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抢救急诊科是一个是非之地,工作强度高,节奏快,患者病情瞬息万变。虽然我是神经外科医生,并非急诊科医生。但医院规定,病房医生要定期去支援急诊。所以我每年都得去急诊,轮几个月。那天是星期六,我是急诊白班,特别忙。换句话说,就是「从头看到肛门」。总之除了骨科不看,其他的全归我看。从早上8点接班到下午18点下班,10个小时的时间,我在诊室里面一直处于被包围的状态。你没听错,被患者和患者家属包围的状态。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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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一个真实经历。
那次,我抢救了一个病人。
他被大卡车,从身上直接碾了过去。
同事到现场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
全身发黑,口、鼻、耳,全都在出血。
双侧瞳孔散大,血压 0,呼吸没有,心电图直线。
我顶住压力,继续抢救。
直到护士进来催促,才终于让他进了太平间。
然而,谁也没想到,病人家属下午气势汹汹来到医院——要求我,把「死者」救成「活人」。
但我确定,他真真切切,已经死亡。
难道他真的能活过来?
这事我敢说,全国几十万的医疗工作者,恐怕都没有碰到过。
尽管已经过去 7 年,但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仍心有余悸。
抢救
急诊科是一个是非之地,工作强度高,节奏快,患者病情瞬息万变。
虽然我是神经外科医生,并非急诊科医生。
但医院规定,病房医生要定期去支援急诊。
所以我每年都得去急诊,轮几个月。
那天是星期六,我是急诊白班,特别忙。
当时我出的是,普外科全科急诊。
换句话说,就是「从头看到肛门」。
什么头部外伤、脑出血、肋骨骨折、气胸、胆结石、阑尾炎、肛周脓肿、痔疮、包皮撕裂、便秘啊。
总之除了骨科不看,其他的全归我看。
从早上 8 点接班到下午 18 点下班,10 个小时的时间,我在诊室里面一直处于被包围的状态。
你没听错,被患者和患者家属包围的状态。
那个时候,叫号系统还不完善。
患者和家属不像今天这样,可以坐在候诊室里面看着电脑屏幕上显示的号码,大概清楚自己是几号。
患者们为了先给自己看病,很快就把我围得水泄不通。
任凭我怎么解释,都没有用。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哪儿来的那么多病人。
而面对患者,我的班尤其忙。
10 个小时,我最多能看到 80 多个患者。
10 个小时,600 分钟,平均 7 分钟看一个患者。
我自以为自己足够高效率,再看快了,估计会被投诉了吧。
上午 11 点,抢救室呼叫我,说送过来一名车祸外伤的伤者,让我赶紧过去。
到抢救室一看,是名中年男性伤者。
120 医生说,患者被大卡车从身上碾压过去。
他们到现场的时候,伤者已经不行了。
救护车上,伤者呼吸心跳都没有了,血压也测不出。
初步检查伤者,四肢健全,全身发黑,口鼻及耳朵都有出血。
如果你听过「七窍流血」,就能想象画面了。
我对护士说,赶紧拉一张心电图,然后迅速进行体格检查。
我发现,这个患者依然处于深昏迷状态,对疼痛刺激没有任何反应。
面色乌黑,完全没有任何血色。
双侧瞳孔散大固定,直径 6 mm,对光反射消失。
血压 0,呼吸没有,心电图直线。
如果干过抢救室工作,经常接触的医生同行肯定知道——这人没救了!
那么,这种患者到底要不要救?
后来,我问过很多其他医院的同事,每个医院的应对策略都不一样。
有的医院,直接拉个心电图就开死亡证明了;
有的,要求抢救 30 分钟以后再宣布放弃,直线心电图确认后开具死亡证明。
我大致听护士说了下情况,肇事方现在被交警拘着。
120 大夫已经通过伤者手机联系到家属,正从天津还是河北往这儿赶。
但在没有家属的情况下,是抢救还是放弃,事情很难办。
和比我年资高的骨科医生,简短商量了两句,我们决定:立刻开始抢救。
患者看起来约莫 40 岁的模样,怎么都是家里的中流砥柱吧。
我当时心中的想法是,面对这么年轻的患者,无论怎样,我们总得做点儿什么。
哪怕是给患者家属一个交代。
在中国当医生,总是不得不考虑人情世故。
为什么?
把我们能做到的都做到。
因为我们没见过家属,不知道他们的态度。
但是积极抢救,表明了我们医院对待患者的态度。
大体总是没错的。
也正是我这个最初的初衷和想法,没想到挽救了我的职业生涯。
首先,拉了一张纸版的心电图;
然后即刻开始心脏按压,气管插管,接呼吸机辅助通气;
多巴胺、肾上腺素给药;
包扎伤口,联系床旁心电图;
通知总值班及保卫科,寄存患者衣物,并进一步联系家属。
这些措施,我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我们的这些措施,如同一个脆弱的支架,面对着即将坍塌或者实际上是已经倒塌的高楼大厦。
似乎再多的投入都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这个中年男人的呼吸和血压以及心率,对我们的任何抢救措施都没有任何反应。
一支支的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推了进去,他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徒劳无功地抢救了 30 分钟后,心电监护仪上,依然没有出现一个有用的波形。
心脏按压、机械通气、升压药,全用上了。
但是血压 0,血氧 0。
因为抢救室太忙了,这期间,还不停地涌入其他的患者。
护士们催促我,该通知太平间过来拉人了。
抢救的时候,通过各种床旁检查,我们发现这是个多发伤患者。
患者鼻孔、口唇流血、耳朵漏血,考虑颅脑损伤不除外;
按压的时候肋骨骨折摩擦感,胸廓有塌陷,胸外伤多发肋骨骨折不除外;
肚子比较大,腹腔脏器破裂出血不除外。
患者的死因,初步推断,失血性休克不除外。
纵使在平时,往往单纯的一种腹腔脏器,就会要了患者的命。
更别提,这么多损伤一并发生。
那个结果,根本不是 1+1=2,而是 1+1 远大于 2 的效果。
我的诊室,也不停地有患者过来找医生。
我内心何等的焦急啊,额头的汗珠不停地滴落下来。
顶住了他们的催促。
我依然坚持,再拉一张心电图看看。
并要求最后再继续抢救 10 分钟,留下一张直线心电图。
最后再送太平间。
从入抢救室到出抢救室,我留了 3 张心电图,并在上面庄严地写上患者的名字「马洪伟」。
有的患者,送来的时候,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信息。
有的时候,只能给他写上无名氏这个名字了。
好在,这个患者有个身份证。
就这样,停尸房的师傅推着车过来了,我们撤掉了患者,不,其实是死者,身上的管子和心电监护等设备。
看着遗体被拉走,我不停地在抢救病例上面,记录上各种时间和数据。
唯一能证明他来过我们医院的,就是那份抢救的大病历了。
家属
抢救完这个患者,我火急火燎地赶回去自己的诊室了。
看着那一大群等待的家属,我不停地道歉,然后赶紧投入了看诊的过程中。
那一天,我记忆深刻,我连中午饭都没有吃,一直就这么不停地看诊患者。
六七年过去了,我现在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有这种体力和精力,去应对急诊外科的这种高强度的活儿。
按照剧情发展,不出意外的话,意外该来了。
下午 3 点,我的诊室突然闯进来一大群家属,情绪激动,一个中年男人问我:
「你是上午参与抢救马洪伟的那个医生吗?」
「马……洪伟……是啊,什么事情?你们是他什么人?」我迟疑了一下说道,我似乎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对,是上午抢救的那个患者。
「我们是他的家属,我们认为他还没有死,你得跟我们去太平间把他转回来继续抢救!」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咯噔一下,宛如一个晴天霹雳。
脑海中浮现的,是我上大学时老师讲的一个事情。
我们一个学长,去高速公路车祸现场抢救伤者。
其中有个伤者,被误以为已经死亡,就没有抢救。
没想到那个伤者居然活了下来。
家属愤怒不已,让那个学长给伤者下跪,事情闹得很大。
最后那个学长被开除处理了。
「连病人的生死都不能判定的医生,不配当医生!」这是当时医院院长撂给他的话。
这种事情,我一直是在小说或者新闻里面偶尔听到。
概率太低了。
难道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
家属会让我下跪吗?
家属会揍我吗?
会打官司吗?
我会被开除吗?
……
一瞬间,我突然清醒了过来。
我的大脑在不停地思考,因为我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
我有些茫然地对家属说:「这样的,咱们先别着急啊,我去急诊抢救室拿点儿东西……」
家属很生气地说道:「你别磨蹭时间,赶紧跟我们过去把他推过来抢救……」
我当时上班,才第 4 年吧。
说真的,我真不知道,我去抢救室拿什么东西我都不知道。
反正我去了抢救室,我问了一个很有经验的老护士,我问她:「姐,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啊?推回来抢救吗?」
那个护士也没见过这种情况,她随意地一说:「那就推过来抢救呗。」
那一刻,我的脑子还在飞快地思索。
不对!不对!
我怎么这么糊涂!
第一,伤者有没有死亡,家属根本判断不清楚,不能贸然将伤者从太平间推到抢救室,否则后果十分严重。
第二,一定找个第三者来确认,最好的就是找总值班和床旁心电图和我一起去确认情况。
我打电话给了代理院长的一个老师,她是总值班。
至今我仍然感激她。
她二话没说,就下来了和我了解情况。
家属当时不听任何解释,只要求把人拉过来抢救。
时至今日,我根本记不清楚那几个家属的相貌了,我只知道有三四个男的,怒气冲冲。
代理院长是柴大夫,一个女大夫,了解了情况后,我们俩商量了一下,我说道:
「这样的,我们推着我们抢救室的心电图机器,我叫了一个内科的大夫,同时也是我们的代理院长,同时我们再叫上一个心电图室的专门做心电图的大夫,咱们一块儿去太平间去了解一下情况,给患者拉个心电图怎么样?」
我这么一说,没想到家属居然......
???同意了。
太平间
这是我第一次到太平间。
说真的,那个时候,医院的太平间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我压根就没去过。
那段路,家属在前面领着,我们 3 个大夫在后面跟着,我和做心电图的女大夫一起推着心电图的机器。
那段路,别提有多漫长了,我从没有觉得时间过得那么漫长,我在脑海中飞快地思索着,下一步,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天啊,我该怎么办?
我确定了那个患者确确实实死亡了,难道真的活过来了?
万一真的活过来了,我该怎么办?
太平间这种地方,离它越远越好。
就连平常见到推送收尸体的那个师傅,我都躲着远远的。
虽然脑外科经历病人生死,习惯各种抢救,但医生还是不希望看到一条生命消逝的。
到了太平间。
里面有点儿黑,门口有个很高的台阶,心电图机器过不去,我和做心电图的女大夫一起把机器抬了起来,才进去。
我忘了,那个时候,医院扩建,太平间也挪了地方,说白了,那个太平间是个临时的地方。
我看见一张床,见着伤者在那儿躺在,可是我很陌生,这个不是我见过的那个患者啊。
因为,那个「患者」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头上还戴着一顶搭配西装的帽子。
一大堆家属围着,其中有个女人很悲伤地在那里,趴在他身上啜泣,「患者」身上的血迹、胃液什么的都擦拭干净了,除了「患者」的皮肤之外,那是我见过的无数人去世后发黑的皮肤的颜色。
我来到「患者」身边,对那个女人说道:「您是马洪伟的亲人吧,我是上午抢救他的外科医生,你们为什么认为他没有死啊……我们先给他做个心电图看看吧……」我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大气不敢喘。
那个女生收起悲伤的情况,面带泪水地说道:「医生,快看看,我老公他没死,他心脏这个地方还是热的,你们得赶紧把他拉回抢救去啊……」说罢,接着哭起来。
旁边那个男人这回又说话了,但是语气稍微平和了一些:「我哥他身上还是热的,你们咋判断的,我哥肯定没死,你们赶紧救他!」说罢他也哭了起来。
看到他们的情绪,我内心说道,看家属的态度,也不像是胡搅蛮缠的人啊。
我又和他的媳妇有一出没一出地聊了几句,原来才知道,有个家属给死者穿衣服的时候,摸着死者的心脏部位,觉得是温热的,就认定了「没死」,要求继续抢救。
「行,那么把马洪伟的胸口露出来吧,把手腕和脚踝的地方也都露出来!」我态度坚决地说道。
说实在,我当时也不知道该叫患者还是死者,还是叫名字吧。
我戴着手套,开始和家属解开「患者」的衣服,那个男家属开始露出脚踝和手腕。
做心电图的女大夫开始调整心电图导联的各种线。
趁着这个时候,我赶紧摸了一把马洪伟的手,冰凉冰凉的那种,一点儿温度都没有。
说实在的,我是十分好奇的。
我特别想知道「患者」心脏那里真的还温热吗?
趁着贴心电图心前区 V1-V5 导联球的时候,我把手放在心前区的地方摸了摸。
虽然不像手脚那么冰凉,但是没有任何温暖的那种温度。
我当时都不知道怎么突然想到,我居然还带着听诊器呢。
我拿听诊器仔细也听了听——没有任何声音。
现在,最关键的检查开始了,拉心电图的那一刻,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太平间里面可安静了,安静得恐怕连掉下一根针来都能听见。
心电图机器电子的屏幕上,开始出波了,那一刻,没有人能想到我的紧张程度,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决定我是否下跪的可能就是心电图上随便蹦出来的一个波了吧。
我知道,心脏停止跳动,但是还会有机械活动,这种机械活动也会被心电图机器记录上的。
但是家属没有任何医学常识,这个时候,但凡心电图机器上蹦出来任何一个微小的波,但凡心电图机器上拉出来的不是直线,我都完了,家属都得和我没完的。
时间再次变得好漫长,我甚至不敢拿眼睛去看,可是我又必须得看。
终于,一条直线从左向右在屏幕上开始慢慢显现,这条直线走得好慢,好慢啊,我的天啊,怎么会那么慢啊,所有人,那一刻,所有人一起静静地盯着心电图机器的那个小屏幕。
终于,那条直线走完了它的完整的一个屏幕,我的心,彻底踏实了下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浑身已经湿透了。
汗水把我前胸后背都打湿了。
接着走下去,还是直线,直线,没错,一直都是直线。
直到心电图机器开始「滋滋」地打印出来纸质的心电图单子,心电图大夫把纸麻利地撕了下来,然后在上面写上死者的名字,我才敢大口喘气。
我听见她说:「好了啊,患者肯定是死了啊,没什么事,我走了啊!」
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还一点儿都不害怕。
她麻利地收拾各种线路的时候,刚才的安静被彻底打破了。
我也变得从容了很多。
我对家属说道:「马洪伟,从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是我坚持抢救了很长时间,我坚持拉了 3 个心电图,加上这个,是 4 个心电图了……」
女人大声地哭了出来,夹着哭声,她又急忙问道:「那大夫,我老公他心脏还有温度是怎么回事啊?」
幸好我大学的时候,好好学习了法医学,我赶紧说道:「人死亡之后,身体的温度从四肢向心脏开始变成周边环境的温度……」
那一刻,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我再次和家属解释抢救经过和几次心电图的对照,均是直线,家属终于悲恸得放声大哭。
解释了好久,我从太平间那昏暗的环境出来了。
出来,看到刺眼的阳光的那一刻,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事情后来想想,我当时如果不加分说,听了那个护士的话,把死者从太平间送到抢救室,再确诊患者是死者,家属如果接受,不闹还可以,家属如果不接受,说我连患者死亡都确认不了,那我是会连职业生涯都会丢掉的。
幸好,我坚持了要抢救这个病人!幸好,我坚持了要做三份心电图!幸好,我坚持了自己的意见,没有把死者从太平间拉回来!
医生,有的时候,必须相信自己。
后记
其实,面对死亡,医生也没有分身术。
一个年轻的生命因为车祸陨落,家属伤心,我们也很难受。
但是,让患者家属接受这种突然而来的「死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人们对死亡的认识也在深入。
以往对死亡概念的经典性理解——「循环和呼吸的不可逆性停止」很难再适应时代发展的需求。
脑死亡的诊断标准应运而生。
然而,至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诊断标准。
脑死亡时心跳不一定停止,而心跳停止不可复时,脑死亡一定存在。
这个患者就是如此,来急诊抢救室的时候,呼吸、心跳、血压都消失,经过复苏也没有恢复。
近 30 年来,人们逐渐趋于接受脑死亡的概念,尤其随着器官移植的发展。
然而,目前在法律管理层面仍以循环和呼吸不可逆停止作为统一标准,即「中国心脏死亡器官分类标准(DCD)」。
前卫生部副部长黄洁夫接受采访时,曾说「脑死亡太复杂了,我可以说我们医师中 90% 以上的人不知道脑死亡是怎么回事」。
技术赋予我们控制死亡的能力越大,它在生与死这个简单的概念问题上,在对一个人是死人还是活人的判断问题上所产生的混乱就越多。
然而,如果现场就可以明确判断心脏死亡,120 为什么还拉来医院呢?
医院为什么还对一个死人做抢救呢?
宝贵的医疗资源被浪费,一部分原因可能是现在的医患关系。
家属总认为是医院的不尽力抢救导致的病人死亡,医生在承担急诊抢救任务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的同时,还不得不面对来自家属的过度期待。
但愿,此时在急诊室外排队的其他患者也能够理解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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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知识」专栏《神外医生手记:脑子的事,没小事!》
发布于 2023-02-14 22:37・IP 属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