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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那种虐妻一时爽,追妻火葬场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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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更多回答关注等风来:展开阅读全文千灯落尽,他仍未归。「夫人,夜深了。老爷许是被公务耽搁了,您先安置吧。」贴身丫鬟劝我安歇。可我清楚,他哪里是被公务耽搁,他是去见心上人了。他的心上人白婉清,夫君新丧,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从边关回京。才一进城,陆伋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了。「替我卸了钗环罢。」既然是等不到的人,那便不等了。再后来,他红着眼求我回去。可这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我们回不去了。1.陆伋回来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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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沉楚

追逐风筝的梦想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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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北侯陆沉舟生平有三愿。

一愿,仕途顺遂。

二愿,家宅兴旺。

三愿,得娶意中人为妻。

前两愿,唾手可得。

唯有第三愿,求不得,爱不能,解不脱。

都说他人之妻不可夺,可若那女子是他前世和离的妻子呢?

定北侯府今日不大太平,都说小侯爷陆沉舟中了邪,一觉醒来便问是谁偷袭的他,又问侯夫人何在。

府里上下都是一脸惊讶,一来没人敢来侯府偷袭小侯爷。

二来,小侯爷还未曾娶妻,哪里来的侯夫人?

「兴许侯爷想问的是老夫人?老夫人今日一大早就和小姐、表小姐她们进山上香去了。」

陆沉舟身边的长随小心回着话。

陆沉舟本就头疼得厉害,干什么都有点不耐烦,这会儿听到长随回话,越发不耐烦起来:「耳朵聋了吗?本侯问的不是老夫人,是侯夫人。」

「侯……侯夫人?侯爷,您还未曾娶妻,府里没有侯夫人啊。」

长随说这话的时候,腿肚子都要哆嗦起来。

陆沉舟愣住了,他看一眼长随,这是惯常跟在他身边伺候的那一个,不会说假话欺骗他,他说府里没有侯夫人,那就当真是没有侯夫人。

可他明明记得,他早已娶了吴兴沈氏女沈矜为妻,婚后因为夫妻不睦,沈矜已于半月前搬回娘家小住,不久送了口信来说要和离。

他与沈氏成婚三载,膝下尚无一子,他母亲老侯夫人早就思量要让他休妻另娶了。

他原本还有些犹豫,见沈氏要和离,便就坡下驴,两家约定好在沈家别庄签议和离书。

签好之后,他与沈矜各自乘坐马车离开,就在出庄的时候,不知哪里窜出一伙歹人,冲撞了他的马车,等他转醒的时候,人就已躺在了床上。

他以为是家里下人把他救回来的,可听长随的意思,竟不是那样。

陆沉舟揉一揉额头,下意识问长随:「今儿是什么日子,母亲她们要去山寺上香?」

长随躬着身回他:「今儿是表小姐生母逝世一周年的日子,老夫人带着表小姐去寺里添香油烛火呢。」

表小姐是老侯夫人妹妹的女儿,姓柳,闺名婉柔,生得一副好样貌,偏偏身子有些弱。

自她母亲病故之后,老侯夫人怜她无人疼爱,就接到定北侯府小住,谁知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不过,陆沉舟记得柳婉柔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姨母已经故去四年了,怎么长随说的是一年?

他蹙一蹙眉,便又问长随:「今儿不是德光三年吗?」

长随愣了愣,疑心听错了:「年初时候宫里头才改的年号,今年算下来是德光元年。」

德光元年,怎么可能?

他和沈氏就是德光元年成的婚,到如今三年有余,该是德光三年才对,怎么他睡一觉醒来,就回到德光元年了?

陆沉舟坐在床上发着愣,尚未琢磨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忽而又听长随说道:「还有一事,老夫人临走的时候叫小的们转告侯爷,前两日靖南侯府下帖子说老侯爷今日过寿,老夫人身体抱恙还得上山,就不去了,让侯爷备礼过去贺寿呢。」

靖南侯府老侯爷过寿?

陆沉舟眉目一挑,他想起来了,靖南侯府老侯爷是在德光元年办的六十整寿,那天母亲也是这样称病不去,由他带着贺礼前去靖南侯府祝寿。

就在他被上菜的小丫鬟撞到,弄脏了衣服欲要更衣的时候,不幸中了沈矜的诡计,无意与她进了同一间房,还被前去贺寿的一干女眷碰个正着,为此他不得不娶了沈矜为妻。

沈家早年也是京城里的名门望族,可惜家族男丁不思上进,等到沈矜这一辈,沈家已是日薄西山、光景凄凉了。

如按常理,凭沈矜的身份、地位,是万不可能与定北侯府结亲的。

是以,在陆沉舟看来,沈矜就是为了要嫁高门,才不惜出此下策。

他恼恨自己被人算计,更恼恨沈矜满腹心机、攀权附贵,夫妻两个见面伊始就不甚愉快,婚后他更是能不进沈矜房门便不进,能不搭理沈矜便不搭理。

别人家夫妻相敬如宾,而他和沈矜则相敬如冰,到最后以和离收场,于陆沉舟而言,已是圆满的结局了。

而今他一朝重回三年前,饶是陆沉舟冷静自持过人,这会儿也掩不住激动的情绪。

德光元年,太子被废,他们定北侯府站错了队,错拥琅王上位。

结果琅王被查出窝藏龙袍,差点累及他们定北侯府满门覆灭,幸而关键时候他当机立断,转去投奔了瑨王,这才保全了家人性命,但定北侯府元气大伤却已成不争的事实。

那之后,他无时无刻不在后悔,如果早知琅王不堪大用,他宁愿不站队,也不会拥立琅王。

眼下若他当真回到了三年前,既是知晓了结局,定北侯府定然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还有,他也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去备份贺礼,找个可靠的人送到靖南侯府,若有人问起,就说老夫人身体抱恙,本侯送她上山静养去了。」

他倒要看看,他不去靖南侯府,那沈矜还怎么算计嫁给他!

老侯夫人和侯府小姐、表小姐是傍午时分才回来的,本以为陆沉舟出去贺寿不应在府中,没想到他托大,竟是没去。

老夫人脸色有些难看,说的话也不大中听:「靖南侯府如今依附在太子身边,来日富贵不可小觑,你怎能如此怠慢老侯爷的寿诞?」

陆沉舟不以为意,太子迟早被废,将来树倒猢狲散,靖南侯府的风光不过是一时而已,他们定北侯府才是前路光明、仕途坦荡。

有没有得罪靖南侯,他并不关心,让人先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只问了表妹柳婉柔几句可曾饿了,是否在山上用了膳。

柳婉柔眉目含情,羞赧地看了一眼面前光风霁月、神仙一般的表哥,摇摇头,说了句「不饿」:

「寺里的斋饭别有一番风味,姨母同我和沉鱼都吃了不少。」

沉鱼是陆沉舟的嫡亲妹妹,向来与柳婉柔亲厚,听到陆沉舟和柳婉柔说话,便插句嘴道:「哥哥哪日得空?不如同我们一起上山去尝尝,那里的柴火斋饭可好吃了。」

「改日吧,改日一起去。」

陆沉舟点点头,难得没有推拒。

他知道表妹柳婉柔对他有意,也知道母亲将已经及笄的柳婉柔接进府中,迟迟不肯送回柳家,为的就是撮合他和柳婉柔。

早先他志存高远,以为儿女情长不过是风流人物的一场游戏,从不将婚姻之事放在心上,故而对柳婉柔也没有过多关注,是以他母亲轻易也不敢对他的婚事做主。

直到后来被沈矜算计,娶了沈矜为妻,闹得满府上下家宅不宁、婆媳不睦、姑嫂不和,才懊悔没有听从母亲的安排。

如今从头再来,陆沉舟倒是愿意接纳柳婉柔了。

且不说柳婉柔品貌如何,单说她和母亲、妹妹之间感情深厚,往后成了亲,绝不会再闹出婆媳不睦、姑嫂不和的丑事来。

柳婉柔和陆沉鱼得他一句话,都是喜不自禁,尤其是陆沉鱼,挽着柳婉柔的胳膊,还没走出门就邀起功来:「我就说嘛,表姐你生得这般貌美,又知书达理,我哥怎么会不喜欢你呢?这下好了,改日我要叫你嫂嫂了。」

「小小人家,快休得胡说。」柳婉柔臊红了脸,捂着陆沉鱼的嘴渐走渐远。

陆沉舟在门里听得失笑,恰好派去靖南侯府送贺礼的人回来了,长随进门回话,陆沉舟便让他把人叫进来。

问过了靖南侯府的宴席,便似无意般追问一句:「今日本侯没有去,靖南侯府寿宴可有什么稀罕事发生?」

来人本打算走了,见问忙站住脚,回道:「寿宴是靖南侯夫人一手安排的,据说很是奢靡,去的宾客都大呼稀奇。侯爷要问还有什么稀罕事,说来倒真有一桩意外,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在靖南侯府落了水,更衣时候不小心被靖南侯世子闯进门去了,那位小姐闹着要寻短见,被靖南侯夫人拦了下来,估摸着两府大概要联姻了。」

鸿胪寺少卿是从五品,现任鸿胪寺少卿一职的是位姓林的官员,那就是说林家女儿落水,被靖南侯世子撞见了?

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陆沉舟想起自己当年和沈矜,可不就是因为沈矜在靖南侯寿宴前落了水,而他则被侯府丫鬟弄脏了衣服,两下里错进一间屋子,结果成就一段孽缘吗。

怎么眨眼间,这落水的人就变成林小姐了?

「除了鸿胪寺少卿家的小姐,还有没有别家小姐落水?」他皱着眉问。

来人摇摇头:「没听说还有别人,鸿胪寺少卿夫人一听林小姐落水还被人看了身子,当场就气昏过去了,直把到场的女眷都吓了一跳。」

「可曾听说户部员外郎沈瞻家里的小姐去贺寿了不曾?」

户部员外郎沈瞻是吴兴沈家的长子,吴兴沈家早在开国之初涌现过不少能人志士,也曾在京城名噪一时。

后来家中子弟少年纨绔,不思进取,以致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沈瞻这辈,能说出口的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五品员外郎。

来人给陆沉舟办事,常年于京中行走,对于京中百官如数家珍,听到陆沉舟问及沈瞻,虽奇怪他何时关心起了一个从五品的小官,但面上还是恭敬回道:「沈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岁相继嫁出了远门,沈四小姐尚未及笄,本来沈大夫人是要带沈三小姐来的,据闻半道上沈三小姐腹痛吐了一地,沈大夫人便让人把沈三小姐送回去了。」

如此说来,沈矜没有去靖南侯府贺寿?

陆沉舟闲敲了敲书案,不觉道声可惜,枉他等到现在,就为了等着听她的笑话,结果等来一场空。

不过,世间攀权附贵的女子可真不少见,没了沈矜,居然还会冒出来一个林家小姐用了同样的方式嫁入高门侯府。

也不知那沈矜回家之后,可曾懊悔自己腹痛的不是时候,竟没能在寿宴上捞个侯门佳婿?

「小姐,喝了药好些了没有?」

沈府之中,沈矜病恹恹的躺在床上,虽然贴身的丫鬟刚给她喝了药,可她脸色依旧白得吓人。

她是真没想到从香囊里抠出来的那一点番红花,药性这么厉害,不发作则以,发作起来简直痛死人。

好在,她苦心没有白费,一口番红花换一场无望的婚姻,倒也值得。

若不然,真要是跟着大伯母到了靖南侯府,再让人设计一次嫁给陆沉舟,她这辈子算是又白活了。

喝过了药,嘴里都是苦味,沈矜让丫鬟倒了杯水来,顺便问她:「大伯母回来后可曾说过什么?」

小丫鬟叹了口气:「小姐这一病,把大夫人和老夫人都吓了一跳,大夫人说是小姐您没福气,今日靖南侯府老侯爷寿诞,多少世家子弟公卿勋贵都去了,若小姐到场,没准儿能得一份好姻缘呢。」

靖南侯背靠太子,风光无两,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多给老侯爷颜面,这事沈矜是知道的。

可她也知道,如今的场景不过是昙花一现,等到太子被废,秋后算账,靖南侯府满门遭殃的时候,连保全无辜稚子的本事都没有了。

大伯母只看得见眼前风光,所以才想着把她带去靖南侯府,以期用她的姻缘换大伯父仕途顺遂。

她父母因意外去世较早,祖母又年迈,只能依仗着大伯父大伯母过活,多她一张嘴一份嫁妆,就是多了一份累赘。

原本,她也想着将来嫁了人,多少帮衬沈家一些。

万没想到,大伯母心急至此,竟会在靖南侯府寿宴上设计让她高嫁给定北侯。

却不知定北侯府表面看着光鲜,内里却腐烂不堪。

婆母不慈,小姑刁蛮,夫君薄情寡义,还有一个寄居的表小姐,时刻等着挤走她当上侯夫人。

初时,她看在定北侯府保全她名节的分上,能忍的委屈都忍了,能干的活也都干了,可时日久了才发现,有些人不会因为你隐忍就宽待你,而是只会对你越发苛刻。

沈矜也没料到,自己辛辛苦苦里外操劳,换来的竟是老侯夫人和女儿算计她那不算丰厚的嫁妆,要挑拨定北侯休妻,另娶寄居的表小姐为妻。

她无意听墙脚之后,当机立断,借口回娘家探亲,把嫁妆全都装上了车,直待一切都打理妥当了,才将一封和离书送到定北侯府。

原以为和离会艰难些,想不到定北侯陆沉舟还算有点良心,答应了她的条件,赶到沈家别庄签议和离书。

谁知一切都尘埃落定,她单等着往后过清净日子的时候,也不知哪个杀才,驾着马车横冲直撞,一下子就把她撞回到了三年前与陆沉舟偶遇的那一天。

也多亏她机警,一发现不对劲,立马开动心思动起手脚,成功避免了与陆沉舟的见面。

她拍拍胸口,喘息口气,忽而又想起来,她没去靖南侯府,那么当初被她救上岸的落水姑娘,如今怎么样了?

「大伯母就没说起靖南侯府寿宴上发生了什么稀罕事吗?可有人落水?」

她问丫鬟,丫鬟「哎呀」一声,满是惊讶道:「小姐你真是神了,怎么猜到寿宴上有人落水的?大夫人回府的时候,就在老夫人跟前儿直咋舌呢,说是有个什么少卿家的小姐为了嫁入高门,不惜自个儿跳入水中,拿自己的清白做赌,结果还真让她赌成了,真就定下了与靖南侯世子的婚约了。」

那落水姑娘与靖南侯世子订婚了,且还是她自个儿算计来的?

沈矜闻言有些纳罕,她记得那回去靖南侯府给老侯爷贺寿,大伯母借口胸闷非要拉着她去侯府荷花池畔散心,结果她一到那儿就遇着一个姑娘落了水。

她自小跟随父母在江南长大,颇习水性,一见姑娘快沉了底儿,忙跳下去把她捞了上来。

大伯母又是心惊又是心疼,把那姑娘搂在怀里,说要送那姑娘去找大夫,却叫丫鬟把她领到荷花池畔的一间厢房中更换衣服。

结果她到里间才把衣服换了一半,陆沉舟就推门进来了,看见她露着半边身子,着急忙慌就要出去,转头就与大伯母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与陆沉舟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地独处一室,任是谁看都觉得别有幽情。

陆沉舟解释不清,她的辩解也苍白无力,到最后只能是定北侯府吃了哑巴亏,娶了她进门。

过后细想,她怎么都想不通,单凭大伯母那样没什么远见的脑筋,怎能在靖南侯府设下这等缜密的阴谋诡计?

时至今日,方知不是大伯母聪明,而是偷听到了鸿胪寺少卿家小姐的打算,所以才会诳她去荷花池,顶替了那位小姐完成嫁入高门的计划。

不过,那位小姐既是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要嫁给陆沉舟,怎的转眼间又与靖南侯府世子定下婚约了?

小丫鬟瞧她费解,便道:「还说呢,大夫人提起这茬儿就直夸那小姐厉害。原本那小姐是想着要高攀定北侯的,哪知定北侯府老夫人身子不适,一大早就由定北侯护送着上山静养去了。那位小姐一听定北侯不来,当即就让人把靖南侯世子诳来了。」

原来如此!

沈矜恍然大悟,她就说定北侯的身份可比靖南侯府世子身份高多了,那姑娘怎会现放着定北侯不要,而去算计靖南侯世子,原是定北侯没有来。

可她那一回怎么就在靖南侯府遇着陆沉舟了呢?

难道说,她重回三年前后,因为没去靖南侯府,所以某些事情也跟着改变了吗?

沈矜不敢再想下去,而今的万全之计,就是她借病躲在屋里暂且不出去,务必要躲开陆沉舟。

陆沉舟还不知晓靖南侯府寿宴背后的故事,他此番好容易有机会从头再来,自然未雨绸缪。

当先一件事就是韬光养晦,不与太子与琅王过多牵扯,独在暗中观察着瑨王的行径。

二则,将婚姻大事提上了日程。

他既是知晓沈矜未去靖南侯府,深恐哪日碰见再着她的道,干脆与他母亲商议,去信一封到扬州柳家提亲。

柳婉柔父亲任职扬州通判,虽是正六品,但因是皇帝直接委派前去辅佐州政,故而级别小权利大,心气儿也高。

满扬州的豪贵,没一个能入得了柳通判的眼,一见定北侯府来提亲,柳通判连夜派人快马加鞭送了回信来,两家就此合了八字定了婚期,约在六月底成婚,同他上辈子和沈矜的婚期差不离。

定北侯府小侯爷陆沉舟向来是京中女子择婿的上佳人选,原本各家都还在等着陆沉舟加冠礼之后,找个合适的机会遣媒人从中牵牵线,万没想到,陆沉舟加冠礼刚过,就定了未婚妻。

一时间,京中贵女尽皆捂胸蹙眉,妒羡不已。

唯有沈矜得知消息后大舒口气,她就知道陆沉舟与他的表妹柳婉柔之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要不然陆沉舟如何会在成婚后经常夜宿书房,只许柳婉柔一人给他端茶递水?

幸而这回她没去靖南侯府,得以让陆沉舟与柳婉柔有情人终成眷属,她也可以放心大胆地出门去了。

时值五月,百花齐放,争奇斗艳,正是京城一年之中最美的时节。

京中达官贵胄、簪花仕女常有载酒出城、选择园林胜地饮酒作歌、赏花观景的习俗。

每逢此时,也是各家收请帖收得最多的时候。

沈家虽落魄,到底还有旧日的名声在,且沈家还有一位公子、两位小姐未议亲事,沈大夫人手上便也得了不少请帖,多以赏花宴为主。

赏花宴说是赏花,实则行相亲之便,寻常看不到的公子小姐,借着这一名头,都可以相看个清楚仔细。

沈大夫人那回因见鸿胪寺林少卿的女儿嫁入了高门,心里正悔没有把沈家女儿带去靖南侯府。

她们沈家一共四个女孩儿,她生的沈大和沈四,沈大出门早,沈四年纪小,都不能去赏花宴。

二房中沈二小姐也嫁出了门,便只剩下三房里的沈矜,还能去赏花宴上露个脸。

要说沈矜模样倒是不差,就是性子寡淡怯懦些,尤其上回不知误吃了什么东西中了毒,就吓得半个多月不敢出门。

哪里比得上林家小姐,为了嫁个好人家,四月里的天儿跳荷花池,连命都能豁出去!

也就是她心软,怜沈矜无父无母,还肯为她尽心打算,若沈矜再不知好歹,可就白费她的心思了。

「去知会三小姐一声,就说杨大学士的夫人下了请帖,要请我去她自家花圃参加赏花宴,让三小姐打扮打扮,随我同行。」

小丫鬟忙把话传给沈矜,沈矜心里早明白她大伯母让她去参加赏花宴的意图,但因陆沉舟已定亲,是以她不再担忧被人设计嫁给陆沉舟了,便答应下来,起身换了衣服。

送来请帖的杨大学士为人粗放,不拘小节,常喜在自家花圃露天设宴,遍邀亲朋赏花观景。且他喜好自然,赏花宴上从不铺设坐具,都是提前采集了落花铺于地上,名为「花茵垫」。

沈矜这会儿才刚及笄,上辈子因为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她在与陆沉舟定亲之后,就窝居家中不再出去了。

眼下还是她头一回参加杨大学士的赏花宴,目光及处,不觉有趣非凡。

沈大夫人既是带了她来,自然要把她捧到人面前儿,倘或哪家夫人就此看上了沈矜,说不得能有段好姻缘。

沈矜虽不喜沈大夫人如此行径,但寄人篱下,她不好过多违拗沈大夫人的意思,只得由着她牵引到大学士夫人处,任人品头论足。

沈家的根基在那里摆着,要想越过五品官嫁到勋贵人家,怕是不容易。但若从京官里挑选,倒也可挑得出一二个匹配人家。

无奈陆沉舟的婚事对于京中贵女来说打击太大,各家夫人小姐聚到一处,议论的也多是柳婉柔,得知她今日也会和定北侯府小姐陆沉鱼一道参加赏花宴,夫人小姐们哪还有心思给沈矜牵线,俱都等着看柳婉柔呢。

沈矜平白之中得了闲暇的间隙,干脆从一众花团锦簇中抽身出来,沿着杨府中自行引出的溪流,慢慢行去。

陆沉舟本在溪流对岸与靖南侯世子等人说着话,正听靖南侯世子捶胸顿足痛骂自己被人设计娶了毒妇的时候,目光里忽见一缕淡紫烟霞从对岸飘过来,他不由得抬起眉眼。

恰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着一袭烟紫色的纱衣,如风般穿花拂柳,从岸边远去了,不是他前世和离的妻子沈矜又会是谁?

这个时候尚未开宴,旁人多是聚在一处闲话家常,独她一人孤身前行,不知又想算计谁呢。

靖南侯世子也看到了沈矜,见她风姿翩跹,容颜秀丽,比之林氏不知出挑多少,越发叹口气:「世间好女何其多,偏偏我遇见的是林氏。」

陆沉舟听闻,鼻翼翕动,不自觉哼了一哼。

若单看外表,沈矜倒也可称得上温婉端庄;可若看内里,沈矜与那林氏又有何区别?

遂对着靖南侯世子道:「世间攀权附贵的女子何止林氏一家,贤弟也莫要生气,大不了婚后找个由头休妻便是了,总不能入了人家的局,还得如人家的意!」

「休妻?哪里那么容易哟?」靖南侯世子想起来林氏就头疼,她既是能设计嫁入侯府,焉知她没留了后手?

倘或自己哪日再中计,让她生下一儿半女的,便是想休妻都休不成了。

「最好的打算,也不过是再纳两房美妾罢了。比不得侯爷你啊,娶了意中人不说,据闻嫂夫人还是个大美人。」

陆沉舟听闻,唇角微微挑了一挑,深以为若不是自己早有打算,恐怕现下在这里痛骂毒妇的就该是他了。

沈矜尚不知自己已经被陆沉舟看见了,她悠然游玩了一圈,本想从桥上过去,再转一圈便回沈大夫人身边,眼见垂柳丛中人头攒动,且多为男子,便直接转身从原路回去了。

不想半道上碰到了熟人,是定北侯府小姐陆沉鱼和表小姐柳婉柔。

陆沉鱼又不知在哪里闹了别扭,沉着一张小脸,扯着柳枝,叽叽咕咕对着柳婉柔说些什么。

柳婉柔面色有些尴尬,两只手绞着帕子扣在一起,站在一旁只听陆沉鱼说,并没有回话。

沈矜光是远远看着,都替柳婉柔感到揪心。

柳通判虽是天子指派到扬州去的,但柳家身份地位终究比不得世袭的定北侯府,柳婉柔入京之后,尽管有老夫人在后撑腰,但为了讨好陆沉舟和陆沉鱼两兄妹,私底下没少受委屈。

尤其是陆沉鱼,因老侯爷及早过世的缘故,老侯夫人和定北侯顾念她年幼失怙,对她颇多宠爱纵容,以至于养成了她嚣张跋扈的性情,即便是在她最喜爱的表姐柳婉柔面前,也是一言不合想骂就骂。

正因如此,沈矜在嫁入定北侯府后,姑嫂两个没少闹矛盾。

沈矜为着顾全大局,能忍让陆沉鱼的地方尽量都忍了,只有陆沉鱼在府外闹得实在不像样的时候,才会凭借侯夫人和长嫂的身份管一管她。

一来二去,倒是让陆沉鱼和柳婉柔感情更好了,陆沉鱼不止一次当着她的面儿说过想要柳婉柔当她的嫂嫂。

眼下柳婉柔真的要成她嫂嫂了,她倒是不珍惜了。

沈矜失笑摇摇头,她既不想与陆沉舟有牵扯,自然也会避开定北侯府那一帮人,便屈身躲在假山之后,等着她们姑嫂过去。

陆沉鱼胡咧咧骂了一通,撒过了气,才拉着柳婉柔边走边道:「瞧你这不中用的样子,别人说你身份不够,你就不能反嘴说她没本事嫁到我们定北侯府?光知道哭哭啼啼,一股小家子气。走,我们去找哥哥,叫他来评评理!」

柳婉柔被她牵住手腕,挣了一挣,却没挣脱开,只好小声劝慰着陆沉鱼:「好妹妹,这样小事就不必惊动表哥了。本来她们说的也是事实,我们家的确比不上你们家,但我与表哥定亲一事也是不可更改的,就当是她们嫉妒,由着她们说去吧。」

「她们嫉妒你,怎么不去嫉妒那什么林小姐?要我说林小姐才是不要脸,上赶着设局嫁到靖南侯府。哎,你说这些小门小户的女儿都是怎么想的,一个两个当自己是天仙不成,都想往高处嫁?方才你没听到那个沈夫人说什么吗,区区从五品员外郎家的女儿,也敢做梦拿去配人家平西侯府的老侯爷,给人家当继室!我呸,不知好歹!」

柳婉柔说了什么,沈矜没听清楚,她在听到沈夫人和平西侯府老侯爷继室的时候,人就有些怔住了。

大伯母还真是不嫁高门不罢休,平西侯府的老侯爷已过知天命的年纪,原配夫人年初的时候才过身,她这会子就盘算着把她一个刚及笄的姑娘家塞过去当继室了。

沈矜攥紧了衣袖,她不能再任由大伯母安排她的婚事了,若不然,只怕她的将来会比嫁入定北侯府更难堪!

且说陆沉鱼拉着柳婉柔找到陆沉舟的时候,柳婉柔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陆沉舟拧眉听他妹妹啰里啰嗦说了一大堆,听到最后才明白是有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当面讥笑柳婉柔了。

他叹了口气,深觉这等小事什么时候不能说,偏要在人家府上做客的时候,说到他面前。

余光里看着一众公子哥都站在远处望着他笑,他不好过多批评陆沉鱼,便哄了她两句,分毫未提其他。

陆沉鱼过来找他就是想要他去给柳婉柔出气,为定北侯府挽回颜面,看他这样,不由跺脚嗔道:「哥哥,你怎么不生气呀?你听她们把表姐说得一无是处的,好像她们不嫁我们定北侯府,我们定北侯府就吃了大亏一样。我还听说,前次靖南侯大寿,那林什么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哥哥你,因为哥哥你没去,所以她才又诳骗了靖南侯世子。」

「住嘴!」

陆沉舟面色一沉,连忙低斥一声,喝止住陆沉鱼。

他这个妹妹当真是被宠坏了,林家小姐现如今已经与靖南侯世子定了婚,不日就要成亲,她听到闲言碎语,不说驳回去,还要到处嚷嚷,也不怕得罪了靖南侯府。

再则,林氏设局要嫁给他的事,她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这等风言风语,倘或传扬出去,落到靖南侯府众人耳中,往后叫他们定北侯府和靖南侯府如何自处?

「这等混账话,你从何处听来的?谁告诉你林家小姐想要设计嫁的是本侯?」

他甚少对陆沉鱼严词厉色,陆沉鱼乍见之下,顿时有些惶惶然,牵扯着柳婉柔的衣袖怯怯道:「我是从沈大夫人那里偷听来的,她……她和大学士夫人商量着要给女儿定亲,就顺嘴提了一句,我听她那意思要不是哥哥你和表姐成了婚,她倒是也想让女儿效仿林小姐设计哥哥你呢。」

沈大夫人?沈家长子沈瞻的妻子,沈矜的伯母?

陆沉舟毕竟是与沈家结过亲的人,知晓沈家的情况,沈瞻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中大女儿已经嫁出门,小女儿尚未及笄。

沈瞻的次弟没能中举,只是个秀才,膝下也只有一女,亦早早嫁出了门。

如今沈家留在身边还能够谈婚论嫁的,便只剩下沈家三子的女儿沈矜了。

沈矜父母双亡,托庇在沈瞻夫妻膝下生活,沈大夫人会为沈矜婚事打算不足为怪。

他奇怪的是,沈大夫人如何得知林氏想要算计嫁给他?

回想起当日他与沈矜和离,沈矜曾对他说过,自己与他一般都是身不由己,嫁入定北侯府实非她所愿。

难道,靖南侯府寿宴上的事背地里还有其他猫腻?

「你还听到沈大夫人说什么了?除却大学士夫人,她有没有对其他人说过林氏欲要算计嫁入我们定北侯府的事?」

陆沉鱼摇摇头:「当时就大学士夫人和沈大夫人在,没有旁人了,我因表姐被人嘲笑之事生气,拉着她恰好在路过的时候偷听到了几句。不过,沈大夫人知道哥哥你有了婚约,已经计划要让女儿嫁去平西侯府当老侯爷继室了。」

平西侯已年逾五十,沈矜现下不过才刚及笄,这样两个人如何能结亲?

沈家为了高攀,真是脸都不要了。

如若沈矜肯答应,想来她还是那样攀权附贵,亏他方才还忖度她有苦衷。

陆沉舟面色低沉,不欲再听那些糟心事,也不想管沈家到底如何嫁女,就让柳婉柔把陆沉鱼带回女眷那边去,叮嘱她好生看顾陆沉鱼,莫再与人生口舌是非。

须臾,人就重新走回靖南侯世子他们身边,照旧聊着他们男子仕途经济之事去了。

一场赏花宴,可谓宾主尽欢,唯有沈矜心事重重。

她不便于开口打听大伯母将她的婚事定向了何处,只是行事举止越发拘谨小心,再不敢轻易答应与沈大夫人同行。

可巧,不日就是沈四小姐的及笄礼,沈四是沈大夫人亲生女儿,及笄礼又是女儿家最重要的礼节,沈大夫人的心思便从沈矜身上转到了沈四那边。

这日,沈大夫人备好了发笄、发簪、钗冠等物,又请了几位世家交好的夫人前来充当正宾、赞者、赞礼、摈者和执事,沈矜同沈家其他三姐妹也早早换好了衣服,单等着吉时一到,便给沈四行笄礼。

不想这时候有人闹上门来,要向沈家提亲,求娶沈氏女。

足把沈大夫人吓一跳,忙让人出去问了,来提亲的人竟是已故户部薛侍郎的独子薛怀悰。

沈大夫人听到来人名号,方想起来。

前户部侍郎薛益原是她夫婿沈瞻的上峰,亦是同门师兄弟,二人私交甚好,曾约定过若一人得男,一人得女,便结为儿女亲家。

不久沈瞻先诞下一女,数年后薛益才生下一子薛怀悰,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罢了,不承想沈大夫人随后又生了一女,便就此定下了薛怀悰与沈四的娃娃亲。

原本薛益官职高于沈瞻一等,这门亲事在沈大夫人看来着实上佳。

叵耐天有不测风云,就在薛怀悰刚及志学之龄的时候,薛侍郎骤染风寒一病不起,就此撒手人寰,独留下薛怀悰和寡母艰难度日。

那时沈大夫人便欲退了与薛家的亲事,是沈瞻说薛大人尸骨未寒,这般行事为人不齿,她才作罢。

其后家中事多,又逢沈家老三夫妇意外身亡,沈大夫人忙得脚不沾地,竟把定亲的事忘去了脑后。

而今薛怀悰找上门来,她才惊觉自己晚了一步。看着满堂宾客,她委实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女儿许了个落魄人家。

可要是把人撵出去,过后提起,难免落人口舌。

沈大夫人进退两难,在屋子里与老夫人和沈瞻商议许久,终是狠心想要借口污蔑薛怀悰是个无赖,把人赶出去,哪怕背地里被人骂两句,也好过把女儿往火坑里推。

她开了门,就要出去叫家丁来撵人。

却见沈矜急匆匆走过来,牵住她的手,将她牵回屋中,便双膝着地跪在了她面前:

「大伯母莫要心忧,我愿意替四妹妹嫁去薛家。」

「你!」

沈大夫人呆住了,她虽不想女儿嫁去薛家受苦,但也没想过要把沈矜推出去,薛家那般人家,于沈家毫无助益之处,沈矜为何自讨苦吃?

沈矜岂不知沈大夫人的打算?

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当年她被设计与定北侯府缔结婚约后,再回沈家参加沈四及笄礼时,就曾见过薛怀悰,知薛怀悰并没有沈大夫人想得那般不堪。

薛侍郎在世时候,就多有廉洁之名,薛怀悰秉承父志,为人正直,有勇知方。

之所以会选择在沈四及笄礼登门提亲,一则及笄是女子许嫁之龄;二则薛怀悰母亲病重,急于在生前看到薛怀悰成亲,薛怀悰侍母至孝,又重信守诺,所以才会到沈家来。

沈大夫人若是通透之人,大可以对薛怀悰明说,当日两家缔结娃娃亲不过口头为之,她不认,薛怀悰也不会赖着不走。

但沈大夫人爱女心切,偏要把事情往坏处想,这才想出个馊主意,竟说薛怀悰无赖,故意到沈家攀亲,使人将薛怀悰打骂走了。

却不想,薛侍郎为官多年,人虽逝去,到底还有亲朋故旧在,眼见沈大夫人如此无礼行径,多有讥讽之言。

甚至有看不下去沈家嫌贫爱富的清流官员,在朝堂上借故参了沈瞻一本,以致沈瞻官声日下,晋升之路更加艰难。

便是沈矜,当日也颇为可怜薛怀悰遇人境遇,见他衣着破旧,想是一路辗转奔波,便背着人使二门外的小厮给他送了些碎银做回程路费。

此后,再见薛怀悰,是在她嫁去定北侯府做了侯夫人参加宫中庆宴,薛怀悰进士及第,披宫袍戴宫帽,倒是个模样周正的好儿郎。

这般清朗人物,这样俭朴人家,沈矜私以为与其自己在沈家任由人摆布,婚姻未卜,倒不如嫁给薛怀悰。

如此一来,大伯母不必因忧心沈四的婚约而使沈家声名受损,她自己也不用时刻提心吊胆会被大伯母塞去给老侯爷当继室了。

沈大夫人和沈瞻听罢,思量片刻,也觉得沈矜替嫁是上上策。

只是沈矜父母双亡,婚姻一事还需得有个名堂。

沈瞻当即便决定,将沈矜过继到沈大夫人名下,以后他和沈大夫人便是沈矜的父母,嫁妆除却沈矜生身父母留下的产业,他和沈大夫人亦会给她再添一份。

于是,沈大夫人便让人把薛怀悰请进门,当着满堂宾客,宣告沈家双喜临门,寻人合了八字,将薛怀悰和沈矜的婚期亦定在了六月底。

同日,定北侯陆沉舟迎娶柳婉柔为新妇,京中达官贵胄多去定北侯府喝一杯喜酒,就连宫中也颁下了不少赏赐。

至于沈矜出嫁,因沈瞻官位不显,薛家地位也不比往昔,是以并不大为人知晓。

陆沉舟自忙于婚事后,于外界就不大关心了,待柳婉柔进门,他便心无旁骛,专一在仕途上钻营。

因他提前三年知晓了结局,是以在德光元年九月废太子一事上,当初因功封侯的四大家倒了两家,只有定北侯府和平西侯府岿然不动。

德光二年,平西侯府因参与党争,牵连入狱,四大侯府便只剩下了定北侯府。

当今天子是太祖的胞弟,太祖死后以兄终弟及之故登上了宝座,他兄弟二人当初都是倚仗军队起家,因此立国之后最忌惮的也是那些坐拥兵马的功臣。

如今见得四大侯府陆续倒台,偏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定北侯行事妥当,从不结党营私,且还主动交还了兵权,天子龙颜大悦,追封老侯爷为定国公,定北侯府改为定国公府,将陆沉舟擢为御史中丞。

陆沉舟一时名声大噪,朝野内外皆知其是御前红人,定国公府在京里亦是风光无两。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陆沉舟本就生得仪表不凡,再有权力加身,益发尊养处玉质金相之气来。

待得春闱过后,似他这样轻的年纪,竟也有了门生故吏。

这日下朝,御史台的几位下属同僚思量明日休沐,左右无事,便相约着去郊外游园畅饮,把今年新进的几位监察御史一起喊来,权当接风洗尘。

几位监察御史能有机会同上峰和前辈打交道,多是欣然赴约,独有一人推辞不去。

陆沉舟得知好奇起来,便问不去的是谁,可巧有一人与那人师出同门,又是同日考中的进士,便回道:「薛怀悰家中老母身患顽疾多年,恐家里人照应不周,是以寻常宴饮他都是不去的。」

薛怀悰?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陆沉舟把前后两世里都想了一想,忽又问道:「可是已故户部侍郎薛益的儿子?」

旁人笑道:「中丞大人好记性,薛怀悰的确是薛益之子,今年刚及弱冠,就中了进士,足可慰薛侍郎在天之灵了。」

陆沉舟点点头,薛益的清廉曾满朝周知,他父亲在时也多夸其虽身在户部,却有言官之志,他的儿子想来是不会差到哪里的。

年刚弱冠,那便算是少年及第,这样的人才,如若能和他妹妹结亲,往后倒也不失为他的左膀右臂。

于是,他试探着打听了薛怀悰的情况,旁人便道:「说来薛贤弟身世虽然坎坷些,但到底有福泽傍身。听闻去岁他母亲病重,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便欲薛贤弟娶个媳妇回来再过身。薛家自薛侍郎过世后,落魄了好些年,薛贤弟那时又不曾有一官半职傍身,都以为娶妻之事要不了了之。不承想这薛侍郎在世时,竟曾与吴兴沈家定过娃娃亲,薛贤弟上门求亲的时候,沈家二话不说就把女儿嫁过去了。当年薛母就病好了泰半,等到今年初薛贤弟考中了进士,薛母的身子就越发好了,就是心口的顽疾还需得时时吃药伺候着。」

吴兴沈家,陆沉舟再熟悉不过了,听到薛怀悰娶的是沈氏女,他掐算了一回,便道:「想来与薛怀悰定亲的是沈家四小姐了。」

旁人听闻,摇了摇头:「好像不是四小姐,我记得薛贤弟提过一嘴,说是他夫人在沈家姊妹中行三。」

沈三小姐?薛怀悰娶的是沈矜?

这怎么可能,他活了两世,从来没听说过沈矜和薛怀悰有过婚约,定过娃娃亲。

「你没有听错,薛怀悰娶的是沈家三小姐?」他追问着道。

旁人肯定地点了一点头:「没听错,三和四是万万错不了的。」

陆沉舟双目微张,好个沈三小姐,好个吴兴沈家,居然敢在已定婚约的情形下去算计他!当他陆沉舟是什么人了!

「去,找个人带话给薛怀悰,就说明日本侯在家中设宴,特请他来赴宴!」

天子脚下之地,可谓寸土寸金。

薛家在京中原还有些根基,只是薛侍郎病故时,薛怀悰年纪尚小,其母也抱恙在身,是以薛家光景一落千丈,支应不起那么多花销,薛怀悰便与母亲搬到了民巷中租房住下。

沈矜嫁过去之后,自然也随同夫婿住在了民巷里。

初时,薛怀悰还担心她住不习惯,但没想到,沈矜于身外之事上并不大计较,相反她倒是甚能自得其乐,将一处不大的民房收拾得井井有条,鸟语花香。

薛怀悰赶到家中的时候,正见沈矜和随身陪嫁的丫鬟站在檐下,给花浇水。

他便走上去接过丫鬟手中的水壶,一面浇着花,一面同沈矜说话。

先是问过了他母亲的情况,得知刚吃过药歇下了,薛怀悰点点头笑道:「母亲是极怕吃苦的,寻常喂药总要哄她三四遍,颇是辛劳。下回若要喂药,大可等我回来再说。」

沈矜莞尔,不过是喂药而已,这点子事情她还是做得来的。

且她自嫁入薛家以来,薛夫人的身子已经好了许多,并没有她多操劳的地方。

薛夫人也不似她之前的婆母老侯夫人,光看面相,就甚是慈眉善目。

兼之她当年不嫌薛家落魄,毅然决然嫁给了薛怀悰,薛夫人感激在心,对她十分友好,自身能走动的时候,还会帮她搭把手做些女红。

反是薛怀悰,他才中举,刚在御前领了差事,当先要紧的是先办好差,家里头的事能不叨扰他就不叨扰。

说到差事,薛怀悰倒是想起来:「明日休沐,本该如约带你和母亲去郊外玩上一日的,不巧中丞大人说明日要在家中设宴,特地托了人来告诉我,想来明日我要违约了。」

薛怀悰现如今领的是御史台的差事,御史中丞是他的顶头上峰,上峰亲自邀约,他自然不能不去。

只是,沈矜自打嫁入薛家之后,忙着打理家务照顾婆母,许久未曾听闻外头的动静了,便问薛怀悰:「中丞大人打算在哪里请客?是单请你一人,还是诸位同僚都去?」

薛怀悰道:「之前的中丞大人调往别处去了,现如今的中丞大人是新上任的,便是当下的御前红人定北侯,他既是说在家中设宴,那必定是在定国公府了,应当不是单请我一人。」

定北侯?

沈矜有一刹那的怔忡,她已许久不曾听过这个人的消息了,亦有许久不再将这人放在心上。

想不到兜兜转转一圈,这人居然成了她夫君的顶头上峰。

可她记得,定北侯陆沉舟没当过御史中丞呀,最多也就当过殿前副都指挥使。

遂问薛怀悰:「定北侯这般年纪,也可做到御史中丞吗?」

薛怀悰一笑:「旁人都是以貌取人,你什么时候以年龄取人了?定北侯年纪虽轻,但为人处世却极为稳妥,去岁废太子一事与今年党争案,平西侯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牵连,唯独定北侯洁身自好,不失其操,官家见了岂有不爱之理?这样的人做御史中丞,倒也合宜。」

陆沉舟洁身自好、不失其操?

沈矜与他做过一世夫妻,最是明白,这样的八个字放在谁身上都合适,唯独放在陆沉舟身上不合适。

他可是最会于官道上钻营的人,当初只因定北侯府老侯爷去世得早,他恐定北侯府受人欺压,上上下下没少打点。

废太子一案他虽是没被牵连,可她知道那是陆沉舟抢先依靠了琅王,才侥幸躲过了一劫。

至于琅王后来被查出有谋逆之心,定北侯再弃琅王,转投瑨王的事,就更不消说了。

这般人物做到御史中丞,沈矜不由得替薛怀悰捏一把汗,扯住他的衣袖叮咛:「上峰请你赴宴,不去不妥,但去了也须得记得,不该说的话千万不要说,不该办的事千万不要办,尤其事涉宫中,更要千万小心小心。」

她说得如此郑重,以至于薛怀悰都不太敢同她嬉笑了,便反握住她的手道:「夫人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明日宴请,我去去就来,必不在侯府过多耽搁,你若是在家中无聊,就同母亲先往郊外去,待我回来再去接你们。」

「嗯。」沈矜点点头,明面上虽未再多言,内里却还是隐隐感到不安。

她总觉得重回三年前之后,有些事和她经历过的不一样了,她竟不敢过多预料将来会发生什么,就如她没有料到陆沉舟会变成御前红人,当上御史中丞。

翌日一早,她送了薛怀悰出门,再三叮嘱一遍后,才目送着薛怀悰坐上骒马往定国公府方向去了。

定国公府门外,早有小厮得了陆沉舟的口信,站在廊檐下等着了,一看薛怀悰来,忙把他请进门内。

薛怀悰眼见小厮如此,还当是自己来得晚了,跟在小厮身后匆匆赶到设宴的花厅,抬眼一瞧,花厅里就坐了陆沉舟一个人。

他一时愣住,待得回神,忙躬身给陆沉舟行了礼。

陆沉舟自薛怀悰一进来,眼睛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了。

见他行止端方,进退有度,身量颀长,眉眼清亮,倒是生了副探花郎样貌。

这样的人,倘或没有婚约,春闱中举之后,各家权贵势必要在榜下捉他为婿,偏他早有婚约,且约定的还是沈矜。

陆沉舟想到此处,面色就不大好,随意摆摆手示意薛怀悰坐下,便让人上了酒菜:「今日休沐,御史台的大人们原说好要一道出外游园畅饮,本侯不耐远行,就没有去。听说你也没去,就把你叫来,闲话些家常。听说你今年刚及弱冠,本侯倒是虚长你几岁,若你不嫌,今日大可不必将本侯当做御史中丞,只当做是你的兄长,快请坐下吧。」

他话是这样说,可薛怀悰岂敢真的拿他当做兄长?道过了谢,方倾身坐在陆沉舟对面。

陆沉舟斟满了酒,递一杯到他面前,看他双手接了,方同他闲话了几句家长里短。

须臾,貌似无意问道:「本侯那日在御史台见到你,还思量着要给你说门亲事,却不想你已于去年成婚了,不知娶的是谁家姑娘?」

薛怀悰道:「不敢让大人费心,小可娶的是户部员外郎沈瞻沈大人家的三小姐。」

「哦?」陆沉舟微微挑眉,「我与沈大人同朝为官也有两三年,他膝下有一子二女,只是按照沈家姊妹排行,他女儿可不是行三。」

薛怀悰闻言一笑:「大人所说不错,拙荆并非是沈大人嫡亲女儿,而是过继到沈大人膝下的。」

「那本侯怎么听说,你和沈大人家女儿是自幼定的娃娃亲?沈家除却沈瞻,次子三子都不在京城,你们薛家可是从祖辈起就在京城里定居的。」

薛怀悰不想他把沈家和薛家了解得这么清楚,虽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仍是坦然相告:「是,拙荆幼时并不长于京师,而是长于姑苏,直到数年前岳父岳母亡故,才被沈大人接到了京中。小可原先定的娃娃亲也不是拙荆,而是沈大人府里的四小姐。」

陆沉舟抿唇,自己料得果然不错,与薛怀悰定亲的本该是沈四才对。

薛益原是户部侍郎,沈瞻是户部员外郎,这样的两家人定下娃娃亲,才在情理之中。

而沈矜……

陆沉舟垂眸想了一想,沈矜少时父母双亡,进京之后只能依靠沈瞻夫妇生活。

沈瞻的那位夫人他是见过的,眼皮子短浅,行事无章,若薛侍郎还在,薛怀悰与沈四的这桩婚事,她定是喜闻乐见。

而今薛侍郎不在,薛家也今非昔比,她极有可能为了亲生女儿,把沈矜李代桃僵嫁去薛家,

想必沈矜心里一定恼恨极了吧?

陆沉舟想到此处,不由对沈大夫人显出几分鄙夷,也对薛怀悰抱了一丝同情:「以你如今的前途,厮配那沈四小姐,应当绰绰有余。眼下料那沈大夫人在家中定是悔青了肠子,当日为何不将女儿嫁与你,却偏偏要拿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搪塞你。」

薛怀悰听他这般说,当即摇了摇头:「大人料得错了,小可这桩婚事并非大夫人强求得来,而是拙荆自愿替嫁。」

「自愿?」

陆沉舟执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似沈矜那样喜好攀权附贵的女子,会自愿嫁入落魄清贫的薛家?

他深以为是薛怀悰是为着顾全薛沈两家颜面,才会这么说,是以笑了一笑。

薛怀悰年少及第,何等精绝人物,一见陆沉舟如此,便知他不信。

若事关他清誉,陆沉舟不信便也罢了,但事关沈矜,他总怕旁人会误解她,故而接着说道:「不怕大人笑话鄙某自夸,拙荆虽是女子,然而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婚嫁当日,拙荆便对鄙某言明,她不是与我定下娃娃亲的沈四小姐,而是过继给沈大夫人的沈三小姐。拙荆说,若按薛沈两家的约定,原不该以她替嫁,但她们沈家向来兄弟一体,姐妹一心,她父母双亡之后是沈大人收养的拙荆,于拙荆有再造父母之恩。沈四小姐虽说已及笄,但因年纪尚小,且在家中颇多疼宠,如若将沈四小姐嫁入我们薛家,只恐她照应自己都不周全,更遑论是照应我家阿母了。是以,为全薛沈两家婚约,亦为了报答沈大人和大夫人的养育之恩,拙荆便自愿替嫁到了我们薛家。这般有勇有谋、忠义两全的女子,能娶她为妻,是鄙某三生之幸。」

「呵。」陆沉舟轻抿了一口薄酒。

看薛怀悰这模样,倒不像是在说假话,难道沈矜当真是自愿替嫁到薛家的?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纵然她父母已经亡故,媒妁之事须得沈瞻夫妻安排,但她若是不愿,大可以再寻个机会嫁个好人家,不说嫁到他们定北侯府,却也不必嫁到薛家受清贫之苦。

尤其是她嫁入薛家的时候,薛怀悰尚未及第,焉知薛家几时能恢复过往荣光?

陆沉舟有些猜不透沈矜的心思了,但薛怀悰都这么说了,他便也就此作罢,深以为当初既是沈矜没有与薛怀悰定过娃娃亲,便也不再拿婚约一事拷问薛怀悰了,遂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沈矜在家中久等薛怀悰不来,又不知陆沉舟邀请他们过府赴宴都说些什么,心中不免有些忧虑,也没心情再往郊外游玩了。

直待傍午时分等到薛怀悰回来,听他说及陆沉舟只是拉着他说了些家常,还提到了他的婚事。

定国公府眼下可谈婚嫁的只有陆沉鱼,薛怀悰的才貌在新科进士中算得上出众,陆沉舟若问起他的婚事,想必是要给自家妹妹找郎婿呢。

没有事涉王公,就是万事大吉。

沈矜放宽了心,照旧如常料理家务不提。

如此平静了些时日,一晃月余已过,薛怀悰领了薪水回家,当先就把银两都交付到沈矜手上。

沈矜当初为沈瞻夫妇解决了后顾之忧,且因她的替嫁,给沈家带来了不少好名声,外界提起沈瞻,都说他重信守诺,不因薛家落魄而嫌贫爱富,乃官中清流人物,故此在朝野之中颇有些口碑,连带着沈四也许到了好人家。

沈瞻夫妇大喜之下,对待沈矜越发友善,除却嫁出门时添的嫁妆,平日里生怕她日子过得清苦,也时常遣人周济她些许。

待得薛怀悰中了进士,赏了官职,薛沈两家往来就更密切了。

沈矜与沈家上下,真就如同她所说那样,兄弟一体,姐妹一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会儿见薛怀悰把薪水如数交过来,沈矜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你初初为官,应酬打点都少不了银子,家中用度自有我操持,无须你费心,这些钱你还是自己留用吧。」

薛怀悰不依,坚持要她收下:「既是做官,自然要做好官,夫人见过哪个好官拿银子应酬打点的?这钱还是留着自家用吧,你的那些体己留待你买些珠钗裙袄,我瞧你这两年都没添新衣。」

沈矜的陪嫁丫鬟闻言掩着口笑,当日她家小姐说要替嫁,她还担心所嫁非人,这回看来她家小姐是嫁对了。

沈矜被丫鬟笑得满面羞红,不好再与薛怀悰推托下去,便接过银两收起来。

薛怀悰这才说回正事:「我听同僚说,北街那边新开了一间瓦子,占地深广,里头不仅有相扑、蹴鞠,还有新出的杂剧。之前因为忙于差事,没能带你和母亲出去游玩,明日休沐不如我们去听杂剧吧。」

勾栏瓦舍,向来都是男子去得多,沈矜也只在传言中听闻过里头的好玩之处。

见薛怀悰要带自己去,一时犹疑:「你去便罢了,我也能去吗?」

薛怀悰不以为然:「怎的不能去?女子与男子一样有手有脚,有耳有目,缘何男子能去的地方女子不能去,男子能看的杂剧女子不能看?」

沈矜心动起来,她少年时随父母远居姑苏,因父母膝下只她一女,是以对她颇多纵容,不仅请了先生教她读书识字,外出游玩也时常带着她。

她过惯了闲云野鹤一般的日子,本以为京中繁华富庶,必然要比姑苏还要有趣,哪里料到京中遍地是规矩,她竟连寻常出门都得循规蹈矩才可。

后来嫁到定北侯府,侯府的规矩就更多、更重了,吃穿用度都另有一套章程,她就像被套在了罩子里,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

而今嫁给了薛怀悰,万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去瓦子里看杂剧,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遂去问过薛母,薛母瞧她夫妻两个新婚不久,前番为了春闱,薛怀悰就和沈矜分房了许久。如今中了举,又因事务繁杂,两人也许久不能一道出行。

难得薛怀悰明日有空,薛母便借口身子不适,推托掉了,让他夫妻二人自便。

沈矜知其心意,越发觉得自己嫁到薛家是嫁对了,翌日晨起就另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薛怀悰本在院中晨读,瞧见她出来,扭回身一看,当即愣在了原地。

只见沈矜身穿一袭竹青色交领襕衫,如墨的长发用一缕同色丝带高高束起,脚踏皂履,手执折扇,一副文人士子装扮,竟显出别样清韵来。

沈矜被他看得不大好意思,转了一转身笑道:「虽说母亲答应我可以与你同去,但你如今毕竟有官职在身,总不好因我落人口舌,所以我扮做了男子,旁人问起,就说是你的堂弟。」

薛怀悰让她说得连连失笑,瞧她这模样着实稀罕,也没再说什么,夫妻两个便携手出了门。

瓦子因是新开张,许多人都慕名而来,沈矜和薛怀悰到的时候,人挤着人才能进门。

薛怀悰恐沈矜被人冲撞,少不得要全心护她周全,倒没留神几位相熟的面孔就在离他不远处。

今日休沐,陆沉舟在府中也无甚要紧事,正好瑨王、秦小公爷和安宁伯等人邀他一块来瓦子里看杂剧,他就掐着点儿过来了。

一进门,就看到薛怀悰在人堆里头左右支应,唇角不由一挑。

平日都说这薛怀悰极为顾家,每发薪俸都是一回家就交到其夫人手里,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若真是把薪俸都交出去,又如何有闲钱来看杂技?

他有心要看薛怀悰神色,便顺着人堆往里走了一走,走到薛怀悰身后,才发现他怀里还护着一个小郎君。

陆沉舟正待要找薛怀悰说话,忽见那前头的小郎君回过头来,对着薛怀悰一笑。

容颜秀雅清绝,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竟是薛怀悰娶回家去的沈三小姐沈矜!

沈矜正在人堆里挤得热闹,回头本是想对薛怀悰说句玩笑话,不料一回眸就看到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她前世的夫君,现如今的御史中丞陆沉舟!

她见陆沉舟也看着她,心头不觉扑通一跳。

回头再一细想,她重生之后再没有见过陆沉舟,想来陆沉舟应当是不认得她的,她便转回身,只当自己也从来不认识他。

陆沉舟重来一世,未雨绸缪这么久,从未料想过自己与沈矜见面,会是在这等情形下。

她一个已为人妇的女子,如何敢到勾栏瓦舍里来抛头露面!

想当初她为侯夫人的时候,言行举止哪一样不循规蹈矩,这如今嫁到了小门小户里,就连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薛怀悰即便年纪尚轻,再怎么胡闹,身为朝中御史,也不该带着女眷到这些地方来嬉笑取乐,设若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陆沉舟自觉自己作为薛怀悰的顶头上峰,有必要提醒他注意修身齐家,便扬起手中玉骨折扇,拍了一拍薛怀悰的肩膀。

薛怀悰正与沈矜说着悄悄话,冷不丁被人拍中肩膀,忙侧身望去,恰与陆沉舟撞个正着。

一见顶头上峰在此,他赶紧躬身抱拳便要行礼。

却被陆沉舟半道上抬扇拦住,道是出门在外,不必那么多礼数,称呼他陆兄便可。

薛怀悰环顾四周,确实不宜在此地唤他一声「中丞大人」,便越矩叫一声陆兄:

「不知陆兄也驾临此地,实在幸会。」

陆沉舟微微低眉,往他怀里看了一眼,片刻方指一指沈矜问道:「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

若换做别处遇见,薛怀悰定会拉着沈矜,坦然介绍。

但这会儿是在瓦子里,沈矜又是男儿装扮,他不好言明沈矜身份,便照着来时对好的言词回复陆沉舟:「这是我家中小堂弟。」

小堂弟?

陆沉舟唇角微抿,他倒是不知薛怀悰写文章的本事不小,这信口开河的本事更是不小。

薛家人丁凋零,他父亲薛益那一辈更是只剩一枝独苗,哪里给他生出来的小堂弟?

「不知你这堂弟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曾读书,可曾应举?」

薛怀悰本是想随意敷衍过去,不想陆沉舟追着问到底,他平素里不是惯于扯谎胡诌的人,一时之间竟被陆沉舟问住,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才好。

还是沈矜语快一步,对着陆沉舟轻揖一礼道:「薛三郎见过陆兄,我本居姑苏,去岁才入京,时年十六,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不过尚未应举。」

薛三郎?好一个薛三郎,薛怀悰娶的好媳妇,信口开河的本事真是与他不遑多让。

陆沉舟面色微沉,看着沈矜道:「既是读过几回书,识得一些字,那便该知晓何为礼义廉耻。似你这般人物,在家中胡闹也就罢了,如何跟着你堂兄到这里来?」

他这话说得离奇,沈矜颇有种被他看透了身份的错觉,但她来时对镜自照过,连耳垂都做了掩饰,应当没那么容易被人看出女儿身,便斗胆回了一嘴:「我与堂兄向来感情深厚,入京之后常是同吃同住,一道来瓦子里看杂剧,又有何稀奇?」

陆沉舟想不到她这般牙尖嘴利,怔了一怔,还待说话,旁边薛怀悰忽而开口道:「陆兄,此事怪不得我堂弟,是我怕他在家中无聊,才带他出来瓦子里玩耍的。」

「就是有你这般纵容,她才会肆无忌惮。」

陆沉舟委实看不惯薛怀悰对待沈矜的态度,身为女子,本就该恪守女德,薛怀悰既入了御史台,不单要纠察百官过失,更要严于律己。

他便对薛怀悰道:「古人云交友在心,娶妻在贤,如今你两样皆无,往后又如何立足?若听得劝,还是速带你这女扮男装的堂弟回家去罢。」

沈矜听闻,不由得和薛怀悰面面相觑,没想到陆沉舟当真看出了她的身份。

不过,他这话说得也太欠妥当了。

何为娶妻在贤?难道就因为她跟着薛怀悰来瓦子里看杂剧,就不贤惠了吗?

可见他看人目光之短浅,怪不得他当年站错了琅王。

沈矜心下冷笑了一声,禁不住扬起眉眼瞪着陆沉舟:「我听说前朝时,女子不仅可以外出游玩,欢饮达旦,还可以入朝为官,封侯将相。当今我朝四海升平,富庶繁华远出前朝,陆兄却说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可称贤,意思是当今还不如前朝咯?」

这话陆沉舟岂敢说,他是嫌命长了,才敢非议当今不如前朝?

也就是她沈矜,仗着有薛怀悰撑腰,才敢不分好歹,胡说八道。

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她这么有能耐呢?

陆沉舟被沈矜气得噎住,怒瞪她一眼,深以为自己乃朝中命官,不必要与她区区小女子一般见识,便甩下一句「巧舌如簧,其颜厚矣」,就不再搭理沈矜和薛怀悰两个,扭回头看杂剧去了。

沈矜也不想与他多费口舌,甚至是巴不得眼不见他心不烦,瞧他不回答,便也扭回头和薛怀悰一块看杂剧了。

今儿的杂剧演的是一出南戏,从浙江一带传过来的,京里甚少能看到,是以底下观众都看得无比认真。

陆沉舟原也是喜爱杂剧的人,但因和沈矜闹了一番口角,现下兴致全失,若非虑及瑨王他们还在,他都想甩袖子走人了。

偏生人潮拥挤不堪,他想去瑨王那边都去不得,正拉扯之时,忽觉触手肌肤温热滑腻,不似一般男子那样粗糙,分明是女儿家才有的。

而满场之中,能是女儿身的,只有沈矜一人。

陆沉舟眸光一暗,想不到沈矜这般大胆,行事出格有伤风化不说,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勾搭他,她到底知不知道「羞耻」二字如何书写?

陆沉舟越想越恼,眼看沈矜的手背还在若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腕膊,他怒而低眉,正待要伸手拂开她,却见她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把纸扇,纸扇的另一端牵在薛怀悰掌中,不时随着涌动的人潮轻轻晃动。

再观沈矜,她一双妙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的戏子,看都不曾看过他一眼!

京中六月入梅,淅淅沥沥的梅雨从六月中旬下到了七月初,还没下完。

天气不好,人的心情难免跟着受影响,御史台的御史们都觉得他们的中丞大人,近来脸色尤为阴沉。

前番因为党争,朝堂上百官吵了几回,御史台也跟着参了几回,可眼下党争都过去了,御史中丞还有什么事想不开的。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琢磨不明白,只得每天在陆沉舟眼皮子底下提溜着小心办差。

陆沉舟也不知自己近来怎的这般火大,看哪里都不顺眼。

先是定国公府一团糟乱,早说了要入梅,书房里的书、库房里的绸缎都该好生保护起来才是,结果他前儿一开书房的门,差点没被满屋子霉味熏晕过去。

想要换件衣服,绸缎上也满是霉渍。

他以为家中是换了管家,做事不仔细,问过才知道,管家还是那个管家,但因为侯夫人新进门,老夫人又苦夏,府里上下一时没人管事,这才乱得不成样子。

他不得不趁着休沐,自己把府中一应事务都安排下去。

家里的事便也罢了,台中的事也不让他顺心。

琅王眼看着就要东窗事发,偏有几个不长眼的老臣,揣着糊涂当明白,三番两次直言进谏,逼着官家立琅王为太子,御史台的侍御史们也跟着胡言乱语,搅和得整个朝堂不得安宁。

官家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御史中丞日子自然也不会好过,陆沉舟能笑得出来才怪。

是日下朝,他看了一眼当日轮值的受事御史,问他今日可曾受理词讼。

受事御史摇摇头:「昨日薛怀悰轮值的时候,已把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今日并无甚要紧事。」

陆沉舟已许久没搭理过薛怀悰了,除却在御史台上碰着时受他一礼,余外从不与他多言。

这回听受事御史说及薛怀悰,便顺嘴问他:「薛怀悰回去了吗?」

受事御史笑道:「刚才和李御史他们一道回去了,说来小薛大人真是娶了个贤妻呀,似他这般从八品的监察御史,能坐得起骒马就不错了,想不到入梅之后小薛大人的夫人恐他淋雨伤身,竟拿了体己出来租了辆马车。李御史有幸坐过一回,别看马车虽小,内里五脏俱全,吃的喝的都有,干燥又清爽,也不知他家夫人是如何做到的。」

薛怀悰的夫人自然便是沈矜,陆沉舟听到薛怀悰就不大耐烦了,听到沈矜,更是烦不胜烦。

就那样一个流连勾栏瓦舍、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的女子,也可称贤?

哼,这帮没见识的腐儒,坐个马车也值得大惊小怪!

他轻甩衣袖,不再与受事御史多说,出了衙门登上马车。

刚坐下就觉得车里潮气逼人,再随手往旁边摸了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他记得他的马车里也是一向冬暖夏凉,车厢靠壁还摆放了一个暗格,暗格之中亦是吃的喝的都有,还有摆放妥帖的纸墨笔砚,怎么这会儿都没有了。

陆沉舟蹙一蹙眉,半挑起车帷,问车夫:「近来有谁动过这马车里的东西吗?」

车夫闻言,赶紧摇着头回道:「禀侯爷,这辆马车是给侯爷专用的,老夫人和侯夫人她们要出门,府里自有八宝车和青轴车。」

这般说来,就是没人动过他的马车?

那他车里的东西……

陆沉舟愣了愣神,忽地想起,前世的时候,他的马车里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暗格有吃喝的。

他少年失怙,母亲老侯夫人因在老侯爷面前被庇护了半辈子,是以于操持家务上并不用心,有时他出门晚归,家中连个接应他的人都没有。

还是在沈矜嫁进门之后,他的日子才过得轻便舒服起来。

早起有丁香馄饨、有各色茶点,晚归有莹莹烛火、有车马骡轿,他想要什么,只消在府里说一声,即刻就有人送到他跟前。

他本以为都是管家之功,如今细想,或许也有沈矜的功劳。

陆沉舟垂手握了握拳,即便沈矜的侯夫人当得甚好,也改变不了她德行有亏的事实。

不敬婆母,不护小姑,她……还是不如柳婉柔的。

陆沉舟在心里暗暗比对一回,仍是觉得自己当初没去靖南侯府是对的,要不然他眼下虽不为家务事烦心,却还得受尽母亲唠叨和幼妹抱怨。

这般一想,他心下又平和起来,回府之后也没去见他母亲,径直往房里找柳婉柔去了。

甫一进门,就看柳婉柔拿着花冠,正对镜理云鬓。

他含笑上前去,替她扶好了花冠,问道:「这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婉柔看着他来,忙起身摆弄着花冠给他看:「这是京中最新时兴的用彩帛像生花做成的花冠,一顶冠子须得纹银一百两呢,好看吧?」

一百两才得来的花冠,自然是好看的。

只是……陆沉舟看了一眼她桌子上的妆奁,那里头已经有好几顶冠子了,个个所需不菲,他们定国公府虽说不缺银两,可也不能这般花费。

再则,宫中尚俭,他又领着御史台的官职,若自家夫人这样奢靡,往后他又该如何纠察百官?

陆沉舟掀了衣摆坐下来,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圆桌上放着的一套茶盏,委婉地提点柳婉柔:「我记得你从前不大喜欢这些东西,平日戴着的那些珠钗就很好,且你身柔体弱,这些花冠戴在头上未免显得头重脚轻了。」

柳婉柔出身不显,她母亲生前因为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母女两个本就不大为柳通判所喜,柳通判宠爱的是给他生了庶长子的姨娘,是以在吃穿用度上颇为苛待柳婉柔。

后来柳婉柔母亲病故,被姨母接进定北侯府,见陆沉鱼吃的穿的样样精致,心中别提有多羡慕。

如今自己时来运转,做了侯夫人,夫君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定北侯府又升做了定国公府,食邑俸禄比她们柳家不知高出多少,她终于可以买自己喜欢的珍宝首饰,衣裳裙袄了,心中岂能不喜?

现下对镜抚着花冠,越看越开心,哪里听得出陆沉舟言下之意,只道:「京中那些贵人小姐都这样打扮,沉鱼妹妹也刚买了一顶珠钗冠,我若是不戴冠子,倒显得我不合时宜了。」

这有什么不合时宜,往年沈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没见她戴了满头冠子,京中那些贵人还不是一样当她是侯夫人。

况且,他现下是御前红人,柳婉柔的身份,比之沈矜那会儿更加贵重,大可不必再用这些身外之物来增光添彩。

陆沉舟有心再说两句,但看柳婉柔正在兴头上,而他方才想到沈矜已是不对,只好叹口气,借口还有事就往书房睡去了。

如此又过了半月,终于雨过天晴,官家被老臣们唠叨了一个梅雨季,也肯松松口要立太子了。

朝野上下都跟着轻松起来,外出游玩吟诗颂对的人多了,少不得要闹出些乱子。

御史台近日便受了一桩词讼,有人举报杭州通判所作诗词中多毁谤朝廷新政之语。

诉状递到台狱,几个监察御史一看事涉高官,不敢擅专,就连卷宗带诗词,足有半人身高,呈到了陆沉舟面前。

陆沉舟翻看了两眼,杭州乃是上州,杭州通判本也是天子直派,而今他不说谢恩,反在谢恩表里夹带私货,嘲讽新政,这可谓是件大案了。

陆沉舟当即让几个监察御史和侍御史都留下来,一页一页翻看诗集和谢恩表,力求查出每一处隐喻。

这一折腾,至晚也没能结束,几个监察御史饿得肚子咕咕叫,随同监察御史一道留下来的薛怀悰听见,便把身上的香囊取下来,抬起头说道:「来时我家夫人恐我今日轮值,吃饭不便,捎带了些糕点给我。几位大人忙到现在想必都饿了,不嫌弃的话,这些糕点分下去吃了吧。」

监察御史们听闻,都笑起来,一面伸手来拿糕点一面道:「弟妹做的糕点风味独特,不比寻常,吃过一次就忘不掉,哪里会嫌弃?就怕我们吃了,你没的吃,回去后弟妹要心疼了。」

薛怀悰一笑,拍拍右侧道:「这边还有呢。」

说时,起身把右侧里的香囊也取下来,递到陆沉舟面前:

「大人也将就吃一点吧。」

陆沉舟垂眸看着他手中的香囊,不比一般香囊用五色丝线缠成,这个香囊是用几块碎布织就的,上头坠以流苏收口,中间没有搁置香料,而是放了几块糕点。

这般做法,他只在前世里见过。

这种香囊,他也只在前世里佩过。

而今,却是薛怀悰拿了过来,陆沉舟默不作声伸出手,从香囊中取出一块糕点,慢慢放入口中,轻咬一口,竟吃到了久违的熟悉味道。

沈矜生于姑苏,长于南食,与北食的咸鲜不同,她做的糕点总偏于江浙一带的甜润口味,且甜而不腻,润而不干。

几块糕点,几乎是瞬间被御史台瓜分个完全,薛怀悰自己也只得了一块。

陆沉舟吃完,心里虽是还想得厉害,却只能止住,叫了人来,命他去外头以做南食出名的金家铺子再买一些糕点来。

由是忙活了几天,除却谢恩表一开始时显露的两句违逆新政的诗词,余者皆无所获。

陆沉舟上报到御前,官家看了两眼就搁置到了一旁,显是未曾放在心上。

此时正逢新法试行,臣工之间政见不合多是常事,在官家而言,这两句诗词算不得什么。

御史台白熬了几个晚上,几位监察御史熬得两眼通红,早想着回家好生休息了。

思及过两日休沐,遂一处商量去哪里喝喝酒散散心,薛怀悰照旧推辞不去,旁人便笑道:「只一日而已,听闻薛伯母身子已经大好,弟妹在家想来照应得过来,咱们早去早回。」

薛怀悰摆一摆手,此番倒不是为了照顾他母亲,而是休沐那日适逢他的生辰,家中必是早有安排了。

几位同僚听说,「哎呦」一声,纷纷给他提前道贺,说着说着,干脆提议不妨一道去薛家聚聚,既是为薛怀悰贺寿,亦是散心了。

薛怀悰思量自己年纪还小,本不欲因为生辰一事大动干戈,无奈几位监察御史都这么说,他不好再推了人家好意,便一一答应下来,回去之后少不得要同沈矜说了。

沈矜倒是不嫌麻烦,她于持家很有自己的办法,听说薛怀悰的那些同僚要来,便把之前的安排都推翻了,重拟了单子,另置一桌菜肴预备宴请。

监察御史们都是尝过糕点的人,早就盼着能到薛家再尝一尝沈矜的手艺了,等不及休沐,就在前一天下朝时拉住了薛怀悰再三叮嘱,务必要吃到沈矜的拿手好菜。

他们三不五时聚在一处嘀嘀咕咕,陆沉舟从台中出来的时候,就觉出不对劲来,便抓住了身边路过的一位主簿问道:「他们几个在说什么呢?」

主簿望一眼薛怀悰,躬身笑回他道:「明日是小薛大人的生辰,李御史他们说是要去薛家给小薛大人庆贺呢。」

「哦?」陆沉舟松了手负于身后,这等事怎的没人叫上他?

主簿听他问起,笑痕越发深了:「大人身份何等尊贵,怎能叫大人去给下属们贺寿?李御史他们也就是借个由头,趁休沐日出去玩闹一回罢了。」

陆沉舟没再说话,冲那主簿摆一摆手,便上马车回府去了。

翌日,国公夫人得了贵人的请帖,一早就带着柳婉柔和陆沉鱼出门做客去了,府里便只剩下陆沉舟一人。

他在院子里四处转了转,又到书房翻开书看了两眼,随后起身到池塘边喂了一会儿鱼食,怎么着都不甚舒心。

跟着他的长随看他百无聊赖,便想着法子讨好他道:「侯爷若不想在府里的话,不如出门走走,咱们外头新开了好几间铺子,侯爷要不要去看看?」

左右闲着也是闲着,长随这样说了,陆沉舟果然动了出门的心思,坐上马车到那铺子里一瞧,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笔墨纸砚的,还有卖彩绸锦缎的。

他在铺里转了一圈,忽而指着那一套笔墨纸砚,让人包裹了起来放到车上,又挑了两匹淡如烟霞的绸缎,一并放到车上,才指挥着长随去郊区民巷。

休沐无事,一众监察御史便早早都往京郊来了,先是在外面游玩了一圈,而后才到薛家。

这会儿人来得齐了,正坐在院中花架底下,围桌畅饮。

沈矜不负众望,做了几样拿手菜,桂花糯米藕、葱包桧儿、什锦豆腐涝。

用的东西都不贵重,做出来的却是江南美食,北方鲜少吃得到。

几位御史吃得胃口大开,适逢盛夏,为了给众人消暑,沈矜还仿着前朝流传下来的宫中御膳做法,做了一道「清风饭」。

她见众人酒已饮至半酣,思量也该将「清风饭」端上桌了,正待和小鬟去厨房,忽听门外一阵敲门声,不觉有些奇怪,忙去开了门。

抬头就与陆沉舟的目光碰个正着,她扶着门框,一时有些愣神。

这个时候,陆沉舟怎么到他们家里来了?

陆沉舟也没料到她家中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居然还需得她自己来开门,怔了一怔,才掩口干咳一声。

旁边跟着的长随见有人开门,忙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一递,含笑问好道:「敢问姑娘,这里可是薛御史家?」

沈矜点一点头,那长随便笑指着陆沉舟道:「我家侯爷与薛御史甚是相熟,途经此地,前来拜访薛御史。」

陆沉舟可是正三品的御史中丞,薛怀悰不过是从八品的监察御史,何德何能,劳驾得起陆沉舟来拜访?

沈矜心中疑惑更深,正不知陆沉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沉舟耳听长随越说越离谱,也怪自己来时没交代清楚,便直接对沈矜道:「听闻今日是薛怀悰的生辰,御史台的大人们都来给他庆贺了,本侯若是不知便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就随大家一道送份礼。」

「这……」

他与薛怀悰的交情,以沈矜所知来说,不过是上下级关系罢了,何至于要他亲来送贺礼?

但来者皆是客,沈矜也不好多问多说,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忙扬声向薛怀悰等人道:「中丞大人来了。」

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一听,都是惊诧万分,想不到一个小小监察御史的生辰宴竟会惊动大名鼎鼎的御史中丞定北侯,慌得几人忙都搁下碗筷,起身相迎。

陆沉舟负手进门,道声不必多礼,随意举目一望。

看这民房外观上虽简陋,内里却别有乾坤,不大的院子里,成排放了两排木质花架,上头依次摆放着各色盆花。

院子上方,架起了花棚,上垂着紫色藤萝和绿枝葡萄。

底下放着一张四方八仙桌,并几个浅脚矮凳,八仙桌上盘碗层叠,所用都不甚名贵,却胜在质朴简洁。

因他是上宾,薛怀悰便把他引到主位上坐下,看着满桌盘碗,不甚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下官不知中丞大人也会驾临蓬荜,竟先和几位御史大人吃上了,这……这满桌残羹委实不好招待大人,还请大人稍后,下官去重新置办一桌菜来。」

陆沉舟轻摆一摆手,他来此也不是专为了宴饮,不过是一时兴起,便对薛怀悰等人道:「不必如此拘束,本侯也只是游玩至此,顺脚过来坐一坐罢了,你们方才怎样,这会儿自便就是了。」

「是。」薛怀悰和几位监察御史相继坐下来,却不再像先前那样说笑了。

陆沉舟也知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看众人都不说话,就先开口引了话题,问薛怀悰:「你这院子倒是整理得别有意趣,是你自己的主意?」

薛怀悰笑道:「卑职寻常忙于差事,家务上多是拙荆拿的主意,这院子也是她打理的,卑职不过是出把子力气而已。」

「哦?」

陆沉舟了然,怪不得他瞧这院子布景总有几分眼熟。

往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做侯夫人的时候,也爱侍弄花草树木。

他们府里后院有一处空地,因家中住人不多,一直闲置着,沈矜后来便拿那空地支了花架,还开了菜畦,府中因此常有时令菜可食。

想不到她嫁给了薛怀悰,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还能有兴致过着田园生活。

陆沉舟抿唇不言,薛怀悰也不知他来时吃没吃饭,想着厨里还有几样菜肴没端上来,便让陆沉舟稍等,自己起身去了厨房。

沈矜正在房里低着头对着陆沉舟送来的寿礼犯难,一来,她不知道这礼该不该收。

二来,即便是收下了,陆沉舟送的礼未免太贵重,往后还礼还不知得多少银子。

倒不想一愣神的工夫,薛怀悰已经把盛好的「清风饭」端上桌去了。

清风饭,初创于前朝宝历年间,因是宫中御膳,配料用的都是至珍至贵的龙精粉、龙脑末、水晶米、牛酪浆,调和好后放到金提缸中,垂进冰池,待其冷透再供食用。

薛家没有那么多银两买这般贵重之物,是以沈矜便用了一些寻常买得到的配料替代,把牛酪浆等物换成了羊酪浆等物。

酪浆,有些人吃得,有些人吃不得,她之前已经问过了薛怀悰,知道几位监察御史都没有忌口之物,这才放心做了。

哪想到半路里会冒出个陆沉舟,这厮长在钟鸣鼎食之家,吃惯了山珍海味,偏生吃不得酪浆,吃上一口就得病上数日。

沈矜放好了寿礼,才从东屋里出来,一抬眼看见薛怀悰把清风饭端到陆沉舟面前,当即骇得面色一变。

这东西再好,她也不敢让陆沉舟吃,免得吃出病来,再给薛怀悰惹下不必要的麻烦。

一时顾不得仪态,忙就急急走上前去道:「此物在冰桶里搁了半日,凉意沁骨,只恐大人吃不消。厨下还有一盏蜜浮苏柰花,待我去取来给大人享用。」

陆沉舟扬眉瞥了她一眼,瞧她神情不甘不愿,似是不想给他吃一样。

他心里暗哼一声,只道她当真不知好歹,贺礼都送上门了,她还舍不得一口饭,遂让薛怀悰盛出一碗来,对沈矜道:「本侯没有那么娇贵,几位大人能吃得,本侯自然也能吃得。」

说着,就要动筷子。

沈矜拦不住他,赶紧将薛怀悰手上盛好的一碗清风饭送到李御史面前,又说:「既然大人不嫌弃,还是让妾来盛吧,这清风饭吃得有讲究,盛起来也有讲究,越到底下越清凉可口。」

话毕,也不管旁人怎么想,自顾自拿了碗,另盛了几份,分别放到几位监察御史面前。

李御史当先吃了一口,细品过后,倏尔问她:「弟妹可是在饭里头加了酪浆,我怎么吃着有股子乳香味。」

沈矜点头称是,陆沉舟坐在桌前,蓦地侧目,深深看了她一眼。

他不吃酪浆之事,自小除却他的母亲和幼妹,再无旁人知晓,怕的就是会有人在他饮食中做文章。

沈矜……是如何知道他不能吃酪浆的?

车马轻摇,回程路上,陆沉舟细想方才沈矜之举,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

起先他以为不过一碗清风饭,沈矜即便不想让他吃,也不至于那般大惊小怪。

若是因清风饭里有酪浆才不让他吃,这事就得细究了。

他这一世,可是自沈矜婚后才与她见面,寻常他母亲和幼妹也从未与沈矜来往过。

沈矜若想知道他的隐私,要么她有通天之能。

要么,就是和他一样,沈矜也是重活了一回。

只有这般才可解释得通,为何沈矜没有似之前那样去靖南侯府贺寿,为何要自愿替嫁到薛家。

因为她早知晓,即便在靖南侯府设计他嫁到了定北侯府,也会在三年后与他和离。

知晓薛怀悰会在春闱后一举中榜,前途无量。

再联系上酪浆之事,陆沉舟越发怀疑沈矜并不是如今的沈矜,但要证实他的猜测,还需得有确凿的证据。

可眼下沈矜业已嫁给了薛怀悰,他又该如何证明沈矜的来历?

陆沉舟兀自闭目沉思,回到定国公府,他的心思还没有从沈矜身上转回来,就连柳婉柔同他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过后才知道,柳婉柔说的是想要在府里设宴,她自嫁入侯府,还从未自己操办过一场宴会。

京中豪门富户之间你来我往本是常事,柳婉柔有心宴请,陆沉舟岂会不答应?

不单答应,他还给柳婉柔提了个要求,让她把帖子给几位御史家女眷也送一份,其中就有沈矜。

帖子送到沈矜手上的时候,她有刹那的惊异,不明白堂堂定北侯夫人为何要请她这么个小人物,便去问薛怀悰。

薛怀悰想起李御史家夫人也收到了定国公府请帖,笑对她道:「大抵是中丞大人的意思,他新到御史台,总要拉拢拉拢人心。但朝中忌讳结党营私,所以让侯夫人在家中设宴,宴请你们的吧?」

听闻李御史夫人也收到了请帖,沈矜放下心来,到了日子,便换身素白中衣,外罩着一件烟青色对襟直袖褙子,清爽又不出挑。

她掂量着上回陆沉舟送过来的贺礼,将自己压箱底的一副簪钗头面拿出来,找了礼盒装上。

定北侯府虽说门楣换做了定国公府,但府里并没有按制扩建,还是前世里沈矜见过的模样。

她是掐算着时辰去的,唯恐去得早了无人说话,去得晚了未免失礼,即便这般还是落了单。

门外的小厮一看她递过来的帖子,知是侯爷身边长随特意吩咐过要留神的那位,遂把她带到二门上,指了一指路,便对沈矜道:「设宴的地方在蓼花厅,夫人往里走便是了。」

沈矜看了那小厮一眼,没想到她不来侯府一年,侯府的规矩居然这般松散,哪里有让客人自行寻路的道理?

蓼花厅地处内院,要绕过垂花门,还要过一道抄手游廊,若是她不认得路,莫非要让她在侯府里像个无头苍蝇般乱转吗?

沈矜有心要等那小厮再叫个丫鬟来,可那小厮脚底像是抹了油,把她送到二门上就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儿。

她站在原地等了一等,片刻也不见再有人来,因担心赴宴太迟,只得拿好礼物,顺着记忆里的路线,径自往蓼花厅去了。

不远处的望星阁中,陆沉舟高站在阁楼之上,垂目看着沈矜似一缕青烟,熟门熟路进了垂花门,过了抄手游廊,无须旁人牵引便到了蓼花厅前,似乎对府里的一切陈设布置都了如指掌。

他微垂在朱栏上的双手轻轻扣紧,沈矜,当真与他一样是重生而来。

难为她伪装得这么好,见面犹如不相识,若非无意中露出马脚,几乎连他都骗了过去。

入夜时分,筵上早已散席,柳婉柔自觉今儿这一顿设宴自己请得不错,尤其是来的那几位御史夫人,明着暗着追捧她,让她心中好不得意。

这会子见陆沉舟在房里静默歇着,她便把宴会上众人送的礼拿了出来,一一给陆沉舟过了目。

其中金银首饰总归少不了的,陆沉舟看她一样样在头上戴了一回,到最后看那梳妆台盒子里还有一副簪钗分外眼熟,便问柳婉柔:「这也是今儿送进来的?」

柳婉柔探身将那簪钗一望,不过是个竹节钗和如意簪,放在一堆儿首饰里并不出众,遂道:「好像是某个御史家的夫人送来的。」

陆沉舟听闻,拿起竹节钗看了一看,他依稀曾见沈矜先前嫁到侯府的时候,陪嫁里就有这样一副头面。

她平日不喜珠宝,故而常戴着的除却银簪,便是这个竹节钗。

想不到她今日如此舍得,把陪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陆沉舟默不作声将竹节钗放回盒中,眼看柳婉柔戴都不戴一下,便将竹节钗和如意簪随意丢进了妆奁里。

她已有足够多的冠子和首饰,并不知道这副簪钗头面也许是另一个女子最为珍贵的东西。

陆沉舟隐在灯光烛火下,面色神情晦暗不明。

薛怀悰觉得从入梅之后,御史中丞大人就奇怪得很,待那一回在他家吃了顿寿宴之后,就更加奇怪了。

他总会在无意中发现中丞大人在暗中打量他,但他细思过自己办的差事,并无什么不妥的地方,只好去问李御史他们。

李御史比他年长许多,人也在官场里浸淫了多年,看薛怀悰来寻求解惑,不由一笑:「大人兴许是看你年少,想要好生栽培你,你就放宽心吧。」

薛怀悰问不出个所以然,横竖自己行事光明磊落,也不怕人打量,便不再多想。

近来沈矜生辰快到了,听闻前番她去定国公府赴宴把自己的头面都送了出去,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可是沈矜最喜爱的一副簪钗,寻常戴都舍不得戴,偏是为了他送去了上峰那里。

他思量要给沈矜重新置办一份,但每月薪俸他都交给了沈矜,若要买头面,就得另寻法子。

旁人或可有门道,他清廉惯了,不喜收受贿赂,闲暇时就以替人抄书得些许闲钱,如此竟也攒了一点。

可又有一桩事,他们薛家落魄已久,很长时间都不曾上首饰铺子买过东西,他又是男儿,不知什么样的东西叫好,遂在散值时候问了几位有家室的御史、主簿。

主簿闻说,一指御史台道:「买首饰这等事你得问中丞大人,中丞大人出身侯府,什么样的好物件儿没见过?你问我等,我等只怕也说不什么门道来。」

薛怀悰无意用这等私事去叨扰上峰,想着大不了就带沈矜一块儿去买,虽然她有很大可能推辞不要。

不承想,陆沉舟耳聪目明,在台中听到主簿说话,便搁了要务走出来道:「要买什么物件儿,本侯倒是知道有几家铺子可去。」

他既是问起,主簿便把薛怀悰要买首饰的话说了,陆沉舟瞥了一眼薛怀悰,片刻才道:「明日无事,散值后本侯同你一起去。」

薛怀悰本以为和上峰进首饰铺子已经很尴尬了,没想到还有更尴尬的。

他没买过首饰,不知道京中首饰这般昂贵,他身上带的银子连买对耳环都不够,更遑论是买簪钗了。

店里掌柜起先看着陆沉舟和薛怀悰二人衣着甚是讲究,不似寻常人家,还当是来了大客户,陪着笑脸挑选了好一圈。

再看薛怀悰选一样便放下一样,直到最后一样都选不出来,脸上的笑就有点僵了:「这位爷,咱们家铺子可是京里头一等的首饰铺,您瞅了这么一会儿,就没个中意的?」

薛怀悰摸摸袖笼里的碎银子,首饰铺里哪一样东西都好,可他实在是囊中羞涩。

若是自己一个人来,说走也就走了,偏偏身边还跟着陆沉舟,人家散值不赶着回府,陪他在铺子里耗了这么些工夫,他什么都不买,倒像是驳了陆沉舟的情面。

陆沉舟也不知自己当初为何要答应同薛怀悰一起来买首饰,本想着给他掌掌眼就算了,哪知薛怀悰办差事刚正果断,买个东西倒是犹豫不决。

他不甚耐烦地坐在圈椅上摇了一摇折扇,眼角瞄到薛怀悰又在袖笼里摸了一摸,心头忽地闪过一念,这人该不会是没带足银两吧?

想来也不怪他,京中物价昂贵,他一个从八品的监察御史每月就那么点子俸禄,要维持家用,还要打点人情往来,估摸身上也剩不下什么钱。

可即使这样,还想着要给沈矜买首饰,他对沈矜这个夫人倒是上心得很。

陆沉舟双眸暗转,抬手悄声招来一个店小二,低低嘱咐他两句,随后便问掌柜:「你这里可有质朴些的簪钗?不需太多花纹,竹枝、如意纹样便可。」

店掌柜听他这句话,忙从柜中拿出一个匣子来,里头摆放着好几色竹枝钗、如意钗、蝴蝶簪等物件儿。

陆沉舟便让薛怀悰近前来,问他身上带了多少银两,薛怀悰在上峰面前不好意思扯谎,就伸手报了个数:「只有二两。」

二两?他府里上等丫鬟的月例都比这多。

陆沉舟暗叹口气,遂对掌柜道:「拿一副二两的簪钗头面来。」

掌柜的方才已得了店小二的耳语,知道眼面前的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定北侯,既是侯爷说了差多少银子都叫去侯府里取,想是要卖人情给前面那个小郎君,他便识趣地从里头挑拣出做工最好的一副簪钗头面,递给薛怀悰。

薛怀悰不知买东西还可以这般,拿着那副簪钗一时愣住了,二两银子能买得起这两样吗?

陆沉舟起身看了一眼,见那头面比之沈矜送给柳婉柔的那副成色好上许多,微微点一点头,使人将头面用盒子装了,示意薛怀悰拿好:「虽是一般之物,但也值得二两银子了。」

陆沉舟长在侯府,金银珠宝见得比他吃的盐都多,他说值二两银子,应该不会错的。

薛怀悰懵懂地接过盒子谢过了陆沉舟,一路欢喜地回到家中,等不及去见薛夫人,就把沈矜拉到屋里,把盒子塞到了她手中:

「快打开看看,瞧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沈矜方才忙着做饭,手上的水都还没有擦干,见薛怀悰神神秘秘把自己拉扯过来,正疑惑呢,忽瞧他塞了个盒子给自己,打开一看,竟是一副簪钗头面。

她看得呆住,忙问薛怀悰:「你从哪里得来的?」

薛怀悰含笑拍拍胸口:「我用二两银子买的,你之前陪嫁来的那副头面不是送出去了吗?我就攒钱给你另置了一副。」

另置头面的事暂且不提,但二两银子怎能买得起这般上好的簪钗?

沈矜毕竟在定北侯府做过三年侯夫人,她虽不大爱那些珠宝等物,但人情往来上,也多拿金银珠宝首饰送过别人,怎能不知这副头面的成色?便细细问薛怀悰:「当真是二两银子买来的?你的薪俸都给我补贴家用了,缘何还能拿出这么多银子?」

薛怀悰看她神情,便知她误会了,忙一摆手:「当真是我买的,不是别人送的,多出的银子是我替人抄书攒下的。我怕买不好,还找了中丞大人帮我掌眼呢,中丞大人说这副头面虽是一般,但也值得二两银子。」

中丞大人?陆沉舟?他说这副头面只值二两银子?

他什么眼神,难道是在金银堆里泡大了,所以这般上等的成色也不入他的眼了?

沈矜越听越糊涂,好在这东西不算是来历不明,但牵连到陆沉舟,她还是提醒了薛怀悰一句:「我要不要首饰都不打紧,可中丞大人位高权重,你新进御史台,有些不必要的事就不要劳烦中丞大人了。还有,往后只管做好你自己的差事,千万别胡乱应允别人什么。」

如她没记错,现下立储风头很大的琅王,不久之后就会因窝藏龙袍而东窗事发。

陆沉舟这两年私下里与琅王应该没少来往,薛怀悰跟他走得近了,她怕他会被利用,惹来牢狱之灾。

「是,夫人说的我都记得呢,决计不会做那些不该做的事的。」

薛怀悰好笑地刮了一下沈矜的鼻梁,知道的说他是娶了个夫人,不知道的还当他是娶了个夫子,每日耳提面命,生怕他在官场误入歧途。

却不知他内心自有一杆秤,即便沈矜不说,他也知「清廉」二字乃是他薛家的金字匾额,只要他为官一日,就绝不会砸了这块匾额。

他这样办差,御史台上下尽皆看在眼中,兼之薛侍郎在世时颇有官声,到了磨勘的时候,薛怀悰一跃便从监察御史升到了从六品侍御史,连上两级,惹得御史台人人称羡。

适逢官家新得了个帝姬,于宫苑设宴,许七品以上百官携眷参加庆贺,薛怀悰便将沈矜一道带了过来。

沈矜前世贵为定北侯夫人,参加宫宴是常有之事,是以此次到宫中并没有失礼之处,且她记着与琅王相近的几家臣子家眷,就在赴宴时有意避开了,捡了个僻静处坐下。

刚一入座,便看不远处陆沉鱼和柳婉柔也携着手走了过来,旁边还跟着几个世家小姐。

一众女眷说说笑笑,正寻了个观景的好位置待要坐下时,迎面又来一堆女眷,却是颍阳郡主和几个女伴。

两边都想要离观景台最近的位置,若是碰着个好说话识时务的,便也相互谦让了。

偏偏陆沉鱼和颍阳郡主都不是好相与的,陆沉鱼仗着自己是国公府小姐,兄长又是御史中丞、御前有名的大红人,寻常都用下巴看人。

颍阳郡主乃是琅王的女儿,自太子被废后,朝中就属琅王和瑨王的呼声最高,她也因此得势,平日里说一不二,好不威风。

沈矜眼见陆沉鱼和颍阳郡主为争一个座位争执起来,柳婉柔劝了半天劝不住,好说歹说将陆沉鱼从那位子上拉起,一径把她拉扯到沈矜旁边的座位上。

陆沉鱼十多年来何曾受过这等气,到了位上还在骂骂咧咧,她骂不到颍阳郡主,只好骂柳婉柔:

「你都做了侯夫人,还是这般没用,方才她们几个联起手来欺负我,你不说帮我骂回去,反而灭自己人的威风,真给我们定国公府丢脸!」

柳婉柔被她骂得面上红成一片,然而顾忌着是在宫中,到底不敢多说,便拽一拽陆沉鱼的衣袖:「这边这么多位子,坐哪里不是坐呢?妹妹就别争那个闲气了,等回府我给你买副镯子赔不是,行不行?」

「哼,我们国公府里什么样的镯子没有?也就是嫂嫂你小门小户出身,眼皮子浅,成日里拿这些东西当宝贝,我可不稀罕!」

她小小年纪,说话狠辣又不留情面,柳婉柔眼看沈矜还坐在陆沉鱼旁边,方才的话必定都让她听了去,心里又羞又恼。

羞的是自己被陆沉鱼当众揭了出身的短;恼的是她如今都贵为侯夫人了,又是陆沉鱼的长嫂,可陆沉鱼仍是不把她放在眼里。

她想想心里就窝火,便也不再劝说陆沉鱼,自在她旁边寻了个位置坐下。

沈矜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柳婉柔和陆沉鱼姑嫂两个说了些什么,她来赴宫宴,可不想平白惹身麻烦回去。

好在陆沉鱼她们坐下没多久,皇后娘娘便领着妃嫔们过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行了礼,又得了皇后娘娘旨意,依次坐下来,宫宴就此开始。

沈矜是个随性而居的人,且已历经了两世,既能吃得惯粗茶淡饭,也能吃得惯山珍海味。

她细细品着面前的佳肴,余光中看到陆沉鱼犹在生气,放在案上的杯盏一动也不动,心下不由好笑。

这位侯府的小姐,还真是表里如一,千年不改这副臭脾气,自己做侯夫人的时候就受过她不少委屈,这会儿又轮到柳婉柔受她的排揎了。

她正思量时,忽而看到从身后花径那边过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附在陆沉鱼耳边嘀咕了两句。

就着庭院中灯笼落下的微光,沈矜依稀认得那个女子好像是淑贵妃宫中的人。

淑贵妃乃是琅王殿下的母妃,尽管年纪渐长,可依然深得官家盛宠。

沈矜以为定北侯府既是与琅王府往来密切,淑贵妃找人来叫陆沉鱼过去说话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她收回了目光,却在半路瞥见颍阳郡主瞪着一双美目,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陆沉鱼,面上表情隐隐含着期待和得意。

沈矜顿时生出一股不妙之感,颍阳郡主方才还因为一个座位与陆沉鱼闹过不愉快,这会儿这般看着陆沉鱼做什么?

她垂目沉默片刻,看那陆沉鱼已然起身要跟着宫装女子走了,便微微探过身,向一侧里坐着的柳婉柔道:「侯夫人,陆小姐这是要去哪儿?」

柳婉柔听说,扭回头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衣着素雅俭朴,头上未戴冠子,只簪了一支蝴蝶簪,想来也不是什么高贵出身,便抬高了眉眼,轻嗤一声道:「你且管好你自己的事罢,定北侯府的小姐要去哪儿也是你能过问的?」

沈矜蹙一蹙眉,想不到柳婉柔如此不识好歹,连她的善意提醒都听不出来。

她本不欲再管,但看对面坐着的颍阳郡主也不知去了哪里,便又对柳婉柔道:「此处是深宫内院,夜色又暗,陆小姐这般小的年纪,随意在宫中行走,若是犯了宫规也无碍吗?」

犯宫规?宫里头管天管地,还管人行走吗?

柳婉柔嫁入侯府后,还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并不知道宫中到底都有哪些规矩。

不过,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陆沉鱼那般刁蛮任性,谁的话都不肯听,早就该吃吃苦头,受点教训了。

于是,柳婉柔轻摆了一摆手,不大耐烦地敷衍沈矜一句:「我家妹妹自小常来宫中宴饮,岂会不知道规矩?这位夫人,此事不劳你费心了,你还是专心用膳罢。」

她既是百般听不进去劝,沈矜叹了口气,也不再说什么了。

横竖她眼下已不是定北侯府的侯夫人,看在过往情分上提点一下柳婉柔已是她尽到了心意。

由是,她转回头,依然慢条斯理地吃着面前的一盏樱桃凉果。

宴已过半,陆沉鱼还没有回来,倒是此前一并与她没了踪影儿的颍阳郡主先回来了,脸上带着古怪的笑痕,兴冲冲就往台上淑贵妃身边跑去:

「贵妃娘娘,您快去瞧瞧,我哥喝醉了酒,在那边竹林里学人家阮籍嵇康呢。」

淑贵妃听到她说,嗔怪地点了一点她的额头:「你哥哥不胜酒力,你不说找人伺候他去歇息,偏要带我们去看他的笑话,该打!」

她是颍阳郡主的亲祖母,哪里会当真舍得打,开了句玩笑话,便搭着宫娥的手起身,要去看一看琅王府的小郡王。

颍阳郡主见淑贵妃要去,回眸朝着陆沉鱼的座位一笑,忙招呼几个世家女伴,与淑贵妃同去。

沈矜暗叫一声不好,颍阳郡主这般盛情邀约淑贵妃去见小郡王,再细想方才陆沉鱼被淑贵妃身边的女官叫走,只恐其中有诈。

她欲提醒柳婉柔去找一找陆沉鱼,无奈柳婉柔早已起身去同瑨王府的两位郡主说话去了。

沈矜坐立难安,虽说她为侯夫人的时候,与陆沉鱼之间的关系并不好,陆沉鱼也曾三番两次冒犯过她,可那也只是陆沉鱼的脾性使然。

若她因此便对陆沉鱼见死不救,那么她与陆沉鱼又有何区别?

再者,这一世中,陆沉鱼并未得罪过她,她的夫婿还在陆沉舟手底下办差,她救了陆沉鱼,定国公府便算是欠了她一份人情,往后说不得有用到的地方。

想到这里,沈矜轻拎裙摆,趁着无人在意,急急隐在花径中,顺着之前女官来时的路跑去。

才跑到荷花池畔,就看一个貌似陆沉鱼的妙龄少女,衣衫不整地跪在廊上哭泣。

她匆匆走上前,还来不及细问,耳听长廊尽处的竹林从中有人语传扬过来,唬得她一把拉起陆沉鱼,沉着声道:「陆小姐,你若信我,就听我的。」

说时,手上用力,连拉带拽,纵身一跃,便和陆沉鱼一起落了水。

陆沉鱼被宫娥以淑贵妃娘娘有请诓骗到竹林,一时不察被醉酒的琅王府小郡王强行拉扯住猥亵了一通,她好不容易逃脱出来,心里怕得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心想要去找柳婉柔求救,然而前面是灯火通明的宫苑盛宴,后面是醉意深浓的小郡王,她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只好躲在长廊上掩面痛哭。

这会子莫名其妙被沈矜拉起来,跳进荷花池中,她又不会凫水,还当是小郡王派人来杀她灭口,惊慌之下几乎沉入了水底。

幸而是夏夜,她身上的衣衫轻薄,即便浸了水也不显厚重,沈矜从她身后搂着她的腰身,一面将她的头脸露出水面,一面附在她耳边道:「陆小姐,妾身沈氏,乃侍御史薛怀悰家女眷,今日与陆小姐一见如故,相约到池畔赏花。陆小姐因贪看御莲,误落池中,是妾救的你,陆小姐记住吗?」

她……她在说些什么?

陆沉鱼满脸泪痕,扭过脸看着沈矜:「你……你不是小郡王派来的人?」

沈矜微微一笑:「陆小姐记错了,这里没有小郡王,你也从未见过小郡王,从一开始你就是和我在一起的。」

和她在一起,没有见过郡王?

陆沉鱼再怎么愚钝,到了这会儿也明白过来沈矜的意思了,她想起方才如炼狱一般的遭遇,不由得哽咽着对沈矜说道:「我方才……小郡王他……他对我动手动脚,我想喊人来,可是没人听得见。」

没人听得见更好,这世上女儿家的清白最为重要,纵使是男子犯错,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女子。

就像她前世那样,虽是被人设计,可就因陆沉舟看了她的身子,她就不得不嫁到定北侯府,受尽冷落和白眼,差点糊里糊涂葬送了自己的一生。

这会子见陆沉鱼遭难,同为女子,她感同身受,便又交代了陆沉鱼几句:「等下我会叫人来,你千万记得,今日哪里也没去,只是同我赏了荷花而已。」

陆沉鱼万分感激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沈矜便放心扬声高呼起来:「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那边厢颍阳郡主领着淑贵妃一行人兴冲冲赶到竹林中,一见里头只有她哥哥小郡王披头散发敞着衣襟躺在石床上,竟没看到陆沉鱼的身影,当下愣了一愣。

她分明嘱咐过淑贵妃身边的女官,务必要把陆沉鱼带到竹林中,也跟她哥哥说过,他们的父亲琅王殿下目前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消他哥哥能把陆沉鱼生米煮成熟饭,拉拢住定国公府,那他们琅王府一定会胜过瑨王府一筹。

怎么如今只有他哥哥一人,陆沉鱼人呢?

颍阳郡主面色一冷,四下里看了一眼,见通往荷花池长廊的地方似有人走过的痕迹,她忙拎起裙摆顺着痕迹跑过去。

刚踏入廊中,就听到了沈矜高呼荷花池里有人落水了,她喜上心头,只以为陆沉鱼定是被小郡王得手后想不开跳水了,忙回身喊了淑贵妃:「祖母,有人掉荷花池里去了。」

淑贵妃一听,这还得了,今儿是官家新得帝姬大喜的日子,若在这个时候闹出人命官司,岂是大不吉利?

她赶紧让宫娥去找会水的内侍来,自个儿带着颍阳郡主等人先行到了池边,正看到沈矜拖着陆沉鱼奋力往边上游。

淑贵妃忙叫人递了竹枝给她,把她和陆沉鱼都拉上了岸。

颍阳郡主总算是找到了陆沉鱼,一瞧她衣衫尽湿,发髻散落,不由掩着口轻笑道:「陆小姐这是怎么了?浑身上下都乱糟糟的。」

陆沉鱼情知自己被设计到竹林中,定然有颍阳郡主的手笔,但她谨记住沈矜的话,不在众人面前与她对质,只低声泣道:「小女陆沉鱼见过贵妃娘娘,方才小女与薛夫人在这里一道赏花,因贪恋御莲美色,不想误落池中,惊到贵人,实是小女的不是,还请娘娘恕罪。」

陆沉鱼的名号,淑贵妃是听过的,毕竟陆沉舟现下是官家面前当红的御史中丞,她的儿子也百般想过要拉拢定国公府。

眼下瞧着是她落水,模样无辜又可怜,淑贵妃哪里还会怪罪她,忙示意宫娥扶她起来,又道:「你年纪小,贪玩落水不是什么大事,幸好有人救你出来,若不然宫里还真不知要怎么同你们定国公府交代呢。」

陆沉鱼掩面泣涕,颍阳郡主看得一头雾水,她分明是见到陆沉鱼进到竹林中才回去的,陆沉鱼怎么说自己是赏花来的呢?

「陆小姐,贵妃娘娘可是在这里呢,你可不要欺瞒贵妃娘娘,你当真是赏花落水的吗?要是你受了什么委屈,一时想不开,你说出来,贵妃娘娘定会为你做主的。」

「小女上有母亲疼爱,下有兄长庇佑,会有何事想不开?郡主好意,小女心领了,委实是小女自己不小心,郡主不信的话,大可以问问救我上来的薛夫人,她自开宴时就与我一直在一起。」

陆沉鱼照着沈矜的话圆过去,颍阳郡主心下不信,但看沈矜也在旁作证的确是整晚都和陆沉鱼在一起,她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平日里看着陆沉鱼蠢钝愚笨的,想不到事到临头倒是聪明起来,她跳到水里再捞出来,衣服湿了头发也散了,任是谁也看不出她曾被人侵害的痕迹。

偏巧这时候她那个不争气的哥哥睡得跟个死人一样,不能出来明说陆沉鱼方才是和他在一起。

颍阳郡主暗里咬牙,恨得偷偷跺了跺脚,眼睁睁看着宫娥得了淑贵妃吩咐,带着陆沉鱼和沈矜更衣去了。

陆沉鱼躲过一劫,心里不觉对沈矜依赖起来,趁着更衣的间隙,偷偷地问沈矜:「我在宫里换了衣服,回去之后若是我娘问起来,我要怎么说呢?还要说是赏花落了水吗?」

沈矜摇摇头,赏花落水那是对外的说法,对内不能再这么说了。

「陆小姐回去之后,切记除了陆侯爷不要告诉任何人真相。陆侯爷是御史中丞,他会帮你想法子解决后顾之忧。」

这样即便过后小郡王和颍阳郡主对外宣扬出真相,也会第一时间被陆沉舟阻拦住。

陆沉舟没想到一场宫宴还会闹出这等丑闻,他气愤不已,瞪着地上哭泣的陆沉鱼,忍不住叱骂几句:「平日里我告诉过你多少回,少与人生是非,多多修身养性,你偏不听,还非要在宫宴上与颍阳郡主争闲气,这会子被人欺辱了倒是知道来找我了!」

陆沉鱼早知自己会被陆沉舟喝骂,她也明白今日是自己错了,不该在宫里乱走,可……可她也委屈呀,自己还未曾及笄,未曾许配人家,就被污了清白,往后该怎么办?

陆沉舟看着幼妹,深思都怪自己和国公夫人太过宠溺她了,所以才让她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幸而她命大,遇到了沈矜。

也幸而沈矜不计较从前她做的那些事,还愿对她伸出援手。

「那位薛夫人还跟你说什么了?」陆沉舟凝眉问道。

陆沉鱼擦擦眼泪,摇一摇头:「她只让我回府来找哥哥你说清真相,说哥哥你会帮我解决后顾之忧,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你呀你!」陆沉舟恨铁不成钢,陆沉鱼但凡有沈矜一半的聪慧,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

好在她这一回知道听话了,在宫里把事情遮掩了过去,至于琅王府那边……本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陆沉舟也不介意再给他添一把火,让琅王府烧得更快些,把那些烂七八糟的肮脏事一并烧掉,以防后患。

「起来回去洗一洗,早些休息,今日的事你知我知,万不可再让旁人知晓了。」

他摆摆手,看着陆沉鱼站起来,忽地又想起来:「你落水时,婉柔在哪里?」

却说柳婉柔从宫中散了宴席回来,才到府里,就看陆沉舟平日里常坐的那辆马车已经停在外头了。

她扶着侍女的手,忙往房里赶,推开门就见陆沉舟阴沉着脸坐在烛光下,看到她来,抬起头冷冷问她道:「你去哪里了?」

柳婉柔正有一肚子苦要说,听到陆沉舟问,当即瘪着嘴委屈道:「今儿我本是和沉鱼妹妹一道坐车去的宫里,沉鱼妹妹在宫宴上和颍阳郡主争座位争恼了,我不过是说她两句,她就生气先我一步坐马车走了,我没法子只好在宫里等着,同瑨王府两位郡主坐了瑨王府的马车回来。」

瑨王府?

「你进宫为何不与沉鱼坐在一处,却要同瑨王府小郡主在一处?」

柳婉柔听他语气不好,细长的柳眉一拧:「不是表哥你说的吗?叫我和沉鱼远着琅王府女眷一些,多与瑨王府的女眷亲近,我听表哥的话与瑨王府郡主往来,难道错了吗?」

陆沉舟沉静地看着她:「你与瑨王府郡主往来没有错,可你为什么不拉着沉鱼同你一道去?为何要任凭她自己在宫中胡乱行走?为何她几时离的宴席你都不知道?」

「这……我……」柳婉柔张口结舌,「沉鱼妹妹自少时便常赴宫宴,她想要去哪里,喜欢去哪里,我如何约束得住她?」

「所以你就眼睁睁看着她离席,眼睁睁看着她一去不回,问都不问一句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我……我没有……」

「你可知宫规森严,可知宫里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难道你就不怕沉鱼在宫里犯了宫规,冲撞贵人,铸成大错吗?」

犯宫规,冲撞贵人?难不成陆沉鱼在宫里头闯下大祸了?

柳婉柔陡然心惊,忙摆着手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说了让沉鱼妹妹不要与琅王府的郡主争闲气,让她坐下来好好用膳,可是她不听我的,我只是想让她长长教训,才没看顾好她。」

陆沉舟闻言,不由扣紧了桌案:「你何时不能让她长教训,为何偏要在宫中设宴的时候让她长教训?你可知,这个教训不单差点毁了沉鱼,也差点毁了定国公府!」

「我……我不知道,沉鱼妹妹……她怎么了?」

柳婉柔吓红了眼,捏着巾帕,懦懦问了一声。

陆沉舟狠狠盯着柳婉柔,他本以为柳婉柔怎么说也是官宦之家出身,粗通笔墨,识得人情道理。

便是言行偶有差池,但看在她和陆沉鱼表姐妹的情分上,也会比沈矜与陆沉鱼之间相处更为融洽,可是她偏偏让他失望了。

为什么沈矜在时,陆沉鱼从来没有在外面闹出丑闻,他想他已知晓原因了。

沈大夫人那样设计她,她还是从大局计,知道自己的身份,若沈家被人耻笑,她作为沈家女,定然也没有好下场,所以宁愿以德报怨,也要替嫁到薛家。

再看柳婉柔,身为侯夫人,她本该事事以定国公府为重,却因一己私欲,在宫中挟私报复。

身为沉鱼的表姐兼长嫂,丝毫不顾及姊妹之情,无半点容人之心,以致让沉鱼身陷泥沼。

「我知沉鱼脾性骄纵,不服管教,你为长嫂,有权教养她,可你也有责爱护她。你以为你给了沉鱼教训,是打了她的脸,长了你的威风吗?不,你打的是整个定国公府的脸,你与沉鱼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若因此受人非议,你亦会被千夫所指!」

「不,我不是的……」

柳婉柔被陆沉舟一语戳中心思,一时又羞又愤。

陆沉鱼几时真正拿她当过表姐,当过长嫂?更遑论是拿她当做侯夫人了。

她对她总是想骂就骂,想撵就撵,当初若不是她心生贪念想要嫁到定北侯府,怎可甘心忍受她这么久?

现如今陆沉鱼出了事,就都怪到她的头上,可陆沉鱼的脾性又不是她养成的。

柳婉柔心下不平,但面对着陆沉舟,还是呜咽泣道:「我真心当沉鱼妹妹是我亲妹妹的,就是这一次疏忽大意,让妹妹闯了祸,往后再不会如此了。」

「没有往后了。」

陆沉舟别过脸去,「我已让人去请宫中退出的教养嬷嬷进府,重新教导沉鱼规矩。从明日开始到沉鱼出嫁,她都不会再与你一道出门了。」

说罢,陆沉舟一甩袍袖出了门,任由柳婉柔在身后放声大哭,也不愿回头看她装腔作势的那一套了。

翌日,一封揭发琅王有谋逆之心的词讼递到了御史台,御史中丞陆沉舟连夜将词讼及卷宗送到了御前,琅王窝藏龙袍一事终是大白天下。

琅王的门客,曾经跟随琅王出入宫门的一律处死;凡是知晓琅王窝藏龙袍的,一律按谋反罪灭族。

一场血案展开得轰轰烈烈,足比前世早了月余。

沈矜坐在家中也听到了风声,别人不知内情,她却是知道的,琅王会有今日的下场,定是与小郡王非礼陆沉鱼脱离不了关系。

她只是没想到陆沉舟竟会有这么大决心,他不是一向与琅王府交好吗?

即便琅王府行事有亏,但以陆沉舟的本事,完全可以从别的上面弥补陆沉鱼,为何突然就置琅王于死地?

沈矜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池,就如同她不明白,陆沉舟这辈子怎么就当上了御史中丞,成了御前大红人。

不过,陆沉舟与琅王决裂,也算是他无意救了自己,若不然等到琅王东窗事发,怕是定国公府也要覆灭了。

沈矜胡乱想了一通,本打算去给薛夫人熬药,一开屉子却发现之前拿的那服药已经喝完了。

她看着天色暗沉,恐是有雨,若这时不买药,稍晚些只怕更不好买。

偏巧今日薛怀悰轮值,晚上不回来,她便叫来小鬟好生在家里照应薛夫人,自己拿了伞出门去买药。

哪知药买好了,雨也下得大了,伴着风儿,吹得她手里的油纸伞东倒西歪。

沈矜忙把药包往怀里藏了一藏,她淋湿了不要紧,这药可都是银子买的,淋湿了就不好了。

适逢陆沉舟散衙从宫中出来,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跟着的长随举伞随行在马车左右,冷不丁瞧见沈矜,便在外哎呦叫唤了一声:「那不是薛御史的夫人吗?」

陆沉舟在车中听见,蓦地睁开眼,叫车夫停住马车,打起帷帘,恰看见沈矜如孤草浮萍,在风雨中飘摇。

他招招手,示意长随附耳过来,这般那般嘱咐了一通,长随得令,忙举着伞跑到沈矜面前,指一指不远处的马车:

「薛夫人,我家侯夫人说,上次您救了我家小姐,她还没来及同你道谢,可巧今日遇上,特邀您上车一叙呢。」

沈矜救下陆沉鱼那日,便思量定国公府定会对她有所表示。

或许是老夫人,或许是侯夫人,总有一人要来见她。

但她认得这个长随是自幼跟在陆沉舟身边的,也认得那马车是陆沉舟惯常乘坐的那辆。

长随却偏要过来说马车中坐着的是侯夫人,她心下迟疑,不知陆沉舟打的什么算盘,眸波动了一动,片刻轻施一礼,谢过长随:「还请小哥儿替我传个话给侯夫人,当日救下小姐,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沈矜就不叨扰侯夫人赶路了。」

「啊,这……」

长随没想到她竟会推辞,不由得回头看了马车一眼,想了一想接着劝沈矜:「薛夫人,我家夫人可是诚心要谢您的,您要是有话,不妨上了马车亲自同我们夫人说说。」

他这般盛情邀约,沈矜越发起疑,后退开一步,举了一举手中药包说道:「家中还有老母急需用药,沈矜实在不好在此耽搁,小哥儿还是请回吧。」

说着,已然撑伞绕过了长随,匆匆走了。

陆沉舟在马车中等了小一会儿,还没见沈矜过来,他不禁再度打起帷帘,恰见沈矜板着脸绕开长随走了。

长随一脸沮丧,跑过来把话对他说了。

陆沉舟眉头几不可见地一皱,心知沈矜定是猜出了这马车中坐的是他,所以才没有过来。

怎么,当他是洪水猛兽,这般避之不迭?

陆沉舟微一抿唇,遂指使着车夫驾起马车追上沈矜,隔帘向着沈矜说道:「若薛夫人不愿意上车,本侯不介意下车同夫人致谢。」

沈矜让他车马拦住,脚步不由一顿,持伞望向了那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帘。

她就知道这般阴雨连绵的天气,柳婉柔那样娇弱的人是决计不会出府的,果不其然让她猜中了,马车里坐的当真是陆沉舟。

他可知,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瓜田李下,自当避嫌?

怎可如此不知避讳邀请她上车,孤男寡女,若是旁人看见,背后该当如何想他们?

沈矜略有些着恼,便也隔帘回他:「侯爷若是诚心致谢,当备好礼,上我家门去,何以在半道上假借侯夫人名义拦人?」

陆沉舟半垂下眼睑,他从前不知道沈矜来历时,尚可将她当做寻常人对待。

可是他自从知道沈矜与他一样,是从三年后重生而来,再见沈矜,总有些不清不楚的感觉萦绕于心。

其实,早在陆沉鱼告诉他是沈矜救了她的时候,他就想要答谢沈矜了,甚至连谢礼都预备下了,只是未曾找好时机。

今日假借答谢邀请她上车,不过是看风雨交加,想送她一程,谁知她这般古板不领情。

陆沉舟将玉骨折扇在掌心中轻敲了一敲,便在车内对沈矜道:「夫人说得甚有道理,是本侯鲁莽了,但本侯要谢夫人的心却是赤诚的。夫人当日不计前嫌救下沉鱼,使我定国公府免于遭难,本侯心中不胜感激。夫人将来或缺什么或想要什么,但有吩咐,本侯定当为夫人竭心尽力。」

沈矜要的就是他这一句话。

陆沉舟是薛怀悰上峰,薛怀悰往后仕途升迁课考总得要过他这一关,这倒都是小事。

最要紧的是,陆沉舟是有野心的人,他为定国公府谋划出路时常有不择手段之事,她不想薛怀悰将来被他牵扯入朝堂纷争里,是以就在车下细语道:「妾自身并无所缺之物,不值侯爷破费,唯有一愿,愿夫君薛怀悰仕途顺遂、官运亨通。」

薛怀悰,薛怀悰!

陆沉舟听闻,不觉掀帘冷哼一声:「你心里眼里便只有一个薛怀悰?」

他这话问得稀奇,沈矜眨着一双明眸看着他:「怀悰是妾夫婿,妾自然是以他为重,不然侯爷以为妾心中还得有何人?」

陆沉舟被她问住,气噎了半晌,一甩手落了帷帘,叫上车夫赶马走了。

沈矜被他车辙溅了一鞋的水,不由在心底腹诽他两声,这人还真是与陆沉鱼一母同胞,都是一样傲慢任性。

明明是他说要答谢她,她不过是提了些微的一点要求,他就拉下脸走了,哪里看得出诚心了?

「堂堂定北侯,说话不算话!」

她嘟囔着,眼看雨越下越大,便将伞夹在颈间,费力把药包往怀中塞去。

不想,还没等她收好药包,刚刚走出不远的马车竟又退回到了她身边,她呆呆看着马车,不知陆沉舟还有何事。

却见陆沉舟没言语,反是他的那个长随跑过来,弓着腰殷勤笑道:「薛夫人,我家侯爷说他还有事,不着急回府,让我们赶马先将夫人送回家去。」

嗯?沈矜回眸一望,但看陆沉舟罩着一身绛紫官袍,独自撑伞,向北远去了。

薛怀悰在御史台值了一宿,夜间无事,就顺手把御史台清扫了一番,将近子时才酣沉睡下。

谁知一觉到天亮,恰见着陆沉舟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几名监察御史和主簿,看见他蒙眬睡醒的模样,几位监察御史纷纷失笑,都去问他做了什么好梦,睡得这般深沉。

薛怀悰不好意思爬起来,整理了一下官袍,向陆沉舟行了一礼。

陆沉舟咳嗽两声,摆摆手示意他免礼,又哑着嗓子问他昨日台中有没有新进的词讼。

薛怀悰口说无事,耳听陆沉舟声音喑哑,想是染了风寒,便好意说道:「大人可是因昨日下雨着了凉?下官这里有上好的姜片,是入梅时分内子替下官预备以防风寒的,大人不妨取用一些泡泡热茶,喝上两回大抵就好了。」

他若不提他夫人,陆沉舟还想不起来。

偏他一提内子,陆沉舟就想起来,若不是沈矜避他如蛇蝎,死活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他无奈之下只好自行打伞回府,把马车让给了沈矜,何至于会因淋雨染了风寒?

陆沉舟目光幽幽瞪了薛怀悰一眼,抬脚进了台中。

薛怀悰眨眨眼,不明白他一腔好意,怎么上峰不单不领情,还有些责备他的意思呢?一点姜片而已,也不至于当他在溜须拍马呀。

李御史是跟在陆沉舟身后进来的监察御史之一,闻说薛怀悰那有上好姜片,正好他这两日也觉得头重脚轻,见陆沉舟不要,他就向薛怀悰要了几两。

拿到里头用了滚水一泡,姜香四溢,果然上等,由是禁不住对着几位同僚夸道:「薛怀悰这小子还真是春风得意,娶了沈氏那般贤惠的妻子,样样都替他考虑得周全。自己年少中举,不上两年就升到了侍御史,委实羡煞人。」

几个监察御史听罢,也都点头附和:「是啊,怀悰有福气,这仕途有了,美眷也有了,赶明再生下个一儿半女,你说他日子过得得有多惬意!」

他们几人在外面说说笑笑,落在内室陆沉舟耳中,却似针扎一般,让人难受得很。

他翻看了两眼昨夜薛怀悰值夜时的卷宗,瞧那外头还有越说越起兴之意,禁不住一拍桌子,在里头斥道:「你们几个正经的差事不办,专一在那里闲磕牙,是没事做了吗?没事做就去把律典抄一遍!」

唬得几个监察御史赶紧噤声,低头办事,再不敢多说一句。

陆沉舟转回眸,待要继续翻阅卷宗,却见卷宗底下露着一截绸缎布,他顺着穗儿抽出来,原是沈矜做给薛怀悰曾用来盛装糕点的香囊。

薛怀悰本已散值,早想着要赶回家中了,谁知出衙门时一摸腰牌,才发现系在腰间的香囊不见了。

他站住脚想了想,自己昨晚上还从香囊里拿出糕点吃了,当是夜里打扫的时候落在内室了,遂折身回去。

到了御史台中,只见李御史他们不知在忙些什么,个个屏气凝神,大气都不喘一声。

他怔了怔,怕会扰人办公,就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四下看了一回,怎么都没看到那个香囊。

瞧见陆沉舟端坐在桌案后,便试探着问了陆沉舟一句:「不知大人可曾在这里看到一个香囊?」

陆沉舟沉默着收了一收袖口,微微摇头。

薛怀悰这下奇怪了,明明昨晚上还在的,怎么一觉醒来就没了呢,会不会是……压在桌案下了?

他盯着陆沉舟面前桌案探头探脑看了两眼,陆沉舟本来藏了香囊,正心虚得厉害,眼见薛怀悰站在那里不走,不觉抬头沉声问他:「怎么,你还想来搜本侯的身吗?」

「啊,这……」薛怀悰一时犹豫。

陆沉舟没想到他竟还敢迟疑,当真思虑要搜自己的身,气得一合卷宗,冷声斥道:「这什么这,还不快快回去!」

薛怀悰被他训得面色讪讪,忙就退了出去,陆沉舟这才拂着衣袖松了口气。

倏尔又觉自己行径实在有悖人伦,就像沈矜所说,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他与她之间不该再有任何瓜葛,他又留着她的香囊做什么?

陆沉舟握着香囊,犹如握着一个烫手山芋,过了片刻,想那薛怀悰必是已经走远,就算要还他也须得等到明日,便把香囊重新塞回了袖里。

散值后回到府中,二门上的小厮便跑来告诉他,国公夫人请他去一趟。

陆沉舟听罢,连官袍都没来及换,就赶到了上房里。

老夫人身边的丫鬟见着他来,早早就打起了珠帘,给他奉了茶后,悄无声息退出了门,单留他们母子在屋里说话。

因他这段时日忙于协同大理寺和刑部三司会审琅王谋逆案,许久不曾和他母亲一处坐着闲话家常了,甫一见面,老夫人就叹了口气道:「我真是命苦,往年你老子在时,也是这般忙忙碌碌的,想找他说句话还得瞅着时候,现在又轮到你了。」

陆沉舟不知他母亲因何有此感慨,如今他们定国公府可是京中数得着的名门大户,他母亲顶着国公夫人头衔在府中不愁吃喝,出去了有人左右奉承,怎么会是命苦?

想是母亲在责备他近来请安少了,于是他握着老夫人的手一笑,哄慰她道:「母亲何故这么说?可是儿子近来忙于俗务,耽于照顾母亲了?若母亲在家中寂寥,儿子叫婉柔陪着你出去别苑里玩乐几日散散心可好?」

「我哪有工夫玩乐散心哟?」

老夫人仍旧叫苦连天,反握着陆沉舟的手泣道:「儿啊,你现在有出息了,又升了官,可你怎么不知道提拔提拔自己人?你瞧瞧婉柔,她母亲去得早,只有一个父亲可以依靠,本以为嫁给了你,多少能帮衬一些柳家,不想到现在你姨丈都还只是个六品的通判。这便也罢了,你舅父可是从小看着你长大的,我们吴家本就生了我和你姨母、舅父三个孩儿,如今你姨母没了,只剩舅父与你血脉最亲,你怎么连他都不帮一帮呢?」

陆沉舟想不到他母亲叫苦了半天,原是为了娘家鸣不平。

他略一沉吟,将手抽了回来,随意理一理官袍衣袖,问向他母亲:「可是婉柔和舅父他们又到母亲你面前说什么了?母亲,舅父一家什么情形你不是不知道,舅父年逾五十连个举人都不曾中过,膝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好赌,二儿子好色,都不是读书识字的料儿,母亲叫我如何帮衬他们?至于姨丈,朝中规矩,若无特例,一向是文官三年一升,武官五年一升,姨丈刚任通判不到三年,叫儿子怎么帮他?」

「那……那你也说了有特例,就循着特例帮一帮嘛。」

国公夫人摊开了手,人家哭都哭到她跟前儿了,她话也说出去了,难不成还要叫她收回来?

「我不管,你姨丈的事可以等一等,你舅父一家你必须得帮帮他们。不是说有人花钱买官吗?你去想个法子,给你两个表弟谋个差事,他们都老大不小了,还是个白丁,说个好媳妇都说不上,将来怎么振兴吴家?」

振兴吴家就要靠花钱买官吗?若他也似吴家兄弟这般,怎会有定国公府?

陆沉舟深觉他母亲的话着实无理,但因着孝道,又不好当面违背她,只得含混着答应:「舅父的事,容我回去想想再说罢。」

国公夫人得他一句话,这才稍稍安心,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那你可得放在心上,别把这事忘了,你舅父那边还等着我的回话呢。」

「儿子知道了。」

陆沉舟越说越没意趣,看他母亲面色还好,便起身告辞。

国公夫人说完了娘家,还有一事亟待说他,忙把他叫住,又道:「对了,婉柔进门都一年多了,怎么身上还没个动静?你不要光顾着朝里的事,家里的事也得上上心,早点为定国公府开枝散叶,让我也好享一享天伦之乐才是。」

「是,儿子都记下了,这就回房去了,母亲也早点歇息吧。」

陆沉舟告退出来,叫过丫鬟进去伺候国公夫人休息,方负着手往他自己的东跨院去了。

到了那边,招招手唤来长随,使他去叫来家中管事,便在院子里问他道:「今日是谁到府上来了?」

管事躬身回了:「是舅老爷家的夫人带着小姐看望国公夫人来了。」

「她们要来,怎的本侯竟没收到消息?」

「这……」管事的微抬起眉眼偷偷觑他一眼,片刻回道,「是国公夫人吩咐的,说是往后吴家来人不必通报府里,直接许他们进门就是了。」

这算什么规矩,往后哪怕吴家来个阿猫阿狗,也由得他在府里擅闯吗?

陆沉舟皱起眉,叮嘱管事:「以后吴家再有人来,先知会了本侯再说。」

管事听闻,不觉为难起来:「只怕国公夫人那里不依。」

都知国公夫人最为看重娘家,往昔老侯爷还在的时候,就时常央求着老侯爷帮衬吴家。

后来老侯爷病逝,小侯爷当家,把定北侯府壮大成了定国公府,国公夫人就更有名头去给吴家助威了。

这要是不让吴家的人上门,那国公夫人还不得找他们这几个看家守院的管事算账啊!

陆沉舟也知他母亲偏帮娘家人,却没想到她母亲要把定国公府变成吴府,便冷着脸斥那管事:「府里的事,本侯怎么说你照做便是,何须你多嘴?从前怎么不见吴家成日找上门来,还是你们几个看管不周!」

管事深觉陆沉舟今日是被气昏头了,壮着胆子回他一句:「从前……从前吴家也常来呀。」

从前也常来?陆沉舟忆及过往,好像前世自他成婚之后,就甚少见到吴家人了,怎会是常来?

莫非又是沈矜……替他把人拦住了?

怪道沈矜嫁进侯府那几年,总是与母亲闹不愉快,母亲甚至当着他的面儿责骂沈矜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辈。

他还以为是母亲看不惯沈矜高攀的嘴脸,沈矜不敬尊长之故,万没想到是沈矜禁了吴家人对定北侯府的骚扰。

沈矜、沈矜……

陆沉舟探手在袖中轻轻摩挲着那个五色布缝成的香囊,微微合眸。

他们定北侯府,前世里欠沈矜良多啊!

他拿了香囊回去,薛怀悰一路走一路找,也没找到香囊下落,回到家中多少有些垂头丧气。

沈矜本以为他是因朝中事务繁忙,问起来,听说是丢了个香囊,不由得笑道:「一个香囊而已,也值得放在心上,没了就没了,回头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

重新做一个固然可以,只是一来要费工夫,二来还不知丢了的那个香囊被谁捡了去,万一惹出什么误会可怎么办?

沈矜瞧他愁肠百结,便宽慰他:「那个香囊不过是做来给你盛点心的,用料便宜,也不曾绣过我姓名,就算是被人捡去,想来也没什么要紧,你且放宽心,安稳办你的差事。」

薛怀悰听她这般开解,心里头好受了些许,去洗漱一番,坐下来同沈矜和薛夫人一道吃饭。

薛夫人这两日身子不似前番那般沉重,能出来走动几步了,见着薛怀悰细细问了他近来在御史台是否辛苦。

薛怀悰想了想,便对他母亲和沈矜道:「台中的事倒不算辛苦,就是我那上峰,脾气有些琢磨不定。」

沈矜听他说到陆沉舟,还当是陆沉舟为难他了,忙问道:「中丞大人对你怎么了?」

薛怀悰欲说还休,细思之下,其实陆沉舟也没怎么他,就是行事有些古怪罢了。

「今日我听说李御史他们不过聚在一处开了几句玩笑话,中丞大人就生气了,还要罚李御史他们抄律典呢。」

幸好他昨日轮值,今早跑得快,要不然他没准儿也得跟着一块抄律典。

陆沉舟的脾气,沈矜同他相处了三年,倒也知晓一二,傲慢是傲慢了一些,但你只要不惹着他,他也不会同你过不去,遂接着薛怀悰的话道:「若无公事,你远着中丞大人一些就是了。」

反正这辈子她也不强求薛怀悰封侯拜相,能做个小官夫人,三餐四季,日日相处一室,平安一生,她就知足了。

薛怀悰也觉得自己不擅长和上峰打交道,沈矜的话正中他下怀,点一点头,便把台中事揭过不提。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但朝中却热闹非凡。

太子被废,琅王谋逆,瑨王顺理成章被立为了皇储。

陆沉舟窝居在瑨王背后出谋划策多时,瑨王一夕得势,他也跟着水涨船高,在朝中愈发风光。

便有那等趋炎附势之人,上赶着过来巴结陆沉舟,陆沉舟所到之处,无不如众星捧月。

这般得意之时,却有一封奏折悄无声息地递到了御前,奏的是要参御史中丞陆沉舟治家不严,纵容族亲鱼肉乡里,卖官鬻爵。

官家看过奏折,连夜让内侍去把陆沉舟宣来,当着他的面让人把奏折读给他听。

陆沉舟听罢心下一沉,而今定国公府能借他势头出去作威作福的,除却他的妻族,便是他的母族。

可这两族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他一时竟不知道从何辩起。

好在官家还算倚重他,看他年纪尚轻便做到了御史中丞,且在任上还破了琅王谋逆的大案,平日里言行也算谨慎,便松松口,让他自行回去查个清楚再来奏报。

陆沉舟顶着夜风赶回定国公府,当晚就派人出去查了。

到了第二日午时,方知是他舅父家中的两个好儿子,一个赌博输了钱竟打着他的幌子佯称卖官敛财,一个好色抢了乡里待嫁的女儿为妾。

他得了消息,气愤之余立马使人擒了两个表弟,亲送到衙门口。

两个儿子就这么被绑了去,陆沉舟的舅父和舅母再也坐不住,一路从家哭嚎到定国公府门口,闹着要找国公夫人。

陆沉舟料到他们会来,早已使人在门外拦着,不许向他母亲国公夫人透露一丝风声。

心中无不恼恨自己当时愚孝太过,在母亲为舅父一家讨官的时候,就该思量要拘束吴家了,若不然也不会放纵吴家到今天这般无法无天的地步。

如此想来,反倒不如沈矜料得长远,及早断了吴家对定国公府的倚仗。

朝中人有得知他被母族牵连的,一面暗里叹他可怜,一面找着借口讨好他,邀他一道出去饮酒解闷。

换做往常,陆沉舟已然拒绝过了,可如今家里家外、朝上朝下,哪一头都不让他安宁,他心中烦闷无人能解,也就应约到了瓦子里。

招待他的人也不知他平日都喜好什么,就比着男儿家到瓦子里惯有的行径,给他备了一桌美酒佳肴,还请了两名歌舞美姬作伴。

陆沉舟来瓦子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有他应酬请人的时候,也有人应酬请他的时候,但他这人素有怪癖,不喜那些胭脂俗粉,是以从不找美姬作伴。

此番进门,低头看那地上伏跪的美姬颇有几分相熟模样,他皱一皱眉,便示意那美姬:「抬起头来。」

美姬知晓今日招待的是位大官人,便从地上羞羞怯怯抬起了头。

四目对照之间,陆沉舟只觉眼前一晃,面前的美姬竟显出与沈矜七分相似的面庞。

他看得怔住,许久才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冲着那美姬点了一点,把她留了下来。

秋后吴家两兄弟的案子落了地,瑨王也入了东宫,陆沉舟因舅父一家的事与国公夫人生了嫌隙,母子两个已多日不曾坐在一处促膝言欢了。

柳婉柔这些时日眼见陆沉舟因沉鱼的事与自己生恼,心里正不自在,后来瞧着他和国公夫人也生了嫌隙,便有心从中劝和他们母子,以博得陆沉舟欢心。

这日,她让贴身女婢去取自己新做的衣裳,预备好生装扮一回,与陆沉舟一处用晚膳。

女婢是她嫁过来时柳府那边送来的陪嫁丫鬟,也是她少时常常带在身边的,最通她的心意。

因知柳婉柔与陆沉舟多日未能同席,女婢有心想让她穿得妩媚些,故而没有取那些淡色的衣裳,却上里头翻拣了几身艳丽的裙褙。

哪知一个不注意,碰倒了隔壁衣架,登时将陆沉舟悬在上面的直裰掀落在地,露出袖里的一截流苏穗子。

女婢常在柳婉柔身边伺候,见过她给陆沉舟做的女红花样,没有一样儿与这香囊相同。

再则,府里头的香囊多是金银累丝、点翠镶嵌,名贵非凡,何时有用碎布缝成的,且还被侯爷这般珍重收在袖中?

她情知有异,便悄悄将香囊拿去给柳婉柔看了,柳婉柔万料不到陆沉舟这些时日总是深夜才回府,不是因为朝中事忙,而是有了二心。

她又气又急,倒难得聪明一回,使女婢拿银子买通了陆沉舟身边的一个小厮,叫他打听陆沉舟这段时日都去了哪里,小厮半晌去而复回,却道是陆沉舟在别苑里藏了个美人儿。

陆沉舟从没想过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他身边长随竟偷摸跑到御史台,告诉他柳婉柔在他衣袖里找到了一个香囊,现如今已拿着香囊协同国公夫人寻人去了。

他也不管还有要务在身,从御史台匆匆出来,连马车都来不及乘坐,借了李御史的骒马翻身一跃,急急打马扬鞭就往郊外赶。

待得到了郊外薛家民房,正看见沈矜领着一个小丫鬟蹲在房檐底下给花松土,那小丫鬟不知说了什么,惹得沈矜一笑,直如百花春生,妩媚动人。

他看得一呆,马儿奔到了沈矜身后都没在意。

沈矜听闻动静,不觉扭回身看去,见是陆沉舟只身打马过来,心下十分纳罕,便放下花锄,站起身向他问道:「不知侯爷来此有何要事?」

陆沉舟被她话语惊醒,这才发现周围除却沈矜和小丫鬟,并没有国公夫人和柳婉柔的踪影。

他坐在马上愣了一愣,沈矜看他行色匆匆,一时不知想到何处,忙追着问了一句:「是不是怀悰他在朝中出事了?」

怀悰,怀悰,又是薛怀悰,她见到他除却薛怀悰,就没有别的话可说?

陆沉舟颇有些着恼,然而低头瞧见自己胯下的骒马,方知坏事了。

自己当真是关心则乱,沈矜做的那个香囊就是用料奇怪了些,余者并无异常,上面连个绣字都没有,柳婉柔便是捡到,也不会找到沈矜这里来。

她说要寻人,大抵是听闻他在别苑养了个歌姬。

是他未曾细想,就跑到沈矜这里,还差点……差点别生纠葛,是以他慌忙掉转马头,只留下一句「本侯有事要找薛怀悰,既然他不在家中,本侯再去御史台寻他」,便仓皇逃离了。

沈矜让他说得一头雾水,薛怀悰是侍御史,不在御史台还会在哪里,干嘛要上家里找他?

却不知陆沉舟运筹帷幄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今天这般狼狈姿态,情急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都说了什么?

他折返回去,一力打马赶到别苑,只见柳婉柔惯常乘坐的那辆八宝车正停在别苑外头,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头的哭声。

陆沉舟轻舒口气,翻身下马,理一理衣襟缓步进到别苑中。

柳婉柔捏着帕子正在院中哭得梨花带雨,国公夫人端身在她跟前坐着,那个被他花钱赎来的歌姬已是罗裙委地,钗环半坠。

看见他来,歌姬似是见到了救命恩人,忙就直身跪起来掩袖哭啼着哀求他:「侯爷救我!」

柳婉柔和国公夫人听见,齐齐转回头。

柳婉柔哭得更加悲戚,两只眼儿肿如桃核,捏着帕子亦只管泣道:「表哥来得正好,妾才知表哥在府外得了个美人儿,可怜妾这些天为表哥殚精竭虑,深恐表哥你冷着饿着,早知有这个妹妹,妾就不那般辛苦了。表哥也是,既然有了意中人,何苦藏着掖着?难道表哥要带人进府,妾还会拦着表哥不成?」

她说得分外贤惠大方,陆沉舟还不曾开口,国公夫人就一拍圈椅扶手,喝骂了起来:「荒唐!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这个贱人是什么出身,凭她也想进我定国公府,做梦!你身为侯夫人,不说发卖了这个小蹄子,只为着讨你男人欢心,就要把她领进门,我看你是猪油蒙心——糊涂了你!」

柳婉柔让国公夫人骂得体无完肤,她当然是不愿一个歌姬进府与她分宠的,可她也不愿在陆沉舟面前做个坏人,故而才会想着将国公夫人带到这里来。

而今看着国公夫人发了话,她心中有数,便接着遮面假意委屈道:「表哥既是把她养在了别苑中,足可见表哥是真心喜爱她的,姨母不是常说要让定国公府开枝散叶吗?多了这个妹妹,说不得咱们府里往后人丁就兴旺了呢。」

「再喜欢也不行!一个倚门卖笑的,便是怀了陆家的种,我们陆家也不要!」

她一语提醒了国公夫人,国公夫人早前已听说过陆沉舟多次晚归都是为了这个歌姬,保不齐二人之间早就有了肌肤之亲,未免横生是非,遂扬声叫人去寻落子汤来。

陆沉舟站在她们婆媳身后,耳听二人言语机锋你来我往说了数回,一直没能插上话,直到这时方启唇制止住国公夫人:

「不必寻落子汤了,我养她不过是闲暇时听听曲、解解闷罢了,并无其他事。」

是吗?

柳婉柔隔着帕子幽怨地看向陆沉舟,现放着如此美的人儿在眼皮底下,当真会有男子坐怀不乱吗?

陆沉舟情知她和国公夫人不信,就让国公夫人旁边的嬷嬷带着歌姬进屋验明正身,半炷香之后嬷嬷走出来,对着国公夫人道:「此女的确还是完璧之身。」

国公夫人出了口气,还好她这个儿子知道轻重,没有与这歌姬发生苟且之事,那便好办了。

她之前因娘家事与陆沉舟恼了许久,过后想想,倘或吴家的事当真牵连到定国公府,让定国公府跟着遭殃,她这个国公夫人也别想再有往日荣光,故此自己倒把气消了一半。

今日抓着陆沉舟一个把柄,她不想再给儿子难堪,便把陆沉舟叫到跟前道:「人是你领过来的,你自己说怎么打发吧?」

陆沉舟方才被她母亲一句话说中,看着面前的歌姬,知道再怎么喜爱也没有用,假的终究是假的,真的那个恐是这辈子都与他无缘,他也无心再与歌姬纠缠下去,便摆一摆手:「她是金陵人,看在她曾给儿子解闷的分儿上,母亲就让人把她送回金陵去罢。」

至于那个香囊,未免后患无穷,陆沉舟便从柳婉柔手里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儿烧了个一干二净,与之一并烧掉的还有他那隐秘不为人知的念想。

薛怀悰觉得入冬之后他家大人的脾气似乎比之前好了许多,见着他也偶尔会露个笑脸。

他不善于在官场上揣摩人心,但顶头上峰好伺候,他的差事自然办得更加顺手。

本想着年前把台中的事清一清,年后天气寒冷,百姓不宜耕种,官署停止办公,到正月里头刚好有一个月的假期,他预备和沈矜、薛夫人好好在家休息休息,玩乐一回。

偏是人算不如天算,当朝吕相和天章阁待制范大人因为新政改革一事又吵起来了。

朝上一忙,薛怀悰的那些个打算便不知放到猴年马月才能完成。

沈矜知他事多,寻常也不以琐事烦他,每日里专一做好饭菜等他散值回来一道享用。

这日已过酉时,夜色深浓,却还不见薛怀悰回来,掐算着日子,也不是薛怀悰轮值的时候,沈矜心里骤然不安起来。

她在庭院中不住地踱步,只想着再多等半个时辰,若半个时辰后薛怀悰还没回来,她就上衙门找找去。

岂料半个时辰还没到,外头就响起了敲门声,她急急赶去开了门,抬眼一瞧,不是薛怀悰,竟是她大伯父沈瞻来了。

「这么晚了,父亲大人怎的过来了?」

沈矜心头诧异万分,因她婚前已过继到了沈瞻夫妇名下,故而口头上早已改了称呼,一面好奇问着,一面将沈瞻往屋子里请。

沈瞻刚散值回来,家都没回,就赶到了沈矜这里,为的就是告诉她一句话:「怀悰出事了,他在朝堂上直言进谏,惹怒官家,如今已经被下了大狱。」

「怎么会这样?」

沈矜闻言直如五雷轰顶,扶着门框,差点没站稳身子,「怀悰他一向谨小慎微,怎会在朝堂上惹怒官家?且谏官司言,御史司察,他为何要直言进谏?」

「还不是因为新政!」

沈瞻长叹口气,而今提起新政,朝中便人人自危。

那一回因为新政,闹得朝堂改革党和守成党纷争不断,里里外外贬黜了不少人。

这一回又是因为新政,说是民间对青苗法和手实法多有怨言,杭州通判曾做过的那些诗集,不知怎的又被人翻出来传扬开了。

消息传到宫里,官家一怒之下,半月之内连贬四位官员。

君王言行有失偏颇,这事本该谏院的谏官出面劝止,奈何谏官只会一意奉承官家,惹得翰林一众学士不满,就纷纷上折子参奏起来。

官家气愤难平,竟把带头递折子的翰林院馆阁校勘欧阳大人给关起来了。

薛怀悰原受过欧阳大人些指点,本身对他也极为尊崇,眼见欧阳大人落难,朝上无人再敢指摘君王不是,便于朝上挺身而出,仗义执言了几句。

他是侍御史,又不是谏院谏议大夫,越职言事犯了大忌,官家便因此将他一道打入狱中。

「而今官家气犹未消,还不知将来如何发落怀悰,我先赶来知会你和老夫人,再回去寻几个相熟的老大人,看能不能保一保他。你也想想法子,薛家在朝中可还有得力的故旧,能帮一帮怀悰。」

「好,多谢父亲大人告知,女儿这就去找人。」

沈矜强忍着惊慌送走了沈瞻,忙到上房去见薛夫人,把事情对她说了。

薛夫人万没料到薛怀悰行事这般率性,又是哭又是急道:「他跟他爹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早知如此,当日我还不如不叫他考功名,而今他被下了大狱,死到临头叫我上哪里找人保他去?」

沈矜心里也急,可还是耐住性子哄慰老夫人:「官家施政仁德,只是一时盛怒才会把怀悰下到狱中,咱们想想法子,找个可靠的人去御前求求情,说不得就把人保住了。」

薛夫人听她宽解,擦了擦眼泪,独自想了一会儿才道:「老爷在世的时候,为官清正,又不喜与人应酬往来,除却户部的几位老大人,就没什么相熟的故旧了,不如明日我去衙门口等一等,兴许能等个人来帮帮怀悰。」

薛夫人有疾在身,沈矜哪里会让她去等?

见事情有了眉目,便对薛夫人道:「与其母亲去,倒不如让我去,即便老大人们帮不上忙,也总能打听些门道出来。」

薛夫人自沈矜嫁进门之后,就知道这个儿媳妇是个聪慧有主意的,瞧她都到这时候了还能临危不乱,不觉放心许多,遂点一点头,把户部几个老大人的名字告诉了她。

沈矜等不及天亮,一早就起身洗漱收拾一番,挑灯冒着大雪往衙门赶去了。

她在雪中足等了一个时辰,才等来薛夫人所说的那两三位老大人,老大人们本也替薛怀悰可惜,但因新政这事闹得实在太大,人人家中都有老幼待养,是以都不敢夸口给薛怀悰作保。

沈矜一颗心如坠冰窖,但她素来坚韧,知道老大人们有苦衷,便也不去为难他们。

抬头看了一眼朝堂外高高悬着的登闻鼓,她咽下酸楚,一捋袖子,就要伸手去拿鼓槌,击鼓鸣冤。

谁知才把鼓槌拿到手中,就被人半途横夺了过去,她仰头一看,却见陆沉舟穿着锦帽貂裘,正立在她面前。

陆沉舟其实已于卯时初刻上朝时候就瞧见她了,孤单单的一个人,挑着微弱如蝇的灯火,盈盈立在雪中,身上头上蒙了一层素纱似的白。

可她就像是不知冷一般,只是那般倔强站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直等到卯时三刻,才看到她要等的人竟是户部的几位大人。

可怜她心忧如焚,却不知人走茶凉的道理,薛侍郎故去那么久,即便同户部大人们有旧日的恩情在,那点子恩情碰着天威也荡然无存了。

果不其然,户部的大人们都没有应允她,陆沉舟本想着再等一等,等到风头过去,官家盛怒不再时,再寻个机会给薛怀悰说两句好话,也不枉他当他上峰一场。

孰料,沈矜竟会这般大胆,等不来大人们的应允,居然要击鼓鸣冤。

他匆匆赶上前夺了她的鼓槌,只来及斥责她一句:「你可知若要击登闻鼓,必先廷杖三十?」

三十廷杖,别说是沈矜,便是他,恐怕也受不住。

沈矜何尝不知敲登闻鼓的规矩,可她如今除却舍得一身剐,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高昂起头,脂玉一般的面庞上,两只眼睛仿佛清泉,澄澈无比,一瞬不瞬地看着他:「还请侯爷将鼓槌还给妾身,倘或朝中无人为怀悰申冤,妾身哪怕是敲破登闻鼓,也要上殿见官家!」

「你!」陆沉舟想不到她如此铁骨铮铮,倒与她今世那个不怕死的夫君不相伯仲。

他攥紧了鼓槌,情知她说到做到,一时之间反而不敢将鼓槌放回去,沉默了片刻,才微微垂首向她道:「你曾救过沉鱼一命,本侯说过,将来但有差遣莫无不从,今日就当本侯还你一份人情,帮你去见一见薛怀悰。」

他是御史中丞,自然有法子进狱中,沈矜大喜过望,不禁屈膝拜谢下去:「妾身多谢侯爷搭救之恩。」

「搭救算不上,一切都还需本侯见过薛怀悰再说。」

陆沉舟稍稍侧过身,没有受她这一拜。

他是重生过来的人,看形势一向比别人更深更远,知道官家之所以盛怒,是因为要求改革的牵头人早已不再是吕相,而是官家。

抨击吕相,便是抨击官家。

谏言官家,便是反对新政。

他不能冒这个险,拿身家性命与官家作对,但为沈矜带个话给薛怀悰的事却不难办到。

「你有什么想说的,大可以告诉本侯,待本侯见到薛怀悰时再转告于他。」

沈矜知他一贯明哲保身,没有万全的把握决计不会出手,此时能答应替她见一见薛怀悰,已是格外开恩了,遂道:「还请侯爷转告怀悰,就说家中无须他担心,母亲身体康安,妾亦很好,只盼他在狱中千万保重自己,妾必将竭尽全力救他出来。」

「本侯记下了,天气寒凉,夫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陆沉舟略一点头,眼见得大臣们都将位列朝班,他不好再于殿外耽搁,应下沈矜之后便转身上朝去了。

散朝之后,他果然信守承诺,赶到狱中见了薛怀悰一面。

不过一夜之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便被牢狱之灾打得沧桑起来,然而他眸间清光却不曾更改,见到陆沉舟,尚且还能笑得出来:「想不到下官居然能在这里见到中丞大人,实在是下官三生有幸。」

陆沉舟静默看着他,半晌才沉声问道:「你就不怕吗?」

薛怀悰屈膝坐在草堆上,遥望着他笑道:「怕什么?怕死,怕不能再出去,怕在这里蹉跎一辈子?大人,从下官当上监察御史的那天起,就没怕过这些。」

「那你就不怕连累你的母亲、连累你的妻子?」

陆沉舟薄唇微抿,他知他年少气盛,血气方刚,也知他初入朝堂,一腔抱负。

可人不是单凭一腔忠勇就能立足天地的,他就不想想,若他有事,薛老夫人怎么办,沈矜怎么办?

薛怀悰何尝没想过这些,当日在朝堂因见恩师落难,一时激愤挺身而出,也曾想过家中妇孺该当如何。

可他既是做了官,那他的身份,首要的便是臣子,其次才是他母亲的儿子、他妻子的夫君。

薛怀悰端坐在地,坦荡而磊落:「侯爷今日来,应当不是来看下官的笑话,侯爷有话不妨直说罢。」

陆沉舟便将沈矜雪夜立在殿外欲要击鼓为他鸣冤的事说了,又道:「她立誓要救你出去,总归是对你上心的,你当日不该那般冲动,累及她如此难为。」

薛怀悰想过沈矜得知消息后会为他奔走呼号,却没想过她居然敢去敲登闻鼓,这个傻姑娘,登闻鼓是那么好敲的吗?

三十廷杖啊,一杖下去就能血溅三尺,她是不要命了吗?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薛怀悰家境落魄时不曾伤怀,仗义入狱后不曾伤怀,唯独事涉沈矜,他禁不住红了眼眶,垂目拧着脚下的稻草许久,才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陆沉舟:「不知侯爷可否借给下官一份笔墨,下官想请侯爷为拙荆带一封书信。」

陆沉舟来时只想着为沈矜和他捎句话,并未准备纸笔,这会子也不知上哪里给他找去,便道:「你有话但说无妨,本侯必会一字不漏告诉尊夫人。」

薛怀悰摇一摇头:「侯爷误会,下官不是有话要带给拙荆,而是要侯爷带一封放妻书给她。」

放妻书?

陆沉舟猛地抬头,直视着薛怀悰:「你意欲何为?」

薛怀悰口中苦如黄连,却还是道:「吾妻沈氏,自嫁我以来,恰似鸳鸯,双飞并膝,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今我入狱,家中老母尚有族亲赡养,吾妻沈氏韶华之龄,若因我之故耽误青春,我心难安。故予放妻书一封,许吾妻沈氏再嫁良人,富贵得高,如鱼得水,任自波游。」

一纸放妻书,轻若鸿毛,但陆沉舟揣在怀中,却犹如揣了个千斤秤砣,重不可耐。

他缓步走出台狱,朝堂之外,大雪不知何时停住,遮盖着那面登闻鼓依稀露出点陈旧的轮廓。雪地上沈矜早先站立过的地方,尚还留着浅浅的一双脚印,他无声无息蹲身下去,伸手轻轻在那脚印上拂了一拂,细软的雪绵登时把那两处凹印拂为平地,似是沈矜从未来过一般,了无痕迹。

陆沉舟抿一抿唇,佛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后世果,今生作者是。一念嗔心起,八万障门开。

他在烧掉那个香囊的时候,便欲烧去心中业障了。

而今却因一封放妻书,痴念又起,生生不息。

他和沈矜,前世本该是一对恩爱夫妻,琴瑟相和,白头到老,却因误会别生怨恨,一怒和离。

重生之后,他原也有机会再次与她结缘,却又因一念之差就此错过。

本以为她既嫁了人,自己身为御史中丞,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强夺他人之妻。

竟想不到,薛怀悰竟会写了放妻书给沈矜,他只需把放妻书交到沈矜手上,从今往后,沈矜仍是沈矜,再不会是薛夫人。

他还有机会弥补过错,还有机会让一切恢复原样,重新来过。

陆沉舟默默揣紧了放妻书,没有立即去薛家,却让车夫驾车赶回了定国公府。

沈矜在家中一夜未眠,等了一宿也不曾等来薛怀悰半点消息,直到次日清晨,陆沉舟那边才派了个贴身长随,说是在此处说话多有不便,请她去天方楼长谈。

沈矜心忧薛怀悰,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收整一番,便依着陆沉舟所说,在傍晚时分赶到了天方楼。

陆沉舟一早便使人把整个天方楼都订了下来,沈矜到时,天方楼中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唯有二楼雅间半敞着门,现出一抹人影。

她迈步上了楼,陆沉舟端居房中,静静看着她罩在昭君帽下的秀丽面庞一点一点映入眼帘。

「沈矜来迟,让侯爷久等了。」

沈矜褪下了昭君帽,眉间眼梢尚还露着匆忙赴约时急出的汗滴。

陆沉舟看得心尖一动,其实他和沈矜前世里曾有过几次肌肤之亲。

头一回洞房花烛夜,因他恼她设计陷害,故而有意在床笫之间为难她,两个人闹腾了半夜,汗流了不少,却未曾觉得欢愉。

其后,便是沈矜入门一年多还未能有孕,老夫人催着抱孙子催得急,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沈矜,让她生不出来孩子就趁早让位给别人。

他也被老夫人催了几回,无奈之下便到沈矜房中囫囵睡了两觉,那是他继新婚之夜后,头一次这般与她亲近。

沈矜不似柳婉柔那般如娇花弱柳,不堪一折。

她艳若芙蕖,灿若朝霞,有点到为止的美,和珠圆玉润的肤,触手生温,滑腻如脂。

陆沉舟不过是连宿两夜,便生出了一丝警觉,他太怕自己会沉溺在男女欢情中,从而中了沈矜的计,遂了她的心愿。

故而两夜之后,中间又有数月他不曾与沈矜亲近,若不是那回琅王事发,他转投瑨王,应酬之下酩酊大醉,进了她的屋子,恐怕到他和沈矜和离,也不会再有什么亲昵时刻。

眼下他和她重新聚在一起,没有柳婉柔,也没有薛怀悰,那些本该埋藏在前世中的记忆,却如潮水,裹挟着汹涌的心潮扑面而来,以致陆沉舟面对着沈矜,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还是沈矜迟疑地唤了他一声「侯爷」,方将他从记忆中唤醒,抬手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桌上的酒菜已经上好,沈矜无心佳肴,才刚坐下,便急着去问薛怀悰的消息:「不知侯爷可曾见到怀悰,可曾将妾身的话告诉他了?怀悰他……他在狱中好吗,有没有什么话要侯爷带给妾?」

陆沉舟虽不耐烦听她一口一个「薛怀悰」,但看在她与薛怀悰过往情分上,终究没有多说什么,便从袖中将那封放妻书拿出来,推送到沈矜面前:

「这是薛怀悰让本侯带出来给你的,他说此番入狱,是他甘愿为之,只是不知几时能够出来,恐误你芳华,故此手写放妻书一封给你。至于薛老夫人,他说自有族人照顾,叫你不必……沈矜!你做什么!」

陆沉舟话说到一半,便见沈矜拿过放妻书,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就从中一撕几半,细细碎碎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急,顾不得失礼,紧紧拉扯住沈矜的手腕,几乎逼问到她脸上:「你莫不以为放妻书是本侯伪造而成?何故看都不看,便撕成碎片?」

沈矜平静地回望着他,眸中波光毫无起伏:「妾知这份放妻书定是怀悰亲手书写,正因如此,妾才不要!」

「这是为何?薛怀悰他入了大狱,官家不追究还好,倘或追究起来,你可知你为他妻子,若要治罪,首当其冲治的就是你!」

「妾知道,侯爷说的一切妾都知道。可是夫妻之间,原是一体,荣辱与共,生死相同。而今怀悰生死未卜,我又岂能置之不理,独自快活?」

「夫妻,夫妻!你与薛怀悰成亲不过两年,就这般爱重他,爱到不惜与他一道赴死?那你我之间呢,你我之间三载夫妻情意,在你眼里又算什么?」

陆沉舟恼恨至极,一时口误,不禁说出了实话。

沈矜听在耳中,直如听了天方夜谭般难以置信。

陆沉舟他……他什么意思,他怎知自己与他曾做过三年夫妻?

难道说,从三年后重生而来的人不只她一个,还有陆沉舟?

难怪陆沉舟能当上御史中丞,避开琅王谋逆案,顺利成为御前红人,原来都是有缘由的。

可他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来历的?

是在她没有去靖南侯府贺寿时,还是在她替嫁到薛家时,抑或是在她跟随薛怀悰去瓦子里看杂剧时?

纷乱无章的思绪,直如纤纤细索,将沈矜困绕其中。

即便这般,她还是争辩了一句:「妾……听不懂侯爷在说什么!」

听不懂?聪慧如她,怎么会听不懂?

陆沉舟气极反笑,按住沈矜的手道:「你不必在本侯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德光元年,若是你我去靖南侯府为老侯爷贺寿,如今结为夫妻的便是你我,而不是你和薛怀悰!我知你心里恨定国公府亏待你,可那都是误会使然。沈矜,你相信我,从此往后我定不会再让你受丝毫委屈了。」

她为什么要恨定国公府,为什么要相信他,还有她为什么要受委屈?

沈矜不解地盯着陆沉舟:「侯爷说当日你我去到靖南侯府贺寿才可有缘结为夫妻,可如今不单妾没有去过靖南侯府为老侯爷贺寿,侯爷不是也没有去过吗?侯爷心中既从一开始就有了定夺,何故又来寻妾的不是?妾自嫁入薛家,与薛怀悰夫妻恩爱,相敬如宾,即便到今日也不曾后悔嫁给薛怀悰,何来委屈可言?再则,妾为人妇,侯爷为人夫,你我二人并无其他纠葛,侯爷要妾相信侯爷什么?」

当然是要她相信他……

陆沉舟张口结舌,他欲要沈矜相信他会待她以赤诚,会爱重她终生,可他知她不会信的。

罗敷有夫,使君有妇,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一个薛怀悰!

但纵使如此,他还是心有不甘。

陆沉舟攥了一攥拳,垂眸看着被沈矜撕成碎片的放妻书,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若是担忧离开薛家之后无处可去,本侯可以为你安排。本侯在城外有一处别庄,景致优雅,别有意趣,是仿着江南园林所建,你长于苏州,本侯料想你应当会喜欢。」

他这是什么意思?

沈矜勾了一勾唇角,轻启珠贝:「侯爷莫不是要效仿汉武帝金屋藏娇?」

可惜啊,她不是汉武那个听信只言片语就陷落进去、最后却凄凉被废的陈阿娇,她是沈家三女沈矜,她自幼学的是女子当如大丈夫,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陆沉舟要将她养做外室,也太过小瞧她了。

「侯爷昨日肯伸出援手,为妾去狱中见怀悰一面,妾感激不尽,侯爷若想妾报答,妾哪怕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侯爷恩情。但若侯爷欲要妾与怀悰和离,充作侯爷外室,还请恕沈矜万难从命。」

沈矜既知陆沉舟今日目的不是为救薛怀悰,而是要给她放妻书,她也就没有必要再同他纠缠下去了,于是站起身便走。

陆沉舟不想她这般油盐不进,心里不觉对她又爱又恨,既爱她高傲不曾攀权附贵的品格,又恨她对过去毫不留恋,情不自禁在她身后唤住她道:「你要本侯怎么做,才会离开薛怀悰?要怎么做,你我二人才能回到当初?」

沈矜沉默着伫立许久,方轻声叹了口气:「侯爷错了,你我二人自靖南侯府寿宴那日起,就回不到当初了。侯爷今日邀妾过来,说了那么多,也不过是心有不甘罢了。倘若侯爷今日娶的妻子品貌俱佳、持家有道,不曾让侯爷费心;倘若国公夫人耳聪目明、通透明理,不曾让吴家连累定国公府;倘或陆小姐淑德兼备、秀外慧中,不曾于宫宴闹出丑闻,侯爷今日还会想起妾吗?还会对妾念念不舍吗?人间世事便如棋局,一子落则满盘活,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无悔,人生亦如是!侯爷方才说的话,妾只当从未听过,往后还请侯爷慎言!」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所以,从他没去靖南侯府那日起,便都错了吗?

陆沉舟被沈矜一席话说得怔住,直至沈矜身影消失不见,他方明白过来,沈矜到底说错了哪里。

他的确是心有不甘,然而却非是因为娶妻不贤、寡母不慈、幼妹不淑,而是因为他喜欢她。

想来也真是可笑,前世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时,他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

而今她为他人之妻,他却难以自拔地爱上了她。

二十多年以来,他从幼时起便是想要什么,就要得到什么。

他父亲在时,想要的东西便由他父亲为他争取。

他父亲不在时,想要什么,他便只能靠自己争取。

如今功名利禄,他皆是唾手可得,唯独一个沈矜,求不得,爱不能,解不脱。

偏生他又不舍放下,沉沦到最后,独剩一个执念萦绕于怀:沈矜,他势在必得!

「来人,备马!」

陆沉舟想到此处,急急下楼,叫来长随去牵了马来,一扬马鞭,竟是孤身一人打马直奔沈矜离开的方向奔去。

冬日昼短,沈矜从天方楼出来的时候日头尚还在西山垂垂欲坠,哪知人还没走出长街,暮色就已在天边铺卷开了。

兼之昨儿才下过大雪,唯恐夜深不好行路,她便用手护住昭君帽,匆匆往回赶。

路上行人渐少,她走到街尾,正欲买个灯笼挑着回程的时候,却听身后一阵马嘶蹄鸣,她未曾来得及回头,便叫人拦腰抱起,放到了马背上。

「陆侯爷?」

沈矜惊吓之后回过神来,一见是陆沉舟劫持的她,登时又气又急,不住去拉扯他绕在她腰间的手臂,「陆侯爷,男女授受不亲,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听到没有,放我下来!陆沉舟!」

陆沉舟抿紧唇,任由她把他手臂掐出血来,也不肯松懈半分。

一径打马扬鞭,直走入京郊杳无人迹之时,沈矜才看出来,他去的方向竟是薛家。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矜跟他做了三年夫妻,看过他的冷漠无情,也看过他的薄情寡义,唯独没看过他似今日一般疯癫若狂。

陆沉舟眼见四下悄无人烟,方慢慢放松了手上缰绳,任由马匹自行往前踱着步,自在沈矜背后开口道:「你方才有句话说错了,不论今日本侯娶的是谁,都与本侯对你的心意无关。若如你所说,世上随意一个女子,只要比柳婉柔贤惠、比我母亲识大体、比我幼妹聪敏,本侯便会抓住不放,那你将本侯看做什么了?」

难道不是吗?

沈矜被他揽于身前,挣脱不得,又不敢太过靠近,只得僵硬着身子回道:「妾已对侯爷说得明白,除非死别,否则妾与薛怀悰不会分开,侯爷的心意怕是要付之流水。」

「呵,好一个死别!」

陆沉舟冷笑连连,既然二人都已挑明身份,他说话时便也没了那么多顾忌,索性在马上与沈矜有一搭没一搭聊了起来。

「你与本侯一样重生而来,当初不愿嫁与本侯,偏要替嫁到薛家,既是想与薛怀悰过安生日子,为何不告诉他这三年间的事?为何不劝阻他,不要反对新政,不要触怒官家?」

「侯爷怎知妾没有告诉过怀悰?」

沈矜微微侧目,「妾告诉过他的,如何避开琅王,如何不涉王公,如何应对新政,三年间的大小事宜,只要妾记得的,妾都曾告诉过他。可是怀悰他是妾的夫君,不是妾的傀儡,是他在朝中为官,也不是妾在朝中为官,他有他的理想抱负,岂会因妾一言半语便轻言放弃?」

所以,薛怀悰是在明知新政乃官家一力推崇的情况下,也要为恩师冒死谏言?

这等糊涂心思,竟也考得中进士?

陆沉舟默然无言,片刻才接着道:「本侯对薛怀悰并无兴趣,他其人如何,本侯也不想了解,本侯只是想问你一句,你想不想救出薛怀悰?」

她当然想要救出薛怀悰,若不然,怎会在求告无门的时候碰见他?

沈矜知晓他不会毫无缘由便口出此言,便斟酌着道:「妾自然想救夫君出来,可若是因救他而辱没薛沈两家门楣,妾想怀悰他也不愿妾如此。」

「嫁给本侯当嫡妻,怎会是辱没你们沈家门楣?」

陆沉舟轻拍着马背,淡淡说道,却让沈矜难以置信:「妾若记得不错,侯爷在定国公府已有妻室。」

难不成他要效前车之鉴,休了柳婉柔,再来娶她吗?

可柳婉柔入府这两年,并未听说有错,且她是定国公府国公夫人的外甥女,陆沉舟要休妻,国公夫人焉能答应?

不想,陆沉舟倒是没说休妻一事,只说:「并嫡之风在前朝盛极一时,到我朝时虽已少见,却也不是没有。你不愿另居别庄,本侯亦不会让你有所委屈。你离开薛家之后,本侯会另给你安排一个身份,以嫡妻之名嫁入定国公府,往后不论是薛家还是沈家,都与你无关,你也不必担忧再嫁之后为薛沈两家带来烦扰。」

沈矜万万想不到陆沉舟想了这么会子工夫,竟会想出个并嫡的「好法子」,她气到极处差点哽噎过去,待得静下心神,才怒吼陆沉舟一句:「荒谬!可笑!简直是痴人说梦,我沈矜便是死,也不会与人共侍一夫!快放我下去!」

她竭力挣扎着,恨不得即刻跳下马背,摔个腿断胳膊残,也好过在这里听陆沉舟胡说八道。

陆沉舟早知她会有如此反应,但却不疾不徐,只手夹住沈矜腰身,自顾自往下说道:「本侯知道你不怕死,也知道他薛怀悰不怕死,可是沈矜你想过没有?薛家只有薛怀悰一个男丁,你与他成婚两年,也未曾有孕,薛怀悰若是死了,薛家这一脉便彻底断了,你就忍心眼睁睁看着薛怀悰死无葬身之地,看着他们薛家后继无人?忍心看着薛老夫人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不,她不忍心。

她怎会忍心看着薛怀悰赴死,看着薛老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她……她也不能够……

沈矜沉默下来,挣扎的身姿也似被冰雪封住,再动弹不得。

陆沉舟见她不语,不禁更加诱哄起来:「你与其去求户部那些不中用的老大人,倒不如求一求本侯。」

他是御前红人,还是御史中丞,户部老大人们办不到的事,在他而言,不过是几句话的工夫。

只要沈矜点头答应,他就算是冒犯官家,也会保薛怀悰出来。

沈矜何尝不知他言下之意,堂堂定国公府的小侯爷、正三品的御史中丞,他说一句话,的确要比户部大人们磕破头还要有用得多。

他要救薛怀悰,必会有他的法子。

只不过是,要牺牲她而已。

沈矜咬紧了唇,生平第一次惊觉她从不放在心上的权势,竟如此迫人。

陆沉舟言尽于此,也不难为她立时回答,眼看不远处就是薛家了,那个跟随沈矜陪嫁过来的小丫鬟正举着灯笼在房檐下等着,他便勒紧缰绳,将沈矜放下马去,轻一掉转马头,垂眸看了看她:

「夜深路滑,本侯暂且送你到这里。今日本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还请夫人回去三思。若夫人想得通了,三日后,本侯在天方楼静候夫人佳音!」

说着,他一夹马背,便如风驰电掣,隐匿在了暗夜中。

沈矜茫然立在原地,左右都是一望无际的黑,让她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光明。

沈矜顶着夜风,艰难回到家中,檐下小丫鬟不知站在那里等了多久,早已冻得打起了冷颤,却还是看到她才肯放心下来,赶紧拉着她进门去喝姜茶。

屋里头薛夫人也未曾睡下,只是碍着心疾,不能在外面久候,这会儿听闻动静,忙开门迎出来,向着沈矜道:「媳妇回来了?可曾有怀悰的消息,有没有说他几时能出来?」

沈矜不敢对薛夫人以实相告,便疾走两步,搀着她回房道:「妾之前对母亲说的那个定北侯,他已经去狱中看过怀悰了,目前怀悰尚无大碍,一切都好,还请母亲宽心。」

一切都好,也还是在狱中,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薛夫人不是没有读过书识过字的村姑民妇,她丈夫做过户部侍郎,她为侍郎夫人那些年,也曾通知政事,也曾进宫见过天颜,哪会不晓得天子一怒的厉害?

沈矜这样说,怕也只是在宽慰她罢了。

薛夫人心下惘然,握着沈矜的手回到房中,看她面色苍白,双眸不似往日那般晶亮,想来她这些时日亦过得不安。

薛夫人怜爱地摸了摸沈矜的面庞,触手肌肤寒凉入骨,她不觉落下泪来:「这些时日苦了你了,若是我儿能出来,往后我必不叫他亏待了你。若是我儿出不来,好孩子,你还年轻,不必跟着我们薛家寂寂终老,我会做主放你归去,让你再寻个好人家嫁了。」

「母亲……」

沈矜亦跟着她垂泪,她前世里是积了多少福气,今生才能够遇见薛家母子这般善待她。

一个薛怀悰给她写了放妻书不算,就连婆母都记挂着她的将来。

她又怎可忍心看着怀悰赴死呢?

沈矜伏在薛夫人膝头直欲痛哭一场,她年少失去双亲,已许久不曾感受家的温暖,而今薛家母子给了她一个家,她能报答的也唯有救怀悰出来了,便哽咽着安抚薛夫人道:「母亲,怀悰他会回来的,你相信我,再过不久他就回来了。」

「好,好,我信你,我信。」

薛夫人轻抚着沈矜的鬓发,只以为她不过是为了给自己一点念想,却不知沈矜心中早已另有了打算。

腊月已过,朝中放了冬假,定国公府上下都以为他们侯爷得了空闲,势必要好生整顿府里内务的,但几个管事的却没怎么见着陆沉舟身影,唯见他身边的长随每日里里外外跑着,一日能出去三五趟。

众人心下纳罕,正不知他们主仆玩的什么把戏,那边厢长随又跑了回来,进门大喘了口气,才同陆沉舟道:「侯……侯爷,那个薛夫人到天方楼去了。」

「她果然来了!」

陆沉舟面上一喜,放下手里的闲书,急急回房换了身衣服,便吩咐人备车马赶往天方楼。

沈矜静默地坐在二楼那个雅间里,面前的一盏茶水散尽了余热,她也未曾喝过一口,专一等着陆沉舟到来。

陆沉舟依旧似前番那般驱散了来客,独自订下整个天方楼,他知沈矜在楼上,便也不耽搁,几步跃到上面,推开门便看着沈矜点漆似的一双眸子,浸满了寒光,冷冷地看着他。

「不知侯爷那日说的可保薛怀悰出狱,当不当真?」

陆沉舟挑了挑唇:「自是当真,只要你答应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本侯力保他薛怀悰前途无忧。」

他许下承诺,沈矜便松了口气,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既是如此,只要我见到薛怀悰出狱,我就答应侯爷立刻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

「好,一言为定!」

陆沉舟喜上眉梢,看着沈矜面前杯盏未动,便欲叫店小二来重新为她上一壶茶水。

沈矜起身婉拒了他:「在此之前,妾还是薛怀悰的妻子,是薛家息妇,往后若无薛怀悰出狱的消息,还请侯爷不要再与妾相见了。」

呵,好个贞洁烈妇!

陆沉舟不甚愉快地点点头,只要沈矜肯离开薛家,他倒也不急于一时与她相见。

定国公府外头的产业那么多,他于挑选别苑上颇是煞费苦心,离京城太近的不要,太远的也不要,在不近不远的几个庄子里,又挑挑拣拣找出了个带着园林的来。

庭院设计是他特地寻人从江南找的能工巧匠,专仿着南方园林的风格打造而成,如今过了月余,小院已是别有洞天,只差一个女主人了。

他立在院中看了看,左边是依着沈矜的喜好种下的松柏腊梅,右边是他单独留出的空地,只待沈矜住进来之后,不论是种菜还是种花,她愿意怎么打理就怎么打理。

若她嫁进定国公府后,不愿与母亲、沉鱼和婉柔她们聚首,那就在这里长住,到时他把书房也搬过来,夫妻两个每日里吟诗赏月、月下对酌,不可不谓是人间美事。

陆沉舟越想越开怀,估算着日子,薛怀悰关在台狱也有一个多月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让御史台上下好生整理了薛怀悰近两年的差事,见无甚疏漏之处,便亲自写了请罪折子,佯称治下不言,长官有罪,请求官家治自己疏忽职守之罪。

官家早知会有人为薛怀悰求情,那时在气头上,唯恐有不长眼的会撞上来,到时事儿越闹越大,便越不好收场。

这会子看到陆沉舟递折子上来,他过了月余心中怒气早已消散,深觉一怒之下连贬四位朝官、关押两位言官实在是不妥,陆沉舟既是请罪,官家便顺势开恩,免了他的罪,但薛怀悰和欧阳大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遂下旨各自杖责三十,事件就到此结束。

陆沉舟得了敕旨,当即便使人去告诉沈矜,薛怀悰即刻就要归来,要沈矜速速离开薛家。

沈矜得了消息,回到屋中径自换了一身衣服,又去箱子里取出薛怀悰送给她的那副簪钗来,仔细戴在了头上。

小鬟头一回瞧她打扮得这样隆重,不觉看花了眼,歪着头一声声夸赞:「少夫人这样装扮可真是好看。」

「好看吗?」沈矜对镜抚着那一副簪钗,微微地笑,可惜薛怀悰再看不到她这副模样了。

「我今日回沈家省亲,或许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倘若大人先我回来了,你告诉他不必去寻我,我生是薛家人,死也是薛家的鬼!」

「夫人,已经到别苑了,还请夫人下马车吧。」

陆沉舟派来的长随,接应着沈矜赶到别苑。

沈矜下了马,站在底下瞧着上头一望,见那别苑上挂着的还是早年间的那个门头「一水清」。

她前世里打点定北侯府产业的时候,曾来过这里,此番再来,一进门就觉察出了不同。

陆沉舟已在门里候着她多时,这会儿瞧着她迷惘的神情,便指着院子说道:「这里头是我重新找了匠人仿着江南园林样式打造的,你少时居于苏州,这么多年未曾回去,想必对江南思念得很,有了这个园子,往后你便可寄托相思了。」

「侯爷有心了。」

沈矜淡淡屈身俯了一礼,若在以往,看见这样的园林她定会心生欢喜,可如今她却似只剩了一个空壳子,魂儿早不知飞去了哪里,看见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陆沉舟知她人虽是离了薛家,心大抵还在那里,倒也不介意她的冷漠,拉着她又去看那一块空地。

「你素来喜爱侍弄花草,这一处是我单独为你留的,你想种什么想栽什么,尽管栽种便是。

「哦,还有那边的腊梅,也是你往昔里喜欢的,我特意使人从梅园那边移植过来,此时花开正好,屋子里有梅瓶,你大可以摘剪几枝插到梅瓶里。

「后院我还让人引了渠水,种了芙蓉,养了锦鲤,到夏日便可看到接天莲叶无穷碧之景了。

「再过几年,待我们有了孩子,还可以把后院扩一扩,弄个马场。」

陆沉舟深觉自己事事想得周全,沈矜现下虽说不高兴,可他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时日久了,沈矜明白他的心意,总会同他生出感情的,他们二人会再续前缘,白头到老。

沈矜沉默着听他在身畔碎碎念着那些不可思议的话,直跟着他走到正房门前,才停住脚步道:「侯爷,妾前后为薛家忙碌这么久了,委实有些累了,想在此处歇一歇,安稳睡一回。」

这边的正房也是陆沉舟早为沈矜预备下的,沈矜说要歇息,他大喜过望,忙将门打开,请她到屋里去。

屋中的陈设是陆沉舟依着前世的记忆,忖度沈矜的喜好摆放的。

沈矜默不作声地在屋里四下打量了一回,看那锦帐花窗,都是旧日里熟悉的模样,想不到自己历经两世,兜兜转转一圈,还是与陆沉舟绕在了一起。

那些过往中委屈的、愤恨的、厌恶的情绪,便像是开了闸的洪水,刹那将她淹没其中。

她禁不住红了眼,于无人处悄无声擦了一下眼角,再回身时依旧是那个端庄优雅、矜持自重的沈矜。

「侯爷,妾先更衣歇下了,还请侯爷也回去歇息吧,待到晚间,妾再与侯爷小叙闲话。」

她下了逐客令,陆沉舟也不急着逼她接受自己,横竖她人已到了这里,倒是不怕她不离薛家。

陆沉舟便点点头,叫了两个新采买来的小丫鬟进门服侍沈矜歇息,自个儿踱步走出来。

瞧着廊檐下刚送过来的几盆万寿菊,融融冶冶开得正旺,便如他们定国公府蒸蒸日上,日益昌盛。

将来沈矜过了门,便会成为定国公府新的国公夫人,他们的孩子会成为小公爷,到时儿孙绕膝,共享天伦,如此过一辈子,岂不美哉?

陆沉舟兀自陷入臆想中,忽见伺候沈矜歇息的两个小丫鬟进去没多久就出来了,不由问道:「夫人歇下了吗?」

小丫鬟躬身回了一句「歇下了」,陆沉舟便负着手欲再往前头看看可有哪里不足之处。

他本已走出了两步,心头却不知为何一痛,下意识就回眸看了一眼正房,房门已被小丫鬟出来时捎带手关上了,唯有侧窗还开着一丝小缝,顺着缝隙正可看到梳妆台。

台上铜镜锃亮,却在此时倏尔现出一丝金光,陆沉舟直觉不妙,匆匆折返回身,一脚踹开房门。

门内,沈矜端坐在梳妆台前,原是戴在头上的竹枝钗,这会子竟是被她持在手中,直欲插进颈中。

陆沉舟从不知自己可以跑得这样快,也从不知金钗伤人会这般刺痛,他眼睁睁看着金钗透破他的手背,刺入沈矜颈项白玉一般的肌肤里,忍不住开口问她:「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她答应他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却又出尔反尔?薛怀悰就那么好吗,好到她宁愿死,也不愿跟他在一起?

沈矜似是感觉不到痛,也似是看不见他眼底的悲伤愤怒,只是望着镜中流血的自己,呢喃低语:

「非因薛怀悰。我一直都知,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合则相守,不合则离。好女不必不嫁二夫,可是好女一定不与人共侍一夫。侯爷,我早说过的,宁愿死,也不会与人共侍一夫!」

他没有要她与人共侍一夫啊!

陆沉舟握紧了金钗:「往后这里只有你我,再不会有旁人。」

「柳婉柔是旁人吗?」沈矜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高大、俊美,伸手便可拥有一切的男子,「陆沉舟,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柳婉柔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即便她不在这里,她与你也是夫妻。」

他这样一个机关算尽的人,怎会毫无缘由就休妻另娶授人以把柄?

陆沉舟想不通她为何会纠结在柳婉柔一事上不放,他明明说过的,他爱的是她呀。

「沈矜,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救出薛怀悰,你就会离开薛家,嫁到定国公府,而今你是要反悔吗?」

「你答应我的事,你办到了。我答应你的事,我也办到了。」

沈矜看着他道,离开薛家,嫁入定国公府,她都可以做到的,可是,她没有答应过他嫁到定国公府以后该怎么做。

所以是生是死,他说了不算,她说了才算。

「侯爷今日能拦住我一次,往后呢?往后能拦得住我两次、三次吗?」

陆沉舟沉默了,是啊,他能拦住她一次,可能拦得住她第二次、第三次吗?

将来总会有他拦不住的时候,到那日,怕就是沈矜的死期了。

他颓然松开了手,将那金钗从沈矜手中夺出,扔掷在地,叫了长随去寻大夫。

长随去了小半天儿的工夫,回来时不单带回了大夫,还带回了一个消息。

「听说侍御史薛怀悰出狱后,闻听薛夫人回家省亲,便去沈府求见,结果没见到人,如今还在沈府门前长跪不起呢。」

一个持簪寻死,一个长跪不起,她二人心意相通,只有他是棒打鸳鸯的恶人不成?

可是,明明他才是最早遇见沈矜的那个人,明明他们也曾做过夫妻,为何到头来错的都是他?

陆沉舟一双眸子红得仿佛浸了血,平生所有的恨似乎都聚在了这一刻,他恨命运待他不公,恨姻缘与他太浅,恨这世间所有阻止住沈矜与他在一起的人和事。

但再怎么恨,他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沈矜去死,她死了,世间就再没有那样一个落在他心尖上,让他辗转反侧不能安眠的女子。

或许,这便是沈矜说的世事如棋局罢。

他以薛怀悰为棋,逼迫沈矜离开薛怀悰。

而沈矜却是以自己为棋,逼迫他放手。

这场棋局,到头来输得终究还是他。

沈矜既是心死,他留下她也是徒劳无功,倒不如送她与薛怀悰团聚。

只是这般从别苑送出去,叫人看见未免留人口舌,给她惹下不必要麻烦,陆沉舟便叫来长随吩咐几句:「去沈家告诉薛怀悰,就说他写了放妻书后,薛夫人以为他归家无望,便用金钗自裁殉情,是本侯路过,拦下薛夫人,告诉她薛御史已经赦免回家的消息。目前薛夫人正在本侯别苑养伤,叫薛怀悰到别苑来接薛夫人罢。」

长随听了陆沉舟的一番吩咐,面上不由得十分惊诧,他们侯爷不是千方百计想要得到薛夫人吗?怎么这会子又要送人回去了?

「侯爷……你和薛夫人……」

「去吧,照本侯说的去做。」

陆沉舟疲惫地挥一挥手,里头大夫已经为沈矜看好了伤口出来,瞧他立在外面,便躬身回道:「侯爷,那位姑娘的伤老夫已经看过了,刺破了层皮,好在未曾伤及筋骨,只是……那位姑娘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于用药上还需得细细斟酌。」

两个月身孕?

陆沉舟陡然回头,看了一眼室内沉静躺着的沈矜,她……和薛怀悰有了孩子?

真是天意弄人,天意弄人!

他与她成婚三载,也未能生下一儿半女,而她和薛怀悰不过成婚两年,就有了身孕。

难道,老天注定不叫他们在一起吗?

陆沉舟阴沉着脸,唤来小厮送走大夫,自己独身一人进到屋中。

沈矜还未曾大夫的话中回过神来,一双手轻轻摩挲着小腹,简直不敢相信那里居然有了一个小生命。

看见陆沉舟进门,她下意识环抱住小腹,将它护个严严实实。

陆沉舟不想她如此戒备自己,目光骤然转暗,自寻了椅子,在屋中坐下,向沈矜说道:「你不用这般害怕,本侯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会对一个胎儿下手。」

沈矜不语,这个孩子是她和薛怀悰的,陆沉舟要娶她过门,焉能容得下一个外人之子?

「不过,有了这个孩子也好,至少一时半会儿你不会再寻死了。」

陆沉舟语意低沉,他心中难受,自是不愿沈矜好过,故意拣着她的痛处道:「无论如何,你都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不是吗?」

「陆沉舟,你……」

沈矜明白过来他言下之意,如果她留住这个孩子,那将来他就会以这个孩子为筹码要挟她,牢牢将她困在身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若叫她带上这个孩子一同赴死,她又心生不忍。

「稚子何其无辜,侯爷为何要让他牵扯进我们的恩怨中?」

陆沉舟也知稚子无辜,说完这些,看着沈矜惊惶无措的面孔,再不复之前的从容淡定,他心中一阵畅快,不觉露出一抹笑痕:「或许,薛夫人也可以让他认本侯作父。定国公府产业良多,他将来虽是做不成公府世子,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可。」

他是疯了不成,怎可叫她和薛怀悰的孩子认贼作父?

沈矜瞪大了眼,可她也知道,他能这么说,心里定然是这般想过的,她这下有点急了,禁不住扯住陆沉舟衣袖:「你……你不能这么做!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到时候大可以找个人家送出去,叫他平安长大,你万不可把他留在定国公府。陆沉舟,当我求你了!」

看,为了薛家,他总有办法让她低头折腰,可是这样的沈矜,是他想要的沈矜吗?

陆沉舟终于摒弃掉心中最后一丝恶念,起身同沈矜说道:「本侯又不是冤大头,花那么银两替别人养孩子。方才大夫说了,你脖子上的伤已无碍,注意用药将养几日就好了,你若是歇得够了就起来吧,你那好夫君如今已到这里来接你了。」

什么,薛怀悰来了?

沈矜忙翻身坐起:「他……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陆沉舟微微垂首,居高临下看着她:「本侯怎么知道他是如何找来这里的?夫人还是想想待会儿见了薛怀悰,怎么同他解释吧,万一他误会了什么,本侯可说不清楚。」

他故意为难沈矜,谁知沈矜只是沉吟了片刻,就轻轻笑了:「怀悰他心性坦荡磊磊、善良宽厚,正如他名字所言那般,中怀正无悰。只要侯爷不是刻意误导他,他必不会疑心我与侯爷之间有何关系。」

怎么,就他薛怀悰中正无悰,他陆沉舟就阴险狡诈?呵,她还真是看得起薛怀悰,也真是小瞧了他陆沉舟。

陆沉舟心下不平,阴着脸站在正房檐下,看着几盆万寿菊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刻之后,沈矜已整理了仪容走出门来,向他屈膝轻施一礼,陆沉舟没有睬她,直等她拎起裙裾走下台阶,方在其后沉声问道:「沈矜,如若你我今生仍是夫妻,我陷落到薛怀悰这般境地,你会不会如救他一般救我?」

沈矜静默了一会儿,片刻回眸粲然一笑:「如果是侯爷,绝对不会让自己陷落到怀悰那般境地的。」

知他者,果然沈矜也。

是的,他背负定北侯府前途,哪怕拉所有人下水,哪怕千夫所指,万人痛骂,也不会让自己似薛怀悰一般落入绝境,任人宰割。

诚然,薛怀悰有肝胆相照的良师,他没有。

薛怀悰有生死相随的贤妻,他也没有。

可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若是他不韬光养晦、趋利避害、明哲保身,那么早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定北侯府就该保不住了。

陆沉舟高高站在台阶上,犹如展翅高飞的鹰,睥睨环宇:「沈矜,我会保薛怀悰一命,送他去外地做官,也会放你一马,送你与他团聚。但你记住,从今晚后,再不许你踏入京城一步,终此一生都别再让本侯看到你!」

沈矜身形一顿,旋即轻轻拜道:「沈矜……多谢侯爷成全。」

往年都说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可今年的十月似乎比往年要冷上许多,以致定国公府后院的几丛丹桂还没开出多少花来,就隐约有了凋零迹象。

但定国公府正逢喜事,府里的侯小姐陆沉鱼已许定了礼部尚书之子,定于十月中旬成婚。

定国公府上下因此喜气洋洋,向来不苟言笑的定北侯陆沉舟脸上也难得多了几分笑意。

如今先帝殡天,瑨王登基,他追随瑨王日久,有从龙之功,如今已从御史台升迁,官拜同平章事,成为当朝最为年轻的宰相。

他家中有喜,朝中百官自然登门庆贺,即使只是定国公府嫁女,百官们依然不敢怠慢,纷纷送了贺礼来。

陆沉舟忙于陆沉鱼出嫁,没那么多工夫一一过目,便让得力的长随先将贺礼登记造册。

长随这几年眼看着定国公府日益兴旺,于收礼上早有了一番心得,便取笔墨将贺礼登记下来,待得收到一个车夫送过来的陈旧口袋时,他轻蔑一笑,差点扔掷在地。

「哪里捡来的破烂东西,也敢往定国公府送?当我们定国公府是什么地方了?」

车夫瞧他不在意,赶紧护好了口袋说道:「哥儿可千万仔细些,我们老爷说了,这里头的东西金贵着呢,叫小的务必送到陆侯爷手里。」

金贵?一个破布口袋能有多金贵?想要送礼巴结侯爷,多少也得花费点心思,这也不知是哪一路小官如此不懂事!

长随掂了掂口袋,斜眼看向车夫:「你家老爷是哪位?」

车夫恭敬回道:「我家老爷乃湖州通判薛怀悰。」

薛怀悰?那个娶了沈氏女的薛怀悰?

长随闻言,再不敢失敬,赶紧把那布口袋收放好,细细问过车夫之后,找人领了车夫下去休息,便急急寻到陆沉舟。

陆沉舟正欲往花厅里去,客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他这个主人家也该出来招待招待了,见得长随匆忙赶来,不由在阶上站住脚皱一皱眉问他:「前面的事儿都忙完了?」

长随道一声「不曾」,怕要挨骂,赶紧将布口袋举到陆沉舟面前:「侯爷,湖州通判薛怀悰今日也派人送贺礼来了。」

薛怀悰送贺礼?他外放几年看样子是长本事了,还知道给他送礼。

陆沉舟微一挑眉,问那长随:「送的什么礼?」

湖州可不如苏杭两府地产丰富,要是薛怀悰送的礼太贵重,就说明他也不像沈矜说的那般清正廉明。

长随打开口袋,递到陆沉舟眼皮子底下让他看了一眼:「是一捆稻穗。」

薛怀悰给他送礼,送的稻穗,他这是什么意思?

「要想送礼,就送好礼,送这等不伦不类的东西,难道还叫本侯猜他的心思不成?」

陆沉舟一摆手,正待要吩咐长随把这一捆子稻穗丢出去,却听那长随又道:「听送礼来的车夫说,这不是普通的稻穗,是薛夫人购粮时从福建商人处所得,据闻此稻来自占城国,性早莳、早熟、耐旱、粒细,不择地而生。薛夫人得了之后,便于今年在家中试种了一回,不过五十余日就已成熟。薛通判知晓后如获至宝,遂使车夫连夜兼程送给侯爷,如若南北皆可种,与晚稻配合成为双季稻,势必会使谷物产量大增,即便是遇到荒年也不怕了。」

陆沉舟闻言,默默伸出手去,从袋子里捞出一束稻穗,细细看着。

自那回沈矜跟着薛怀悰外放,他已有三年不曾听过她的消息了,本以为此生大抵都不会与她再有交集,却不想薛怀悰那个一根筋倒是把他们联系在了一起。

陆沉舟看罢稻穗,仔细将它放回袋中,交代那长随:「把这东西单独收起来,待过了小姐大喜之日,就送到一水清去。」

长随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把这破布口袋扔掉,忙点头应了。

陆沉鱼三日回门宴一过,陆沉舟就赶到了一水清,把那稻穗取出来,剥了里头稻米,收拢到随身的香囊里。

次年六月,他闲时无事,便携着香囊,到一水清别苑开垦了一片荒地,种了下去。

此后为看顾好这一畦水稻,他常常往来于定国公府和别苑,一留便是数个时辰。

这日,眼见得稻子已经抽穗,陆沉舟算了算日子,与沈矜说得五十余日差不离,看来这「占城稻」果是良种,宜于推广种植。

他便等稻穗熟时,割了小片地的稻穗捆扎起来,一样用布袋盛了,连同信函一并叫人送往湖州。

做好了这一切,他方从一水清打马往回赶。

近来边关多战事,金人屡屡犯境,他身为宰相,朝中事忙,好容易侍弄完这一亩稻田,往后怕是再没安生日子了,正思量回府后还要上道议和折子给官家,忽听后面有人高呼一声「陆相」。

陆沉舟扭过头去,却见一个面如黑漆的大汉,手执一副弩弓,正远远对准了他。

随着叮然一声弦响,陆沉舟只见那洁白的箭羽,如转瞬即逝的飞鹰,刹那射入他的胸怀。

黑脸大汉眼见一击得手,不禁朗声大笑:「奸相误国,焉敢割让我大宋疆土讨金贼媚颜?死不足惜!」

好一句死不足惜!

陆沉舟手捂着胸膛,重重跌下马去,他本以为有了那三年重生之机,会风光一辈子,得意一辈子,再不料只是过了短短数载,便死于江湖草莽之手。

也不知他走以后,定国公府命运如何,凭柳婉柔一己之力可能撑得起陆氏全族希望?

更不知,他种下的那丛稻穗,可会安然送到那个他想了一辈子,也念了一辈子的女子手中?

「不止遗憾,不止遗憾啊……」

陆沉舟长叹息口气,在黑暗与痛苦中缓缓闭上了双眸。

「侯爷还没醒来吗?」

定北侯府,老侯夫人眼看自家儿子已经在床上躺了半月有余,遍请了朝野上下的大夫也没能看出病灶来,不由心急如焚,只恐他长睡不醒,甚至动了别样的念头。

「该不会是撞邪了吧?我就说碰着那个沈矜就没什么好事,娶她进门这三年,真是年年晦气,先是太子出了事,后来又是琅王谋反,而今终于轮到沉舟了。我苦命的儿,怎么就这么倒霉?」

她一面哭一面嚷嚷,叫人去山寺请大师来。

陆沉舟本就痛得难忍,困乏得厉害,耳边却总有人不停说话吵着他,他忍不住睁开了眼,却看他母亲和妹妹正围在他床边哭红了双眼。

他这是……没死?

世事难料,因果不虚,报应不爽。

陆沉舟想不到天意如此难测,自己再怎么运筹帷幄,也不会是芸芸众生中沧海一粟。

那一箭,不单没有射死他,反是将他送到了此前的世界。

定北侯府还是定北侯府,他母亲依旧是老侯夫人,他妹妹尚未出嫁,柳婉柔仍寄居在他家中当个表小姐。

还有沈矜……对了,还有沈矜!她回来了,沈矜在哪里?

陆沉舟醒过神来,旋即抓住长随的手喝问:「侯夫人在哪儿?」

长随被他吓了一跳,忙道:「那日侯爷与夫人和离之后,出门不知怎的竟与夫人的马车撞到了一起,待到众人将马车抬起时,侯爷和夫人俱都昏过去了。小的们就把侯爷带回了侯府,夫人则被送去了沈家,听说夫人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沈家已经在预备后事了。」

预备后事?沈家怎可如此薄情,沈矜还没死,为什么要给她预备后事?

「快,快去备马,本侯要去沈家!」

「我儿,你这……你这都与沈矜和离了,还去沈家做什么?」

老夫人闻听陆沉舟要使人备马,禁不住上前一步拦道:「她是生是死,往后都与咱们定北侯府无关。你昏迷这段日子,都是婉柔辛苦照顾你的,你可别辜负了眼前人。」

什么叫辜负眼前人,他最不该辜负的就是沈矜!

陆沉舟想起那如大梦一场的异世,想起沈矜另嫁他人时的遗憾,想起此后那么多难以安眠的日日夜夜,他再忍耐不住,不顾身上的伤还未好,强行穿衣下床,坐上马车赶往沈家。

沈家这几年过得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先是沈瞻被参品行不端,后是沈家四女的婚事遇到了变卦,原先相看好的几户人家,不知怎的陆续都打了退堂鼓,再无媒婆登门。

好容易嫁出一个沈矜到高门侯府,哪知中途竟瞒着家里人和离了。

这便也罢了,自古盲婚哑嫁过不到一起的人家多了去了,和离已算是女子最好的结局,沈大夫人思量凭着沈矜的样貌和这三年在侯府的为人处世,要想再说个人家倒也不难。

却不料,沈矜居然在和离归家的路上受了伤,家里遍请了满京的大夫来看,竟无一人能让沈矜醒来。

他们沈家本就不是什么富庶人家,一门三兄弟中,老三意外身亡,老二身无功名且一事无成,阖家上下就指望着沈瞻那点子俸禄,家里头还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尚未成婚,日子本就过得捉襟见肘。

再添了沈矜这么个长睡不醒、需常年医药人力伺候的无底洞,沈家还能过得下去吗?

沈大夫人迫于无奈,只好向沈老夫人言明,沈矜再这么下去,家里也只能放弃为她诊治了,能活多久是多久,该预备的身后事也需得早日预备下来。

沈老夫人前些年因为幺子早逝,惊痛之下已是伤了大半元气,而今又闻三房里唯一留下来的血脉也要没了,几乎哭瞎了双眼。

她知这几年沈矜在定北侯府定然过得不好,可她年老体衰,自己都得仰仗长子鼻息过活,又哪里能顾得上孙女?

眼下沈大夫人说要放弃,她不忍答应,却又不得不答应,便叫人把沈矜搬去自己房里,只盼着她临死之际,自己能多疼宠她几日。

倒不想,沈矜移过来没多久,就听说那个与沈矜和离的定北侯找上门了。

「说是要接沈矜回去,娘,您看这事儿怎么办?」

沈大夫人揉搓着帕子,她如今真是看不懂这些高门侯府的做派了,当初嫌弃沈矜的是他们,现在争抢沈矜的也是他们。

可沈矜都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会不会沈矜的病,是侯府里的人动了手脚,他们怕我们沈家发现,才抢着要把沈矜接回去?」

沈瞻也没法子不往坏处想,定北侯其人他是了解的,善于钻营、心思百转、行事狠辣,若说他是因为对沈矜有情才想着接回沈矜,无论如何他都不敢信。

真要是有情,二人何至于闹到和离地步?

沈老夫人被沈瞻夫妇说得头都晕了,好半晌儿才明白过来:「你们说,定北侯上咱们家接矜儿了?他有没有说,接矜儿回去做什么?」

沈大夫人嘴快,忙道:「说了,说是此前二人婚定遵的是父母之言,而今二人和离也需得父母之言,但沈矜和他此前自作主张,并未曾告知两家大人,是以和离之事算不得数,故而要接沈矜回去。」

「他说算数就算数,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他是天皇老子不成?」沈瞻一想到沈矜和离没有提前知会沈家,心中就窝着一股气。

定北侯府看不起他们沈家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再怎么说他也是沈家一家之主,和离这样大的事怎可避开他去?

「要我说,矜儿既是和离了,是生是死都与他们定北侯府无关,儿子这就叫人撵了那陆沉舟回去。倘或真让他接走矜儿,使些下三滥手段害死矜儿,到头来咱们沈家又得落个不是。」

他的官声在朝中已经够差的了,万一别人提起,说他们沈家连个和离的女儿都容不下,他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沈瞻兀自说个不停,沈老夫人倒是与沈瞻夫妻想法不同,她也是见过陆沉舟的人,虽说那孩子看着不大好相与,但说话做事一贯沉稳,绝不会在和离之后无缘无故跑到沈家来要人。

再则,她的孙女她知道,沈矜这般人品这般样貌,即便是放到宫里选秀也是足够的,不过是因着出身,少为人知罢了。

倘或她和陆沉舟和离是因为小两口儿闹矛盾一时意气使然,陆沉舟回去后悔,也在情理之中,便吩咐沈瞻:「你去把陆侯爷请进来,我来问问他。」

沈瞻不好违逆母命,便去外头将陆沉舟请进门来。

陆沉舟在外头正等得心焦,他不知沈矜现下是何情形,更不知沈家会如何对待她,此刻听闻老夫人有请,他顾不得仪态急匆匆赶到屋里。

尚未来得及给老夫人请安,进门一眼看见沈矜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陆沉舟骇得面如土色,几乎是踉跄着奔到她床前,只手抚上她的面颊。

手底的肌肤温热莹润,还好,还好她还活着。

「沈矜……」陆沉舟握住她的手,轻轻收拢,好像握着失而复得的奇珍异宝。

陆沉舟终究还是将沈矜带了回来。

沈家人都以为沈矜命不久矣,只有他知道,沈矜只是在那个世界里过得很好,所以不愿醒来罢了。

从前他忙于功名利禄,未曾好好爱护她。

而今见她有难,他又怎会袖手旁观?

思量起他带沈矜离开时,沈老夫人问他的那几句话,如果沈矜醒了还好,如果她这辈子都醒不过来该怎么办?

他想她若是一辈子醒不过来,他就守着她一辈子。

就像她说的那样,夫妻之间,本就应该荣辱与共,生死相随,不是吗?

老侯夫人盼了两三年,终于盼得陆沉舟和沈矜和离,原以为自家的外甥女柳婉柔怎么说也会是下一任侯夫人最佳人选,却没料到陆沉舟像是着魔一般,竟把半死不活的沈矜又带回来了。

「你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带了这个女人回来就罢了,横竖府里不缺她一口吃的,叫外人看去也不会说我们定北侯府薄情。可你为什么还要与她再次结亲?她……她这副模样,不能生不能养的,你娶了她跟娶了泥偶有何区别?你是诚心要气死我,要让定北侯府绝后吗?」

沈老夫人一身的力气,仿佛都用在了痛骂陆沉舟上。

陆沉舟没有多言,只说今生除却沈矜,再不会娶第二个女人,叫他母亲多上点心在柳婉柔婚事上,趁着她年纪尚轻,及早找个好人家发嫁才是。

柳婉柔哭红了眼,一颗心几乎碎成了冰。

她守在定北侯府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委屈,还不是想着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当个侯夫人?

眼见得就要成了,临到头来却又出了岔子。

沈老夫人和陆沉鱼都替她抱不平,陆沉鱼年纪小不知忌讳,张口便道:「表姐别哭了,那女人都躺着不能动了,焉知活得了几日呢?你都等了这些年,也不妨多等两日。」

「住嘴!」

陆沉舟听到陆沉鱼说话,忍不住怒上心头。

这几年里,沈矜作为侯夫人,作为她的长嫂,是如何待她的?她不但不知恩图报,反是恩将仇报,欲置沈矜于死地。

这样的人,留在沈矜身边,他焉能放心得下?

陆沉舟抬眼扫了一圈,无论是他母亲,还是他的妹妹,抑或是柳婉柔,都非良善之辈。

如若他进朝中,独留沈矜在家里,保不齐哪一日回来就再也看不到活着的沈矜了。

一番沉思之后,陆沉舟自己都想不到自己会做下解官归田的决定。

他已经享受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光,也曾壮大过定北侯府门户,可是随着那江湖草莽的一箭,所有富贵功名便都化作了尘土。

而今,倒不如当个闲散侯爷,或可保得住沈矜,保得住定北侯府。

他意已决,任是谁来也不可更改,翌日清早便收拾好行囊,带着沉睡的沈矜搬到了一水清别苑。

寻常天气好的时候,他便会将沈矜抱出来,坐在花架下的藤椅上晒一晒太阳。还会不假人手,亲自给沈矜梳洗头发。

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在屋子里给沈矜读读杂书打发时间,间或提笔给她画一画美人图。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这日,定北侯那边管事的又派人来报,说是老侯夫人心口疼,叫他回去一趟。

这些日子以来,他带着沈矜长居别苑,老侯夫人总会用各种借口着人请他回去。

他虽知他母亲身体有恙是假,苦口婆心劝他和离是真,但为了尽些孝心,还是回去看了他母亲一眼。

走时依旧交代丫鬟们好生照料沈矜,没他的命令,不许任何外人接近沈矜。

傍午时分,陆沉舟急急从定北侯府赶回来,一进门就看着沈矜那个陪嫁丫鬟行色匆匆地跑过来,他心头一跳,顿时以为沈矜出了事,忙唤住她:「你不伺候你家小姐,跑出来做什么?」

那丫鬟看见他回来得正好,不觉欢笑着道:「侯爷,我家小姐醒了,她醒了!」

什么,沈矜醒过来了?

陆沉舟闻言,不禁喜从心起,三步并作两步跑进院中,入目便看沈矜身姿窈窕,立在花架之下,正仰头瞧着花架上挂成了堆儿的葡萄出神。

听见动静,她缓缓转过身来,望着陆沉舟道:「我睡了多久了?记得栽种这乾和葡萄的时候,还是春日呢。」

陆沉舟直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若非听到她的话,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停了一停急切的脚步,慢慢走过去道:「你睡了一年零两个月,这株葡萄树去岁就已经结果了。」

「一年零两个月吗?我竟睡了这么久啊!」沈矜长叹一声,想起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不禁浅浅一笑,「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呢。」

「是吗?」陆沉舟走到她身边,静静凝视着她的双眸,「梦里过得好吗?」

「嗯,过得很好。」

沈矜微微颔首,她在梦里嫁给了一个正直勇敢的郎君,还生了两个智勇双全的孩儿,此后含饴弄孙,直到百年。

本以为一辈子就这么过去,已是足够,想不到再睁开眼,她竟回到了陆沉舟身边,这让她一时分不清过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听闻陆沉舟是亲自到沈家把她接出来,照顾了这么多天,沈矜心生感激,但她还有一事,想要问个清楚。

「侯爷可曾听闻朝中有位叫薛怀悰的御史,我能不能见一见他?」

陆沉舟默了一默,良久才叫丫鬟去房中娶了一个匣子出来,递到沈矜手上:

「薛御史已于一年前你我和离那日病逝在贬黜路上了,临终之际,他告诉家中下人,当年去沈家求亲因路途颠簸,本已身无分文,是你赠与他银两,他才得以及时赶回家中为病母送葬,为此他感念于心。故而将全部身家换做一支金钗,还于你,其后大恩待来世结草衔环以报。那日,就是他的长随赶着要送金钗,才冲撞了你我的马车。」

「是吗?」沈矜轻轻抚摸着那个锦匣,她以为她和他之间本没有关系,那个梦也不过是她心有感触才生,再想不到原来他一直都记得。

可当日分明是她们沈家先对不起他,那二两纹银也不值得他用金钗偿还,这个薛怀悰真是傻到了家,就和他在梦里的一样。

只是,梦里尚有薛怀悰,可现在,天上地下再没有第二个薛怀悰了。

沈矜默默合上匣子,掩住面孔,任由泪珠顺着指缝儿落下。

陆沉舟看着她,情知她见到这个金钗会难过、会伤心,会想起那一世里的点点滴滴,可他还是把它拿出来交给了她。

她便是记得如何,从此往后,天上地下,都不会再有第二个薛怀悰了。

而他,还有一辈子可以等。

此心在了,半边明镜,终遇今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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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故事」专栏《缘字诀:眼前人是心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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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12-02 21:36・IP 属地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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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与月与花

等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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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灯落尽,他仍未归。

「夫人,夜深了。老爷许是被公务耽搁了,您先安置吧。」贴身丫鬟劝我安歇。

可我清楚,他哪里是被公务耽搁,他是去见心上人了。

他的心上人白婉清,夫君新丧,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从边关回京。

才一进城,陆伋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了。

「替我卸了钗环罢。」

既然是等不到的人,那便不等了。

再后来,他红着眼求我回去。

可这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

我们回不去了。

陆伋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了。

但睡得极不安稳。

我做了个梦。

梦里白婉清抱着她的孩子,依偎在陆伋怀里。

「陆伋!陆伋!」

我朝他大喊,他却仿若未闻。反而是他怀里的白婉清,抬起头来,冲我冷笑一声。

她的眼神既得意又怨毒。

眼中之意昭然若揭:「他是我的,你早该还给我了!」

这一眼,令我遍体生寒。

「子衿、子衿。」

我听见有人唤我的名字,摇我的身子。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梦,可我醒不过来,身体像是被千斤重石压住,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

过了片刻,唇被覆上柔软,喉间滑过一阵温热。

不知过了多久,再醒来时,外边天光已大亮。

陆伋半倚在床头,睡着了。

我见他仍穿着昨日的衣裳,便知他一宿未归。

心中涌上一阵酸涩,无声地从他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没想到这一动,反将他弄醒。

陆伋关心地问我:「可有难受之处?」

我摇摇头,不想理他。

本打算今早起来收拾东西回娘家,可我醒来发现自己浑身乏力,连睁着眼睛都觉得吃力,更遑论起身收拾。

回娘家的事因此延后。

此时,我费力地转过头去,忍住眼泪,不愿面对陆伋这张脸。

看到他的脸,我就会联想到梦中的白婉清,心如刀绞。

陆伋难得的小心殷勤,见我转过身去,便俯身过来,替我盖被子。

一股独特的桃花香,飘入我的鼻尖。

我认得这种香味,是白婉清自制的桃花熏香。凡与她贴身接触过的人,均会留香几日不散。

他,果真是去见她了。

心中厌恶更甚。

陆伋还在耳边喋喋不休,解释昨夜为何晚归,我全然听不进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时。

我腹中饥饿,唤人传饭。

「娘子想吃什么,为夫吩咐膳房去做。」

陆伋抢下人的活儿干,还不忘补充解释昨晚失约之事。

「昨夜公务繁忙,一时忘记与娘子的约定,是为夫的不是,下回一定补上。」

这话我极熟悉,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每回他因白婉清失约,都会跟我说下回补上。

但回回都没有下文。

这次我也没指望过他守约。

更何况,昨日我们是成婚三年整的日子。

补不上了。

我病了半月,回娘家的事就耽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中秋,病才有了起色。

这半月里,陆伋下了朝便回家,对我悉心照顾比从前更甚,连药都是亲自看顾,喂我喝下才肯罢休。

我的心本有了些软化,没想到中秋家宴这日,他又为了白婉清,将我弃之不顾。

晨起,我替陆伋穿好朝服。

他忽道:「今日娘子先带着东西回岳家,为夫处理完宫中事务,随后便来。」

我愣了一下,昨日说好怎么突然变了卦。

但我知他近日升任太常寺少卿,宫中的中秋祭月还得他来操持,便点头应下。

他走之后,我安排小厮套了马车,装上早就准备好的中秋节礼,独自前往冷府。

出嫁三年,我回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

冷府和陆府仅隔两条街,初嫁时我还常回娘家,但陆伋总说公务繁忙不能陪我回去。

久而久之,我也就不回了,也省得家里人问我陆伋为何不来。

到了冷府,其他人早早都到了。

我上头有两个姐姐,大姐嫁去江南,二姐嫁的京城。这次大姐夫回京述职,正赶上中秋,便一道带了家人来。

所有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唯我孤身回来。

「妹夫呢?」

大姐伸着脖子看我身后,大概以为陆伋落在了后面。

「他有公务要处理,晚些来。」

然而直至夜幕四合,我坐上回陆府的马车,他都没有来。

中途他打发一个小厮过来,说公务繁忙实在来不了,叫我自行回家。

又是同样的理由。

果不其然,我差人去打听,得知今日苏白氏家中遭了贼人,丢了许多金银首饰,还受了惊吓。太常寺少卿大人正好路过,便出面料理了此事。

好一个正好路过!

听到消息,我心中五味杂陈。

「偷窃之事,自有廷尉府管辖,他一个太常寺少卿,操的哪门子闲心!」大姐忿忿不平。

「白苏氏?莫非是那个女人?」

白婉清的大名,在冷府是禁忌。

白家原本与我们关系尚可,但三年前,出了她与陆伋那档子事,两家就淡了下来。

二姐气愤道:「她还有脸回来?」

两个姐姐都是炮仗脾气,当即就要抄家伙闹上门去,我赶紧上前将她们拦下。

「姐姐们莫要为我动气,这事我回去自会处理。」

整个冷府,除了我,都继承了祖父的虎将之气。

而我从前一遇见陆伋,就挺不直腰板,没有冷家的风骨。

这一次,我便做一回冷家人。

回了陆府,及至深夜,陆伋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他脱下外袍,见我仍在等他,便把手搓热,来摸我的脸。

「怎么还不睡?」

我轻轻侧头避开,装作不经意问他:「方才你没来赴宴,阿娘问你是何公务如此要紧?」

他手顿在空中,眼里闪过慌乱。

「也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中秋宫中例行祭祀。人手不够,我便多留了一会子。」

难为他还找理由瞒我,白府盗窃这样大的事,满街都知晓,他打量我不会去打听,还和从前一样只顾着陆府这一隅。

我垂眸,掩下眼中失望,淡淡道:「操持一天,你也累了,安置吧。」

躺下后,我翻身朝里,拿背对着他。

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抱着我。

一张衾被下,两人各怀心思。

我瞪着黑暗里的虚空,思绪缠乱。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又被梦魇住。

眼前一时是红的被,绿的衣,一时是白花花的人滚作一处。

「混账东西!」

一声喝骂将我惊醒。

竟出了一身虚汗。

抬眼身边空空如也,陆伋不知何处去了。

回想梦境,是三年前。

白家老太爷故去后,几个儿子撑不起家业,都陆续外放到地方上。

白婉清的父亲白老爷本想与邯郸王家结亲,谋个好去处。她却不愿嫁邯郸王家的嫡次子,嫌弃对方品貌不佳,便打了陆伋的主意。

两人不知怎的滚到了一处,叫我看了个正着。

无媒为妾,白家虽没落,也丢不起这个人。再者,陆冷两家早有婚约,就此得罪两家,也不明智。

于是白老爷央告陆冷两家一同瞒下此事。

我家本要退亲,陆伋日日跪求我的原谅,说喝多酒一时糊涂,心里最爱的是我。

他是我的年少梦想,心一软,不顾父母阻拦,执意嫁了过去。

陆家为了赔罪,聘礼多了十几亩良田,几十匹锦缎。

白婉清被连夜嫁往边关。

我以为她嫁了人,陆伋会渐渐淡忘。

没想到,如今她却回来了。

「夫人,黎太医来了。」

正出神,忽听丫鬟回禀,我赶紧收拢思绪。

只见一个身形颀长的人提着药箱,被丫鬟领着,掀帘进来。

是替我调养身子的太医,黎润泽。

我嫁给陆伋后不久,曾怀过一个孩子,未足月便小产了,因此伤了身子,此后一直请他调养着。

他每隔三日来诊一次脉。

几月前,荆楚爆发瘟疫,他被派去医治当地百姓,近日才回。

黎太医坐下摸了我的脉,眉头紧了紧,道:「夫人可知自己已有将近一月身孕?」

有了?我怔怔看他。

怎么偏偏是这时候。

「从脉象来看,夫人近日似乎用过药?」

我点头回应:「半月前害了风寒。」

「那便是了,当时用药过猛,对胎儿不利,如今若要保住胎儿恐怕不易。但我会尽力……」

「若是我不要这个孩子呢?」

我打断了黎润泽的话,他愣住了。

「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要这个孩子,还请大人替我开副药。」

黎润泽沉默着,摇了摇头,「夫人,我恐怕不能从命。」

我以为他是怕陆伋怪罪,便说道:「陆大人那里自然由我一力承担。」

「我并非此意,夫人身子孱弱,用药恐怕留下后患。」

「什么后患?」

「今后再不能有孕。」

听他说完我如坠冰窟。

我那样喜欢孩子,若是今生不能拥有自己的血脉,我必然抱憾终身。

「可大人方才说,这个孩子很难保住……」

黎润泽眼眸幽深,点点头。

也就是说,这个孩子虽然来得不是时候,但可能是我唯一的希望。

为今之计,我能想到的,就是不能告诉陆伋。

我恳求他保密。

他很是不解,正要问我原因,陆伋回来了。

我冲黎润泽微微摇了摇头。

我已下定决心,要与陆伋和离。

不希望这个孩子成为变数。

陆伋一回来,黎太医便起身告辞,从不多话的他,临走忍不住叮嘱我保重身体。

屋子里,只剩我与陆伋两人。

替他斟了一盏茶,我开口道:「我们谈谈。」

「嗯?」陆伋许是渴得厉害,一口将茶饮尽,漫不经心地问。

「成亲三载,你可有一刻喜欢过我?」

「咳咳……」陆伋被茶呛住。

「你我夫妻,问这作甚……」他岔开了话题。

熟悉的桃花香,飘入鼻间。

他今日又去见了白婉清。

正好,那便做个了断。

「我们和离吧,陆伋。」

「为何?」陆伋吃了一惊,失手打翻茶盏。

我也不理,只叫丫鬟来收拾行囊。

「你这是作甚?」他上来夺我手里的包袱。

「回冷府。」

「今日怎么使起性子来了?」

陆伋拽着我的包袱不撒手。

「使性子?好,那陆大人不妨解释一下身上的桃花香从何而来?」

他被我问住,退了半步,如同斗败的公鸡。

良久,才讷讷道。

「婉清孤身带着孩子,我见她凄苦,才……你若不喜,我再不去见她便是了。」

话音刚落,他的小厮匆匆来报。

「老爷,白姑娘……」

陆伋赶紧喝止,神色慌张地望向我。

我并不理睬他们,径自背过身收拾东西。

待我收拾好东西,转身,抬脚便要走。

陆伋挪了一步,想跟上来,又顿住。

「也好,你许久未回娘家。等过两日我去接你。」

过两日?

这话连鬼都不信了。

我往外走,并不回头看他。

这一刻,大概是我最像冷家女儿的时刻。

「老爷,白姑娘说孩子不好了,找不到管用的郎中,着急叫你去看呢。」

我还没走远,小厮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拿我的帖子,去请御医。」

陆伋特意压低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他忘了,我耳力极好,即使他们压低声音,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可笑。

白家女的孩子与他何干?

我的手抚上小腹,唇角浮起一抹苦笑。

秋风渐起,陆伋果真没来接我。

一日,我出门遇见他在酒楼会友。

「听说陆大人的小娘子赌气回娘家了?闹着要和离?」

陆伋:「不过是闹脾气,冷两天就回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还是陆大人有手段。」

「听闻白家娘子与陆大人颇为投缘,她与你娘子也是旧相识。看来陆大人是要享齐人之福啦!」

陆伋没作声。

众人又是大笑,紧接着推杯换盏之声。

同我出来的丫鬟气得满脸通红,正要前去理论。

门,开了。

陆伋迎面出来,与我四目相对。

「你……都听见了?」他慌了。

「不知陆大人说的是哪一句?齐人之福还是闹脾气?」我没给他留脸面,直接说破。

陆伋惨白了脸,伸手欲来拉我,被我躲过。

「和离书已经送到陆大人府上,今后大人喜欢哪个便娶哪个便是。」

当晚,陆伋便登门,向我爹娘告罪。

我爹娘护短,任他怎么磨破嘴皮,都不答应,只说听我的意思。

没将他打出去,已是看在两家多年的情分。

他见说不动我爹娘,就赖在我院门口不走。

「子衿,我已知错,你开开门。」

正好丫鬟领着黎润泽从院子侧门进来。

「让黎太医见笑了。」叫他瞧见家丑,我不觉羞赧。

「黎某什么也没听见。」

「陆夫人现下若不方便的话,黎某明日再来。」

说完他提起药箱便要离开。

「大人留步,您难得有空来一趟,请稍待一会儿。」

我把他留下,便去见了陆伋。

陆伋一见我,红了眼眶。

「娘子,跟我回去吧。」

每回我不高兴,他都是这般,打量我心软,见不得他这样。

可这回不行了。

我硬下心肠道:「陆大人何必这般作态,我们已和离,从今以后,你想喜欢哪个便喜欢哪个,再与我无关。」

他震惊地退了半步,大概没想到这次我如此决绝。

「和离书我还没签,我们还是夫妻。」

说话间,他上来拉我,拽着我的一条胳膊说道:「走,我带你回家。」

「陆伋,你放手!」

我想甩开他,却没想到使过了力,整个人向后倒去。陆伋也料不及,眼里盛满了惊惧。

「子衿!」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我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陆大人如此对待发妻,我朝御史大夫可不是吃素的。」

黎润泽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除家人以外,从未有人这样护着我,我心中生出一些感动来。

「黎太医?」

陆伋有些疑惑地看着我们,好似想到了什么。

「原是有了新欢……」

他好似溺水之人找到浮木,颓丧之气一扫而光,整个人振奋起来。

「陆伋,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黎太医清清白白。」

失望漫过四肢百骸,说了这话,我便知道自己跟陆伋,是彻底回不去了。

「黎太医,抱歉。今日连累了你的清誉。」

陆伋走后,我面对黎润泽,愧疚不已。

「无妨。」

他还是神情冷淡,仿佛方才仗义执言的不是他。

「其实……黎某也不算清白。」

我:?

「陆夫人……啊不,如今该称冷姑娘了。你看黎某如何?」

近来我除了嗜睡,身子在黎润泽的调养下,倒也安泰。

好消息是这胎暂时是坐稳了。

坏消息是从黎太医那日说出那样的玩笑话起,我跟他,便无法平静相处了。

也许,只有我不平静。

他出诊依旧镇静自若,反衬出我小家子气。

「陆大人还是每日来吗?」

一日诊完脉,黎润泽忽问起陆伋。

我一愣,继而点头。

陆伋不知怎的日日来缠,求我回去。

这情状,一时半会,是无法和离了。

又过了几日,陆伋不知是倦了还是想通了,终于不再登门。

观望了两日,见他果不再来,我便不再紧闭院门,打算出去松散松散。

哪知才出门,便被陆伋逮了正着。

原是诈我的。

「我今日来,不是求你原谅。我只是想着,这些年总归是我亏欠了你。你想看喜庆班子的戏,我已差人预定了位子,你若愿意,明日便来。」

他面容憔悴,似是几日未睡,还有些许哽咽。

我本想拒绝,却哽在了喉间,半晌挤出来一个字。

「好。」

权当是圆了这么些年的心愿。

第二日天明,梳洗停当,我挑了一条最明艳的裙子去赴约。

行至半路,斜里蹿出一个人来。

「夫人,不好了,我家大人出事了。」

那人跪在马车外面,说陆伋出事了。

我心中一紧,便叫他带路。

他替了车夫,一路把马车往城外赶。

马车越行越荒僻,我心中起疑,便大声喝止。

谁知他置若罔闻,还大力加了两鞭,马吃痛,撒蹄狂奔而去。

不好!

我已笃定此人不是陆伋派来的。

此人眼生,陆伋贴身小厮我都识得,却从未见过他。

方才着急乱了心神,才会被他所骗。

如今等旁人来救,已来不及,唯有自保。

拔下头上簪子,我探出马车,一手稳住身子,一手将簪子抵在了那人脖间。

「停下!」

那人不听,反手来夺,却没料到我会武,一时轻敌,被我扎穿脖子。

人一歪,跌落马车。

马车还在飞奔,我控制不住缰绳,眼见着前面就是一处山坡。

「吁!」

我以为飞身赶来的是陆伋。

没想到是黎润泽,一个太医居然有一身好武功。

「早年病弱,学来强身健体的。」

他这话仿佛在嘲讽我十几年的勤学苦练。

这时我才察觉腹中疼痛,不禁身子一软,跌进他怀中。

这一幕,恰好被快马赶来的陆伋看到。

他便生了气。

我也懒怠解释。

回头去找那贼人,那人还没咽气。

黎润泽从贼人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来,上面绣着一个「清」字。

白婉清?

陆伋不可置信地抢过香囊,「这不可能!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一旦涉及她,陆伋便失了理智,下手没了轻重,两三下便将那人打得断了气。

「死无对证。」黎润泽拍了拍手。「陆大人,这一手,可真是妙极。」

「我……并非故意……」

陆伋见打死了证人,有些心虚。

事已至此,一行人回转,报了衙门。

黎润泽替我诊了脉,开了药。我正要歇息,便听下人回禀说白婉清找上门来。

她一把跪倒在冷府门口。

「还请妹妹给姐姐一条生路吧。」

白家书香门第,却出了个白婉清。

她在冷府门口那一跪,轰动京城。

众人都道她寡廉鲜耻,偏有人护着她。

「婉清她,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陆伋跪在陆家二老面前,坦诚白婉清怀了他的孩子。「是我之过,那日喝多了酒……」

他父亲陆岭是清流之首,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拐杖招呼过去。陆伋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

「你要娶她进门,除非我死!」

「可她怀的是陆家的骨肉啊!」

他替白婉清辩白时,我正昏睡着。

她那一跪,直接让我动了胎气。

「妹妹,我有了陆郎的骨肉。」

冷家门前,白婉清抚着肚子,凄婉地看着我道:「我绝不会跟你争正妻的名分,只求你给我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容身之所。」

我忍着痛,面上平静,不在她面前露出痛苦来。

「姐姐是否跪错了地儿,这里是冷府,不是陆府。且这话不该与我说,我已提出和离,是他不同意。」

「他觉得愧对于你,你能否劝劝他?」

劝夫君纳妾?我自认没这么大度。

我甩开她的手,正要转身进门,只听一声高呼。

「子衿你做什么!」

陆伋飞奔而来,将即将摔倒的白婉清揽进怀里,转而愤怒地看着我。

「陆郎,是我自己不小心,妹妹无心的。」

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这么多小算盘。

我腹中疼痛,懒得与他们纠缠,便道:「陆伋,我并未推她,信不信随你。」

说完也不管他们作何反应,便进了府。

和离书是阿爹亲自去讨要的。

听说陆伋不肯,大闹了一场,最后是陆老爷子出面做主签了下来。

「女儿啊,只要是你想要的,爹爹定会想方设法替你办到。那陆家竖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你一直护着……」

「阿爹,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打断我爹,他从陆家回来之后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陆伋的不是。

如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

「好好,爹不说了。」阿爹打住话头。

我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冷家养得起你。」

「就是,大不了养你一辈子!」我爹豪气干云地附和。

我忍不住笑,之前我傻,非要往火坑里跳。

再过两天就是知雅公主的生辰,我作为她的手帕交,自然受到邀请。

母亲担心我的身子,本不愿我前去。可我同知雅姐妹情深,这是她出嫁和亲前的最后一个生辰,我怎能不去?

「母亲放心,黎太医已经替我看过,没有激烈的动作是无碍的。再者公主生辰当天,太医院派去当值的便是他,女儿有什么不适,他可以立刻诊治。」

听说黎太医当天当值,母亲才允了。

我与公主许久不见,她特意派了轿子来接我。

「子衿,你可来了!我让人做了你最爱的梅花酪。」知雅一见我,忙吩咐下人把吃的呈上来。

其实我俩前两年因为陆伋闹崩了,这次见面我以为会尴尬,没想到她还是过去那个样子。

她性子直,前两年因看不惯陆伋,同我吵了几回,便生分了。

前几日听闻我与陆伋和离,她当天就送了一份大礼到我府上,祝贺我恢复单身。

「知雅,谢谢你。」

「怎么跟我这么见外!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知雅急吼吼拉着我在一处亭子里坐下,又去招待别的客人。

她的宁雅宫我过去是常来的,便坐着等她。

隔着假山,听见不远处有人议论我。

「你们听说了吗?陆尚书家的公子,下月就娶新妇了,听说准备好生操办一番呢!」

「这么快呀,不是刚和冷家三姑娘和离吗?」

「什么和离!那不过是为了全冷将军一个面子。」

「这怎么说?」众人听得来了劲。

先头那人把声音放轻道:「那冷三姑娘多年无出,按理应当休弃,若不是冷将军打上门去,陆家怎么会同意和离。」

一人问:「这无出有没有可能是陆公子的问题?」

「你傻啊,你忘了那天白家姑娘跪在冷府门前苦苦哀求了?她可是有身孕了。」

言下之意,无出是我的问题。

众人听罢发出啧啧之声,「怪不得!」

「这冷三姑娘要再觅郎君,估计是难了!」

她们后面说话声刻意压低,但我耳力极好,听得一字不落。

我正要站起来反驳。

一只手按住了我。

「谁说冷三姑娘嫁不出去?」

是知雅公主。

她不知何时回转,听了众人议论,便要替我出头。

那些妇人见是公主,纷纷跪倒在地,面如土色。但我分明瞧见她们眼里无分毫的悔意。

下跪,不过是屈于知雅的皇室身份。

「你们这些长舌妇人,尽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看本公主今天怎么收拾你们!」

知雅性子急,立时便要发作了他们。

我反过来把她拦住。如今她即将远嫁,此时不宜多生是非,惹她父皇母妃不快,恐于她今后不利。

「公主不要为了我,与这些小人生闲气。」

冷家之人从不会委屈自己。

过去我丢了冷家的脸,可如今不一样了,离开陆伋,我便重新做回了冷家人。

「我和少卿大人的确是和离了,但为双方自愿,而非传闻的我爹胁迫。」

我爹的确胁迫了,但对外不能这么讲,先把他撇清,再谈其他。

我刚说完,这些妇人便无声嗤笑,明显是不相信我的解释。我也懒得多说,直接进入正题。

「这位是侍郎夫人吧?」我看向为首的绛红衣着女子,问道。

见她点头,我微笑道:「听闻夫人大度,最是体贴夫君,替侍郎大人娶了十七房小妾,在京中传为美谈。如今侍郎大人又想换新人,这第十八任妾室不知夫人相看好了没有?」

开头她以为我要夸她,没想到我是损她的。

被我戳中痛处,侍郎夫人面如菜色,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有理睬她,转向另外一位穿蓝衣裳的妇人。「都统夫人的夫君,养了外室,一个月中有大半个月宿在外头,可夫人从未有过一句怨言,确为我辈楷模。」

我继续转向。

剩下的妇人纷纷不敢作声,低下头去。

谁家没点破事,生怕被我点到名。

我是曾经在陆府闷头侍奉夫君,可她们忘了,我弟弟任御史大夫,各家丑事我自然知道一些。

我见火候够了,便打住话头。

得罪太多人不好。

知雅见我自己出了气,也不再追究。

「你呀,总算是想明白了。」她点了点我的额头。

我笑,这一次我出了气,但我的名声怕是也毁了。这些夫人们嘴上不敢说,心里肯定记恨。

不过我已无所谓,他人的喜恶与我何干,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

「今后我是再嫁不出去了。」我开玩笑道。

「怕什么!你看上谁,我让父皇下旨赐婚!」

「别别……」我赶紧拦下她,忍不住干呕了两下。

「你?」她看出我有了身孕。

「陆伋的?」

我点点头。

「那他不知道?」

我又点头。

她对我竖起大拇指。

「那这样,我更得赶紧给你找个夫婿了!省得他来抢孩子!」

没过一个月,陆家果然大办喜宴。

陆老爷子虽不喜白婉清,但她怀着陆家的骨肉,最终还是点头应下。

这其中陆老夫人功不可没。

我三年无出,陆老夫人对我极其不喜。她给陆伋房里塞过人,陆伋自己不愿意。老夫人无法,只好免了我的晨昏定省,省得我在她跟前晃悠,惹她心烦。

也是因为这样,我才误以为陆伋对我有情。

哪知他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不愿接纳新人而已。

这些年陆老夫人盼孙子盼得紧,从前总是嫌我身子不好,不会生养,如今有个现成的孙子,自然是不肯放过。再者,她本就喜欢白婉清更甚于我,算是得偿所愿。

「儿啊,阿爹阿娘定为你再觅佳婿,陆家竖子你就忘了吧。」

我爹见我在阁楼上望着长街,以为我在看陆家迎亲的队伍,宽慰我道。

其实我看的不是迎亲队伍,而是铺子位置。

「爹,我与陆伋早已情断,您不用担心。我在挑今后茶楼开的位置呢!」

我爹一脸惊诧,「你真的想好了?」

本朝虽开放商贾,但士农工商,商人乃是末位,我一介女流,还是官宦之女,竟想着经营茶肆,在父亲看来不可思议。

我点点头,「爹,我不想再嫁人了。这间铺子是为像我一样的女子开的,世人对和离女子多有偏见,茶楼对她们来说,是个落脚之处。她们可以在此处谈天说地,不必在意旁人目光。」

我爹脸上虽有犹疑,却还是答应了。

「阿爹不是想拦你做生意,而是希望你把这件事情先放放,至少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他看了一眼我的小腹。如今五月有余,我已显怀,身子一日重过一日,我爹很是担心我。

我抚摸着肚子道:「爹爹放心,这些时日我会安心在家,选址及装修二姐她们会帮我办妥。」

家里姐妹多,这种时候就能互相帮衬。

茶楼开张那日,满城勋贵都被我爹寻来捧场。我与知雅坐在二楼包间磕着瓜子聊天,外头自然有掌柜替我张罗。

「没想到走之前,还能到你开的茶楼里喝茶。」

知雅的和亲定在冬月里,她还有半年时间备嫁。今日她是特意来给我捧场。

「没想到你不愿意再找郎君,是打定主意要自力更生了。」

知雅竖起大拇指,「本公主支持你!」

接着她便与我聊起八卦。

「陆家那位昨日生了!」她凑近我,看着我浑圆的肚子,皱了皱眉,道:「她怎么比你还早,莫不是他俩早就好上了?」

我放下瓜子,算起来,我怀胎已经八个月了,再过几日便是临产的日子。

白婉清回城将近七月,这时候生产,便是早产。

陆伋没有回来的那天……便是与她在一起。

我忍不住一阵恶心。

「别说他们了,你不如说说我这里的茶点如何?」我强忍下不适,岔开话题。

「你这儿的东西都是本公主帮着挑的,那能不好吗!」知雅眉毛一横,又把话题带了回去。

「我跟你说呀,白贱人那孩子有古怪!」

「听说一出生就一头金发,眼睛是蓝色的!」

知雅越说越来劲。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家生子之事,外边没有一点风声,我也是早上黎太医来诊脉,才知道。但他并未多说。

「陆家人藏着呢,但本公主想知道,自然有办法。」知雅冲我眨眼。

「那这孩子最后如何处置?」

这样的发色和眸色,怕不是要被当成怪物对待。

知雅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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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欢

我瞎编的,但请相信我❤️

男朋友的小青梅失恋了。

我在餐厅等了他一整晚,天微亮时收到他的微信: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恋爱两周年那天,我在餐厅看着窗外的雪落落停停,始终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失约了。

天色微微亮时,我推开餐厅的门,顿时被一阵风雪呛得咳嗽不止,手机里躺着两条微信,一条是他发的: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另一条是他的青梅,我的室友发的:

蕴蕴,我不想把他给你了。」

1

地面铺了一层厚厚的雪,一踩一个脚印,但很快又被新的雪覆盖。

我抬头感受雪的温度,呼出的气浓成白雾,今年的冬天好像格外冷。

我和周序是在夏天认识的,那天我举着两支冰淇淋在篮球场找室友,一只篮球直直朝我飞过来,关键时刻一只有力的手将我扯进一个灼热的怀抱,速度快到我只来得及瞥见他的下颌。

冰淇凌砸在了地上,迅速融化。

室友苏昕的声音隔着老远传来:

「蕴蕴——」

继而头顶响起一道清冽的嗓音:

赵丝蕴?」

我闻声抬眸,这算是我和他的初见,无论是清俊的眉眼,还是翻飞的白 T,都对我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叫周序,苏昕的竹马。

因为苏昕的关系,我和他也会经常见面,每次出去玩,我们三个人都会一起。时间久了,也就慢慢熟悉起来,他最初知道我的名字也是因为苏昕总是在他面前提起我。

第二年冬天,我和周序在一起了,是他表的白,准确来说也不算是表白。那晚我从图书馆出来,看了一眼手机,苏昕在半个小时前发了条朋友圈:

「你好,贺同学。」

配图一张背影照。

我知道这个人,是苏昕暗恋许久的男生。

收起手机我继续低着头往前走,直到在宿舍楼下看见了衣裳单薄的周序,他一手捧着玫瑰,一手握着手机,指节微微泛白。

我惊异地叫了他一声,他回头,眼圈微红,不等我开口就猛然将我圈进怀里,嗓音有些低哑:

「赵丝蕴,我们试试吧。」

其实在这之前,苏昕就一直在竭尽全力地撮合我和他,不然也不会每次周序约她出去,她一定要把我拉着,有次喝醉酒,她抱着我的胳膊撒娇:

「蕴蕴,你就把他收了吧,我求求你了,不然他总是缠着我,可烦了。」

当时周序正推门进来,全身湿透了,外面在下暴雨,因为苏昕一个电话,他毫不犹豫地赶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只见他俯身将醉酒的苏昕抱起,无奈地叹息一声:

「苏昕,别闹。」

我拿起苏昕的包包跟在后面,没出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将苏昕放进车内,盖上毯子。

驻足凝视许久后,我被周序叫上了车,车内的暖气缓缓流出,我的余光一直落在那修长干净的手指上,低眉不语。

我不和周序在一起,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吗?

相反,我很喜欢他,喜欢到即便我知道他说要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和苏昕赌气,也愿意答应他。

2

周序的朋友圈很干净,只有两条,一条是一张小猫的照片,另一条是一句话:

一步之遥。

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二天,他发了第三条朋友圈:

赵丝蕴,我女朋友。

很快,苏昕评论了一条:哇祝 99~

我和周序的第一次约会是在电影院,买的是新出的一部爱情片《未亡人》,刚坐下不久,苏昕和她男朋友也出现了,就坐在我们前面一排。

电影情节其实挺无聊也挺俗套的,无非是男女主因为各种错过而没走到一起,但苏昕却哭得稀里哗啦,她好像一直都这么容易感动。

记得有一天晚上,那时我和周序还没在一起,有个男生来我们宿舍楼下对一个女生告白,蜡烛摆成心形,地面铺满了花瓣,他一边弹吉他一边说着我爱你。

结果当事人还没出现,趴在阳台上看戏的苏昕却泪流满面,转身抱着我说太感动了,那个男生太好了。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周序不好吗?」

哭声戛然而止,苏昕擦擦眼泪无奈道:

「好啊,可是我很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怎么会喜欢他嘛,反正不在一起他也会对我好的。」

她的感动似乎在周序这里免疫了,又或许像那句歌词所说: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看完电影后我们一起去吃饭,饭桌上,苏昕和他男朋友一直在互相喂菜,周序低头夹着蔬菜叶,实则一顿饭也没吃什么东西。

临别前,苏昕说他们还要参加朋友的生日会,周序似乎忍了许久,才开口说了句:「少喝点酒。」

苏昕皱眉不悦,抱着他男朋友看着我:「蕴蕴,他烦死了,你让他别管着我了。」

我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周序拉着手腕走了,一路上有些沉默,我想了很多话题,最终在一家自助餐厅前停下脚步朝他道:

「周序,我给你下碗面吧。」

餐厅内,周序一边斯文地吃着面条一边浅笑:「你看起来不像是会下厨的人。」

「其实在说出那句话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成什么样,毕竟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做西红柿鸡蛋面。」

他眉间笑意更浓:「是吗?很不错。」

我看着他英挺的俊脸,耳垂有些发热。

他一整晚压抑的心情好转了许多,也就是从这晚起,他似乎才开始正式面对我男朋友这个身份。

后来每天早上,他都会来宿舍楼下给我送早餐,风雨无阻,节假日也会给我准备礼物,周末会带我出去玩,偶尔还会给我准备一些惊喜。

有一次我们去爬山看日出,坐在混着草木香的山顶,当天际露出一条光线时,他忽然凑近吻上我的侧脸,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温柔,他说:「赵丝蕴,我喜欢你。」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周序不可能喜欢我,毕竟我见过他喜欢苏昕的模样,我和苏昕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类型,按照同学的话来说,苏昕是那种明媚又感性的第一眼美女,而我不但长得没美苏昕好看,性格还比较安静,简单来说就是无聊。

但在周序说出「赵丝蕴,我喜欢你」时,我只觉得心口一阵怅然,还有种想哭的冲动,仿佛这句话我等了许多年,可实际上当时我和他在一起还不到一年。

不知怎么,我一直觉得这种平淡的美好就像是泡沫,总有一天会被戳破的。

而苏昕就是那根刺。

3

苏昕和他男朋友在一起两个月后,开始频繁发生各种大小矛盾,小到会因为口红颜色吵起来,大到会因为动手进医院。

有一次我和周序正在外面吃饭,那是一家新开的餐馆,情侣用餐半价,我拉着周序一起过去了,但在菜刚上来时,周序接到了苏昕的电话。

我们赶到时苏昕正在包厢里一边哭一边喝酒,原因是她男朋友最近太忙,两人因为约会频率问题发生了争吵。

我原以为安慰完就会结束,没想到那次电话只是一个开始。

苏昕后来时常对我抱怨她男朋友不够体贴,不够温柔,吵架后道歉也不够诚心,还和别的女生纠缠不清。

最后她总结出一句:「还不如周序。」

苏昕和他的矛盾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给周序打电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多到有时候我觉得我才是多余的那个人。

记得那天是我生日,外面下着大雨,周序点燃蜡烛后让我许愿,我刚闭上眼睛就听见一阵急促的电话铃,直到这时我好像才意识到这是周序为苏昕设置的专属铃声,即使和我在一起后也没换过。

苏昕的哭腔隔着手机在安静的室内尤为清晰,周序猛然起身打翻了一只瓷盘,碎了一地,电话里,苏昕说她分手了,被她前男友丢在大马路上,不知道在哪里。

室内开着空调,可我的指尖仍有些发凉,周序慢慢安抚她:

「别怕,定位发我。」

其实周序说话的声调一直都很温和,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在安慰苏昕时格外温柔。

就在他开门出去前我叫住了他,这时他似乎才反应过来我还在这里,有些不自然地开口:「外面雨太大了,不安全,我去找一下苏昕。」

那大概是和他在一起后的唯一一次任性,我抓住他的衣袖:「如果我不想让你去呢?」

已经太多次了,即使是当作妹妹那两人也已经越界了。

手指被掰开,周序的声音有些低:「抱歉丝蕴,我不能让她出事。」

随后就是一道关门声。

我的二十一岁生日,一个人对着蜡烛燃尽的生日蛋糕坐了很久,最后因为突然头疼晕倒被服务员发现送去了医院。

头疼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输完液半夜醒来摸出手机。

周序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

4

苏昕失恋了,整日待在宿舍不出门。

周序第二天去医院看我时眼下有淡淡的乌青,握住我的手对我道歉,我闭眼装睡。

出院后周序格外照顾我,每天送吃的送喝的,上课下课也陪着,大概是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了我身上,有次我上体育课生理期突然提前到访,肚子疼得有些站不住,不知是哪个室友给周序发了消息,他跑过来时额角还有细汗,然后抱着我跑向医务室。

事无巨细地给我准备各种暖贴、红糖水、止疼药。

我明白他是在努力修复我们之间的裂缝。

苏昕心情不好,会找各种理由和我们待在一起,最初是吃饭时一起,后来我和周序每次出去她也会跟着,还总会大大方方搂着我的胳膊说:

「蕴蕴,我不会跟你抢周序的,我不喜欢他。」

「我只把他当兄弟,我要是喜欢他就不会撮合你们俩了。」

有时候她也会因为周序只给我送了礼物却没给她送而生气,会撒娇道:

「周序,你见色忘友。」

「怎么?你们还是我撮合的,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周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三个人都在维持着一段微妙的关系,直到苏昕再次谈恋爱,对方是商学院的一个男生。

这个男生和苏昕的前男友是两个完全相反的类型,她前男友帅得很张扬,性子也很热烈,但不懂得服软,也不懂得照顾人,而如今这个清俊干净的男生会事事以苏昕为先。

我不知道苏昕有没有发现,这个男生像极了周序,准确来说,是像极了对她没有底线的周序。

苏昕再次宣布恋情那天,周序失手打碎了我亲手做的一只茶杯,那是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碎片割伤了他的食指,留下了一道伤痕,说不清是因为苏昕,还是因为我送的茶杯。

我和周序因为苏昕而变得紧张的关系重新缓和了下来。

后来有天晚上我和周序在学校外的烧烤店吃饭,外面忽然出现一阵很大的动静,我好奇心不重,不喜欢凑热闹,周序也是。

但在下一秒,一阵尖叫响起,是苏昕的声音,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周序起身就往外跑去,我也跟了过去。

对面的商铺一片狼藉,有人在打群架,苏昕就在其中,后来,我看见有人要打苏昕,周序拿起手边的酒瓶就砸了上去,现场一片混乱,有哭声,碎裂声,尖叫声,还有血,很多血。

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有人晕倒了,有人晕倒了——」

晕过去的那个人是我。

当时看见那样的场景,我只觉得脑袋很疼,剧烈的疼,一时间无法承受便晕了过去。

再次睁眼是在医院,周序的脸上一片青紫,胳膊也受伤被包扎了。

见我醒了,低哑着声音喊了一声:「丝蕴。」

我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即使受了委屈也会硬熬过去,这是第一次,我控制不住在周序面前留下了眼泪,没出声,泪珠顺着眼角没入枕头。

我当时太害怕了,我喊周序,一直在喊,但那时候的他眼里只有苏昕。

说不清哭的原因,只是觉得心口像是被钝刀划了一下。

5

周序解释苏昕的朋友与人发生了矛盾,两方人都不愿退一步就打了起来。

苏昕没受伤,但她的心情也很差,差到来医院看我时双眼都是红肿的。她的男朋友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不仅没有保护她,反而率先跑了。

苏昕和她男朋友此后就一直处在分分合合的状态,没有明确的结果。

周序胳膊上的伤口拆线那天,我看着狰狞的伤口问他:「周序,你疼吗?」

许是因为我的语气过于淡然,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慌忙将我圈在怀里。

「对不起,丝蕴,我和她从小一起长大,我不能不管她。」

「丝蕴,别提分手,永远都别提分手好不好?」

后来,分手是他提的,在两周年那天。

苏昕和她男朋友终于还是走到了分手的地步,就在我和周序两周年的前一周,当时她在说这件事时很冷静,不哭不闹,只是在和我们吃饭时淡淡地说了句:

「我和他分手了。」

当时我有种很奇妙的预感,苏昕后悔了,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对的。

所以两周年这天,我没等到周序,却等到分手的消息时虽然没那么惊讶,但还是觉得眼角酸涩。

我曾经想过我那么喜欢周序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那天的晚霞太美,他的背影刚刚好出现在我眼里。

我想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我真正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开学第二天后的楼梯间里。

那时苏昕不知什么原因坐在那里哭,周序陪在他身边,温柔耐心地哄着她,夕阳落在他的侧脸,连睫毛都沾上了光晕。

我看着周序发来的那条微信,指尖微动,回了个「好。」

后来我想了想,我就像是那种青梅竹马文里男女主感情路上有着催化剂作用的女配,等男女主走到一起后就该功成身退了。

淋了一场雪后,我发烧了,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梦,一会是血流成河的车祸现场,一会是骑着单车的背影,又或者是永远看不清脸的白衣少年。

在梦里,还有个清朗又慵懒的声音在絮絮叨叨说着话,我努力去听才勉强能听清几句:

「赵丝蕴,考得怎么样?」

「来看你了赵丝蕴!」

「赵丝蕴,不许反悔!」

「赵丝蕴,赵丝蕴,丝蕴……」

睁眼看见白茫茫的一片时,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回到了车祸刚醒的时候。

窗外还在下雪,就和当初一样。

高二寒假那年,我出了一场车祸,醒来后忘记了许多事。

6

我和周序分手了,就在那个普通的下雪天。

再见到苏昕那日,她说:「蕴蕴,谢谢你,让我认清了自己的心。」

「对不起啊蕴蕴,周序和你在一起就是为了刺激我。」

「我真是太傻了,还使劲撮合你们俩,都是我的错,蕴蕴你别怪我好不好?」

她说这话时亲密地挽着周序的胳膊,那是自分手后我第一次见到他,日光落在他短了许多的黑发上,我忽然发现短短几日,他似乎消瘦了一圈,温雅的眉目变得愈加锋利了。

我的目光从他左手腕上的那只手表划过,微微仰头问他:

「那时在山顶看日出时,你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心的?」

其实我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执着些什么了,是想让他喜欢我,还是想和他在一起,但他那时在山顶认真专注地看着我说他喜欢我时,我是真的信了的。

两年的时间挺长的,可惜终究长不过他们的二十年。

他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声线一如既往的好听:「是我的错,别怪苏昕,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我扯了扯唇角,眼底一片模糊,对他微微一笑:「娶我也可以吗?」

他怔住,我转身慢步朝前走,嘲讽:

「做不到是吗?没关系,反正你答应我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过,不差这一次。」

周序手腕上有一只很旧的手表,修了好几次后我买了只新的送给他,他收下后一直没戴,解释道修修就好,戴那么久了,再换别的款式会不习惯,如今想想,他喜欢的哪里是那款手表,分明是送手表的人。

地面覆了一层薄雪,我站在十字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一时不知该去哪,正准备过马路时一阵刺耳的车辆撞击声在我后方响起,下一秒,我被带入一个松香味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我因为被迫回忆起车祸片段而剧疼的脑袋稍稍缓和了些,捂着脑袋慢慢抬头,看见了一张酷似周序却又比周序成熟精致许多的脸。

那人穿着黑色大衣,发顶散着些碎雪,下颌极其优越,眉骨十分漂亮,修长干净的手指握着一把透明伞,替我挡去了风雪,另一只手紧紧揽在我腰间,眼圈有些红,开口的声音泛哑:

「好久不见,赵丝蕴。」

他叫宋西珩,我的……家教老师。

升高一的那年暑假,我爸带回来了一个大学生,说是给我请的数学家教,叫宋西珩。

此后每周的周三和周五的下午,他都会来辅导我的数学,遇上我妈不在家的时候,他还会给我带一支香草味冰淇淋,当然,是我求着他带的,因为我身体不太好,我妈不允许我吃凉食。宋西珩一开始也不同意,但架不住我央求,最后协商以只允许吃半支为结尾。

当时无论是他的家乡还是所在的大学,实际上都和我不在一个城市,他去宛林市只是为了写论文进行实地考察,而当家教只是想在空闲时间赚一些生活费。

他不仅教了我数学,还顺便辅导了我其他的科目,可以说我的高中学习生涯是从他那里开始的。

暑假在他翻阅的一张张书页中结束,我进入了新学校,他返回了大学,而我初中时平平无奇的数学成绩在进入高中后突飞猛进,一度成为我最擅长的科目。

这些其实都是宋西珩告诉我的,实际上我忘记了所有和他相关的事,包括他这个人。

后来为了求证,我问了我妈,结果是他的确辅导过我的数学。

还有,我确实喜欢香草味的冰淇淋。

他捏着伞柄的手指紧了又紧,漆黑的眼睫下的双眸极深,似乎有些艰难道:

「不记得我了吗……没关系,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看着他忽然黯淡的眼睛,以及那张和周序相像的脸,内心有些复杂,刚开口叫了声「宋老师」就被他苦笑着打断。

「你以前从来不愿叫我宋老师。」

「那我叫你什么?」

「宋西珩。」

7

我从前将喜欢周序的原因归结为天气刚好,他刚好出现,心动就是那一瞬间,也寻不到其他的原因,直到最后他将我的喜欢一点一点耗尽。

而如今我排斥宋西珩的原因却是很清楚的,因为那张像周序的脸,严格来说,是周序长得像他。

关于宋西珩是周序堂哥这件事我是在寒假时知道的,那时我和宋西珩已经加上了微信,起初我是不愿意的,但他垂眸安静地看着我,然后轻声道:

「怎么说也是师生一场,不仅把我忘了,如今连微信也不愿加了吗?」

我心脏莫名一颤就同意了。

加上后我看过一眼他的朋友圈,基本上都是转发的一些关于工作的内容,只有几条发的都是同一盆栀子的照片。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周序的朋友圈,那张猫照和那句话,其实很容易能猜到其中的含义,苏昕曾给我看过她和周序共同养的猫儿子的照片,就是周序朋友圈那张,而那句「一步之遥」大抵是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距离。

就在我和宋西珩成为微信好友的一周后,他发了条朋友圈,很简单的内容:

「听说,七年是一场轮回。」

下面有一条评论:「堂哥,你是不是找到她了?恭喜恭喜!」

我当时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那句「堂哥」上,原来这就是他们长得那么像的原因。

寒假短得犹如瞬间消散的仙女棒,期间,宋西珩只在除夕那晚踩点给我发了句「赵丝蕴,新年快乐。」

我转了转手机最终关上,第二天早晨回了句:

「宋西珩,新年快乐。」

回到学校后,大家都忙着实习找工作了,面临毕业,免不了的就是各种聚餐散伙饭,也是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周序」这个名字在我心底已经不能再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因为错综复杂的朋友圈,我和周序苏昕免不了会出现在同一场聚会上,就是在那场聚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了周序和苏昕吵架,甚至动手。

在他们激烈的言词中我拼凑出一个简单的原因,大抵是苏昕觉得周序变了,一遍遍试探他是否还爱她,试探的方式则是去找她的前男友,并威胁周序说要和前任复合。

恰好,那场聚会苏昕的两任前男友都在,最后周序轻飘飘说了句:

「那你就去复合吧!」

「周序,我就知道你根本就不爱我了!」

苏昕激动地朝他砸了一只酒瓶,碎片划过他的眼尾,鲜血流至下颌。

我在人群中安静地看着他们从争吵到动手再到结束,然后错开周序看过来的目光,低头随意地划开手机。

苏昕或许不明白,感情这东西,最经不起试探。

周序那天晚上喝了很多酒,散场的时候我在门外看见了宋西珩。

黑色的西装包裹着他修长的身材,眉宇间尽是冷然之色,在看见我后抬起大长腿正要朝我走来时,被周序一声「堂哥」牵住了脚步。

宋西珩看着他被人搀扶着醉醺醺的模样,蹙眉了然道:「不合适就趁早分!」

随后锐利的目光扫过一旁过分安静的苏昕后,朝我走来。

8

对于我是周序前女友这件事,宋西珩毫不知情,后来我想了想,要么是他没看见周序那条朋友圈,要么是周序设置了只对我和苏昕可见。

那天晚上我不愿坐宋西珩的车,他就开着车跟在我后面跟了许久,最终我妥协上车。

车内溢满了暖气,他不知从哪拿出一瓶热牛奶递给我,我没接,他缓缓握住瓶身,低低说了句:

「赵丝蕴,我想知道你排斥我的原因。」

他感觉到了。

我靠在车窗上沉默着,直到他没再逼问,启动车子行驶上路后,我看着像流星一样划过的路灯,平静地告诉他:

「我是周序的前女友。」

几乎是在话刚落音的瞬间,车胎与地面摩擦出「哧——」的一声后停在了路边,一时间车内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

宋西珩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握在方向盘上,手背因为用力过猛而青筋凸起。

昏暗的灯光映在他清俊的侧脸上,莫名的,我觉得他在压抑着些什么,许久,他侧过脸看我,唇边漫开些笑,像冬日融化的雪。

「你也是我的学生。」

一阵冷风从我刚刚打开一条缝的车窗直钻进我的衣领,有些凉。

原本烦乱焦躁的情绪忽然就平静了下来,不知是因为他那句话,还是因为那阵风。

我想,祸及到他的确是有些过了。

这是我和宋西珩的第二次见面,如果不是巧合的话,与他接触的确能勾起我遗忘的记忆。

我又做梦了,梦里是在一个房间,窗边的纱帘和桌上的课本都随着夏风翻动着。

纱帘掩住了一个修长的身影,课本前坐着一个纤弱的背影,斑驳的日光撒了一地。

但只有这么一个片段。

而第一次遇见宋西珩后做的梦是在热血的篮球场,可惜周围的一切都很模糊。

我曾以为再也找不回那段记忆,如今觉得或许也不一定。

周序找上我是在他酒醒的第二天,当时我刚出宿舍楼,就见他一身黑色风衣站在树下,在等我。

他眼里似是压着什么东西,问我是怎么和宋西珩认识的。

我说:「和你没关系。」

春风将树叶吹得晃动,我听见周序低哑着声音说:

「丝蕴,我知道他和我长得很像,但你能不能不要这样?」

后来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周序的那句话,他觉得我是想拿宋西珩当他的替身。

9

其实和宋西珩相处时挺舒服的,或许是因为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师生,他对我的一些喜好很了解,还总说我变乖了好多。

我很坦诚地告诉他,和他靠近是因为他能让我想起一些模糊的片段,如果他介意……可以告诉我。

夜晚的风吹乱了他额前的碎发,那双眼睛亮得像是藏了一条银河,他说:

「求之不得。」

后来有一次在吃饭时他忽然问我:「在你想起的那些回忆里,有我吗?」

他问的很随意,但我却看见他握着汤勺的手指收紧了些。

我摇头,画面都很模糊,我不确定是不是他。

他低头沉默了一瞬,伸手去拿酒却不小心打翻了。

其实宋西珩给我的印象一直是绅士有礼,从来不会做出越距的事,所以那晚他突然将我圈进怀里时,我脑袋有一瞬间空白,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痒痒的。

「别动,就抱一会儿。」

他身上的松香味很好闻,我僵着背脊没动。

许久,他慢慢松开我,然后低声说了句:「抱歉,喝醉了。」

答辩结束后,我因为被保研进了附近的另一所大学,就暂时没有找工作,只找了份网上给准高三生补英语的兼职。

空闲时会和我妈打电话,她原来是个女强人,但自从我昏迷期间她和我爸因为感情不和离婚后,虽然整个人柔软了很多,但脸上的忧伤却怎么也掩饰不了。

周序和苏昕最终还是闹到了分手的地步,很不巧地被我撞见了全程,那天我正在咖啡厅备课,休息时正好看见两人坐在另一边在说着什么。

有些远,听不清。

很快,苏昕拎包离去,周序低头沉默。

我喝了口咖啡,继续备课,当宋西珩的微信跳出来时,我才发现已经傍晚了,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面前落下一道阴影。

是周序。

他自嘲般开口:

「你看见了,我和苏昕分手了。」

「原来真的在一起后,我才发现自己对她并不是爱。」

我曾以为故事里历尽千辛的青梅竹马最终走到一起后,结局必然是幸福美满,原来并不是。

但我更没想到此后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身边,我知道那不是巧合,所有的不期而遇定有一人蓄谋已久。

所以当又一次遇见他时,我直截了当地问他想做什么。

他说他想复合,这次换他追我。

我有些想笑。

「周序,你忘记了吗?我们试试的结果就是不合适。」

「我没必要陷在一段失败的感情里不走出来,也不想再重蹈覆辙。」

「选择和你在一起,但没能让你喜欢上我,我愿赌服输。」

直到我说完转身离开时才发现宋西珩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我身后不远处,想必那些话他也听见了。

他将手中的冰淇淋递给我,香草味的。

「来的路上看见新开的一家店,顺手买的。」

我舔了一口,甜甜凉凉的,给炎热的夏日带来一丝清凉。

傍晚的天边铺满了火烧云,宋西珩忽然停下脚步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他。

不知什么原因,很久以后我想起这个傍晚,仍旧能清晰地记得他穿着黑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额前碎发被晚风吹得翻了起来。

他说:

「赵丝蕴,和我在一起吧,我不会让你输的。」

10

宋西珩养了一盆栀子花,如今已经开了,所以后来每次和他见面时他身上都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栀子香。

我妈曾说过我以前也喜欢养栀子,但车祸昏迷期间她带着我去了另一所城市,那些栀子都没带走,应该都死了,后来我醒来,再也没养过了。

周序没再来找过我。

我也没和宋西珩在一起,因为我记得他发的那条朋友圈和周序的评论。

宋西珩应该是有喜欢的人,至于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我猜可能是没等到那个人,所以……我又是退而求其次。

他没再提让我和他在一起的事,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然若失。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他喜欢的女人是什么样的,和我长得像吗?

不然他为什么总喜欢看着我发呆呢,是在透过我看谁呢?

直到那天我们在餐厅遇见他的高中学妹,现在的同事,一个很精致优雅的女人,她笑着朝我们走来,然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调侃道:

「学长,你女朋友吗?」

「不是。」

他回答得很快。

就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猜到了。

这个女人大概就是他真正喜欢的人。

情绪忽然低落下来,回去的路上,我有些不太想和他说话,恹恹地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不知何时下起的淅淅沥沥的小雨。

再然后,我就睡着了。

醒来时黄昏已经布满整座城市,我的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车停在路边。

宋西珩正握着电话站在附近的树下接电话,葱茏的枝叶正往下滴着晶莹的水珠,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他含笑的眸子和翘起的唇角。

我有些难受。

就在我抱着他的外套怔怔发愣时,半开的车窗被敲了敲,我下意识转头,一下子撞进他的眼里,半晌,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怎么了?」

「附近有家新开业 DIY 手作馆,你之前不是很感兴趣吗?去看看。」

关于 DIY 手作这个事我只无意间提起过一次,是在书上看见的图片,觉得有些好玩,倒是没想到他记住了。

其实我只会做些简单的东西,比如……

当初送给周序的那只杯子。

后来被打碎了。

这片广场上有很多新开业的店铺,还有的正在装修,我们进去的时候里面暂时还没什么人,铃铛轻轻响了一阵又归于平静。

我其实没什么心情做手工,一直在想着刚刚遇见的宋西珩学妹,她长得太漂亮了,难怪宋西珩那么多年都念念不忘。

临走前,她还说以后有空一起吃饭,说实话,我不太想。

直到手边的工具被我打翻,我才突然回神。

我刚刚在想什么?

我都已经拒绝宋西珩了。

这时,我才发现他不见了。

我下意识推门出去找他,连围裙都没来得及脱下,就在我经过一间间店铺后走到正在装修的区域时,整个人被一股大力扯过去。

继而听见重物砸在肉体上的声音,我惊呼一声,余光看见一只漂亮的冰淇淋砸在了地面,然后是血,一滴,两滴……

宋西珩倒了下去。

我腿软地跪在他身边,很轻地叫了他一声:

「宋西珩。」

他没理我。

眼泪开始控制不住往下掉,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叫救护车,可怎么也拿不稳手机。

后来,周序出现了。

医院里,我看着「手术中」三个字,浑身都在颤抖,脑海里一些乱七八糟的片段似是要一齐挤出来,疼得我脑袋仿佛要开裂。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后,手术室的门被打开,在听见医生说没事时,我紧绷的神经再也只撑不住,晕了过去。

11

我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剧本,有时出现意外跑进别人的剧本里当了配角,最终还是会回到自己的故事里当主角。

我和宋西珩的初遇是在盛夏的一个傍晚,我在楼道口偷吃冰淇淋,正面遇上我爸带宋西珩回来。

他当时穿着白衬衫,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方,身上有种张扬和书卷气的矛盾感,安静地站在我爸身侧听着他对我唠叨。

「这是我给你请的数学老师,宋西珩,叫宋老师。」

我抿了抿唇,看着他清俊的脸,脆生生叫了一声:

「宋西珩。」

他愣了愣,然后对我笑了一下,眼睛好看极了,他说:

「乖。」

我并不乖,最起码在他面前是这样。

我喜欢看着他讲题目,然后说没听懂,让他再讲一遍,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了一遍又一遍,其实我骗他的,我早就听懂了,但我就是喜欢他讲题的模样。

我也喜欢叫他名字,从来不肯叫他宋老师,因为师生关系不太利于以后发展。

那段时间,我爸妈经常加班,有一次吃泡面被宋西珩撞见,他板着脸直接将泡面扔了,给我下了碗西红柿鸡蛋面,让我以后不许吃泡面了。

我说不吃就会饿肚子。

他说教我下面。

其实我妈之前教过我,但后来发现我是个厨房杀手,就放弃了。

后来,关于煮面更难还是数学更难这个问题我想过无数次,最后得出,只要老师是宋西珩,那就都不难,所以我不仅学会了煮西红柿鸡蛋面,数学成绩也稳步提升。

那个暑假,诱惑我的不仅有香草味的冰淇淋,还有帅气的宋西珩,等待他成了我每周最期盼的事。

那年我十六岁,少女的心思根本藏不住,我也不想藏,所以在他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我穿着新买的裙子对他表白了。

他怔住,然后笑着揉揉我的脑袋:

「你还小,要好好学习。」

这算是变相的拒绝,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后来,他回去上大学了,留了个号码给我。

我没放弃,每周寻着理由打电话给他,问他题目,汇报成绩,还有……

让他不许谈恋爱,等我长大。

我听见电话那边传来一阵笑声,许是他同学:

「宋西珩,拐了哪家小妹妹呀?」

再一次见到宋西珩是在春节的夜晚,我和同学告别回家时,在小区楼下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给他的头发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他在朝我笑,犹如破冰的春柳,在心中微微荡漾。

他说:「赵丝蕴,来看你了。」

宋西珩只陪了我三天就回去了。

直到我出车祸前,他再也没来看过我,我知道他很忙,也不敢多打扰他,加上学习任务加重,所以打电话给他的频率直线下降。

转眼又到寒假了,也就是那段时间,我爸妈总是会发生争吵,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直到那天我从图书馆提前回家看见我爸和一个女人滚在床上。

那也是我妈出差回家的倒数第二天。

我被眼前的那一幕刺激地尖叫出声,直泛恶心,最后跑了出去。

我的眼睛被眼泪糊住,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后来跑到一家店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可惜我打了三遍都没人接。

再后来,我就在浑浑噩噩地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撞了,剧烈的冲击似乎瞬间撞碎了我的记忆,大脑逐渐变得空白。

宋西珩……

12

医生说宋西珩伤在脑袋,尚在昏迷中,目前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我除去给学生辅导,剩下的时间一直待在医院,期间,之前遇见的那个宋西珩的学妹来看望了一次。

她抱着一束鲜花笑得很漂亮,声音也很清脆:

「我说,学长真惨!」

宋西珩是为了保护我才被砸的,我低头咬着唇没出声。

「小妹妹,你是不是恢复记忆啦?那我什么时候能喝喜酒呀?」

「你知道我失忆?」我有些惊讶,直接忽略了后半句。

「当然,我还知道学长为了你拒绝了所有女生呢。」

「啧,你说学长会不会失忆?」

宋西珩会失忆,然后忘记我吗?

夜晚的医院格外安静,我仔细将宋西珩的手指和脸擦过后,就靠在一边看书,实则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学妹的话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有些烦躁地拿出手机搜索,脑袋被砸失忆的几率有多大?

千万个答案却没一个能够给出确定的结果。

我趴在床边看着他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映出一片阴影,回忆着过去的宋西珩,发现他这么多年变了很多。

不知道缺失一段记忆的人是不是都格外没有安全感,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敏感,所以他总说我变乖了,其实不是的,我只是因为缺安全感,所以才更安静。

当初昏迷醒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被撞的画面,脑海里的撞击声也挥之不去。

而这种缺安全感的心理和周序在一起时达到了顶峰。

如今再一次出现,我轻轻握住他修长的手指,低声央求:

「宋西珩,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终于在十天后的一个傍晚,那时我正从洗手间里接了盆水出来,抬头就看见他坐起来了。

他皱眉捂着脑袋:「这是哪儿?」

我心脏一颤,连声音都带着抖:

「这里是医院,你为了保护我被砸伤。」

「你已经昏迷十天了。」

「……宋西珩,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搭在额角,目光轻轻落在我脸上,而后道:

「我记得,你是我老婆。」

「啪——」的一声,我手中的盆翻了下去。

我以为他的记忆发生了错乱,转身要去找医生时被他叫住后红着眼转过身,看见他虚弱地朝我笑,眉间尽是温柔,声线也因为许久不出声格外嘶哑。

「丝蕴,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你别怕,我记得你,不会记错你,也不会忘记你。」

13

宋西珩出院后,为了方便照顾他,我每天都往返在他家和我家之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但他好像不是很高兴。

有一天我正在给他削苹果时,他忽然看向我,抿了抿唇。

「丝蕴,你不用这样。」

「我不希望你有心理负担。」

「我救你是我自愿的,不需要你做任何回报。」

长长的苹果皮因为我突然顿住而断开,我想起好像还没告诉他自己恢复记忆了。

我抬头看他:「我陪在你身边照顾你不好吗?」

他仰头靠在沙发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自嘲般低笑:

「好啊,可是我要怎么接受你的再一次离开呢?」

我想起以前每次和他通完电话后的,大概就是这样的感受,虽然他答应我会等我,但我总觉得他会突然和别人在一起,然后将我抛下了。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往他家跑,有时候来不及就在他书房里给学生上课。

那天我刚讲完课关掉视频,回头就看见他一身柔软的家居服靠在门框上看着我的背影。

「有什么事吗?」

「没有。」

他的心情好像不太好,后来晚饭时我才知道他不开心的原因。

「你的学生……为什么不叫你老师,偏要叫你姐姐?」

盛汤的手一顿,我看他:「大概是因为拉近距离,他不会……怕我?」

其实我并没有在意学生叫我什么,我小的时候也挺想有个弟弟的,看别人家的弟弟会很羡慕。

如今被学生叫姐姐还挺开心的。

宋西珩沉默不说话,我轻笑着夹了块鱼放进碗里。

「这酸菜鱼挺酸的,你还是别吃了。」

说起来,人的潜能真的是无限的,我妈一定不信我如今已经变成一位厨艺高手了,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宋西珩我学会了做不少菜。

半个月后,宋西珩完全恢复可以去上班了。

我们曾去的那片广场上的店铺也已经全都装修完毕,我在闲逛时遇见了周序。

那天在医院,我的注意力全都在宋西珩身上,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我向他道谢,他扯了扯唇角,眉宇间似是染上了淡淡的疲倦,声音有些无力。

「丝蕴,他是我堂哥,没有你我也会救的。」

我笑了笑:「那也要谢谢你。」

广场上有小孩的嬉闹声,还有放飞的氢气球,五颜六色的,外套被风吹得翻飞。

周序随手买了只粉粉的气球牵着线问我:

「可以坐下来聊聊吗?」

「没必要,周序。」

我和他之间没什么好聊的,人不可能停留在原地不往前走。

他苦笑:

「你那时问我在山顶时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我——」

「周序。」我认真看着他道:「过期的答案不用告诉我,我不需要啦。」

后来,他将手中的气球松开,几乎是瞬间,气球升上天空,他眼圈有些红,仰头看了许久,声音低到几乎听不清。

「原来一旦松手,就再也没有抓住的可能了。」

14

除去因为外力因素导致失忆,其实我的记忆力很好,一件事可以记很多很多年,或许还可能记一辈子。

比如那年暑假宋西珩留给我的那个号码。

重新遇见后,我和他从来没有交换过号码,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时刻都拿着手机,但每次发微信他必定是秒回。

那天我给学生上完课后,转眼看见书房的窗台上摆的那盆栀子,我用手扶着转了转花盆,果然看见划在下方的一行小字:

「赵丝蕴喜欢宋西珩。」

这是我用尖锐的石头划出来的,歪歪扭扭,现在想想当时真的很幼稚,但我没想到还有人和我一样幼稚,就在那行字的下方,工工整整刻着:

「宋西珩也喜欢赵丝蕴。」

我靠在窗边拿出手机,拨通那个号码,很快就被接通了,听见那个熟悉的「喂,你好」时,我莫名其妙就控制不住滴下泪。

原来一滴泪从汇聚到落下可以这么迅速。

我咬着唇有些不敢出声,怕他听出来我在哭。

他没挂,而是从原本有些嘈杂的地方走到很安静的地方,静到只能听见那边他浅浅的呼吸声。

许是猜出来了,他低缓着声音说:

「丝蕴,我好想你。」

我死死握着手机,哽咽地叫了声:

「宋西珩。」

真的很对不起,把你忘记了……

宋西珩赶回来的时候我刚从洗手间收拾好情绪出来,眼睛红的像是被人打过似的。

他推门而入时吓得我连手上的毛巾都掉了,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捡就被他一把抱在怀里。

「别动,让我抱抱。」

后来也不知抱着抱着这么就滚到客厅沙发上去了,他的手指卡在我腰线上,脸埋在我颈窝,声音有些闷闷的。

「丝蕴,对不起。」

呼吸洒在我颈间,有些痒,而后他又道:

「忘了我那么久,快好好想想怎么补偿我吧!」

后来关于补偿问题是以我搬进他家作为最终方案。

再次知道苏昕消息是在半年后,她出国了,离开前,她给我发了条消息,是一些道歉的话,我没回,将她删了。

那时我已经研究生开学,还在继续辅导那名高三生,宋西珩每天都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

嗯……我挺开心的。

我以前想象过自己被求婚的场景,一定要有鲜花气球还有各种灯光,可实际被求婚时什么也没有。

就在一个很平常的早上,我从洗手间洗漱完出来就看见宋西珩单膝跪在地上,手中举着一枚戒指。

他说:「丝蕴,你愿意嫁给我吗?」

「我等不及了。」

「你要的我都会重新补给你。」

「赵丝蕴,我爱你,很爱很爱你。」

我笑着流泪,套上戒指后感慨:

「也是,你都快三十了,是要结婚了。」

后来关于我随口说的这句话,宋西珩耿耿于怀,尤其我还被一个高三生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所以他认定我嫌弃他老了,于是身体力行证明他……非常行。

那天上午快到给学生上课的时间时,宋西珩慢条斯理地压了压我身上的被子后亲了我一下,接着打开我的电脑和学生连上麦。

「哎?姐姐呢?是连错了吗?」

宋西珩看了我一眼,扯了扯领带,一本正经地回答:

「没连错,姐姐嗓子哑了,姐夫教你。」

(完)

番外 1——周序

他们要结婚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在用胶水仔细地粘那只被我摔碎的杯子。

我在线上线下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同款,后来才知道那是丝蕴亲手做的。

抽屉里躺着她送的手表,正如那只无论如何拼凑都再也不能变回原样的杯子,那只手表我也再也没机会戴了。

我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事,那时我刚和她在一起不久,有一次我们一起去面馆吃面,她在点单时特意交代老板有一碗不要香菜,因为我不吃香菜。

她好像能记得所有关于我的事,哪怕我只是不经意提到,就像我不吃香菜这件事也只是有一次和她同桌吃过一次饭时表现出来的。

而苏昕却永远记不住,又或许她记住了,只是觉得不重要。

遇见赵丝蕴之前,我也以为我喜欢的人是苏昕,可后来当我真的得偿所愿和她在一起时,脑海里却总是浮现那个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女生,她喜欢搂着我的胳膊软软地说:

「周序,我们去图书馆吧。」

我和苏昕从小一起长大,在大人们的教导下,保护她已经成为我的一种习惯,后来许多年我都将这种习惯当做是喜欢,而她被我保护,似乎也成了一种习惯。

其实每一次因为苏昕丢下丝蕴时我都知道她很难过,但我那时尚未意识到她的重要性,甚至没认识到对她的喜欢,觉得她并不重要,最起码比不上苏昕。

所以和她确认关系确认地很草率,在一起两年也没和家里人提起过。

她和苏昕完全不一样,无论是外貌还是性格,她长得清秀白净,整个人都乖乖的,说话也很轻柔,身上有着一股浓重的书卷气。

可有时她又会有些调皮,比如会突然在背后拍我一下,等我回头她又从另一个方向出来,笑得很开心。

这样活泼的她并不常见,大多时候还是比较安静的。

分手后我和苏昕在一起了,我没想到,我执着了十几年的人,却只在一起了短短几个月。

我发现了,我并不喜欢她,而她也只是在经历多任对象后发现再也没有人能比我对她更好了而已。

当我看见赵丝蕴和我堂哥走在一起时,我既愤怒又有些暗喜,我以为她是把堂哥当做我的替身,她还没放下我。

直到我求复合时才知道,我好像真的失去她了,永远。

又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属于过我。

知道她曾失忆过这件事,是有一次我堂哥带她回家,听堂哥和他妈妈提起的。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后来重新追求赵丝蕴时,堂哥丝毫不在意了,因为赵丝蕴喜欢的人本来就是他。

他有足够的底气。

我好像是一只躲在阴暗里的老鼠,只敢偷偷跟在后面远远看着他们俩。

看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看日出看日落,一起看电影……

赵丝蕴好像很开心,这种开心是她在我身边时,我从未见过的。

而我竟然胆小到不敢去问她,是不是我才是替身,她喜欢我是不是因为我和堂哥长得很像。

堂哥一直很优秀,优秀到让人妒忌,以至于年少时的我很喜欢模仿他,而认识赵丝蕴的时候正是我不再模仿但还没完全改变的状态。

我不敢问……就当她是真心喜欢我周序的好了。

他们结婚那天很热闹,堂哥的家人很喜欢她,我妈也很喜欢她,他说我不和苏昕在一起地话,以后找媳妇儿就找丝蕴这样的。

她大概不知道赵丝蕴差点就成为她的媳妇儿了。

看着台上她恬静的笑容,我忽然想起其实我第一次听见赵丝蕴这个名字并不是在苏昕那里。

大概是在我升高二的那个暑假,打球回来经过院子时看见堂哥站在一棵树下打电话,我不知道对面的那个人是谁,但我猜那个人一定是在撒娇。

那是我第一次见堂哥那么温柔耐心地哄着一个人,他说:

「赵丝蕴,你要乖一点,我会等你的。」

我想,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认识她比她认识我要早许多许多年了。

窗外又在飘雪了,白茫茫的,就像那年冬天我失约的那个纪念日。即使我知道苏昕是在装病,依然选择留在她身边。

或许,我一辈子都将无法释怀,那晚苏昕拿我手机给丝蕴发微信时,我犹豫了一下却没有阻止,而是放任她发送了一条:

「我们不合适,分手吧。」

番外 2——宋西珩

我后悔的事不多,但那三通我没接到的电话,却能让我记一辈子,很久之后我依旧在想,如果当初我接到了她的电话,是不是我们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

当初只给她留下一个号码不是怕她过多打扰我,而是怕我克制不住自己,所以只留下一个只能单方面联系的方式,毕竟,她一定也是瞒着她的父母给我打电话,不然也不会每次的来电显示号码都不一样。

可很奇怪,我可以精准地猜出哪通电话是她打来的。

失去她的消息后我曾去过她的城市无数次,可再也找不到她了,我敲响那扇门,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他说原来的住户搬走了,很突然,一夜之间一家人全搬了,只留下窗台上一盆快要死掉的栀子花。

我将那盆栀子带走了。

毕业后,我来到了这座城市,幻想着有一天她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然后调皮地叫我一声:

「宋西珩。」

可是没有,那种等不到的绝望差点将我吞噬,直到那年我出差经过周序的大学准备看看他时,重新遇见了她。

但她不记得我了,她出过车祸。

那一刻我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她能活下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她好像变乖了,又或者说好像不太有安全感,我向曾经的一个学妹兼现在的同事请教过许多关于追女孩子的技巧,后来一个都没用上,我想还是真心最好。

或许她不会知道,我比她还要没安全感。

知道她是周序前女友时,我从没怪过她,我只有对自己满满的愤怒和对她的心疼。

我一直知道周序喜欢苏昕,对苏昕最好,即使后来他才发现那并不是喜欢,但并不妨碍他一定会让丝蕴受到委屈。

其实对于她失忆这件事,我虽然希望她能想起来,但并不执着,只是觉得那段鲜活的日子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实在有些遗憾。

幸运的是,她想起来了。

当我接到那通电话后听见对面微弱的呜咽声,心脏都在颤抖,恨不得立刻飞回去抱抱她,事实上我的确这样做了,第一次早退回家,只为抱抱她。

她说:「原来这么多年你的号码一直没有换呀?」

我「嗯」了一声。

我怕换了她就找不到我了。

求婚求得虽然有些仓促,但那只戒指其实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那大概是和她通的最后一次电话。

电话里,她的声音软糯又清脆:

「宋西珩,你不许谈恋爱,要等我长大。」

「好。」

「等我一毕业你就要向我求婚。」

「好。」

「你要早点准备好戒指。」

「好。」

「你怎么什么都说好呀?」

「丝蕴,你知道的,我拒绝不了你。」

结婚那天她很漂亮,实际上她的五官并不出众,但组合在一起很舒服,在我心里就是谁也比不上的。

亲吻她的时候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温柔的日落撒在她白色的连衣裙上,她举着吃得只剩半支的冰淇淋呆呆地看着我,嘴角还有点点奶油,然后直愣愣喊了声:

「宋西珩。」

许是从那一声开始,此后的每一声「宋西珩」都让我不断沦陷。

我想她一定不知道,在失去她消息之后的很多年,我一直庆幸于自己打电话有录音的习惯,所以才能在她不见的日子里靠着她的声音勉强度日。

我就像上瘾一般,一遍遍听着录音里她说的每一句话,直到后来即使不听也可以准确地说出哪一天她说了哪一句话。

「宋西珩,这次我数学考全校第一。」

「这道题我不会宋西珩,我读给你听……」

「宋西珩,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呀?」

「我还有一年半就毕业啦!」

「宋西珩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不然,不然……」

我笑:「不然怎么样?」

「不然我哭给你看!」

好,我等你,会一直等你。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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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故事」专栏《情深难却:念念不忘唯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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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8-01 19: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