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云鬓衣香:韶光艳艳请君辞圣上赐婚前夕,我躺在太子怀里:「殿下如此宠爱我,日后姐姐进门,不会生气吧?旁人羡慕殿下得陛下恩赏,可在宫中大婚,奴婢只心疼殿下,定要累坏了。」我对太子搞茶艺,没想到太子对我是真心。1穿来的第二年,我搬进八人一间的通铺,屋里潮湿阴暗,八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挤在一张土炕上,从此只能吃糠咽菜,洗衣砍柴。我原来住的是两人一间的屋子,有独立床铺,不用做粗活,饭里还能看见荤腥,经过我的不懈...
云鬓衣香:韶光艳艳请君辞
圣上赐婚前夕,我躺在太子怀里:「殿下如此宠爱我,日后姐姐进门,不会生气吧?旁人羡慕殿下得陛下恩赏,可在宫中大婚,奴婢只心疼殿下,定要累坏了。」
我对太子搞茶艺,没想到太子对我是真心。
1
穿来的第二年,我搬进八人一间的通铺,屋里潮湿阴暗,八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挤在一张土炕上,从此只能吃糠咽菜,洗衣砍柴。
我原来住的是两人一间的屋子,有独立床铺,不用做粗活,饭里还能看见荤腥,经过我的不懈努力,终于退步。
因为我在人牙子手里,精心养大的漂亮姑娘会被卖到哪里呢?
穿来时,我就告诉自己,如果要被卖到那种地方,我宁愿一头碰死,即便是给人做粗活,也比供人取乐强。
我成功了,人牙子接待多位买主,没有一个愿意买我,她们要的是弱柳扶风的美人,而我不符合她们的期待。
何况我还唱歌跑调,舞姿僵硬,乐器一窍不通,打折降价都卖不出去。
人牙子很生气,想打我,又怕打坏更卖不出价钱,我的卖身契虽然在他们手里,但他们也不能随便打杀。可总要罚我出出气,于是我搬进最差的屋子。
没过多久,人牙子让我清理干净,又换上新衣,把我带到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妇人面前。
「贵客,她可是我们这儿最标致的丫头,牙口也好。」她掰开我的嘴,像是展示自家的驴。
「是不错,长得也讨喜,我们这样的人家,就算是外院的烧火丫头也要模样好的,否则不是污了贵人的眼吗?」
我不知道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把他们的女儿卖了多少钱,但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价,五十两银子,人牙子乐开了花。
我也不知道自己被卖到哪个府上,我这样的下人是不能靠近正门的,只能从最偏僻的角门进去。
买我回来的中年妇人是外院管事,一共买回来十二个丫头,她问我们都会做什么,我不敢说自己识字,只说会做厨房的活计。
会识字的下人很少,我怕她把我安排到哪个主子身边贴身伺候,虽然容易出头,但风险也大。
不如去厨房,平时见不到主子,油水还不少,起码不用担心挨饿。
我被分到厨房的赵妈妈手里,却没资格进去,新来的只能做别人挑剩下的活,在茶房烧水,一天十二个时辰热水不能断。
有两个人负责烧水,另一个是和我同批进来的,我们也被同时起了名字,她叫立夏,我叫小满。
我和立夏住在一处,就在茶房旁的角房里,还是通铺,两个人睡不挤,挨着茶房也暖和。
我的月钱是五百文,人在茶房没什么赏赐,所幸能捡口剩饭吃,小半年我就长到一米五,又重了些。
我的初潮终于来了,在十五岁的时候,隐隐察觉到腹痛后,我就给自己煮了一壶红糖姜枣水,还卧里面两个鸡蛋,守着茶房,这是难得的好处。
「你可真会吃,给我匀点。」立夏端着碗过来,带着脂粉香气,头上插着精致的绢花。
「我哪次少了你的。」有一个鸡蛋是专门给她准备的,我在讨好她。
她和我都是茶房丫头,却比我会来事,准确地说,比我现在表现出的样子会来事,也会打扮,她一来二去搭上赵妈妈的小儿子。
赵妈妈的小儿子已经娶妻了,娶的是外院一个管事的女儿,立夏想给他做妾。
赵妈妈把着厨房,一年的油水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这还只是外院,是给下人和一些不要紧主子做饭的地方。
「你说说你,年龄也不小了,总该为自己考虑一下,难道还想一辈子在茶房烧水啊。」
「这不是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吗?好姐姐,你可怜可怜我,让我进厨房做活吧,哪怕是烧火都行啊。」我不像立夏那么有目标,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世界还能有什么目标。
唯一称得上目标的,大概就是存够赎身钱,恢复自由身,可恢复自由以后能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自己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但至少,我想活下去,还想活得好一些,活过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
「瞧你这点出息,进厨房烧火和在这儿烧火有什么区别?」
「我哪有姐姐这样的好福气,听说赵妈妈在外面有宅子,还是三进三出的大宅子,姐姐嫁进去就是做主子啊。」
听了我这话,立夏眉开眼笑,我又摸出荷包塞进她手里:「好姐姐,你一句话的事,我这辈子都感激你。」
荷包里是两块银角子,加起来有俩钱,我专门把铜板换成银子,就为疏通关系进厨房。
赵妈妈的小儿子正和立夏打得火热,立夏也想攒些银钱傍身。这些钱虽然不多,但已经是我的全部积蓄,立夏和我月钱一样,她很清楚这一点。
「攒了不少啊,你放心吧,就冲着咱们同住一屋的情分,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立夏被一顶小轿抬进赵宅,我也如愿进入厨房,跟着点心师父打下手。
2
我把刚炸好的红薯丸子放入镂空的红木食盒,交给一旁等待的红袖,还不忘塞给她一包马蹄糕。
红袖是府里二爷宠妾孙姨娘身边的丫鬟,妾室算不得正经主子,只能从外院厨房提膳。
我进厨房后跟着师父做点心,不忙的时候能自己上手,炸红薯丸子制作简单味道也好,孙姨娘吃过一次就喜欢上了,常点名要吃。
在厨房要菜不是白要的,一道红薯丸子就值一百铜钱,但这钱不能全落我手里,赵妈妈拿七成,我师父又拿去剩下的七成,我只能得十来个铜板。
但这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进厨房后,我的月钱涨到一千文,加上赏钱,每月能攒下三四钱银子。
「别说我亏待你,过几日是姨娘生辰,老爷姑娘都来的,若是讨了好,少不了你的,就是调去内院也是有可能的。」
我又偷摸给红袖塞了两个银角子:「这样粗浅的东西怎么好入老爷姑娘的眼,烦姐姐指点指点。」
我进府也有将近一年了,知道主家是国公府,出了两任皇后娘娘,当朝太后就是已故老国公爷的亲姐姐,已故皇后是府上老太太的亲女儿。
这样的大户人家最讲究规矩,外院的膳食轻易不能送去给内院的主子,就怕有人生了攀附的心思。
我希望自己可以进内院厨房,一来月钱更高,即便要被妈妈们盘剥,每月也能攒下一两银子。二来内院的管事能在主家面前说上话,我虽然是外院管事买回来的,卖身契却是在主家手里。
半个主子的孙姨娘就是我的目标,我前后花了不少银钱就是为搭上她的关系,如今终于有回报了。
「人靠衣裳马靠鞍,吃食自然也是这样,二爷喜爱荷花,三姑娘最爱去千鲤池,你看着办吧。」
我千恩万谢地送走红袖,琢磨了一整天,趁晚上厨房人少,给看门的小厮每人一串铜板,偷摸进了厨房。
上辈子我就喜欢做各种点心甜品,中式西式都会,手艺比不上这个年代的老师傅,但胜在见多识广,也有自己的优势。
连忙几个晚上,我终于赶在孙姨娘生辰前试验成功,当天把做好的成品交到红袖手上。
「你竟有这样的本事,我倒是小瞧你了,三姑娘见了定喜欢,说不准当场就要把你要过去呢。」红薯丸子做成圆滚滚的金鱼模样,还有油酥做成的荷叶荷花,这不仅是一份吃食,更是富有童趣的艺术品。
「我若是能去伺候主子姑娘,定不忘姐姐恩情,姐姐是姨娘身边最得力的,在姑娘面前也有几分颜面,还要劳烦姐姐在姑娘面前帮我美言几句。」我塞给红袖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里面的碎银加起来有一两。
「我也是把你当妹妹看的,不过是几句话的事,何须这么客气,我帮你说话就是了。」红袖没接我的钱,只小心捧着食盒离开。
一个多时辰后,我收到回信,二爷给点心赐名鱼戏芙蕖,三姑娘指明要我进内院伺候,还是进几个姑娘院里的小厨房专门做点心。
厨房的下人们都来给我道喜,就连赵妈妈都笑着说了几句软话,她和我的点心师父也把之前扣下的钱都还了,还主动把铜板换成银子。
我揣着五六两银子搬去内院,第一次感到离赎身的目标那么接近,但又不太想赎身。
就算出去又能做什么呢?我在当地无亲无故,又是女子,还不是任人欺凌。
如果能一直在内院厨房工作,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给谁打工不是打啊,签了卖身契又怎么样,架不住人家给钱多。
再说,签了卖身契就是主家的私产,若是病了,主家还给找大夫,死了也给抚恤金,这不比我上辈子打工强?
赵妈妈是外院厨房的管事,日子都过得那么滋润,我如果能当上姑娘们小厨房的管事,那不就是世界排名前十企业的管理层吗?
来这个世界越久,我越融入这个世界的环境,似乎一纸卖身契也不再重要,只要日子过得好一点,能过一天算一天。
进内院后,鱼戏芙蕖就在姑娘公子中扬了名,没多久遇上老太太过寿宴请宾客,这道菜也成了小主子们桌上的六道点心之一。
宴席散去,我拿着剩下的边角废料悄悄去了外院。
赵妈妈家小孙子听说过这道菜后一直想尝尝,但我在内院轻易不能出来,其他人又没这个手艺,只有寿宴上人多热闹,我才有机会偷跑出来。
我不想放弃赵妈妈这条线,她在外院能常出府,和她保持联系没有坏处。
穿过连廊,我一转弯就碰见几个公子哥带着乌泱泱一大群人,有我们府上的,也有别家的,我忙侧身闪避,心下祈祷不要被看见。
「什么人,敢偷东西私逃,来人,拿下!」不知道是谁说了这句话,立刻有几个小厮冲上来把我按倒在地。
搞什么,来真的啊!
规矩是规矩,但我知道府里的下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被抓到也不过给些钱,所以才敢大胆出来。
「你偷这些吃的做什么?」我的食盒被抢过去,在几个公子面前打开,没有金银珠玉,只有些掉了尾巴的小金鱼,形状不美的荷花荷叶。
「这些点心是奴婢做坏的,入不了各位主子的眼,但又舍不得丢弃,便自作主张留下来,请主子爷恕罪。」这道点心只有我做得出来,主家应不会过分责罚我。
「鱼戏芙蕖是你做的?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巧思,只是你为何要带出来?」这个声音和刚才的不一样,看似质问,实则给我解释的机会。
「回主子爷,奴婢初入府时受一位姐姐照顾,姐姐嫁给厨房赵妈妈的儿子,如今怀着身孕胎象不稳。奴婢斗胆,想老太太福寿双全,若是能沾上一星半点,也好保姐姐和腹中孩子平安,这才自作主张拿了些边角料出来,奴婢认罪,还请主子爷宽恕。」
「你伶俐机敏,又不忘恩,赏,起来吧。」
「谢主子爷。」
「这可不是你的主子爷。」声音略有些尖细的小厮塞给我一个荷包,我不敢细看,忙起身恭敬告退。
太可怕了,好在我一贯谨慎,没有拿别的东西,否则真不好交代。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发现偷窃,起码也要被打个半死。
进府后虽然要存钱送人疏通关系,承受大小领导的克扣,但我的日子还是不错的,进厨房后每天都能吃肉,和以前在人牙子手里如天壤之别。
而且,我想办的事情基本都能办到,不过一年多,就从分公司底层进了总公司,在公司继承人面前也挂了名,虽然不愿承认,但我确实有些飘了。
如果是刚来那会儿,我绝不敢在老太太寿礼这天悄悄来外院,哪怕是有天大的好处。
还是努力赎身吧,我不想自己的性命捏在别人手里,这次躲过是幸运,下次就不一定了,我也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都不犯错。
我把零碎点心给赵妈妈,又和她串好口供,回住处才敢掏出荷包看看。
这是我见过最精致的荷包,家里的姑娘们都不一定用得上。好东西,给了太太身边的大丫鬟应该能讨个人情。
荷包里是六条指肚长的小金鱼,金灿灿的,十分亮眼,每条都有一两重,六两金子,赎身绰绰有余。
府上每到年底都会放些下人出去,也算是积德行善,我要好好运作一下,今年年底离开国公府。
其间,我就和府里管家,可外出采买的管事搞好关系,总不至于以后求人庇护或帮忙都没地方。
3
当家太太忽然差人叫我过去,我担心那日冲撞客人的事情被她知道,心中忐忑,怕被事后算账。
哪知她对我的态度十分和善,还给了我二两银子的赏钱,褒奖我做的鱼戏芙蕖得贵客喜欢,又问我在府里过得如何,是否有缺漏。
「奴婢谢太太恩赏,府里上下待我极好,只是离家多年,想念家中亲人。」我提前打个预防针,试探一下自己有没有可能赎身。
「你家在何处,若在京中,我就许你几天假,让你回去探亲。」
「奴婢无福,并不在京中。」我想自己赎身的机会可能比较渺茫了,做出的东西得贵客喜欢,给了这么丰厚的赏赐,是不可能轻易放我走的。
如果我一直在茶房烧火,十年也攒不够赎身钱,想多赚钱,就只能努力出头,才能被主家重视。
主家重视的下人是不可能轻易赎身的,这就是一个怪圈,当我被带进府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就不由自己了。
只是我原来还心存幻想,以为自己有得选,以为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
另一只靴子落地,我的心里无悲无喜,就算身不由己,我也要在这囚笼中,尽自己所能活得更好。
我依然在姑娘们的小厨房做活,只是这几天有些奇怪,每次三姑娘指明要点什么,过不了多久,二姑娘身边的丫鬟就来传话,也要点菜。
小厨房里的厨娘不止我一个,单是负责做点心的就有四个。
我只是个新来的,会的花样也不多,手艺更是比不上其他几个老妈妈,就算姑娘们爱吃个新鲜,也不至于每顿都撞一起啊。
「呦,连姑娘都使唤不动你了啊,不过是一份点心,等了一个时辰还没送来,姑娘差我来催催,连人都见不上。」我刚给三姑娘那儿送去点心,一回厨房,就遇见二姑娘身边的翠喜叉着腰骂人。
「实在是对不住,我先应了三姑娘那儿的差事,这就给二姑娘准备着。」翠喜之前说二姑娘要吃千层荷花酥,但我刚接了三姑娘的活儿,总有先来后到。
再说,也根本没有一个时辰,就连半个时辰都不到,她这是故意为难我。
小院里住了三位姑娘,只有二姑娘是太太亲生的,身份更高贵些,姑娘本人看着和善,不过,身边的翠喜说话实在不好听。
「呸,下作的东西,自己偷懒耍滑,还敢攀扯主子姑娘,哪来的狗胆。」翠喜一个箭步冲上来,揪着我的头发,抬手就是一巴掌。
我被打懵了,话都没来得及说,又被打了一巴掌。
这不是我第一次挨打,以前在人牙子手里挨过更狠的,但却是进入国公府后第一次,还是自己没犯错的情况下被找茬。
事出反常必有妖,翠喜以前不过多刺我几句,今天胡搅蛮缠,还动手打人,仅仅是因为不喜欢我,故意找茬吗?
我没还手,几乎是任由翠喜打骂,怕还一下手,这件事情就从「翠喜仗着身份欺负厨房的小满」变成「翠喜小满厨房互殴」。
厨房被翠喜砸了一通,她才终于被几个妈妈拉着出去,我面颊上是几个显眼的血手印,身上被她又打又掐,头发也被扯开,看着十分凄惨。
我双手抱胸,蹲在厨房角落瑟瑟发抖,眼里含泪,低声呜咽,一副委屈又不敢哭的模样。
妈妈们送走翠喜,看见我的可怜样心生怜悯,大家都在厨房做事,姑娘们身边的丫鬟再金贵,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你今天先回去休息吧,我托人从外面买点跌打损伤的膏药,这几天就不用过来了,姑娘们问起来,我帮你说。」
「谢谢李妈妈,我也不知道买药需要多少钱,现在身上只带了这些。」我艰难地从怀中掏出荷包,递给好心帮我说话的李妈妈,刚才也是她第一个出手帮我拦下翠喜。
「你这孩子,可怜的,今天不知道得罪了哪路神仙,回头记得去庙里拜拜,求菩萨真人保佑。」
「李妈妈,是不是二姑娘觉得我伺候得不好,所以……」
「可不敢胡说。」另一个妈妈忙打断我,「姑娘们的事情,咱们可不敢胡说。」
「是啊,是啊,二姑娘最是和善,怎么可能让身边的丫鬟对你动手呢,我看就是那个翠喜眼睛长脑门上,冲你撒气呢。」
「翠喜虽然是姑娘们身边的一等丫鬟,但再得脸也是丫鬟,我看咱们不如去找二姑娘告一状,否则以后还不是任她们欺负。」
「对对对,找二姑娘告状去……」
几个妈妈把我送回房,气冲冲地去告状,我躺在床上十分清醒。
我的伤并不严重,都是些皮外伤,只是装得严重些,凸显翠喜对我单方面的欺凌。
我能感觉到,翠喜今天不只是要打我,她更在激怒我,激我还手。
一旦我和翠喜动手,很可能会被打板子再逐出府,我虽然希望能获得自由身,但绝不想被打一顿赶出去。
真到那一步,被当场打死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二姑娘身边的丫鬟为什么要这么隐晦地赶我走?
我仔细想着最近发生的事情,自己知道的信息。
能让太太把我叫去亲自褒奖的贵客定然不是一般人,当今皇后是公府出去的,如果皇后有孩子,必然和府上亲近。
那小厮声音尖细,不太像寻常男子,如果他是太监,那当日与我说话的贵客……
不是太子,也一定是皇子!
二姑娘嫉妒贵人和我说话,所以指使丫鬟来磋磨我,想赶我出去?
是啊,二姑娘是长房嫡女,如果公府还想再出一位皇后,也只有身份最高的二姑娘了。
我心里一团乱麻,甚至有些后悔费心思进内院了,老老实实在外院厨房也能过得不错,哪至于到现在这步田地,进退两难。
我正发愁,门被人敲响,还以为是好心的妈妈来给我送药,推门进来的却是翠喜和一个通身气派的姑娘。
「你快躺下,今日的事情我都听说了,是我这个丫头气急了些,我已经罚过她了,打了她二十手板。」
「奴婢怎么敢劳烦姑娘,是奴婢误了时辰。」
「你是个好丫头,做事利落,就连太子表哥都夸过你,我知道的。今日遭了这劫难,我差人请宫里的太医来给你瞧瞧。」
「奴婢怎么敢劳烦宫里的太医。」
「无事,太医常来请脉的,不过是多给你看看罢了。终究是我身边的人让你在厨房没脸,想来你也不愿再回去,等你伤好就来我身边伺候吧,做一等丫头,和翠喜她们一样。」
「谢谢姑娘,谢谢姑娘,我……奴婢……」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好了,你先休息,养好伤就来我屋里伺候吧。」姑娘的笑意像是一汪春水,尤其是在翠喜丑恶嘴脸的衬托下,仿佛是仙子降世。
任何一个下人受了委屈以后,又得到主子这样的关爱和恩赏,还升职加薪,忠诚值都会直接拉满。
但我不是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就能驯服的人,我讨厌被人摆布,也讨厌把我当傻子的人。
如果二姑娘真的仁善,又怎么会纵容手下人欺凌弱小,还让我和欺负过我的人共事。
至于她做这一大圈想要收服我的原因……太子表哥……呵呵。
4
我成了二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可以进屋贴身伺候的那种,和原来相比等于直升两级,厨房共事过的妈妈们都来给我道喜。
一等丫鬟可是要陪着姑娘一起嫁到夫家的,起码能当个管事,若是有福气,做半个主子也是可能的。
既来之,则安之,我没有去多想自己会不会当别人的小老婆,即便真到那一天,我也是无力反抗的,现在想只是徒增烦恼。
来到这个世界后,我一直下意识地回避婚嫁问题,因为没有好选择,不论是穷人妻还是富家妾,都各有各的苦楚。
我住进二姑娘的院子,和翠喜住一个房间,翠喜没有再和我动手,但嘴上总是不饶人。当着二姑娘的面也不例外,不是挑剔我手脚笨,就是嫌弃我不通主子心意。
废话,我又不像她和翠兰与二姑娘一同长大,又奴性入脑,主子一个眼神,就知道该做什么。
每当这个时候,二姑娘总是先斥责翠喜几句,勒令她向我道歉,等翠喜不情不愿地道完歉,二姑娘再好生宽慰我。
这样主慈仆孝的戏码我实在是厌烦,但也得陪着二姑娘演下去,有时候还会给自己加戏,和翠喜辩驳几句,再让二姑娘来主持公道。
和聪明人相处很简单,只要让她有机会肆意挥洒自己的智慧,认真聆听,在恰当的时候表示「哇!你真是个大聪明」,她就会觉得你懂她。
二姑娘对我也越来越好,首饰衣裳赏赐不断,还让我穿上给她看看。
在厨房做活最不缺的就是吃的,我也有意想吃胖些,没有控制,圆圆的脸上叠出一层双下巴,姑娘的衣裳穿我身上也有些紧。
「你若是再吃下去,这衣裳可就穿不下了。」二姑娘对我的吃货人设很满意,这样的丫头就算当了姨娘也不会抢风头,闹麻烦。
「姑娘且绕了奴婢吧,奴婢就好这口,若是没了,那可就要哭了。」我做出委屈的样子,逗得二姑娘和另外几个丫鬟都笑起来。
「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饿死鬼,以后跟着姑娘进了宫,可别丢咱们国公府的脸面。」翠喜还是那么刻薄,随时都不忘踩我一脚。
「你别胡说,进什么宫。」
「当然是进太子殿下的东宫啊,以后奴婢可不敢唤姑娘了,该唤太子妃娘娘。」
「好了,宫里贵人的事情哪里是咱们能议论的,姑娘约了三姑娘下棋,你们快去准备着吧。」见翠喜嘴上没把门的,翠兰直截了当结束对话,她为人稳重,翠喜也听她的。
东宫确实是个不错的去处,如果太子地位稳固,以后顺利继承皇位,我凭着在皇后身边的资历,也能混个管事嬷嬷,宫里的管事嬷嬷可有终身不婚的。
而且,二姑娘这样虚伪假慈悲的性子也适合当皇后,快点嫁吧,我已经迫不及待当不婚老嬷了。
哪知二姑娘还没进宫,我先进宫了。
太后派身边的嬷嬷召我入宫,我不敢延误,忙沐浴更衣,跟着嬷嬷进宫,一路上都在苦思冥想见了太后该说些什么。
不过,我没有机会面见太后,嬷嬷一带我入宫,就把我交给两个教引嬷嬷学规矩。我刚进国公府的时候也学过,但宫里的规矩比外面严许多。
我学规矩两个月,连累带饿瘦了十几斤。
在宫里每顿都吃不饱,荤腥也很少见,菜式一个比一个寡淡,上辈子健身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健身餐里还有鸡胸肉呢。
效果当然也是显著的,我现在马步能扎一刻钟。
其间,我明里暗里多次打听太后召我入宫的用意,送去东宫也就罢了,好歹是初创企业,能混点原始股。
千万别把我送给皇帝,皇帝他老了!
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里,我被打扮得小家碧玉送入东宫,以侍妾的名义。
不婚老嬷梦碎当场。
5
我和太子唯一的接触,大概就是国公府老太太过寿那天,太子问过我两句话,还给了我不少赏钱。
二姑娘应该也是因为这个,才把我要到身边去伺候,又使手段向我施恩,想要换取我对她的忠诚。
太后召我入宫前,二姑娘和太太还把我叫去说话,也给我置办衣裳首饰,面子上做得很足,没有表露出丝毫不满。
但仅仅是和太子搭过一次话,就值得太后和国公府这么费心,把我送去东宫给太子做侍妾吗?
或许对太后来说,这件事并不费心,只是随口吩咐一句,下人就会把所有事都处置妥当。
不等我想明白,东宫已经到了,太后送来的人有几分脸面,一个小太监在侧门等着。
我没下轿,直接被抬到一处小院里。
「姑娘,您的院子到了,奴婢扶您下来吧。」
我谨遵宫中学的规矩,低垂着头,把手搭在丫鬟臂上,迈着小步轻手轻脚进屋,不敢多问,更不敢多看。
这处院子住了我一个人,但不代表院子归我所有,不过是因为太子只有我一个侍妾,院里做活的下人也都不归我管。
我身边拨来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年长些的叫春桃,年轻的叫春杏。
「春桃姐姐,我初来东宫不懂规矩,今日要去向太子殿下请安吗?」侍妾和下人的身份也差不太多,我不敢在宫女面前摆主子威风。
「姑娘折煞奴婢了,殿下事忙,若没有吩咐,还是不要去打扰为好。」
「那我可以去院里看看吗?」
「自然可以,只是宫里人多,姑娘无事最好不要出小院。」
我分到的院子和二姑娘的差不多大,有正房和东西偏房,我住的是正房,院中种了些花草。
「我若是想做些吃食,应该去哪儿?」我注意到院里没有小厨房。
「内院是有厨房的,姑娘有什么吩咐交代下人去做就好,何须自己亲自动手呢?奴婢说句不中听的,殿下身边多的是好厨子,姑娘在这上面费心怕也是无用,不如绣些手帕香囊,以表女儿家的情谊更好。」
「我知道了,咱们先回去吧。」
我已经成了太子的侍妾,如果太子不喜欢,我就只能待在狭小的院子里,还不如在国公府做丫鬟自由。
我需要太子的宠爱,也必须去争取他的宠爱,但又不能太急切,送上门来的总是不被珍惜。
好在现在东宫只有我一个侍妾,太子这么年轻,应该过不了几天就会来找我,到时候再徐徐图之。
太子年龄不大,就是再早熟也有几分少年热情,只要能让他心动,在我身上用点心,哪怕只是当物件喜欢也足够了。
再过一二十年,太子身边会有很多女人,我凭借着侍奉最早和那一点年少心动,也能有几分脸面,保一世平安。
这大概就是我最好的结局了,我不期待这个时代的爱情,也不想和夫君举案齐眉,就连生孩子都不太执着,尽管一个孩子可以让我的地位更加稳固。
我的想法还是和以前一样,活过一天算一天,不考虑下一代,也不考虑身后事。
然而,两个月的时间过去,太子像是忘了自己还有个侍妾,我连他一次面都没见到。
「姑娘,厨房的人说现在冰少了,一块要两钱银子,我只买到这些。」
我刚来的时候,厨房的下人都巴结着,别说是一块冰,就是山珍海味都给我送来。
后来见我不得太子宠爱,他们就应付起来,我要什么都得自己花钱买,再后来连价格也涨了。
「没事,我也不用那么多了,放那儿吧,你让春桃来一趟。」
等春桃进来,我给她看几件首饰的设计图:「这朵绢花要藕荷色的;这根玉簪记得用白玉,不求温润,但一定要白透,再用珍珠做一朵珠花。」
「还有,给我买一匹鹅黄色的缎子,再买些白色的碎皮子,做围边用。」
我第一次遇见太子时,穿的就是鹅黄色的布衫,戴着藕荷色绢花,他不一定记得,但准备充分些肯定没坏处。
「姑娘,绢花碎皮缎子也罢,白玉簪子和珍珠都是贵重物件,怎么说也要二十几两银子。咱们这些天已经花出去不少,若是这次不成,那以后……」
「去吧,若是这次不成,咱们只怕也没以后了。」
太子不来看我应该是对太后的安排不满,否则就算是看在太后的面子上,也会优待我几分。
出师不利,但也不全是坏处。
等太子发现他以为的「太后派来的眼线」,实际上一心爱慕他,费尽心思只想让他高兴,会不会生出一丝内疚呢?
这一丝内疚,就是我想要的。
6
太子生辰,我作为他的妾室,自然是要备上礼物。
天还黑着,我就起来,从冰桶中取出忙活几天做好的油酥,起酥,切酥,再做成预想中的模样。
相同的程序我已经做过许多次,但今天还是不免有些紧张,好在熟能生巧,终于成功做出来了。
我提着食盒赶去正院,给门口穿着光鲜的小太监塞了一条小金鱼,请托他们把食盒呈上去。
小金鱼是太子赏我的,他们应该见过类似的东西,这是借着太子的势,希望他们不要阳奉阴违,拿钱不办事。
食盒也是我专门请人做的,镂空的盒子不打开就能模糊看到里面的东西,图案是鱼戏芙蕖。我不知道太后把我送过来时有没有提起唯一的那次相遇,但让太子回忆一下总没有坏处。
东宫有太后的人,我若是求他们,他们也一定愿意行个方便,事实上,我受冷落那段时间就有人凑上来想安排我邀宠,都被我拒绝。
那么多的努力就是为和太后划清界限,怎么会主动投诚?
我没有被允许不能进正院,也不能在外面闲逛,送了食盒就要回小院,等太子传召,如果他想见我的话。
「姑娘这么用心,殿下必然体念,定会召见姑娘的。」春桃见我心不在焉出声安慰。
「希望吧。」如果这次不成,我也没什么好办法了,这里是东宫,万事都要谨慎,宁可不得宠,也绝不能冒险。
难得出来一趟,我路上故意磨蹭,还没回小院,就有太监请我去正院,说是太子传召。
「奴婢参见太子殿下。」我跪在太子面前行大礼。
「起来吧,坐,这也是你做的?你还通诗书?」
我福了福身子,坐在太子身边的位置上,半低着头不看他,余光瞟到他面前的盘子上。
里面是我仿照醒狮酥做出来的山君酥,毛发根根分明,眼神也十分灵动。山君酥旁是山楂糕写出来的字,长啸自生风,和咆哮形态的山君酥相得益彰。
太子属虎,这份礼物既显用心,又有新意。
「奴婢在家时,哥哥教的,还望殿下不嫌弃奴婢一点拙心。」
「你都读过什么书?」
「奴婢没有读过什么书。」我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里也带上几分委屈。
「奴婢幼年家贫,只供得起二哥哥去私塾读书,二哥哥每月休沐回来,都会带些抄好的诗文,九岁那年父亲病重,不得已卖掉奴婢,如今也只记得几句了。」
「那你又是什么时候进了成国公府?」
「十三那年。」
「九岁……十三……」太子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什么,「你可有名字?」
「奴婢本家姓李,父亲母亲唤奴婢三娘,二哥哥给奴婢起了个名字,唤作静姝。」
「静女其姝,你的兄长一定很疼爱你。」
我点点头,随即眸中含泪,声音也带上哭腔:「奴婢也十分想念家人,不知他们过得怎么样,二哥哥有没有考上秀才。」
「你家在何处,孤差人帮你寻找。」
我告诉太子记忆中的家乡,并不担心谎言被拆穿,因为我知道那一家人都死了,在我被卖掉的第三年,从人牙子口中听说那里发生极为严重的瘟疫,百里内几乎绝迹。
太子也知道这一点,听我说了地点眉头微蹙,但还是应下来。
我不是成国公府家生奴才,甚至不是府里从小养大的,对成国公府和太后的忠心有限。
只要太子愿意花点心思探查,就知道我进东宫以来,从未和太后势力有过接触,我虽然是太后送来的,却并不是太后的人。
再加上那么凄惨的身世,自己还不知道家人都已离世,只要他对我有一丝内疚和怜惜就会宠爱我。
「以后你若是想读书可来书房,孤平日也在那儿。」
「真的吗?我……奴婢也可以读书吗?」我十分欣喜地抬头,目光与太子正好对上,他笑得温柔,我则是五分震惊四分感激,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奴、奴婢失礼……」我很快低下头,手指绞着手帕,声音怯怯的,不敢再看他。
「先用膳吧,孤尝过鱼戏芙蕖,还不知这长啸自生风是什么滋味。」
酥饼点心的味道大差不差,山君酥最主要的还是卖相好看。不过太子还是很给面子,整个山君酥都吃完了。
用过膳,太子带着我在园子里散步消食,我跟在他后面差半个身子的位置,靠近他一侧的手轻轻摆动,不时触碰到他的手。
腊月里,太子的手也是温热的,察觉到他不反感我的小动作,我又大胆了几分。
小拇指不着痕迹地滑过他的手掌,碰碰他的小指,又像是触电般缩回来,垂着头看向鞋面,连脚步都慢了下来。
「怎么?」太子爷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奴、奴婢一时不稳,冒犯殿下。」
「冒犯?」太子好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你如何冒犯孤?」
「我……奴婢……」我又羞又急,说不明白什么,脸都涨红了。
太子笑得更厉害,靠近牵起我的手,尽管我早起涂了厚厚的羊脂,但还能摸出长冻疮的痕迹。
「有人克扣你的炭火?」他的语气不善。
「不,没有人克扣,都……都快好了。」我目光有些躲闪,像是在隐瞒什么。
「你说,怎么回事?」太子看向春桃。
春桃先是看向我,见我轻轻摇头:「回殿下,无人克扣姑娘的炭火。」
「说实话。」太子察觉到我的小动作,语气更严厉几分。
春桃当即跪下,再不敢隐瞒:「姑娘手上起冻疮是因为长时间握冰的缘故,山君酥制作不易,若是沾上热气容易化在一处,所以姑娘才……」
「竟让你用这种心思,不过是些吃食,吩咐厨房的人去做便是。」太子双手捂住我的手,满眼心疼。
「奴婢还记得与殿下初次相见,要不是殿下宽恕,只怕命都没了,更无福来侍奉殿下,鱼戏芙蕖有幸入了殿下的眼,奴婢想山君酥殿下应该也喜欢。」我抬头看着太子,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情谊,又想到什么,羞怯地低下头。
「只一开始做不熟的时候才要握冰,奴婢秋天就学会了,这是奴婢的心意,本是让殿下高兴的,却不想让殿下恼了。」我轻咬着下唇,眉头微蹙,偷偷看了太子一眼,发现他也在看自己,忙把目光移开。
「你的心意孤明白,只是不想你受累,秋天也不能用冰,若是寒气入体可怎么好,快,传太医,给李主子好好瞧瞧。」
我在国公府也看过太医,那不过是走个过场,太医也没细看,只给我留下一盒配好的药,这一次我却是主角。
太子亲自把我送回小院,身后跟着十几个小太监,捧着各种赏赐,药材绸缎首饰书籍应有尽有。
看过太医,他说我身子强健,只是近来疲累,心思郁结,给我开了舒缓的方子。
丫鬟们去偏房的炉子上煎药,太子教我读书,他发现我学东西很快,脸上笑意更浓,许我以后入书房伺候。
我以为太子会留宿,哪知他用过晚膳后就离开了。
不是吧,这都拿不下你?
7
生活忽然好了起来,厨房的人送还我之前给他们的银子,除此之外还孝敬不少。
我可以出入内院各处,包括外院的书房,但我没有「久贫乍富」般抖擞起来,反而更加谨慎。
一时间,不少丫鬟嬷嬷来找我递投名状,也包括太后的人,但我一直保持低调,近身的还是春桃春杏,除了太子传召,基本不出院子,把谨小慎微四个字刻在心底。
「李姑娘,殿下传召,您收拾一下,随奴才去吧。」太子身边的茂明来替太子传话。
「劳公公稍等片刻。」春杏带着茂明去角房用茶,春桃在屋里伺候我梳洗。
雪青色的衣裙,月白色的斗篷,白色狐皮镶边,耳垂上点缀着红珊瑚珠,发簪也是金镶红珊瑚的,小巧精致。
这个年龄的男生大多喜欢清纯风,但过于清纯就是寡淡,快到年下,穿一身白只会让人觉得晦气,鲜艳却不张扬的打扮最容易讨太子的好。
装点整齐,我抱着手炉乘软轿赶去书房。
来过几次后,我和书房的下人混了个脸熟,又是茂公公亲自带进来的,无须通报直接进屋就好。
太子正在写字,我没有出声打扰,踮着脚尽量不发出声音,走到书桌旁帮他磨墨。
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能看出太子不想我在他身边过于恭敬,我也不喜欢给人当奴才,虽然嘴上自称奴婢,但相处模式更像是刚恋爱的小情侣。
「原以为你要晚些过来,没承想这么快。」太子写完一页才抬头看我。
「奴婢想早些见到殿下……」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这话太过唐突,慌忙低下头,生硬地转移话题,「殿下的字写得真好。」
太子对我近乎表白的直球很是受用,见我害羞也没抓着不放,从书案边抽出一本字帖,「这是孤开蒙时用过的,你先拿去临摹。」
「谢殿下。」我满脸欣喜接过字帖,「奴婢一定好好写字,不辜负殿下期望。」
我昨天「不经意」地提起自己很羡慕兄长可以读书,在家时做完活计都会用烧黑的柴火在石头上写字。
顺便还踩了一把国公府,说进府后拿余下的月例银子买纸笔想学写字,但遭到同屋其他人的嘲笑。说我这样的下人懂得端茶倒水伺候主子足矣,读书那是公子姑娘们的事,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这些话我听翠喜说过,但并不是针对我,而是说三少爷屋里的丫鬟,偷摸识字就为勾引三少爷,被太太发现后撵了出去。
虽然是别人的闲话,但这不妨碍我套到自己身上,博取太子的同情,也稍稍离间一下他和公府。
从太子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对太后随意塞人的举动明显不满,国公府想让二姑娘当太子妃只是一厢情愿,不一定能成。
我当然希望太子妃出在别家,因为以前伺候过二姑娘,她若进门,我天生就矮一截,说不定我生下的孩子都要被她抱去养,小说电视剧里不都是这样吗?
只有太子娶别人,我成为太后和国公府在东宫唯一的指望,再加上太子的年少情怀,我的地位才会更加稳固。
「若你能在半年内学会整篇,孤就去寻大家名作让你临摹。」
半年抄一本字帖?这也太小看十六年教育培养出的人才了,但凡给我一支圆珠笔,一晚上就能抄完。
心里吐槽并不妨碍我借机会表白:「奴婢只觉得殿下的字是天底下最好的,不想临摹大家名作,只想临摹殿下的名作。」
太子笑着点头,茂明很有眼色地抬着一条长桌进来,身后几个小太监呈上笔墨纸砚。
尽管字帖上都是常用字,尽管前世学过书法,我还是拿出大学期末突击复习的心态认真写字,很认真地假装自己是新手,写了一页狗爬字。
太子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从背后环抱着我手把手教我写字。
我也借坡下驴,表露出一小部分水平,让太子看到他的教导卓有成效,虽然还是新手写字,但多了几分章法。
「不错,你很有天赋。」没有老师不喜欢聪明的学生,更何况还是身世飘零,惹人怜惜,一心爱慕他的女子。
「都是殿下教得好。」我这句话似乎激发了太子为人师的热情,顾不上读书一心教我。
书房里隔几米就摆着炭盆,比前世暖气的效果还要好,太子早已脱去外袍只穿夹衣,隔着几层布料甚至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我倚在他怀里,耳边还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今天应该会给我侍寝,啊不,让我留下侍寝吧。
自从太子生辰那天我在他面前出了头,他这些天待我一直很不错,衣食供应不缺,偶尔还留我用膳,举止亲近,毫不避讳,但从未和我有夫妻之实。
春桃她们很是担心,私下给我出主意,让我加把劲把太子彻底勾到手,但我没有轻举妄动。
早在太子手把手教我写字时,下人们就都离开了,屋里只有我和他两人,平添几分暧昧的气息。
他的耳朵开始泛红,手心也出了一层薄汗,今日时机正好,应该会让我留下吧。
然而并没有,太子甚至都没有留我用晚膳,之后几天也没有再传召。
「主子,您得想想法子啊,奴婢听说昨日太后娘娘又送来两个婢女,万一太子被她们勾了去……」春桃以我的忠仆自居,尽心尽力给我打探消息。
「东宫这么多人,多两个又何妨,太子事忙,我无事最好不要打扰他。」做吃食也好,绣荷包也罢,做多了只会让人厌烦。
太子是喜欢我的,这一点我很清楚,迟迟没有行动可能是身患隐疾不愿说明,可能是想玩纯情的恋爱游戏,再或许还有其他的可能。
不论是哪种情况,太过主动都不是一个好选择,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是何等的绝望,我全都挺过来了,不至于这点耐心都没有。
什么叫战略定力啊?
8
小半月后,我终于等到结果。
晨起就有公公来传话,说宫里有旨意,让我准备准备接旨。
我忙去沐浴更衣,院里也摆上供桌香案,快到正午时分,宣旨太监终于到了。
「李氏接旨。」
我跪在蒲团上,院里的下人也纷纷跪下,行叩拜大礼。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李氏有女,温婉淑德,勤谨奉上,特封为太子良娣,钦此。」
皇帝下旨封我为太子良娣?虽然良娣是太子侍妾的最高品级,但也没有资格受圣旨册封,这道旨意是太子为我求来的。
有皇帝的旨意庇护,未来的太子妃和侧妃都不能为难我,这是一道万能的护身符。
皇帝都说我温婉淑德,勤谨奉上,还有谁敢反对?
给足宣旨太监茶钱,恭敬送走,不多时,茂明带着乌泱泱一大群宫女捧着礼盒过来,队伍末尾有两个太监抬着一顶水红色的花轿。
「李良娣,殿下等着呢,您快些梳妆过去吧。」
「我这是要去哪儿?」
「寄春院,太子早些时候就命人收拾寄春院了,为着今日双喜临门才没说明,委屈良娣住在这儿。」
「殿下待我如此用心,哪有什么委屈,还烦请公公稍等片刻。」
「不敢,不敢,良娣贵人自有天助,能给良娣办事是奴才的福气。」茂明的态度是从未有过的恭顺,也能看出太子对我的重视。
宫人给我送来首饰衣裳,是一整套的金镶红宝石头面,还有水红色的裙衫,除了颜色与嫁衣一般无二。
我已经是太子的侍妾,没有嫁娶之礼,连花轿都只能下午出门。
我不在意婚礼仪式,但太子愿意这样待我,也着实让人感动。
来到这个世界后,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个物件,可以任意买卖送人,太子不可能把我当作平等的人,但至少愿意花心思哄我开心,已经是极难得了。
他是唯一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哪怕这份真心是我谋来的。
「恭喜良娣,终于熬出头了。」春桃压抑着激动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笑笑没回话,任由丫鬟婆子伺候着沐浴净身,涂上脂粉,梳妆打扮,坐上花轿去履行职责。
什么熬出头,才刚开始呢。
谋来的真心又如何?我还想要更多。
寄春院里有几十株红梅,我是妾室,不能穿正红色,但满院红梅初绽,还是添了不少婚嫁喜庆。
太子真是有心了,他果然很喜欢我。
「妾见过殿下。」我歪着身子靠近太子,行了半礼就落入一个绯色的怀抱。
「可是饿了?先用些点心。」他牵着我落座,桌上有八个芍药雕花的胭脂色瓷盘,里面是各色点心,精致小巧,方便入口。
刚入宫时,嬷嬷曾教导过,面见贵人前不可多食多饮,防止出丑。我晨起接到太监传话要准备接旨,之后梳洗打扮赶过来,还没吃过一顿正紧饭。
我饿得能一个人吃完全家桶,但只能吃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免得影响太子殿下的体验。
两杯酒入腹,我面颊上染上一抹酡红,眼神也有些迷离,含情脉脉地看着太子。
再次给自己和太子斟满酒,举杯敬他,不慎脱手弄湿了他的衣袍。
我慌忙起身用手帕擦拭,水迹却晕染得更大,焦急间,我不胜酒力栽倒在太子的怀里,双臂顺势勾住他的脖颈。
「殿下……」我的声音里带着媚意,呼出的热气染红了他的耳朵。
太子打横将我抱起,反身快步放在床榻上,在旁伺候的丫鬟很有眼色地放下床幔退下。
红烛高照,透过纱幔,交叠的人影若隐若现,泄出低声的呜咽。
嬷嬷教过我侍寝的规矩:目不直视,免得冲撞贵人;不可出声,免得惊扰贵人;不得媚上,坏了贵人的德行。
总而言之,我只是一个兼职生育的仆人,于太子之间遑论是喜爱,连欲念都不能有,否则就是勾引太子犯错。
我当然是不会听的,眼下我唯一的依靠就是太子,靠他对我这一时的宠爱,一定要给客户最完美的体验,有没有养老保险,就看这几天了。
从他眼睛里,我看到自己压抑着爱欲的脸,紧紧拥着他,在他耳边呼唤着殿下,也承受着他的爱欲。
「静姝……静姝……」太子似乎完全陷进去了,自幼的教养让他说不出什么下流的话,只一遍遍念着我编造的名字,动作也愈发猛烈。
纱幔垂落,云雨初歇,我看到自己指甲缝中丝丝缕缕的血红。
「殿下,我、我弄伤你了……」我声音带着哭腔,眼尾处还有未干的泪迹,分外楚楚可怜。
「无碍,孤很喜欢。」他接过我的手烙下一吻。
我满面娇羞埋首在他胸前,闷声说:「殿下万金之躯,若是伤着怎么好,妾去取些药来。」此时的我像是头脑不清醒,忘记春桃等宫人就在屋外随时等候差遣,起身就要亲自前去拿药。
不等太子回答,我自顾自披着寝衣下榻,内心倒数着他什么时候会抱我回去。
宫里的规矩,侍寝时不能脱下寝衣和小衣,我自然也是不听的,甚至在太子情动,忙乱地解衣服时帮了他一把。
我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寝衣。
哪个男人经得住这样的诱惑?
太子不能,下一刻,他有些蛮横地揽过我的腰,带我入怀。
「殿下……」我似是羞愤,毫无力量地挣扎着,动作间寝衣滑落,露出一室春色。
「有卿如此,便是良药。」
……
9
自从有了夫妻之实,我与太子的关系称得上是浓情蜜意,宛如热恋中的情侣,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处。
太子还未入朝,白天或是跟着先生读书,或是在书房温习,我也常去书房伺候。
名为伺候,实际上无须我做什么,只要在屋里另起一条桌子练字。字帖还未抄完,他已经开始给我准备描红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他为我付出越多,在我身上投注的成本也就越多,对我就越重视。
闲暇时间,太子也会读诗,遇上佳作便要品鉴一番,兴起还会赋诗一首。
我总是认真听着,不时再以初学者的视角说上几句,虽然言语直白粗浅,但往往有几分道理。
太子见猎心喜,不顾我才识几个字,便要拉着我以院中的红梅为题作诗。
九年义务教育语文课本里随便摘出一首都是传世名作,但我不打算剽窃先人智慧,给自己脸上贴金,何况这也不符合我的人设。
冥思苦想后,我写下半阕:「冰雪送冬寒,胭脂寄春意。」然后就哑火了。
太子却很惊喜,对于初学者来说,做到勉强对仗已经很难得了。
他给我补全后半阕,太子的文采算不上出众,毕竟他要学的是治国经策,诗文不过是旁门。
「殿下教妾作诗,妾该称殿下一声夫子才是。」专属称谓有利于亲密关系。
太子对「夫子」这个称呼并不反感,称得上喜欢,不光在书桌旁,床榻上更喜欢。
他是尊贵的储君,一言一行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每日循规蹈矩,不能出任何差错。
但人内心深处一定有随心所欲,对抗和发泄的念头,我要做的就是和他一起「做坏事」,共同的秘密可以让两个人关系更为亲密。
他果然也是这样,每当我喘息着唤他夫子,他的动作就更猛烈,甚至有些粗鲁,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事后,他会对我更加怜惜,赏赐也更多。
我绣了一条帕子给他,上面绣着红梅和这首诗。
不出一二年,太子就要大婚,之后便是入朝处理政事,本就不多的闲暇时间也要陪伴地位更尊贵的太子妃,侧妃,还有新来的妾室。
我不过占了个先机,等太子的新鲜感过去就会被遗忘。
好在,我多少算是太子的初恋,他现在可以常陪着我,趁这个机会,多留一些美好的共同回忆,等以后新人在侧,也不会全然忘了我。
太后塞进来的两个婢女一直没机会近太子的身,便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主动来找我投诚,希望来我身边伺候,太后安插的眼线也软硬兼施,警告我不要忘恩。
之后太子召我去书房,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端端地发着呆,宣纸上染上一大团墨迹都不知道。
「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太子抬眼时注意到我的异样。
「妾无事,只是……」我眉头微蹙,说着无事却表现出十足的为难,「殿下会一直对妾好吗?就算是……就算是有新人……」
「新人?近来有谁找过你主子?」太子问一旁侍奉的春桃。
「回殿下,几日前采雨、采荷备了礼物上门,管事的钱嬷嬷也来过几趟,那之后主子就不大好了。」
「不过是几个下人,随意打发了就是,也值得你这样。」太子对两个丫鬟没有印象,倒是钱嬷嬷是从前太后指来伺候他的,仗着资历拿乔,许是说了不中听的话。
再有资历的下人也是下人,没有欺压到主子头上的道理。
「回殿下,采雨、采荷是太后娘娘送来的。」茂明适时补充。
「奴婢蒙受太后娘娘大恩,才有幸来侍奉殿下,若有来世,愿为奴为婢以报太后娘娘恩德,只是……」我声音带上哭腔,眼中含泪,「妾不愿把别人引荐给殿下……」
太后的恩情来世再报,今生爱的是你啊!
太子很准确地听出了我的潜台词,心情大好:「孤都没见过她们,就醋成这样子?」
「妒忌是女子德行大亏,妾不敢。」我埋首在他胸前,挤出一句话。
「孤竟不知你有这份心胸。」太子环抱着我,春桃茂明很有眼色地退出去,还带上了门。
「妾深知出身低微,才貌品行皆不出众,此生能在殿下身边侍奉,得殿下宠爱,已是三生有幸,便是死了,也值了。」我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子,眼里是满溢出的爱意。
「混说什么,孤自然会护着你。」太子似是想到什么,语气忽地严肃起来。
我立刻见好就收,输出彩虹屁哄太子开心,晚上又身体力行让他感受到「愿意付出全部的爱」。
这样一来我身上的太后烙印应该消得差不多了,日后即便太子将哪个丫鬟收房,也不会影响我的地位。
几日后,太子又给我一个惊喜,他拿来我的身契。
我人被送入东宫,但身契还捏在成国公府,名义上既是太子的奴婢,也是成国公府的奴婢。
现在身契拿到手,就和公府再没关系了。
我备受太子宠爱,国公府轻易不会放我走,定然是太子发话,这些人才把身契奉上。
太子已经把我视作自己人,亲自出手把我和太后、成国公府彻底割裂,不枉我这些天的功夫。
「这是殿下给妾的生辰礼吗?妾很喜欢。」几日后就是我的生辰,这辈子的,我也是看到身契,才知道这具身体的生辰。
「这是你入府后第一个生辰,不能草率了去,想要些什么?」
「妾……想出去看看。」我是内院的妾室,按规矩是不能出门的,这么说一是想试探太子对我的容忍程度,二也是真心想出去看看。
「这有何难,孤为你准备就是。」
太子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果然很喜欢我。
10
一辆四驾马车低调离开东宫,前往京郊的马场。
此处马场是太子私人所有,我是后院的妾室,不能见外人。
马场内养着十几匹外域进贡的良马,但这些马性子烈,不适合我,马场的下人得太子吩咐,特寻来一匹性情温顺的母马。
下人牵着缰绳,白马慢悠悠地踱步。
我前世骑过马,却不能表现出来,双手攥着鬃毛,装作无措的模样,不时略带祈求地看向太子。
「你们先下去吧。」太子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把我揽在怀里。
「驾!」白马小跑着加速,皇家马场无劣马,即便是温顺的母马也是良种。
劲风扑面,步摇撞得叮当响,我紧靠在太子怀里,耳边是他的低笑:「如何,可还喜欢?」
「妾很喜欢。」我的声音微微颤抖,看着太子,眼里有些微的恐惧,更多的是兴奋和喜悦。
六年了,来到这个世界六年了,我从人牙子那里的土屋,进了国公府,又进了东宫,从没这么开心过。
即便是搬入寄春院,与太子浓情蜜意,我也知道自己不过是金笼里的鸟儿,只有今天,才感受到自由的滋味,哪怕只是暂时的。
半个多时辰后,我下马歇息,春桃等人带来不少点心,马场的下人也备了奶茶和羊肉锅子。
马场里有形似蒙古包的大帐,正要去用膳,茂明凑到太子身边耳语几句,太子似有不悦,吩咐我先用膳,之后起身离开了。
我就着奶茶吃点心,不多时,帐外传来一阵说话声,一个丫鬟进来向我通报:「禀良娣,成国公府二小姐求见。」
二姑娘?她怎么会在这儿?还……求见我?
我脑子里闪过几个疑问,随即意识到自己是有品级的良娣,虽然只有七品,但二姑娘也不是诰命夫人,抛开出身不谈,她的地位确实在我之下。
可出身是不可能被抛开的,我也不敢真晾着二姑娘,尽管她做太子妃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快请进来。」我急着起身,二姑娘刚进大帐,我就伸手扶住她,满脸堆笑,「二姑娘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如何担待得起。」
「良娣何须这般客气,我一介白身,合该向良娣行礼才是。」说罢,她不顾我的阻拦屈身行了福礼。
绝不能让她入主东宫,我在她身边侍奉的时间不短,最清楚她的性子,现在如何屈尊向我行礼,待她起事,必然会报复回来。
甚至无须她自己出手,单是翠喜就够我受了。
「那日姑祖母派人召你入宫,我就知你有大造化,果然就成良娣了,还是殿下亲自向陛下请旨,这份恩宠是谁都没有过的。」
「若不是太后娘娘抬举,奴婢哪有今日,只盼着哪日有幸,能亲自向她老人家磕头请安。」
「你的身契早已不在我手上,何必自称奴婢呢,如今你得殿下宠爱,就连我也要仰仗一二呢。」
「不敢,姑娘有差遣,吩咐便是……」
我与二姑娘你来我往打了一通太极,此番示弱,我知道她对我存心利用,也让她以为我对她依然忠诚。
我还是那个不太聪明的小丫鬟,她几句话就笼络过去,不过是仗着手艺一时讨得太子殿下欢心,不足为虑。
正与二姑娘回忆着往昔,茂明来报太子想吃红薯丸子,让我去厨房准备着。
「小满,我与你同去吧。」我刚应下,二姑娘就开口了。
「厨房这种地方怎么能入姑娘的眼,奴婢去就是了。」
「太子殿下是我的表哥,为他尽一份心也是应该的。」不容我拒绝,二姑娘起身吩咐春杏带路。
这么快就露出马脚啊,真是一点都不经夸,我恭敬地跟在二姑娘身后,茂明可是太子的心腹,今日情状太子必会知晓。
在厨房,我也没敢抢二姑娘的风头,像是普通丫鬟那样任她差遣。
厨房有冰镇着的酸奶,我切了些水果做成酸奶捞,并几样开胃小菜一齐给太子送去。
二姑娘走在最前面,我和春杏拎着食盒跟在她身后,走到太子待客的大帐外,隐约还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家兄在帐内,恐怕多有不便,我去就是了,你先回去吧。」二姑娘和翠兰接过食盒,打发我走人。
「那奴婢就先告退了。」我行了个福礼,带着面露不满的春杏离开。
「主子,她欺人太甚,国公府的姑娘又怎么样,主子可是陛下亲旨册封的良娣,还能让她管到头上不成?」春杏大为光火,替我鸣不平。
「慎言,二姑娘是殿下的表亲,更何况……」我没说完,神情落寞地离开了。
帐外都是太子的人马,这番情形自然躲不过他的耳目。
我回到自己的营帐内草草用了些点心,便让人撤去吃食稍作歇息。
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门毡被人掀开,紧接着是太子的脚步声,但我装作听不出来:「你先去歇息吧,我这儿不用人伺候。」
「是孤。」太子坐在我的床边。
「殿、殿下……」我有些慌乱地起身,眼角是未擦干的泪迹,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
「这次的事情,是孤没有安排好,下次寻个机会,再带你出来便罢。」太子替我擦干泪痕,把我揽在怀里,我顺手环抱着他的腰。
「殿下事务繁忙,不必为我……为奴婢烦心,能有今日奴婢已经很知足了。」我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等太子说话,继续道:「二姑娘待奴婢一向很好,从前翠喜打了奴婢,还是二姑娘请太医为奴婢诊治。」
「你已是白身,再不是谁的奴婢,翠喜是谁?为何打你?」太子的声音里隐含着怒气。
「是,奴、妾记下了,翠喜是服侍二姑娘的,从前妾在厨房做活,一时忙碌没能及时做好千层酥,她就动手了。」
见太子难掩怒色,我急忙继续,「二姑娘已经罚过翠喜,妾因祸得福还去了二姑娘身边伺候,二姑娘是极好的主子,妾每次和翠喜有龃龉都帮妾说话。」
「傻姑娘,这是最粗浅的御下之术,你着了她的道,还为她辩白?」
「殿下的意思,二姑娘是故意的?」我似是不敢相信。
「世家大族都是如此教养女子。」太子握着我的手,「所以孤喜欢你,没有那么多规矩拘着,赤子心肠,坦率可爱。」
「殿下……」我勾着太子的脖子,「有殿下这句话就够了,以后二姑娘进了门,不论她对妾如何,妾都会谨守本分,不让殿下烦心。」
「你说什么?这话是听谁说的?」太子蹙着眉,再没掩饰自己的不满。
「不过是几个下人嚼舌,妾偶然听到的,殿下就别生气了吧。」我慌忙解释。
「就连成国公府的下人都敢过问孤的终身大事,好啊,真是一帮好奴才。」这是太子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明显的怒意。
我忙下床,鞋都顾不上穿,跪下磕头道:「都是奴婢不好,胡说浑话让殿下生气了,殿下如何责罚奴婢都不要紧,别气坏自己的身子。」
太子没有马上回应,过了半晌才扶我起来:「不关你的事,地上凉,别跪坏身子。既然今日没了玩乐的兴致,那便早些回去吧。」
「是。」我长舒一口气,今日这关算是过了。
二姑娘来得突兀,我没有事先计划好,但又不想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上。
最坏的结果无外乎惹恼太子,彻底失去他的宠爱,但只要能绝了成国公府姑娘成为太子妃的可能,这些牺牲都是值得的。
他的宠爱迟早会消散,会转移到别人身上,我已经得到安身立命的东西。
有皇帝的圣旨,不论谁做太子妃都不会为难我,除了成国公府的姑娘,她们背后有太后撑腰,我曾经又是成国公府的奴婢,天生矮一截。
回东宫后,太子一连数日都不曾踏足寄春院,也未召我去书房伺候,我除了送些吃食点心,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春桃等人十分担心,但知道我的脾气,也不敢撺掇着让我做什么,只能把心思花在其他地方。
没过多久,她就告诉我太子把太后送来的两个婢女送人了。
又过几天,听说成国公府打死一个姑娘身边的一等丫鬟。
太子终于肯见我了,与我一同用膳,也会歇在我这儿,只是不像从前那般亲密,我在他面前也多了几分拘谨。
一个多月后,我接到太后的懿旨,召我入宫请安。
11
太后是当今皇上的养母,对皇上有养育扶持之恩,并将自家侄女嫁给还是太子的皇上。
如果没有太后的帮扶,皇上绝无可能继承大统。皇上继位后,太后依然把持朝政多年,在前朝老臣中有极大的威望。
皇上子嗣不丰,仅有一子三女,太子是他唯一活到成年的儿子,皇后病逝后,太子一直养在太后膝下,直到及冠才迁入东宫。
这些还是太子告诉我的,得知太后召我入宫,他也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对我多番叮嘱,我与他的关系倒是缓和不少。
「前几日孤……皇祖母或许会迁怒于你。」太子有些懊悔,不是悔自己做的事情,而是悔本可以做得更好,却因为一时冲动留下把柄。
「殿下如何待妾,妾心里明白,若是能为殿下解一丝烦恼,妾做什么都愿意。」
「你是父皇亲旨册封的,想来皇祖母即便有意刁难,也不会太过,多恭顺着些,回来孤会补偿你。」
我点头应下,并不认为给太子背黑锅有何不妥。
封建时代不就是这样吗?君王是不可能有错的,错的是蒙蔽圣上的奸臣,是谄媚无耻的阉人,是惑乱朝纲的祸水。
现在的我就是这个红颜祸水,好在只是后宫的事,至多罚跪或打板子,不至于像杨贵妃自缢马嵬坡一般要了我的命。
如果能换来太子更多的怜惜和宠爱,受这一遭罪也值得。
太子对我有情,即便有些许疏漏,也能找补过去,但太后看我与蝼蚁无异。
有皇帝的圣旨庇佑,太后应该不会为撒气和儿孙过不去,强要我的性命,但也仅限于此,磋磨人的法子有的是。
如果我听从太后的安排,或是不争宠做一个小透明,也许能逃过这劫,但还有其他的磨难等着我。
逃避是没有用的,上位者的一步闲子就能彻底改变我的命运,既已入局,就再没有逃避的机会。
太后又如何,她老了,却为守住国公府荣华近乎逼迫地让储君向她低头,这是不可能的。
即便太子自幼养在太后身边,也不是任太后摆布的傀儡,越是逼迫,反而会把他推得更远。
太后定下的日子在半月后,我知道太后信佛,早早便开始斋戒,也不与太子同房。
东宫有太后的眼线,若是有心都能打听到,我不怕媚眼抛给瞎子,只怕一时疏忽酿成大错。
太子对我的决定没有异议,甚至看我如临大敌的模样生出几分愧疚,这本该是他的责任,如今却要让我来承受。
到了约定的日子,我换上低调朴素的衣衫,发簪也换成银饰。
「别太担心,孤与你一同入宫,定会平安带你回来。」
「妾相信殿下。」不论能否实现,至少是他对我的承诺。
太子独自乘坐八驾马车,我跟在后面,坐着两人抬的轿子,目送他从偏门进宫,多绕一圈,从角门进入宫墙内。
他不能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我明显的偏爱,先我一步去向太后请安,太后若是为难我,他也好为我求情。
在路上尚且还能掀起轿帘看看外面,进宫后时时刻刻都要守规矩,是万万不行的。
周围安静得像是无人区,连脚步声都听不到,轿子里光线昏暗,又被带往未知的去处,我心里升起难言的恐惧,比第一次入宫那会儿更害怕。
落轿,我搭着春桃的手出来,眼前朱红色的大门紧闭,门口有侍卫驻守。
轿夫和侍卫说了几句,侍卫进去询问,门吱呀一声打开,片刻关上,没多久又开了。
「嬷嬷说了,只许良娣一人进去。」
「我知道了,你且先在外面等着。」我吩咐焦心的春桃,独自走入慈宁宫。
太后此番就是要让我独自面对一切,即便春桃帮不上什么忙,有人在身边也能安心些,她要让我无依无靠。
我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无依无靠,不惧怕这点小手段,更何况太子也在,他会帮我的。
门后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嬷嬷,扶着我的手笑得慈祥:「太后娘娘招待贵客,不方便见良娣,良娣还是在殿外请安吧。」
我跪在殿前的石板上,向正殿的方向磕头:「奴婢李氏恭请太后娘娘圣安,愿太后娘娘万福万寿,祥康金安。」
我尽力在不失体面的前提下喊出这句话,殿中人却没有任何反应,没有让我起来,也没有打发我离开。
春桃曾说过要给里衣缝上护膝,我担心被人发现抓住把柄拒绝了,横竖跪一次也跪不坏。
万一被抓住,治我大不敬的罪名,就算是有圣旨庇护,也没办法护我周全。
我跪在坚硬的石板上,不知跪了多久,膝盖跪得生疼,头磕到充血,太阳穴突突地涨。
「太子会来救我的。」我想,很快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太子过来了,虽然没法抬头,但我还是能认出他,他要来救我了。
然而并没有,他从我身边经过,很快走远了,甚至没有为我停留一刻。
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朦胧,几滴清泪晕湿了石板,又很快消失不见。
不能哭,不能在太后面前失态……
快到正午时分,石板被烤得发烫,后背也晒得一阵刺痛,额头渗出的汗水浸入石板,我的骨肉也和石板一般僵硬。
双腿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没有知觉,胃里翻腾着泛酸,这个时候,即便能起身也起不来了。
好像要晕过去了……或许晕过去更好些……
我的思维开始不受自己的控制,时而哀怨太子不帮忙,时而恼怒太后的羞辱,甚至想有机会一刀捅死这老太婆算了。
开门声打断了我疯狂的念头,熟悉的声音让我重新找回理智。
「这丫头犯了什么错?若不是什么大事,姑姑还是让她起来吧。」
「哎哟,都是老奴疏忽,太后娘娘见过太子后略感不适,服过药已经睡下了,老奴忙着伺候太后娘娘,倒是忘了李良娣还跪在这儿呢,良娣快请起来吧。」
说话的同时,一双有些干枯的手紧紧抓住我的小臂,几乎是硬生生把我拉起来,另一边也有人扶我,余光一瞥是翠兰。
「我今日是来向太后娘娘请安的,没承想这么巧,良娣也在。」二姑娘衣饰华美,笑语动人,与我的狼狈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是啊,奴婢也没想到,既然太后娘娘已歇下了,那奴婢就不便打扰,先行告退了。」我转身看向老嬷嬷。
「今日实在是不凑巧,还烦请良娣过几日再来向太后娘娘请安吧。」嬷嬷语气慈祥,眼里却透出十分的冰冷。
「奴婢遵命。」我恭敬地应下,心下计较下次进宫藏什么武器好刺杀这老妖婆。
「现下日头毒了,当心中暑气,太后娘娘这儿有不少我的衣裳,还是先更衣再回去吧。」二姑娘貌似关心道。
「谢姑娘关怀,只是奴婢身份卑微,怎好叨扰太后娘娘,又怎配穿姑娘的衣裳。」
「你也曾在我身边服侍过,我把你当妹妹看待,无须多礼,随我来吧。」二姑娘不等我推脱,便拉着我去了一处偏殿。
翠兰捧着艳色的百花裙走到屏风后,执意伺候我梳妆,我无奈只能接受,好在里衣内没有缝护膝,否则,又要被拿住把柄。
一番梳洗,我穿上绣着大片花朵和蝴蝶的银红色裙衫,发髻上却只有朴素的银饰,看上去十分不搭,像是丫鬟偷穿了小姐的衣服。
或许这是二姑娘对我的警告,但她没有明说,我也只能当作不知道。
「奴婢谢姑娘体恤,姑娘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你我是旧识,何必如此客气,你定也饿了,用些点心吧。」
「奴婢遵命。」我坐在二姑娘身边,桌上是几道口味清淡的点心,不远处搁着半米高的冰山,一个小丫鬟在冰山后扇风。
不多时,两个丫鬟捧着大茶壶和几个茶碗进屋:「姑娘,您吩咐的凉茶煮好了。」
「放下吧,你今日晒了这些时候,吃些凉茶去去暑热。」
「奴婢谢姑娘关心。」我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碗一饮而尽。
味道微微发苦,我不知二姑娘准备凉茶的用意,或许是收买人心,或许里面下了绝育的药,不论是哪种可能,我都没有拒绝的权力。
我看出来了,太后和二姑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为的就是让我成为二姑娘忠心的奴才,达到目的前,她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我若是不愿意,太后还会召我入宫,变着花样虐待我。
刚放下茶碗,丫鬟马上续满,二姑娘含笑地看着我,我低头再次吃尽。
逼人吃茶不过是服从性训练,我会表现出她想看到的样子。
一大壶凉茶都吃尽了,胃里翻滚着,隐隐有呕吐之感,我不能待在这儿,虽然没有面见太后,但在太后宫中失态依然是大不敬。
「请姑娘受奴婢大礼。」我双膝下跪,给二姑娘磕头,「若没有姑娘,奴婢今日还不知要怎么过……」
「举手之劳罢了,何须客气。」二姑娘亲手扶我起来,看到我含着泪,满是敬服的双目,笑容更加柔和。
「太子表哥对你如此宠爱,想必日后即便太子妃对你有所刁难,也定会护着你的。」
会吗?即便他想,也不一定能做到,就像今日,更何况,以后他也不一定想了。
「奴婢只盼着太子妃娘娘能像姑娘一般仁厚,就算当牛做马也是愿意的。」呵,正因为太子不会一直护着我,你才更不能当太子妃。
「你能有这样的心思,自然是极好的。」二姑娘取下发间一只金钗,插在我头上,「好衣裳也要有好首饰搭配,如此才算相得益彰。」
「奴婢受教。」
见我很是懂事,二姑娘表示满意,又拉着我说了好一通家常,明里暗里打听太子的消息,我胡乱应付着,眼神发飘,肉眼可见的虚弱。
「好了,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哪日我得了机会,请旨去东宫看你。」
二姑娘终于大发慈悲放我离开,我千恩万谢地退出去。
12
我的膝盖上跪出大片的瘀青,虽然已休息许久,可一站起来,双腿还是忍不住打颤,翠兰扶着我送出慈宁宫。
宫门外除了春桃和轿夫,还有太子身边的茂明。
「你为何在此,可是殿下的吩咐?」等翠兰离开,我才问话。
「回良娣,正是,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殿下不必多言,心里一直牵挂得很,特意吩咐奴才在此等候,若有消息,立刻回禀。」
我当然知道太子之前不便发话,只是那时还是忍不住心生怨怼,等冷静下来,也能理解他。
他再喜欢我,也不会为了我忤逆皇上,忤逆太后,背上不孝的骂名。
我若计较这些,只会把太子推得更远,或许,我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但他也是这个世界唯一关心我的人,想到这儿,我最后一丝怨气也消散了。
「我无事,让殿下放心,只是成国公府二姑娘留我更衣喝茶才晚了些,你去回禀殿下就是。我孤身在宫中多有不便,先回去了。」说罢我便进了轿子,春桃吩咐轿夫启程。
轿帘落下,将我隔绝在这一方天地中,原本让我焦躁不安的环境此时却无比安心。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更漫长,轿子上下颠簸,我的头隐隐作痛,胃里止不住地翻腾。
我强忍着不适,不敢在宫中发作,只能让春桃吩咐轿夫走快些,这样却更颠簸了。
好不容易回到东宫,我已是脸色惨白,出了一身冷汗。
「良娣,不如……」
「回寄春院。」已经坚持到这时候,不能功亏一篑。
进屋关门,我再也不必强忍呕意,来不及准备盂盆,扑向洗脸用的铜盆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呕……呕……」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春杏给我递茶漱口,消去口中的酸苦。
「良娣且先歇歇吧,奴婢这就派人去请太医。」春桃扶我起身,我一下子眼前发黑,全身脱力,站都站不住。
我看见春桃春杏惊慌的脸,听见她们唤我的声音,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快去禀告殿下,良娣晕倒了!」
再睁眼,只见太子担忧的脸。
他一直守在我的床头吗?看来这次对我的愧疚心很重,可以抵消前段时间的冒犯,或许还会给我补偿。
尽管头痛得厉害,思维也不清晰,我还是很快想好接下来该怎么表演。
「殿下,你终于来了……」我握上太子的手,双眼含泪,气若游丝,带着哭腔说。
「是孤没有护好你,都是因为孤……」
「是妾无福,不得太后娘娘喜欢,殿下切勿伤心,若是伤了自己的身子,只会让妾更心痛。」我挣扎着想要起身,被太子按住。
「你躺着好好歇息,传太医,再请一次脉。」
床幔落下,我搭出右手手腕,一条帕子覆在腕上,太医隔着手帕给我诊脉。
「良娣受了暑热才会如此,加之近日忧思过度,难免伤身,微臣开些疏肝解郁的方子,再吃些消暑的药,便也无碍了。」
「再开些外敷的伤药,别跪出什么毛病。」
「微臣领命。」
「那些秽物中可有伤身之物?」
「并无,只是服食太多凉寒之物易伤脾胃,不过既已吐出来,应当无碍了,咦?」我察觉到太医的手重了些。
「这……」
「有何不妥?」
「脉象如珠滚玉盘,良娣……似有孕象,只是月份尚浅,微臣不能确定。」
「主子的月信已是迟了十日有余。」这是春桃的声音。
「你先开些固孕养身的方子,每隔三日来请一次脉,确定有孕前不要声张。你们也要守好寄春院,孤会拨些信得过的人来,别让人钻了空子。」
我自然也听到太医的话,一手抚摸小腹,不敢相信自己可能有孕。
若是真的怀孕,孕初期就跪了那么久,会不会影响胎儿?
受宠以后,我已经接受自己大概率会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生孩子,但没想到这么意外。
我算计着此时怀孕的得失,见太子拉开床幔,我马上换上既喜又怕的面孔。
「殿下,我真的……真的……」
「太医还不能确定,但也要准备起来了,若是真的,这就是孤第一个孩子,等你生下孩子,不论男女,孤都向父皇请旨封你为侧妃,以后再不会让你被任何人欺负。」
我还没开口,太子就许下一份大礼,今天也算是因祸得福。
侧妃算是平妻,要入宗室玉蝶,太子地位稳固,侧妃这个位置就算是朝中二三品大员的女儿也使得,他竟愿意给我。
如果能当上侧妃,就算是太后,也不能明着苛待我,今日的事情就不会再发生了。
我想到太子会给我补偿,但没想到竟给我这么多。
「殿下厚爱,妾不敢承受,妾出身卑微,无才无德,如何堪当侧妃?」
「孤说你当得,你便当得,太医说你忧思过度,别想那么多。」
「若是妾未有身孕,岂不辜负殿下美意?」
「总会有的,你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太子替我解下发簪,却发现一只没见过的金钗。
「这钗是二姑娘赏妾的,妾在殿外跪了许久,不知太后娘娘已歇下,嬷嬷得二姑娘提醒才让妾起身,还帮妾更衣,重新梳妆。」太子回来时春桃已经替我解下外衣,他并不知晓我换过衣服。
我给了春桃一个眼神,等她捧着衣服过来再开口:「殿下,这衣裳还是二姑娘的,妾可要送回?」
太子扭头看见艳色的宫裙,眉头微蹙:「不必,拿去烧掉吧,还有这金钗,也一并处置,你穿去的衣裳呢?」
「妾不知,许是在慈宁宫,要么就是二姑娘手里,殿下,妾要去讨回来吗?」
「你也太大意了,贴身的东西都能落到别人手里。」太子似有谴责,我马上露出一副乖巧委屈的模样。
「妾孤身在慈宁宫,不敢违拗二姑娘心意,二姑娘应该不会害妾吧,妾对她一直十分恭敬。」
「你是有品级的良娣,她不过一介白身,哪有你恭敬她的道理,防人之心不可无,以后万事谨慎为上,衣裳的事孤会处置好的,不必忧心。」
「是,妾受教了。」
之后几日,我宛若受惊的小鹿,对太子十分依赖,他心有愧疚,也顺着我的心意,日日陪伴在我身边。
但因我疑似有孕,加上之前斋戒,有大半个月不曾与他亲近了。
我见太子强忍着难受得紧,提出用其他方法帮他疏解,都被他拒绝了,他怜我身子不适不想我操劳。
遭这一难,太子对我又添几分真心。
二姑娘递帖子拜访,被太子以我身子不痛快为由回绝,之后太后传召也被回绝,太子是铁了心不愿我受委屈。
一日,趁太子不在,太后身边的老嬷嬷亲自上门相邀,我再推脱不过。
「良娣,不如就说已有身孕,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和皇孙过不去。」春桃对我上次进宫请安的经历心有余悸,不想我再冒险。
「太医还未确诊,一不小心就是欺君大罪,慎言,替我梳妆吧,差人去告知殿下。」
太子对太后及成国公府的不满几乎摆在明面上,有机会一定会打压太后的势力。
我再次乘坐小轿进宫,捂着小腹,攻守之势易也,这一次正好给太后一个惊喜,也给太子一份大礼。
13
「妾良娣李氏,见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安康祥泰,万福金安。」
「免礼,赐座。」
「妾叩谢太后娘娘。」我微弓着身子只挨着小半木椅,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太后。
许是上次向二姑娘投诚的缘故,今日入宫请安,只在殿外候了小半个时辰,就得机会可面见太后。
「听珠姐儿说你病了,哀家便召你入宫看看,身子可好些了?」
「谢太后娘娘关心,吃过几日药后都好了。」
「说起来也是哀家的不是,竟忘了你还跪着,人年龄大了,难免容易忘事。」
「太后娘娘所言,妾如何敢当。」我立刻起身跪下,「妾卑贱之躯,能为太后娘娘祈福祝祷是妾的福气,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呢。」
「不过是说几句话,何必如此,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我微微颤抖着,做出极力压制惶恐但仍难掩惧色的模样,怯生生抬头。
「模样倒是讨喜,怪不得太子宠着你。」
「妾承蒙太后娘娘传召,才有幸入宫侍奉,若没有太后娘娘,妾绝无福有今日,请太后娘娘再受妾大礼。」我恭恭敬敬给太后磕头,听到她出声才停下。
「你这孩子,知恩又懂进退,哀家也喜欢。皇帝宫里人不多,几个公主都已成婚,哀家身边连个陪伴的人都没有,以后你常进宫陪哀家吧。」
这是想把我支走,找机会给太子身边安插新人?
太子承诺生下孩子就给我请封侧妃,就算多个新人也无妨,常来侍奉太后还能给自己扯张虎皮,只是太后实在不好相与。
「能侍奉太后娘娘左右,是妾的福气。」我心知自己没有拒绝太后的权力,只能答应。
以后会与太子渐行渐远吧,等新人多了,可能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
我心里有些难过,但仅限于此,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也早已接受。只要能顺利生下孩子,太子信守承诺抬我为侧妃,这一生也就圆满了。
如此就更要博得太后的好感,换取她的庇护。
太后不是善茬,否则,皇帝怎会只有太子这一个儿子,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又怎会多年无子。
「只要你好好侍奉,哀家不会亏待你的,若是以后生个一儿半女,哀家也好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
正与太后闲话家常,宫人来报太子求见。
「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妾见过太子殿下。」
「快起来,你事务繁忙,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哀家?」
太子先扶我起来,然后才说:「孙儿有几日未曾向皇祖母请安,听说静姝也在,便来看看,她素来身子孱弱,怕是伺候不周。」
「你对她倒是尽心。」太后似是带着指责,我登时跪下请罪,又被太子有些强硬地扶起来。
「李氏侍奉一向勤勉,孤自然要尽一份心,父皇也并无异议,还请皇祖母体谅。」
太后面色不善,气氛瞬间僵硬起来,还是身边的嬷嬷暖场:「太后娘娘,用午膳的时候到了,不知是否传膳?」
「自从你迁居东宫,好些时候没陪皇祖母用膳了,今日便留下用午膳吧。」
「是啊,太子殿下,厨房的刘总管知道您过来,特意备了您最喜欢的桂花牛乳糕。」
「皇祖母盛情,孙儿却之不恭。」
待宫人摆好膳,太后并太子才入座,圆桌正对着摆了两张椅子,没有我的位置。
我是妾室,理应侍奉主家,在东宫时,太子不介意俗礼,当着太后的面,却不敢放肆。这也是太后对我的敲打,连太子都挑不出毛病。
不过是站着侍奉长辈,别说我只是良娣,就算是太子妃也不能违逆。
布菜倒酒,太子一个眼神,我就知道该做什么,太后见我谨小慎微,也开口夸了几句。
小腹一阵抽痛,隐隐有下坠感,我强撑着不让人看出端倪,待两位贵人用过膳,又伺候着太后净手漱口。
身下涌出一股暖流,机会来了!
「当啷」一声,金盆从我手中掉落,水溅了满地,连太后的衣服都被沾湿。
我捂着小腹顺势倒下,眉头蹙起,眼神发直,几欲昏厥。
「奴婢不是有心的,请太后娘娘赎罪!」我挣扎着跪下,向太后磕头请罪。
「哀家才夸过你,你竟如此不堪,如何侍奉太子?」
「静姝身子不好,还请皇祖母多担待。」太子亲自起身扶起我,却见我虚弱的脸,当即大惊。
「呀!良娣的裙子上怎么有血!」我身后一个宫人惊呼道。
殿中顿时乱起来,就连太后都有些慌了:「快,拿着哀家的牌子去请院判,扶良娣去偏殿歇息。」
「良娣已有孕两月,留在宫中只怕多有不便,孙儿先带她回东宫,还请皇祖母体恤。」太子沉吟片刻才开口。
「什么?有孕了?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还这么费心伺候哀家。阿弥陀佛,此时挪动恐伤了胎气,还是留在慈宁宫吧,哀家自会命人照顾好她的。」
「小辈琐事,怎好打扰皇祖母清修,侍奉皇祖母本是应有之责,自该尽心竭力。若因此有失,也是孙儿无福,皇祖母不必挂怀,保重自己身子要紧。」太子将我打横抱起,快步离开慈宁宫。
「身子不适怎么不说一声,即便是在皇祖母面前,孤也能护着你。」上了马车,太子温声道。
「太后娘娘是殿下的祖母,更是天下万民之母,若殿下因妾与太后起了冲突,旁人定要说殿下的不是。妾虽读书不多,却也明白这个道理,不想让殿下为难。倘或孩子真的保不住,也是妾无福……」
「胡说,有孤宠着,你怎么会无福,方才那些话不过是当着皇祖母的面不好发作,孤心里是很在意你的,也在意咱们的孩子。」
「妾知道,殿下贵为储君,心里想着天下万民,对妾与孩子自然会更好。」我小心地和太子拉开距离,唯恐衣裙上的血渍脏污了他的袍子。
太子察觉到我的小动作,强硬地把我按在怀里:「孤说过会护好你,这次若是……」
路上太子神色莫名,久久不语,我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也不再活动,免得他烦心。
才下马车又上软轿,一路抬到寄春院正屋门口,太子边抱我进屋边吩咐茂明:「去请常太医。」
常太医是近日为我请脉的太医,也是他诊出我似有孕相,但还未确诊。
常太医拎着药箱急匆匆赶来,行过礼后隔着帕子把脉,正要开口被太子打断,「父皇与皇祖母都很重视良娣的身孕,这胎一定要保住,明白孤的意思吗?」
「这……这……微臣才疏学浅,殿下不如再请专精妇产千金的同僚,与微臣一同问诊。」
「自然是会请的,只是现在,孤要先看你开的方子。」
「……是,微臣遵命。」
隔着手帕,我能感受到太医的手在发抖,良久才请完脉。
「禀殿下,良娣有孕已过两月,近来心神不宁累及胎儿,亦使母体受损,才有出血的症状。只是微臣才疏学浅,还请殿下召太医院同僚前来一同诊治为好。」
「孤自会请的,你先开方子就是。」
常太医推脱不过,给我开了固孕保胎的药方,一日内,先后有数位太医为我诊治,其中也包括院判,口径全部一致。
宫中皇帝,太后,贵妃都派人询问,送来补品药材,太子以我动了胎气需要静养为由拒绝探望,寄春院更是守得铁桶一般,一连几日都飘着药味。
屋里点着艾草,我斜倚在床上,一方软枕垫高腰腹,保胎药像是不要钱似的一碗碗往下灌,但出血还是止不住。
三日后,院判亲自为我诊脉,沉痛宣布孩子没有保住,同时,以年老无能为由自请辞官,太子和皇帝挽留无果应允。
孩子没了,我的药却没停,连着喝了七日,直至「痊愈」。
14
要不是我受过九年义务教育,初二的生物课就学过相关知识,还真被一大波太医唬住了,把葵水硬说成小产真是难为他们。
进宫请安前几日,我就隐隐觉得小腹酸痛,那时就想自己八成没有怀孕,太医说「似有孕象」或为误诊,盖因排卵期也能诊出滑脉。
我年龄尚小,之前又斋戒半月,营养摄入不足,葵水迟上大半月也属寻常。
于是我想赌一把,赌皇帝、太子想寻时机削弱太后势力,一个本不存在的孩子就是最重要的棋子。
若我因侍奉太后过于劳累以致小产,会如何呢?
结果比我预想中还要好,竟然这么巧,我在慈宁宫,当着众人的面「小产」了。
太子希望我小产,那我便是小产,做戏要做全套。
这几日饮食清淡,我看着瘦了些,许是补药里添了东西,我常常神思倦怠,白日也睡着。
太子倒是常来看我,劝我保重身子,但他未曾告知事情真相,即便眼见着我因小产垂泪神伤,也守口如瓶。
他在谋划大事,不能出任何差错,东宫还有太后的眼线,若是太后知道小产是假,难得的机会便要付诸东流。
理智上我理解太子,换作我是他,也会做同样的决定,但感情上总会有些失望,不过仅有一点。
他不爱我,我比任何时候都清楚,爱是建立在相互信任的基础上,连互信都做不到,更遑论相爱呢?
还好,我也不爱他,所求的只是他的宠爱,这一点他做到了。
小产后,他待我更好,平日赏赐不断,也常陪我用膳说话,还答应我等我身子好了以后,再带我去骑马。
春桃面露忧色进屋,打发走下人后,才凑到我耳边小声说:「良娣,昨日陛下赏了两个丫鬟,已经住进流芳院了。」
「殿下那边可有动静?」
「随意赏了些衣料首饰,倒也没见她们。」
「昨日才住进来,若是殿下立即宠幸,反而落人话柄,你也去寻些花瓶摆件给她们送去吧,说我近来身子不适,无力招待两位妹妹,请她们自便。」
我刚小产,不能侍奉太子,皇帝给太子塞丫鬟也是合理,太子身边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但我还是压不住心里的怨气。
这些天,我喝了许多苦药,太子虽不能与我共苦,但也不该如此快活。
「你再去厨房问问有无鲜蟹,若是有,捡几只肥的给我蒸着吃。」现在正是吃蟹的时候,从前在国公府占着厨房的便宜,也能捞一二只解解馋。
「良娣,这蟹可是寒凉之物,良娣才小产,不宜食用啊。」
「我一定要吃,快去。」
春桃反驳无果,只得前去,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太子匆匆赶到。
「愈发胡闹了,这个时候吃蟹,也不怕伤着身子。」他目露愠色,但没有真的生气。
「妾一时嘴馋,不想惊动殿下。」我起身欲行礼被太子阻止,我抬头看他,眼波流转,楚楚可怜。
「你还吃着药,碰不得寒凉之物,还是等身子好些再吃吧。」太子顺势坐在床边,柔声细语。
「妾已经好了,只是精神有些不济,不要紧的,只吃一只,就一只,过了这时候,蟹就不好吃了。」
「那便等明年,明年任你敞开了吃。」从前,我的撒娇都是无往而不利,这次却不管用了,见状,我也并未坚持,改口身子好了以后想去马场骑马,太子欣然应允。
「妾还有一事相求。」我靠在太子怀里,一手轻抚着他的指节,好像瘦了些,是近来太过劳碌吗?
「为着不让你吃蟹,孤可是不能轻饶过去。」说着埋怨,太子脸上却挂着笑。
他对我应该是有愧的,我表现出完全相信他的模样,相信自己小产,演出来的悲痛也很真实。
为大局计,他不能告知真相,但会对我做出一些让步。
「殿下天之骄子,何必与小女子计较?妾只想多陪伴在殿下身边,也想……给殿下生个孩子。」
「父皇关怀,孤不好推辞,只有一点,你要知晓,在孤心里,你是不同的,我们也一定会再有孩子。」我看出他有瞬间的迟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但这样的安慰对我已是足够。
当晚太子宿在我院里,算上斋戒,「孕期」,到后来的「小产」,他与我已有一月多不曾同房。
这一晚他像是把欠下的都要回来,在我有意纵容下,胡闹了整夜。
秋风起,天气渐凉,我画了一对球杆,差春桃找木匠制作。又让她编织一尺见方的球网,用牛皮缝制成球,再灌满沙子,在院里打起了球。
木制高尔夫球杆,微缩足球网,还有沙包似的沙球,共同组成一项不伦不类的运动,我管它叫沙球。
这次小产是假的,但我迟早会怀孕生子,这个年代没有现代化病房,就只能加强锻炼,提高身体素质。
沙球活动量不大,挥动球杆的动作优雅,不影响形象,适合现在的我。
太子见了也喜欢,平日常来寄春院与我一起打沙球。东宫院子不大,玩不尽兴,他还在马场装了沙球,我也有幸能同去玩乐。
一次我「无意中」在马上挥杆打球,激励太子发明了马球,下人们不敢放开手脚抢他的球,反而是我大胆几分,虽然骑术不佳,也比旁人有意趣。
太子与我相处的时间更长了,白日在书房伺候笔墨,晚上夜夜宿在寄春院,即便不同房,也要与我在一处,赶上休沐,便一起去马场打球。
皇帝送来的两个宫女完全被太子当成空气,我一开始的期望只是太子的偏爱,眼瞧着变成独宠。
听春桃说,宫中纷传我「有类贵妃」,出身微贱,却独得盛宠,压得旁人喘不过气。
没过多久,流言变了,说我与贵妃一般为太后所害。
贵妃是皇帝微服私访从民间带回的女子,那时,宫妃数次生育都是公主,皇帝膝下并无一子。
她进宫后备受宠爱,不过半年就荣升妃位,与皇后几乎同时有孕,先后诞下两位皇子,贵妃先皇后三日,也因此被封为贵妃。
只可惜,贵妃之子在襁褓中夭折,皇后难产伤及身子,不过一年便病逝,孩子也被太后带入慈宁宫抚养。
不多久,贵妃再次有孕,但生产时遭遇难产,最终产下一个死胎,险些搭上性命,之后再无身孕。
但皇帝对贵妃痴心不改,十几年如一日独宠贵妃,后宫形同虚设,妃嫔也再无所出。
皇后之子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又是中宫嫡子,不出意外被立为储君。
宫中早有传言,贵妃长子早夭是太后的手笔,甚至难产也和太后脱不了干系。只是那时太后势强,无人敢妄议,就连皇帝都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次,我在慈宁宫小产,也是太后所为,为的就是给娘家侄孙女铺路,未来太子妃诞下嫡子前,不许妾室生下庶长子,尤其是我这般受宠的妾室。
这时候距我小产已过去三月有余,快要入冬了,忽然翻案,又牵扯陈年旧事,背后必定有人推波助澜。
这一切因我而起,但和我一小小良娣也无干系,棋手是皇帝、太后、太子和贵妃,我只是一枚棋子,没人知道这枚棋子早有预谋。
我正在准备给太子的生辰礼,传唤来几个厨子提炼奶油,还有糖渍的草莓,桃子,杏脯等,蛋糕还没做成,就听说宫中有大变。
太后因身体不适离宫别居,去江南的行宫长住休养,彻底远离京城,也远离权力中心。
成国公被罢了官,空有爵位,再无实权。
曾经是我主子的珠二姑娘也迅速与江南一位大儒的幼子定亲,这消息像是故意散出来的,定亲第二日,连我都知道了。
我不知晓这期间发生了什么,有多少波诡云谲的政治斗争,但一切都伴随着几道圣旨尘埃落定,胜负已分。
或许后人能通过史书窥得一角,但没人知道良娣李氏在其中扮演何等角色。
不多久,又听说宫里下了旨,立文阁老孙女,翰林院文大学士嫡长女为太子妃。
次日,我被立为太子侧妃。
15
太子大婚关系社稷,若是不急着操办,总要准备二三年光景。
我这个从良娣抬起来的侧妃也有诸多琐事,要计入宗室玉蝶,穿戴礼服入宫请安。
太后离宫,皇后早逝,祭拜过皇后牌位,我便去向代掌后宫的贵妃请安。
因着「有类贵妃」的传言,我对贵妃也更在意几分,膝下无子还得皇帝专宠近二十年,不得不说是一个传奇。
「妾太子侧妃李氏,拜见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千岁金安。」
「起来吧,赐座,今日是你第一次给本宫请安,本宫却常听人说起你,都说你与本宫相像。」
「若能有贵妃娘娘一丝风采,是妾之大幸。」
贵妃一声轻笑:「你可比本宫有福,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还真有几分相似。」
我抬头,只见贵妃榻上倚着一位雍容华贵的美妇人,眉眼处与我相像,只是多了岁月的痕迹,也添了几分哀愁。
长子早夭,产下死胎……如果我经历这些,只会比她更难过,或许会拼上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报复凶手也说不定。
「听闻你才小产,本宫瞧着倒有精神,看来恢复得不错。」
「承蒙陛下、娘娘厚爱,有太医悉心诊治,自然好得快些。」
「那就好,女人的身子是最经不起波折的,所幸你还年轻,太子也宠着你,一定还会再有孩子。我们这样的人,外人看是风光无限,其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贵妃不知道我小产的真相吗?
还是知道真相,却故意这么说,只为拉拢我?
毕竟她膝下无所出,皇帝在时,自然风光无限,若太子继位,光景就不同了,我是受宠的太子侧妃,此时与我交好百利而无一害。
我心里闪过万般算计,但还是更愿意相信她只是单纯的关心。
「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吗?似乎是流泪了,但我为什么会哭呢?
明明才被封为侧妃,太子独独宠着我,旁人嫉妒得眼睛都红了,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
「你们都先下去吧。」贵妃起身递给我一条手帕,「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若是传出去,恐惹人非议。」
「妾失态,请娘娘恕罪。」
「本宫若是责罚于你,只怕这凤栖宫就要被太子踏平了。」
「娘娘侍奉陛下多年,殿下对娘娘亦是敬重。」
「敬重?只怕在你入宫前多番叮嘱,要小心提防本宫。」
贵妃这话说得直白,我一时都不知该怎么接,入宫前,太子确实说过贵妃心机深沉,跋扈专宠,而我温婉谦和,性情纯良,千万要小心应付。
「不过是玩笑几句,罢了。」
我向贵妃行大礼:「娘娘,恕妾直言,各人自有各人苦,能遇上殿下是妾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妾很知足……没有什么好委屈的。」
「知足……本宫如何知足,若是本宫的女儿还在,约莫也和你一般大了,以后你若无事……还是算了,倘或你常入宫陪伴本宫,只怕太子要迁怒于你,倒是本宫的罪过。」
「娘娘,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妾曾是成国公府的丫鬟,那时候与妾交好的姐妹,有的被管事纳为妾室,又被正妻磋磨;有的犯了事,被主家驱逐出府;更有的白白累了一条性命……妾能有今日,已是上天庇护,每一分好都是万幸了。」
我与贵妃今日才是初见,便说了这么多,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我自己。
人都是贪心的,有了就想要更多,但我的身份和所处时代注定我只能承受别人的赐予。
我可以主动谋算,但决定权永远在太子,在皇帝手中,除了接受,没有第二个选择。倘或自己无法开解,就更过不下去了。
「是啊……」贵妃沉默半晌,又谈起马球,是太子将马球敬献给皇帝,皇帝与她说起。
千年后,人们探索马球起源,还能追溯到太子头上,或许也有我只字片语,「有妃嫔善打马球获宠」。
与贵妃闲聊许久,我请辞离开,在宫门口遇见太子的马车。
「妾不知殿下在此,竟累殿下等候多时。」
「无妨,孤在车上看工部的卷宗,也打发时间。贵妃性子跋扈,可有为难你?」皇帝赐婚后便许太子入朝参政,在六部轮值,首处是工部。
「托殿下的福,娘娘待妾极好,说了好一会儿话,还有诸多赏赐。」
「她惯会拉拢人心,你莫要被哄骗了去。」
「妾醒得,殿下放心。」
太子不喜贵妃实属寻常,但在皇帝面前不能表现,议论后妃亦是不敬长辈,我的顺从让他能放心地把我当作情绪垃圾桶,讨厌同一个人向来是增进感情的利器。
当晚,太子躺在我身侧,说起从前的事,言语中难掩对贵妃的不满,其中甚至涉及皇帝。
他幼年丧母,一直养在太后膝下,与皇帝甚少见面,偶尔外出玩耍,也总遇见皇帝与贵妃在一处,自然对贵妃有成见。
我开始怀疑自己在凤栖宫是否太过冲动,那时也不知怎么,与一个初次相见的人交浅言深,或许是与贵妃境遇相似,心里积了太多情绪,想要一吐为快。
细想来,我并未有出格之语,即便传到太子耳朵里,也可以解释为被贵妃蛊惑,一时不察,说了心里话。
诚然,虽对贵妃抱有善意,我也绝不会在太子面前为她辩白。
上一辈的恩怨辩不清楚,可太子是全然无辜的,哪个孩子不希望父母恩爱,家庭和睦,但帝王家难有这份温情。
我支起半个身子,把太子揽在怀里,从前都是他环抱着我,这样还是第一次。
太子没有拒绝,枕在我胸前,忽然沉默,里衣似乎湿了一小片。
他是储君,也是一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在不幸的家庭中长大,又太早承担了太多,我两辈子加起来有三十多岁,与他计较什么。
这些天积压着的怨气好似忽然消散,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少完人,他对我已是足够好了。
我抱着太子,就像是母亲抱着孩子,轻拍他的背,不多时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16
太子一直睡到辰时三刻才起,比平时晚了一个多时辰,我也维持那个姿势一晚上,手臂被压得发麻,后背也让床头硌得生疼。
「昨夜是孤孟浪,你今日好生歇息,孤……工部还有些琐事。」太子几乎是落荒而逃,从前也有孟浪的时候,一晚上下来比现在累得多,那时他只有得意,这一面我还是第一次看见。
这算不算太子对我敞开心扉?
要抓住一个人的心,但是身体上的吸引和精神上的共鸣是不够的,还要情感羁绊与依赖。
太子习惯了独自站在高处,又因童年经历导致内心缺爱,从前看重我也因为我能给他爱,但现在身份变了。
当我是妾室,他会与我论风花雪月,乐得享用我一片痴心。
当我是正妻,他会给我更多的尊重,也期待夫妻和顺,琴瑟和鸣。
侧妃算是半个正妻,距离太子大婚还有至少一二年光景,这期间我就是他唯一的妻子,我要让他尽快习惯身份的转变,以后即便不再宠我,对我也留有一分爱重。
太子适应的速度比我想象中更快,私下相处还提起工部琐事,把他这个太子当财神爷到处哭穷。
我笑着听他抱怨工作,不时还能帮着出出主意,忽略室内陈设与穿着,还真有些像下班回家和老婆抱怨下属的社畜老板。
又过年关,去年这时,我才承宠不久,太子回来便宿在寄春院。今年,我已是侧妃,可随太子一起入宫宴饮。
我第一次面见皇上,贵妃的位置几乎与他齐平,虽无后位,饮食待遇却与皇后无异。
男女宴席是分开的,皇帝、太子与大臣在一处,后妃、我与其他官眷在凤栖宫,由贵妃娘娘主持。
太子侧妃的分量不比宫中资历深厚,诞育公主的妃嫔,但贵妃还是把我安置在主桌,就在她身侧。
我一身荣辱都系在太子身上,他厌恶贵妃,我也只能与贵妃保持距离。贵妃似乎有些失望,但也不再坚持,最终我与几位王妃,世子妃同坐一桌。
「李侧妃有所不知,今日文家大姑娘也在,与贵妃娘娘一桌用膳呢,若是侧妃应了贵妃娘娘的邀,也能见见文大姑娘。」一位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妇人掩着手帕轻笑道,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
「多谢告知,我一向仰慕文大姑娘才华,若有机会,自然要请教一二。」文家是有名的书香门第,中流砥柱,父子二人都身居要职,教养出的姑娘自然是大家闺秀,堪当后位。
「李侧妃独得殿下宠爱,想来即便是文家姑娘有万般才情,也是力所不能及的。」
「世子妃慎言,殿下的事不是你我可以说的。」
「好了,私下说几句也罢,若是传出去,可不轻饶你。」
见我不是软柿子,最为年长又素有威望的康王妃忙打圆场,之后,又说起家长里短的琐事,倒没人再找我麻烦。
晚宴后,贵妃邀众人前往御花园赏灯,花灯前几日就点上了,一直到十五元宵。
我随大流跟着人群看花灯,与贵妃保持一定距离,身边只有春桃。
这几日,我总觉得身子疲惫,许是葵水要来了,自从「小产」灌了那许多补药,日子总是不准。
我赏了会儿灯,在亭中歇脚,不多时,见瑞王世子妃引着一年轻女子过来。
「李侧妃可让我好找,这位是文大姑娘,想见你多时了。」
「方才在席间才说起文姑娘才情俱佳,不想今日有幸一见。」我起身观察这位文姑娘,也是未来的直属上司。
来人削肩细腰,俊眉秀眼,不像是传统印象中的文人才女,反而多了几分锐气。
「臣女见过李侧妃,」文姑娘向我行礼,礼未毕就被瑞王世子妃扶起,「你可是圣上亲旨册封的太子妃,合该是她向你行礼才是啊。」
「虽有圣旨册封,但还未行婚嫁大礼,算不得身份,侧妃已计入宗室玉蝶,按规矩,该是我向李侧妃行礼。」
这席话让瑞王世子妃哑口无言,很快告辞离开,亭中只剩我与文姑娘。
「臣女虽在闺中,亦听闻李侧妃之名,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
「文姑娘谬赞,不过是运气好,得殿下几分宠爱,久闻文姑娘才名在外,得陛下亲旨立为太子妃,福泽深厚,我远不能及。」
初次见面,我对文姑娘表现出十足的恭顺,并未有仗着有大 boss 撑腰得罪直属上司的举动。
这样的态度也让她满意,还邀我一起赏灯,我回忆着背过的古诗,挑出一句在合适的时机吟诵: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文姑娘目露惊讶:「不想李侧妃也有如此才情,倒是我小觑了。」
「不过是太子闲暇时候偶有指点,不比文姑娘,父亲祖父皆为大家,文采必远在我之上。」我可以向上司服软,但也要展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不能让上司以为我软弱可欺。
「殿下得名师教导,有几分指点也是极难得了。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以为,女子应德才兼备,尤其是殿下身边的女子,一言一行更要谨慎守礼,断不能因一己私利有损殿下声誉。」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姐姐教诲妹妹铭记于心。」我向文姑娘行了一个妾礼,她并未拒绝。
「妹妹有如此觉悟,是太子殿下之幸,更是黎民苍生之幸。」
这一幕落在一些人眼中,不知怎么传到太子耳朵里,他有些不满文姑娘还未大婚就摆太子妃的架子,但终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心里怎么想就不为人知了。
这倒是正中我下怀,若是太子与太子妃夫妻和顺,恩爱美满,哪还有我这个侧妃说话的份?
必定要貌合神离,只剩表面功夫,我才有机会争宠,太子妃也会对我示好拉拢。
东宫两大 boss 交好我一个,多大的福气啊。
17
太子酷爱马球,就连皇帝也在御花园中装了沙球,朝臣们上行下效,这两项运动不过半年就风靡京城。
冬季风霜严寒,不宜出门,到了立春,京郊的马场零星出现打马球的年轻公子哥儿。
清明前后,康王妃组织马球会,给太子与我下请帖,去了以后,我才知道康王妃此举只为创造机会让太子与文姑娘见面,请我一并同去也是遮掩。
康王妃带着我在帐内歇息,太子、文姑娘并几个宗室公子、小姐在外打马球。
如今的马球也已有了赛场规则,还是皇帝亲自颁布的,一次球会分上下两场,约莫半个时辰。
哪知,不过一刻钟的工夫,茂明匆匆而来,说太子召我前去。
路上问起茂明,才知太子与林小将军的马险些相撞,好在林小将军技艺高超,稳住局面。
哪知太子还未说什么,一旁观战的文姑娘却先一步开口斥责林小将军,连带着场上几个宗室子弟都跟着吃了数落。
太子当场神色就不大对,直接托辞称累,回帐中休息,文姑娘还欲跟上请罪,被茂明带人拦下。
不拦着文姑娘,由着她去触太子的眉头,挨罚的就是他们几个了。
我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文姑娘这是何意?在我面前摆太子妃的架子也罢,怎么在太子面前也是这副样子。
许多文人看宗室是酒囊饭袋,看武将是包藏祸心,看后宫是红颜祸水,只有他们是股肱之臣。文姑娘出身大家,世代清流,或受此蛊毒颇深。
今日此举说好听些是为太子尽忠,说不好听些便是越俎代庖,甚至是离间太子与宗室、武将。
皇帝为太子定下文姑娘,就是看重其背后的文官群体,却不想,两人还未成婚,文姑娘便有插手太子交际之嫌。
太子平时温润如玉,待人亲和,但骨子里容不得忤逆。
便是将他抚养长大的太后,开始暗中敲打并妄图左右他的婚嫁大事,他都绝不手软,几个月工夫就抓住机会,把太后逼离京城。
我不愿太子和未来的太子妃情比金坚,但也不想后院女子卷入政治斗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迟早会波及我。
掀起毡布,太子独自坐在桌前,绷着张脸,见我进帐,他起身快步走来,一把将我抱住:「还是你好。」
茂明很有眼色地退下,此时,帐中只有我与太子,我没问为什么,只轻拍着他的背,良久,他呼出一口气,平静下来。
「殿下今日累了,我差人备了蜜桃千层糕,还有八宝藕粉羹,不如用些,也歇歇。」
得太子首肯,春桃呈上吃食,又在我的授意下退出去,这时候,太子或许想说些心里话,不愿让人听见。
「今日本想与你赛上一场,恰逢瑞王世子相邀,孤推脱不过,不想那文氏女……成国公府多年经营,姻亲无数,朝中与之无关的家族寥寥,最有名望的便是文家,因此父皇才订下这门亲事,如今……」
「文姑娘有什么错处,改了就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这还是殿下教我的。」太子与皇帝虽为父子,更是君臣,绝不能对君父有所不满。
「若是知错就好了,不提也罢,过几日,孤再带你去马场。」
「马场已去过多次,不如……我听闻殿下十二岁那年皇家围猎,猎到一头鹿,不知现在是否有这好本事。」太子的气也要撒出来,憋着只会伤身。
「自然是有的,你想围猎?这可是苦差事,不比打马球轻松。」
「我不怕,只盼着殿下有所斩获,否则,咱们辛苦一天还要饿肚子。」
「孤能让你饿着?」太子环着我的腰,收紧手臂,我嬉笑着倒向他的怀抱。
这一番笑闹,他心情渐好,也不再想先前的污糟事。但打马球的心思总归是没了,用过点心便早早回东宫。
太子围猎不是小事,定要封山戒严,谨防宵小作祟。
当日,太子为我准备马车,但我坚持纱巾覆面,骑着马与他同行,只落后半个身位。
我知道他喜欢这样,若是不喜,定会坚持要我乘马车。
猎场早被围得水泄不通,里面放了些野兔山鸡等猎物,太子身后还跟着一队二十人的侍卫,马蹄声嗒嗒作响,惊起飞鸟一片。
「你们在后面,不许跟着。」太子吩咐侍卫首领,转身向我伸手,「来」。
我一声惊呼,被他抱上马,紧贴在他胸前。
「驾」。
极品贡马飞驰而去,侍卫得了命令不敢靠近,只能远远坠着,天地间仿佛只剩我与太子两人。
前面是条小溪,太子没有转向的打算,反而加快速度冲去,骏马一跃跨过水面,稳稳落在对岸。
我一声惊呼,因为紧张攥紧鬃毛,太子握起我的手:「别怕,孤会护着你。」
搭弓,射箭,猎到一只狍子,却不急着收取猎物,甩不掉的侍卫自会做这些杂事。
太子不再控制方向,放松缰绳任由骏马疾驰,日落时分,带着我们去了一处满是映山红的半坡。
「便在此处扎寨吧。」太子放出信号弹,侍卫队很快赶来,带着猎到的袍子山鸡野兔,生火扎寨。
一起来的还有东宫最擅长烤肉的厨子,带着种种酱料,熟稔地处理猎物,架在炭火上烤得喷香。
许是在宫外少了拘束,也许是和太子熟惯,在他面前少了掩饰,我和他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半醉半醒间,还唱起了歌。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炊烟袅袅升起隔江千万里……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还好,我尚存一丝理智,没有离经叛道的曲子,但即便是几句「青花瓷」也够引人侧目了。
太子也有醉意,没深究曲子来由,听了几遍,与我同唱起来。
到该歇下的时候,我却闹着要看星星,太子也依我,命人拆了一处帐篷半个顶,待我看够,再回主帐安寝。
第二日,我不出意外着了风寒,围猎也草草结束。
连着病了几日,刚一痊愈,春桃就来呈上文姑娘的拜帖,帖子原是清明马球会结束第二日下的,一直被太子扣下,后又病了,耽误半个月才见着。
太子许我见帖子,也是默许我插手此事,消弭误会,或许这就是他给我安排的身份,我乐于接受。
我借品茶的机会约文姑娘见面,她一来便向我行礼:「我当日莽撞,无意开罪太子殿下,还请侧妃替我美言几句,文家上下感激不尽。」
「此事姑娘该去寻殿下才是,我怎能过问?」
「家兄也已向殿下投了拜帖,想登门致歉,只是殿下事忙,一时没空见他,除了侧妃,我真是无法了。」
「姐姐既说了这话,我也不能让你白来一趟,殿下与诸位公子相交,既是私事,也是国事,不是你我该插手的。」
「我也是关心则乱,还请殿下体谅。」
「殿下自然厚待姐姐,姐姐也莫要违逆殿下的心思。」
「是,我知晓,谢妹妹指教。」
「不敢,不过是我早侍奉殿下些时候,对殿下的脾气秉性自然也更了解,姐姐日后有什么为难处,不妨先与我说说。」
一时间宾主尽欢,气氛格外和谐。
文姑娘一进屋,就面露惶惶,用过茶点后缓和下来,不多久,又见踌躇,终还是开口:「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就别讲,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面上还要挂着笑:「姐姐但说无妨。」
18
「我听闻前几日妹妹随殿下封山围猎,动用侍卫数百,附近百姓出行也多不便,如此劳民伤财实在不该,日后还请妹妹多多劝诫殿下。」
「这……殿下向来勤勉,放松一二也无不可,且只封山几日,怎算是劳民伤财?」
「妹妹有所不知,近年来常有旱涝灾害,陛下下令节俭,更是以身作则,足有五年不曾皇家围猎,殿下身为人子,理应效仿陛下。」
皇家围猎是什么排场,太子封山围猎又是什么排场,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我正欲反驳,文姑娘却继续道:「更何况,一月前西南大涝,我与母亲、嫂嫂也抄了许多经书为国祈福,妹妹不该此时外出取乐啊。」
「西南涝灾很严重吗?」我顿时揪心,这个时代生产力落后,一场涝灾要毁去多少良田屋舍,有多少人丧生,又有多少人因此流离失所。
「前朝之事我不清楚,不过是父亲随口说起的,妹妹若有心,也该多劝诫殿下。殿下才入朝不久,又因封山围猎被御史参奏,于声名尤为不利,就连妹妹也受牵连……」
「孤家事,不容外人置喙,你逾矩了。」太子不知何时过来,见有客来访,便不许人通传,偷摸听墙角,方才终于忍不住开口。
「妾见过殿下。」我屈膝行福礼。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文姑娘扑通一声双膝跪地。
太子略过文姑娘将我扶起:「病才好,不好好歇着,管这闲事作甚?」
不是你让我管的吗?我内心翻白眼:「有些日子没见文姑娘,今日邀她品茶,不知殿下过来,没备殿下的份。」
这话把太子逗笑了,端起我的茶杯,坐在我的位置上:「无妨,孤吃你的。」
接着,他真吃我吃过的只剩半碗的茶,其间,也没有理会行跪拜大礼的文姑娘,仿佛这人不存在。
我观察着太子的脸色,收到微不可察的信号后,扶起文姑娘:「姑娘快些起来吧,也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不妨留下用膳?」
「不、不敢叨扰太子殿下,侧妃娘娘,臣女先行告退。」文姑娘起身匆匆离去,都不敢抬眼看我与太子。
过几日,怕又要收文姑娘的拜帖了,刚说受教立马犯同样的错误。
「真有你的,竟想出这样的借口,用午膳。」太子笑道,起身把我往怀里拉。
「谁让我天生蠢笨,也只能想出这笨法子。」我顺势倒下去,太子现在越来越喜欢抱着我了,我在他面前也越发地放肆。
腻歪了会儿,我说起正事:「西南的涝灾真的很严重吗?若是如此,勤俭些也是应该的。」
「旱涝年年有,今年河口决堤,才厉害些。」
「河口决堤!伤亡严重吗?」
「不要紧的,当地县令发觉水位有异,早命人撤离。只是今年的收成毁了,房屋也冲垮不少,父皇已派遣赈灾粮饷。你若心有不安,抄些经文送去白马寺,请大师诵读便是,不必挂念。」
念经有什么用?听见提前组织群众撤离,我心稍安,但储君怎能把求神拜佛挂在嘴边,这是要好好劝诫一番。
「那自然是好的,还记得幼时我常随父母拜村口的龙王庙,求风调雨顺,后来发大水,把龙王庙冲了,从那时开始,我就知拜神无用。」
「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倒有意思,求神拜佛不过求个心安,若是当真有用,世人便不必读书科考,父皇也不必勤于政务了。」
「正是,与其拜佛,还不如修河堤来得实在。」
「河堤年久失修者众多,若真要重修,只恐徭役繁重,国库吃紧,一时不是易事。」
「但却是极大的好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我起身去翻首饰匣子,找出不常用的贵重首饰和金银若干,装在绸缎包里交给太子:「我捐钱修河堤。」
「捐钱?」太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是啊,之前咱们打马球都引得京中众人效仿,这会儿带头捐钱,总有人愿意跟随。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重修河堤可救千万人,更是功德无量的事情,可比抄经念佛强多了。」
「你是好心,却太天真,不懂人心凉薄,抄经不过是手上的功夫,丫鬟代劳也是有的,便是点长明灯,一年不过百千两,修河堤的钱远不止这些。且一旦开了先例,日后再遇灾祸,便有依据,天灾何时能断,还能要他们年年捐银不成?」
「……说句不中听的话,若是年年都捐,那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成国公府养着戏班子,听管事说,每年置办行头都要耗银数万两,若是能将养戏子的钱捐出来修河堤,一来百姓不怕遭灾,二来朝廷也能省些赈灾银,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我知你心善,可从他们手里扣银子哪有那么容易,开场施粥已是极难得了。」
「我相信殿下,定能做成。」
「你给孤寻了个好差事。」太子笑道,对我的信赖很是受用,转而又问,「你从不过问政事,今日为何如此执着?」
是啊,我为何如此执着?
我可以给人做妾,可以与其他女人分享男人,可以接受人与人生来不平等,但来自现代的灵魂并未被完全泯灭。
从前,身家性命都在别人手里,只能任人拿捏,随波逐流。
后来,即便名义上恢复自由身,但面对处于世界巅峰的皇权,我也不得不俯首帖耳,依照太子的喜好重塑自己,为他编织一场美梦。
现在,眼瞧着压迫我的敌人都已离开,太子待我也很是不错,没了生活压力,理想信念便又重燃。
从前,我不想未来,因为知道未来不由我做主,可如今,我可以直接影响到太子,间接影响到朝堂局势,还有何不敢想?
诚然,我不能推动大航海时代,不能带来工业革命,不能引领国民全面脱贫奔小康,但总能做些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情。
这时候的人们遵循祖制,先辈做过的事情,后人再做便有了依据。
现在威逼利诱朝臣捐款修河堤,日后便能用同样的方法修路、造桥、挖运河、凑军饷。
我来这世界,不想白走一遭。
当着太子的面,自然不能说这些,我略显为难地开口:「文姑娘曾教导我,凡做事定要有利于殿下名望,有利于天下万民,只可惜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捐些金银首饰聊表心意。」
「文人多沽名钓誉之辈,就你没心眼,她不过是随口说说,竟还当真了。」
「其实当初……你并未怀孕,只是孤急于扳倒太后一派,恰逢机会,便将错就错,那几日辛苦你了。」太子犹豫良久说起这桩旧案。
「那我的小产?」我的震惊不是假的,我已经接受他对我的隐瞒,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忽然坦白。
「自然是假,只是,那时候事关重大,皇祖母多年经营,孤承受不来一丝风险,只能狠下心,即便见你……」
「我不怪你,不怪你。」我环上太子的脖颈抱着他,「那时候我们都很难,好在现在都好了。」
「是啊,都好了。」春桃来报饭摆好了,太子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在绸缎包里捡了金银饼子,把首饰还给我。
「这些东西要么印着东宫的标记,要么就是御赐的,旁人一看便知,你还是收着吧。至于金银,你有这份心,孤就接着,定将事情办成。」
19
自从在我这儿立下「军令状」,太子忙碌起来,整日早出晚归,有时候一连几日都见不上面。
我没等来文姑娘的拜帖,反而收到瑞王世子妃的请帖,赴约后,不出意外遇见文姑娘。
或许是担心遇见太子的缘故,文姑娘未去东宫,反而请托瑞王世子妃做东,创造与我会面的机会。
除了老调重弹,她还提到太子近日上奏不忍百姓流离失所,欲亲赴灾区,以彰显天家恩德,被群臣上书反对依然坚持,想请我多劝劝太子。
我不知太子是何打算,只能应付过去。
回宫向太子说起与文姑娘会面前后,他对文家的不满几乎写在脸上。
我与文家不同,不会插手太子的政事,即便有所表达,也要披上单纯无知的皮,不会如文姑娘那般以直谏为荣。
瑞王世子妃,康王妃都先后请我去品茶、赏花、听戏,最初还会去交际一番,后来便称病不出。
小满那日,我晨起便感不适,吃什么都没味道,还阵阵作呕,召常太医来请脉,确实有孕两月。
太子得了消息,立马放下手头的事赶回来,请数位太医为我诊治,都是同样的结论。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恰好能帮孤一个大忙。」太子轻扶我的小腹,对孩子十分期待。
「我也觉得这孩子来得是时候。」算算日子是冬天生产,相对不易感染,也好坐月子。
且我刚进成国公府时,主家给起的名字就是小满,这个名字伴随我两年多,与入东宫的时间也相差不大。
这个时候确诊有孕,或许是冥冥中的缘分也说不定。
孩子不过两个月大,小腹平坦,还不显怀,但一想到腹中有个小生命,我便坐立不安,生怕任何活动伤着他。
太子也是如此这般,他分明是不信佛的,在我有孕后,还是沐浴斋戒七日,为我与孩子祈福。
他说先前为扳倒太后,咒了我与孩子,怕孩子知道后不愿托身在这户人家,所以去佛祖面前忏悔请罪,亲手抄录经书供在白马寺。
我也想抄经以得心安,他却不许,不想我累着,便连同我的那份一起抄录。
宫中皇帝、贵妃都赏了不少东西,连远在江南的太后也有赏赐。
这是太子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都十分尊贵,也会得到父亲与祖父全部的疼爱。
我私心还是希望自己生的是女儿,若是儿子,便是庶长子,我出身太低,在前朝又无势力,我的孩子绝无可能成为太子。
可长子这个身份太敏感了,更何况我还备受宠爱,难免有人想要借着从龙之功翻身,蛊惑我的孩子争夺储君之位,一旦有那天,我们母子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流芳院两位被太子晾许久的妾室得了机会,常来我身边献殷勤,今日绣小孩子的鞋袜,明日来陪我聊天解闷,就盼着哪日遇见太子,入得太子的眼。
主母孕期抬妾室伺候主君也是常事,她们两个名义上也是太子的女人,论理我不该阻止太子临幸她们,可我就是不愿。
凭什么我辛苦怀着孕,日后还要受生产之苦,太子却能左拥右抱,享齐人之福?
且我心里也不想他与别的女人亲近,未来的太子妃那是没法子,太子妃不过一年就要进门,眼下是我与太子独处的最后时光,不想任何人插进来。
流芳院两位妹妹又给我送来亲手制的点心,对我的恭维话一句接着一句,坐了一个多时辰还不愿离开,终是等到太子过来。
「妾见过殿下。」两位美人福身行礼。
「妾见过殿下。」我半躺在榻上歪了歪,「妾有着身孕,怕是不能起身给殿下请安了,还请殿下恕罪。」
「你们先下去吧。」太子道,两位侍妾十分不舍,但也只得离开。
见太子过来,我让出些位置,他脱去外袍坐在榻上:「不过与孤说句话,就醋成这样子?」
「妾不敢,妾有孕,不便伺候殿下,好在还有两位妹妹分担,妾该为殿下高兴才是。」
「既然你如此大度,便叫她二人回来伺候午膳吧,如何?」
「不吃!」
「到了时辰,怎能不用膳?」
「不饿!」
「便是你不饿,也要替孩子考虑,饿着可怎么好?」
「你只在乎孩子,一点都不在乎我!」
方才太子脸上就挂着笑,听见这话笑得更厉害了:「又到吃蟹的时候,孤特意备下最好的给你。」
「我不能吃蟹……」去年这会儿「小产」,今年怀孕,都是碰不得蟹的,我抱着显怀的肚子暗自神伤。
「无碍,你且尝尝鲜。」
丫鬟鱼贯而入为我摆了一桌「全蟹宴」,有炸蟹黄小饺,蟹粉酥,百蟹羹……最主要的还是一道芙蓉蟹斗。
蟹黄蟹肉混合制成的蟹粉装入蟹壳,其上点缀鱼糜制成的芙蓉花,两相搭配,是为一绝。
「我,我……还是不吃了。」但凡有现代化病房,我就放心吃,现在还是算了。
馋归馋,还是自己和孩子的生命健康最重要。
「少吃些不要紧。」太子还在引诱我犯错,我连连摇头,异常坚定地拒绝。
「孤岂不知你有着身孕不能吃蟹,方差人请鲁菜师傅制出赛螃蟹,虽非蟹却胜似蟹味,你放心吃就是,孤答应你的定会做到。」
「殿下……你待我真好。」他还记着去年说过的话,我以为只是哄我,没想到真的可以做到。
我知太子近来为捐银修河堤的事劳神,虽然赛螃蟹并非他亲手所制,但有这份心已是极难得了。
他永远不会对第二个女人这般上心,对文姑娘不会,对流芳院那两个妾室更不会,对以后任何女人都不会。
因为他有更广阔的天地,永远不会像年轻时这样,有大把的时间和一个人相处,相知,相爱。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什么才是呢?
被人爱重的感觉,经历两辈子,我终于感受到了。
20
太子终是把捐银的事情做成了,我不知他如何做到,连皇帝都从私库捐银十万两,东宫出八万两,康王、瑞王等亲王出五万两,其余的按爵位与官职摊派,共捐银超百万两,足够重修现有河堤,还能富余一部分。
我怀孕月份渐大,许久不见的文姑娘开始频频上门,太子应是与文家达成某种协议,见了文姑娘也有个好脸,能说上几句话。
她没再拿太子妃的架子,反而将正妻大度做了十成十。对我是十分亲切,尤其是我腹中孩子,称得上关怀备至,还亲手绣了孩子的衣帽肚兜等物。
我极力调整情绪,安慰自己太子总要娶妻,熟悉的文姑娘总比其他人好。
且文姑娘已经改正,不再好为人师,我的孩子虽未出生,但她的态度已是明确,会将我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
我该高兴的,可就是高兴不起来,仿佛我对文姑娘而言,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帮她生孩子的代孕母亲。
我的孩子也要唤她母亲,对她而言,我可不是个生育工具?
年关将至,我产下一子,因常打马球锻炼的关系,这一胎生产顺利。
孩子六个月大的时候,太子大婚,东宫有了真正的女主人。
妻妾有别,太子再不喜太子妃,也要常宿在她处,我因孩子的干系,每月也有六七日能见着他。
太子妃为显大度,给流芳院两位侍妾都抬了位分,太子也终于歇在流芳院。
孩子满周岁这年,东宫多了一位侧妃,她出身武将世家,父兄手握重兵,太子少不得重视几分。
另一位侧妃也在太子妃之前有孕了,足月生产,产下一子,这是太子第二个儿子,他满月当天,太子妃便把我的儿子抱去抚养,还记在自己名下。
「这孩子记在本宫名下,便是嫡出长子,将来定能被立为太子,继承大统。你是他的亲生母亲,要为孩子的前程打算。」
「是,有娘娘庇护,是他的福气。」
我已久不见自己的孩子,每每偶遇,伺候他的下人便会急着带他离开,我只能听着他的哭声逐渐远去。
又到年关,我跟随太子妃入宫请安,前一晚刚下了大雪,她依然把才满三岁的孩子带在身边。
「娘娘,孩子还小,怕是受不得风,还是过几日再来请安吧,想来陛下也会体谅。」
「如今边关战事将起,赵氏父兄受陛下重用,她又育有一子,衡哥儿若不加紧,如何能得陛下宠爱,又如何立足?」
「可……」
「李氏,衡哥儿是本宫的孩子,你无权过问。」
「……是」
「今日念你是初犯,本宫暂且饶过你,若有下次,决不轻饶。」
太子妃带着孩子去向皇帝请安,我没有面圣的资格,便在凤栖宫等待,等来的却是孩子落水的消息。
御花园的湖已结冰,可孩子却不明不白地掉进冰窟窿里,捞上来已是面目青白,当天晚上就没了气息。
太子妃把孩子抱走时,他已经会叫娘了,也会叫自己的名字,衡哥儿是太子妃取的名字,我唤他安哥儿。
不过一年,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就变成膝盖高的陶罐,早夭的孩子不能下葬祭拜,只能装入陶罐去宫外埋了。
「殿下,殿下,是谁害了安哥儿,是谁害了我们的孩子……殿下……」
……
「静姝,静姝?」
我睁眼,看见烛光下太子担忧的脸。
「可是魇着了?」
……是做噩梦吗?
我被惊出一身冷汗,满面泪痕,这样的噩梦,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殿下,我害怕……」我紧抱着太子,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他将我揽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背。
从前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所以才敢赌,敢冒险行事,最差的结果不过是丢命,横竖这条命就是赚来的。
但以后我有自己的孩子,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任何苦难加诸他身上,都会让我更心痛百倍。
「别怕,孤明日就请白马寺的和尚,还有清云馆的道士来为你做法。」
「我不要和尚道士,我要……我要你一直这么爱我,我要你只有我一个!」
太子拍我后背的手忽然停下,连呼吸都顿住了。
我嚎啕大哭,把这些天难言的委屈,和梦中的悲怯全部发泄出来。
不去想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形象,不去想这样的要求会不会让太子不满,不去考虑后果,只是单纯地发泄。
良久,太子说出一句话:「好,我答应你。」
21
我在太子怀里哭到几乎昏厥,不知何时睡过去,第二日快到午时才起。
「春桃。」我唤人帮我更衣,指节修长的手拉开床幔,是太子。
「殿下?殿下今日不去上朝吗?」
「你昨夜……叫我如何放心。」
「是我不好,我……」
「有什么不开心的,一应说出来就是,我自会为你做主,何苦憋在心里?」
「是我不好。」我靠在太子怀中,感受到熟悉的安全感。
那只是一个梦,不可能发生的,即便他有新人在侧,也不会对我全然无情。
只是,昨夜我完全被情绪主导,才做出许多不理智的事,还好太子没有生气,还愿意哄我。
一起用过膳,太子陪我散步消食后去书房处理政务。
我的身孕快七个月了,肚子越来越大,身子笨重起来不便见人,所有拜帖一应推掉,也安宁太平。
滋补的药膳每日吃着,我忧心胎大难产,一直坚持锻炼,八个月上下还顶着春桃忧心的眼神在床上做瑜伽。
腊月二十九,我忽然发动,羊水破了。早住在寄春院的接生嬷嬷忙扶我去产房,一应器具皆准备好了,太医也在旁以防万一。
太子正在宫中面圣,听到消息立马赶回来。
我下腹阵阵剧痛,还有下坠感,趁不痛的功夫,春桃伺候我服下参汤和催产药,渐渐地,疼痛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
我要上麻醉!
我要无痛分娩!
狗太子,要不是你,我能受这茬罪?
狗文氏,要是敢抢我孩子,老子他妈的一刀砍了你!
妈的,万恶的封建主义!万恶的旧社会!
我……
天边泛起亮色,我疼了整夜,太子也在外等了整夜。
「侧妃娘娘加把劲,已经看见孩子的头了!」接生嬷嬷的声音把我从昏厥边缘喊醒。
「侧妃娘娘用力,用力啊!」另一个嬷嬷按住我的肚皮,那力气像是要把我五脏六腑都挤出来。
腹中的孩子忽然踹了我一脚,肚皮撑起一片。
好啊,敢踢你老娘?
愤怒让我爆发出更强大的力量,不多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生了生了,恭喜殿下,恭喜侧妃娘娘,是个小皇孙。」
「太子殿下,产房不洁,万万不能进去啊。」
庶长子,以后还有得斗。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皇帝亲自为小皇孙指了四个乳母,还派来四个有经验的老嬷嬷伺候我月子,每日除了逗逗孩子,什么都不用我操心。
生下孩子第二日出了奶,喂过孩子几次,传给他抗原后,我就开始喝回奶药,以后喂养孩子的事一应交给乳母。
母乳喂养容易导致胸下垂,我还需要这副身子讨太子的好,有太子的宠爱,我与孩子才能保全。
有充足的休息,每日补品不断,出月子后我容光焕发,多了几分少妇的韵味,长了些肉,身材也更好了。
我从衣柜最深处取出里衣换上,这是我画图纸春桃缝制的,用的都是制夏衣的绢纱。
呵,迷不死他。
太子果然也很受用,加之旷了许久,一夜花样百出,热水叫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还不过瘾,起来就命人开库,所有花色的绢纱都给我送来一匹,意思很明确。
可苦了春桃春杏,贴身事物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好在这些里衣制作简单,每日赶件新的出来就是。
孩子的乳名还是安哥儿,太子依我的心意,我只想他平安长大,一生顺遂,不求其他。
安哥儿满月那日,文家还送来贺礼,文姑娘也亲自登门,为安哥儿戴上白玉制的长命锁,之后更是常来,只是近半月不见了,连个口信都无。
我让春桃去向茂明打听,才知文大人刚犯事。
去年科举,文大人是主考官,会试结束复核过程中发现考生作弊,提前贿赂本场考官,夹带私藏。
事发后,该考生被除名,受杖责三十,终生不得再考,收受贿赂的考官也被撤职查办。
此事与文大人本无直接干系,至多不过是失察之罪,只是被撤职的考官是文大人门生,文阁老六十整寿那年,还送了一方价值千金的宣德砚。
有些事不上称二两重,上称重逾千金,文家无大过错,可这一件件小事便是授人以柄。
近日,多有朝臣参奏文家父子及其门生,加之太子婚期将近,生怕出变故,文家上下十分低调,文姑娘从前还常受邀赴诗会、茶会,现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待嫁。
是太子出手?还是皇帝?
文家势大,又是太子未来的岳家,未犯原则性错误,这些小问题不足以动摇根本,不过是借机打压罢了。
想通此关节,我便不再对文家事上心,打压一番也好,至少文姑娘入门后好相与些,我绝不会让她将安哥儿抱去抚养。
事情却并未如我所料,不断有官员弹劾文阁老与文大学士,一些宅院里的隐私事也被挖出来。
如文大学士曾频频出入如梦楼,还是花魁的座上宾,而朝中明令禁止官员出入烟花之地。
再如文阁老胞弟曾看中某落魄官宦家祖传的字画,许以官位换来字画。
还有文家京郊的庄子上养着黑户,这些人多是灾年逃难来京的,朝廷赈灾后便要遣返回原籍。有些不愿回去的就卖身为奴,也能混口饭吃,价钱比有身份的奴婢便宜许多。
凡此种种,数不胜数。
距太子大婚只剩不足三月,这时候忽然传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文阁老以教子无方为由,自请退亲。
皇帝不许,文阁老并文大学士便在勤政殿外跪求。
皇帝依然不许,文家父子与有诰命的夫人都磕破了头。
皇帝坚持不许,文阁老上朝时当着百官的面,哭得涕泪横流,称文家女不堪母仪天下,还撞柱明志。称皇帝若是不允,宁可让文姑娘出家为尼,也不配嫁予太子。
皇帝感激老臣忠贞,终是应下,但还是给文家两位嫡出的姑娘都指了亲事,文大姑娘指给康王次子,文三姑娘指给荣国公嫡幼子。
这些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未反应过来,原定的太子妃就成了康王的儿媳。
那还有谁可堪当太子妃呢?
我心底生出一个念头,又不敢相信,会是我吗?
可我什么都没有……
我明里暗里向太子试探未来太子妃的人选,他且笑不语,只说到时便知。
直到安哥儿百日那天,宫里早早传了消息说有圣旨,要我准备接旨。
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要落地,可我不敢去想,生怕美梦落空,徒留遗憾。
不多时传旨的公公到了,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吴公公亲自来传的旨。
「太子侧妃李氏接旨。」
我恭敬跪在蒲团上,向圣旨叩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侧妃李氏淑慎性成,温恭柔嘉,勤勉克娴,衍嗣绵延,着即册为太子妃,钦此。」
太子妃!太子妃!
我是太子妃了,我也能当太子妃!
「恭喜太子妃娘娘,贺喜太子妃娘娘。」
「臣妾领旨,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的声音颤抖着,眼前一片朦胧,但我不敢在圣旨面前失态,唯恐皇帝震怒,收回旨意。
尽管知道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但心里还是没来由地害怕,就像是忽然得到一件比想象中更好的东西,自然异常珍惜,还时刻怀疑可能失去。
吴公公又说了几句吉祥话,连茶水钱都不领便告辞离开,我回过神来,就看见太子含笑的脸。
「高兴傻了?」
「我不……我……怎么会是我?」
「我答应你的,就一定做到。」
22
乍然受封,我的欢喜自不必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数月后的大婚。
绣娘要为我量体裁衣,未来居所也要重新布置。
皇帝赐婚后,内务府便为太子妃修整院子,眼下太子妃换了人,院子自然也要重修。
原本太子妃的院子在后院居中位置,与太子住所相隔甚远,现要搬去书房旁边,只隔着一道门,其中陈设也要换成我喜欢的。
怀孕后,我专心养胎,无所事事很久,装修新家可是大事一件,必要亲力亲为。
前世找专人定制家具花费太多,且容易踩雷,今生倒是不怕了,一国手艺最好的匠人都任我差遣,极大激发了我的创造欲。
这时候的木椅坐久了极为不适,我画出明制太师椅的草图,扶手与靠背连成弧形,更符合人体工学。
椅面也换成竹片编织的,比硬木椅面更加舒适。
太子见了太师椅十分喜欢,命人多做几把放在书房,也进献给皇上。
我还仿照沙发的模样重新设计软榻,更贴合颈部线条的枕头等等,不一而足。
这些天忙得忘了时辰,直到绣娘带着制好的嫁衣来请我试穿,才知婚期将近。
我进东宫也有三年多,连孩子都生了,这时候才成婚。
嫁衣是正红色的,是只属于正妻的颜色,上面绣着金凤与彩色花朵,层层叠叠,每一面都十分精细。
除了嫁衣,还有太子妃制式的冠冕,主冠上有六只金丝凤凰,围绕着镂空花朵,镶满红宝石,珍珠,绿松石等各色宝石。
饶是我不在意婚礼仪式,见如此精致的嫁衣与凤冠都忍不住心动,最让我感动的还是太子的心意。
我初进东宫,是被一顶小轿从角门抬进来的,两个月都没见上太子。
后用计获宠,他给我补了纳妾礼,一院红梅彰显他对我的宠爱。
我在寄春院住许久,从良娣到侧妃,从假装小产到生下安哥儿,我与太子也互相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他答应我,这辈子只爱我一个,也只有我一个,不论是否能做到,但这就是他此时的想法。
他可以什么都不给我,而我除了讨好他别无选择;但他什么都给了我,他愿意给我。
他本可以有出身名门的太子妃,利用后院的女人拉拢朝臣,左右平衡,但他因为一个承诺就都放弃了。
我何其幸运,能穿越世界,遇上他这样爱我的人,或许我穿越世界就为遇见他。
来到这个世界许多年,这是我第一次感谢自己的穿越,如果有机会回去,我应该也舍不得吧,至少现在舍不得。
婚期到了,皇帝下旨许太子在宫中大婚,我前一日睡了整个白天,今日丑时便起身沐浴梳洗,绞面上妆,穿上繁复的嫁衣,戴好沉重的凤冠。
花轿自东宫而出,我与太子穿着婚服向皇帝、皇后牌位及太后从前住过的慈宁宫行三扣九拜大礼,再去太庙拜见列祖列宗,最后回东宫行夫妻合卺之礼。
吉时到,我与太子双双被送入洞房,这里一草一木,一桌一椅都是我设计安排的,凝聚着我的心血,是我的家,我与太子的家。
共饮交杯酒,结发为夫妻,从此生同寝,死同穴。
第二日晨起还要向皇帝请安,我与太子不敢孟浪,早早歇下了。
皇帝虽开恩可晚些请安,但我不敢才成婚就放肆,还是一早赶来。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与太子齐齐跪下。
「起来吧,快坐,你们昨日也累了,该好好歇息才是,怎么来得这样早?」
「儿臣谢父皇体恤,身为人子晨昏定省是应该的,不敢称累。」
「哈哈哈,朕可不需要你晨昏定省,儿女都是债,见着烦心,还是让太子妃烦心吧。」
「儿臣侍奉殿下是应该的,不敢称累。」我忙起身谢恩,声音忍不住地发颤,说话还有些卡壳。
封侧妃时,我曾进宫谢恩,但远远磕个头便退下,昨日大婚也戴着红盖头,这还是第一次直面皇帝,难掩紧张。
「你不必紧张,你二人相遇也是缘分,走到今天实属不易,该好好珍惜。」
「是,儿臣受教。」
皇帝与太子说话,我在旁听着,适时说上几句。
皇帝比我想象中和善很多,不像威严深重的天子,更像是关心孩子的老父亲。
我不禁想起他与贵妃,能专宠一人的皇帝应该更有人情味吧,至少明白情之一字。
若无皇帝的配合甚至是暗中授意,文阁老绝无可能主动退亲,今日陪伴太子入宫请安的便是文大姑娘,这一幕我单是想想已觉心痛。
皇帝与太子谈了许久,快午时才出来,赶在午时前给皇后上了炷香。
这时本该回东宫,却不想贵妃差人来请我去说话,见太子面露不愉,我不想应下,但太子很快改口,说在宫门口等我,我便随宫女去了凤栖宫。
太子大婚,宫中节庆,各处张灯挂彩,凤栖宫却是个例外,甚至有萧瑟之感。
贵妃身着浅碧色衣裙,不施粉黛,头发被玉簪随意挽起,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落寞。
「妾参见……」
「坐吧,我想和你聊聊。」
话虽这么说,我入座后,贵妃却不开口,只盯着我看,良久才开口:「终究还是你有福气,得遇良人,诞育子嗣。」
「娘娘也是有福之人,这凤栖宫不就是陛下亲自主持,为娘娘修建的吗?」
皇帝继位后提倡节俭,在位二十余年从未修建行宫别院,唯一一处例外便是贵妃的凤栖宫。
「凤栖宫,呵,凤栖宫……若是让你用孩儿的性命换一座宫殿,你愿意换吗?」
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你不愿,我也不愿,身为人母,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可我还是换了,由不得我。」
「娘娘……」我又想起梦中的陶罐,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如何能安慰一个两次失去孩子的母亲呢?
「十七岁那年,我与陛下初相识,那时我还是渔家女,在河边浣纱,他泛舟而下,我从未见过那样气派的人。」
「他说他喜欢我,想带我回家,我不愿。我这样的人只能给他做妾,村里最貌美的姐姐给镇上的老爷做妾,第二年就难产死了,所以我不愿。」
「但父母为一锭金子把我卖了,我跟着他回宫,那时,我才知他是皇帝,是世上最尊贵的人。」
「他说他会护着我,我信了,生下第一个孩子,孩子死了;我又怀上第二个孩子,还未出生,也死了。」
「我的两个孩子被装进陶罐带出宫去,连个牌位都没有,连祭拜都不能。我知谁是凶手,他也知道,可他不能不孝,每到年节,我还要向杀死我孩子的凶手跪拜问安。」
「眼下,太后已离宫修行,娘娘也不必再见了。」
「太后离宫是因害你小产,那日,太子在慈宁宫冲撞太后,阖宫都知道了,他愿意为你做到这等地步,叫我如何甘心……」
「太后最看重的便是权势,还有娘家,如今党羽被剪除,成国公府眼见着败落,算是得到惩罚,娘娘也能稍安心些。」
「她还享太后尊荣,娘家兄弟贵为国公,这算什么惩罚?算什么惩罚?」贵妃几乎是嘶吼出声,道尽她的血泪。
「娘娘,昨日之日不可追,多看来日,陛下待娘娘是真心,来日都会好的。」换作是我有她这般境遇,只怕一刀捅死太后的心都有了。
只要无所牵挂,便无所畏惧,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更何况是太后。
但我不能说这种话,若是传到太子与皇帝耳朵里,我这个太子妃算是做到头了,就连安哥儿也要受牵连。
「来日……我还有什么来日……算了,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丧气话做什么,我原是给你备了礼物的,呈上来吧。」
十几个婢女捧着礼盒鱼贯而入,放下又去拿更多。
「娘娘,这太多了,也太贵重了,我不敢收。」
「收下吧,这些首饰衣料都是我年轻时陛下赏的,如今我年龄大了,再穿小姑娘的颜色不合适,倒是正合适你。我若是有女儿,给她也好,可我没有,便给你吧,总好过放在库里落灰。」
「其实,我也算是娘娘的女儿。」我笑道,贵妃也笑了。
23
太子大婚后更忙了,因皇帝有出巡的计划,那时需太子监国,他要学的事务有很多。
安哥儿也满周岁了,皇帝御笔赐名,齐昭,昭如日月,是极好的意头。
他还不会说父亲母亲,但已学会叫妈妈,饿了要找妈妈,困了要找妈妈,醒来还要找妈妈。
这个年龄的小孩是最好玩的,长大些也更齐整些,白白嫩嫩的,眼睛溜圆,见谁都傻乐,十分讨喜。不像刚出生那会儿,丑巴巴像个红皮猴子。
匠人按我画的图纸制出木马、学步车等婴幼儿玩具,安哥儿最喜欢的还是木马,每次骑都有一群宫女太监围着,生怕这小祖宗不小心摔下来。
玩累了,我把他抱起来,我很少抱他,太累,不能因为心疼孩子就伤了自己身体。
「呜……妈……大大……」安哥儿盯着我发间的步摇,伸手要抓,他一蹬腿还真抓到了,揪下来就要往嘴里塞。
我眼疾手快夺回步摇,塞给他一块磨牙饼干,他坐在我大腿上啃起来,一会儿工夫口水流了我一身。
「抱下去吧。」这样就不好玩了。
我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亲是真的亲,谁敢伤他,我定与那人拼命;可烦也是真的烦,这衣裳是今年新制的,所用贡缎一年才两匹,一匹给了贵妃,另一匹给我,就这么被他糟蹋了。
晚上,太子过来,逗了逗安哥儿便让乳母抱下去,这张床是我与太子夫妻两个的,没有齐昭的位置。
「父皇说要出巡,贵妃随行伴驾,这期间由我监国,怕是会更忙,没时间陪你与安哥儿。」
「你放心去,家里有我呢。」
「我入朝时间尚短,堪堪轮转六部,不懂之处还有许多,父皇这时候让我监国……」
「父皇少年继位,那时,太后娘娘垂帘听政。父皇多年励精图治才有今日局面,你是他的儿子,也一定能做好。」
「我如何能与父皇相较,小时候,我总见不着他,还以为是贵妃从中作梗,长大后才知当初有多浅薄。父皇怎么会被一个女人控制,太后不行,贵妃就更不行了。」
「雏凤清于老凤声,我相信你可以做得更好。」而且还有我尽力帮你。
皇帝出巡,太子监国,我给安哥儿写了许多小故事,还找画师作画,制出一本本小人书。
太子见了也喜欢,命人刊印成册,分发至各地书坊。
这也是我想做的,只是我现在的身份还不能直接下令,经太子之手就不同了。
除了小人书,木马与学步车等玩具也逐渐流行起来,不知不觉,我已给这个世界带来许多改变。
皇帝几乎每日都会给太子写信,也会寄各地特产回来。
我从前还以为因皇后与贵妃的关系,太子与皇帝关系有些紧张,现如今才知想岔了,父子两个哪会有仇,更何况太子还是唯一的继承人。
皇帝偶尔还会写信给安哥儿,给他送各地的玩具。
安哥儿还不识字,这信只是一份体面,可小孩子不懂这些,倒是对玩具爱不释手。
贵妃也给我写信,说离开皇宫心里好受多了,我时常劝慰她向前看,她也能听进去些。
贵妃的最后一封信,告诉我皇帝要去江南,她不愿去可也必得去。
太后也在江南,若是不去,恐被世人非议不孝。
之后半月,贵妃再无来信,我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直到茂明急匆匆回来说太子气急攻心,忽然昏倒了,昏迷前让我带着安哥儿入宫,与他在一处。
宫门口已被禁军包围,宫内也是一片肃杀,我的不安更甚。
太子刚从昏迷中醒来,太医才给他施过针,口中还含着参片。
「你们先下去吧,抱安哥儿去偏殿休息。」
殿内只剩我与太子两个人,他颤抖的手抓住我的小臂,满头冷汗,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世上竟有如此愚蠢狠毒之人,当着数位官眷的面刺杀皇祖母,事成后当场自尽……」
贵妃当众刺杀太后!还自尽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可无人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这确实是真的。
「你与贵妃有书信往来,她可曾透露过什么?」
「并不曾,所有书信我都留着,可随时给大理寺和刑部查验。」太子话中并无责问,我却没来由地心慌,刺杀太后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太子即便不满太后的掌控,血缘亲情也是难以割舍的,更何况他自幼丧母,由太后一手养大。
宫人纷传我有类贵妃,我与贵妃又素有交情,入凤栖宫拜见时,还收了好些礼物,规制远超贵妃应给太子妃的赠礼。
若是太子迁怒于我,只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即便这件事与我并无半分干系,一旦他心怀芥蒂,我与安哥儿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了。
「陈氏就是得了失心疯,犯疯病!害了父皇……」
「陈氏多年无子,骄纵跋扈,贵妃之位实属不配,父皇抬举她,她却无半分感恩的心思,天下女子当以陈氏为耻。」在太子面前,我只能这么说。
贵妃对太后的憎恶我明白,换作是我也想杀她,跪在慈宁宫殿外的砖石上,我便有了这份心思,可不会用如此决绝的方式。
当众刺杀,完全不给自己留后路,她事后自尽也说明自己根本不需要后路。
但一同断送的不只是她的生命,还有皇帝与她的千古名声,甚至是皇帝在位二十余年的政绩都会抹上一层阴影。
她那时已经完全崩溃了,我不能要求崩溃的人理智地分析利弊,只是觉得可惜。
生活固有许多不如意,可她本可以与皇帝白头偕老,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佳话,现在只怕是一桩极大的丑闻,受万世唾骂。
也只有到我前世生活的那个年代,或许才有人看见她疯狂行径背后的煎熬,从无情的历史记录中猜到一个母亲流过的泪与血,才能理解她的歇斯底里。
现在,她只能是一个疯子。
而我,也只能与她割席,谴责这个疯子。
24
贵妃去后,皇帝的身体迅速垮了,甚至不敢挪动,只能留在江南疗养,太医与名贵药材流水似的送去江南,可不出半年,皇帝还是崩逝。
一月前,江南总督的折子上就写了皇帝身子不大好,宫中早备下寿材,今日已挂满白幡。
茂明来报太子不见了,宫人们几乎把皇宫翻过来都找不到,我在一棵移植过来的千年老树的树洞里找到蜷缩成一团的太子。
他说过曾与皇帝玩捉迷藏,就藏着这个树洞内。
「静姝,父皇并未崩逝,他出家了,为了那个疯女人出家了,他……不要我了。」太子极力压抑着哭声,还是泄了出来,呜咽着像是失去双亲的小兽。
我无声地抱着他,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只能陪着他,就算到世界尽头。
我眼前闪过贵妃与皇帝,他们曾相爱过,皇帝二十年的独宠比现在太子对我还要强上几分,可竟走到这一步。
那我与太子呢?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秋风起,夜微凉,我给太子披上披风,他紧握住我的手:「回去吧,有许多政务要处理,还有父皇的丧仪……」
见太子出来,茂明带着宫女太监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弯着腰低垂着头,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惹怒主子引来杀身之祸。
借着烛火,我看到太子红肿的眼睛,察觉到我的注视,他想微笑却无论如何挤不出来,闷哼一声,身体控制不住地踉跄。
茂明眼疾手快忙上前来扶,宫女太监乌拉拉跪了一地。
「你们这是做什么?」
「殿下饶命。」宫人们磕头哭求。
「起来!你们以为孤暴虐无道,为着微末琐事便要你们的命吗?」
「奴婢不敢,殿下饶命……」
「好了,你们都起来,殿下在冷风口里站了许久,不如上轿辇吧。」听了我的吩咐,宫人们稀稀拉拉起身,总算不再哭求。
「轿辇,我怎么把轿辇忘了,你才生下安哥儿不久,身子还没养好呢。」太子像是忽然回过神来,前言不搭后语絮叨着,「你来与我同乘。」
「好,不论去哪儿,我都与你一处。」这时候我选择性忽略了自古为人称颂的却辇之德,太子希望我陪伴他,我便一直陪着他。
我与太子未去勤政殿,而是回了东宫,回了我费尽心思装点好的家,他命乳母抱来安哥儿。
安哥儿已吃过奶睡下,这时候被吵醒很有火气,哭声响亮,太子抱着他时还被啃到脸。
「安哥儿再亲亲爹爹。」他把另外半边脸凑过去,不出意外又被安哥儿啃了一脸口水。
「殿下,小皇孙尚且年幼,只怕没个分寸,不如……」乳母恐被问责,惶惶开口。
「无妨,父子之间哪有什么分寸不分寸的,你们先下去吧。」见安哥儿后,太子才有了笑意,我不忍打扰。
安哥儿出了气,站在太子腿上一蹦一跳,咧着嘴傻乐,口水滴到他的袍子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跳着跳着忽然停下,嘴一撇便要哭。
「安哥儿这是怎么了?可是我弄疼他了?」太子松开安哥儿让他坐在腿上,不多时袍子上印出一片水渍。
「这是……尿了,我去唤乳母进来换尿布。」
「先不叫。」太子像是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抱起安哥儿就要放在床上。
「别弄脏我的床!」我捞起安哥儿快步跑向软榻。
「童子尿可是一味药材,如何会弄脏床榻,再者被褥本就常换洗的,便是脏了也无妨。」
「那也不能弄脏我的床。」见太子心情不错,我故作不满,实为撒娇。
「好好好,」太子接过安哥儿,「安哥儿,娘亲不疼你,不过无妨,有爹爹疼你。」
「你若是疼他,就替他换尿布。」
「这有何不可?」屋里没有给安哥儿准备的尿布,太子便撕下里衣,亲手解开安哥儿的衣服给他换洗。
接着又捧着小人书给安哥儿讲故事,安哥儿开始学说话了,咿咿呀呀跟着说,连说带比画,时不时还能蹦出几个字。
太子脸上一直挂着笑,不时还笑出声,直到安哥儿在他怀里睡着,才让乳母抱下去。
「静姝,谢谢你给孤生了一个这么好的孩子。」
「谢我做什么,安哥儿是我们的孩子。」
「对,是我们的孩子,以后,再多生几个孩子吧,我……没有亲人了……」
「我和安哥儿都是你的亲人,以后还会有更多亲人,等我们年老,安哥儿他们也长大了,会有更多孙辈,每到年节,还要找你讨红封,那时可不能小气。」
「我何曾小气过。」太子揽过我,手臂收紧将我抱在怀里,「若无你在身旁,这些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还好……还好……」
太后,皇帝先后崩逝,要守三年国丧,太子以月代年,守了三个月,之后便是新帝登基。
他似乎从悲伤中走出来,也可能没有,但面上装作无事,忙于料理政务。
我与安哥儿暂时搬入勤政殿后殿居住,方便照顾,这不合规矩,但无人指摘。
新皇才失去两位至亲,又是如此惨烈的方式,朝臣都怕新皇一个想不开出意外,就只能立一岁多的奶娃娃。
太子一有时间,就去后殿找我与安哥儿,先帝出家,我与安哥儿就成了他唯二的情感依靠。
礼部的动作很快,先帝丧仪结束后,宫中再次飘红挂彩,一片欢腾,迎接新主人。
新帝登基,封后大典,太子要求同日举行,朝臣不敢违拗。
我远远见太子站在白玉阶最高处俯瞰众人,再一步步靠近他,最终登临巅峰,接受百官朝拜。
借着宽大的衣袖,他握住我的手,我也回握他。
我不是贵妃,也不会成为贵妃。
我有安哥儿,以后还会有第二个孩子,第三个孩子……
我爱这个男人,但我仍是自己,有自己的理想信念,也有这个时代能给女人的最大舞台。
我会做一个出色的皇后,于他,于天下都是如此。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看向身旁并肩而立的男人,飞龙在天,以令天下,如画江山,你我共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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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离失败后我躺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