重要,但一定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珠妃跟和妃送我回了织云宫,承安被吓坏了,我与乳母哄了半天,他才终于睡下。

处理完刺客的事情,皇帝来织云宫看承安,见他已经睡着便放了心。

我早早地在软榻上歇了,皇帝半躺在床上仍秉着烛光看书。

我望着屋顶发呆,回想起宴会上的意外虽然心有余悸,但一想到皇帝飞身过来抱住我的时候,又隐隐的心安。

他是能护住我们母子的人。

我掀开被子,走到了皇帝床边,皇帝抬头看我:「怎么,你还在害怕吗?」

我没有说话,抽掉皇帝手里的书仍在地上,俯身贴上了他的唇。

他是爱我的,我愿意把我自己给他。

皇帝愣了一下,然后伸手把我揽到床上,重重地压了上来,他深深地、持久地吻着我,我只能抱紧他,几次都觉得自己要窒息得晕了过去。

终于他停止了吻我,将头埋在了我的脖颈间,沉重地呼吸着。感受着他的欲望,我的身体紧张到了极点。

皇帝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只抬起头问我:「你真的准备好做我的妻子了吗?」

他温柔的眼睛离我很近,在他褐色的瞳仁里我看见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皇帝由衷地笑了,他抱紧了我,贴在我耳边说了句:「谢谢你。」

那天晚上皇帝并没有急着要我,只是把我搂在怀里抱着睡了一晚上。

我整夜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一晚上下来腰酸背痛,不禁十分同情从前每晚被我抱着睡的被子和枕头。

一连数日,皇帝每晚都来找我,却依旧只是把我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我几次红着脸告诉他,我真的准备好了。皇帝只是笑着又亲了亲我,告诉我,别急。气得我背过身嗔怒,我没急。

渐渐有风声传来,说行刺我与承安的人是珠妃兄长指使的,因为在前朝得不到重用,他要除掉二皇子,大皇子才能当太子,他以后才能当国舅。

可我不信珠妃会害我。

尽管我现在明白人心险恶,但珠妃一向老实本分,对皇帝给她的一切都充满感激,总是教育大皇子要知足感恩。不管我是萧美人还是明妃,珠妃都如同长姐一般照顾着我,而且她是跟了皇帝十多年的人,我不信皇帝会看错人。

皇帝叫我不要管,他会处理好所有事情。

珠妃却先来找我了。她拉着大皇子,一进织云宫就跪下不起,我怎么扶都不行。

珠妃说,正是她兄长派人行刺的我们,但她真的毫不知情。

我着急地说,我知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珠妃向我深深磕了个头,说她的兄长没有德行,而她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没有资格再继续教大皇子的。然后硬是把大皇子留在了织云宫,任凭大皇子怎么哭喊都不回头。

我手足无措地将大皇子哄好了,牵着他去养居殿找皇帝。

皇帝说,太后的意思是要把大皇子给贵妃,大概珠妃听到了风声,先选中了我。

我问太后会怎么处置珠妃。

皇帝只叫我放心,说他会保住珠妃。

我稍稍安心,牵着大皇子回织云宫的路上,却听宫人匆匆来报,珠妃自缢了。

我慌乱地抱住了大皇子,他才五岁,我不知道该如何教他承受这些东西。

急急赶到辛芷宫,贵妃与和妃都已经先到,太医说人已经没救了。

大皇子立即大哭起来:「母妃说了,是舅舅杀了母妃。」

原来珠妃找我托付大皇子的时候,就已经起了自戕之意。

贵妃说:「事情已经查清与珠妃无关,皇帝力保珠妃,太后的意思只是卸去协理六宫的职务,褫夺大皇子的抚养权,她还可以在妃位上安养到老的,又何必如此极端行事?」

和妃不说话,我怔怔看着珠妃毫无血色的脸,想着她往日温柔可亲的笑容,只默默地流泪。

直到办完丧礼,我还在不停地问为什么。

和妃说:「因为她是个蠢的,满心里只有一个皇帝。」

「因为那把匕首对准的是你,如果是我和大公主被刺,珠妃也不必如此下场,可你是皇帝心尖儿上的人,事情虽与珠妃无关,却是因珠妃而起,今后皇帝每次再见到她都不免要因为心有余悸而心生厌恶。」

「珠妃跟了皇帝十几年,她太了解皇帝,即便知道皇帝重情义会保住她,可她无法承受来自皇帝的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厌恶。」

「后宫里的女人,一旦爱上皇帝,却得不到皇帝的真心,就是这样的下场。」

我怔怔地看着和妃,和妃缓和了语气,向我道:「你别怕,你有皇帝的真心。」又振奋语气道:「回头我还得给李充媛她们好好上堂课。」

大皇子住进了织云宫,他自小就是与我相熟的,如今却矜持和拘束了许多。

早膳的时候,皇帝不用我为他添汤,我便招呼大皇子来喂他吃最喜欢的牛乳鸡蛋羹。

大皇子懂事地摇摇头,说:「娘娘喂弟弟就好,儿臣会自己吃。」

我心疼不已,忙道:「你不用让着弟弟,你弟弟也不是我亲生的。」

大皇子愣了一下,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乖乖地爬到了我的大腿上。

皇帝又被呛到了,咳了几声,临走前向我道:「你有空还是问问贵妃和妃怎么教孩子……」

六月十三,在我十八岁生辰那天,皇帝立我为皇后,移居中宫。

我有两个儿子,母家又在前朝得力,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皇帝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走上宝殿,我转过身,想在朝拜的文武百官中寻找父伯舅兄的身影,却只被明亮的阳光晃了眼睛。

那天晚上,皇帝终于和我做了真正的夫妻。

第二天清早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去上朝了,我默默发誓一定劝皇帝惜福养生。

如今后宫有了皇后,后妃就得来中宫例行请安。我正让宫人给我按按腰酸背痛的身体,就听说贵妃已经带着后宫众人齐刷刷地来了,不得不整理好妆容出去受礼。

见完礼,我端坐在主位上,大家都是第一次见皇后,不免有些紧张和兴奋,都眼巴巴地看着我。

可我也不知道该说啥。灵机一动,向贵妃道:「贵妃,如今你仍有协理六宫之权,不如你先来说两句。」

贵妃一向最擅长训话,立即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什么以后凡事都要以皇后为尊,大家要听话,要遵守纪律,要好好服侍皇帝和皇后之类的。

我频频点头:「贵妃说的对。」

但贵妃说完,众人仍眼巴巴地看着我,看来她们真的很期待我这个皇后啊,我不得不又开了口:「大家都是相识多年的姐妹了,还有一些陪伴了我们很久的姐妹,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我们。本宫也是第一次做皇后,可能很多地方都做得不好,但本宫一定会尽力,护好我们每一个人,护住我们每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我说得太过恳切,大家都神色动容,婉婕妤甚至小声啜泣起来。

但我是认真的,皇帝和我说过:「朕会一直护着你,你要替朕护着整个后宫。」

皇帝下朝之后,与我一同去给太后请安,他一直牵着我不撒手,我抽都抽不走,果然又被太后多看了几眼。

但太后似乎心情不错,向我道:「如今你当了皇后,后宫就有了主心骨,以后凡事都有你做主了,哀家对你是很放心的,放手去干吧。」

话里话外都是要撂挑子的意思,那怎么能行,我赶紧道:「儿臣还年轻,母后……」

太后直冲我摆手:「你别说了,你舅母还在牌桌上等着哀家呢。」

当了皇后的日子,与从前变化不大。

贵妃依然像一个辛勤的农民,时刻监视着自己的麦田,一旦发现任何一株小小的杂草,就立即毫不犹豫地拔除掉。

我接替了珠妃,与贵妃严慈并济,关注着宫里每一个人的需求,尽可能照顾好所有人。只因我是皇后,所以在管理上整体都柔和了许多。

和妃呢,就充当了精神导师的角色,不停教育后宫嫔妃,要有自己的理想和爱好,平时对皇帝尽到责任就够了,切不可像珠妃那样枉丢了性命。

中秋是我第一次操办宫宴,幸好有贵妃与和妃帮忙,一切都很顺利。宴会即将结束时,我却晕倒了,太医上来诊完脉,便跪下道:「恭喜陛下与娘娘。」

我怀孕了。

众人都跪下高呼万岁,皇帝激动地握着我的手,我转过头,看见母亲眼角沁出了泪。

和妃说,生孩子会疼死人的。

我看着皇帝温柔关切的眼睛,我愿意为他生孩子。

所有人都对我这一胎很上心,这是皇帝真正意义上第一个嫡出的孩子。

贵妃与和妃经常为了我是吃多还是吃少,该动还是该静争执不已。

和妃总是率先攻击贵妃:「你又没生过孩子你懂啥?」

贵妃回击得很冷静:「侯充容在我照看下安安稳稳地生了三公主,你把邱美人照看成啥样了?」

这时候我就不得不「哎哟」几声装不舒服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才能止息她们的战火。

在幸福中沉浸了没多久,贵妃提醒我,明年开春又该三年一次的选秀了,这回一定要好好挑人,别再把周宝林那样坏心眼儿的挑进来。

我呆了一呆,说好。

我是贤后。我是贤后。我是贤后。

默念三遍之后,我向皇帝提起了明年选秀的事。

「选秀?」皇帝想了一下,「取消吧。」

我愣了:「可以吗?」

皇帝扔下折子,把我拉进怀里:「你已经有两个儿子,如今又有了身孕,还选别人进宫做什么?」

我仍不敢相信:「真的可以吗?」

皇帝忽然笑了一下,把头埋在我脖子上吻了一阵,然后在我耳边用低哑的嗓音道:「朕问过太医,过了头三个月就可以。」

大皇子知道我肚子里有个小生命,也喜欢好奇地摸摸我的肚子。有次他问我:「母后,你有了亲生的孩子,会不会不喜欢我和弟弟了?」

大皇子得了我直言不讳的真传,我很喜欢,告诉他:「母后尽量不偏心好不好,但母后也是第一次给你们当娘亲,你是老大,如果母后做得不好,你就告诉母后好不好?」

大皇子郑重地点点头:「儿臣会监督母后的,等弟弟出生以后,母后不可以偏心弟弟,也不可以不爱弟弟。」

「等等,为什么是弟弟,母后想要个乖乖的小公主啊,你知道母后为了你们俩臭小子操碎了多少心吗?你给我把话收回去!」

大皇子大叫着跑开了:「不要,就要弟弟,弟弟好玩儿,妹妹不好玩儿。」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要逼着大皇子把话收回去。

我在三年之内接连生了两个儿子,每天被四个臭小子吵得头痛欲裂,幸好皇帝对大皇子的课业很上心,否则我更是欲哭无泪了。

我每天就对别人的小公主流口水,啥也不给自己儿子做了,尽做些小裙子小绣鞋给大公主她们送去。

皇帝见我可怜,就说:「要不不喝药了,咱们再要一个公主。」

我立即恐惧地疯狂摇头,要是再来一个小子,我就没法活了。

我与皇帝最常做的事情还是在灯下,他看书,我绣花。

皇帝有时会说:「下辈子朕只愿做个穷书生,你是个小绣娘,咱们做一对平凡夫妻,还像这样,我看书,你绣花。」

「穷书生?」我歪头笑道,「那我绣花养你呀。」

皇帝也笑了,然后握住我的手:「怎么都好,只要是朕先遇见的你。」

太后最喜欢承安,因为他居然长得越来越像骆王。只能说幸好承安不是我亲生的,否则真有些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意味。

承安十三岁的时候也长成了一个鲜衣怒马的明亮少年,我叫他去西南看看平远伯,他居然趁机游历了两年才回来。

承安回来那天,我的侄女儿萧念念正在宫里陪我做针线。

念念是二哥哥与华安郡主的独女,像我小时候一样,也痴迷刺绣,虽然才十三岁,已经绣得十分像样。

承安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游历天下的见闻,最后说到他去了北地。

他说骆王一直驻守在北地,那里的百姓现在生活得富足安定。

他说骆王有一把宝剑叫油米剑,钟灵毓秀,又杀敌无数,只因剑是用灯油和大米换的,所以叫了这么一个质朴的名字。

他说每年重阳节北地都要举行一次天下刺绣博览会。

他说骆王在北地的王府里种满了花儿,说着承安问我:「母后你猜是什么花儿?」

我正发着愣,迟疑着说了「牡丹」。

承安笑道:「不对,是红梅,骆王叔说世间只有傲霜斗雪的红梅最美。儿臣也觉得雪地里的红梅最好看,像母后一样好看。」

我愈加怔住了,却听念念摇着我的手道:「姑母,我也要去天下刺绣博览会。」

承安笑意盈盈地看着一袭红裙的念念:「你嫁给我,我带你去。」

念念笑着扬起了头:「好啊!」

承安笑得更加开怀:「那我就带你去瞧骆王叔珍藏的一幅吴山居的《江南秋雁图》,据说是镇府之宝,我瞧不明白,你若去了一定能看懂。」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落下泪来,我那副绣图原不值得他这般珍藏。

大雁是忠贞之鸟,我这一生,却爱了两个男人。

骆王不到四十的时候就病逝了,大概北地苦寒,只剩一半的快乐终究不能支撑他走得更远。

皇帝把承安过继给了骆王,我做主把念念嫁给了承安。

不到半年,我也病倒了。我是在皇帝的怀里离开的。

皇帝抱着我,说:「朕知道,你终究是要去找他的。」

我望了一眼窗外的灿烂星河,合上双目:「下辈子我不要再遇见你了。」

皇帝说:「好。」又说:「谢谢你这辈子成全了我。」

史书上说,我生于钟鸣鼎食的书香世家,擅女红,十六岁入宫,十八岁立后,有四子,与皇帝伉俪情深,又福泽后宫,虽寿数有缺,却算得上一生喜乐顺遂。

只是,有少许遗憾呀。

□ Angel C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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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故事」专栏《宫墙之内:8 个虐恋情深的后宫言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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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皇帝姑母家的女儿,也就是皇帝的表妹,华安郡主。 但我与皇帝一向不是很熟,所以我决定先说点别的。 我有三个最好的朋友,文太医家的文素素,平远伯家的邱宁儿,还有尚书府的萧又然。我们从小在女学里一块儿调皮捣蛋,又一块儿挨罚抄书,结下的都是革命的友谊。 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萧又然,我知道文素素和邱宁儿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因为她一向是全京城最好看的女娃娃,总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上天似乎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1594 人赞

发布于 2020-11-02 14: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