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关注主讲人：林少华著名翻译家，作家，学者。《挪威的森林》不仅仅是一本「爱情故事」，也是「青春物语」和「成长小说」。《挪威的森林》是大家最熟悉的村上作品，也是村上在中国最受欢迎的小说。《挪威的森林》不但是村上在国内最受欢迎的小说，对于村上本人而言，也有特殊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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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选专栏名：《林少华读村上：走进村上春树の小说世界》
主讲人：林少华 著名翻译家，作家，学者。
你好，我是林少华，我是《挪威的森林》的翻译者，我来分享一下我对《挪威的森林》这本书的理解和感悟。
《挪威的森林》不仅仅是一本「爱情故事」，也是「青春物语」和「成长小说」。
《挪威的森林》是大家最熟悉的村上作品，也是村上在中国最受欢迎的小说。
小说名字的由来是英国摇滚乐队披头士的同名乐曲，这首曲子是披头士在 1962 年发行的，「静谧、忧伤，而又令人沉醉莫名」，让小说中渡边曾经的恋人直子百听不厌。
《挪威的森林》不但是村上在国内最受欢迎的小说，对于村上本人而言，也有特殊的意义。
在写完《世界尽头和冷酷仙境》后，村上想开辟一个新天地来自我突破，也就是尝试现实主义。
所以，在这部小说里没有神出鬼没的迷宫，没有卡夫卡式的隐喻，没有匪夷所思的情节，只是用平静的语言，娓娓地讲述已逝的青春，讲述青春时代的种种经历、体验和感触，可以说，这样描写青春风景，在村上的文学世界中仅此一部。
不仅如此，《挪威的森林》有很强的村上个人生活的色彩，小说的情境，与当时村上的实际情境也是融为一体的，村上把他的经历和感受都融入了这部小说。
比如，村上谈到这部小说的创作动机时说，「我眼看就年近四十，想趁自己的三十年代还拖着青春记忆尾巴的时候写一部类似青春小说的东西」。
而在小说的第一章，主人公渡边也提起类似的话，书中写道：
「……记忆到底还是一步步离我远去了。我忘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但不管怎样，它毕竟是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死抓住这些已经模糊并且时刻模糊下去的记忆残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来继续我这篇东西的创作。」
为了写出这部小说，村上决定出国，开始了第一次长期旅居国外的生活。
村上说飞机降落在罗马机场时，「南欧的秋天有一种无端地让人感伤的地方」。《挪威的森林》开头同样写机场，书里说「三十七岁的我那时坐在波音 747 客机的座位上。庞大的机体穿过厚重的雨云，俯身向汉堡机场降落。十一月的冷雨将大地涂得一片阴沉……」
村上与小说主人公渡边降落的地方，虽然地点不同，时间不同，但都一样地令人感伤。
小说中浓烈的感伤和孤独，也与村上春树当时的感伤与在异国他乡的孤独密不可分。村上自己也明确提出，这部小说「具有浓重的个人性质」。
而且，村上本人的生活经历，与小说的男主角渡边的经历也有很多重合之处。
村上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是三十七岁，书里的渡边出场时也是三十七岁。书里出现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学潮」是村上亲身经历的，渡边住的宿舍是以村上当年实际住的宿舍为原型的，而小说中的绿子身上又带有村上夫人阳子的影子，渡边和绿子读的大学，显然就是村上和夫人阳子的母校早稻田大学。渡边喜欢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以及一些当代的美国作家，同样也是村上喜欢的。
下面我们来看看，村上在这部小说中表达了什么样的心情。
小说的开头，渡边，也就是「我」，十八年后在波音的机舱广播中重新听到《挪威的森林》这首曲子，不禁伤感地沉浸在往事回忆里。
直子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也曾经是「我」高中时代最要好的同学木月的女朋友，木月自杀一年后，「我」与直子偶遇，并开始交往。直子二十岁生日晚上，「我」和她一起度过，之后我们发生了性关系。
但是第二天，直子便不知去向，我给直子写了封长信，告诉她「我在你身上感觉到的亲密而温馨的心情，是一种迄今我从未曾感受过的情感。请你回信，什么内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几个月后，「我」终于收到了直子的来信，她住进了一家远在深山里的精神疗养院。
不久，我去疗养院看她，疗养院安静清幽，直子剪短了头发，已经开始带有成熟女性的风采，但还是那么美，就像是木版画中的美少女。
「我」也见到了玲子，她是直子的室友，也是直子在这里最好的朋友，玲子年纪在三十五岁以上，本来是一位钢琴老师。晚上，直子让玲子弹起了《挪威的森林》，这是她最喜欢的音乐，她说「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
回校不久，「我」偶然相遇了低年级的同学绿子。
绿子同内向的直子截然相反，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迎着春天的晨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鹿」。
在绿子的主动下，「我」也和她经常见面。「我」把绿子的事情都写信告诉了直子，也告诉她自己的思念，我在信里说，「见不到你固然是痛苦的，但倘若没有你，我在东京的生活势必更不堪忍受。正因为一清早我就在床上想你，我才下决心拧紧发条，自强不息地生活下去。如同你在那边自强不息一样，我在这里也必须自强不息。」直子给「我」回信说，「我」给了她莫大的慰藉。
二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收到了直子寄给我的毛衣，这是她和玲子一起亲手织的。
寒假期间，「我」又去看了直子，和上次探望她时一样，直子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和「我」上床，她问如果她一直这样，「我」会不会还是一直喜欢她，「我」做了肯定的回复，直子表示我们都好好考虑一下。
离开疗养院后，「我」继续给直子写信，好几封信之后，才收到玲子写来的回信，玲子告诉我，直子眼下的状况不太好，但正在全力以赴地治疗。
这封信给「我」造成不小的冲击，但「我」告诉自己，要为了直子变得坚强，「我」也会一直等待直子。
绿子这时来看「我」，说「我」看起来瘦得厉害，后来她坦承喜欢我。「我」把内心的苦闷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玲子，「我」爱直子，但「我」也难以抗拒绿子大胆的表白和迷人的活力。
但不久就传来直子自杀的噩耗，「我」难以接受，失魂落魄地到处徒步旅行，几乎被这个打击所摧毁。
一个多月后，玲子来看「我」了，她穿着直子的衣服，弹起了直子生前最喜欢的音乐，包括那首《挪威的森林》，和「我」聊起直子之死无可挽回，就算「我」感到伤痛，也应该埋在心里，和绿子去寻找幸福。
玲子告诉「我」，要幸福地活下去，把她的这份幸福以及直子的这份幸福，都补偿回来。
最后，「我」终于拨通了给绿子的电话。
听了这个故事以后，可能你会困惑。看起来很像是「三角恋」的故事，小说中的主人公，也就是「我」，或者渡边，到底是爱直子还是绿子？如果爱直子，为什么又会同绿子走得那么近？如果爱绿子，为什么一直放不下直子？
我想，直子或许没有真正爱过渡边，书中明确写道「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的」。
但渡边对直子却有爱。他说：「……我仍在爱着直子，尽管爱的方式在某一过程中被扭曲得难以思议，但我对直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我在自己心田为直子保留了相当一片未曾被人染指的园地。」即使开始和绿子交往了，他在写给直子的好友玲子的信中，仍写道「我爱过直子，如今仍同样爱她。……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晶莹的爱」。
渡边非常坦诚，他说爱，便是真的在爱。
因为爱，才产生责任感，渡边始终没有放弃自己对直子应尽的责任。在直子因为精神状况的问题住进疗养院之后，渡边也一直耐心地等待着直子的恢复，并乐观地相信，她能重新回归到现实生活，他们二人能顺利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这种幻想破灭之后，渡边仍然鼓励自己不放弃希望。书中说：
「我现在必须设法使自己重新站稳。直子的再度恢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纵使恢复了，她恐怕也要比以前更衰颓虚弱，更没有信心。而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我坚强起来就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我心里清楚。但不管怎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气，只有耐心地等待她的恢复。」
并且说「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而在最后直子离开人世后，渡边独自失魂落魄流浪一个月之久，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直子已经不在的事实。
另一方面，渡边对绿子也是有好感或喜欢，比如渡边说：绿子就像春天的小熊，喜欢绿子喜欢得就像「整个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黄油」，在小说的最后，渡边从直子的死亡中走出，而他此刻最想见到的，也是绿子，书中说：
「我给绿子打去电话，告诉她无论如何都想跟她说话，有满肚子话要说，有满肚子非说不可的话。整个世界上除了她别无他求。想见她想同她说话，两人一切从头开始。」
但是，因为渡边对直子的喜欢和责任，他对绿子的爱始终是有所犹豫、有所保留的，比如他从未在绿子面前提到直子的事情，也未对绿子有过任何的承诺，还因为和绿子走得过近而困惑，写信给直子在疗养院的朋友玲子征求意见。
不过，绿子对渡边的爱却是那样汹涌澎湃，没有任何怀疑的余地。
比如绿子对渡边说：「我可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女孩，而且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表白说喜欢你。只要你一声令下，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虽然我多少有蛮不讲理的地方，但心地善良正直，勤快能干，脸蛋也相当俊俏，乳房形状也够好看，饭菜做得又好，父亲的遗产也办了信托存款，你还不认为这是大甩卖？你要是不买，我很快就到别处去。」
那么，直子死后，渡边和绿子有没有在一起呢？
其实从小说一开头的那句「三十七岁的我坐在波音 747 客机上」来看，应该是没有的。很明显，此时的渡边应该没有旅伴，后来渡边听到《挪威的森林》一时伤怀，空中小姐来问是否需要帮助，假如有绿子陪在渡边的身边，应该是绿子首先表示关心。
回过头来看，《挪威的森林》里的爱，确实比较复杂和特别，除了刚才我们提到的特殊的三角恋之外，还体现在性与爱的分离、身与心的分离。
直子真心爱着他的男友木月，而身体却拒绝同木月做爱；相反，直子未必真心爱渡边，却和渡边发生了关系。
这种性与爱的分离，是直子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也可能是她自杀的原因。
《挪威的森林》不仅仅是「爱情故事」，也是「青春物语」和「成长小说」。
村上写这本书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在自己快四十岁时，抓住青春记忆的尾巴，对自己这代人的青春做一个交代。小说里，几乎包含了所有的青春元素：情义与孤独，开朗与感伤，追求与失落，坚定与彷徨……
而且，小说还超脱了爱情本身，展现了人生意义。
比如小说里有位叫初美的女子，她是渡边的同学永泽的恋人，也是渡边心中最理想的女性，渡边眼中的初美「娴静、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总是那么华贵而高雅。」我非常喜欢她，有次一起吃饭时，初美和永泽吵嘴后，由渡边送初美回家，渡边看着出租车上的初美，内心想「比初美漂亮的女子不知会有多少，但初美这位女性身上却有一种强烈打动人心的力量，而那绝非足以撼倒对方的巨大力量。她所发出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力，然而却能引起对方心灵的共振」。
而渡边真正领会到这种力量为何物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年以后了，那时渡边也身处异国他乡。书中描写这一幕时也极富诗意，这样写道：
「那时，我为采访一位画家来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进附近一家意大利比萨店，一边喝啤酒嚼比萨饼，一边眺望美丽的夕阳。
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我的手、盘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东西，无不被染成了红色，而且红得非常鲜艳，就好像被特殊的果汁从上方直淋下来似的。
就在这种气势夺人的暮色当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这时才领略她给我带来的心灵震撼是什么东西——它类似一种少年时代的憧憬，一种从来不曾实现而且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憧憬。
这种直欲燃烧般的天真烂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遗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长时间里我连它曾在我心中存在过都没有记起。而初美震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长眠未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
可见，初美唤起的，是我 「少年时代的憧憬」。少年时代的憧憬总是纯真的，渡边所追求的，也是纯真。
比如，渡边唯一的好朋友木月是纯真的，渡边说他「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渡边喜欢《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的盖茨比，也是因为盖茨比虽然历经坎坷，却没有失去纯真，会为了昔日的恋人黛西付出一切代价。追求纯真的过程，本就是精神成长的过程。所以，《挪威的森林》也是一本成长小说。
除了「爱」之外，《挪威的森林》还在探索的，就是「死亡」。
小说中，木月死了，直子死了，初美死了，直子的姐姐也死了。事实上，村上说过，写这本小说的目的之一，本就是想就性与死亡的话题一吐为快。村上说：
「在这部小说中，很多出场人物一个接一个死去消失，有不少批评说这怕也太巧了吧。但不是我辩解，老实说，那是故事要求我那么做的，作为我，除此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而且，这个故事基本上是关于 casulties 的故事，casulties 在英语里的意思类似战斗人员的「减损」。就是说我身上有许多人死掉或失去，或者说有很多人在心中死掉或失去。
在这里我真正想描写的不是恋爱姿态，是死亡之后剩下来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们或事物的姿态。所谓成长恰恰是那么回事，就是人们同孤独抗争、受伤、失落、失去却又要活下来。」
所以，村上想表达的是剩下来不得不活下去的人们的姿态，生者通过死，来学到「如何生」。
通过木月的死，渡边明白「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并将其作为大彻大悟的人生真谛。
然而直子的死又让渡边差点摧毁，他又明白了任何哲理都不可能治愈失去所爱之人造成的悲伤，书中说「无论怎样的哲理，怎样的真诚，怎样的坚韧，怎样的柔情，也无法排遣这种悲哀。我们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从这片悲哀中挣脱出来，并从中领悟某种哲理。而领悟后的任何哲理，在继之而来的意外悲哀面前，又是那样软弱无力」。
因此，直子死后，渡边一个月漫无边际的游荡，并没有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也没有缓解直子之死带给他的打击，他甚至都无法打电话给绿子，因为在事实面前，他无话可说，而这个事实只有一个，那就是「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成白色的骨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了下来」。
在这毁灭性的悲哀中，面对死亡，活着的人唯一能做到的，不过就是同现实世界接轨，继续活下去而已，所以渡边最终回到了东京，哪怕他的心境没有丝毫好转。
除了爱和死亡，对很多国内的读者而言，《挪威的森林》给人的印象，就是其中出现了很多处性描写。
刚才我们已经提到，村上写这本小说的目的之一，本就是想就性与死亡的话题一吐为快。
针对小说被攻击成「色情」，村上反唇相讥说到：
「我是想把它写得纯净些的。生殖器也好性行为也好，越是如实地写就越是没有腥味。我以这个想法写的，但不少意见认为并非如此，说是色情，说现代年轻人难道是那样的不成？可若是连那个都算是色情，我倒是想问那些人到底过的是怎样的性生活。」
事实上，《挪威的森林》有性，却没有「纵欲」和「放荡」。
渡边虽然与很多女孩上过床，但都发生在与直子确定感情之前。而在与绿子确定感情之前，渡边可以避免同绿子发生性关系，即使和绿子躺在一张小床上，即使绿子把鼻子贴在他的胸口，手搭在他的腰部，渡边也极力克制了自己，在绿子熟睡之后，溜下床去了厨房。
可以说，渡边一旦确认了对对方的感情，对待性就严肃了起来，开始有了责任感。在这点上，渡边依然是纯真的，追求的也是纯真的爱情。
如今，《挪威的森林》日文原版已经出版三十年，中译本也已诞生二十八年了。
其间我曾收到过无数的读者来信，每三封就有两封谈《挪威的森林》。他们或者被故事的情节所吸引，或者被主人公的个性所打动，或者被气氛的妙不可言所感染，或者被语言的别具一格所陶醉。
有人说这本书像小河虾纤细的触角刺破自己的泪腺，有人说像静夜皎洁的月光抚慰自己的心灵，有人说它引领自己走出四顾茫然的青春沼泽，有人说它让人刻骨铭心地懂得了什么叫成长……
早年的书迷如今已经四五十岁，又一代人跟着渡边、直子、绿子涉入青春的河床。
应该说，《挪威的森林》，不仅是青春的安魂曲，更是青春永远的风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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