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更多回答临时工是岁,饥,民相食。赞同549571条评论收藏喜欢分享关注虽不能至心向往之程亦芝死的那年十八岁,跳楼。生前,她最喜欢的一部片子是《寻梦环游记》,深信人死了没人记得,就连在魂灵的世界也要消失。所以程亦芝要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特地挑在一个好天气。前一天阴了一整天,黄昏时下暴雨,闪电配雷鸣。二十岁在逃嫌犯,杀人犯。摔在地上的,是老太太不久前在寺庙里求来的一盆金麒麟,有多子多福的意思。程亦芝看...
大梦一场,戏中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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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妹出嫁前,我伺候她洗脚。
「姐姐,你做了我三年洗脚婢,明日我嫁给太子,有点舍不得你呢。」
我抹了抹额汗,笑了:
「妹妹多回家看看姐姐就好。」
庶妹忽然掩面哭泣:
「当年姐姐为了救我,被歹人掳走,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三年。
后来你跑回来了,可是……」
庶妹抬头,脸上却一滴泪没有,嫣然笑着:
「你衣不蔽体,被烙上北狄奴隶印记,守宫砂也不见了。
相府嫡女怎么能不贞不洁呢?
从此爹爹让我顶替你做嫡女苏云绮……
而你,成了低贱的奴婢。」
她摘下发簪,递给我:
「姐姐,你心里恨吗?」
1
我接过发簪,摇摇头。
她轻笑一声:
「这根簪子,就赏你吧…」
我捧着簪子,显得有些局促:
「这么好看的簪子,我怎么配呢……」
「不是什么好东西,拿着吧。」
「姐姐…姐姐也有个礼物想送给你,你…可以先闭上眼睛吗?」
她眉头轻蹙,在我期待的目光下,不耐烦地闭上了眼。
突然,她惨叫一声,捂住了脸,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下来。
而我的手里拿着划破她脸颊的簪子。
她看到满手的鲜血,面色惨白,望向镜子,看见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从她大半张脸划过。
她凄厉地大喊,朝我冲过来。
我抓住她挥过来的手,把她按在桌面上,然后把盐水洒在她的伤口上。
她痛得抽搐。
一阵雷声轰鸣,我的脸被闪电照亮,镜子里,我在笑着,脸上落了血渍,如同雪里点点梅花。
我坐在镜子前,把带血的发簪给自己戴上,又将庶妹的血涂在唇上,多漂亮的口脂。
丫鬟们闻声闯进来,看见此景,都惊恐大呼:
「快去请老爷!出大事了!」
我走进大雨里,裙摆浸染了肮脏的泥水。
我的笑越来越放肆,直到父亲拎着剑,横在我的脖颈上。
「孽障,你竟如此恶毒!就应该由你死在外面!」
我用力握住剑刃,血汩汩流下:
「杀了我,爹,杀了我呀。」
我大笑:
「你只有两个女儿。
杀了我,谁来替你讨好太子赵斐呢?」
我笑着逼视着他,感觉不到手心的剧痛,字字切齿:
「让我做回相府嫡女。
拿回我应有的一切。」
母亲于我十二岁那年投湖,她还想带着我一起死。
没人知道为什么,她出身望族,与父亲琴瑟和谐,府里无人不敬。
可是有一夜,她披头散发,从房里赤脚跑出,跑到我床边。
她双目通红,浑身湿透:
「阿绮,快随我去死。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看着平时端庄高雅的母亲如同恶鬼一样,吓得瑟瑟发抖。
她把我连拖带拽地带着湖边,状若癫狂,府兵无人敢靠近。
我大哭着,想要逃跑,喊着:
「娘,不要杀我,阿绮不想死。」
她狠狠扇了我一巴掌:
「现在不死,难道你要将来被无数男人凌辱死吗?!」
我一口咬在她的手上,然后扑向奶娘。
母亲凄苦地望着说:
「乖,阿绮,随我去吧。」
我摇摇头,她边哭边笑:
「镜花水月啊,何为真,何为假?」
「笔墨若干,结局即定。」
她掏出一本薄书,扔在地上,转身投进了湖里。
所有人去扑进去救她,而我颤抖着拿起了那本书。
封面写着《命书》。
里面只有一行字,墨迹未干,仿佛是上一秒刚刚写上去的。
「相府主母苏若梅和其女苏云绮恶有恶报,最终沦为北狄奴隶,被凌辱致死。」
纸上那行字,就在那一刻,发生了变化。
「相府主母苏若梅」几个字消失,只剩下了「苏云绮恶有恶报,沦为北狄奴隶,被凌辱致死。」
另一行字浮现:
「相府主母苏若梅投湖自尽。」
头上电闪雷鸣,周围的哭喊惊叫在那一瞬间,涌进了我的耳里。
「夫人死了!夫人没气了!」
「夫人投湖自尽了!」
原来,娘亲是从这本书上,预见了我们母女的未来,想自尽改变结局。
在那之后,书上又浮现另一行字:
「周朝被北狄灭国,苏落落和北狄王乌勒淮成婚,母仪天下。」
苏落落是我的庶妹,生母是我娘亲买来的奴婢,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材。
可她竟能荣华至此,而我竟会如此凄惨?
然而,除了娘亲投湖自尽的那行字笔墨已干,其它字都还湿漉漉的,还未干掉。
母亲投湖前曾说:
「笔墨若干,结局即定。」
难道是说,上面的预言,在笔墨干掉之前,都是可以改变的?
父亲两日后赶回来,他与娘亲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身边只有一个娘亲硬塞给他的妾侍,也就是苏落落的娘。
那夜他哭倒在灵堂里,酩酊大醉,次日却从苏落落的娘亲床上醒来。
我并不意外,命书上已写了,「丞相在大醉中,抓住一双女人的手,是若梅吗,他心想,不是若梅,她已经弃他而去了。
可是女人身上的馨香给了他安慰。
他愿意将错就错。一夜沉沦。」
书上还写着,「丞相虽深爱发妻,悲痛之际却发现了身边侍妾的柔情小意。」
娘亲死后不过数日,爹爹如同变了一个人,开始宠幸苏落落的娘亲。
我看着我的生活如同话本一样,按着命书上预言的轨迹走着。
走向我为奴为妓的结局。
可是我不甘心,我不想像娘亲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想改变结局。
笔墨未干,一切未成定数。
它说我「恶有恶报」,我便做个菩萨心肠。
我一改往日娇纵,日日在善堂施粥,学医救人。
随着我所做善行越来越多,书上我的结局字迹越来越淡,我暗暗欣喜,可是每当它就要消失时,苏落落就会出现,笔墨又会加深几分,抵消我之前所有的努力。
我明白了,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无法避免悲惨结局。
要活下去,我必须要除掉她。
我找到了把周朝的少男少女卖到北狄的人贩子。
那人笑着:
「人说苏大小姐菩萨心肠,原来是,面若观音,心若蛇蝎。」
我没有理会,苏落落没有错,可我也没有错,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
庙会时,我故意把苏落落丢下,我站在高楼,看着她在人群张皇失措,然后被人捂住口鼻,拖进了巷子里。
我紧紧攥着手帕,压抑着心底的愧疚。
我打开命书,上面的字竟然没有消失,反而在迅速变干,还多了一行字:
「苏云绮的恶果,在她让人贩子掳走苏落落时,就种下了。」
我大骇,原来「恶有恶报」,便是说这个。
我赶上了人贩子,让他们放掉苏落落。
可一个人贩子被相府前来营救的府兵一箭穿心。
他们痛失同伴,不肯放人了。
我咬咬牙:
「我跟你们走,你们放她走。」
因为我想害苏落落,「沦为北狄奴隶」那几个字墨迹已干,既然这点无法改变,不如顺势而为,博得一线生机,避免「被凌辱致死」。
我把苏落落推向了府兵。然后被卖到了北狄。
等我们抵达北狄边境的时候,一个小女孩病得很重,我将药草给她服下,她临死前哀求我照顾她的小兔子。
看着脏兮兮的那一团,我嫌恶不已,正要拒绝,流匪来了。
他们烧杀奸掠。
一个满口黄牙的流匪揉着裤裆,向我走来。
我打开命书,发现「被凌辱致死」的笔墨变干了。
他朝我胸口踹了一脚,撕扯我的罗裙。
忽然,我暼到远方山坡上似乎站着一队人马,在冷眼旁观这里的人间惨剧。
这时,书上浮现了一行字。
「乌勒淮初见苏洛洛时,她抱着一只小兔子,哀求他救救小兔子。」
小兔子?为什么书上会突然出现北狄未来的王乌勒淮?我无暇去想,拼命挣脱,向小女孩跑去。
她已断气,我抱起了那只小兔子,正要跑走时,又被抓住了。
两个流匪按着我,对着我的脖子又啃又咬。
而我一边挣扎,一边把小兔子护在怀里。
就在我衣服几乎被他们剥光时,一道剑光闪过,两人脖子几乎被斩断,血喷溅到我脸上。
两个流匪倒下,一个少年骑在马上俯视着我,背后是万丈光芒。
长靴,马裤,绣着鹰隼的北狄华服。
五官立体,剑眉下一双深邃的眼,充满野性和攻击性。
少年蓬勃的朝气让他凌厉的气质多了丝柔和。
我知道,他就是乌勒淮。
我想起了命书上他与苏落落的初见。
「少女扬起脸,一派天真,小心翼翼问他能不能救她的小兔子。」
鬼使神差的,我抱紧了兔子,开口问:
「你能…
…救救我的小兔子吗?」
命书上,苏落落三个字消失,被苏云绮代替。
成了我和乌勒淮的初见。
我因为扮演苏落落,而让乌勒淮心软,成了他的奴隶。
「乌勒淮带王帐骑兵过境时,看见一群洗劫的流匪。
他信奉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流匪是群鬣狗,贪婪卑劣,但他无意插手。
可他看见了一个少女。
他看着哪些丑陋的鬣狗趴在她身上,即将分食她如月亮般的身躯,她哭喊着,紧紧护着怀里的兔子。
他握紧了手里的马鞭。」
那只兔子死了,乌勒淮看过来时,我挤出了几滴眼泪。
转过身,我脸上却一片冷漠,把兔子随意扔掉,用手帕擦了擦手。
后来,命运每次出现属于乌勒淮和苏落落的情节,我都会趁笔墨未干之时,代替苏落落,完成那些情节。
我装作不会骑马射箭,假装喜欢小动物,喜欢笑,性子活泼。
我装作我的庶妹的次数越多,「苏落落」被「苏云绮」替代得越多,我的凄惨结局的墨迹就越淡。
直到一天,命书上出现了一行字:
「苏落落和乌勒淮共赴云雨。」
只要我代替苏落落,和乌勒淮欢好,就能改变结局。
可是,我尚未出嫁,便失贞洁,往后如何自处?
我要勾引他。
2
可问题是,乌勒淮,不近女色。
北狄民风开放,贵族豢养众多美艳女奴宠幸。
乌勒淮除外。
女奴们不是不觊觎他,毕竟英俊王子,谁不想攀高枝呢?
只是乌勒淮少年老成,不怒而威,女奴们见他都吓得不敢动弹。
也曾有个胆大的,自荐枕席,不到片刻,便花容失色衣不蔽体地从他帐里跑了出来。
所以我怀疑,乌勒淮……
不行。
我也怕他,我自幼养在深闺,对风月之事一窍不通。
堂堂相府嫡女,竟沦落到要出卖身子,简直奇耻大辱。
可没办法。
命都快没了,还要什么尊严?
乌勒淮的贴身侍女提着热水正要进他帐里,我与她擦肩而过时,不易察觉地向她撒了把药粉。
我从前在医馆,相较于救命药,对毒药更感兴趣。这药会让她躺上一小阵子。
她身子晃了晃,我扶住她,趁机提出接替她准备沐浴热水。
乌勒淮还未回来。
我将澡桶里倒上热水,撒上花瓣,然后静待猎物。
很快,我听到了脚步声。
我深吸口气,憋住,然后躲进了浴桶里。
立刻,我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要倒,这么烫的水。
脚步越来越近,我从水里站起来,水花四溅。
美人出浴,千娇百媚,他能不心动?
看着眼前俊朗挺拔的乌勒淮,我咬着下唇,羞涩笑着,正要抛个媚眼。
白光一现,刀刃横在了我脖颈上。
猝不及防,我一动都不敢动。
他的刀削铁如泥,只需多点力,便能令我血溅一地。
「你做什么?」
他薄唇轻启。
「奴…奴…爱慕小可汗已久…但求…」
那几个字难以启齿,我脸上滚烫,咬着下唇。
我再抬脸望向他时,目光盈盈,泪光闪烁。
他微怔,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慢慢放下匕首,神情如冰雪消融,目光多了丝侵略性。
突然,我顿感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落在一个滚烫的怀里。
篝火熊熊燃烧,我想着一些画面,羞得不敢抬头,心里惴惴不安。
……
然后,我被扔出帐外。
摔了个屁股蹲儿。
我坐在地上,很迷惑,有点懵。
他俯视着我,仿佛天神俯视着蝼蚁。
「送她回去。」
他命令了侍卫,转身进帐。
回去路上,侍卫们冷嘲热讽:
「下贱货,也敢爬小可汗的床。小可汗连北狄第一美人都不要,会看得上你?」
我冷眼看向他们,大概从未有奴隶敢挑衅他们,一人扇了我一巴掌。
巴掌不轻,脸肿了半边,嘴角流了血。
另一巴掌又要落下,我一把抓了他的手。
「你算什么东西,敢打我?
「你看清楚,我身上披着谁的衣?
「上次那个女奴被赶出来,衣不蔽体,还受了鞭刑。
「但这次小可汗给我披了衣服,还命你们护送我。是为什么,你们想想。」
他们被唬住了,再没敢招惹我。
今日虽事败,却让我看到了,乌勒淮对我的一丝纵容。
这丝纵容大概是我扮演苏落落得来的。
可这点纵容就够我得寸进尺了。
既然他那儿不行,我就加把火。
数日后王族宴席,我侯在一旁,给乌勒淮斟酒。
他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再没看过我。
殊不知,我手中酒壶里是催情酒。
我眼见着他把酒杯端至唇边,即将喝下去。
心提到了嗓子眼,有着即将得手的紧张兴奋。
可突然有人把我拉到了另一边。
是乌勒淮的王叔乌勒脱,醉醺醺地把我拉进了他怀里。
汗臭味几乎让我窒息。
他抢过我手里的酒壶,对着壶口大口喝起来。
他浑身燥热,流着口水,朝我淫笑。
我大感不妙。
难道我偷鸡不成,要蚀把米了?
他的手不安分起来,在我身上上下其手。
我无法逃脱,只能求助地望向乌勒淮。
可他一脸淡定喝着酒,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倒给他的酒被放在一边,原来,他知道酒有问题。
乌勒脱强行掰开我的嘴,给我灌催情酒。
我挣扎不脱,被呛得半死。
「救我……」
我真地怕了,低声哀求着。
可他毫不动容,任由我被拉得越来越远。
我绝望地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我被乌勒脱扛在了肩上。
周围有人起哄。
北狄宴会经常会这样,有了兴致,宾客便抓起侍女奴隶行云雨。
他把我带到一处,压了上来,撕扯着我衣服,我拼命挣扎着。
绝望之际,我忽觉身上一轻,乌勒脱被推倒在地。
眨眼间,我被抱在了乌勒淮怀里。
「小可汗,你做什么?!」
乌勒脱气急败坏。
「王叔,她是我的女人。」
乌勒脱盯着他看了很久,仿佛一只龇牙的豺狗。
我紧紧攥着拳头,燥热难耐,催情酒的功效发作了。
突然,他哂笑几声。
「小可汗想要的婆娘,自然动不得了。」
他走了,可我看到了他眼里的阴毒和嫉恨。
我在命书里看到过,乌勒脱对他王兄的可汗之位觊觎已久,对乌勒淮也是恨之入骨。
药效越来越强。
「小可汗……」
他轮廓分明的脸紧绷着。
「奴爱慕你……」
少年神色不变,却呼吸急促起来。
哼。
终于能拿下他了。
我再要凑上去时,嘴里却被塞了一颗药丸。
一阵清凉袭来,我清醒多了。
……
他到底行不行?
「回你的帐里去。」
他抛下我,冷冷说道,那神情仿佛碰我一下都嫌脏。
我忽感屈辱,他连苏落落都没见过,还为她守身如玉?
如果是她,大概已成事了吧?
我哪里比不上她?若不是命运弄人,我会嫁给太子赵斐,哪里会自甘下贱?
我咬牙,转身离开,一边跑一边哭,痛恨地哭。
我痛恨自己的下贱,痛恨命定杀我的乌勒淮。
大雨倾盆而下,我摔倒在了泥坑里,我想爬出来,手脚并用,却在雨里摔得更惨,狼狈至极。
我已从高门贵女苏云绮变成了下贱至极的奴隶。
而苏落落呢,她依然洁白无瑕,高高在上。
可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干干净净,不争不抢就掳获乌勒淮?
她一个庶出的蠢货,凭什么母仪天下?
再抬起头,大雨拍打在我脸上,乌压压的天空,电闪雷鸣,向大地压迫而来。
我擦干了软弱的眼泪,做了一个决定。
乌勒淮,既然我睡不到你,那我就……
杀了你吧。
我翻开命书,上面浮现一行字,墨迹未干。
「日蚀日,乌勒脱暗杀乌勒淮,乌勒淮险遭不测,幸被苏落落救下。」
我冷笑一声。
机会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代苏落落行事,她要救他,我就杀他。
没有苏落落相救,乌勒淮会如何呢?
我没有可输的了,就算死路一条,我也要拖害我之人下水。
3
日蚀日,北狄王庭正在举行祈神仪式,忽然粮仓那边升起滚滚浓烟。
我知道那时乌勒脱派人点燃的,为了把大批士兵引去救火,调虎离山之计。
趁可汗身边守卫薄弱,他们掷杯行刺。
乌勒淮保护着他的父汗撤退,所有侍从都在逃命,大多惨死刺客刀下。
我趴在地上蠕动着,想趁乱溜出去。
按命书所写,苏落落会为乌勒淮挡箭,我可没那么好心,就让他被刺个透心凉吧。
可是,有人抓住我后领,把我提了起来。
乌勒淮沉声道:
「跟着我!」
啊?这跟命书说的不一样啊。
「苏落落害怕至极,抓住了乌勒淮,求他带上她。」
我又没求他,他为什么要抓我啊?
我拼命蹬腿,不想跟他一起死,他干脆把我扛在肩上,飞奔出去。
他拉着我奔向马厩,追兵赶到。
我抬头望,看见乌黑的天空,冒出了日光。
就是现在。
「东南方向冒出一支冷箭,射向乌勒淮后心,苏落落挺身挡箭。」
余光看见了东南方向的弓箭手,我冷笑一下,飞快躲在乌勒淮身后,让他直面那只冷箭。
乌勒淮转身,看见了那只飞来的箭。
他挥剑,那支箭被他扫落在地。
我还没来得及失望,下一刻,一阵剧痛袭来。
我中箭了…
箭从我背后射来,穿透我的胸膛。
怎么会这样?
我颓然倒地,被他扶住:
「你替我挡箭?」
…我没想替你挡箭啊。
命书上说东南方向会放冷箭,没说西北方向也有冷箭啊。
他把我抱上马,我颤颤巍巍拿出命书,原本那句话变成了:
「东南和西北方向各冒出冷箭,乌勒淮扫落一支,苏云绮挡住另一支。」
……
我捂着汩汩流出的鲜血,只想骂人。
不过我并不害怕,写着我结局的墨迹并未变淡,说明我不会因中箭而亡。
大夫替我拔箭时,我还是装作害怕,握紧乌勒淮的手。
「别怕,会没事的。」
第一次听到他语气这么温柔。
「小可汗…若奴活下来…能不能…给奴赏赐…」
「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奴要…」我声音越来越微弱,他凑近倾听。
「一夜欢好…」
他身子一僵,沉默片刻,慢慢点头:
「好。」
我带着一丝得逞的微笑昏迷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的待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乌勒淮每天都会来看我,给我讲草原的传说,带我看星星。
甚至给我讲了他母亲,她本是汉人奴隶,被可汗的妻妾们针对,在他小时候,就郁郁寡欢去世了。
难怪乌勒淮不像很多北狄人那么粗犷,他的长相锐利又俊秀,就算在京城,也会是众多女子的梦中人。
那日,他带我去草原深处上看星星。
「小时候,每当我想阿妈了,我就来这儿。
「阿妈说她会变成那颗星星,守护着我。」
他坐在我身旁,看着星星,说着。
我管你娘是哪颗星呢。
我现在急的是,我结局的那行字快变干了。
我丢下最后的矜持,靠着他的肩膀。
「小可汗,虽然你阿妈离开了,但还有我呀,阿绮会永远陪着你。」
他看向我,神色温柔。
「真的吗?」
我点点头,埋进他怀里。
「小可汗还记得答应过阿绮什么吗?」
我听到他胸膛有力的心跳在加快,他的手慢慢握紧。
我也很紧张。
他握住我的手:
「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明白吗?」
我愣住了,他眸子里似有星光,我有些不敢看他,可我还是点了头。
他覆身过来,我躺着,攥紧了裙摆,有些发抖。
他轻笑一声:
「别怕。」
那晚的星空划过很多流星,而我的守宫砂,也消失了。
半夜,我钻出他的怀抱,偷偷翻开了命书。
写着我悲惨结局那行字慢慢消失了。
我一颗心终于放下来,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娘亲拉着我去死的那夜,她投湖之前,癫狂地嘶喊着:
「镜花水月啊,何为真,何为假。」
可在梦里,是我被推进了湖里。
我努力挣扎着,却一直在下坠。
我看见了娘亲,她在岸上,俯视着我,笑着流泪:
「阿绮,错了,全都错了。
「你上当了。」
我大口呼吸,猛地惊醒,已是天光大亮,我身处乌勒淮的帐里。
我翻出命书,正要打开。
忽然外面有人惊呼:
「可汗这是要打死小可汗呀!」
我跑了出去,问侍女发生了什么。
侍女向我行礼:
「小可汗今早一回来,就向可汗禀报,要娶姑娘您,可汗很生气。」
我让她带我过去。
乌勒淮笔直地跪在可汗帐外,鞭子一道道落下,皮开肉绽,他却一声不吭,神情坚定。
我看着他为了娶我,不惜顶住他父汗的勃然大怒,不惜承受酷刑,怎么会不感动呢?
那一刻的心动不是假的,那一刻想跟他一起的冲动不是假的,可我想起昨夜的梦,隐隐不安。
我翻开命书,上面正浮现出,我新的结局。
「乌勒淮将苏云绮一箭穿心,后封苏落落为后。」
墨迹已干,已成定局。
我望向正为我承受鞭刑的乌勒淮,日光之下,我的心渐渐凉透了。
原来,经过如此种种,我还是无法改变他是杀我之人,无法改变他和苏落落的姻缘。
那他昨夜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算什么呢?他此刻的坚定,又算什么呢?
我身处黑暗,可偏偏又让我看见一线光,可那线光,又被夺走。
我跑开,找到了火折子。
我要把命书烧毁。
即将点燃时,命书上浮现一行字:
「住手。」
我意识到它在对我说话。
我放下火折子,问它:
「你是谁?」
「我是执笔人。」
「是你在操纵我的命运?」
「是。」
「你凭什么?!」
「凭你只是我的笔下人。」
「我乃相府嫡女苏云绮,你敢说我是你的笔下人?!」
「你不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
命运上的空白停顿了一会儿,浮现了一行字:
「好,若你找到我,杀了我,我让你执笔。」
「你让我执笔?让我主宰众人命运?」
「对。」
「你在哪儿?」
命书浮现最后一行字:
「我自你来处来,到你去处去。」
「自我来处来,到我去处去。」
我东望京城,我所来之处。
难道执笔人在京城?
执笔人会是谁?
难道是,苏落落?
4
一直以来,我并非是通过顶替苏落落而改变命运,只是被执笔人引导着走向他的安排。
娘亲应该试图改变过她的命运,可后来明白所有努力都是徒劳。
至于乌勒淮杀掉我,立苏落落为后……
当初爹对娘情深意厚,不也一夜变心,宠幸苏落落娘亲?
世上哪有永恒不变的真情?
可汗终究同意让乌勒淮娶我,毕竟他是他最喜爱的儿子,也在上次乌勒脱行刺中救驾有功。
他每日都会采花送给我,眉目间都是柔情,他们都说,从未见小可汗对哪个姑娘笑过。
可他对我越好,我就越心痛。
在缠绵时,他一遍一遍唤着阿绮。
「阿绮,你要永远陪着我。」
我笑着说好,可眼底全是冷意。
终于,大婚前夜,我骑上一匹马逃跑了。
等所有人发现新娘子不见了时,我已经跑很远了。
可乌勒淮的队伍还是赶上了。
他的鹰隼先发现了我,那鸟俯冲而下,抓落了我的发髻。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我头发迎风飞扬。
他一身劲装,立马与我相望。
他一定没想到我会骑马,我一直装作苏落落那个废物,假装什么都不会。
终于在我要离开时,我能做一回自己了。
我搭箭弯弓,瞄准了他。
他也用箭瞄准了我。
「乌勒淮将苏云绮一箭穿心。」
命书预测的就是此刻吗?
好啊,那就让我迎接结局吧。
箭一齐射出,在空中擦过,我没有躲闪,可他的箭却落在了偏离我很远的地上,而我的箭射进了他的胸膛。
他射箭百发百中,这一箭,他是故意射偏的。
他难以置信地捂着伤口,悲伤地望着我。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会真地要置他于死地。
可我知道,他不会死的,他会登上至尊之味,封苏落落为后。
我面无表情,挽起缰绳,架马离开。
余光里,他抬手,阻止了骑兵向我追来。
两月后,我一路颠沛流离,终于到了相府。
爹虽未将苏落落娘抬为正妻,府内内务大权已尽落她掌心。
想当初爹不过一个穷书生,靠着娘亲的家族,才得以中榜加爵。
娘亲母族已落败,我又失了清白,府里已无我立锥之地。
苏落落开了口,说不如让我以丫鬟名义留下,她替我履行与太子的婚约,反正她与我长相相似,又深居府内。
此后,我当了她三年的洗脚婢。
我初始怀疑她是执笔人,我试探几次后,发现她太蠢笨。
这三年,我朝每年都向北狄进攻巨额的贡品,几乎成了北狄的附属国。
乌勒淮四方征战,他的名字,在京城可止小儿夜啼。
苏落落即将嫁给太子,我问命书:
「苏落落不是执笔人,你究竟是谁?」
命书上浮现回答:
「嫁给太子,你就知道了。」
于是,在苏落落出嫁前夕,我划破了她的脸。
伤口那么深,她这一辈子都会有条丑陋的疤。
顶着这么条疤,我看乌勒淮还怎么爱上她?
命书只说让我当太子妃,可没说,不让我动苏落落。
出嫁那日,我望着满眼的红,却无半分欣喜。
嫁便嫁吧,毕竟太子想娶的,也只是丞相的嫡女。
洞房花烛,我迟迟未等到太子。
实在困乏,我靠着床梁睡去。
我是被一巴掌扇醒的。
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狠狠撞在桌角上。
我又被扔在地上,有人疯狂踹着我的肚子和胸口。
「贱货!连守宫砂都没了,还敢嫁本太子!」
我忍着剧痛,看见踹我之人,酒气熏熏,面红耳赤,神情狰狞。
「来人,把鞭子拿来!」
一个妇人笑着递给他鞭子,上面遍布铁刺。
我瑟瑟发抖,向墙角退缩。
他似怒似喜,抡着鞭子狠狠劈下,仿佛我的惨叫给了他极致的快感。
我向门口爬去,他狂笑着把我拖了回去,一阵毒打。
我已经喊哑了嗓子。
那妇人依偎着太子,声音娇媚:
「太子妃要面圣,打得太过,不好吧?」
太子摸着她的手:
「奶娘,斐儿没打她的脸,看不出来的。」
那妇人竟是太子奶娘婉娘,她提着手帕轻笑。
「斐儿今日依旧去奶娘房里,本太子见到这贱货恶心。」
我被关在房里,每天太子都会将我毒打一顿,只是不打我脸。
他说他怜惜这张美人面。
几日后,他说要带我赴宴。
婉娘给我拿来一双鞋,让我换上。
我知道她不怀好意,果然鞋里有一堆瓷器碎片。
我正欲扔下,她说:
「太子妃,这可是太子为您挑的鞋。不穿的后果,您知道的。」
我咬牙,穿上了,刺痛袭来。
碎片虽小,却每走一步,刺进肉的更深处。
狗男女,等我做了执笔人,必将你们丑事昭告天下,让你们身败名裂。
宴席上,我坐在赵斐身后,低着头。
「北狄小可汗到!」
我猛地抬头,看见了乌勒淮。
他从屋外走来,挺拔伟岸,同腐朽颓靡的赵斐成鲜明对比。
三年未见,他褪去稚气,杀伐之气让人不可逼视。
他佩刀入宫,竟无人敢拦。
我赶紧低下头,怕他会认出我。
5
可是晚了,他已经看到了我。
可他神情泰然自若,无一丝波澜,仿佛我与陌生人无异。
太子讨好地说:
「小可汗舟车劳顿,我特意为您准备了美人,请笑纳。」
他拍了拍手,几个绝色美人便飘然而至,向乌勒淮娇滴滴地行礼。
乌勒淮边喝着酒,瞥了她们一眼:
「这算什么美人?」
太子愣住,又干笑几声:
「是我不是了,小可汗什么美人没见过,竟拿这几个脏了您的眼。」
「殿下,倒是有一美人,我对她颇为倾心…」
乌勒淮一边说着,一边盯着我。
我往后挪了点,心如擂鼓。
「哦?竟然能入小可汗眼的美人?可否让在座一见呀?」
乌勒淮放下酒杯:
「当然。这美人,与殿下关系匪浅。」
赵斐更迷糊了:
「是吗?我怎么不知身边有这等美人…」
乌勒淮盯着我邪气地笑,我攥紧了裙摆。
忽然,我听见他喊了句:
「落落。」
一女子走来,她笑容灿烂,点亮了污浊的沉闷之气。
只是看清她的脸后,我几乎惊叫出声。
是苏落落。
她的脸光洁美丽,无丝毫伤口伤疤。
我划破她的脸不过数日,她怎么可能会愈合,愈合后怎么可能没留疤?!
她几乎蹦跳着来到乌勒淮身边,坐下。
她向我挥手,一脸天真明媚。
这个灵气少女,怎会是我那个蠢笨庶妹?
赵斐回头看了看我,低声问:
「她怎会与你有几分相似?」
「回殿下,她是妾的庶妹。」
赵斐讨好笑着:
「敢问小可汗如何与妻妹相识的啊?」
苏落落抢着回答:
「淮哥哥入京那天,我的马在街上受惊了,到处冲撞,是淮哥哥把我救下来!」
赵斐恍然大悟:
「原来是英雄救美啊!哈哈,小可汗,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乌勒淮笑而不语,给苏落落夹了一块梅花糕。
「哇,淮哥哥,你怎么知道落落爱吃梅花糕呀?!」
乌勒淮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宠溺地看向苏落落:
「不知为何,我对你有一见如故之感。」
我当初在他面前扮演苏落落,自然他会对她一切喜好了如指掌。
我是赝品,真正的苏落落在他身边了。
「淮哥哥,」苏落落娇滴滴地问,「落落好看吗?」
乌勒淮微笑望着她:
「好看。」
「可之前啊,有个丫鬟嫉恨我的美貌,差点把我毁容。不过呢,这个丫鬟的夫君现在天天打她,恶有恶报了。」
她笑得一脸无邪,盯着我。
苏落落怎会知道赵斐如何对我?!
她到底是谁?
此时她狼吞虎咽,嘴角沾上了糕点,撒娇让乌勒淮替她擦去。
她是苏落落吗?
苏落落虽庶出,但也是丞相之女,怎会这样坐没坐相,吃没吃相?
赵斐鼓起掌来:
「哈哈,既然有此喜事,不如让云绮跳舞为各位助兴如何?」
我惊愕看向他。
他吩咐婉娘让我穿放了瓷片的鞋子,连站立都困难,他竟要我去跳舞?
苏落落拍手:
「好啊,好啊,姐姐跳舞最好看啦!」
赵斐见我没动,沉下脸,攥紧拳头,威胁:
「去。」
血浸透了我的鞋袜,每一步都如踏在刀尖,我浑身颤抖。
我在地上留了一个一个血脚印,赵斐指着大笑:
「这就是步生莲啊!」
苏落落吃着梅花糕,津津有味地看着。
我摔倒在地,可乐曲未停,我只能站起来继续跳。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痛到昏厥时,一声重响。
「够了!」
乌勒淮拍桌,蹙眉,沉声道:
乐曲戛然而止,众人安静下来。
赵斐笑容凝固,小心翼翼地问:
「小可汗…不喜欢?」
「本王对什么步生莲不感兴趣。」
乌勒淮面色难看,众人噤若寒蝉,不明白他为何忽然浑身戾气。
「淮哥哥,那落落给你跳舞吧?」
还是苏落落打破了沉寂。
苏落落一舞灵动欢快,把我的「步生莲」衬得黯然无色。
我问命书,苏落落是谁,她脸上的伤为什么好了?
命书浮现:
「你试试就知道了。」
下一刻,赵斐闯进了我厢房,可是自成亲以来,他从不在我这儿过夜。
他淫笑着,抓住我:
「没想到你还有个妹妹入了乌勒淮的眼。乌勒淮压在我头上,要是能睡他女人就好了。」
他挑着我下巴:
「你虽是残花败柳,但与你妹妹有几分相似,本太子姑且把你当成你妹妹,临幸你一回吧。」
他撕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挣扎,他把我推到在桌上,我抓住发簪,狠狠划了过去。
回过神来,他脸上多了条深深的划痕。
他摸到了脸上的血,勃然大怒,扑过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他目眦欲裂,咬牙切齿,起了杀心。
我张大嘴,像一条搁浅的鱼,手在半空中无力挣扎着,渴求一线生机。
我好像看见了娘亲,她全身湿透,摇着头,哭笑着:
「阿绮,放弃吧,没用的。」
我的手渐渐垂下来。
下一刻,赵斐掐住我的手失去了力气。
他惊愕张嘴,捂着喉咙,那里正汩汩流着血。
血染红了他的前襟,满眼的血。
而行凶的匕首,握在我的手里。
我推倒他,俯视着他,观察着他。
他像一条快干死的鱼挣扎着,想呼救,却被割破了喉咙。
啧啧,真可怜。
「太子?」
我小声唤着。
他瞪着我,只能发出:
「救…救…救…」
「救,救,救你?」
我嘴角浮现笑意,然后那笑渐渐失控,变得阴森尖利癫狂。
我几乎笑出了眼泪。
「殿下不是喜欢血吗?看看你现在血溅一地的样子,比步生莲…」
我冷下脸:
「好看多了。」
身后突然传来女人的尖叫,婉娘推开了门。
她转身跑开,大喊着:
「来人呐!太子妃杀了太子!太子妃杀了太子!」
赵斐渐渐不再动弹,没了呼吸。
我痴痴笑着,一步一步挪在窗边,瘫坐着。
我望着天上的月亮,那么皎洁明亮,就像当年在草原上看到的一样。
我关上了房门,打翻了油灯,火苗窜起。
我静静等待着火将我和赵斐湮灭。
命书突然飞快地翻页,停在了赵斐的结局上:
「三年后,赵斐成为乌勒淮的傀儡皇帝。」
那句话消失了。
突然,门被撞开,一人闯进来。
「跟我走。」
这句话,好熟悉。
乌勒脱行刺可汗,我想溜走时,乌勒淮抓住了我,跟我说过:
「跟我走。」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看清了他的脸。
乌勒淮。
他抓住我的手:
「快走!」
我懵懵懂懂被他拉着往外跑,出门时回头看了眼赵斐。
不知道是不是看花了眼,他脸上的伤痕好像在变淡,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我被他牵着跑了很远,暂时甩开了追兵。
我气喘吁吁,甩开他的手。
「乌勒淮,你来干什么?」
我忍着眼泪,退后一步。
他走近我:
「我来带你走。」
「为什么?你有苏落落了。」
「你记得我在草原上说过什么吗?」
我仰望着他,静静听着。
「我问你想好了吗,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垂着眼,敛去了肃杀气息,轻轻说着。
「你说你想好了,从那一刻,我就决定,绝不对你放手。」
眼泪终于滑落,我低头抽泣:
「可是…可是,我朝你放箭…我…」
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胸膛,我的箭射中的地方。
「是,你伤害了我,我想,你就像我的鹰,野性未除,抓伤了我逃走,可它还是回到我身边。
「我放你走了三年,你胡闹够了,就该回来了。」
「那你跟苏落落…」
「吃醋了?我就是想气下你,你竟敢嫁人…」
他攥紧拳头,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你不介意吗?」
「谁敢娶你,我就杀了谁,再把你抢回来。」
我笑了,向他伸出手,他握住了我的手。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腰间的玉兔香袋。
我笑容凝固了。
「这是什么?」
他拿起来,不在意地说:
「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为什么…适合我呢?」
他笑了,一脸柔情:
「第一次见你,你怀里抱着只兔子,还问我能不能救它,你不是很喜欢兔子吗?」
他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我耳边,我感到一阵晕眩,还有重新沉入水底的窒息。
我后退两步,拉开和他的距离。
不,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兔子,我讨厌兔子。
「乌勒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苦笑着。
「我知道啊,你是阿绮。」
「你了解我吗?」
「当然,你喜欢梅花糕,喜欢桃裙,打雷会害怕,还为我挡过箭…」
我的心越来越冷,他数的点点滴滴,全是苏落落的样子,当初我们相处之事,都是我为取代苏落落按命书指示做的,甚至挡箭,都应该是苏落落,我只是阴差阳错。
我摇着头:
「不,你不知道我是谁。」
我抬起双手,笑着:
「你瞧这满手的血,我刚杀了当朝太子,我会是你描述的那种姑娘吗?」
我原以为他是来救我于水火的,看来不过是命书的又一圈套。
无非是让我和苏落落都在他身边,以我之恶衬托苏落落的善,最后完成我被他「一箭穿心」的结局。
我后退几步,我不会跟他回去的。
我想到了爹是如何在娘尸骨未寒,就爬上了姨娘的床。
情深意厚,可笑的情深意厚。
追兵在靠近,乌勒淮向我伸手:
「快走,阿绮!」
我摇摇头:
「我不会跟你走的。」
「别胡闹了!」
「我是丞相嫡女,当朝太子妃,我不做逃犯。」
「跟我走,我让你做皇后。」
不,你不会的,你会爱上真正的苏落落,封她为后。
「做你的皇后?」我笑着流泪,「嫁给你一个奴隶之子,是耻辱。」
他脸色一变,面露震惊:
「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娘亲是他不可触碰的逆鳞。
「乌勒淮,知道我当初为什么逃走吗?」
我冷眼看着他,一字一字说着诛心之语:
「因为我不嫁奴隶之子。」
他用力攥紧我的手腕,红着眼咬牙切齿:
「你想好了?!」
我决绝地推开他。
他点点头,眼里含泪,苦笑着:
「好!好!
「苏云绮,记住,来日再见,你永世为我奴。」
6
我向追兵跑去,与其被他变心后诛杀,不如死在太子府。
至少我还能有一点点虚假的回忆,保存当初偷来的美好。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回去,我不会和他有再见之日了。
可是,我居然又看见赵斐。
活着的赵斐。
他端坐着,脖子缠着纱布,面无表情,凝视着我。
他,明明死了啊。
还有他脸上的那道划痕,怎么不见了?
婉娘冲过来扇了我一巴掌。
「幸好太子福大命大,只被你伤及皮肉,你这贱人不得好死!」
我回忆着,他怎么可能只伤及皮肉,我明明割破了他的喉咙,眼见着他血流了一地,断了气…
这是怎么回事?!
婉娘又冲向太子:
「殿下,您赶紧下令,将这贱人下狱,不日问斩!」
赵斐没有反应,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盯着我。
「殿下?」婉娘注意到他的异常,「殿下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呀。」
婉娘哭着,又抓起鞭子,冲向我,狠狠抽打着我泄愤。
突然,鞭子停下了。
我抬头,看见婉娘的鞭子在半空中,被拦住了。
而抓着她的人,是…
赵斐。
「殿下?」
婉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他没有作声,走向我,蹲下来。
「冒犯了,云绮小姐。」
我听见他低声说着,然后被他抱了起来。
「殿下你在做什么?!这个贱人…」
赵斐没有理她,轻轻抱着我,把我送进了房内。
「你不是赵斐。」
这个赵斐跟之前判若两人,他神色清明,端正守礼。
「我不是。」
「那你为何在赵斐的躯壳里?」
「我也不知,我记得被人杀死后,陷入黑暗里,我跟着光走,再睁开眼,就到了这里。」
「那你是谁?你为何认识我?」
他盯着我,眸子清亮,仿佛在看一个久别的故人。
「我们…以前见过吗?」
「见过,不过,我只是个过客。」
「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含笑不语。
我意识到,也许他上一世与我有过几面之缘,说过他的名字,但我早忘了。
「我叫云生。」
我确实忘了。
我面露尴尬,他微笑。
「云绮小姐,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名字不重要。」
「云生为何会到赵斐的身体里?」
我问命书。
「赵斐是重要角色,你杀了他后,一个游魂补了空。」
「我和云生,在何处见过?」
「他只是个小角色,我笔下有成千上万像他这样的路人,跟你偶遇过几次,不用在意。」
可是,我觉得,云生看我的眼神,悲伤而怅惘,不像普通的路人。
「那苏落落的身体里,是不是也住着另一个灵魂?」
「是。」
「她是谁?」
命书没有回答我。
「赵斐」或者说云生下令不许任何人将当夜的事泄漏,婉娘来找我拼命,云生让人把她锁进房里。
云生让我好好休息,正要离开,我拉住了他。
「赵斐宠爱婉娘,你今日之举已是反常至极,会被人怀疑的。」
「云绮小姐意思是?」
「赵斐性子古怪无常,好色轻薄,你可以假装被我迷恋而厌弃婉娘。旁人会以为婉娘因嫉生恨,诬陷我害过你。」
「我该如何做?」
「在这儿过夜。」
他眼神躲闪,有些慌张无措。
看样子他之前应该是个青涩少年。
「你别多想,只是做做样子。」
「我知道。」他急忙说,「云绮小姐和我云泥之别,云生怎敢有非分之想。」
他紧张的样子,像生怕轻薄了我一样。
我叹息:
「你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个身不由己的卑鄙之人。」
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说:
「不是的,云绮小姐是云生见过最好心的人。」
我愣了一下:
「你是说我在善堂施粥行医?」
那些不过是我为改命的伪善之举罢了。
他摇摇头:
「不是。」
「那是何时?我不曾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好事?」
他笑了:
「小姐是忘了自己有多好,云生会帮您记起来的。」
从那之后,云生就宿在我房里,不过我睡床上,他睡地上。
我每晚都会做噩梦,有时梦到娘亲,有时梦到乌勒淮,有时梦到苏落落,我像被淹没在水里,想要往上游,却一动都不能动。
最后,我会听到一个声音。
好熟悉,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云绮小姐,云绮小姐…」
我在呼唤中醒来,如同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冒出水面。
我惊魂未定,抓住了他的手。
「没事了,云绮小姐,没事了。」
他安慰着我,一脸担忧。
「云绮小姐,不怕,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我握着他的手,月光落在他的脸庞,他的眼神如水般清澈,这个眼神,我为何觉得熟悉?
他递给我一杯茶:
「小姐,喝水吧。」
这句话,我好像,也在哪儿听过…
乌勒淮离京那日,云生作为太子去送他。
我站在城墙的角落里,看着他。
乌勒淮知道我在这儿,自始至终,却未看我一眼。
在他身上,有什么发生了变化。
他整个人像没有一丝温度,他看着所有人,眼里只有漠然和冷酷。
仿佛在俯视一群脚下的蝼蚁。
他仅仅向云生颔首便挽马离开,从前他对赵斐那个酒囊饭袋时,还能维持表面的礼节。如今却无礼至此,分明是连表面的客套也不屑了。
他想做什么?
「淮哥哥,等等我!」
苏落落忽然出现,乌勒淮回头。
「淮哥哥,我要跟你一起走。」
四周议论纷纷,周朝民风保守,女子公然要跟外男走,简直有辱名节。
「你要跟我走?」
苏落落用力点头。
我攥紧了手帕。
不知是不是错觉,乌勒淮好像向我这边瞥了一眼。
他嘴角浮现一丝邪气的笑:
「你想好了?」
我一阵心痛。
这是草原上,他问我的话。
「嗯!落落要永远跟着淮哥哥!」
她站在他马下,仰望着他,一脸天真。
「哦!还有落落的小兔子!」
她从篮子里抱出一只兔子,举给乌勒淮看。
乌勒淮仿佛愣了一下,是了,喜欢兔子的是苏落落,不是苏云绮。
渐渐地,命书会让乌勒淮明白,他当年爱上的,其实是他没见过的一个姑娘,不是我。
苏落落向乌勒淮伸手,让他拉她上马。
乌勒淮回过神来,皱了皱眉,沉声说:
「赤马烈得很,不让他人碰。」
那匹马确实如此,从不肯让别人碰,曾经我给它喂草,差点被它踩死,幸好乌勒淮及时赶到。
可苏落落笑了,走向马,伸手摸了摸它的头。
马竟然温顺地任由她摸着。
为何会如此?!
难道……
我拿出命书,上面浮现了一行字。
「赤马温顺地任由苏落落抚摸着。」
乌勒淮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又向他伸手。
乌勒淮似乎看了我一眼,玩味地笑了,将她拉入怀里。
命书上又出现:
「乌勒淮将苏落落拉上马。」
接下来,苏落落做的每一个动作,命书都跟着呈现。
怎么会这样…
命书之前一直是预测未来,我当初在草原所做之事,也只是跟从命书指引。
可苏落落,她先做了一件事,命书是随后呈现。
「云绮小姐,你怎么了?」
云生低下头,轻轻问我。
我看向他,心里有个念头突然浮现。
难道说,苏落落身体里的这个灵魂,才是…
执笔人?
所以她想可以让赤马听话,所以她知道赵斐对我的虐待?
我心乱如麻,看见在乌勒淮马背上的苏落落,感到恐慌又无力。
虽然我已接受乌勒淮会爱上苏落落,但看到他们共骑一匹马,那匹连我都不曾骑过的赤马,无法抑制的嫉妒和心痛几乎让我失态。
我害怕被乌勒淮发现我眼里的泪,可眼前越来越模糊,我死死咬着下唇,让眼泪不要掉下来。
忽然,眼前的日光暗了下来。
我抬眼,发现云生挡在了我的面前,挡住了乌勒淮投过来的视线。
「想哭就哭吧,云绮小姐,我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云生微笑着柔声道。
我靠入了他的胸膛,擦干了自己的眼泪。
这时,乌勒淮喊了声:
「出发!」
他的语气很不好,仿佛发泄着怒气。
「云绮小姐,有人跟我说过,心里苦的时候,吃糖会好一点。」
他伸出手,掌心里有一颗桂花糖。
这糖,我在娘亲投湖前爱吃的。
甜丝丝的,久违的味道,可无法减轻心里的苦涩。
望着乌勒淮越来越远的背影,我问:
「云生,你说,什么是爱呢?这世上,有与天意相悖也不渝的爱吗?」
云生微笑,垂着眼眸:
「云绮小姐,我不知道。」
我们走回去时,经过一座石桥,云生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问云生。
「小姐,云生听过一个故事,您想听吗?」
我点头,望着他。
「佛陀弟子阿难爱上一女子,佛祖问他,有多喜欢那女子。阿难说…」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未待他说完,我便接上了话。
他眨了一下眼睛,有点讶异我会知道。
当初从北狄逃回来时,我过此处石桥时,曾遇见一个老和尚。
他很老了,须发皆白,佝偻着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叫觉空的小和尚。
我摇头。
他眯着眼望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转身离开,高声念道: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
后来人们告诉我,那个老和尚住在后山破庙里。
那庙里原来还有个小和尚,三年前一个清晨,有人在通向北狄的驿站,看见了觉空。
他们问小和尚何处去,他颔首道,往去处去。
人们看着小和尚孤身走进边陲漫天的黄沙里。
「云绮小姐,世上最善变的莫过于人心,可你若问我,什么是爱…」
他声音被微风徐徐吹散。
「阿难化身石桥,千年后少女走过时,他不奢求她的停驻。
「相遇于茫茫浮世,见君安好,便足够了,我想,这是我理解的爱。」
我不明白,不想占有、不需回报的爱,怎么会是爱呢?
「若心悦一人,便自去爱吧,何必管造化弄人,人心善变呢?」
7
胸膛里心跳得越来越快,我攥紧了手帕。
「云绮小姐,您想试一次吗?」
「什么?」
他突然抓住我的衣袖,拉着我大步飞奔而去。
侍从们大惊,呼喊着:
「太子!」
我回头,那些侍从笨拙地被甩在了后面。
夏日的风吹起我们的衣袂,杨花纷纷落下。
我眨了下眼,他在阳光回头看我,笑了一下。
多年来沉重压抑的心,忽而轻盈起来,像振翅欲飞的鸟儿。
一瞬间,我竟然也笑了。
他带我来到城门处,吹了个口哨,一匹马飞奔而来。
他牵着马,低头看我:
「云绮小姐,去找他吧。
「去告诉他你的心里话。」
「可是我怕…」
「不用怕。云生会在身后等您,如果您受伤了,我会治好您。如果您掉下来,我会接住您。」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上马,跑出两步,回头看他。
他微笑着,向我轻轻招手,示意我赶紧去。
我笑了,快马加鞭。
风呼啸而来,纵使此刻依然前途未卜,我心中却汹涌澎拜。
我从未有如此强烈的冲动,我要把命书抛下,我要告诉乌勒淮一切,我要跟他离开,我要真正为自己活一次。
我不断加速,希望再快一点,快一点,我要马上见到他。
很快,地平线上出现了乌勒淮的队伍。
我欣喜不已,要呼喊着他的名字。
可我一张口,还没来得及呼喊,一口鲜血就涌了出来。
马突然凄厉地长鸣一声,扬起前蹄,把我摔了下来。
我躺在地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去了,一动不能动。
大片乌云移来,遮住了日光,天空中形成了一道分界线,一半乌云密布,另一半阳光璀璨。
我看着乌勒淮的队伍如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于日光里。
明白那道分界线,便是…
命运。
是那只无形的执笔之手,不允许我逃离我的命数,将我如蝼蚁般玩弄。
失去意识之前,我朦朦胧胧见一人向我奔来。
是云生。
这次的反抗让我元气大伤,躺了整整一个春夏。
云生昼夜不分地照料着我。
从未有人如此照顾我,我忍不住再次问起他的前世。
我们定有有什么前世之因。
可他只是在我喝完药之后,递给我一颗桂花糖。
他说他是个不重要的人,不用在意。
有时候我觉得,云生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权势财富名声,他什么都不在意。
当我快好起来时,风云突变。
乌勒淮大军压境。
「三月后,乌勒淮攻占周朝都城。」
命书上显示。
可是,之前命书上说,乌勒淮征战十年,消灭数个邻国,最后才攻陷了周朝。
为何周朝变成了他第一个出兵的国家?
周朝早已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在北狄强悍军队之下节节败退。
很快,乌勒淮的大军势如破竹,兵临城下。
恐慌弥漫到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随后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来。
乌勒淮下令悬赏周朝太子的项上人头,许以黄金万两。
这和命书之前所写也不同。
按说乌勒淮会让赵斐成为他的傀儡皇帝长达十年,为何如今他迫不及待要云生的命?
我感觉到,他变了。
他父汗暴虐嗜战,当初人们常说小可汗仁慈,是未来的明君。
命书也记载他统一四海时,多以怀柔之举,让他国归化北狄。
可如今的他,行兵布阵满是暴戾之气,以杀伐镇压异端,打得敌方无喘息之力。
他的铁骑踏平了每一寸土地,他的刀下不放过一个生灵。
我不能让云生死。
我也不能沦为乌勒淮的奴隶。
「云生,你愿意跟我一起逃走吗?」
云生脸上有淡淡的笑意和忧伤:
「云绮小姐在哪儿,云生就在哪儿。」
乌勒淮的大军攻陷城门之际,我们逃进了后山。
我准备藏在深山老林里,在老和尚的庙里待一段时间,再乔装混出城。
月黑风高,树影幢幢似鬼影,我拉着他拼命跑着。
森林里安静得诡异,只听到我奔跑时的呼吸声。
荆棘划破了我的皮肤,我也不敢停下来。
我不能落在乌勒淮的手里,命书不会让我开口告诉他真相,留给我的只有无尽的羞辱和折磨。
突然,我脚崴了一下。
云生扶住了我,问我有没有事。
我摇头,却又呆住了。
我看见远处有一双血红的眼睛,在盯着我们,还听到了猛兽的低吼。
下一刻,云生推开我,一匹狼扑向他。
我瘫倒在地。
这里怎么可能会有草原狼?
是乌勒淮。
他,就在附近。
我发着抖,看着狼在撕咬着云生,血腥味扑鼻而来。
我一阵心慌,抽出了匕首,扑过去,狠狠地扎向狼的肚子。
它瞬间转向我,在即将咬住我咽喉时,云生勒住了它的脖子。
他满脸血,竭尽全力困住它,艰难说着:
「快走!」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站起来继续跑着。
嗖地一声,一只箭飞来,射中我前方树,深入几寸。
就着月光,我看清上面象征北狄皇族的鹰隼图腾,几乎瘫软在地。
我又换了个方向逃跑,没多久,另一只箭又射在我前方的路。
我不断换着方向,可没逃多远,箭都会出现。
仿佛在告诉我已经无路可走,我是一只被困在陷阱的困兽。
我慌不择路,拼命跑着,这次终于没有箭拦住我。
我仿佛看到了希望,更加不敢停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脚几乎没有了知觉。
四周的蝉鸣让我安心,我应该是摆脱了乌勒淮。
突然,脚底一滑,我从坡上滚落。
我狠狠地摔落,匍匐在地。
我咬着牙,剧痛袭来,不敢发出痛呼。
我挣扎着,本想慢慢爬起来。
可下一刻,我看见眼前,有一双马靴。
我浑身一震,慢慢将视线上移。
随后,我的心越来越下沉,最终看清了那人的脸。
乌勒淮。
他面无表情,眼底一片漠然,脸上还溅上了不知是谁的血。
他抽出了箭,搭弓瞄准了我。
我想起了我的结局:
「被乌勒淮一箭穿心。」
我闭上了眼。
可剧痛并未出现,那只箭擦着我划过。
我听见了一声嚎叫,回头看见那只狼倒在了地上。
它挣扎着龇牙咧嘴,还想向我爬来,似乎要报刚刚的一刀之仇。
我刚与死亡擦身,瘫坐在地,瑟瑟发抖。
乌勒淮蹲下来,逼视着我,我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眼眸漆黑,不见草原时的光,只有疯狂的恨和凛冽的寒意。
他笑了。
「好久不见,苏云绮。」
他变得很陌生,我往后挪动着。
他向下一瞥,觉察到我的退缩,脸冷了下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如同铁钳一半,力气大得几乎要拧断我的手。
我越来越用力地挣扎,他却似乎越来越兴奋。
我被他拎了起来,扛在肩上,扔上了马。
就算我呼痛,他手下一点儿也都没留情。
他从来不会这样对我的。
我被扔进了一个牢笼似的房子。
我倒坐在地上,我的裙子满是血污,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一点点往后挪动,很快被逼至角落。
他蹲下来,我几乎被掩盖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掐住我的下巴,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
「太子妃,为了见你,你知道我杀了多少人么?」
我看见他左肩有一道伤口,正在渗着血,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满脸都是复仇的快意和狠戾。
「你,你受伤了,要包扎…」
他神情微滞,又皱眉,仿佛在极力忍耐。
他甩开我,站起来,背对着我:
「够了!虚情假意,我不会再被你骗了。」
我艰难地扶墙站起来:
「我不是…」
他嗤笑一声,转过来,一脸嘲讽:
「那是什么?你是可怜我这个奴隶之子?」
「不是可怜,是在意。」
「你在意我?」他向我走近,我往后躲,「所以当日一箭射中我胸口?」
我受伤的脚又扭到,身子一歪,腰间却多了一只手,将我扶住。
我感受到腰间,他手掌的温度,烫得吓人。
他收紧了手,将我推向他,近得几乎肌肤相亲。
他的目光下移,打量着我,我察觉到危险的气息。
「若太子妃真在意我,与其用说的,不如…用做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打横抱起,扔到了床榻上。
我想跑开,刚一坐起来,就被他推倒回去。
「我是周朝太子妃,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喊着。
他脸上一片肃杀,欺身过来,一只腿压住我乱踢的腿,一只手抓住我双手。
强大的力量差距让我动弹不得,他轻而易举抚上我的脸,然后上移,抽出我头上的发簪,象征太子妃身份的如意簪。
我头发散落,他终于放开我,站起来,扔掉发簪。
「现在不是了…」
可下一刻,我稍微放下的心又提起来。
他开始脱起了上衣,一件一件衣服脱落。
我的视线如同被烫到了一样,不敢直视他。
他捏住我下巴,逼我看向他。
我才看见,他胸膛上的累累伤痕,新的旧的,结疤的流血的,触目惊心。
尤其是他心口上那个伤疤,我知道,是我留下的。
他放开我,扔给我一个药瓶。
「给我上药。」
他坐在我面前,背对我。
我只能给他上药,轻轻地擦拭着他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一刻,我忽然有种错觉,仿佛眼前是一只伤痕累累的来找我复仇的狼,可它终究做不到用尖牙利爪断我性命。
「哭什么?」
他忽然说。
我才发现我自己流了眼泪,滴落在他身上。
「我…我只是难过。」
「为谁难过?」
「为我自己…也为你。」
「苏云绮,你到底要玩我多少次?」
他转过来,看着我:
「在草原上说会永远陪着我的你,把箭射入我胸口的你,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阿淮,我是真地想陪你的,我,我…」
「我相信过你,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呢?你说你不嫁奴隶之子。我将真心一次次捧给你,你为何将它撕碎践踏?我又怎知,你现在是不是对我虚与委蛇?」
我正要否认,他站了起来,披上外衣,恢复一脸冷酷。
「向我证明,我就信你。」
他拉住我的手,把我拽了起来。
他把我带到地牢里,在那儿,我见到了奄奄一息的云生。
他被绑在刑架上,浑身几乎被自己的血浸透了。
好几处伤口,都看得见森森白骨,他得多疼啊。
他听到动静,微微抬头,看见了我。
他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仿佛一只脆弱易碎的白玉,被砸烂摔碎了。
我不敢碰他,也不敢走近。
「心疼了?」
乌勒淮语气不太好。
「为何要这样?他对你没有威胁,他谁也伤害不了。」
云生连蚂蚁都不忍踩死,是我见过最干净最温柔的灵魂,只是被我牵扯进来的。
他的人生,本应该坐看云卷云舒,一片静好,不应该满是血污杀戮。
乌勒淮笑凝固了。
「你真地在意他?」
他抽出一只箭,慢慢说着:
「自我决定攻城,他就不可能活下去。可我为何没杀掉他呢?」
他把弓箭递给我:
「杀了他,证明你的真心。」
我大骇,惊愕地看着他。
监牢深处传来阵阵惨叫,四周烈焰熊熊燃烧,他逼视着我,就像地狱修罗,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后退:
「不,不可以…」
他暴怒,狠狠地把我扯了回来:
「你做不到?!」
「他是无辜的。」
「无辜?」
他笑了,满是苦涩。
「你当日毫不犹豫向我下杀手,如今却不忍伤害他?」
他蛮横地把我扯进怀里,将我转向云生,抓着我的手迫使我搭上弓箭,瞄准了云生。
「动手!」
我颤抖着,死死咬着唇,不肯放箭。
「不肯杀他?我帮你。」
乌勒淮抽出佩剑,快步走向云生,我来不及阻止,他的剑便狠狠砍中了云生的左腿。
我惊叫一声,撇过脸去。
鲜血迸溅,云生痛得抬头,脸色惨白,却还是咬着牙不肯发出痛呼。
「杀了他,他就解脱了。」
乌勒淮一脸漠然。
我满脸是泪,小声说着:
「云生,对不起。」
我将瞄准了云生,他用最后一丝力气微笑地看着我,眼角滑落一滴泪。
好像在说,没关系的。
我的手抖得不行,迟迟没有松开。
「阿淮,我做不到,放过他,求求你。」
乌勒淮笑了:
「你求我?」
他的笑容冷却,把剑横在云生的脖子上:
「好啊,我来杀,你要救他,就用你手里的箭,再杀我一次。」
「你疯了?!」
他在逼我在他和云生之间选择一个。
8
我不明白,他怎么变成这样?
在草原上,他严以律己,宽以待人,从不伤害无辜之人,即使是低贱的奴隶。
我还记得,他在清晨喂马,和他的鹰隼、猎犬奔跑于草原之上,他明明曾经是一个心软明朗的少年。
是我把他,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要告诉他一切,关于命书的一切。
我什么都管不了了。
「阿淮,我当初并非想杀你…」
剧痛袭来,我吐出一大口鲜血。
果然,命书不允许我说出真相。
乌勒淮扔下剑,向我奔来,接住我瘫倒的身体。
我倒在他怀里,大口大口吐着血,沾湿了他的胸膛。
「我…能…预…见…」
每说出一个字,疼痛就会翻倍,我视线一片模糊,已经发出不了声音。
我只能听到他的声音,满是惊恐: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太医!叫太医!」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不…要…杀…」
我用及其微弱的声音恳求着他,他浑身僵硬,终于开口:
「好,我不杀他。」
我呼了口气,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时,我听到了一个女声,是从小侍奉乌勒淮的侍女格玛。
「小可汗,您不眠不休守了她三天三夜,太医说她已经没大碍了,您歇息去吧。」
她听起来很担忧。
「我没事,格玛,你去看看药煎好了吗?」
我闭着眼,装作沉睡,不知如何面对他。
「别装了。」
可他还是识破了。
「醒了就起来吃药。」
我坐起来,想端过碗,他却用汤匙喂给了我。
「如果你想保住他的命,就好起来。」
「阿淮,对不起。」
他手微顿,眼里似有雾气,露出苦涩的笑意。
「为什么对不起我?
「因为你心里有了他?」
我正想否认,他便说:
「我把他贬为奴隶,今生今世,你不会再见到他。」
「姐姐!」
苏落落的声音突然出现。
她跑了进来,扑到我的床边。
「姐姐你没事吧?」
她双眼含泪,装得倒是姐妹情深。
她接过乌勒淮手里的药:
「小可汗,让我来给姐姐喂药吧。」
我让乌勒淮先离开,有些事,我早该跟苏落落说了。
「他走了,你可以不用装了。」
我冷冷说道。
「你不是苏落落,你到底,是谁?」
她笑着,如一只吐信的毒蛇:
「你不是猜到了吗?」
我的手颤抖着,娘亲的惨死,我受过的折磨,都拜眼前人所赐。
「你是,执笔人。」
她大笑着。
「苏云绮,多谢你当年在北狄替我经受那些,又是被打又是挡箭的,啧啧,那些苦我可受不得。」
「所以你让我模仿你的言行举止,多年后,你来到乌勒淮身边,便可坐享其成。」
「对啊。」她托着脸,一脸天真,「你当初为他做得再多,他爱的却不是真实的你,而是我。」
我笑了:
「有趣。那你跟着乌勒淮离开这么久,他有把对我的感情转到你身上吗?」
她笑容凝固。
「好像没有吧。」我冷笑着,「你心里应该不好受吧?明明我模仿的你,你却好像沦为赝品。」
从乌勒淮对我的态度,我感觉得到,他的感情,并没有身边多了个苏落落,而动摇。
他们离开的这几个月,我从命书上看到,苏落落对乌勒淮使出了浑身解数,跟我当初在北狄的投怀送抱有过之而不及,乌勒淮却从未回应。
苏落落得以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她讨好了可汗,收了她为义女。
这便是执笔人的光环,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除了真心。
「那又如何?」她一脸不屑鄙夷,「你不过是我笔下人,就算我让你死,你就得死。」
「你不会的,我要是能死,你早就除掉我了。」
我知道,不知为何,她必须要让我完成被乌勒淮「一箭穿心」的结局。
「你倒算聪明。」
我压低声音:
「我还知道,你知道我对你起了杀心,毕竟杀死执笔人的诱惑太大了。」
她勾了勾唇:
「是啊,你想杀我,怎么杀呢?是用毒药、匕首还是掐死我呢?」
我靠近她:
「好啊,我们来赌一把,看看我能不能杀死你。」
我拿出绸缎,缠上她的脖子,用力收紧,她没有挣扎,笑着看着我。
直到她脸色渐渐变红,她开始呼救。
我听到脚步声,知道是乌勒淮来了。
这就是她的目的,让乌勒淮看见我要杀她。
而我也要赌一把,看乌勒淮会如何反应。
「淮哥哥…救…救…我…」
苏落落开始微弱挣扎着,向站在不远处的乌勒淮求救。
我和他对视,却没停下手里动作。
我就这样光天化日之下,谋杀着自己的庶妹。
我不再伪装成苏落落,我将自己狠毒的一面,展露在乌勒淮面前。
我要让他看清楚,真正的苏云绮,是如何心如蛇蝎。
乌勒淮就站在那儿,没有过来,没有说话,神情莫测。
随着时间推移,苏落落脸上露出了惊恐,她开始用力挣扎起来。
「够了。」
他终于开口了,一口血上涌,苏落落趁机推开了我。
其实我现在很虚弱,如果她想逃开,是很容易的,她只是在等乌勒淮救她。
她面露欣喜,奔向他,扑进他怀里:
「淮哥哥,救我!我不过是说你待我很好,姐姐竟要杀了我。」
乌勒淮看也不看她,推开她,看着我。
我苦笑:
「是,我是要杀她,你是不是要替她报仇?」
他沉默良久:
「她如今是我父汗义女,你明目张胆勒死她,只会引火上身。」
「乌勒淮!」我抬头,满脸是泪和恨,「我就是要杀死她!我之所以如此悲惨,都是因为她!我要她死,我恨不得让她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我歇斯底里,乌勒淮平静地看着我。
失望油然而生,他终究,不会站在我这边。
苏落落在他身后,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
「我是说,你何必勒死她,换个更隐蔽的死法,不更好?」
他淡淡说着。
我和苏落落都愣住了。
「况且你何必亲自动手,跟我说一声,不就行了?」
他转向苏落落,她惊恐地往外跑,门被锁上了。
她用力拍门呼救,却无人应答,看来侍卫被乌勒淮提前打发走了。
乌勒淮走向她,她声音颤抖:
「你不能杀我,我是执笔人,我是你的命定爱人!」
乌勒淮显然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呆在我身边这几个月,言行举止都在模仿苏云绮,我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模仿她?!」
苏落落表情可谓精彩。
「是她模仿我!」
乌勒淮举起手,准备将她击晕,她眼里露出了狠戾之色,喃喃念着什么。
前所未有的痛袭来,我又吐了血。
昏迷前,我见到乌勒淮向我奔来。
等我再醒来时,乌勒淮和苏落落都不见了。
只有格玛站在我床前,她轻慢说着:
「太子妃,起来吧,日上三竿了,该出发了。」
出发?去哪儿?
我迷惑望着她。
「哟,睡懵了?送您去跟太子团聚啊。」
「乌勒淮跟苏落落呢?」
「你竟敢直呼小可汗和郡主的名讳!不要忘记你能留条命,是多亏了郡主求情!」
「苏落落为我求情?」
我实在不太懂她的意思。
「当然了,小可汗宠爱郡主,才答应她留你一命。」
有哪儿不太对。
我翻开命书,发现当年我在草原和乌勒淮经历的种种,我的名字全部…
变成了苏落落。
苏落落抱着小兔子,苏落落成为乌勒淮奴隶,苏落落与乌勒淮共赴云雨,苏落落为乌勒淮挡箭…
怎么会这样?
「苏落落和小可汗,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格玛不耐烦地回答:
「你问这做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郡主被拐去北狄后,认识了小可汗啊。」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成了苏落落被拐去北狄?!
我知道,这一定是苏落落动的手脚。
「我要见苏落落。」
「哼,就凭你也配?」
「姐姐,你要见我?」
我听到了苏落落的声音,她让格玛先行退下。
「苏落落,你又做了什么?!」
「我啊,我只不过修改了命书而已,本来没想这么麻烦,但是你对乌勒淮的影响太深了。
「我只能把当年和在他在一起的人,换成我自己了。
「所以,你如今跟乌勒淮,毫无干系。你对于他,不过是废太子的太子妃,你们根本,就没有过去。」
「没有过去?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笑着:
「对啊,所以以后,你们只是,陌路人。」
9
我又见到了云生。
「云绮小姐,」他笑容澄澈,「你看天边,燕子归来了。」
我送了口气,至少,还是云生。
于是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看着天空。
一朵云飘来,又飘去了。
我们安静地坐着,我似乎很久没有如此平静的心境了。
我结局在命书上没有变,我知道在不久的将来,我会被乌勒淮一箭穿心,苏落落会成为他的皇后。
可我没有力气挣扎了,我无法抵御命运的安排,我明白了,娘亲为何决然投湖,为何告诉我「来不及了」。
我微笑着:
「云生,我试过了。」
我并没有指望他会听懂我在说什么,苏落落篡改了我和乌勒淮的过去,命书上根本没有他来周朝找我的情节,更没有我在云生的鼓励下,骑马去追乌勒淮的那一段。
这一切,只存在于我一个人的记忆里。
「我知道。」
可是云生竟然回答了我。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
他点点头。
「云绮小姐,我记得的,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会记得。」
「记得什么?」
「记得你试过去找他,试过反抗命运。」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没有守宫砂。
我笑了,一滴泪滑落。
苏落落是骗我的,她没有能力抹去过去发生的事,我和乌勒淮的过往,是存在的。
她只是篡改了所有人的记忆,让他们记忆中的我的脸,变成了苏落落。
可为何云生的记忆,没有被篡改删除呢?
「云生,为何执笔人,无法改变你的记忆呢?」
他微笑:
「可能因为我不重要,她觉得没必要费心吧。」
不管是什么原因,至少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见证了我的过去种种,让我相信,一切不是我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
「云生,我像一只笼中鸟,拼命撞击笼子,直到头破血流,也没法逃脱。」
我苦笑着。
「我眼睁睁见娘亲惨死,父亲变心,我不想步她后尘,所以我不择手段,假仁伪善,陷害庶妹。
「后来,我为了改变命数接近乌勒淮,可我不相信真心,又急于找到执笔人,几乎将他杀死。
「终于,我想肆意活一次,我想告诉他真相,却落到今日境地。
「云生,我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可为何一步错,步步错?你说,我是不是注定赢不了命数?」
「云绮小姐,您没有错,身陷云雾中,有几人看得清呢?」
「那我怎样才能改变命定的一切呢?」
阳光透过树影,落在他脸上。
我听见他清亮的声音,像一片雪,落在我焦灼的心间。
「小姐,您要拨开云雾。」
「我该如何做呢?」
「心不乱时,方可参悟。」
那一瞬间,我眼前的迷雾好像真的淡了一些。
真相,仿佛就若隐若现地,藏在那之后。
我和云生过了一段平静地日子。
身为废太子和太子妃,我们被扔在了角落,似乎被所有人遗忘了。
直到那日,我在外面放着风筝,撞进了一个怀里。
我抬头,看见了乌勒淮。
他扶住我,有些惊异地看着我。
「姑娘,没事吧?」
他问我。
他果真不认识我了。
可是,现在的他,失去了和我的回忆,双眉间没了阴翳狠戾,他目光炯炯,又成了那个快意驰骋草原的少年。
他忘记了那些背叛和伤害,没有我,他依然善良正直宽容,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他会好好生活下去。
也许,这样更好。
那一瞬间,我忽然就释然了。
我微笑着,摇摇头。
转身离开,一步一步,正式走出他的生命。
我听见格玛对他说着,他和苏落落的婚期就在十日后。
他们原本就是,天定良缘。
「姑娘。」
乌勒淮忽然叫住了我,我停下,心跳加速。
「你的风筝。」
我转回去,伸手去拿,不敢看他,怕眼泪不小心就掉出来。
可他没松手,呆呆看着我: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回望向他。
我既盼着他想起,又不想他记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最终,我还是微笑着摇头:
「不曾。」
我转身离开,却听到格玛的惊呼。
「小可汗,您怎么了?!」
我回头,发现乌勒淮一手扶着额头,蹲坐在地上,神色痛苦。
格玛一脸焦急:
「您又头疼了?!我去叫太医!」
我忍不住跑向他:
「你怎么了?!」
他抓住我的手臂,拧着浓眉:
「我们真的没见过?」
「你为何这样问我?」
「我最近总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那里面有一个姑娘,跟你很像。」
我明白了,他的头疼,是因为他试图挣脱执笔人的束缚,他想起越多和我的回忆,他就会越痛苦。
我悲哀地望着他。
我们的曾经,是一个破碎的美梦。
梦,该醒了。
「小可汗,你信命吗?」
他神色微动,收紧了抓着我的手:
「我不信。」
我笑了:
「我曾经也不信,可现在,我认了。」
我想对他说,放弃吧,不要记起我,不要反抗,就安心过属于他的人生。
没有用的,我都试过了。
我离开了,却晕倒在半路上。
我是听到苏落落的声音醒来的。
「真是见鬼了。」
她说。
我睁开眼:
「苏落落,你又想做什么?」
「呀,你醒啦?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本来没想这么快安排故事结局的,但乌勒淮又开始想起你了。我只能尽快抓你过来了。」
故事的结局?
不就是乌勒淮将我一箭穿心,封苏落落为后?
我环顾四周,发现我们竟然在悬崖边。
我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苏落落递给我一把匕首。
「快!杀我!」
她对我说。
「应该是假装杀你,再让乌勒淮将我一箭穿心吧?」
「对!赶紧的!他们快到了。」
我看着她,如同看一个傻子。
「你觉得我会配合你吗?」
她打量着我,笑了:
「你不会。不过,你说了不算。我才是执笔人。」
她露出阴狠神情,嘴里念念有词。
我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拿起了匕首。
我如同一个木偶,在她的操控下,用匕首挟持了她。
乌勒淮带着禁卫军赶到时,我把匕首横在她脖颈上,喊着:
「乌勒淮,你亡我周朝,我便杀了你所爱之人。」
乌勒淮面露震惊,看着我。
我很想告诉他,我是被苏落落控制了,可我做不到。
此刻在他眼里,我就是要杀害他的心上人的疯女人。
「淮哥哥,救我!」
苏落落装作惊恐万分,哭喊着。
乌勒淮接过手下递来的箭,不知为何,却有些迟疑。
「淮哥哥,救我啊!」
乌勒淮看着我们,脸上的神情显露出他内心的挣扎与混乱。
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手里的匕首划破她的喉咙,可我也做不到。
「淮哥哥,你还在等什么?!杀了她呀!」
苏落落声嘶力竭地喊着。
乌勒淮终于搭上了弓箭。
我悲哀地望着他。
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注定的结局。
「淮哥哥,快动手!你忘了我替你挡箭了吗?你忘了我们在草原看星星了吗?」
苏落落不断提醒着他。
可笑的是,那都是,我为乌勒淮做的。
乌勒淮听到她的话,似乎终于下了决定,将弓拉满,瞄准了我。
悬崖突然狂风大作,可我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我心如刀割,如火烧,如乱麻,我对苏落落的恨意到达了顶峰,所有的情绪涌向了我,恐惧、不甘、愤怒、悲哀、仇恨。
直到,我在人群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容。
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止了。
是云生。
我想起那日,我问云生,如何能改变命定的一切。
他说:
「心不乱时,方可参悟。」
参悟什么?
他说我深陷云雾之中,说我心乱,因而看不清真相。
那真相是什么呢?
我又想起梦中的娘亲曾说:
「阿绮,错了,全都错了。
「你上当了。」
我又错在哪儿呢?
一道闪电划过,雷声轰鸣。
我抬眼,顿悟了真相。
云生来到我身边,是冥冥注定的。
他为何可以游离在执笔人的安排之外,不是因为他不重要,是因为他不在乎执笔人的安排,太子之位不会让他欣喜半分,沦为奴隶也不会让他忧心半分。
他不会受执笔人操纵,因为他心不乱,他安于此时此刻,不悔过往,不忧来路。
我上了苏落落的当,我被她操纵,其实是被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操纵,是我的心乱了,所以步步错。
我相信了她能控制我,她才能控制我,如若我不相信命书,只相信自己的本心,我就能获得自由。
我松开了苏落落。
她一脸懵地看着我,然后变得震惊。
「你竟然…」
她又念着咒语,企图再次控制住我。
可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苏云绮,你觉醒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眨了下眼:
「您猜呢?」
我用匕首刺向她胸膛,她惊叫一声,用手抓住了刀刃。
鲜血顺着她的滴落,我用尽全力,她死死抵住匕首。
她的力气渐渐减弱,她大声呼救:
「淮哥哥!救我!快杀了她!」
余光里,我看见乌勒淮拉弓瞄准了我这边,我却不为所动。
箭嗖地一声飞来,我没有躲闪,苏落落眼里露出得意之色。
可下一刻,她愣住了。
血迸溅在我脸上,只是这血,是她的。
被一箭穿心的,是她。
她失去了力气,瘫倒在地,看着胸口的箭,一脸茫然。
「怎么会这样…」
乌勒淮走过来,俯视着她,面容表情:
「我记忆里的那个姑娘,从来不叫我淮哥哥。」
他看向我,浮出微笑:
「她叫我,阿淮。」
突然,苏落落低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颤抖。
然后,她抬头,一脸狠厉:
「原来,执念够深,真的会觉醒啊。」
她拔掉胸口的箭,慢慢站了起来,她的伤口竟然在愈合。
「可惜啊,你们是我笔下人,怎么可能杀得了我?」
她脸色大变,乌勒淮喊了声小心,就来牵我手。
然而,他还没触碰到我,就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冲出很远之外。
苏落落拿着匕首,面露凶光,朝我走来。
「苏云绮,你不过是我的笔下人,竟然能抢走我的一切。你配吗?你是我创造的,就让我了结了你吧。」
地面在摇晃,我摔倒在地,她将匕首刺向我。
我用手去挡,可突然,有人挡在了面前,保护了我。
「云生?」
我震惊地看着挡在我面前的他。
他向我艰难地笑了一下。
然后我看见穿过他腹部的刀刃,鲜红染红了他的白衣。
苏落落握着匕首,狞笑着转动地刀刃,折磨着他。
云生冷汗淋漓,咬着牙不肯痛呼。
我尖叫一声,拼命推倒苏落落,扶住倒落的云生。
血,好多的血。
云生的生命在流逝。
我捂住他的伤口,可血还是在指缝间汩汩流出。
「不要,」我哭着,全身都在颤抖,「云生,不要。」
「别哭,云绮小姐…」云生用微弱地声音说着,「我终于救到你了…」
终于救到我了?
难道他曾经没有救到我?
云生前世,到底和我发生过什么?
苏落落伏在地上,发狂似地笑着,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苏云绮,他为你死过三次,你竟然都不记得他?
死过…三次?
「云生,你到底是谁?」
云生没有回答,苏落落继续说着:
「他第一世是孤儿云生,第二世是小和尚觉空,你想起了吗?」
她面露嘲讽,我拼命想着,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嘲笑几声:
「傻子,你看到了吧?她根本不记得你啊,你付出了一切,对她来说都微不足道,你蠢不蠢啊?」
我冷如雨下,云生轻轻握着我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敢触碰我。
他望着我,神色温和宽容,轻声说:
「没关系…云生本就…不重要…」
我用力摇着头:
「不是的,云生,你很重要,我们离开这儿,把你治好,我一定会想起你的…」
我扶着云生慢慢站起来,要离开这儿。
苏落落大喊着:
「想走?!你今天必须死!」
她拿着匕首冲过来,突然,云生扑向她,迎向了她的刀刃。
我眼睁睁看着,刀刃穿过了他的胸膛。
血顺着刀尖滴落,一滴一滴,仿佛时间变慢了。
少年如同一只折翼的蝴蝶,飘然倒地。
苏落落站着一动不动,她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血线,血渗透出来。
云生手里拿着一把划破她喉咙的小刀。
苏落落一脸震惊,艰难地说着:
「怎么会…不过…一个…小角色…」
云生咳嗽着,吐出大口的血,虚弱说着:
「我是小角色,但我魂魄离体已三世,已非你笔下人,自然可杀你。」
苏落落向后倒去,坠落悬崖。
下一刻,地面开始剧烈摇晃,悬崖随着苏落落死去开始分崩离析。
刚才阻挠乌勒淮他们过来的力量也消失,乌勒淮向我奔来。
可悬崖上的岩石在大块大块坠落。
我托起云生,想把他带到安全地方。
「来不及了。」
云生低声说,他用最后的力气抱起我,我听见他说:
「云绮小姐,去找他吧。」
他将我向上一抛,乌勒淮抓住了我的手,而我眼睁睁看着云生随着崩塌的悬崖,向深渊坠落而去。
那一瞬间,仿佛有几世那么漫长,他的眼神,一如初见的悲伤。
可他眼里,却多了一丝欣慰和安心。
好像在说,好好活下去。
「云生。」
我轻声念道。
记忆深处,出现了我儿时的声音,她在喊着:
「小猴子!」
我想起来了。
10
九岁那年,我被人贩子绑进了后山,他们想把我卖到北狄做奴隶。
因为我长得水灵,能卖个好价钱,人贩子对我更照顾点。
其他小孩儿忍饥挨饿时,我还能喝点稀粥。
有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他一直发着高烧,人贩子说他快死了,把他仍在了角落,让他自生自灭。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见他瘦得像只猴,便叫他小猴子。
「小猴子,喝粥啦,我藏起了半碗,快点喝呀。」
我给他喂粥,他喝了,却又呕吐了起来。
「小猴子,你很难受么?」
他红着眼,点点头:
「我很想我阿娘。」
「你阿娘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
「你阿娘长什么样?」
「我…不知道。」
「你连阿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呀?我阿娘可美了。」
他扑闪着湿漉漉的眼睛,羡慕地看着我:
「我是孤儿,没见过我阿娘。」
眼见着他的泪珠大颗大颗掉落,我说:
「别哭呀,小猴子。」
「我不想哭,可我心里难受。」
我叹了口气,拿出一颗桂花糖,塞进他嘴里:
「心里苦的时候,吃颗糖,就甜了。」
后来,他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过了一段日子,他带着我逃走了。
我们在山林里跑着,我跑不动了,他把我背着,光着脚跑,都磨出了血。
他太瘦了,骨头硌得我生疼,我看见他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流着,他气喘吁吁,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把我放下。
「小猴子,你累吗?累就休息会儿吧。」
「不,我一定带您逃出去,您睡一会儿,睡醒了,就到家了。」
他明明那么弱小,却强撑着要让我好好活下去。
这段日子以来,我已经很虚弱了,我便昏睡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我已经回到了府里。
惊喜之余,我问他们小猴子在哪儿。
丫鬟们都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府兵们在后山找到我时,只有我一个人,没有看见其他人。
娘亲宽慰我说,小猴子一定是跑回家了。
可是,他哪里来的家呢?
后来,我听到下人偷偷议论:
「人贩子也太心狠手辣了,那么小的小孩子,连个全尸都不留…」
「是啊,幸苦府兵及时赶到,不然连小姐都…」
从那之后,我性子完全变了。
我不再活泼好动,不再爱说爱笑,我开始愤世嫉俗,开始心存戒备。
我不再吃桂花糖了。
再后来,我在善堂施粥行医,有时会看见一个小和尚站在桥上望着我,可他却从不过来化缘。
那是云生的第二世,他的魂魄因缘来到觉空体内。可他却选择不打扰我。
那时我一心想改变命运,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想着,愿化身石桥的阿难吗?
再后来,我阴差阳错去人贩子拐去了北狄。
半路上,人贩子又抓来一个年轻人。
那是为救我,告别老和尚而还俗的云生。
可我没有认出他来。
我发了高烧,迷迷糊糊有人将我扶起,低声说:
「云绮小姐,喝茶。」
他照顾着我,我慢慢好了起来。
可那时的我,一朝跌落高台,心里全是未卜的未来,哪里会把他放心上。
马贼抓住了我,我余光里见那人冲过来,似乎想救我,却被一刀砍死。
我当时只看得到乌勒淮,很快便将那怪人抛到脑后。
那是云生为我死的第二次,死得一样悄无声息。
甚至没得到我的一个回眸。
再后来,我杀了赵斐,云生第三次来到我身边。
这一次,我终于好好看到了他。
可他看到了乌勒淮,他以为自己根本配不上我,他说自己是个不重要的人。
他不想让我背负更多沉重的往事,他至死都未说出前世纠葛。
我望着深渊,早已没有了他的踪影。
那日晴好,我们立于石桥,一阵风来,云生问我有没有听过阿难的故事。
佛祖问阿难,你有多爱那女子?
「我愿化身石桥,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但求此少女从桥上走过。」
云生说:
「阿难化身石桥,千年后少女走过时,他不奢求她的停驻。
「相遇于茫茫浮世,见君安好,便足够了。」
「阿绮,我拉你上来。」
乌勒淮紧紧抓着我的手,将我从悬崖边拉上去。
我望着悬崖之下,将命书扔了下去。
我不再需要它了。
可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又拉下悬崖,乌勒淮抓住了我的衣角。
他用力到青筋暴起,咬着牙用尽全力,想抓紧我。
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他再不放手就也会被拖下悬崖。
悬崖底下传来一个声音,我从未听过,却反应过来,那是命书。
「放手吧,乌勒淮。」
苏落落已死,命书为何依然存在?
乌勒淮用两只手死死抓着我。
悬崖又开始崩落,眼看着乌勒淮就要随我坠入悬崖。侍卫们跪求他放手。
「何必呢,乌勒淮。」
命书说。
「放开她,你将拥有这个世界最好的人生。选择苏云绮,你只有死路一条。」
「阿淮,放手吧,你要活下去。」
我轻声说,我的内心并无忧惧,却不忍看他枉死。
「不,我说过,跟了我,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一脸倔强。
「可当时的苏云绮,不是我真实的样子,我骗了你,我…」
「苏云绮你听好!我不是傻子,我知道得比你想象的多。从一开始,我看到的就不是像苏落落的你,我眼里的你,除了你伪装的那一面,更是倔强、勇敢、骄傲甚至绝情的。
「你射伤我后,我看到了更真实的你,我确定了我喜欢的,不是娇弱的苏落落,是苏云绮,独一无二的苏云绮。」
我愣住了,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意。
我抬臂回握住了他的手,笑着说:
「好啊,一生一世一双人。」
悬崖终于崩塌,他把我拉入怀里,我们一起坠落,如划过天际的两颗流星。
我听着他的心跳,万丈深渊如同巨兽的血盆大口,等待将我们吞噬,我却从未觉得如此安心。
我做到了,娘亲。
我改变了结局。
我也许摔得粉身碎骨了,我的灵魂似乎脱于肉体。
一片黑暗,绝对的寂静。
渐渐的,我听到了水声,我睁开了眼。
也许是临死的幻觉,我看见了自己在水底。
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如梦如幻。
只能听到水底暗流的涌动,有点像风吹过山脊。
似乎时间也停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苏云绮。」
是命书。
「我死了吗?」
「你死了,却也没死。」
「什么意思?」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什么故事?」
「另一个故事。」
「夫人跳湖了!来人啦!来人啦!」
耳边突然用来一片嘈杂人声,我依稀辨得其中有我奶娘的喊叫。
还有一个女孩儿的哭叫。
「娘!娘!」
一股怪异感浮现,因为那女孩儿,像是我儿时的声音。
有人抓住了我的手,将我拉住水面。
我猛烈咳嗽着,环顾四周,震惊着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这分明是我娘亲投湖的当夜。
突然,一个小女孩冲进了我怀里,当她抬起头,我屏住了呼吸。
那是我的脸,那是十二岁的我。
我望向湖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不,我看到的,是我娘亲的脸。
我竟变成了娘亲。
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看见十二岁的苏云绮手里拿着命书,问我:
「娘亲,您昨夜扔下的这本书是什么呀?为什么上面可以变出字来?」
我拿过书,命书上,「苏若梅和苏云绮被凌辱致死」的结局消失了,变成了…
「苏云绮沦落北狄奴隶,被凌辱致死,乌勒淮封苏落落为后。」
「娘,这书上说,苏落落会成为皇后呢。」
小苏云绮阴沉着脸。
我仿佛听见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又开始了,命书又开始引导着苏云绮走向那条道路。
「阿绮,这书是错的,你莫上它的当。」
这时,我蓦然想起那夜梦里,我梦见娘亲,告诉我一切都错了。
「当然是错的了,苏落落一无是处,怎么可能比我过得好。」
她虽如此说,我却看出她眼里深深的嫉恨和不甘。
我试图烧掉命书,可我发现毁掉它之后,它又会出现在小苏云绮的手里。
命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现在,来看看另一个苏云绮的故事吧。」
于是,我看着了这个小苏云绮同我当初一样,去行善,试图除掉苏落落,又沦为北狄奴隶,种种经历跟我相同,直到最后悬崖之上,却有了不同。
乌勒淮愿同她一起死,可她并未如我一样,回握住他的手。
相反,她不愿牵连乌勒淮,因此挣脱了他的手,自己坠落悬崖,随后,乌勒淮也跳下悬崖。
再后来,我看见那个苏云绮掉落水里,又如我一样穿越到娘亲身上,她也明白了,若她不投湖而死,新的苏云绮又会走上相同的道路,走向同样的结局。
她太累了,她不愿再经受住那些痛苦后,依然落得坠崖身亡的下场,更不想毁掉了乌勒淮的锦绣人生。
她试过毁掉命书,可没有用,命书是毁不掉的,它依然会找上新的苏云绮。
于是,她试图拉住新的苏云绮,一起投湖而死。可那个苏云绮挣脱了她,她只得自己投湖而死。
一切继续循环。
等我第七次看到苏云绮坠崖之后,我又听到了命书的声音。
「苏云绮,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了,当日命书上的我的悲惨结局是障眼法,我真正注定的结局,其实是和乌勒淮坠崖而死。
「你娘投湖那日,她体内魂魄并非是苏若梅,她的魂魄已我移到别处,投湖时她体内其实是另一个你。
「你每次坠崖后都穿到苏若梅体内,可无论你投湖死或不死,苏云绮的结局都是与乌勒淮一同坠崖,一切都是循环轮回。」
「这,都是执笔人的安排?」
「是。」
如果执笔人是苏落落,苏落落的目的是为了嫁与乌勒淮为后,她为何会安排让乌勒淮随我坠崖的结局。
执笔人不可能是苏落落。
那执笔人是谁呢?又为何如此安排呢?
「既然一切都是循环轮回,那为何这次我在坠崖后可以跳出循环,你愿意告诉我真相?」
「你没注意你这次结局跟你见到的这七次结局,其实是不同的吗?」
我注意到了,这七次循环的最后,苏云绮都选择放弃乌勒淮,她们宁愿自己坠崖,可她们没想到,乌勒淮会随她跳下来。
她们没有选择相信乌勒淮所说,爱的不是苏落落,而是真正的苏云绮。或者说,她们自以为让乌勒淮活下去,是最好的结局。
「这七次的苏云绮,都未能勘破一个字。」
命书接着说。
「可你勘破了。
「断崖上苏落落控制你时,你的心静下来,明白你不是被她控制,而是被自己的欲望恐惧所控制,所以你摆脱了她的束缚。可执笔人的目的不仅限于此,你还需要明白,何为真正的…情。」
「云生让我明白,如何让心不动,不被忧惧所扰。
「而阿淮让我明白,如何让心动,不做无情之人。」
「对。爱,是信任尊重理解,你理解了乌勒淮的爱,不自作主张放弃他,让他陪伴你到最终,所以,你跳出了循环。
「你赢了,苏云绮。」
「那谁是执笔人?不是苏落落吧?」
「苏落落不过也是笔下人,是执笔人让她以为她自己是执笔人而已。」
「那执笔人到底是谁?」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吗?我自你来处来,到你去处去。」
眼前的浓雾似乎在慢慢散开,我拨开云雾,朦朦胧胧中有一人在望着我。
我走向她,那人面容从模糊渐渐清晰。
我愣住了。
「我自你来处来,到你去处去。」
谁会自我来处来,到我去处去呢?
我终于明白了。
我,就是执笔人。
执笔人的笔下勾勒万千世界,掌管万物运行。
执笔人必须无情无欲无惧,千百年来,我见着世间众生的悲欢离合,从未动摇。
直到一日,我困惑了。
我见那公主从城墙跳下,见那将军战死沙场,见那青楼女子举身赴清池…人们控诉着天地不仁。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可是,何为情呢?何为惧,何为欲呢?
我陷入混乱,我无法再写故事。
于是只能将自己写进苏云绮的故事里,让我在红尘中翻滚一番,得以勘破情欲惧。
而这命书,便是我留给我自己的指引。
命书上的,并非是预言,而是我所欲所惧的映射。
我若屈服于自己的所遇所惧,「预言」便会成真。
我陷入了循环,虽然我能摆脱所欲所惧的牵制,却迟迟看不透情之一字。
直到这一次,我终于勇敢了回应了乌勒淮。
我想起了一切,回归执笔人之位。
乌勒淮命不该绝,我安排他被属下救了回去。
我对他,是爱的。
这爱,是造物者对世间万物的爱。
也是,一个少女,对心上人的爱。
可我无法再留在他身边,我已陷入循环太久,我必须继续书写故事,否则这个世界会崩塌。
乌勒淮坚持找寻苏云绮的踪迹,三天后侍卫们最终在河里发现了苏云绮的尸首。
当尸体被送到他面前时,他静坐了很久很久,最终笑了。
「阿绮,这一次,你终究被我找到了。」
说罢,他吐出鲜血,昏死过去。
他不肯进食,不肯服药,眼看着就不行了。
我入了他的梦。
在梦里,我们回到了草原,我们肩并肩坐在星空下。
他紧紧抱着我,生怕一眨眼我就会消失。
我笑了,轻轻拍着他的背。
「阿淮,我没有离开过你呀。」
我指了指天上的一颗星。
「你说过,你娘亲变成星星了对不对?我也是。我就是那颗星,我一直在看着你。」
他红着眼睛看着我。
「我会看着你,建立太平盛世,实现你的抱负,我知道你有很多想实现的壮志。
「去实现好不好,去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为了我。
「我会等你,我们,天上见。」
再后来,乌勒淮一生未娶,全身心投身于治理天下,建立了一个清平盛世。
直到暮年,他生命里最后的一个除夕夜,在满京城人观赏火树银花的烟花时,他独自离开了。
少年已是白发苍苍,他独自回到草原,躺在当年与苏云绮一起看星星的那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我终于还是出现在他面前,他颤颤巍巍向我蹒跚而来,向我伸出手。
我轻轻回握他的手。
「阿淮,我来接你了。」
番外
如果不是这次觉醒,那么我可能会一直陷在循环里,苏落落便成了这个世界实质的执笔人。
执笔人需要不停创作故事。
我拿出命书,提笔写下:
「2022 年 4 月 28 日,a 市一家咖啡厅…」
随着我写下这行字,周围的环境物转星移,快速变换,渐渐出现了人声、音乐和咖啡香,变成了咖啡厅。
我写下「乌勒淮」「云生」的名字,可很快名字就消失了。
「怎么会这样?」
命书开口了:
「笔下人如果心足够坚定,便可觉醒。就像你当初突破苏落落的控制,跳出你自己的安排一样。这二人,也冲破了执笔人的束缚,不再是你的笔下人了。
罢了,原本想为他们在这个故事里安排好的结局,既如此,便由他们自己去选择人生吧。
我走到了街上,望着高楼大厦,闪烁的霓虹灯和匆匆的行人。
我如同过客一样观察着这个世界,路人们朝我走来,我看见了他们各自的命运。
我知道,未来会有更多的人挣脱我执笔写下的路线,掌控自己的人生。
无论富贵贫穷,聪明愚蠢,只要他们看清并相信自己的内心,便可明白,自己可做自己的执笔人。
就在我过马路,走向自己的住所时,周围响起一片尖叫。
我回头,发现一辆车失控,朝我撞过来。
执笔人其实能力有限,在每个故事里不是神的存在,也是普通人的肉体,也是会伤会死的。
虽能定人命运,却不能随意篡改设定。像苏落落之前反复篡改,便造成了那个世界急剧崩塌,所以我不得不离开乌勒淮,赶紧修补。
执笔人做大概设定,世界便自行运行,很多事也不是我能预料和掌控的。
就像此刻,我并没想到会有辆车朝我撞过来。
突然,有人把我拉开,我躲过了那辆车,那车撞向了扶栏,司机醉醺醺地跑下来。
「你没事吧?」
我闻声抬头,看见了云生的脸。
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我看不到他的未来命运,因为他已不是我笔下人。
我笑了,摇摇头。
他点点头,转身离开,我看见他跑向马路边的一个老鸭粉丝夜宵摊,那儿一位中年妇女正在忙碌着。
云生帮忙打着包,妇女说着:
「别忙了,你赶紧回家学习去。」
「妈,我帮你吧,咱们一起回家。」
旁边一个顾客打趣道:
「老板娘,你儿子次次全校第一,还担心什么。」
我微笑着看着他们。云生,终于有娘亲了,他不会孤单了。
他若有所感,抬头看向我,我们相视而笑。
我转身,走进了小区里。
「他视线一直跟着你哦,看来他跟你还会有故事呢。」
命书嘀咕着。
我走进电梯,身边两个女生在议论着:
「你听说没,大明星陆淮搬到咱小区啦。」
「切,怎么可能,人家那么有钱,会住这种平民小区?」
「但是前两天有人发现他了,虽然带了口罩,但她是铁粉,一眼就认出来了。」
「肯定是长得像而已啦。」
我站在自家门口,半天没打开门。
「你确定密码是这个?」
我问命书。
「没错啊。我这次特意给你找个条件还不错的公寓。租金不便宜呢。」
「可是密码已经输错三次了啊。」
「等下,我安排我的人去问问房东。」
命书说。
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快速地输了一串密码,门开了。
我愣住了,转身看向那人,他戴着口罩,眉眼却那么熟悉。
不对,这人为什么会知道正确密码。
「这是我家,你怎么会知道密码?」
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漫不经心地说:
「这是我前天刚买的公寓。」
命书开口了:
「查清楚了。房东那个黑心商家,跟我的人签了租房合同,紧接着又把房卖给了这家伙。真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电梯开了,走过来一群人,他抓住我,把我推进了公寓,关上了门。
屋里一片漆黑,我们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你干嘛?」
他放开我,打开了灯。
里面家具确实很好,游戏机跑步机洗衣机一应俱全,根本不像是这个价位公寓会配备的。
奇怪的是,所有的家具装备都是两人专用的,拖鞋杯子都是男女套装。
「这家伙好像有预谋,我查了下,他知道咱们租了这儿才买下公寓,昨天还连夜把家具配置都换新了。」
「那他可真有钱。」
一般来说,执笔人为了不引人注目,需要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方便不受打扰地书写故事。
所以我在每个世界的预算都很紧张,这次命书看我当苏云绮时太苦了,才没有抠抠搜搜,给我租了个还不错的公寓。
「那个,这房是我之前跟房东租的…」
如果这个新房东不认账了,把我赶出去,本就不富裕的执笔人就更雪上加霜了。
他指向一个卧室,淡淡地说:
「你住那间,我住另一间。」
合住?!
「可是…」
「你可以当我不存在,井水不犯河水。」
他慵懒说着,走向浴室。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头也不回:
「陆淮。」
陆淮?
陆淮!
电梯里那两个女生议论的那个明星?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倒吸口气。
我就没见过塞得这么满的冰箱,各种各样吃的。
「对了,东西你随便用。」
浴室里传出他的声音。
我撇一下嘴角,我一个执笔人都过得这么艰苦朴素,这人倒挺奢侈。
我不客气地煮了一碗水饺。
我拿出命书,一边吃水饺,一边想查看下陆淮的命运。
却是一片空白。
「你还不明白吗?他也非你笔下人。」
命书说。
「还没猜到他是谁?」
我手一抖,碗没拿稳,碎落了一地,腿上被烫红了一片。
我心很乱,胡乱收拾着碎片,又被划破了手。
突然,我身体一轻,被人抱了起来。
一滴两滴的水落在我额头,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头发湿漉漉的,嘴角含笑,眼里似闪着点点星光。
「你怎么总能弄伤自己?」
我笑了,他又找到了我。
「好久不见啊,乌勒淮。」
(全文完)
备案号:YXA140Op5PuwepzkjCLyOe
来自「盐故事」专栏《凤还巢:朱墙内她人间清醒》
发布于 2022-05-17 09:43・IP 属地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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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工
是岁,饥,民相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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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
程亦芝死的那年十八岁,跳楼。
生前,她最喜欢的一部片子是《寻梦环游记》,深信人死了没人记得,就连在魂灵的世界也要消失。
所以程亦芝要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特地挑在一个好天气。
前一天阴了一整天,黄昏时下暴雨,闪电配雷鸣。
程亦芝出卧室倒水,老太太在看新闻,女主播的声音晃进耳朵。
二十岁在逃嫌犯,杀人犯。
窗台上的花被风吹得摔在阳台上,花盆碎裂声发出来。老太太喊着程亦芝去看,家里的博美跟着吠了两声。
摔在地上的,是老太太不久前在寺庙里求来的一盆金麒麟,有多子多福的意思。
程亦芝看着边角稍磕碰些的植物,没吭声,低头弯腰把整个盆栽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
阳台对面可以看到小区外小路对面的一家便利店。下雨天路上人很少,有个男孩在路灯和暴雨的映衬下从便利店出来,头上戴着鸭舌帽。
男孩出来先往四周看,又把头往上仰。程亦芝看到红光,他嘴里叼着根烟。
人眼睛在这儿落一眼,外面雨势变大,程亦芝眼睛落在便利店口,拿出手机拨了电话。
「喂——」
程亦芝上楼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看手机,热搜上面第一条是杀人犯自杀的报道,后面跟个沸字。
评论里很多人骂,说他畏罪自杀,说他罪该万死。
程亦芝一条条翻着,甚至有人扒出来了疑似杀人犯的微博。
顺着点进去,第一条微博写我想死,第二条写我要杀人。
字字句句昭示着他是一个心理变态。
评论数字在叠增,谩骂一句句累加计数,最后汇成一句——还好他死了。
手机放到床头,她换了身衣服走出房间,出门前拍了拍博美的头,把所有声音关在门里面。
世界安静了。
六点整,程亦芝站在了顶层十八楼。
向楼下看,有个女人出现在视野里,肚子很大,扶着腰,一副慈母做派,旁边的男人小心翼翼护着她。
这是她爸妈,上次两个人回家剑拔弩张,吵架的话题永远是生儿子,在她奶奶的耳濡目染下,程亦芝从出生的那一秒开,始就走进了彻头彻尾被嫌弃的人生。
他们需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养老送终,承载他们的爱意长大,变成程家的一分子,却仿佛忘记掉这个生下来的女孩子,同样篆刻着两个人的印记,是一条有无限可能的生命。
她妈在她七岁那年被检测出来身体问题,再难受孕,算命的说是第一胎命格太硬。程亦芝在那一年被贴上扫把星的标签,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是她断了程家将要延续的香火。
从小到大,从始至终,没有人告诉她知识有用,未来会来。他们只告诉她女孩没用,不值得被爱。
远处的天有淡淡的红色云朵,黄昏将要到来,空气却依旧好闻。
在作文里描写雨过天晴,总爱写泥土有青草的芬芳,城市变得一尘不染。
一切都是新生的意思。
对面大楼的钟快指向六点半,杀人犯自杀已经过去要十五个小时。
程亦芝跨过了顶楼的栏杆。从这里落下去不会影响别人,又能被人看到。
底层的硬质地面已经有裂缝的痕迹,头发被风吹起来。
她爸妈不知道还会不会记得她,在他们有了儿子之后。
如果不被记得,没人去墓地看她,她是不是就会在魂灵的世界消失掉。
可没关系,四七也会在魂灵的世界消失掉,因为没人记得他。
六点二十九,程亦芝义无反顾跳下去。
那时她爸在问她奶奶最近身体怎么样,她妈坐在沙发上,肚子里的孩子轻轻动了一下,家里的博美叫得很凶,狗粮盆子被掀翻,厨房里是家政阿姨刚炖上的排骨。
「咚」的一声,声音很大。
放在房间里的手机亮了一下,定时微博在她落地的那瞬间发了出去。
世界安静了。永远安静了。
张四七是个杀人犯,杀了两个人,喝农药自杀,死的那年十九岁。
程亦芝和张四七相识近十一年,这十一年都被程亦芝写在一条长微博里。
遇见张四七那年她七岁,没人爱也讨人嫌。
张四七九岁,四岁被人贩子绑走,因为脚有六指卖不出去,最后被人贩子泄愤似的切下指头,扔在路上,被一个捡垃圾的老头捡到养大。
四岁时他还不会写字,只记得家乡有棵很大很大的树,名字读起来发「四」与「七」的音,老头让他跟自己姓,叫张四七。
程亦芝和张四七,一个物质富裕,精神溃烂,一个物质缺失,自娱自乐,论起惨来,也不能分得清谁更惨,只是两个人都不好过。
张四七遇见程亦芝时,正在跟着老头捡破烂,程亦芝手里拿着一个塑料瓶子,剩最一口水。
看着他的目光,程亦芝把最后一口水喝掉,瓶子递给他。
接过瓶子,张四七向她弯了弯腰。小姑娘看着,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糖,带着外衣袖子起来一点,胳膊上有暗红色的瘀伤。
张四七很久没吃过这种东西,他和老头挣来的钱只供得起基本生活,他也注意不到小姑娘的伤痕,他身上总是很多伤。
小姑娘把糖放在他手里,这是他的生活里除老头以外第二个人对他释放善意。
张四七见过一些不好的人,他们作弄他或者作弄老头,瓶子踢来踢去,掉进水坑或者掉进泥地,但一般见到的人都会离他们远一点。
他很脏,老头很脏,他们周围的空气或许也很脏。
张四七总是听到大人告诫小孩——这就是不好好读书的结果。
这是无可厚非的事,但张四七依旧会难过。
他没有读过书,他的三餐要靠拾荒才供得起,可这本不应是他的生活。
程亦芝给了他两颗糖,他分给老头一颗,老头没要,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吃。
后来他经常遇到程亦芝,程亦芝每次过路都会给他些吃的,甚至给他钱。
他不知道她的善意来自哪里,但她总是对他好。
张四七偶尔看到一些瘀痕,相比之下,总觉得她的伤轻得多,可是伤疤存在,张四七就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老头生活很差,但做人很好。
他告诉张四七要说谢谢,要记得人家,要知恩图报。每一句话张四七都理解,但没有地方可以报恩。
老头只说你记得就好,恩情总是不急于一时还的。
在张四七遇不到程亦芝的日子里,她都会被一个男人接走,男人有一对双胞胎姑娘,和程亦芝一所学校,男人来接她们放学,偶尔会捎上程亦芝。
程亦芝提到过那是隔壁的邻居,她爸妈说是个不错的邻居。在她年幼的感知里,还是在妄想着讨好爸妈。
她很乖,考好成绩,做好学生,认真懂礼,相信爸妈说不错的人大抵是个好人。她希望不用遭受骂声,摘掉「扫把星」的标签,她爸妈好好抱抱她,接她放一次学。
但在程亦芝活着的十八年里,一次都没有。
家里的博美来到程亦芝家时只有一个月,她爸在投资商那里讨来的,不是为了送她,是为了讨好投资商,拉上进一层的亲密关系。
八岁的程亦芝搞不懂成年人的商场话术,但在她爸随口说送她之后,这只狗的到来给她匮乏的精神添上一笔,构建出这是我爸妈送我礼物的虚假幻想,终于有地方可以寄托情感。
博美的名字是她和张四七一起取的,她跟张四七培养出默契,在四点放学之后总会见一面,张四七风雨无阻,程亦芝偶尔缺席。
程亦芝抱着狗到张四七面前那会儿,他刚从犄角旮旯里捡出瓶子,衣服上沾染着奇怪东西,他伸出手一下下地扒着,妄图掩盖那些很脏的污痕。
她那时心很大,想要向张四七证明她收到了父母的礼物,以此炫耀承受到了父母的爱,但是忘记掉张四七离家五年,连父母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不堪。
可张四七总是带着淡淡的笑看着她,他从未期待和她相依为命,同病相怜,他接受她的善意,给予她的回报也只有祈求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在起名字的时候,张四七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想用一个高大上的名字来昭显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其实那时的他还不懂「情感寄托」这样的东西,但他知晓这件事情很重要。
博美不是纯种的,脖子下面有一圈颜色深一点的毛,形状像是一个兜子。
程亦芝和张四七嘀嘀咕咕很久,张四七随手指着狗的那圈毛,说叫兜兜行不行,程亦芝顺着手指看过去,看到博美身上的一圈杂毛,趴在路边的博美叫了一声,程亦芝笑起来。
狗的名字很草率被敲定,张四七总觉得背离了程亦芝的初衷。
程亦芝却丝毫不觉,在她年幼的认知里,她会好好照顾父母送给她的狗,给它起赋予意义的名字,这才是程亦芝的情感寄托。
十二岁,程亦芝在夏日炎炎的午后,成功与小学告别,也告别了她最清白最无谓最勇敢的年少。
路两边的树投下一大片阴凉,从小学到家的那条小路,是程亦芝最后一次以孩童的身份走。
她踩在树叶透析太阳的光斑上,听到夏日蝉鸣,声音晃进耳朵一声又一声。
阳光洒在女孩的身上,脸上的细小绒毛都泛起金黄颜色,在路的尽头拐弯处站着的是张四七。
张四七在十四岁那年,终于成为孤家寡人,老头突然倒下,猝然去世,他缺席了程亦芝许多天的四点约会,又在程亦芝小学毕业那天突然出现。
程亦芝仿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出现,白色 t 恤洗得干净,脸也干净,身后没有常见的大麻袋,人站在背阳的地方,抬手挡住左边被太阳晒到的脸。
十四岁的张四七,身姿挺拔,面容硬朗,手里拿着一个小盒子递给程亦芝。
老头死在夏季初,张四七整整消失了一个月。
如何办的葬礼,如何度过的难挨时光,他只字不提,只是在她毕业的时候出现,塞在她手里一个小小的包装精美的口琴。
他不说话,但她知道——毕业快乐。
程亦芝长达两个月的暑假,让张四七高兴的是,再没在她身上看到细小的伤痕。
夏季的第一场雨来临,程亦芝走进了张四七的家。
少年的家很简陋,在角落里塞着一些塑料瓶子和破纸板,唯一值钱的东西是矮柜上一台上了年头的电视机。
程亦芝想起来老头。
第一次见老头,他笑着夸她是好姑娘,那是程亦芝第一次获得老人的夸奖,她昂着头冲人家甜甜地叫爷爷。
这是一个和她奶奶完全不一样的老人,有的老人挺直脊梁,一生清贫,也会对人释放善意。
无论是对程亦芝,抑或是对张四七,一视同仁。
张四七和程亦芝第一次一起吃饭,张四七问她选了哪所初中,小姑娘的笑容收起来。
她小升初考得很好,家里却没人在乎,图方便选了离家最近的一所普通初中。
程亦芝在十二年的打磨里,终于放弃从父母那里得到爱意。
张四七也不再拾荒,他去了一家黑网吧打工,干活麻利,端茶倒水,跟着学修电脑,日子过得终于不像之前那样差。
张四七下午有班,带着程亦芝出门时递给她家里唯一一把伞,程亦芝边接伞边和他说:「我隔壁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张四七看着她,程亦芝说过那个人是好人,他以为她在因为离别难过,想要安慰却说不出恰当的词句,又因为被催得紧,话没出来就跑进雨里。
十二岁的程亦芝站在破败房子的门口,看到十四岁的张四七被细小雨水微微打湿。邻居家的叔叔在暑假刚来就搬走了,程亦芝和他们渐行渐远。
两个人终于被逼着成长,在离别与死亡里,童年的看似快乐被隔开,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河渠。
一整个假期,老太太变本加厉地折磨程亦芝,十二岁的程亦芝已经被她满心编排着如何嫁人,拿到不低的彩礼。
她妈天天被老太太指着鼻子骂,和丈夫三天吵一次架,稀奇古怪的偏方尝试一次又一次,依旧对生儿子这件事勇于尝试,满怀热忱。
没有一个人在乎程亦芝怎么过活,除了每个月月初打钱时被骂赔钱货,连多余的话都不和她说。
整个家都从内里坏掉了,却从来没人尝试去看看生活为何是现如今一地鸡毛的样子。
初中开学前一天,是张四七的生日。
程亦芝拿着蛋糕站在张四七家门口喊:「生日快乐,张四七!」
声音穿过门板,和着屋子里热水壶的声音一起发出来。
张四七的生日是按被捡到那天算的,老头在的时候,这一天他可以吃到鸡肉喝到排骨汤。
他没被老头亏待过,只是今年的生日换了人陪他过。
年纪小的程亦芝记不住旁人生日,在讨好爸妈奶奶的路上乖巧懂事,按时回家,认真学习。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小升初的夏天可劲撒野,而张四七迎来了这一生中第一个蛋糕。
窗外薄暮余晖,树叶飘下来在外面打个旋。
程亦芝从小到大没人给她过过生日,张四七从小到大没有吃过一次蛋糕。
两个少年挤在闷热的屋子里,插上蜡烛,火炉上的水壶发出「嘶」的气声,就在这样的环境下,两个人以极尽正式的方式吃掉了这一生第一个生日蛋糕。
张四七在蜡烛点燃的瞬间被程亦芝要求许愿,她一本正经看着他,一副比他还要期待愿望兑现的样子。
小姑娘轻轻笑着,她不知道,张四七其实许过很多次愿,哪怕没有蛋糕,哪怕不是节日,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天都在日夜期待,希望有回家的一天。
许过愿的张四七看着她眉眼,跟着她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看着她笑,认真听她说话,拿最真挚的姿态面对她。
永远是一副我会站在你这边的样子。
张四七和程亦芝的关系被很多东西相互构建,牵扯得越发深厚。
程亦芝的成绩依旧很好,她开始期待走出去,奢望一个更为明亮的人生,不用在老太太的游说下早早地定亲,到了年纪就嫁人。
老师经常站在讲台说知识改变命运,说得多了,程亦芝便坚定不移地相信。
张四七长久地陪着她,中考的门外站着许多家长,在其中混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
程亦芝听到很多母亲说给孩子的话语,温柔的语调滑过耳朵,而她站在张四七面前,看他拍拍她的头,说出一句:「加油。」
夏季的微风吹过来,人间的事物都跟着晃动,有的家长离开去上班,有的家长为儿女留下来,张四七在其中长久地站着,等过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数过一秒又一秒的时间。
别人有的陪伴,程亦芝终究会拥有。
从考场出来,程亦芝走向张四七,他额头有落下来的汗,一滴滴滑过鼻子。门外的少年少女高声吵闹,程亦芝的目光越过张四七,看着正在过马路的男孩。
男孩走过绿灯亮起的斑马线,穿过热闹的人群,走进一家超市。程亦芝看着男孩的背影和被风吹动的衣角,说话的语速渐渐缓慢。
张四七跟着她的视线看。
视线收回的那一秒,程亦芝说出嘴里的话:「你怎么每一场考试都等我,热不热呀。」
张四七接过她的书包,拿过她递来的纸巾,「没事儿,等你高考,我也来陪你。」
是过半的夏日,是十五岁的程亦芝和十七岁的张四七。
是我期待着你高考的日子,从而走向飞黄腾达的美好生活。
可是最终,谁也没能等来三年后的高考,谁也没能走向更为明亮的人生。
录取通知书到来的下午,落下那年夏天第一声雷。
程亦芝数十年的隐忍,在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那天爆发。
老太太终于按捺不住,妄图阻止程亦芝继续上学,她对程亦芝将来结婚的彩礼念念不忘,怕她读了书有了主见,万一上了大学就不会再老老实实,听其打发。
老太太在和她爸妈嚷嚷着让她别上学,订个婚去当童养媳的时候,程亦芝去厨房拿了把刀比在脖子上,眼睛红红地看着这个人。这个在法定亲缘关系里是她奶奶的人,这个只惦记着她能讨来多少好处换来多少利益的人。
她爸开口要说出来的「都听您的」就这样卡在嘴里。
她恶狠狠地说着自己要上学,不然就报警,自杀,上网曝光一样来一遍。常年隐在背光处的恨与失望终于爆发出来,程亦芝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挺直脊背,试图与她所有的家人来一场恶战。
她爸最后选择妥协。他的小公司好容易走向更高的地界,面子上要看起来干干净净,不能在紧要关头染上污点,程亦芝但凡不妥协,总有各种千奇百怪的闹法。
上高中的事情最终还是被敲定,老太太骂了她很久,在她做饭的时候,拿热水烫了她的手。
在七月初,在炎炎夏日,在太阳升起的朝阳面,程亦芝仿佛看到每一个十二月寒冷的冬。
十二月,寒冷的冬真正来临,程亦芝逐渐失去走向更好人生的欲望。
高二的冬天,程亦芝学会了吸烟,跟张四七学的。
张四七阻止过她很多次,她每次都仰着脸看他不作声。
张四七在网吧烟雾缭绕的环境里学会吸烟,网吧的老板每次都说着什么,生活太难,不如抽烟。
张四七不知道别人的生活什么样,至少他的人生怎么都算不上好过。
烟是最廉价的烟,不好闻的烟草味道滑过喉咙与肺管,呛得人咳嗽一声,程亦芝就这样跟着张四七吸烟。
吸完烟之后,生活会不会好过不知道,但眼泪会从眼眶里冒出来,至少心里会好过。
程亦芝站在窗口吸烟,外面成片的雪花落下来,张四七看到她包里的成绩单。
打他认识程亦芝起,她就没考过这样的成绩,个位数的物化生,不过百的语数英,成绩排名在七百名开外,程亦芝摆着一副如何都救不起的表情。
张四七记得,她高一每次都是年级正数的前五十,现如今是年级倒数的后一百。
张四七想不明白,就抬头看她,她依旧站在窗口吸烟,一根接一根。
他带点恼,拉着她到破旧的椅子上坐下,直直看着她,成绩单扔在面前。
他比谁都知道她期待什么,想要摆脱什么,也比谁都知道她心里装着的少年多明媚,她花了大力气想和人家比肩。
「程亦芝,这啥?」张四七看着她,她依旧咬着一根烟,低着头不说话。
窗户的缝挡不严实,外面的风顺着吹进来,成绩单被吹起一角。
「周博奕也考这样?」藏在心里的名字还是被说出来,划出来一条血痕。
她对张四七说过很多次周博奕,从初三说到高二。
「你别说这个,我不想上学了,张四七。」藏了三个月的念头终于宣之于口,她看到张四七睁大了眼。
张四七看着她,外面的雪更大了,隔着窗也看到大片大片的白。
她说:她要上大学,要离开,要过好的日子,要不用遭受老太太的骂与欺负,要不用再把刀比在脖子上。
她说:周博奕成绩很好,会弹钢琴,好羡慕。
她说:要努力上高中,要好好学习,不要让她爸妈看笑话。
现如今,她拿着很差的成绩,说:张四七,我不想上学了。
其实在中考的时候张四七看到了周博奕,他跟着她回头,看到人过马路。
他陪了她十年,她以为他不知道的,他都懂,所以他不能接受她说不上学这样的话。
事实上,没有人再比他盼望程亦芝有一个不用忍辱负重的人生。
因为这世间谁都抱有期望,期待少年时代遇到好的人,希望被人爱,渴望同生共死,积攒所有回忆,磨平所有疼。
程亦芝是这样。
张四七,也是这样。
「为什么不想上学了?」张四七蹲下来,和她持平。
廉价香烟被程亦芝咬在嘴里,她依旧看着地面。
今年的冬天很冷,天气预报上的温度一直都在零度以下,外面的雪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程亦芝,你拿刀比在脖子上,为了上高中闹得人尽皆知,就是为了高考前一年不要去上学了吗!」张四七看着她,看着看着突然就红了眼眶。
风打窗户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呜咽。
他哽咽着问她:「为什么,你告诉我,行不行?」
中考那年夏日炎炎,他擦着汗对她说,等到高考,我来陪你。
他明知道或许那是生活里送她的最后一程,他依旧盼着她走,走去更高的地方,离这个地方远一点。
老头说你要惦记着恩情,他时刻谨记,她的渴望他全记在心里。
可程亦芝低着头,一言不发,不告诉他未来的方向,也不和他讲遭受的苦楚。
来年春,程亦芝家请了家政来照顾老太太,她和张四七闹过一场之后住了校,家里人依旧无所谓的态度,只有老太太不间断地骂。
高二下学期,程亦芝很少能见到张四七,她两周放半天,一月放一天,像是提早进入了高三生活。
张四七变得忙碌起来,每次和她见面都是匆匆赶来。
他不说他在忙什么,只是程亦芝看着,看着他手上露出来的伤。
程亦芝知道他对她失望,可是她却从不解释,只是低着头看他手腕,看他胳膊露出来的地方,又回忆起她自己年少时留在胳膊上的瘀痕。
请的家政请了假,换了人来替几天,人是从小地方来的,很难在地图上精准找到,姓很少见,叫寺桂芳。
这个家政很讨老太太喜欢,伺候人尽心尽力,说话好听。
一次周末,程亦芝看到家政在工作做完后和老太太在一起说话。
晚上去学校的点,程亦芝拿着收拾好的东西从房间出去,家政在和老太太讲她家乡的槐树,说是很大的树,几个人都围不住,年年都有人去祈福,听说祈求子嗣很灵的,保准能让老太太儿媳妇生儿子。
程亦芝先去看兜兜,家政为了照顾老太太的耳朵说话很大声,程亦芝被迫听到每一句。
喂了兜兜一把狗粮,老太太在问家政有几个儿子,家政回她有三个,她儿媳妇也刚生了一胎,也是儿子。
老太太缓慢地一声声和人家说儿子好,儿子好。
兜兜栽着头吃狗粮,时不时冲她叫一声。
程亦芝对它笑。
家政聊着聊着,突然换了话题,说到家乡十几年前丢过好几个孩子,清一色的男孩,她本家的一个弟弟就丢了孩子。
老太太对男孩从来就向往,听到这儿一声声喊着造孽,程亦芝听她一句句骂着人贩子,收回了喂兜兜的手。
在门口换鞋的时候,家政一句句在说她本家怎么样怎么样,说那人贩子还有人看到样貌,就是不知道抓到没有。
程亦芝拧了门把手,开了门,兜兜冲她喊了一声,老太太的哀叹声停下来,叫了一声小白,让家政再去给狗倒些狗粮。
门被关上,程亦芝走在春天的夜晚里,凉风吹起头发,拂过脖子。
家里的博美叫小白,是公的,老太太很喜欢,她爸妈都听老太太的,只有程亦芝和张四七叫她兜兜。老太太从不听取她的意见,她只说姑娘家向来做不了顶梁柱,说的话更是不能听。
之前兜兜是程亦芝对爸妈的爱的情感寄托,后来伴着时间一寸一寸地长,她早已被这一寸寸磨平,兜兜在她眼里,更像是她和张四七对彼此的情感寄托。
在那个午后,在那个捡瓶子的少年和她一起起名字的午后,程亦芝把他归进她的群体,赋予他紧紧相依的意义。
春天的风吹过路旁公园的湖,湖水跟着晃起来,一圈一圈的波纹里,绕进了许多故事。
程亦芝逃了课,在小公园看晃起来的湖水,她已经逃了好多次课,捡了块石头扔进湖里,水散开层层波纹,老太太和家政的声音在耳朵里冲撞,程亦芝突然直了眼。
在张四七的零星记忆里,家乡有一棵树,他年幼的用词里,说那棵树很大很大。
家政说她的家乡有棵好几个人都围不住的槐树。
张四七讲他名字的来历时,说名字发「四」和「七」的音。
家政说她姓寺,本家的弟弟家丢过孩子。
春天的夜晚越发凉了,对面刚建的大楼上有个时钟,时钟亮着灯,指向七点四十出头。
程亦芝起身,转头往家的方向跑,家政八点下班,没有事情就会走得早一小会儿。
跑步起来需要六七分钟的路程,由于路程太近,不好打到车。
程亦芝听到风声呼啸而过,她从遇见张四七开始,就知道他心心念念着回到家乡,心心念念着和他爸妈一起。
风声越来越大,程亦芝越跑越快,张四七对她很好,这是她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到楼下的时候,大楼的时钟指向七点五十,程亦芝站在电梯口等,上楼怕错过,她数着电梯一次次落下。
第三次下来之后,家政走出来,手里提着些老太太送的东西,说是回去带给她小孙子。
家政出了电梯门,程亦芝站在一旁,跟着她身后,叫了一声阿姨。
家政回过头,看到头发略微凌乱的程亦芝。
「咋了,姑娘?」家政认出她来。
程亦芝却怔在原地,她慌张跑过来,并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去问。
电梯上升下落,程亦芝说出话来:「阿姨,就是您刚和我奶奶说的村子叫什么?我……我之前在网上遇到一孩子找家人,就想问问您。」
家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话题很突兀,但是又好像没什么可以辩驳的地方,村子名字被讲出来,家政又答应回去问问本家的人,看看能否找到线索。
程亦芝道了谢,送着家政离开。
夜晚的月光洒下来,程亦芝看着露出来的半轮月,清清冷冷,照得心口都是凉的。
熬过又一年春夏秋冬,在冬的尾处,迎来了新年。
程亦芝除夕的夜晚没在家过,她一身反骨地走出家门,和张四七打了电话,之后张四七骑着刚买的摩托车,在小区外小路的拐角处等她。
除夕晚上的天色很好,夜空中悬挂着一颗又一颗的星,路两旁的树没有叶子,光秃秃的枝丫延伸出去。
两个人戴上头盔,程亦芝坐上了张四七的后座。
十七岁的程亦芝,十九岁的张四七。在行人稀少的马路行驶,途径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春晚开始了两个多小时,在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里,数着时间是又一年的新年。
这一年的冬格外冷,程亦芝拽着张四七的衣服,往来的风拍在头盔上,张四七看着前方笑。
他第一次载着他的姑娘,在除夕的夜里,奔赴她从未去过的地方。
这段路,成为张四七人生里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
他们的目的地是郊外的一片空地,人烟稀少,是放烟火的好地方。
张四七买了一些烟火,搬下来放在空地上。彼时,已是晚上十一点。
程亦芝席地而坐,眼睛被月光照很亮,就这样看着天。
热水被送到她面前,张四七坐在她旁边,陪着她看亮闪闪的天。
风一下下吹着,张四七从没买过好的袄子,他的袄子御寒效果很差,脖子露在风里,却依旧仰着头。
十二点的倒计时,城市的第一朵烟花绽放,张四七看到那朵红光,眼睛眯起来。
「新年快乐,张四七!」
程亦芝看着天空向他喊,张四七起身点燃他买来的烟火,大的四方礼炮里,飞上天一簇又一簇,张开一朵又一朵的彩色烟花。
……
「新年快乐,张四七!」
「生日快乐,张四七!」
每一次都是这样,冬季的新年和秋季的生日,每一次都是她喊得最大声,每一次都是她把祝福最先说出来。
每一次都好像是她要证明最真挚的情感。
张四七看着消逝的一朵又一朵烟花,站在郊外寒风凛冽的空地上,听到女孩喊声落下来的细微回声。
「新年快乐,程亦芝。」
「年年快乐。」
烟花只是一瞬间就消失,整座城市的热闹也只有短暂的半小时,最后剩下零散的几多烟花绽开又消逝,张四七拿出了那张塞在口袋里的银行卡。
「给,程亦芝。」卡被塞在她手里,张四七缓慢地说,「你想去哪去哪,想去干啥干啥,要是不够,再添。」
她说她不想要去上学,张四七如何劝都劝不动,她的成绩越来越差,落到年级倒数几名。
张四七不知道她藏着什么事,她失去学习的欲望来得毫无征兆。
可他还是期待她有好的生活,至少不能待在这里,被重男轻女的一家子欺负,被老太太编排着嫁人,被安排好一生的轨迹。
她去哪里都好,不愿意和他一起也好,怎样都好。不在这里就好。
张四七一个人打两份工,一天睡四个小时,在工地搬砖和水泥,落下一个又一个的伤,接了黑网吧的一些私活。
生活被他劈成两半,可无论是哪份工作,都是在为程亦芝而活。
这世间有很多人不懂的道理,例如人类向来不懂爱为何可以主宰人的生命。
爱为何可以主宰张四七的生命。
他十四岁之前的每一个生日愿望和新年愿望是回家,而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是程亦芝所愿皆可达成,长此至今。
老头说的是报恩,没让他为旁人豁了命,可他心甘情愿为这个姑娘不死不休。
短短一年,加上他此前积蓄,在卡里存进八万块钱。
这张卡塞在程亦芝的手里,而他十九年最大的奢侈,是一部老年机,一辆二手摩托车,一场烟花。
冬天的风永不停歇,张四七永远是一件褪色的廉价袄子。
他住在简陋的小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台旧电视,五年前如此,五年后依旧。
卡被塞回去,程亦芝只是看着他,她一贯这样,遇到不想妥协的事情就抬眼看着他,不发一言。
烟火的声音彻底寂静,新的一年终究到来。
「你别给我了,张四七,我用不着钱,也哪都不去。」程亦芝紧了紧衣服。
张四七愣了一下,要开口说的话卡在嘴里,瞳孔一瞬间放大。
「你哪也不去,也不读书,你要干吗?啊?」他嘲她吼出来。
「那就随便怎样,能活就活。」头发扬起来,在冬天划出一道弧,程亦芝拢一下,语气却没起伏。
「你这样子跟死有什么区别!」张四七手捏在一起,微微发着抖。
「那就不活了啊!那就去死啊!」她站在他面前,比他声音还大得吼出来,用了力气推他一下,眼眶红红地瞪着他。
整个劲儿发出来,又低下头不说话。
张四七愣在原地,他和程亦芝从没吵过这么大的架。
两相沉默,程亦芝又抬起头看他,语调平下来,「真的,活不下去就不活了。」
大年初一的夜,万籁俱寂,程亦芝站在风里和张四七说,活不下去就算了。
别为她操心,别把钱给她,别傻乎乎地只盼着她过得好。
她不值得。
她不值得?不值得什么?
张四七骑着车带她回家,路上的家户都关了灯,零星几盏亮着,程亦芝坐在后座,昏黄路灯下,两个人一言不发。
到家的时候是凌晨两点半,张四七握把的手被冻得通红,程亦芝把头盔递给他,哑着嗓子说:「我回去了。」
张四七看她一眼,拧了把手。
他不和她说一句话,程亦芝站在后面看着,看着他骑车的背影。
程亦芝看着他背影消失不见,整个世界的风都向她袭来,层层圈圈,没有一条出路。
而张四七赌气地冒出一种再也不管她的念头,念头只是刚出现在脑海里,夜晚的第一滴泪就落下来。
人生海海,张四七想,她说不值得,又有谁值得。
初春刚至,天气依旧很冷,雪还没化,世界洁白。
张四七住了院,疲劳过度。
一个十九岁正当身强体壮的少年,因为疲劳过度进了医院。
带着饭走进医院的程亦芝,听到自己鞋子踏在地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发出闷响,医院大厅的电视上在播放一则关于罪犯的专访纪录片,程亦芝从大厅穿过,在嘈杂的人声里听不清电视声音,穿过大批的人,站在了病房门口。
开病房门的时候,张四七正坐在床上看窗户外的天,阴沉沉的,透不出一粒光,他穿着病号服,脸色苍白,另两个床位空着,病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视打开,在播和大厅里一模一样的节目。
程亦芝站在门外看着,他回过头,这下看得清楚,唇上没有血色,眼尾降下去,整个人都失去了精神。
「吃饭吧。」保温桶被放在桌子上,程亦芝还带了他的洗漱用具和换洗衣服。
张四七看着她,低了低头,不发一语地接过饭碗。
「不用去打两份工了,也不用拼死拼活,你不用觉得我无路可走,生活怎样都是一个活法。」程亦芝坐在椅子上,看他吃饭,「之前搬走的隔壁邻居,有对双胞胎姑娘,都很漂亮,我上一年见过一次。」
张四七,有些人的活法就是这样,在泥地里,花尽力气,也挣不脱;有些人生来美满,从小到大,都不用体味世界的恶。
「我见过隔壁邻居的姑娘。
「她们谈好的恋爱,有好的人生,上好的高中,学好的爱好。
「隔壁的叔叔四十多岁了,和妻子看着恩恩爱爱,和女儿说话眼角都带笑,一家子在餐厅吃饭,其乐融融。
「我的人生怎么算都算不出有什么好的,摸索也摸索不出来一条路,没有人爱,也不干净。
「可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她们凭什么有这样的人生!
「他们家凭什么阖家美满!
「他踩在别人的头上,剥夺别人的生活,凭什么只有我这么惨,凭什么他们不用抵罪!
「凭什么所有的苦都压在我身上,只有我活不下去!
「凭什么!」
下雪了。
「张四七……」
「张四七,我被糟蹋过……」
「七岁的时候……」
初春的雪,比冬天还要冷。
隔壁叔叔名字叫房松,程亦芝七岁那年,他三十五岁。
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穿好看的裙子,出门被大人拉着手,放学的时候有人接,上学的时候有人送。
程亦芝站在旁边亲眼看着,跟在她们身后一次又一次,最小的妹妹叫姐姐声音很甜,姐姐会摸摸她的脑袋,爸爸会夸她很棒,妈妈会笑着抱一抱她们。
程亦芝每次都在后面看着,身后落下一个又一个印子,这条路上,前面是一家人,后面是她。
形单影只地一遍一遍走,走了五年。
隔壁的叔叔对她很好,看到她会亲昵叫她芝芝,在下雨的时候接姑娘回家会带上她,帮她打着伞,和她说着话。
程亦芝仰着头看她,在心里幻想她的爸爸何时会这样和她说话。
可是幻想没有结果,伤痛分毫不迟滞,七岁的程亦芝睁着眼睛,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在邻居家,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在永无休止的浮沉里,落下一滴泪。
十二岁的程亦芝,在升初中的暑假,在第一场雨落下来的那天,站在张四七的门外和他说:「隔壁的邻居一家都搬走了」。
隔壁的叔叔搬走了,我的苦难能不能宣告结束,我爸妈说他是好人,可是我听话懂事有礼貌,怎么谁也没对我好。
十七岁的程亦芝,在市中心一家餐厅的窗子外顿住脚步,窗子里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姑娘们穿着全市最好的高中的校服,和爸爸在说话,妈妈头发挽起来,和丈夫说话时眼睛带笑,一副恩爱样子。
姑娘们的画板立在桌子旁,露出上面一截,程亦芝掰着指头看着,看着现今四十多岁的男人唇边带笑,戴着金丝边眼睛,西装板正,是成功人士的做派。
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敲,她构建了十年的虚假城堡,在那一刻轰然倒塌。
无数次期待摆脱过去,奢望拥有一个好的人生,她渴望好的人,热爱一尘不染会钢琴的干净少年,熬夜读书,奋力去考好的成绩,以此远离轨迹早已被注定的一切。
小时候羡慕班里最漂亮的姑娘可以学钢琴,却一句都不敢和家里提,期待着总有一天我也会有。
可是人生杂糅进很多东西,从七岁开始,她早已放弃相信世界洁白。
递给张四七的所有吃食,赠予张四七的所有钱财,都是邻居给的封口费,一点点的甜头给到她,程亦芝欢喜拿下,背后哭泣,却和父母一言不发,明知有些发声注定会被堵住嘴巴。
她知道那些东西是脏的,在施舍张四七的时候,却是一副天真样子。
她的善意来自不了任何地方,因为本身她就没有善意。
程亦芝想,也许她从七岁开始就坏掉了,又或者,坏在出生那一年,和她的家人一起。
所有的秘密烂在心里,她当他是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程亦芝看着张四七,张开口,只对他说:「我被侵犯过。」
整整五年。
张四七抬头看着她,直勾勾地看着。
春天的风刮在窗户上,刮到人心里,张四七在心里计算五年的长度。
时间算不出答案,算不出距离,也算不出疼痛。
原来有的疼痛一生都磨不平。
所以五年无法计算的时光里,程亦芝又如何孤独地走,又如何艰难地张开口,又如何沉闷地发出声。
每一年的初春都很冷,每一年的春末都回暖,这一年的春天落下雪,张四七知道,阳光明媚的夏天永远到不来。
眼泪落下来,就落进碗里,带来的吃食都常着苦的味道。
张四七发出一声呜咽,像是杜鹃泣血,把程亦芝抱在怀里,眼泪落在肩膀上。
他每次见她身上都有伤,他不经意地看着自己的伤,在心里计较谁的更重,可是五年里他的伤痕越变越少,她的伤痕却永恒存在。
十九岁那年,所有答案被揭晓,他终于体会到原来人世间属实存在永久的伤疤和消灭不了的孤独。
眼泪一滴滴砸到她肩膀上,他抱着她一遍遍地说:「我永远在这,我陪着你。」
俗世的阵痛终究将人打趴下,下一个新年终究再也到不来。
她们俩看的那一场烟花,是在这世上最后一场狂欢。
夏季末,暴雨天。
老太太坐在客厅看电视,声音调得很大,程亦芝站在阳台看摔烂盆子的金麒麟,兜兜一直在叫。
她向阳台对面的便利店看着,拨出了电话。
是张四七杀人的第二天,被全市通缉的那个晚上。
其实他们原定的杀人计划是今天,程亦芝也是其中一分子,两个人摸了好久的规律,蹲了好久的点,一边在巷子口吸着烟,一边盘算着如何手起刀落,不留活口。
计划漏洞百出,原本就谁也没打算活。
可是变故是在前天晚上,张四七把所有蹲的点都作废,把所有的商量都撕碎,一个人骑摩托车去定好的目标家里,真真正正地手起刀落,血溅到头发上和脸上,他伸手抹一下,在凌晨的燥热夏天里往另一处奔赴。
第一个人死在凌晨一点,第二个人死在凌晨四点半。
张四七摸过地形无数次,来来回回踩过许多次点,程亦芝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在他口里加过工。
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她沾手,从始至终都没想要拉她一起死。
二十岁的他和十四岁的他没有什么区别,依旧心心念念希望世间所有的好处都奔向她。
人死的消息,程亦芝第二天才知道,先是上了热搜,后来才有了新闻报道。
张四七的杀人手法过度残忍,又四处逃窜,热搜压不下去,主播只能在报道里一次次强调注意安全。
兜兜看着电视狂吠出声,程亦芝抬眼看着,脊背渐渐冒出冷汗。
张四七骗了她。
那是他第一次骗她,就做了一个以命相抵的局。
他死掉的第一个人是房松,第二个是害张四七无家可归的人贩子。
他在医院的电视纪录片里看到这个人出了狱,拐卖很多儿童,残害许多孩子,毁了无数家庭,只蹲了九年牢。
即使眼睛被打上马赛克,张四七看着唇角的那颗痣,看着手指上带的那枚戒指,血液倒流,流到脑子里,挤出了四岁那年的记忆。
被毒打的,被饿着的,被砍掉小趾的。
四岁的张四七,刚刚开始接纳人世,对世界开始有记忆的年龄,带给他最深刻的记忆,是无边的流离和数年的噩梦。
所以在他要帮程亦芝杀人的时候,那个人就被计算在内,如果没有活下去的欲望,那么杀一个与杀两个又有什么区分。
人贩子住在邻市,他开着二手摩托车,在只有路灯的夜里,骑了将近三个小时。
一晚上彻夜未眠,该疲累的时间里,他只是睁着眼睛,一直一直在想,如果他死了,程亦芝要怎么办。
暴雨天的夜晚,程亦芝下了楼,伞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抱着兜兜,在卫衣帽子里塞了一包烟,她偷她爸的,烟很贵,是张四七从未奢望过的烟。
雨滴落在伞上,发出一声声脆响,程亦芝挺直肩颈与脊梁,像是要去赴一场永不回的约。
兜兜趴在她怀里,手机塞在袋子里,十分钟之前刚打过的电话,是相伴这十来年的最后一通电话。
张四七站在前面小路拐角处的屋檐下,戴着帽子,看不清表情,烟尾咬在嘴里,红光一闪一闪。
兜兜先跑到张四七面前,冲他叫一声。
眼神缓慢聚焦,慢慢反应过来,张四七蹲下身子,看着博美的白色毛发粘上湿气,眼睛又圆又亮。
帽子里的烟被拿出来,大几百一盒的烟递到他面前。
「抽这个。」
张四七看一眼她,看一眼手里的烟,笑一声,接过来,拿一根给她。
她抽烟是他教的,一开始他们只能抽最廉价的烟,现今换了烟,却依旧是同样的姿势靠在一起。
点火的时候,那点光明明灭灭,烟气散发出来,程亦芝抬眼看着他,他靠墙站着,看对面人家二楼的窗。
窗开着缝,在里面的光就这么透出来,洒下来。
人间那点光全落在他身上,再没有以后了。
一根烟抽完,张四七要走了,兜兜拽着他的裤脚,他最后一次拍拍它的头。
「你看,叫兜兜行不行?」
「行呀。」
「是不是太草率了?」
「就这个,没关系。」
那时候多大?程亦芝看着落下来的雨想,她八岁,他十岁,他爬进窄窄的肮脏角落里为了一个瓶子,摸着身上的脏污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时间分不清楚,这些日子好像很快又很慢,摸爬滚打最后还是到了这么大,可是旁人一生的长度要划好几个二十年,他的一生要停在一场暴雨里。
「我走了,程亦芝。」站起身之后,他和她说话,凑到她的耳朵边,低着声和她说最后一句。
我走了。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兜兜要向他跑过去,程亦芝拽着狗绳,地上剩两个烟头,一个还没熄灭,是再也亮不起的微弱火星。
程亦芝,我走了。
再也没有以后了。
夏天的暴雨落下来,坏掉的金麒麟在垃圾桶,老太太在家里看着电视,又暗恨她这么晚把狗带出去,电视新闻里一遍遍地报道,微博热度怎么也消不散,张四七消失在拐角。
他凑近她的耳朵对她说:「我爱你。」
这是他爱的人,一生也只有这三个字的情话。
自杀的消息上了热搜,程亦芝躲在房间里一根一根地抽烟。
窗帘露出一个角,太阳光照进来,地板上有道长长光线,程亦芝看着看着,眼睛里充满七彩的光晕。
热搜的词条被人点进去看,被人一句句骂,程亦芝看着那一句句说他心里有病的话,点开了「写微博」的按键,页面的灰色字体是「分享新鲜事……」
程亦芝看着看着,终于哭出声来。
张四七死在凌晨三点,一片漆黑的夜,雨下到末尾,「哗哗」声变成「嘀嗒」声。
死之前他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吸烟,烟灰落在地上,积起薄薄一片。
窗外的天黑压压一片,黎明的光滑不过云层,这是最后一次看一看天。
他在小学的路口,等过许多次程亦芝,她缺席的时候,他会在心里小声抱怨,直到触及真相,又在心里思考当年缺席多少次,抱怨多少回,她又在那些永远不会停止的下午沉睡多少年。
张四七的人生没有大的遗憾,在他的认知里,想了爸妈很多年,可是再也没回到过家乡,能回家的被拐儿童有多少,被拐卖的儿童又有多少。
他是后者,前者就逐渐不奢求。
张四七知道程亦芝的幸与不幸,一生空空洞洞,唯一的念头就是保护她,愿她生死有人依。
他不再期待自己叫什么,有没有人爱自己,有没有人能让他叫一句爸妈。
流浪十来年,遇见的第一个对他释放无尽善意,与他生死相依的人,就是他的归宿。
只是,只是,这十九年的人生里还是会有一场遗憾。
雨的末尾终于结束,雨滴滑落屋檐下。
程亦芝喜欢过别的人。
张四七听着落下来的雨滴声,最后一根烟烧到尾根。
我陪了她十一年,她喜欢过别的人。
哪怕仅仅是「喜欢过」,都成为他命里再也驳不回的遗憾。
农药瓶子放在桌上,是百草枯。
他去买药的时候,老板说是剧毒,杀虫灭害很厉害,他点着头付钱,隔壁的门店放着歌,路上人来人往,同龄的少年少女都带着笑,像是抱着人生所有的希望。
而人间的死法有许多种,但一瓶农药喝下去,便谁也无法救得起。
地上积着一小摊烟灰,他晚上去老头的墓前跟他说对不起,保重。日后再也来不了了,若是长出荒草,无人祭拜,也请他不要责怪。
因为这世间或许也无人祭拜他了。
农药瓶子放在桌子上,空空荡荡,时针滑过三的数字,十九岁的少年还有两个月要生日,可是无论如何,都再也醒不来。
程亦芝站在楼顶的时候,看见了这一整个夏天最美的晚霞。这一年的夏日都很阴沉,只有今天晴得不像话。
她知道张四七想让她活下去,可是有些痛,不是有些人消失了就会被抹平。
上小学的时候,她班里有个漂亮姑娘,在文艺汇演上弹钢琴,被爸妈抱着夸真棒。那时候她就想如果有一天她也大放异彩,她的爸妈奶奶是不是就会爱她,可是没人愿意掏钱送她上兴趣班,也没人愿意纵容她。
学钢琴的梦想就这样种在心里,变成执念,念念不忘。
张四七知道她的所有愿望,可是倾尽全力,也送不起她一台钢琴,攒了许久的钱,也只能给她一把口琴。
放在精美盒子里的口琴,被塞在柜子里,她唯一一次在家吹,被她奶奶骂着是在吹丧。
程亦芝想不明白,为什么没人爱她,为什么谁都亏欠她,为什么世间这么多人,只有张四七愿意送她一把口琴,愿意在炎夏的街角跟她说「毕业快乐」,愿意在新年放一场烟花,愿意拼死拼活攒八万块钱,愿意在她生日那天请假,陪她去看一场电影。
她和张四七只一起进过一次电影院,张四七买了两张票,买了单人份的可乐和爆米花,是在她十八岁的生日。
他们看的电影是重映版的《寻梦环游记》,昏暗的影厅里,可乐和爆米花都是她的,张四七没有主动拿过。
电影里的美好她无法感同身受,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想,人被遗忘,是不是就会永远消失掉。
这件事情没有答案,人间的轮回谁也弄不清楚,只是没办法,她想让人记得她,记得张四七。
如果不记得她,记得张四七也可以。
因为她欠了他一件事。
张四七的名字她知道,家乡是哪里她也知道。
家政的电话过了很久才打给她,在她和张四七绸缪生死的一个夜里。
家政见到本家的弟弟是在一年后,程亦芝说的那件事她并没放心上,只是在请长假回家看见人的时候才记起。
那是他们要杀人的半个月前。
她其实一直都存着不告诉他的念头,从问家政开始。
如果他走了,这世界就只剩下她了。
人间是空荡的,苦难的重量压着她,他要和她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苦难的重量两个人可以勉强接得住,但她一个人,只会被压扁。
每次看到他,她就在嘴里念一遍她想要说的话,可是无数次见面,无数次也没能张开口。
她是坏掉的,她无比清晰地认知到,无论是七岁,还是十八岁,她都在欺骗张四七。
即使她无比清楚,张四七无论怎样都会和她在一起,无论怎样都不会离开她,她无比清楚他爱她,却依旧把所有都埋在地里。
可是她剥夺他知道真相的权利。
而张四七到死都不知道,他有一个真正的名字,写在已经被销户的户口本上,端端正正黑色印刷体出来的两个铅字——寺期。
家里人对他满含期待,所以叫寺期。
定时微博发出去两个多小时就被顶上热搜,一个「爆」跟在后面。
评论里骂声与辩白的声音对半,可是无论怎样程亦芝和张四七都只能互相拉扯着彼此过活,生逐渐不再是期盼,死在一起,才叫期盼。
所以他们终究死在一起,以共谋的名义。
评论里有人骂他们杀人违法,无论如何都无法洗白,也有人心疼两人一生坎坷。可无论哪一种,无论日后再如何,他们都再也听不到。
「他们不把我当孩子,我也不拿他们当爸妈。这样,就算打平了。」
「我们两个不叫什么孤苦伶仃相依为命,那叫狼狈为奸。」
「人就是这样死的。作恶太多,遭受报应,这样死的。」
「你看,世界就是这样。」
「他叫寺期。」
程亦芝的微博一句句被人解读,在热搜榜挂了一整天。
但一天后,终于缓缓撤下去,可不同的后续调查又以不同的方式上热搜。
程亦芝的爸妈奶奶被人肉,被骂得狗血淋头,公司股价受到影响,那一阵子,一家子人都不好过。
老太太并没有放弃骂她,兜兜每天爬去门口等,可张四七,程亦芝,谁都没有出现。
人生缓慢流动,暗潮汹涌,死亡并不能带来忏悔,旁人的生活依旧要按部就班地走。
半个月后,事情逐渐被人遗忘,张四七的父母带他回家,立了墓碑,以后年年都会去看他。
张四七的父母去程亦芝家闹过很多次,老太太被气倒,生了大病,在医院里靠呼吸机度日,程亦芝的母亲生了孩子,早产儿,检测的时候即使说是男孩,生出来也是个姑娘。
有人要承担新的苦,只是这一家子终究学会收敛。
程亦芝的墓渐少有人来看,自张四七死去,这世上再无人爱她。
世界的洪流里容纳很多人,而很多人也是这样逐渐被遗忘掉。
但如果有下一次,她希望张四七平安顺遂,阖家美满,别再犯傻,为一个人搭进去一生。
程亦芝从没思考过,她和张四七究竟算什么情感。
是爱情也好,是什么都好。
那不重要。
秋季初,时钟敲过零点就是张四七二十岁的生日,这一次的生日,再没人向他喊生日快乐,也再没人看着她笑。
外面是阴天,月亮被挡住,光绕不过云层。
天不会亮的。
张四七家的墙上,挂钟一点一点地走,划过五也划过六,被挡住的月亮带着云层隐下去,天边冒出一点点的白光,染着些太阳将要冒出头的红,颜色层层分明,半个小时以后,就是黎明。
天将要亮了。
□ 黄时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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