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我夫君来给我送休书那晚,我们身体互换了。我替他领军北荒,他则代我留在这四方宅院,被他母亲罚跪、被他姨娘算计。我得胜还朝时,一眼没有望向他,一如他当日。这次,是我要和离。1我的夫君喜欢这位他刚带回的姑娘,这几日我都看得出。她明媚又有才气,大胆又娇俏。敢上青楼与文人们吟诗作对,被揭穿女儿身时艳惊四座,她吟诵月亮的诗篇叫内阁的学士们心向往之,纷纷赞她洒脱狂傲,诗如其人。她把这京城的姑娘们都比成了笼子里的...
盐选专栏名:《金雀囚:素手破樊笼》
作者:@星星海里捞月亮等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我夫君来给我送休书那晚,我们身体互换了。
我替他领军北荒,他则代我留在这四方宅院,被他母亲罚跪、被他姨娘算计。
我得胜还朝时,一眼没有望向他,一如他当日。
这次,是我要和离。
1
我的夫君喜欢这位他刚带回的姑娘,这几日我都看得出。
她明媚又有才气,大胆又娇俏。敢上青楼与文人们吟诗作对,被揭穿女儿身时艳惊四座,她吟诵月亮的诗篇叫内阁的学士们心向往之,纷纷赞她洒脱狂傲,诗如其人。
她把这京城的姑娘们都比成了笼子里的雀儿,畏缩又小家子气。
所以当老夫人问起这几日夫君可有留宿在我这,我垂首,她颇为失望地看了看我的肚子时;当我从小带大的侄子徐修远只粘着她,装病躲我,抱怨我无趣严苛时;当夫君避开我期待的目光,将一纸休书放在我桌子上时。
我真的很羡慕,甚至是嫉妒她。
从他从北荒回来,我等了三个晚上,却等到他亲自把休书送到我房里。
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仪敷衍地坐下,尝了几口菜:
「我听说你今天去母亲那里了。」
「嗯。」
我小心翼翼地为他斟酒,老夫人叮嘱我要做好准备,她今日一定会让徐子仪来我这里。
「难怪。」徐子仪眼中闪过厌恶,「她将我训斥了一顿,叫我不要宠妾灭妻。」
「我没……」
「旁的话我也不愿说了。」徐子仪掏出那封休书,「萱梦说,她这辈子只要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早想过这一日,却没想到来得如此快。
「若非还念旧情,夫君为何今夜还来琼月这里?」我还想从他眼里看出一丝不舍。
他似乎喝得多了,神志不大清明,我忙过去扶住他。
他身子滚烫,意识到了什么,愤怒扫落一地羹汤。
我吓得后退一步:
「夫君……」
他一步步欺身上来,叫我退无可退,坐在床边。
他将我下巴钳住,迫使我抬起头看他,他眼中血红:
「周琼月,你连这种手段都学会了。」
周琼月。
我们半年未见,称呼已如此生分了么。
我们一见钟情,四年的夫妻情分比不上他口中「萱梦姑娘」带来的新鲜感。
我仔仔细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剑眉星目,喜怒鲜形于色,是我爱了七年的徐子仪不假。
「还要我帮你脱吗?」
我哆嗦着下唇说不出话,低着头解开外衫。
我精心挑的月白色衫子瘫软在地,上头绣了我们定亲的美人梅,那枝梅花是他跑死了两匹良驹从北荒为我带来的,只为博我一笑。
那件水红色鸳鸯合意小衣,是深夜我绣的,绣得两腮滚烫。曾经耳鬓厮磨时,他促狭地抢过来细细打量,看得我耳根滚烫,忙去抢夺,却被他奸计得逞,抱个满怀。
我的眼泪一滴滴掉下来。
九月的风透过窗牖吹进来,昔日柔情似冰刀一层层刮着我的心。
我听见我颤抖的声音:
「君已属意他人,又何必如此侮辱琼月?」
徐子仪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你若见过她,便会知道你有多么恶心,后宅待得久了,连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周琼月,你不记得当初说了什么,你说你怕生孩子,你说再等等,我都依你。」
「等她来了,你倒是不怕了?」
我只记得全身疼得剧烈,仿佛我生了满身恶疮,让他避之不及。
我死死抓着当初我们定亲的那支梅花簪子,上头的梅花纹样尖锐,将我的手心刺得血肉模糊,而我竟然察觉不到痛。
章台柳巷里最廉价的娼妓恐怕也能得一点温存,黑暗中他匆匆拉起被子睡下,似乎是被我恶心得要命。
我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整夜的风都从身子里穿过。
早知这样……早知……
早知你心意已转,我宁愿你死在战场上,何必傻傻地盼你回来,日夜在佛前祝祷,求战场刀剑若无眼,都落在我身上,不要伤我心上人分毫。
我缩着身子,咬着下唇哭了一夜。
一切是从那天开始变的。
2
将军打了胜仗要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三日前我便开始收拾将军府迎他,清晨亲自盯着灶上的鸽子汤;听说车马入了京,我忙不迭梳妆,看着妆奁中的首饰犹豫不决,连丫鬟绿珠都瞧出我的心思调笑我:就戴那支订盟的美人梅簪子,定叫老爷爱不释手。
远远地瞧见将军坐骑,照夜雪白的影子,门口小厮们已经欢呼老爷回来了。
我看见了我日思夜想的夫君,徐子仪,他似乎瘦了些,想必是战事吃紧,操劳太过。
他翻身下马,却不瞧我,反而温柔地掀开了马车的帘子,一个姑娘迫不及待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水蓝色的裙摆像朵喇叭花在空中绽开,朝气又明媚。
「又调皮。」我的夫君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姑娘吐吐舌头,毫不在意的样子。
「夫君……」
我才要说出口的话止住了,因为这姑娘像小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
「你就是将军夫人呀。」这姑娘笑嘻嘻地打量着我,「我听子仪说起过你,虽然你跟他为爱私定终身被人指指点点,但你们嘛,都算封建制度的受害者。」
封建制度是什么意思?
……他把我们的过去和这位姑娘说了吗?
我心里有些不自在。
「好好好,吾儿回来便好,瘦了也黑了,」老夫人情不自禁滴下两滴泪,「当初你哥哥去得早,所幸子仪还争气,像你父亲……」
「娘,这好好的屋里不坐着,倒站在门口,好像咱们这么大个将军府找不出个说话的地方似的。」周姨娘一笑,眼角胭脂痣都讨喜几分,她笑着搀老夫人进门。
寒暄了一阵子,妯娌丫鬟们簇拥着老夫人往东暖阁去。
「夫君,我炖了鸽子汤,等……」
「这几日我与萱梦姑娘有些事要料理,不必等我。」
我一愣,忽视心头的疼,低下头轻声答了句好。
「子仪,她真像你说得那样贤惠诶,都不吃醋的。」那位萱梦姑娘像看到了什么新鲜物件,凑过来将我仔细打量,「长得也好看,真是可惜了,只知道贴着男人,有什么出息?」
「我早同你说过,她们哪能跟你比?」
我呆呆地看着徐子仪,心上忽然蒙上一种屈辱感。
照夜察觉到我的情绪,用脖子蹭了蹭我的脸。
照夜如其名,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夜间疾驰如闪电照夜,故名照夜。
当初照夜还是我接生的,它性子烈又难驯,偏听我一个人话。
那会徐子仪还是个拖着鼻涕的小孩,被照夜一脚踢进泥坑里,哭着去找先将军。
先将军是个慈父,他架不住徐子仪缠他,告诉他一条捷径:去讨好那个喂马的小姑娘,也就是我。
我父亲是马场的驯马人,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周琼月。
徐子仪看到照夜对我俯首帖耳时,羡慕不已,他使出浑身解数讨好我,而我性子又倔又傲,黄白之物也未曾放在眼里,倒是难为徐子仪,他绞尽脑汁找来稀奇玩意儿:玻璃珠子,山魈毛编的小人,缴获的马刀,换来我终于同意他摸一摸照夜的毛。
我们也是那时结下的情谊,看起来很不可思议,马奴的女儿和将军独子私定终身,跨越了身份的重重阻碍,终成眷属。
……不过都是旧事了。
3
等我醒来,我看见床上躺着的自己,脸上泪痕未干。
我能看见我?
我慌得去探床榻上我的鼻息,却发现自己手指粗粝。
我慌忙下床,跑到梳妆镜前,却看见镜中徐子仪的一张脸。
……我和他换了魂?
我慌忙掐了掐自己的脸,不是梦。
不等我细细想,就听见外面红玉责备绿珠的声音:
「怎么还不叫夫人,今日十五是要早起请安的,你要让那帮人瞧夫人的笑话?」
「老爷在里头,哪里敢喊呢。」
我忙摇醒徐子仪,看着自己这张脸的感觉颇为怪异:
「夫君,快起来,老夫人那里还要请安呢。」
大约是觉得眼睛酸痛,徐子仪揉了揉眼睛,看到我顶着他的脸叫自己起床的时候,稳重如他,也差点跌下床。
我顾不上其他的,只觉得没给老夫人请安才是第一大事,老夫人从我进门第一天就不喜欢我,那些嫂子们又言语刻薄,一年中也没几个安生日子。
「这事不可惊动旁人。」徐子仪先反应过来,「前阵子京中才斩个妖言惑众的妖道。」
等我们适应了身体,不自在地走到东暖阁时,老夫人身边已经是一屋子女眷候着了。
老夫人满脸慈爱地看着我,令我有些不自在,随后又斥责徐子仪:
「你也是越发金贵了,昨日我听丫鬟嚼舌根呢,说昨晚夫人发了好大脾气,掀了桌子。」
徐子仪顶着我的一张脸,不知道如何应对,只闷不吭声低着头。
这种旁观的感觉很微妙,像神魂出窍。
我想帮他说两句,老夫人就慈爱地拉过我坐在她身旁,摩挲着我的手:
「叫娘好生看看。」
这种慈爱的表情我从未见过,从前未过门时我就见惯了她瞧不上我,冷嘲热讽我配不上她儿子,我自知出身卑微,又敬她是徐子仪的母亲,所以一直忍气吞声。
「娘,昨日是儿子失手打翻了桌子,琼月她哪来这么大力气呢,昨日琼月也辛苦了……」
「伺候夫君,可不是女人份内之事,哪来什么辛苦。」周姨娘挺着肚子,语气不冷不热。
徐家两个儿子,徐子仪的大哥秋日坠马惊厥而死,留下四岁大的孩子徐修远,周姨娘肚子里的遗腹子和几房难缠的姨娘。
周姨娘叫周如玉,出身自江南一个式微的世族,当初徐子仪的大哥打马过江南,一眼瞧见了当垆卖酒的她,一截皓腕,眼下一粒风情万种的胭脂痣,没几日便一乘小轿抬进了门。
她从前性子豪爽,与我交好,后来老夫人把管家的事情交到了我的手里,后宅琐事让我们渐渐离了心,她几番调唆老夫人,不是说我的出身,便是说我不争气的肚子,其实都盯着我那串管家的钥匙。
周如玉盼着管家大权。
徐子仪尴尬地站在那里,我犹豫着要不要替他解围时,外头响起了清脆的笑声。
「谁在外头笑呢?」老夫人问。
「是猴儿姑娘和小少爷放风筝呢!」丫鬟们捂着嘴笑。
「扶我出去瞧瞧。」
外头冬日的阳光好,小侄子笑得开心,追在萱梦姑娘身后,吵着要自己放风筝。
跑着跑着,他一抬眼瞧见顶着我的脸的徐子仪,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喊道:
「我不要婶婶,她坏,她打我!」
庄姨娘见机,忙不迭揽他进怀里,心肝肉儿地哄。
庄姨娘无子嗣傍身,恨不能把修远抢到自己房中养,每回修远念书,她不是送点吃的,就是调唆修远出去玩:
「你说到底是没当过娘的人,哪里知道什么轻重,倘若一时逼他读书逼得急了,把身子弄坏了,可怎么好?」
「这个年龄的小孩子就该玩呢,读书都读成傻子了!」那位萱梦姑娘也开了口,「这叫释放天性!」
老夫人果然冷冷地看了一眼徐子仪:
「你若是不辜负他死去的娘亲,当真好好教导,我便谢谢神佛了,若是你自己生不出孩子,便把气撒到修远身上,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众人忙去哄,徐子仪冷冷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涌上一丝苦涩。
修远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在病床上将这个孩子托付给了我:
「我们家的男人,荣华功名都是马背上挣来的,如今世道好了,我只盼他读书,挣个功名……我出身小门小户,我爹是个教书匠,一辈子读书没读出来什么名堂,倒叫她们当话柄笑了这么些年。琼月,我心性素来极高,不肯同这后宅里头的女人们交好,只认你做知己,我知你心性为人,今后你帮我看着他,莫让他荒废课业,莫走错路……你告诉他,读书,挣功名,是有用的……」
血一盆盆往外头端,她面如金纸,已经没有多少气息,只死死抓住我的手,恳求我答应她。
可修远脾气顽劣,这样的胡闹我不知见了多少次,从前躲懒装病不肯念书,谎话说了一箩筐。
众人蜂拥而上,请大夫的请大夫,端盆倒水的倒水,赶上趟在老夫人面前卖弄,献殷勤。
老夫人自己倒被这阵仗吓到了,回身便骂徐子仪。
众人纷纷作势去拉老夫人,而在我和徐子仪这个角度,恰好可以看见修远这个熊孩子在众人背后冲徐子仪吐了口口水,做了个鬼脸。
徐子仪哪里见过这种顽劣性子的,怒吼一声:
「徐修远!」
修远立马躺在地上,索性不动弹了。
「娘!他……」徐子仪正要分辩。
「啪!」
一个耳光重重打在徐子仪脸上,我愣住了。
……这巴掌本是给我的。
老夫人心疼孙子,满脸是泪:
「心肠烂透了的娼妇,你想害死他,好算计我们徐家!你看看你身上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们徐家给你的!忘本的畜生!那些个书都抄到狗肚子里去了!」
徐子仪愣住了,似乎想不到慈爱的母亲竟然会出此恶言,一时说不出话。
「琼月啊,好歹弟弟回来了,你平日里再如何恨母亲,这会也该做出点孝顺样子。」周姨娘继续煽风点火。
乱中更乱,外头管家匆匆跑来,说宫中来人传旨,听说是要老爷回北荒。
我看了眼徐子仪,他似乎还没从那一巴掌缓过来。
直到我跪地接了旨,徐子仪才意识到事情严重了。
4
这关乎徐家的生死存亡,这两天他甚至顾不得去青楼里头讨好萱梦姑娘。
我们翻遍了志怪话本,也没能找到换回去的方法。
终于到了最后一日。
出发前一夜下了冬雨,雨脚绵密,淅淅沥沥地打在瓦上,我们相对而坐,短短的三尺书桌像隔着一条银河。
烛火跳跃在他的脸上,他眼中熠熠火光,如我们洞房花烛夜一般,好看得叫我心动。
那时的他只有十九岁,连花轿门也不肯踹,惹得旁人笑他以后一定夫纲不振,从下轿到入洞房,他将姻缘带抛掷在地上,大步上前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除却拜天地,始终不肯松开。
喜娘说这可不合规矩,闹喜的亲朋捂住孩子们的眼。
「你弄疼我了……」我捂着发红的手腕抱怨。
「我怕松开了你就跑了。」他揭开盖头,眼中跳跃着火光,少年的眼神拘谨又炙热,「我跟你说的,我最害怕的那个梦,是你走了,你骑着照夜走了,我怎么喊你你都听不见,我追不上你,我把你弄丢了……」
好像我们之中七年的光阴倏忽一瞬,那么执着又坚毅的少年,不知何时松开了我的手,只留我一个人,隔着这咫尺天涯。
「副将杨昭溪,世家子弟,顽劣鲁莽,几番教导他都颇为不服,屡次以下犯上,但也算是……可用。」
他一句话把我拉回现实。
杨昭溪?我记得当初我和徐子仪成婚的时候,他也曾与国公府家的老夫人一同来过,那时他才十五岁,看起来却谦和有礼,俨然一个小君子模样,四年过去了,竟也成了顽劣鲁莽的性子?
「军师元雀,自诩诸葛再世,性子保守,不行险招,可信。」
「斥候长瘦鸦,没个正形,插科打诨,却有奇才奇运傍身,可……」他想了很久,也没想起来,终于笑了,「可同他拌嘴,打发时间。」
他说到这些出生入死的兄弟时,嘴角微微勾起。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他跟我说起他的事情了。
从前我在北荒与他并肩纵马,我们无话不谈,可我如今在后宅之中,将军府上下琐碎事务几乎让我忘了小时候的时光。
「自从我嫁进徐家,你就很久没和我讲过这些了。我有时候做梦就会梦到北荒的笑尸山,魈族难缠的驭兽之术,还有笑尸山里头传言的山鬼……」
我说出口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书中说,那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他不愿听一个怨妇抱怨,转移了话题:
「笑尸山传闻有山鬼,从前只觉得是传说,结果亲眼得见……」
他说到笑尸山的山鬼姑娘时神采奕奕,我想起外头传闻说他和萱梦姑娘的相遇,眼中一片黯然:
「是萱梦姑娘吧。」
他有几分被我戳破心思的尴尬。
这几日为了这身子互换的事情,他甚少去花楼里捧萱梦姑娘的场子,都是托随从传信,以慰相思。
「你不必不自在,你我已不是夫妻,不过被这身子绑着。」我笑了笑,眼中一酸,「从前与你私定终身,元宵出奔,便想过今日。」
我们在一起时,徐子仪的父亲欣然同意,可我的父亲死活不答应。
他鳏居多年,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不肯我入将府高门:
「里头的人都是两只富贵眼,一颗势利心,你哪里懂这其中的弯绕?」
「子仪会护着我的。」
我父亲连连叹息,可沉浸在爱情里的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元宵那日我私自赴了约,定了终身,父亲气得骂我淫奔。
「聘者为妻奔为妾!你可知道利害!」
他命我对着母亲灵位跪下,铁青着脸把驯马鞭高高举起,我自觉无错,干脆仰起头等他打我,他几番也没狠下心,叹了口气把马鞭扔了,一个人兀自垂着头坐在角落里流泪,那个在马场叱诧风云的周伯乐,从小溺爱我有求必应的父亲,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几十岁。
第二日徐子仪便跪在了我家门口,淋了三日的冬雨,我爹终于松动了,连叹三声,也算是默许了这桩婚事。
徐子仪待我不薄,任老夫人打断了三根藤条,也咬定给我正妻之位。
我那时候真的以为,山盟海誓是不会变的。
听我提起从前,徐子仪面上不自在,一声不吭,倒显得我像个满腹怨气的黄脸婆。
「脸上还疼吗?」我看着他脸上那个巴掌,转移了话题。
「你平日里是如何侍奉母亲的?她为何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我如何待她?因为她是你母亲,所以我也把她当成我的母亲来孝敬。」
「周姨娘说,你平日不恭不敬,没什么孝心。」
「你信周姨娘,却不信我,对吗?」
我静静看着他,他却忽然心虚:
「母亲年纪大了,难免嘴上不饶人,等以后我们换回来了,你去和她道个歉,磕个头,她只是说话难听,心肠却软。」
骂我是忘本的畜生,也只是轻飘飘落得一个嘴上不饶人吗?
还要我磕头认错?
「我只一句,小心你哥哥那几房姨娘。」
「后宅的女人还能比战场的刀剑来得厉害?」他轻蔑地笑了,「我在京城会暗中打听换回身体的方法,你在战场上只消保住性命,说不定你刚到北荒,我们就换回来了。」
我们相对无话,只剩外头雨打残荷,灯花哔剥作响。
「你瞧咱们老爷夫人多恩爱。」守夜的红玉和绿珠正在外头话家常。
「那个什么萱梦姑娘,十足的下流胚子不要脸,上青楼卖唱,还跟太子爷和王爷纠缠不清,听说她花楼房间里还藏了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绿珠年纪还小,只替我愤愤不平,不知不觉声音越来越大,「咱们夫人这么好一个人,这几日都偷偷掉眼泪……」
徐子仪脸色难看,正要起身责打绿珠,被我拉住了:
「同你和离后,绿珠和红玉我都要带走,她们从小就跟着我,为我说话也是主仆情分,你若是责打,顶着我的脸未免寒了她们一片心。」
「徐子仪,我同你夫妻四年的情分,只有这个要求。」
他犹豫一番,还是点了点头。
5
出发这一日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他口中的萱梦姑娘没有来送他,也就是顶着他这副皮囊的我。
听说她新开了一家花楼,今日搞开业大酬宾,徐子仪本想出去,但是顶着我的身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去不成。
他很失落,也很焦躁。
所幸萱梦姑娘一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将他的不快一扫而空。
照夜兴奋得不行,一个劲儿蹭我的脖子,我翻身上马,照夜欢快地扬起前蹄,我笑着摸了摸她雪白的鬃毛,毛色油亮水滑,徐子仪把她照顾得很好。
徐子仪拈酸带醋地说:
「我跟它出生入死四年,还从未见过它这么讨好我。」
十日马程,一路北上,出了瞭雁关,是两三百里的荒地,满眼衰草枯杨,不见人烟,只有几个零星驿站在寒风中瑟瑟。
残阳如血,余晖给边陲的小城镀上一层衰败的萧瑟意味,远处泛着金红光泽的雪山,闪着冰冷又炙热的寒意。
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照夜欢快地嘶鸣,我的眼睛有些发热。
正在这时营口瞭望的哨兵唤了一声:
「是照夜!是赭将旗!副将军和将军都回来了!」
副将军?徐子仪口中那个不服管教,屡屡以下犯上的杨昭溪?
我回头望去,只见天际滚滚尘埃和一抹扎眼的赭红。
滚滚尘埃奔袭到眼前,我才看见他的脸。
凛冽寒光照铁衣,马背上的那个少年手持一支银枪,枪上血犹未干。
朱红的发带将墨色的头发高高束起,一把利落马尾,一眼望去他身上竟然只有红黑白三种颜色,像极了远处高不可攀的千仞雪山,利落又狂放。
四年前见他,不过还是个孩子,如今已经是副将了。
然而不等我开口。
他手中银枪已经挟着风袭向我面门,枪出矫若游龙,只听空气中一声清脆的铮鸣,下一秒那银枪已停在我喉头,堪堪收住。
看我愣住,他忽然一笑,带着一点少年特有的顽劣:
「将军大人都不笑,没劲。」
他若无其事地调转马头回营,对身后震天的「恭迎徐将军」恍若未闻。
我却觉得,他并不是闹着玩,那一瞬间我分明在他眼中看见了……杀意。
……这恐怕远不止顽劣不堪了。
远看见两个男人左右侍立在帐门两侧。
左边的这个男人披着一袭黑鸦毛斗篷,眉眼如狐,薄唇抿起似笑非笑,带着市井之徒的狡黠和机灵。
右边的这个男人身着一袭素色长袍,却披着厚重的青狐裘,与旁边这个精明算计的男人相反,他一双丹凤眼似悲似悯,北荒正寒冷,他还摇着手中羽毛扇。
一点属于徐子仪的记忆涌了上来,是斥候长瘦鸦和军师元雀。
是夜,白日接风宴的热闹已经偃旗息鼓。
席间杨昭溪多番与我不对付,我举杯客气敬他,他连头也不抬,甚至称身子不适,不等我应允,便摔了帐门扬长而去。
谁知我前脚摸着黑进了营帐,杨昭溪后脚便给了我一拳,又趁我懵住的当头一脚踹在我膝窝,随后一把揪起了我的领口,迫使我抬头看着他。
黑暗中他的眼睛亮得像狼。
他冷着脸,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你还是和她和离了,是不是?」
「就为了那个女人?」
6
将军府这头也不消停。
「你如今是越来越娇贵了。」老夫人悠悠抿了口茶,「出身贱,家里又穷,还不懂规矩,能嫁给子仪已经是你的福气。」
徐子仪跪在地上已经半个时辰,只觉得这女子的身体为何如此弱,只一会便觉得膝盖酸软,额上冒汗,汗水刺得手心旧伤隐隐作痛。
手上的伤,总也不见好,有许多要洗的衣服,是老夫人叮嘱下去的,要磨练她的心性,让她学着孝顺,不许别人帮忙。
那些衣服不过是洗了晒,晒干了又收下去再洗罢了。
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强迫她,琼月把簪子死死攥在手里,刺得血肉模糊。
不过也是她自食苦果,这种肮脏手段设计他。
「你也不争气,我都送去了那酒,你也没能留住子仪在你身边。」老夫人冷笑一声,「你从前不是也会个什么琵琶,懂点什么治畜生医术吗?怎么也不学学萱梦姑娘,留住自己的夫君呢?」
徐子仪听了这话猛地抬头:
「什么酒?」
「哟,妹妹当自己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周姨娘挺着肚子,脸上闪过一丝嫉恨,「从前弟弟宠你,你当然也不知道。」
……原来这酒是母亲赐的吗?
那她那天……
「她自己房内的人手脚就不干净,哪能教好修远呢?」庄姨娘讽刺地看了眼红玉,红玉垂下眼不语。
「你就跪在这里好好思过,半个时辰后夫子来教修远,你不必陪在左右了,修远再淘气,那也是徐家的人,不该你这个外人教导,今后修远就交给庄姨娘照顾了。」
庄姨娘难掩喜色,一口应承下来,满口包管修远成才,以后孝顺老夫人之类的话,哄得老夫人喜笑颜开。
众女眷簇拥着老夫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徐子仪还跪在地上。
母亲之命,他不敢违抗。
想必是从前琼月性子太要强,出身乡野不懂规矩,惹得母亲不快,母亲才会这般抓住把柄为难她。
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从前二十多年对自己百般疼爱的慈母,何曾刁难过自己?爱屋及乌,又怎么会平白无故刁难周琼月呢?
「夫人呀,您就是痴心太过,操心太过。」看徐子仪跪着,旁边伺候母亲多年的乳母叹了口气,想搀她起身,「这男人们,二十多年素来也不见孝顺,一娶了媳妇,马上就成了顶天的孝子了,说什么母亲这么多年不容易,若婆媳吵起来,自己的母亲都是慈母,一家子上下拧成一条藤对付姑娘,姑娘的委屈又同谁说呢?」
徐子仪耳根一热:
「娶媳妇,可不是孝顺父母的吗?」
「老夫人养大了少爷,可未养过夫人一日,何来孝顺一说?」乳母笑了笑,「夫人这不叫孝顺,不过是看在少爷的面子上爱屋及乌。」
徐子仪自觉无话可说,叹了口气。
「夫人您坐一会喝口热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奴婢出去给您望望风,老夫人去瞧孙子,不到午膳不会回来的。」
「我只觉得身子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徐子仪摇摇头。
「不舒服也吃一块糕点垫着。」
徐子仪摆摆手,只喝了几口热茶。
不过很快他就后悔了。
府里头吃饭规矩多,老夫人吃饭需得媳妇们站着伺候,徐子仪捧着茶盏,只觉得眼前发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老夫人看他手抖,吃饭吃得更慢了。
终于他觉得眼底似烧,腰如灌醋,手上的茶盏似有千斤重,一个趔趄倒下了。
众丫鬟才要去扶,老夫人轻咳一声,将筷子一放,便无人敢动了。
徐子仪一睁眼已经躺在床上了,只觉得小腹痛得要命。
「夫人醒了?宫中孙太监派人来问呢,年底了。」
年底了?年底怎么了?
徐子仪才要起身,忽然觉得下身好不舒服。
「夫人来月信了。」红玉笑了,「还好呢,没怀上。」
没怀上?就这么值得高兴吗?
不待徐子仪细细去想,忽然想起来孙太监的事:
「年底了?什么意思?」
「夫人真是傻了,孙太监可不是年底打秋风来了。」
孙太监叫孙扣宝,人如其名,仗着御前的威风,没少跟底下官员伸手要银子,徐子仪心里最瞧不起这种没骨气的阉人,每每入宫都不曾给好脸色。
「不给!」
「夫人怎么能说这种话!」红玉慌得去捂徐子仪的嘴,「老爷性子直,素来不屑结党谋私之事,您从前也说官场弯弯绕绕,岂能独善其身?从前老爷得罪了那帮文官,要不是夫人您常打点那群太监,他们在御前帮着老爷吹点风,日子哪里是这么好过的?」
她……帮我打点?徐子仪愣住了,从没听琼月说过这些。
「老爷素来看不惯那帮仗势欺人的人,可越是这种小人,越不能得罪。」红玉叹了口气,「夫人您定夺吧,今年老爷打了两回胜仗,得了不少封赏,不定怎么遭人妒恨呢。」
徐子仪只沉默,他哪里知道如何打点?
「我去给夫人拿账本!」
对!还有账本!
当红玉命丫鬟们捧上来一桌厚如城墙的账本,徐子仪瞬间觉得头大了一倍。
「这是咱们将军府半年的账,上半年的夫人可要?」
「……不必了。」
徐子仪是做文章的苦手,从前父亲拿鞭子在后头逼他念书,他硬是一个字也念不下去,关关雎鸠他可以念成管管舅舅,恨得父亲直骂:
「你瞧瞧人家琼月,三岁读《诗经》,五岁背《千字文》,七岁学琵琶,八岁就会治畜生,你爹改明儿也问问琼月那丫头,怎么治治你这个不出息的畜生!」
那会自己是怎么说的?
「爹,您这么喜欢琼月,儿子以后娶了她,她跟我一块教您孙子,那不是能文能武?」
徐子仪翻开账本,意外的是上头支出收入,人情往来写得一丝不乱,他倒不知道,原来除了琵琶和医术,琼月的算术也精。
账本上头字迹工整娟秀,若是他得了封赏,还有一点蝇头小楷圈起批红,那小小的子仪两个字,让他心里莫名一阵柔软。
倒像是夸赞他似的,叫徐子仪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只是她从没和自己说过这些管家的琐碎活,寄来的家书总是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这账本上密密麻麻尽是煎熬人的琐事,难为她这四年做得滴水不漏。
「从前为了这些个账,没少受气呢。」红玉细细研墨,「周姨娘做梦都想管账,可谁不知道,她是想往自己那个穷娘家搬银子,夫人若出了一点漏子,她就敢撒泼闹事,夫人要脸,她可是个没脸的东西,还有那个庄姨娘,他们房里一笔烂账,丫头仆妇个个刁钻。」
……周姨娘经常刁难她吗?
可周姨娘自己也见过,江南水乡养出来的脂米美人,看上去性子柔和温顺。碍于叔嫂之嫌,自己不曾正眼瞧过她,倒是听她从前和母亲撒娇时,语气娇软,后来大哥又娶了庄姨娘,没一阵子便被大哥抛掷脑后了。
……周姨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为难琼月呢?
这后宅的弯弯绕绕,他竟然也有点看不懂了。
「红玉,你去取些银子。」徐子仪忽然想到了什么,「再寻个靠谱的小厮。」
7
杨昭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他动作快得出奇,抬手间后腰的匕首已经抵在我的脖颈上,我吓得不知如何作答。
「……她比琼月新奇。」
杨昭溪又是冷笑:「人尽可夫,水性杨花的女人,她从笑尸山那头过来,安知不是魈族的奸细?」
「……她已经预备着回北荒了。」
「那属下可敬告将军,您千万别死在北荒。」杨昭溪盯着我喉管的样子,像极了蓄势待发的豹子,随时准备将我一击毙命,「否则属下可不敢保证,会不会从哪窜出来一只饿狼,又好巧不巧地,碰到了萱梦姑娘。」
我摸着脖子惊魂未定。
杨昭溪是杨国公府家的公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袭爵到他这,已是第三代,家中的意思是要他考功名,谁知原本书念得好好的,他又闷不吭声跑到北荒打仗,凭着军功一路拼杀到副将的位子,才被人认出来。
杨小公子在京城是出了名的温柔好性,几年不见怎么变得如此乖张暴戾?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杨昭溪的话。
京城里身份尊贵些的男人们都爱萱梦姑娘,他性子又如此刁钻古怪,想必是爱而不得,碍于徐子仪将军的身份压他一头,自己又困在北荒不能见到她,所以因爱生恨,渐渐生了心魔。
……真是可怜啊。
我怜悯地看了他一眼,不想看到他收了匕首,宽衣准备就寝。
盈盈烛光照见他鼻梁高挺,薄唇如刀,他赤裸着上身,衣衫松松地挂在腰间,长发如瀑,精壮的上身遍布新旧伤口,却难掩爆发性的力量。
他解了那条红色发带,很宝贝地缠在手腕上。
察觉我在看他,他冲我轻蔑一笑,很看我不起的样子。
……原来是个爱而不得的小疯子。
……怪可怜的。
我摸着脖子怎么也睡不着,总觉得杨昭溪在找机会对我下手。
外头月色皎洁如水。
我躺下便忍不住想,徐子仪他那边……一切还顺利吗?
我迷迷糊糊睡着了,不是梦见杨昭溪变成了狼孩,背对着我磨他的爪子,就是徐子仪把休书放在我面前的情景。
我干脆不睡了,去帐外走走,与杨昭溪共处营帐之中,虽说一帘之隔,我还是浑身都不自在。
我才掀开营帐的门,门口士兵忙不迭把手上的东西藏起来,形迹可疑。
「藏的什么东西?」
「将军大人,属下再也不敢了!」他慌忙跪在地上,那支素色的银钗赫然在目。
「这是……」
「是属下未婚妻的钗子,她等我回去娶她……」
那少年目光澄澈,我心里疑惑,不过是个簪子,他为何如此害怕?
「军中最忌讳思乡情切,军心动摇……」
「今后别再让我看见。」
我学着徐子仪的样子,冷冷地丢下一句话,谁想那少年脸色黯淡,咬牙狠了心要将那钗子丢到火台中,幸好我眼疾手快,抢了下来。
「是让你藏好了。」我叹了口气,把簪子交到他手里,「又不是让你扔了,怎么这么死心眼。」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我一回头,杨昭溪醒了,他轻浮地靠在营帐旁,好一副纨绔子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模样,「大将军有人味了?」
「大将军,是小的犯了错在先,不该让您为难。」
少年连着磕了几个头,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一点小事就吓得魂不附体。
……和十五岁的杨昭溪一样,他那会做事也慌里慌张,在我成婚那日的酒席上撞了我的轿子,害我跌了一跤,他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我先把他扶了起来,他怯生生地跟我道歉,一口一个琼月姐姐,也是怕得不行。
如今十九岁了,倒会装老成了?
我叹了口气:「别怕,东西留着,好好待人家。」
少年一愣,旋即激动地点头:
「谢谢大将军,小的一定收好!一定收好!」
「妇人之仁。」杨昭溪冷笑一声,转身回了营帐。
看他这个轻慢态度,我心里窜上一股子无名火,不知道是不是原本徐子仪就对杨昭溪不满,所以这个身体也很易怒。
我忍着不发作,只想息事宁人,捱过这阵子,等徐子仪说他找到了换回来的法子。
可是我没想到,日子不会像我想的那般平静。
北地入冬早,十月便开始少有晴天了。
雪花大如席,元雀摇着扇子,目光凝重:
「魈族这几日必然有所动静。」
「只是这样的天气打起仗,咱们的胜算太低,日子要不太平了。」
元雀嘱咐瘦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巡夜,果然在几日后的深夜,捉住了一个探子。
那一日我不过刚挨到枕头,就外头士兵来报,说捉住了一个探子,这探子身上带了火石,鬼鬼祟祟地摸到了粮草后部,所幸被巡逻的士兵发现。
一众将士严阵以待,听着军师元雀沉吟片刻,看着我说:
「将军以为如何?」
我想到从前后宅里头,庄姨娘的丫鬟偷拿了首饰藏在绿珠的房里,要污蔑绿珠偷窃,我和红玉索性将计就计,让她们吃了个闷亏。
我试探地问了一句:「将计就计?」
「火势若起需一刻钟的功夫。」元雀何等人精,他心中恐怕早有万全的对策,只等我说出来罢了,他微微一笑,「把那探子捆严实了,列阵点名,任何人不得出入!三更天前待命。」
「我去放火!」瘦鸦自告奋勇去做起火势。
「眼见到了年关,魈族日子难过,估计是等不下去了。」杨昭溪沉思片刻。
这一场风波才过,一场风波又起,那位萱梦姑娘来了北荒。
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琼月因厌胜之术陷害周姨娘,已经被关起来了,老夫人传下话去,不许给饭吃。
8
周姨娘挺着肚子哭得梨花带雨,眼下一粒胭脂痣楚楚可怜,老夫人已经气得摔了茶盏,飞溅起的碎瓷片划破了徐子仪的脸。
红玉被拷打得不成人形,却死死咬定周琼月无辜,绿珠年幼不知情,是自己恨周姨娘所以买了道士,想害她们一尸两命。
徐子仪看着摔在自己面前,那个大着肚子的人偶,十七根银针都密密麻麻地扎在它的肚子上。
他不知道为何红玉咬死是她自己找道士要陷害周姨娘。
「丫鬟没有她的主意,怎会去求访道士?我的生辰八字也从未有他人知晓,不过是从前我与她交好,便掏心掏肺地同她说了许多,谁想……」周姨娘满脸是泪,「你若要害我,你尽管来害,何必咒我腹中孩子,你自己生不出,便也要咒我们母子吗?」
「她出身乡野,这种下作手段她倒是懂得多。」
「说不定当初便是用这种手段,勾引将军呢。」
老夫人气得浑身乱战,徐子仪只觉得自己一张嘴怎么也说不清。
难道要他说,自己和琼月换了身子,找道士偷偷打听换回来的法子?
他实在不知那个人偶从何而来,也不知周姨娘怎么知道他吩咐红玉去寻道士的。
「关起来!不许给饭吃!死生由她去!」
老夫人哆嗦着嘴,脸上泪痕未干,底下丫鬟们请大夫抓药打热水忙作一团。
徐子仪担心母亲身体,想上前去侍候。
却不想一只白润细腻的手按在他的腕上,轻轻制住了他。
周姨娘背对着众人,自沾泪的手帕后抬起眼,看了徐子仪一眼,勾起一个浅浅的笑,眼下胭脂痣风情万种:
「妹妹呀,你还想去气死老夫人吗?」
徐子仪愣住,这女人的脸怎么变得比翻书还快!
「你呀,还是太嫩。」
仆妇将徐子仪关在私牢里,隔壁躺着气若游丝的红玉,仅一块破毡勉强覆体。
老夫人再不喜欢琼月,也知道发妻是徐子仪的脸面,她不能对琼月上刑,便拿她身旁的丫鬟出气,这一拷打,身上伤口溃烂起了烧,老夫人责令下去,不许人替她医治。
「死了便拉出去埋了,谁敢再说一句情,一并打死!」
外头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徐子仪脱了外衫给红玉披上。
红玉原本是周姨娘房里的丫鬟,他并不明白红玉为何要袒护自己和绿珠,明明她只要松口把事情推到琼月身上,便可脱身,周姨娘这个旧主见她里应外合,想必也不会难为她。
红玉半夜起了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让他快走:
「夫人,你快走呀,红玉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我治不了了,夫人不必难过。」
她烧得迷糊,朦胧间开始一声声叫娘,徐子仪从她话语之中拼凑出一个穷人家的女儿,为了一家生计签了奴契,她卖力地讨好主子,偷偷地攒钱,指望有一天为了赎身脱了贱籍,却被周姨娘翻出来那些钱,以为她手脚不干净。
干净也好,不干净也好,谁能容忍奴仆偷偷另作背主的打算?
那一日她本要被拖出去发卖了,被琼月拦下,琼月挑灯翻了旧年的账本细细算了,只说这钱银对得上账,红玉无辜。
也是从这个时候,琼月和周姨娘交了恶。
……所以周姨娘才会在老夫人面前那样搬弄是非,让本就看不上琼月的母亲更加讨厌琼月。
雨停了,巴掌大的窗外透出一丝天光时,红玉死了。
徐子仪对红玉这样的丫头并无太多印象,只知道是个性格稳重的,似乎经常帮琼月收拾屋子,教导年幼的绿珠。
可就算这样,徐子仪仍然觉得心口闷疼,似乎是来自琼月的情绪。
他捱了两日米水未进,只觉得眼底发黑,可母亲的命令他不敢违抗。
重重的孝道有时候也会压得他喘不上气,自己父亲四年前战死沙场,大哥素来不争气只知吃喝玩乐,母亲所有的倚靠和指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夫人,您偷偷吃点。」乳母偷偷来看他,趁人不备塞给他两块烤饼,「夫人从前就惦记着这个。」
烤饼是北荒的吃食,粗面饼抹上牛油,两面烤得焦脆,中间却软暖香甜。
琼月以前很喜欢吃,可自从嫁入将军府便再也不吃了,因为会被旁人说上不得台面。
他其实隐隐猜出来了,琼月在刻意抹去她在北荒留下的习惯,为了他努力融入将军府。
她从前也和他抱怨过,京城的酒太甜,辣子也不够辣,总吃着太甜太精致的糕点,人会没力气。
后来她就不跟自己说了,连礼仪规矩都学得像,有时候他看到琼月也会恍惚,这是从前那个纵马高歌,自在肆意的琼月,还是哪个名门的闺秀?
所以在碰到萱梦的时候,他动摇了,他和萱梦说自己同她不过是一时少年冲动,如今腻烦规矩刻板的妻子,却也不便休妻,萱梦听了才连连叹这吃人封建的制度,连不爱了都要找各种借口才能休妻。
饿到半夜,他终于没忍住掏出烤饼,狼吞虎咽。
昏睡到三更天,依稀听见外头嘈杂,他只觉得自己头发沉,似乎也起烧了。
等他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绿珠在煎药,满屋药香。
母亲察觉自己是冤枉的了?
不是。
是杨昭溪跑死了三匹马,昼夜不歇地赶到了将军府,连口水也没喝,将那封将军亲笔的家书重重拍在桌上。
雨天疾驰,几夜未睡,马背颠簸,他眼底红得吓人:
「琼月有恙,我不独活。」
八个字是杨昭溪说的,也是大将军的笔迹。
母亲见杨昭溪如此急切,想必是儿子吩咐,不敢大意,匆忙命人来为琼月诊治。
徐子仪靠在床边看那纸家书。
他知道杨昭溪的字和他的字很像,自己细细看了,竟也分辨不出。
那这八个字,到底是琼月授意,还是你杨昭溪的私心?
杨昭溪,从你束发的发带到你弃文从武来了北荒,你真当我徐子仪是傻子吗?
10
杨昭溪自家中探病回来这日,北荒下雪了。
他掀起营帐,一身雪气,连大氅也未脱,倒头便睡。
看来家中父亲病重,让他很是忧心。
顺途让他捎去的那封家书,大约也送到了。
如此巧的事情,也算上天保佑。
虽然我不知道杨昭溪和徐子仪有什么过节,但是这会他确实帮了个大忙。
我为他把大氅脱去,雪水化了,这样湿着睡着一定会生病。
为他拉起被子盖好时,我才看见杨昭溪束发的发带,底下绣着一个小小的「囍」。
针脚粗糙,我乍一看觉得眼熟,但想想,也许是哪个姑娘给他的定情物,也不好多问。
杨昭溪直睡到三日后方醒,瘦鸦几番怀疑我出于私怨,把杨昭溪捂死了,几次偷偷去探他鼻息。
日子不太平。
果然不出元雀所料,冬至这晚,三更天时,魈族一支精锐部队趁着雾气抄过侧翼,他们善驭兽,骑着山魈在雪上迅捷无声。
一支破空之箭将为首山魈脚掌钉入雪中,埋伏将士们暴起,一时杀声震天。
我看着眼前这些披着兽皮的少年,他们中最小的不过十二三岁,上一秒年轻的眸子里还野心勃勃,下一秒就已经断肢残臂,被铁蹄碾作肉泥。
温热的血溅上我的鼻梁,我举起的刀迟疑了。
浓郁的血腥味让我胃中翻江倒海,我侧过身子几乎要吐出来。
「小心!」杨昭溪的长枪擦过我的耳边,我愣愣地回过头,才看见背后魈族少年高举的钢刀,被他的长枪捅了个对穿,杨昭溪怒喝道,「你在发什么呆!」
……我不知道。
我活了二十三年,并未杀过生,更何况是人。
上一秒还鲜活着的人,下一秒就要在我屠刀下支离破碎。
「将军小心!」
我一回头,只见一支羽箭裹挟着凌厉的雪气直冲我面门而来。
而下一秒我就被人扑倒在地,滚了两圈,我挣扎着爬起来,远远看见一个魈族打扮的少年站在远处山崖边,鹰隼一样金色的眸子冷冷地看着我。
是魈族未来的王,大皇子暮璃,传说他母亲是有鹰族的圣女,他有鹰隼的血统,黑夜也可视物。
他还想补一箭,却被杨昭溪发觉,一箭钉在他脚边,他颇为忌惮地转身,一只通体雪白的山魈自背后呼啸跑过,掠了什么人,不待我细看,一人一兽消失在雪中。
「你在做什么?」杨昭溪抬手就给了我一拳,我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跌坐在雪中。
我才发现自己周身是血,却不是我的。
我抬头,就看见那柄羽箭插在少年胸膛上,他身下洇出一片血。
……是那个藏了银簪的少年救了我。
魈族撤了兵,军医匆匆赶来,可是伤在要害,无力回天了。
「将军。」他满脸血污,歪头咳出一口鲜血,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那支染血的簪子,冲我笑了笑,「麻烦您,带给阿玉,告诉她……退婚,我要娶别人了……」
我哆嗦着嘴唇,不敢去接。
他是因为我死的……
是被我的迟疑害死的……
杨昭溪替我接过了那支簪子,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喉头几番哽咽:「好兄弟,你放心。」
听杨昭溪这么说,少年才释怀一笑,慢慢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我跪倒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掉。
雪静静落着,蛰痛人的脸,士兵们沉默着收拾战场。
我跪在旁边,雪水让我的膝盖也没了知觉。
杨昭溪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暮璃掠走了萱梦,也许他们烧粮草不过是诈,暮璃本来就是盯着她来的,不然何以解释那只通人性的山魈并不伤人,得手后暮璃便撤了兵?
或许她真是自己所说的山鬼,毕竟魈族是有拜山鬼的习俗。
牺牲的兄弟们立了碑,掩埋了。
我在校场一次次挥刀,将那些草人砍得七零八落。
「牺牲的兄弟们很多,你没办法一个个为他们难过。」杨昭溪罕见地安慰了我一句。
夕阳余晖落在他的侧脸,他不疯的时候,竟然也有一点书生气。
「但是他是因为我的疏忽而死,他本不必……」
我没办法为自己开脱。
「你在犹豫什么?」
「我见魈族士兵年幼,一时不忍下手。」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那场仗。」
他说得很隐晦,我知道是四年前,徐子仪父亲死在了北荒城内的那场。
那一日是中秋,史书一笔带过为月明之耻,京城对此战讳莫如深,不许那些文官议论参奏。
「那场仗打不动了,因为朝中势力纷争,已经不给北荒粮草了。」
「魈族喊着『杀光』的口号,他们的铁蹄迈过笑尸山,踏进了北荒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女人用铁荆棘穿过手掌,牵回魈族为奴为婢,男人们如猪狗光着身子被驱赶,剃发刺面,活活冻死在雪山里。」
「自笑尸以南三十里,尽数割让。」
「而你所说的十二三岁的少年,以他的战功可以分到三个北荒女人为奴,而他手上的马鞭,是北荒子民的胫骨做的。」
「而你会觉得他可怜?」
话音未落,杨昭溪的刀已经抵在了我的脖颈上,不同于上次的威慑,他死死盯着我,而下一秒他说的话让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连魈族的畜生都可怜,你到底是不是徐子仪!」
11
眼见到了年关了,各家各户备着年货。
他忙于应酬,打点上下,几乎日日忙到深夜才睡。
魈族偷袭的战报很快传到了京城,这是两兵第二次大动干戈。
……战场上刀剑无眼,琼月她从来没拿过刀子,万一……
徐子仪发现自己最近总在想她,做账到深夜时会,午睡醒来也会,都是些闲暇时刻,像裂痕的杯盏一点点地渗水,等到自己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洇了一块水色。
大约是因为这房中到处都是她的气息吧。
轩窗前是一把琵琶,落了一层灰。琵琶是从前在北荒城时,一个流浪的伶人教给她的,她最喜欢弹《兰陵王入阵曲》,说词曲慷慨激昂。其实他知道,是学了想弹给他听的,女儿家都喜欢缠绵悱恻的调子,哪有她这样的?可她只是红着脸,坚持说是自己喜欢。
案上堆着账本,她最喜爱的医书都被收到了书匣里头,束之高阁。是从前她跟着她父亲学的,老夫人也曾抱怨过,不学治人的,偏偏学着治畜生。那时她跟在父亲身后,医治受伤的战马,还亲自接生了照夜。
可惜和他成婚了以后困在后宅,这些东西都荒废了。
满屋子的东西她都没来得及带走,只有那支他们定亲的美人梅白玉簪子,她带走了。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先喜欢的周琼月,如今看来,她那个时候大约也早就喜欢自己了吧?
还记得那年元宵夜奔,自己在遇仙桥等到半夜,只等到华灯落尽,月儿西沉。
她大约不会来了吧,毕竟父母们都不认可这段婚事。
自己正要转身,却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
他一回头,就看见她穿着一身月白袄子蓝绫裙,莹莹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匆匆跑来,脸是红的,眼睛是亮的,比月色还动人几分。
她很少精心装束,从前在北荒时,便是个野丫头片子。
如今略施粉黛,叫自己满眼惊艳。
她发觉自己要走,大约是跑得急了,她双手撑着膝盖,气鼓鼓地大吼:
「徐子仪!你是不等了吗!」
她只定定站在那里,又嗔又恼,发觉他看傻了以后,娇嗔道:
「我跑累了,你过来!」
自己精心挑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花了一年的俸禄,做了定情物。
后来,后来的时光记得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自从和自己成婚后,就不太快乐了。
而自己也没认真听她说过,她不懂北荒打仗的事情,他不懂这后宅的弯绕,两个人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
后来自己想要个孩子,琼月却推三阻四不愿意,后来架不住他求,她点头同意了,后来自己看见她偷偷熬了避子汤,同她大吵了一架。
她只哭:
「我只是害怕。」
他并不知道她在害怕什么,连母亲都骂她矫情,说几百年来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这就是女人该受的罪,怎么到她这就不一样了?
大约从那个时候,他们就生分了,后来自己出去打仗,遇到了萱梦。
她很不一样,洒脱自然,大胆热烈,甚至在笑尸山见他的第一晚,主动吻了他。
……像极了当初的琼月。
她的热烈和新鲜感让他动摇了。
「夫人,花楼说是萱梦姑娘在京城呆得腻了,准备去北荒。」
这种消息隔一阵子便会送进来,她的心思很多,当初我和暮璃同时看见她,我看到了暮璃眼中的不甘和炙热。
到了京城,无数王公贵族纷纷拜倒她的石榴裙下,而自己困在琼月的身体里,无法出门相见,恐怕她早已将自己抛掷脑后了。
自己等琼月回来,和她道个歉,只当没提过和离的事情。
兴许这次互换身子,就是一次重修旧好的契机。
徐子仪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洗漱了预备着睡下。
「夫人!周姨娘要生了!喊夫人您去帮忙看看!」绿珠匆匆奔进来。
「我?我如何能……」徐子仪愣住了。
「大夫还在路上呢!老夫人说你原来瞧过修远他娘生产,能来搭把手也是好的!」
徐子仪说道不清,被绿珠和一群老妈子们半推半搡到了产房。
还好有稳婆在,只是让他在一旁陪着。
除了大夫,男人是不能进产房的,自己大概是这世上头一例。
周姨娘躺在床上,牙关紧咬,面色紫涨,发出骇人的叫声,全然没了当初在老夫人旁边威风的样子。
徐子仪看得眉头紧锁,忍不住想如果这疼落在琼月身上……
老夫人一语不发,只偶尔掀起眼皮瞧瞧动静,半天也没听见一声啼哭,起身摇头道:「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是什么意思?
徐子仪正想着,里头传来一阵极微弱的女婴啼哭声。
「老夫人!是个千金!」稳婆来报喜。
老夫人只是点点头,面色平淡地表示自己知道了。
「女儿好,是女儿……」
稳婆笑着抱孩子给周姨娘看,周姨娘的脸色瞬间灰下去了,她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个儿子……」
她这么说着,连气息都弱下去了,忽然她脸色煞白,床褥刺眼的血色大块大块地洇开。
稳婆的脸色变了:「是血崩!血崩!」
血崩?徐子仪不解,不是才生了下来,怎么又会血崩呢?
血一盆盆地往外接,稳婆们交换了眼神,叹了口气,周姨娘满头是汗,瞪着眼睛,她脸色越白,便显得眼下那颗胭脂痣越发鲜艳。
丫鬟婆子们匆匆打热水煎药,可血止不住,周姨娘躺在床上,一时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她的手颤抖着伸到半空中,将目光落在一众女眷身上,在看到徐子仪时,她眼睛亮了一下:
「琼月……」
徐子仪本着男女大防,不敢上前。
「琼月,你恨我……」周姨娘的脸色反而红润些了,但徐子仪明白,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见徐子仪躲避,她眼神黯淡下去:「我是要死的人了,你不计前嫌,听我说说话好不好……」
「素日我嫉恨你,将军待你好,我的夫君对我不好,我就觉得命不公,我在老夫人前头挑唆,可你很好,你越好,我就越不服气……」
「可我是真的很羡慕你,将军那么爱你,你房里没人和你斗,不像我,这屋子里的姐妹,谁害过我,我害过谁,我都记不清了。」
她重重叹了口气:
「我讨厌红玉那丫头,一文钱一文钱地攒,我何尝不知道那钱都是干净的。」
「可我就是讨厌,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我。」
「我不想再过当街沽酒,被人欺辱的苦日子了,我要一点点地熬,讨好夫君,讨好老夫人,攒一点出人头地的希望。」
「可我有时候也不知道,我要攒的希望是什么,是成为更受宠的妾?是母凭子贵,扶上正妻?是熬到老夫人的位子吗?」
「我不知道,但是历来女人都是这样的,从来如此,大约也不会错。」
「可你刚进府里和我说,你去北荒的笑尸山跑马,你给照夜接生,你和他元宵夜奔,不管不顾地奔向对方……你前半生的那些自由……我嘴上笑你出身贱,其实我……我是很羡慕的。」
稳婆把婴孩抱到她面前让她瞧,是个不哭不闹,安静温顺的女孩。
如她一般肤白,如南方一把新酿的醪糟。
「是个女儿啊,所以老夫人不喜欢这孩子……当女人苦,好像天生就讨人嫌,从前被娘嫌爹嫌,出嫁后被婆婆嫌,被夫君嫌……」
「琼月,从前我对不起你,我千错万错,你只看在我要死了的份上,你答应我,帮我养大她好不好……你看在她和将军一个姓的份上……像教导修远那样教导她……不可教她走上错路……她若不听话,你要打要骂,都好……」
「不可纵她胡来,好不好……」
她的话还未说完,气息已然断了。
她眼梢那粒朱砂痣挂了一滴泪,不曾落下。
一室寂静,素日那些叽叽喳喳的姨娘们都抹了抹眼泪,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周如玉的话难免叫她们触动起一些伤心事。
尽管乳母尽心照料,周姨娘的孩子胎里不足,养了半个月便夭折了。
死前她和老夫人承认从前陷害了琼月许多,徐子仪也没等来老夫人一点好脸色。
从前也是这样,母亲做错了什么,是不会给琼月道歉的。
可琼月的父亲不是,他有一次卖掉了本约定好给琼月的小鸭子,琼月红了眼圈,他就急得跑去找人买回来,可到了买主那里,他就傻了眼,满院子的小鸭子,哪里认得出?
琼月出身不好,却也是从前被她父亲捧在手里的宝贝,后来她父亲去世了,再没人这样对她了。
徐子仪忽然有些难过。
琼月和自己在一起,真的快乐吗?
「夫人!是喜报!大将军打了胜仗!」绿珠兴高采烈地跑进门。
「那她呢……」徐子仪连忙问。
「将军自然无事!」
那就好……那就好……
等她平安回来,自己一定要和琼月好好道个歉,把从前亏欠的都补给她。
「夫人若是想老爷了,何不给老爷写封家书?」绿珠偷笑着跑去研墨。
12
从那日意外后,接连几次小胜,我不敢大意,重用杨昭溪和元雀。
第一次杀人让我心有余悸,时常午夜惊醒,但是想到杨昭溪所说的,即使胆怯也硬着头皮而上。
我不能再害了别人了。
即使被噩梦惊醒,大不了去校场砍一夜草垛。
「感觉将军好像不一样了。」
「将军的马术似乎比从前精进了。」
这几日我从躲在营帐里到习惯了跟将士们围着篝火大口痛饮,勾肩搭背,恐怕我换回去了,绿珠红玉也认不出我了。
我也不记得几次抱着长刀,一身血污沾床就睡了。
彼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金色的余晖照耀在银光冷冽的雪山上,点破了半山的鸿蒙雪气,耀目的金色温柔地依偎在这万仞寒芒之中,极目凛冽色,一点绕指柔。
自己多久没看过这般开阔的景象了?记不清了。
从前囿于后宅琐事,被摁着头抄了几十遍《女德》《女诫》,自己都快忘了当初北荒跑马的日子了。
我忽然想起来,当初我是想过一辈子在马背上,和照夜她们相依为命,做个马厩里的老姑娘,白日放歌,夜晚看星的。
这样的日子,真的很痛快。
有时从马背回过神,我甚至怀疑那四年后宅的光阴,真的存在我的生命里吗?
夜晚,营帐篝火噼啪作响,酒杯相撞,溅起琥珀光,将士同乐,击鼓作歌。
「等打完仗,你们想做什么啊?」杨昭溪仰头灌下一杯烈酒,如饮下一口碎冰,北荒寒冷,要靠烈酒取暖。
「瘦鸦你呢?打完仗干嘛?」元雀好奇,与瘦鸦搭档这么些年,也没听他说过今后的打算。
「最少也是封万户侯吧?到时候我就盖个山庄,里面养着一群能人异士,到时候天下动荡,我大手一挥,佑我南国!」
「犯圣上名讳,领十军棍。」南国皇帝名讳带一祐字,我借着火光,朱笔圈点兵书,忽略瘦鸦夸张的惨叫。
「元雀你呢?」
「自比卧龙雏凤,寻个山野隐居,带两三个童子……」
「都隐居了你还六根不净?一个不够,还带两三个?」瘦鸦瞪大眼睛,一脸鄙夷。
「带两个洒扫童子!」元雀被气得七窍生烟,「总不至于隐居了我还要自己倒夜壶吧?」
「在理。」我点头。
「那剩下那个干嘛?」瘦鸦笑得一脸荡漾。
「看着狗,省得他无事捉耗子。」元雀微笑看着瘦鸦。
「狗还会捉耗子?」瘦鸦觉得新奇。
「你不也会多管闲事吗?」元雀微笑不改。
可怜瘦鸦并没听出弦外之音,估计半夜他才会从营帐里传出一声气急败坏的怒吼:「龟儿元雀坑老子!」
「你呢?」杨昭溪偏过头去看我。
我手中的笔微微一顿。
是啊,我干什么呢?徐子仪要娶萱梦姑娘,而我那时真是孑然一身,没有去处了吧。
「先说你。」我反问杨昭溪。
「我知道!」瘦鸦坏笑着,「我们杨小将军一定要在北荒收容那些遗孤开个善堂,你别看他看起来人模人样,国公府家的嫡孙,可兜比脸干净。」
「他连喝酒的钱都掏不出,就喝点便宜的白烧。」底下人附和。
「那我过去给杨副将打下手。」我笑了笑。
「当真?」杨昭溪急切地看着我,又意识到自己太急,慌忙坐定,「我就是问问……」
杨昭溪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地方,从第一次见他温柔谦和,像个恭敬有礼的弟弟,到后来他爱而不得持刀威胁,像个小疯子,到现在总跟在我身后,处处留意,当我看他时,他还假装没在看我。
我曾经怀疑杨昭溪看出来了什么,又不太可能。
回想那天杨昭溪把刀抵在我脖子上,逼着我自证。
「你到底是什么人!」杨昭溪戒备地看着我,「把衣服脱了!」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一咬牙,慌忙解开上衣,反正是徐子仪的身子。
杨昭溪看了看我右臂的伤口,疑虑消了一半。
那伤口是他为徐子仪挡下的,徐子仪和我说过,他欠杨昭溪一条命。
杨昭溪用自己的左肩替他挡了那支本该射在他胸口的箭,所以左臂有旧疾,阴天下雨很难捱。
伤口做不得假,所以他不可能发现,更不可能往互换身子这方面想。
「当真。」
听我这么说,杨昭溪靠着营帐不去看我,只偏过头饮酒,大约是酒太烈,他的耳尖微微红了,直蔓延到眼梢,一抬眼看到我在看他,又慌得一口酒呛在喉咙,他几次想憋住,却没忍住,剧烈地咳。
……果然还是个少年。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句当真,险些酿成了大祸。
除夕这夜,杨昭溪一人偷偷去了笑尸山。
除夕夜,魈族有祭祀山灵的传统,这一日暮璃要作为王位继承人,独自在笑尸山上的山洞守一晚。
杨昭溪想得很简单,擒贼先擒王,绑了暮璃作质。
可他轻敌了,魈族祭祀的习俗历年来惯有,哪有人真得手了?连徐子仪的父亲当年也想过偷袭。
可雪夜环境恶劣,魈族部落驯养雪狼同山魈,雪狼嗅觉极敏,山魈善啼,雪山中倘若听见山魈叫,便如阎罗敲钟一般,三更急催命,意识薄弱之人听不得山魈叫声,在雪山中被冻得七荤八素,再听上这山魈啼哭,便会生出幻觉,一件件脱去衣服,在雪地里冻成笑尸。
笑尸山,因此得名。
暮璃何等狡诈,山魈开路,雪狼巡夜,将山洞外头围个密不透风。
这一日天气极差,密匝的阴云浓得化不开,白昼如夜,不见天光。
白日不曾落点滴雪花,像是在夜晚酝酿着一场暴雪。
杨昭溪迟迟未归。
「将军,夫人给您的信!」
「先放着吧。」
无非是催我早些回来和离的话,看了也只会让人心烦。
我突然发现自己变了,从前我天天盼着徐子仪的书信,他一句话就够我拆开来,翻来覆去地看,如今我好像不在意了。
「我得去救他。」
照夜自小在笑尸山跑,它熟悉路途,这种天气只有照夜能入山。
「你安顿好将士们,好好过个年。」我叮嘱元雀,「照我所说,稳住军心。」
雪下大了,蒲团大的雪花如刀片割人脸,越往雪山深处,照夜越焦躁不安。
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来自半山腰的雪洞。
一地狼尸,我用手一探,尸体尚温热。
照夜似乎闻到了什么,一路狂奔。
远瞧见半山腰雪洞口,杨昭溪用长枪死死压制着暮璃,他满身是血,几乎瞧不出人样。
暮璃冷笑一声,吹了舌下骨笛,骨笛是特制的,几乎无声,在这样的雪山里不能有尖锐的哨声,雪崩会要了人的命。
诡异的是,雪骤时停了,月亮升起来了。
远远地听见了一阵阵幽怨哭声,声如婴孩如泣妇,听得人心中动荡,似笑尸山上无数怨鬼,挣扎着从雪下爬出,索人性命。
是山魈!
即使不被山魈摄魂,山魈力大无穷,还听暮璃驱使,若把他们引来,后果不堪设想!
杨昭溪的神智已不大清醒,他与群狼搏斗已是精疲力尽,山魈一哭,便是催命符。
暮璃趁杨昭溪神志不清,摸到了长弓,他想用弓弦勒死杨昭溪。
照夜焦急地嘶鸣一声,这山洞生在峭壁上,她寻找不到下山洞的法子。
情势危急,我却管不了那么多,从断崖上跳下,压断的雪松和石子擦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痛。
细碎的石子从我手边滚入万丈深渊,粉身碎骨。
我趁势捉住暮璃的脚,他手上长弓用力地砸着我的手臂,我咬死了不放手,到底还是个少年,又不比徐子仪这幅身子练得精壮,他被我手臂勒得背过气去。
我不敢大意,手嘴并用,使弓弦捆了他的手,卸了他的骨笛。
我缓过劲,靠在雪洞内大口喘着粗气,从手臂到肋骨都是钻心的痛,看来应该是被砸断了几根骨头。
「疯子!」暮璃缓过劲,金色的鹰眸死死地瞪着我。
我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撑着杨昭溪靠在我肩膀上,一遍遍喊他:
「昭溪,醒醒。」
他脱力地靠着我,一仰头擦过我的唇,少年的嘴唇干燥滚烫,叫我心上起惊雷。
梦中的他喃喃道:
「琼月姐姐……」
这一声琼月姐姐,叫得我如遭雷击。
他……叫我琼月姐姐?
他认出我了?!
「笑死,你舍命救他,他却惦记你的夫人。」暮璃嘲讽。
「你知道我夫人?」
「听一个女人说起过,很无趣,留不住夫君的心。」
我心中警铃大作:
「哪个女人?」
「我的妾室,萱梦。」他挑衅地笑笑,试图从我脸上看到一丝怒意,「听说她前阵子跟将军交情匪浅啊。」
「哦。」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忽然发觉自己的心里已经没有任何波澜了。
无论是当初破坏我和徐子仪的萱梦姑娘,还是徐子仪这个名字,都不会叫我的心上有什么动静了。
还不如杨昭溪那一声姐姐来得刺激。
「你不恨?」暮璃显然不甘心我这么平淡的反应。
「恨恨恨,我恨死了,行了吗?」我靠着墙壁,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发烫。
「这弓上头淬了毒,你会死的。」
「那就死了吧。」我只觉得自己头越来越重,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忽然也不算要事。
没想到听我这么说,杨昭溪醒了。
他看我半边身子已经不成人样,眼圈立刻红了。
「你不是早盼着我死么?」我叹了口气。
这人真奇怪,当初恨徐子仪恨不得杀了他,如今看他落魄了,倒红了眼。
他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我半边身子如烂肉一般,他想施救也无从下手。
人到濒死时,五感异常敏锐,我意识飘渺时,听见了很远很远以外的马蹄声。
也许是魈族的援军到了吧。
我挣扎着掏出怀里的白玉美人梅簪子,这簪子触手温润,精雕细镂。
从前徐子仪折了北荒的梅花,二月春色融,我们墙后私会,我站在墙头仰头瞧他,他高头大马俯下身,笑语盈盈地为我簪一支带着北荒雪水的美人梅。
像极了诗里说的: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可惜当初只听上半句,元宵我不顾一切同他出奔,私定终身,因出身卑贱被他家眷诋毁挤兑,我的少年郎也终于厌弃了我,旧日青梅竹马落得如此下场。
一时唏嘘感慨万千。
我将这簪子在山壁上狠狠一敲,玉断两截,我递给杨昭溪半支:
「来的是魈族军队,若我畏死,以此簪了结我,不可为贼所胁。」
「来的是北荒将士们,若我毒发,三军必疑,半簪以证,军师知晓。」
「帮我照顾好阿玉姑娘,别骗她……对不起……」
杨昭溪的脸越来越看不清楚,意识朦胧间好像有两滴水珠落在我的脸上,他好像喊了我两声琼月姐姐,听得不真。
我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依稀间我回想不起任何人。
我的身子越来越轻,轻得好像马上可以在北荒飞奔。
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希望我永远都不要醒。
北荒的草原不像后宅四四方方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这里没有人指责我的身世卑贱;没有人盯着我的肚子说我不争气;没有人摁着我的头要我抄《女德》《女诫》,将那些规矩强硬地刻进我的心里;没有人指责我过去十来年不规矩,无拘无束的人生;没有人告诉我爱一个人,就是得为他受这世上种种委屈的道理。
梦里的北荒,一瞬间春暖花开。
笑尸山的雪化了,牧草肥得可以沁出油珠,牧草长到了照夜的肚子,她带着我,我们纵情在北荒驰骋,草原广阔得似乎永远也瞧不到头。
父亲还未病重,他站在夏日的骄阳里,抬头吹了声哨子,照夜欢快地朝他飞奔。
他宠溺地摸了摸我的头,擦掉我额头的汗珠,我抱着照夜的脖子冲他笑:
「爹爹!中午吃烤饼好不好!」
「好!」
「爹爹!我们晚上去月湖旁跑马好不好!」
「好!」
「琼月一辈子不嫁人,咱们父女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好!」
13
与北荒大捷一道来的消息是主将徐子仪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此消息传到将军府时,府内上下老少无不哀哭。
「听说将军是为了救副将军,中了毒,所幸援军绑了魈族的大皇子作质,正商量议和呢。」
那她……
他把信件翻来覆去地看,还想从字面上的生死不明,再看出一丝转机。
「夫人,不如拜拜菩萨,求求神佛保佑老爷。」绿珠提醒了徐子仪。
他慌忙奔去佛前。
他在战场厮杀,见惯了死生诀别,本最不信神佛之说。
可这一刻他真的想拜尽天上神佛,求他们保佑自己的妻子平安归来。
佛像静默,蒲团半旧,书案垒着厚厚的佛经,香炉里有一截未烧尽的愿书。
「愿以此身换吾夫一世无虞,平安……」
这一摞厚厚的佛经都是周琼月的笔迹,她太过虔心,连笔误都不曾有。
他想到了她困在深宅后院,在佛前无数次叩头祝祷,虔诚地抄着佛经,盼望他平安归来。
他握着这半截愿书,眼泪潸然落下。
当自己和萱梦纵马草原时,琼月跪在佛前一次次叩头。
当自己一次次提出想要个孩子时,琼月触动往事的害怕。
是啊,那个时候不该听母亲和姨娘们调唆,说什么当女人必须受这一遭苦,便以为她娇气任性。
因为她见过了修远娘亲难产而死,见过了没了娘的修远被后院姨娘们如何惦记着。
所以她怕了。
而自己只听旁人说她娇气,却从来没问问她为什么不愿意。
当他埋怨琼月越发沉闷无趣时,似乎忘记了她也曾与他纵马北荒,元宵夜奔,也敢在大婚那日自己牵过她的手时,大胆地回握住自己。
琼月,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就当这次换了身体是上天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好好照顾你……
14
当我悠悠醒来时,眼前是一脸憔悴的杨昭溪,他在我床边撑着手打盹,眼下一片乌青。
「弟弟……?」我下意识轻喊出声,才发觉不妥,慌忙改口。
他却醒了,慌忙凑上前,摸了摸我的头,确认我真的醒了,眼圈瞬间红了。
「怎么……」我才想抬起手安慰他,才发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疼。
「你躺了一个月,光大夫都看了一圈了。」
「唔……」我挣扎着想起身。
杨昭溪扶着我,我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坐起来喝了口水。
「你放心,一切都打点好了,就等你回去开庆功宴了。」
杨昭溪和我说了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我才知道那天听到的声音是照夜带来的援军。
「将军醒了!」送药进来的瘦鸦兴奋地跑出去,「兄弟们!将军醒了!」
「我想出去吹吹风。」
我仰头看着杨昭溪。
却不想这一仰头,嘴唇擦过他的脖颈,激起他肌肤上一层薄栗。
他紧紧抓着自己膝上衣物,身子僵硬得说不出一句话。
「……好不好?」
得不到回应的我又轻轻问了一句。
他仍一言不发。
我察觉到不对,再去瞧时,他已经从脸红到了耳朵尖,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
我以为这个小疯子只会拿刀抵着我,红着眼要杀了我,……想不到他也会脸红?
难道我理解错了?他喜欢的人不是萱梦姑娘。
……而是徐子仪!?
不等我仔细想,他终于开了口:
「好……我带你出去。」
外头瘦鸦带着人围坐了一圈,杨昭溪给我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
「你说笑尸山上那些死人,他们临死前都看见了什么?衣服都脱了,还笑得那么开心?」瘦鸦叼着从元雀衣翎上薅下的一根黑鸭毛,翘着二郎腿悠悠地剔牙。
「山魈性淫,拟人叫声,你说他们叫啥能让人脱衣服?」元雀看着黑鸭毛的领子赫然一块斑秃,白了瘦鸦一眼。
「大,大爷来玩?」说罢瘦鸦惊愕地裹紧自己的黑鸦披风,「那小爷岂不很危险?」
「……」元雀不愿再同这个弱智多说一句话。
那晚如果不是照夜跑回营地求援,他是打死也不愿意跟瘦鸦一起行动的。
他们说山魈的叫声,能叫人看见最思念的人。
从前有一对夫妻在笑尸山遇难,困在雪下,听了山魈拟人的叫声,便以为对方在自己面前,奋力往对方挣扎,结果雪越挖越深,最后冻死在雪里。
是山魈戏弄了他们,原本头上雪不过薄薄一尺,他们又背靠彼此,本可以得救的。
「将军,你们听见啥了呀,我这种意志坚定的人除了美人计一般不上当……」瘦鸦笑嘻嘻地插科打诨。
最思念的人……
想到山洞里他喊的那声琼月姐姐,我面上一热,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眼杨昭溪。
难道他喜欢的不是萱梦,不是徐子仪……
而是我?
想到这个可能,我的脸霎时红了。
杨昭溪却不去看我,他咬着下唇,别过头看远处的雪山,面上染了一层可疑的红晕。
据说将军醒了的那晚,副将开心得疯了,一杆银枪在校场逞了一夜的凶,如一头撒欢的野狼,吵得第二天睡眠不足的瘦鸦和他打了一架。
我身子彻底养好了,将士们却不肯饶我,扣住我硬是灌了三大白。
杨昭溪拼命拦下,却被腹黑的元雀用手肘勾了脖子,笑嘻嘻地拉过去灌酒。
这样的日子,等我换回去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杨昭溪酒量很浅,平时喝酒不过是为了御寒。
他被灌醉了回了营帐,呆呆地坐着,不撒泼也不闹腾。
见过他像个小疯子,见过他战场十步杀一人,倒从没见过他这般安静。
烛火摇曳,他长睫垂下一片阴翳,侧脸棱角分明,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我怕他着凉,寻了件外衫给他披上。
他抱着那坛空空如也的酒,睡梦中很轻很轻地念了句:
「琼月姐姐……」
我为他披衣服的手一滞。
15
将军回京的日子提上了行程。
他们到京城的这天,是三月最好的天气,百姓们自发地夹道欢迎,将路堵了个水泄不通。
徐子仪和一众家眷不住地踮脚去瞧。
她一身红衣骑着照夜,高束马尾,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徐子仪一身白衣,显得红色的发带愈发招眼,如北荒皑皑雪上的赭色旗,春风得意。
三月春光里,无数怀春少女在楼上探出身子,纷纷冲她抛花掷果,高楼红袖招摇。
杨昭溪满眼笑意,俯身接过小丫头们编好的花环,翻身下马,唤住了前头的她。
她一愣,看到他手上的花环,俯下身听他在耳边说了什么。
二人衣衫一红一白,那姿势太亲密,亲密得像情人耳语。
然后那花环就落在了她的头上,她看着杨昭溪,笑得灿烂。
无数少女少年的尖叫声让徐子仪觉得心烦意乱。
「我的儿,平安回来就好……」
母亲仔细摸了摸她的脸,众姨娘说了许多讨喜的话,丫鬟们预备着接风宴。
她的眼睛看着这里的所有人,客气又礼貌地回应他们每一句问候。
却独独不看他。
徐子仪觉得心里空得难受,忽然想到了当初他带萱梦回来的那次也是。
她那么热切地期盼他回来,而他如此冷漠,那会她恐怕也很难受吧。
杨昭溪似乎想说什么,母亲热情地招呼:
「副将留下来吃饭吧。」
于是宴开,她吃了两口便放了筷子,说:
「娘,我要和琼月和离。」
徐子仪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她终于肯看自己一眼,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我们当初说好的。
「不……娘,我不答应……」徐子仪慌忙起身。
「子仪打胜仗回来,圣上的意思是加封赏,他当初娶你我便觉得他吃了不少亏,你瞧着谁家媳妇不是出身显贵的大家闺秀,如今你瞧瞧自己可配不配得上子仪?」
老夫人脸一横,将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
「可不是嘛,能进将军府呆四年见过世面,已是你的福气。」
「出身卑贱的野丫头,谁不知道当初你和子仪元宵淫奔,谁知道你进门时清不清白……」
尖酸刻薄的话语灌入耳中,徐子仪愣愣地看着琼月。
她这四年一直是背负这些过来的吗?
她面色如常啜了一口茶,对上他的目光平静无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质问。
……也没有一丝对自己的爱慕了。
从前她躲在自己怀里,撒娇叫他夫君。
从前他因家人调唆,误会她时,她满眼委屈,泪中有爱有恨。
甚至那天晚上,他强迫她时,她眼中分明是痛苦和不甘,还有眼底挣扎的爱意。
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她看他甚至像看一个陌生人。
徐子仪觉得自己的心一阵阵地发疼。
他意识到自己洞房花烛夜时所说的那个噩梦可能要成真了。
他要失去琼月了。
16
白日的天气尚好,入了夜,春雨淅淅沥沥,让人心烦。
「你放心,我不愿过来,是我打听了,再同床共枕一夜,醒来自会换回来了。」我怕徐子仪误会,穿戴整齐和衣而卧,「如果萱梦姑娘问起,我也会跟她解释清楚。」
我在和谈的条款上加了一条,赎回了萱梦姑娘,把她送回了将军府。
萱梦姑娘自北荒回来,一路沉默,并不与我多说什么。
我曾想放她自由,从前那些爱慕追逐她的男人都觉得,她去了北荒,落得这种下场,必定失贞蛮夷,谁娶了这种姑娘,要被人指指点点。
他们避之不及,为了前途,为了名声。
妻妾之分,男人明白得很。
「只是玩玩,这种女人怎么敢娶回去呢。」
萱梦姑娘面色苍白地辩解着受害者无罪,人人平等之类的话,又惹来一阵讥讽的笑。
我想起了我和暮璃提起萱梦时,这个困在南国作质的男人一脸嘲讽。
「她天真活泼,脑子里总有稀奇主意,喜欢说人人平等,还不叫下人尊称她。」
「她是第一个没被我的金瞳吓到的,还说我一定因为这金瞳吃了不少苦,还摸了摸我的眼睛,叫我阿金,意思是无价之宝。」
大殿摇曳的烛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这个落败的男人依旧妖异如鬼魅。
「在我们魈族,一个女人值半只雪狼。」
「而她不一样,她脑子里主意多,显得那么特别。」
暮璃诡秘一笑,带有魈族部落刻在骨子里的残忍。
「所以我用她和我的弟弟们换了三只怀孕的母狼。」
我愣住了,早听说北荒民风剽悍,向来不把女人当作人,甚至冬日粮食吃紧时,默认女人是可以烹的冬鲜。
「不过是女人,妄想以皮肉在男人那里换来权柄,要做北荒的王后。」
「金瞳是鹰王血统的证明,真是无知。」
「你们中原男人嘴上视她若珍宝,依我看,不过是看个新鲜玩物罢了,中原有三种女人,妻母,尼姑和娼妓。」
「可是在我们魈族,女人只代表着性欲和牲畜。」
「没有狼群,山魈,没有血统,士兵,没有驯兽的本事,也敢同我说平等?」
第一次听见如此赤裸的话,叫我一阵阵目眩。
我不恨她,也说不上可怜,只有同为女子,无尽的悲凉和慨叹。
这世上的道理于女子是重重的枷,从前我被锁在高门大院,跪在地上抄那些书,并不知晓男人的天地竟然这般广阔,北荒的山永远对他们敞开,他们可以纵马高歌,去挣自己的前程,从年少到耄耋,只要他愿意,他可以一直是少年。
生而为女子,若有勇气与爱人出奔,便是淫奔,若有才华狂放,便是价值千金的稀罕玩物。
而这些落在男人身上,元宵夜奔,千金买笑称得上千古风流。
这些话无人能说,说了恐怕比我和徐子仪换了身子还叫人害怕。
至于她要和徐子仪如何相处,都与我无关了。
我已经不在意了。
夜深微寒,更漏响了一声。
「我不会娶她。」徐子仪试着去拉我的手,「琼月,你别生气了好不好,从前是我的错……」
「我们已经和离了。」我抽出手,不去看他。
他手一顿,又哀求我:「琼月你别生气,我错了,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母亲刁难你,我知道了,那些姨娘设计害你,我也知道了,对不起……」
「以后不会了,我会护着你……」
「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他还是不懂,以为我像从前年少时闹脾气,哄一哄就会好的。
事已至此,从此殊途,我只有满心的悲凉。
忽然,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你是不是喜欢杨昭溪了!他一直觊觎你……」
我一愣,叹了口气:「不是。」
「求求你……别喜欢他好不好……」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他徐子仪,徐大将军从来意气风发,何时如此低声下气过?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子仪,当初你母亲辱我轻贱我,我未曾有怠慢,因为她是你的母亲,不是我年幼丧母,所以赶着趟给自己认个娘。」
「她在你面前和颜悦色,口口声声把我当成女儿,可你身在北荒如何得知,我在这后院的种种委屈?谁家的女儿在自己家不是当个宝贝似的疼?我娘家虽贫贱,却不至于养不活一个老姑娘。」
「至于你说的孩子,我真的怕。」
「我怕战场刀剑无眼,剩他与我终日垂泪;我怕我像我娘,像修远他娘一样没能来得及看她一眼就撒手人寰;我怕后宅的女人们只顾着抢个孩子傍身,疏于教导;我怕他负心薄情辜负旁人,我怕她同我一样,爱一个人奋不顾身,抛却世俗,捧着一腔爱慕,只想奔向那个人时。」
「却被婆家说是淫奔,被夫君休弃,终日遭人诟病。」
「我怕她走上和我一样的路。」
外头的月色照了进来,一室月色如水,像极了那个他弃我如弊履的夜。
若不是老天有眼,叫我们换了一遭,他恐怕依旧不知悔改。
他死死攥着拳头,最终一咬牙,重重跪在了我面前。
月色漫进屋子,一室静默。
我面色如常,他膝下有黄金,我的真心也是无价宝。
见我无动于衷,他试图去拉我的手。
「琼月,都是我的错,我答应照顾好你却没做到……」
「你原谅我,好不好,别和离好不好……我知道后宅的事情把你弄得心力交瘁……」
「今后你不必管他们……我只信你……」
已经回不去了,他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琐碎的日子不过是个导火索。
「子仪,我要同你和离,并不全为这四年,琐碎磨人的后宅日子。」
「这四年我爱意蒙眼,愿意学着做一个大家闺秀,愿意为你困在这里,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可是这份爱没有了,我也想通了。」
「我已经不恨你母亲,也不恨那些刁难我的姨娘了,她们太苦了,倘若我不曾在猎场驰骋,不曾与旁人痛饮三白,不曾见过深宅之外更广阔的天地,我也会慢慢地变成庄姨娘周姨娘,然后困在樊笼之中,和她们斗个你死我活。」
「但是我见过了,我想起来了,我就不甘心一直在后宅之中等一个男人来爱我。」
北荒的天蓝得可以沁出水,笑尸山夏日的牧草一望无垠,天地广阔得让我醉心,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我的心已经无法放到他的身上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和离后,一个人要如何生计?」
我笑了笑,当初同我和离时,他从未想过我一人孑然一身,要如何活下去。
如今倒是想到了?
「我们当初说好的,我们当初那么要好……我跑遍了北荒给你折一枝梅花,你还记不记得当初说的,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琼月,你还喜欢我的,喜欢的,对不对……你只是生我气了……」
「你当初答应我的,不会让我那个梦成真的,梦里你骑着照夜走了,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我以后不出去打仗,我们就做一对寻常夫妻……我也不会让母亲斥责你了……」
我不再言语。
他的声音越来越卑微,黑暗里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一如我们成亲那日,怕我走了,不肯松开。
我知道他应该是流泪了。
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到从前,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时光了。
一夜银烛高烧,一如我们当初洞房花烛夜。
那一晚他不肯睡,只搂着我,握着我的手,看着我傻笑。
「琼月真成了我媳妇了。」
「我知道琼月嫁给我吃了很多苦,我不会辜负琼月的。」
「我得好好看着你,不然他们又想着拆散我们了。」
「我会去好好打仗,我在家中说得上话,就再没人敢欺负你。」
后来,家中琐事愈多,他更忙了,我寄去的书信他也很少回。
他为战事困扰,我为家中琐事烦心,那时候我们之间渐行渐远,已经说不上话了。
其实我们都在努力奔向对方了。
我放下了琵琶和医书,忘记了无忧无虑的日子,从马背入高门,勤恳恭敬,不敢有疏忽,生怕旁人笑他娶了个乡野村妇不懂规矩;他久战沙场满身是伤,战场谨慎不敢大意,那些我母家给不了他的便利,他说要凭自己去挣,好叫旁人不敢轻慢了我,也叫我不必愧疚。
但这世上没有两情相悦,便一定能白头偕老的道理。
那时我们还太小,认准了彼此便奋不顾身,抽断了藤条,扛了世俗的枷,血泪换了合卺,便以为世间眷侣间最大的磨难,已被我们捱过去了。
可生活面目狰狞,洞房夜不过将将掀它盖头一角。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是乐天的诗,可他不知道这《井底引银瓶》的下半阙: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17
我和徐子仪换了回来。
为庆贺北荒战事已平,京城纵情宴饮,灯火不歇,尽欢三日。
尽欢三日,女眷亦可结伴出门游玩。
我携绿珠去寺庙,那个护我而死的少年,跟了我一阵的红玉,人死灯灭的周姨娘,我想找僧人为他们做场法事。
出了寺庙,一路上热闹非凡。
结伴而行的妇人们下了车马,有丫鬟们也凑趣说笑,衣带香风,暗光浮动。
夜市三日不歇,坊间披红挂绿,流光溢彩。从年头到年尾的时令玩意儿一应俱全,稚子小儿们吵着虎头灯还是兔子灯,捏糖人是要刘备还是关羽,面具要白狼王还是孙悟空,争得脸红脖子粗。
笑闹声熙熙攘攘,蒸腾而上的是人间烟火。
绿珠不过十三岁,伤心了一会,又瞧着街上热闹,玩心大起,一时人群冲撞,我寻她不到,却误打误撞走到了当初和徐子仪订盟的望仙桥上。
湖水静谧,偶有微风吹落桥边海棠,飘到湖心,引鱼儿们出水,泛起一阵阵波澜。任暮春的风吹起我的头发,我靠在桥边发着呆。
几个孩子笑闹着跑过去,却不想撞我一个趔趄。
「小心。」一只手及时扶住了我。
「谢……」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戴着白狼王面具的少年。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我略一偏头,就看见了熟悉的发带:
「杨副将?」
他略一迟疑,轻轻点了点头,摘了面具。
我们坐在岸边看孩子们放烟火,烟火澌澌地落在水面上,散出万点银光。
「是你对吧。」他忽然开了口。
「嗯。」
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他求圣上允他解甲归田,是你要同他和好吗……」
我沉默看着水面,这种难堪的家务事,我开不了口。
「……也好。」他勉强地笑笑,「那以后我就是主将了,我努力了很久了。」
他是杨国公家的公子,若是徐子仪把主将的位子让出,不出意外这责任要落在他身上了。
「我在努力……不知道这么些年,有没有比他强一点。」
「我总想着赶上他,再像他一点,再稳重一点。」
「从书法到枪法,我都不想输给他。」
「可我始终慢了一步。」
他是个要强的少年,所以总才把自己和徐子仪对比吧?
弃文从武想必吃了很多苦,当初徐子仪何等天纵奇才,爬到今天这个地位也吃了不少苦,身上新伤旧疾早数不清了。
「……我是不是比他优秀了?或者……我有没有一点像他……」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比他好得多。」
我想拍拍他的肩膀,像从前在北荒一样安慰他。
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他苦涩一笑,眼梢已然是红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看看我呢?」
不知谁调皮,往湖心扔了块石头,溅起波澜。
月亮升起来了,连微风都摆动,吹起一地白海棠的花瓣。
我看见他眼里那个小小的自己,懦弱又胆怯。
我不愿从一个樊笼,再入另一个樊笼了。
「你大约不记得了,四年前,你和他大喜的日子。」
「我和弟弟玩闹,冲撞了你的轿子,连祖母都在斥责我。」
「我又慌张又害怕,可你不顾忌讳,下了花轿,把我扶起来,让他们不要斥责我。」
「他们笑你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但是你不在乎,只问我撞疼了没有。」
「那个时候吹起来一阵风,我看见了喜帕下面你的脸。」
「人是可以一瞬间长大的,琼月你明白吗?」
「那条被徐子仪扔在地上的姻缘带,我把它偷偷捡起来,好的地方裁剪下来刚好够做一条发带。」
「我有时候也会做梦,梦到这是你给我的。」
「我和我的心思一样,肮脏龌龊见不得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光明磊落。」
「当初徐子仪在战场上,我并不愿救他,我甚至盼着他战死。」
「可是他死了,你会伤心。」
「很可笑对吧?可我就是……不敢想你伤心的样子。」
「这世上有琼月姐姐这样,为爱奋不顾身的人,也有我这样,光是远远地看着,即可知足的人。」
我怔怔看着他,他沉默许久,我看见他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少年身影似有千仞寂寞,像极了笑尸山上、凛冬时总不肯散的晨雾。
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干脆摘了面具扣在我脸上,不叫我看见他的狼狈。
「该说的都说完了,我要去当我的大将军了!早就看瘦鸦他们几个不顺眼了。」
他故作轻松地扔了一块石头进水里,想打个漂亮的水漂。
可那石头很不给他面子,一跳也不跳,径直沉到湖里去了。
他很尴尬地咬了咬下唇,局促无措的样子又像极了四年前。
我叹了口气,真是憨瓜一个。
18
一切尘埃落定。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拂开了冬日阴霾,河堤绿烟一路吹到了城门口。
和离书落契,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将军府。
「我家小姐还是梳待嫁的头好看。」绿珠笑嘻嘻地为我挽发簪花,「咱们小姐都多久没打扮了。」
一支绿蕊海棠,月白襦裙,乌发斜绾,黛色入鬓,一点绛色。
「倒像刚出闺门的小姐!」
出了门,看见一脸不快的老夫人,忐忑的修远和憔悴的徐子仪。
徐子仪眼前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我冲他们一拜,明白此去山长水阔,恐怕再不会相见了。
「琼月婶婶……」修远小心翼翼地去拉我的手,「婶婶,你比从前好看多了……」
老夫人又气又怒,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修远:「哪个是你婶婶?」
修远一愣,转头去看徐子仪:
「婶婶以后不回来了?」
徐子仪只沉默,修远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却被老夫人一个眼刀子吓住。
大约是看到我被休弃,竟然打扮得如此鲜亮,竟然没有一个弃妇哭哭啼啼,狼狈的样子,所以心里不痛快吧。
不过痛不痛快,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照夜亲热地蹭着我的脖子,似乎是明白今后不必离开我了。
「修远要好好念书。」我摸了摸修远的头,「上次入泮考,你没考上,你要好好念书,别让你娘亲失望。」
修远擦干眼泪,点了点头,小声地说了声对不起。
我翻身上马,照夜欢快地扬起前蹄。
我从姨娘们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真切的羡慕。
我调转马头,徐子仪哑着嗓子开了口:
「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摇了摇头:
「徐子仪,咱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我能说的,已在那首诗中写尽了。
「我会去北荒找你!」他犹且不甘心地冲我喊道,「我会弥补我的错!」
那是他的事情,与我无关了。
出了门,繁花映墙,鸟雀啁啾。
杨昭溪一袭白衣,红带束发。他靠着那支银枪,叼着一根草秆在花墙下小憩。
满架蔷薇映在他的肩膀,映得他白衣照雪,像只慵懒的猫。
照夜冲他打了个响鼻,他睁开眼,正对上我的目光,他眼中一亮,忽然就红了脸,慌忙把草秆吐出来:
「这、这么巧?」
依我看,一点也不巧,这是条出城的必经之路。
「……一起吗?」我冲他一笑。
「好、好啊。」
杨昭溪如他所言开了善堂,收留那些战士遗孀遗孤们,我本想着去马厩里头重操旧业,他忙说善堂正缺人手。
我想了想从前答应他的,点了点头。
他大约是说穿了心事,总红着脸不肯看我,路走错了两三回,照夜跟着他倒是绕了好些弯子。
「杨昭溪,你真的认识去北荒的路吗?」我被他气笑了。
「……认、认识。」
啊,我真的怀疑当初他是怎么七日就北荒京城跑了个来回的。
终于在他走错了第十九次路时,我忍无可忍。
我轻喝一声,照夜越过他跑得飞快,我顺势把那晚他的白狼面具,顽劣地扣在他头上:
「跟上!憨瓜!」
他微微一愣,忽然也笑了,一夹马腹,纵马追了上来。
天蓝得可以沁出水,笑尸山夏日的牧草一望无垠,天地广阔得让我醉心。
北荒很大,大到可以跑一辈子马,永远不会腻烦。
而余生很长,很多事情其实不必立刻想明白。
对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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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选专栏《金雀囚:素手破樊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