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更多回答2021新知答主嫡姐受尽全家宠爱,却是个哑巴。因此我也只能装哑。新婚夜,我在房中等到快要睡着,终于有人推门进来,接着喜帕被挑开。抬头看到一张好看到不像话的脸,我一句「好帅」就要脱口而出,忽然记起自己目前的人设。哦对,我现在是个哑巴。于是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企图用眼神传递内心的想法。景珩眼尾轻轻往上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往上抬,好像在细细端详:「听闻夫人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如今口不能言,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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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代替我家小姐嫁给了一个杀猪匠,新婚那晚,我说:「今后你杀猪,我卖肉,咱们夫妻二人齐心把日子过好,生了孩子送去读私塾,争取摆脱屠户的命运。」
然后,我那有点好看的相公抚额直笑。
1
天启十五年,夫人说:「莲莲,你已年满十六,我打算给你安排一桩婚事。」
我赶忙就跪下了:「夫人,莲莲同小姐一同长大,还想留在小姐身边多伺候几年,莲莲不想嫁人。」
见我如此,夫人笑了:「阿妍幼时曾有一桩婚约,许的是云州清河县安大人的独子,这桩婚事我原本就是不满意的,奈何安大人与老爷有故交, 也就推辞不得了。」
「然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牵连,他们家也没了,家中大人都不在了,原以为那桩婚事就此作罢,谁知前些天安家那个小子托人送来告帖,说是阿妍已经及笄,想不日迎娶她过门。」
我隐约明白了什么,果不其然,夫人冷哼一声:「我早已打听清楚,安家没落后,那小子去京里投奔了他姨丈家,如今在京郊百里村支了个猪肉摊子,杀了几年的猪攒了一些钱,就迫不及待地想来糟践我的女儿。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索性他是没见过阿妍的,你就替阿妍嫁过去吧,也算成全了你对小姐的一片忠心。」
震惊了那么一下,我沉默了,无力反抗,最终磕了个头:「莲莲遵命。」
不遵命也没办法,我自幼被卖到李家,与小姐一同长大,且不说卖身契还在他们家,小姐待我是极好。
夫人决定的事,向来是不可违背的。
李家是安阳有名的文士宗族,世代清流。
老爷开了家秋山书院,学子甚多。
我知道夫人的打算,学院里有个叫林思润的书生,文章策略做得甚好,老爷盼着他殿试高中。
等上一年,金榜题名,他们打算把小姐嫁给他。
我家小姐容颜秀丽,知书达理,是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半月后,我代替她上了花轿,先是嫁去了隔壁清河县安家。
新妇祭祖,为公婆上坟,然后跟着我夫君回了京城。
我夫君安元奇,身材挺拔高大,浓眉大眼,满面络腮胡,眉骨至耳颊处还有道疤。
其实仔细一看,他五官很端正,鼻梁挺拔,轮廓分明。
只因那道疤和胡子,平添了几分凶悍,身为屠户又总有股子煞气,所以人显得十分可怕,乍一看,如冷面修罗一般。
新婚那日,他挑了我的盖头,我们喝了合卺酒。
我其实是十分怕他的,心里也紧张得厉害,嫁衣袖口下,手微微地哆嗦。
但我更知女子出嫁从夫,今后都要指着他生活了,需得为自己铺一条好路。
他虽长相凶悍,望着我的眸光却清亮,还含着隐隐笑意。
于是我努力镇定下来,认真地看着他,十分贤良道:「既嫁了你,今后你杀猪,我卖肉,咱们夫妻二人齐心把日子过好,生了孩子送去读私塾,争取摆脱屠户的命运。」
他一愣,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忍俊抚额,身子微微颤动。
止住笑后,那双漆黑眼眸看着我,亮如星辰:「好,一切都听夫人的。」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人也不像外表那样凶悍,行周公之礼时有些笨拙,也有些温柔。
第二天我浑身酸痛,怎么也起不来。
但是想到今日还要去祭祖上坟,于是强撑着不得不起。
结果刚站到床边,手伸出去收拾被褥,突然被人横空抱起。
我惊呼一声,才发现是安元奇。
他似乎刚刚晨练回来,穿着单衣,额上有汗,身上气息温热。
他笑道:「夫人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我们住的宅子是他远方亲戚家的,虽然明白不会有人大清早的来新人房间,但我还是脸红了。
「快放我下来,让人看到了不好。」
他亲了我脸颊一口,眸中含笑,故意逗我:「我抱自己的女人,还怕别人看到?」
我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他胸口,心里着实松了口气。
对于这桩婚事的忐忑终于放下心来。
我是签了卖身契的奴婢,就算留在李家,将来也避免不了嫁个府邸管事或小厮的命运。
人生一眼看得到尽头,一辈子为奴为婢,有了孩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家生子,注定是伺候人的命。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小姐格外看重我,我随她出嫁,将来给姑爷做个通房。
相对于这两种人生,安元奇也算是不错的选择。
嫁他之前,我想过无数次,万一他是个行径粗鄙的屠户,婚后我该如何费尽心机地改变他。
若是引导不成,又该如何为自己筹谋一番。
我想得比较多,结果是我运气很好,他虽是杀猪的,煞气很重,但人真的不错。
不野蛮不粗鄙,还有点温柔。
而且我恢复了自由身,只要手脚勤快,日子是有奔头的。
将来老了,夕阳西下,我们俩手牵着手溜达、散步,儿孙绕膝,也算人生圆满。
这桩婚事,我很满意。
2
我与安元奇的婚礼操办得简单,但该有的流程一样不少。
走了六礼,清河县丞主婚,摆了几桌宴席。
安家在县里还有几房远亲,都是普通的平头百姓。
我们此次住的是他一个表叔家,叔婶都很热情周到,布置新房,忙前忙后,十分热络。
想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儿,还是个屠夫,表叔一家这样待他,颇是令人感动的。
此次随安元奇一同回清河县娶亲的,还有他京中姨家的表弟赵玉宁。
赵家在京城也是做生意的,据说生意做得还不错,反正挺有钱的样子。
表弟一身锦衣,风流倜傥,眉眼细长像一只狐狸。
新婚第二日他见了我,手中的扇子转了转,行了揖礼:「嫂嫂安好,昨日受累了。」
他面颊白皙,笑得意味深长,我顿时脸红了。
铜镜梳妆时,脖子上的吻痕太过明显,我已经尽力遮盖了。
别人都是即便看到了也假装不知,偏他话里有话,我有些不悦,觉得这人太过轻浮。
安元奇像是知晓我的心思似的,一脚踹在了那位翩翩公子身上。
「闭上你的嘴,你嫂嫂文静,莫要同她开玩笑。」
表弟吃痛,捂着屁股直嚷嚷:「谁开玩笑了!大婚当日繁文缛节甚多,我问候一句怎么了?」
郊外,给公婆上坟的时候,我随安元奇一起磕了四个头。
安元奇声音沉沉:「爹,娘,儿子成家了,新妇是当年你们为儿子定下的,安阳李家的秀妍,小名叫莲莲,儿子很满意,你们可以放心了。」
我心里有鬼,连公婆的墓碑都不敢直视,只感觉手心出了汗。
回去路上,安元奇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了夫人,脸色那么难看?」
我心虚道:「有点不舒服。」
他追问:「哪里不舒服?」
我看了他一眼,还未回答,他突然又笑了,神情柔软:「知道了,来吧,我背你。」
说罢蹲下身子。
我有些不意思:「算了相公,我还是自己走吧。」
「快上来,不然我要抱你回去了。」
他如此坚持,我也就不再推辞,趴在了他后背上。
安元奇身体健壮,肩背宽厚,莫名地让人心安踏实。
他背着我走在郊野小道,四下无人,轻声哄我:「夫人,今晚我会注意的。」
说罢,他耳朵有点红,我把脸趴在他脖颈,脸颊滚烫。
「别再说啦,羞死人了。」
三日回门,我们去了安阳李家,计划是从安阳直接返京。
秀妍小姐来见了我,握着我的手问:「莲莲,那个杀猪匠对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
我摇头:「小姐放心,他对我很好的。」
「好丫头,让你受苦了,你放心,等我日后出阁,你若过得不好,我就给那个杀猪匠一笔钱,接你来身边生活。」
我与小姐一同长大,她性情柔顺,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却待我宽和,毫无架子。
她读书识字的时候,总是连带着教我写自己的名字,她说:「莲莲,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故为贤良,雀儿她们是没这个机会了,你既在我身边有机会识字,定要认真学习啊。」
算起来我也是识文断字的,这大概也是夫人挑选我替小姐出嫁的原因。
没人比我更了解小姐,我能将她扮演得很好。
老爷和夫人是为小姐铺好了路的,日后嫁人,她改个名字,会以李家养女的身份出阁。
做戏要做全套,李家是清流,断不会有抛弃旧约这等丑事的。
我们在李家住了一日,我与夫人「母女情深」,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只是离开那日,送行的人群中有林思润那个书生。
代嫁之事,是瞒不住他的。
我曾是丫鬟时,经常受小姐之托给他送东西。
林思润是秋山书院最出色的学生,且家境很好。
他参加府试的时候,正值冬天,小姐亲手做了一副护膝给他。
我送去时,他正倚在书院雕栏,将一本书盖在脸上,仰面睡觉。
我唤他林公子,他抬手将书移开,睡眼迷离,神情慵懒,连声音都懒洋洋的。
「小莲莲,你又扰我好梦。」
因经常送东西,我与他也算熟悉,于是将护膝给他,吐槽了句:「马上就要府试了,别人都在读书,偏公子在睡觉。」
他莞尔一笑,十分耀眼:「府试而已,本公子闭着眼睛都能考过。」
他总是这样大言不惭,但是又似乎没毛病,事实证明他确实很厉害。
小姐说他已经是一榜进士了,原本可以直接做官的,但他心高气傲,家境也好,并不急着入仕,打算再考一次。
林思润说:「以本公子这番容貌,不夺个探花之名,定不罢休。」
古来多是女子注重容貌,男子中他这样惜颜的异类也是独一份了。
但没人觉得奇怪,林思润生得极好,眉眼漂亮,唇红齿白。
他日探花游街,仿佛理所当然之事。
否则老爷夫人也不会费尽心机地想将小姐嫁给他。
那日我受小姐之托而来,他的手指抚过护膝,眼眸流转,问我:「你做的?」
我摇头:「小姐做的。」
他「哦」了一声:「那你抽空也给我做一副吧。」
「为什么?」
他凑近我,眼眸漆黑:「你家小姐矜贵,她做的护膝自然也矜贵,还是你再做一副给我,免得我舍不得用。」
我没理他,我是李家的下人,又不是他家的下人。
但后来,那副护膝我还是做了。
因为原话转述给小姐后,她挺高兴,让我按照他说的,再做一副给他。
他总是这样骄傲自大,给别人添麻烦。
回京那日,安元奇扶我上马车,我望向送别人群,竟不经意地看到了他。
白衣胜雪,纤尘不染的公子,眼中有几分意味不明的笑。
这是在怜悯我嫁了个杀猪的?
我没理他,车帘挑下,马车摇摇晃晃地出发了。
路上,安元奇握着我的手,他的掌心很粗糙,有很多茧子,但也很宽厚,且温暖。
他从前定是受了很多苦的,在京郊杀猪卖肉并不容易,听说皇城的生意竞争很激烈。
夫人瞧不起他,他们大户人家,怎知生活的不易。
此番去李家,他准备了很多厚礼,加上之前的聘礼什么的,想必是掏空了家底。
我出嫁时,李家也给了一些陪嫁,但并不多。
过日子要精打细算的,我说:「相公,我们家想必也没多少钱了,今后咱们一起努力赚钱,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他又笑了,很开心的样子,乐不可支地把我拉到怀里,下巴抵在我的脖颈,痒痒的。
「莲莲,跟着我不会让你吃糠咽菜的。」
后来,站在平西将军府,我总算明白了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3
我惶恐了。
安元奇竟是当今圣上钦点的平西大将军——安珵。
这位将军的名号,远在安阳的我们也是听说过的。
据说天启五年,有位少年鲜衣怒马,在西北军营杀敌无数,从一默默无闻的小兵一步步爬到校尉。
那时新帝登基五年,刚刚平定了内政党羽纷争,外有北方韩王势力独大、游牧蛮夷不时骚扰。
皇帝御驾亲征,战场凶险,多次被年轻校尉所救。
后来他便成了皇帝心腹,屡得重用。
天启十四年,韩王被诛杀,游牧民族被驱赶。
那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军叫安珵,名字是皇帝亲赐的。
「珵」——取自帝王所用玉笏。
战事平定之后,皇帝要为平西将军赐婚,岂料安珵直言,家中曾有一桩旧时婚约,乃父母所命,不好反悔。
于是便有了安阳之行。
表弟赵玉宁也不是普通人,乃是工部侍郎家的公子。
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跟着去安阳提亲后,得知李家托人打听安元奇,自作主张地给他安插了个屠夫的身份。
用他的话来说:「表兄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公主贵女等着嫁,直接娶了李家小姐岂不便宜他们了,反正他们家想打听,咱们且看看若你是个屠夫,李家还肯不肯把女儿嫁过来。」
这番试探,安元奇未置可否。
其实他与李秀妍也就幼时见过一面,完全是两个陌生人,对于未婚妻子,当然也是憧憬和期盼的。
欣慰的是,李家经受住了考验,李秀妍也经受住了考验。
他是欣慰了,可我要吓死了。
平西将军府威名赫赫,正红朱漆大门,高悬的金丝楠木匾额,我一下腿软。
安元奇扶住了我,摸了摸我的脸,笑道:「夫人见谅,不是有意隐瞒的,回来的时候我已向岳父岳母请罪,禀明了身份。」
难怪,从李家回京之时,门口送别,老爷和夫人的脸色如此苍白。
我当时还诧异他们将临别时的不舍演得这般逼真。
细细想来,安元奇气度不凡,身姿倜傥,哪里像个屠夫呢?
而我竟傻傻地以为他特意置办的那些行头,是因为好面子,为了给岳家留下好印象。
这下事情大了。
若他是个屠夫,糊弄糊弄也就得了,我有把握瞒他一辈子。
可他是位皇帝器重的将军,欺瞒的后果很严重,并且我没把握能瞒得住。
提心吊胆了数日,我偷偷给李家去了信,询问补救之法。
我的想法是将秀妍小姐接来京中,就说她几个月前生了一场大病,养在闺中体弱昏迷,故而才有丫鬟代嫁之事。
通过这些时日的相处,我认为安元奇本性纯良,纵然心里有疑虑也不会多说什么,况且秀妍小姐貌美如花,温柔可人,他应该会喜欢的。
至于我,退居下位给他做个妾,想必他也不会拒绝。
老爷和夫人却是另有打算,隔了很久才回了信。
信上只有寥寥几句——「秀妍吾儿,勿念家中,望汝在京中一切顺遂,为婿分忧,管家主事,切记万事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切记万事循序渐进,徐徐图之。
我惶惶不安,总觉事情应趁早解决,越拖越麻烦。
但老爷和夫人自有筹谋,我也只能暂时扮演好小姐的角色,徐徐图之了。
只是,面对安元奇时,心理负担尤其重。
平心而论,我在将军府过得极舒坦。
一堆下人服侍,睡的是软榻,点的是长明灯,锦衣玉食,好不自在。
府里人口简单,就我和安元奇两个主子。
下人里男仆居多,零零散散几个女婢,长得都很符合将军府的门风——人高马大,雌雄莫辨。
只有一个叫阿紫的是个例外,容貌清丽可人,姿态婀娜。
阿紫原是个乐姬,精通音律,是宫内乐坊的人。
因样貌姣好被皇帝看中,送给了安珵。
虽是皇帝赏给他的,但他好像并不喜欢,没收用过,进府后只做了一名普通丫鬟。
安元奇说,他只碰过我一个女人。
以他的身份来说,这倒是件稀罕事。
新婚宴尔,闺房之乐,尝到了甜头,他总是乐此不倦,精力充沛。
身体不便的时候,我说:「不如相公纳几房妾吧,挑几个样貌好的?」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都说女子善妒,夫人怎地如此大方?」
「京中人家,寻常大户三妻四妾最是平常,相公这样的身份,只有我一个,会被人笑话。」我嗫嚅着。
他好笑道:「笑话什么?」
「笑话将军府里有只胭脂虎……」
我声音极轻,他却爽朗地笑出了声,很不客气地捧过我的脸,吧唧一口。
「夫人无需多虑,为夫并不在意这些,你若真的是只胭脂虎,旁人也不敢多说什么的。」
他说罢,又与我耳鬓厮磨,低笑道:「那种事,和夫人一起做才快活,我不需要别的女人。」
…………
我羞红了脸,故意不去看他,他却是个直白的,非要掰正我的脸,凑近与我四目对视,眸光幽深。
「脸红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是夫妻,任何亲密无间之事都做得,夫人不必害羞。」
「哎呀,相公别说了。」
「我偏要说。」
「……」
「莲莲,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盼着与你白头偕老,终此一生,我不负你,你也莫要负我。」
灯光之下,他目光坚毅且深邃,令人心头一颤。
感动是真的,但恐慌也是真的。
我是个习惯给自己铺路的人,原想着让他纳妾,往将军府多添女人,搅了一池浑水,小虾小鱼才好各归各位。
他越是一门心思扑在我身上,日后恐难以接受枕边人的欺瞒。
人心如此,越是在意,越是介怀。
我鼻子酸酸的,安元奇为何要是将军呢,他若真的是个屠夫该多好。
4
身为平西将军之妻,京中对我感兴趣的人很多。
上至帝后,下至官员女眷,似乎都想看一看安珵娶的女人有何过人之处。
我后来明白,更多人的感兴趣是怀着看笑话的心态。
那日宫宴,皇后领着一群官家女眷在御园赏花。
御园景山百花盛开,美不胜收。
皇后对我笑道:「安阳李氏是大家,听闻你父亲开了书院,夫人想来也是书通二酉之人了。」
众目之下,我起身温声道:「娘娘谬赞了,臣妾愧不敢当,只是略识几个字罢了。」
这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天知道我在府里练习了多少遍。
为此安元奇曾笑我:「皇后娘娘是宽和之人,宫宴而已,夫人不必紧张。」
他所言非虚,皇后很是和颜悦色,她还对我道:「安将军眼光甚好,本宫瞧着夫人也是喜欢,还盼你们夫妻和睦,宜室宜家。」
皇后年长我十岁,态度和蔼,我对她印象也是极好。
我与安元奇回京之后,虽未打算在京中再办婚礼,但人人皆知我们是新婚。
为此帝后及交好的文武官员都送了贺礼。
尤其皇后送的那对五镶如意最为珍贵,听闻是她当年大婚时的陪嫁。
赏花宴上,一旁的官家小姐们玩起了花间小令,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但却想不到,这热闹突然就闹到了我身上。
起因是萧老王爷家的小郡主题了首词,点名让我来对。
她们闺阁小姐的游戏,点我这个已婚妇人的名,本是莫名其妙的事。
可不知为何,大家都看着我笑。
萧小郡主不知对皇后娘娘耳语了什么,皇后竟也笑道:「既是如此,夫人不妨去凑个乐子。」
我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感觉自己身上出了汗。
我自然是识字的,但是哪里有吟诗作对的好功底,更何况京中才女众多,可见是要出丑了。
萧小郡主在纸上题了一首行军令——
「千里乡关纷暮雪,金戈戎马战云遮,昆仑山下埋忠骨,横扫千军如卷席。」
我隐约觉得不对劲了,难不成因为安元奇是位将军,就一定要点他夫人的名来对行军词?
还是.……
果不其然,像是验证我的猜测似的,萧小郡主突然冲我一笑:「夫人,安将军的词,对您来说没难度吧?」
竟真是安元奇的杰作。
当时那种状况,真是骑虎难下,人人都知安珵的夫人李氏是文士大家出身,连自家夫君的词都对不好,何止丢脸那么简单。
一瞬间我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反应竟然是安元奇那样的粗人,竟然也会作诗?
萧小郡主大概只是想探一探李氏几斤几两,却歪打正着地敲打到了我冒牌货的身份。
会被拆穿吗?我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但万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宫人铺好笺纸,我手握毫笔,身上冷汗淋淋,想着如果此刻假装肚子痛,会不会太难看?躲过去的几率大不大……
外人兴许是认为我在紧张,众多官家小姐之中,竟然走出一人,不动声色地接过了我手中毫笔。
「安珵的诗,还是我来对吧。」
此言一出,也不知为何,气氛骤然不对了。
这女子不是旁人,是当今圣上胞妹,和静长公主。
长公主容颜俊美,眉宇间英气十足,穿了一身玄色大襟窄袖长裙,金织凤凰图腾,高贵华丽。
她声音清冷,面上毫无表情,也没有搭理周围人的异常,斟酌一番,提笔落字——
「苍茫云海出月明,长风万里烽火行,愿得此身入玉门,男人应得带吴钩。」
字如其人,颜筋柳骨,行云流水。
人如其诗,挥斥方遒,意气风发。
和静长公主,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与高贵。
她替我解了围,而我意识到了周围人的神色各异,以及她那句——「安珵的诗,还是我来对吧。」
隐约之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她写的诗那般惊艳,与安珵那首堪称绝配。
后来,大家三五成群各自赏花,我想着要不要给她道个谢,眼见她去了东边凉亭,犹犹豫豫跟上前的时候,看到萧小郡主竟然也在。
长公主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冷:「你若看不惯她,不去搭理便是,何必要为难她,让安珵难堪。」
「为难?大姑姑开什么玩笑,她家不是开书院吗,连首诗都对不好,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皇后娘娘还说什么安将军眼光甚好,真是笑死人了。」
「安珵什么眼光,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我不是故意偷听,但此刻好奇心使然,忍不住探出头去看。
长公主脸色冷漠,萧小郡主很不甘心,但又似乎不敢反驳她,最终弱弱而不甘地说了一句:「我就是不服,安将军即便看不上我,以大姑姑之姿,那李氏女连给您提鞋都不配。」
我也是那时才明白,安阳李氏,什么大家闺秀、清流人家,原来在贵族如云的京城,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门小户而已。
原来我夫君安元奇,这么招人喜欢。
我始终记得长公主最后那句:「皇室之女又如何,安珵不要,我的身份一文不值。」
她的声音落寞、寂寥,让人恍惚。
回府之后,安元奇也从西郊大营回来了。
他应是刚刚练了武,回来后便去沐浴更衣了。
洗完澡,穿了干净的白衣,将我拉到怀里,询问今天宫宴如何。
他身上皂香清爽,十分好闻,我却闷声道:「我竟不知相公还会写诗,她们让我对你的词,可我一紧张,什么都不会了。」
安元奇眼中笑意深深,安慰道:「无妨,谁还没有紧张的时候,不要紧。」
「可是,很丢脸。」
我情绪低落,他摸了摸我的脸:「没什么丢脸的,这次对不出来,下次好了。」
他哪里懂啊,我是姜莲莲,不是李秀妍。
姜莲莲永远也对不上他的诗。
我望着他不甚在意的样子,目光触及到他满脸的络腮胡,突然道:「相公,我给你修面吧。」
安元奇扬了下眉,有些不情愿:「还是别了。」
我「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再次陷入沮丧之中。
见我这副模样,他叹息一声,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又道:「你若喜欢,那就修吧。」
原以为刮男人的胡子和女子修眉修面差不多,谁知竟是个体力活。
安元奇乖乖闭着眼睛,任由我折腾。
那原本还算整齐的胡子,被我绞得乱七八糟。
我问:「相公这胡子留了多久了。」
「三年了吧。」
「这么年轻,为何要留胡子呢?」
「没有胡子,比较麻烦。」
「哪里麻烦?」
他没有说话,睁眼看着我笑,深褐色的眼眸像是隐匿着幽幽星河,摄人心魄。
然后摸了摸自己被绞得乱七八糟的胡子,哭笑不得:「夫人就是这样给我刮胡子的?」
…………
安元奇唤来了府里一名武侍。
那武侍名叫晋青,刮胡子的技术一流。
然后没多久,我便知道他那句「没有胡子,比较麻烦」是什么意思了。
当今平西大将军安珵,天子近臣,骁勇桀骜,手握兵权。
他自岿然而立,身如青松,芝兰玉树一般。
没了胡子,面容更加干净,轮廓清晰,剑眉星目,眼眸黑白分明,深沉四海。
那道眉梢至耳颊处的疤,平添几分邪气。
很野,很邪,勾唇一笑,令人心颤,呼吸停顿。
我知道萧小郡主为何充满敌意了。
也知道长公主的落寞从何而来。
赵玉宁曾说,多少公主贵女等着嫁他,我全都确信了。
只是心中萌生的退意更浓了。
安元奇是皑皑山上雪,空中明月,我姜莲莲,配不上他。
5
安元奇只不过刮了个胡子,在京中人人热议。
原因是朝堂之上,皇帝问他怎么舍得把胡子给刮了,他无奈地叹息一声:「夫人非要如此,臣拗不过她。」
一时之间,人人都知安珵宠妻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同僚相聚,宴席之上众人身边都有美艳妓子相伴,安将军也不例外。
美女投怀送抱,饮酒作乐,他却不动声色地将人推开。
有人对他道:「安将军啊,云姬是风月楼出了名的美人,你是不知她那伺候人的技术,啧啧,有这机会何不体验一番……」
据说,安元奇淡淡地笑了一声:「罢了,我与夫人新婚不久,夫人年幼,不值当惹她生气。」
而当时,其实我与他已经成婚半年了。
安元奇三言两句,将我塑造成了「胭脂虎」,可他很坦然地让所有人知道,他喜欢他的妻。
自此,我的日子好过许多,就连偶尔入宫赴宴,没人再敢看笑话,也没人再敢对我造次。
我后来知晓,那些命妇女眷,个个得了自家夫君的告诫,要对我敬重有加。
就连那位萧小郡主也没再找过麻烦,她已经离京了,听说萧老王爷送她去北幕府找漱玉居士学规矩去了。
北幕府在西北,漱玉居士是才华过人的女居士,名扬天下。
我总觉得事情不对,直到阿紫告诉我,萧小郡主从前便对安珵死缠烂打,安元奇不屑理她,直到成亲之后,她在宫宴上又表露出对我的兴趣,安元奇怕她继续挑事,开口让萧老王爷把她送去北幕府。
萧老王爷这一脉,已经属于皇室远亲了,虽是宗室,并不得皇帝重用。
安元奇一开口,连他也不敢得罪,赶忙将这个惹是生非的小女儿送走了。
世人皆以为安将军宠妻至此,唯我不信。
他既然已经知道小郡主挑衅一事,自然也知和静长公主为我解围。
那日,我在他书房,看到一张题了字的纸张。
上面是长公主作的那首诗——「苍茫云海出月明,长风万里烽火行,愿得此身入玉门,男人应得带吴钩。」
纸张上的字迹,行云流水,颜筋柳骨。
我确认无误,是长公主的字迹。
我也确认,安元奇与她之间,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
我更确认,安元奇心里还有她。
因为那张题诗的白纸,颜色不正,明眼看得出是旧时作品。
我在书房见到之后,明白了长公主并不是纯粹的好心为我解围,兴许她只是不愿别的女人染指她和安元奇的诗。
安元奇的睹物思人,突然令我心里一痛。
也是,长公主那样完美高贵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我看到了那首诗,当时安元奇就在书房,我原本没想那么多,惊讶了下:「咦,之前长公主作的正是这首……」
话未说完,他却已经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盖住,起身云淡风轻,为我抚了抚额前碎发。
「夫人,饿了吗?城南有一家杨氏豆腐涝,甚是好吃,我带你去尝尝。」
那张纸,后来我再也没有在书房见过。
寻了机会,我问阿紫,长公主与他之间,究竟是怎样的过往。
阿紫曾是宫内人,自然什么都知道,对我也是知无不言。
说起来,我和阿紫关系相处甚好,她是个明白人,一开始就告诉我,原本以为皇帝将她送给安珵,下半生定有指望过富贵日子。
谁知安珵对她没有丝毫兴趣。
她为此也努力过,费尽心机地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力,只要爬上他的床,好日子不就来了吗。
可惜,她最后放弃了。
她私底下对我说:「夫人,我可太累了,我原本还可以在府里弹弹琴,过悠闲自得的生活,结果每靠近将军一次,就被贬一次,直到成了粗使丫鬟,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干活,扫地打水洗衣服,我已经一年多没摸过我的琴了,回屋就是累得倒头就睡,我手上都起茧子了。
「我发誓,再也不敢对将军有非分之想。」
…………
安元奇和长公主的情史也很简单。
和静长公主与那些娇滴滴的皇室贵女不同,从小就很有主意,率真勇猛。
宫内皇子习武练剑时,这个皇妹总是跟着学。
大家都当她小孩子心性,好奇使然。
谁知她竟坚持练了下去,弯弓射箭百发百中,拳脚功夫了得。
新帝登基那些年,忙于朝政,很多地方要事分身无术,她便主动请缨。
皇帝对这个妹妹十分无奈,训斥了没用,在她偷跑出去跟了部队几次之后,眼看她没惹麻烦,也很懂事,后来由着她去了。
长公主最开始立功,是率领部将给西北军运送粮草。
那时韩王勾结悍匪,意欲在路上抢夺,阻拦运送粮草的队伍。
死了很多人,然长公主一身男装,手持长剑,杀红了眼。
悍匪众多,难以抵挡,后来是身为骑兵校尉的安珵率人来救。
少年英姿勃发,身手矫健,气度不凡,长公主十分欣赏。
后来韩王叛乱,皇帝御驾亲征,长公主随从。
一来二去,与安珵熟悉,并肩作战,多次出生入死。
长公主由欣赏变为爱慕。
恢复女儿身时,她对安珵表露心迹。
安珵一开始并不知她是皇家公主,她也仅是报了外祖家的名号。
西北军营,朝夕相处,二人定情,深深相拥。
天启十二年,安珵受封平西将军,长公主满心欢喜,对皇帝表明要嫁给他的心迹。
皇帝自然没意见,这个妹妹的心思早就昭然若揭。
长公主想,是时候表明身份了。
于是拉着安珵的手去了城墙,那日漫天风沙,她看到安珵的眸子一点点地冷了下去。
从那日起,安珵疏远了她。
回京之后,皇帝要为他们赐婚,安珵拒绝了。
他说家中曾有一桩旧时婚约,乃父母所命,不好反悔。
长公主仍怀有希冀,她对安珵道:「旧时婚约也是无奈,你放心,我会对她很好的,绝不欺负她。」
安珵沉默了下,说:「公主误会了,我是要娶那女子为妻的。」
长公主愣怔,最后不知所措道:「那,我贵为公主,难不成要那女子以平妻的身份嫁过来,这样不成体统,会被人笑话的。」
「公主,我的妻子,只有一人。」
话已至此,长公主脸色苍白,眼泪猝然落下,抓着他的手:「安珵,你为何要这样呢,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安珵,你变了,你以前不留胡子的,你知道我不喜欢男人留胡子,你去刮了好不好,我帮你。」
聪慧如她,早就察觉出了安珵的变化,他的冷淡和疏离那么明显,这么些年,她却只装看不见。
「安珵,告诉我原因,让我死心。」
男子的沉默,注定了长公主的悲剧,她终于恢复了仅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她是公主,不该这样低三下四地求人。
安珵笑了一下,声音平静,却冷漠如冰:「没有原因,臣从未说过要娶公主,是公主想多了。」
…….……
安珵不肯娶长公主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
阿紫猜测:「帝王之家云波诡谲,而且我朝自有传统,皇室子弟不可掌权,将军不想做驸马,大概是不愿失了兵权吧。」
我也猜测:「可是我觉得安元奇不像这种人,只怕另有隐情。」
「切,能有什么隐情,公主难不成掘了他家祖坟咋地。」
阿紫轻描淡写一句,在我脑中警铃大作,掘了他家祖坟?
可不咋地,夫人曾告诉过我,安家是十年前受梁王一案牵连没的。
哪朝没有皇子争权呢,说起来梁王作为先帝嫡子,被人诬陷谋逆,也是惨案一桩了。
当时的安家只不过是清河县的普通官户。
安大人的官职仅是个小小县丞,这也是一开始夫人就不满秀妍小姐那桩婚事的原因。
安家之祸,在于他们家的那片梨园。
安家的梨子产量甚好,黄澄澄,又大又甜……安大人凭着自己县丞的身份,上报知府,想参选贡梨。
能做皇家的梨商,荣华富贵岂不指日可待。
很幸运的是他们选上了,据说梨子被送到了梁王府中,是梁王尝过之后敲定的。
他们家贡了三年的梨,结果三年之后梁王垮了,有人说梁王谋逆,在贡品里下毒。
经梁王之手的贡品太多了,也不知到底是哪样贡品出了问题,但无一例外,与梁王有来往的官员全部诛杀。
安家的梨子是经知府报上去的,与梁王关系好的安阳知府被株连九族,血洗府邸。
安大人家好一点,只有安元奇同宗的亲戚被抄家,远一点的没受到牵连。
但下场也是很惨,他的父亲以及嫡亲的叔伯直接被砍了脑袋,母亲及婶娘知道会被流放,直接上吊自尽了。
家里仅剩几个孩子,各自投奔了远方亲戚。
安元奇就是投靠了姨丈赵家。
新帝登基后,朝堂稳定,为梁王平反了,所谓的谋逆,是皇子争权,手足相残。
案件平反又如何,逝去的无辜冤魂再也回不来了。
我想,我能理解安元奇。
父母枉死,家破人亡,本该有个杀父仇人,可他的杀父仇人是谁呢?
不,他没有杀父仇人。
他甚至还在战场厮杀,捍卫着这个朝廷。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娶皇室之女。
6
听完了安元奇与长公主的过往,我陷入了沉思。
阿紫问我:「是不是很心痛?」
我道:「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当然心痛。」
她说:「我是问你,你相公心里有别的女人,你心不心痛?」
我说:「还好吧……反正他们比我更痛。」
阿紫这个人,很有意思。
她给我透露了这么多,顺便给自己提了个小小的要求:「夫人,你是个好人,那么能不能好人做到底,把我嫁给将军身边的晋青,我不想再扫地了,晋青得将军重用,前途无量,我想嫁给他。」
她还说:「夫人,阿紫劝你一句,风花雪月不能当饭吃,只要对你好,甭管将军心里是谁,别跟他闹,你可是要指望他过一辈子的。」
她说的都对,唯有一点不对,我怎么可能跟安元奇过一辈子呢,跟他过一辈子的是我家小姐李秀妍。
说曹操,曹操到。
在我来了京城半年之后,秀妍小姐过来了。
这期间发生了很多事,比如春闱放榜,殿试点花。
状元、榜眼、探花游街……状元和榜眼都不太年轻,唯有探花郎,高骑大马,红衣似火,郎艳独绝。
探花游街,林思润做到了。
不久之后,李秀妍带着丫鬟雀儿、婆子邹氏上门了。
她是以李家养女李秀荷的身份上门的,与我相见,潸然泪下。
我自然是知道她要来的,因为在此之前,老爷和夫人给我来了信。
我也是提早做好了准备,对安元奇说:「我实在是很想家,想让我妹妹入京一趟,陪陪我。」
安元奇惊奇道:「你还有妹妹?怎么没听说过?」
我低下了头,叹息一声:「说出来不怕相公笑话,我妹妹李秀荷,名义上是李家养女,其则是我父亲在外的私生女,她与我一同长大,但我母亲不太能容得下她,自我嫁人之后,她在家的日子更难了。」
这段身世,当然是我胡编乱造的,安元奇不疑有他,当下道:「夫人看着办吧,这等小事自己做主就好。」
是以,李秀妍施施然而来。
但我见她第一眼便知,这半年,恍如隔世。
我原以为老爷和夫人迟迟不肯让她过来,是打定了主意想将她嫁给林思润。
这当然也是小姐所期盼的,可是她说:「林公子是琅琊世家子弟,家中已有婚约,我无法嫁给他。
「说来真是好笑,我为他背弃婚约,他却要去履行他的婚约。」
李秀妍一来,我仿佛又变回了她身边卑微的丫鬟,为她愤愤不平:「他怎么能这样呢,既然有婚约,为何不坦诚相告,他明知小姐心意。」
「他也从未答应娶我啊。」
我家小姐叹息一声:「我爹明里暗里都透露过要将我许给他的意思,他又没答应过,是我们一厢情愿罢了。」
「可是,小姐送他东西时,他可以不收啊,他既然收了,就理应知晓其中深意,这人着实可恨。」
「罢了,谁知道呢,兴许他一开始是愿意的,后来又改了主意,如今他探花游街,仕途平顺,什么样的名门贵女娶不得。」
李秀妍兴致索然,目光扫过屋内陈设,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莲莲,看来你在这里过得很不错。」
看吧,即便我做了半年的将军夫人,骨子里还是她的奴婢,立刻低下了头和声音:「这都是托小姐的福。」
「安元奇对你很好?」
我斟酌着回答:「奴婢如今是小姐的身份,他不是对奴婢好,而是对小姐好。」
这般绕嘴绕舌的,她叹息一声,揉了揉我的脑袋:「莲莲,你我一同长大,我待你怎样你是知道的,半年而已,难不成就生分了?」
「没有,莲莲怎会与小姐生分?」
「你瞧你,说话这般谨慎,不要再叫我小姐了,我如今是你妹妹李秀荷,莫要让人看出破绽。」
其实我很想问她,李家为何没有采纳我最初的建议,以李家养女的身份过来为的是什么?
但我不敢问,我怕那个答案我接受不了。
当晚,我与她一同用膳,过后又说了会儿话,丫鬟锦儿过来道:「夫人,将军还在等您回去,二姑娘如今已经住下了,日后有的是机会谈心,咱们先回去吧。」
我望了一眼窗外,确实天色已黑,但不知为何,李秀妍不开口,我竟不敢自作主张地回去。
锦儿说完,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李秀妍,她像是没有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喝着参汤,垂下的眼睫投下暗影。
锦儿不明所以:「走吧夫人,再晚一会儿,将军又要亲自过来抱你回房了。」
我顿时浑身发冷,自我与安元奇成婚以来,他对我的宠爱所有人有目共睹。
不仅是在外面,在家里也是,他始终只有我一个女人。
而且这半年来,对我兴趣不减,他这人胆子又很大,从不将规矩什么的看在眼里,众目睽睽之下亲亲抱抱都是常有的事。
我脸皮这么薄的人,都被他整得习惯了,更何况府里其他下人。
见过了他整日抱我哄我,锦儿脱口而出,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我始终忐忑,因我面对李秀妍时,心生惧意。
这个位置,原本是她的,我是鸠占鹊巢之人。
锦儿第二次提醒时,她已经笑着开了口,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绪:「快去吧,咱们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说话。」
那晚我回到房间,安元奇很是不满。
「妇人真是狠心。」
我「啊」了一声,他冷哼道:「你妹妹一来,相公也不要了?」
说罢,又将我禁锢在怀,故意勒我:「你以前都是跟我一起用膳的,今天竟敢把我抛下。」
我笑着去掰他的手,歪着头道:「那明日,让秀荷与我们一同用膳?」
「别,夫人怎地一点也不知避嫌?」
「她是我妹妹,为何要避嫌?」
安元奇笑了,摸了摸我的脑门:「听说姨妹甚美?」
我点头:「是啊,她长得真好看,螓首蛾眉,艳若桃李,相公见了一定喜欢。」
话说完,我就意识到不对了,果不其然,安元奇盯着我笑,神情讳莫如深:「夫人可得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我见了一定喜欢,莫非姨妹入京,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我咬了咬嘴唇,弱弱道:「是我自己的意思,相公,我不想让秀荷回去了,不如留她在府里吧,我想与她共侍一夫……」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安元奇的声音越来越高:「你说什么?!」
我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声音细若蚊蝇:「我想与秀荷共侍一夫……」
嘶——
我低着头,听到安元奇吸了口凉气,声音咬牙切齿:「你还真有胆子说,李秀妍,我怎么娶了你这么个玩意?」
说罢,又抬起我的下巴:「我是真搞不明白,别人家的夫人都是不愿丈夫纳妾,我家这个真是心胸开阔,千方百计地给我找女人,连自家小姨都送来了。」
我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那,谁叫我生不出孩子呢?」
成亲半年,安元奇只有我一个女人,可我的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外人不知说了多少闲话,将军府的「胭脂虎」,生不出孩子还不准丈夫纳妾。
为此皇后娘娘单独诏我入宫,旁敲侧击道:「皇室宗家,血脉传承尤为重要,很多时候本宫也不喜欢后宫有那么多女人,争风算计,委实令人心累,但世间安得两全法。
「本宫知道你与安珵感情深厚,你也还年幼,担起当家主母不易,安家人丁单薄,该思量的还是要尽早思量,身为女子,万不可妒…… 」
见我哭,安元奇又是一声发自灵魂的「嘶」声,气愤道:「哪个不长眼的说将军府的闲话,你且告诉我,为夫替你出气。」
「皇后娘娘说的。」
「那算了,当我没说吧。」
噗……我被他逗笑了,他很嫌弃地为我擦泪:「别哭了,丑死了。」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秀荷?」
「留她干嘛,不就是孩子嘛,咱们生就是了。」
说罢,他拦腰将我抱起,放在床上,伸手去解我的罗衫。
我无语道:「可我生不出来。」
他年轻英俊的脸庞掠过一丝笑意,手指摩挲我的脸颊,在我耳旁道:「夫人急什么,咱们才成亲半年,我倒是不急着要孩子,来日方长,孩子总会有的,在那之前,咱们二人相守不也很好吗?」
是很好,我也觉得很好,可是安元奇,若你是个屠夫,我会觉得更好。
7
秀妍小姐在京中待了一个月,对我来说度日如年。
杀人不过头点地,她每日这么笑着看我,感觉像是一把钝刀在割我的肉。
实在受不了了,我弱弱地提醒她:「小姐,当初是夫人安排我嫁的。」
「是啊,我们莲莲最是忠心。」
…….……
我鼓足勇气又问:「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将军真相?」
「什么真相?」
她不解地看我,神色平静:「真相不就摆在眼前吗?莲莲,把那些烂在肚子里,别以为安元奇现在宠你,男人翻脸的时候恨不能要你的命。」
七月初七,乞巧节。
城中庙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安元奇带我出来玩,我提议带上秀荷,他道:「让姨妹她们自己去玩吧,我让人跟着她,保证她的安全得了。」
「这样不好吧,我想带她一起玩。」
「李莲莲,为夫最近发现你胆子越来越大,皮越来越痒了。」
「那,你揍我啊,揍完带秀荷一起玩。」
安元奇气急反笑,拎小鸡一样拎着我的脖子,带着我往前走:「走吧,小傻子。」
我们确实带了秀妍小姐,但街上人太多,挤来挤去,她反倒不愿跟我们一起了。
李秀妍带着雀儿和邹妈妈去了别处,安元奇派了侍卫跟从。
她们走后,我将自己的脑袋从他胳膊里硬拽出来。
「哎呀,烦死了,你这样携着我走合适吗,我的脚都快沾不到地了。」
我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气愤地看着他。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借口街上人多,恨不能将我揣怀里,实则都是做给秀妍小姐看的。
果不其然,李秀妍一走,他的嘴都快咧到耳门子了,揉了揉我的头,幽幽叹息:「夫人脾气见长,竟敢冲我发火了。」
这个问题我也注意到了,安元奇真的把我宠坏了。
他对我太好,以至于让我忘了身份,不高兴就敢摆脸色。
这半年来,京中人人皆知我是他的心尖尖,从前瞧不上我的那些官家女眷,见了我无不眉开眼笑,附和逢迎。
还有他那些下属官员,送礼都挑我喜欢的送,府里每日收到的拜帖数不胜数。
后来,我渐渐也学会了端着架子,不想见的人可以不见,不想去的宴会可以不去……安元奇说,他的夫人,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皇帝对他的器重,不是随便说说。
帝王之家,权御之术淋漓尽致,安元奇没有宗室背景,没有权贵岳家,是以皇帝对他完全信任,宠信有加。
这大概就是,没有宗室背景,便将他自己培养成宗室背景吧。
我们买了花灯,放了许愿小船,安元奇问我许的什么愿,我神秘兮兮道:「这个怎么能说呢,说了就不灵了。」
他好脾气地笑着看我:「哎呀,我夫人可真幼稚,越来越像个小傻子了。」
然后,他带我去玉燕楼吃茶。
他说:「玉燕楼的桂花茶饼做得甚好,味道极佳,夫人尝尝。」
话刚说完,一抬头,笑意凝固在唇边。
我转身看去,和静长公主正站在不远处,跟一肤白如玉的贵气男子并肩站着,二人低声说了什么,长公主莞尔。
我下意识地又看着安元奇,他倒是面色平静,看不出任何变化。
但有时,越是镇定反而越让人心生怀疑。
那边长公主也看到了我们,如他一样,笑意凝结,眼神黯然。
但很快,她收敛了情绪,走了过来。
「安珵,你也在这儿。」
「嗯,陪夫人来吃茶饼。」
他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我的手,神色如常。
长公主的目光落在我们紧握的手上,眸子又黯淡下来,却又故作如常地笑了一声:「是,玉燕楼的桂花茶饼,从前我也很爱吃,可如今觉得手艺大不如从前了,想来是换了厨子吧,怪没意思的。」
语末,已经有了哽咽之意。
我缩回了自己的手,安元奇却强硬地握得更紧,他对长公主道:「公主觉得味道变了,不妨试试别家茶饼,何必非要吃他们家的?」
长公主一愣,笑出了声,然后唤过一旁那肤白如玉的男子,伸手为他理了理衣裳,平静道:「安将军说得极是,各花入各眼,何必问来人。
「将军与夫人品茶吧,本宫就不打搅了。」
说罢,她转身离开,那气质极好的男子看了我们一眼,行了揖礼,随她而去。
我颇不是滋味地看着安元奇,听周围有人在议论——
「刚刚那男子是清馆的裴月吧,看着十分眼熟。」
「就是他,都说这家伙好男风,看来是转性了。」
「要是我我也转性,你看那女子一身贵气,长相姣好,谁不心动。」
…………
我静静地看着安元奇,他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拿了一块茶饼给我:「夫人,吃吧。」
我接了过来,小口小口地咬着那块茶饼。
味道变了吗?从前是什么味道的我也没尝过啊。
茶饼吃了一半的时候,安元奇起了身,对我道:「夫人,我出去一趟,待会让晋青送你回去。」
「好啊,相公去吧。」
我咬着茶饼,抬头冲他一笑。
那晚,安元奇没有回府。
而我在回府的路上,遇到一位故人。
街上人潮拥挤,林思润一袭白衣,纤尘不染,盈盈地朝我行了个礼:「秀妍小姐,好久不见。」
我对晋青道:「这是谁啊?我不认识。」
晋青对我道:「属下认识,他是探花郎。」
「那,你们聊聊?」
「不熟啊夫人,属下与他并无交集。」
「那我们走?」
「走。」
我与晋青目不斜视地走过,岂料林思润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不说话,却笑意盈盈。
我皱了眉头,问晋青:「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
「哪只手?」
「右手。」
「哦,真可惜,探花郎以后不好提笔写字了。」
晋青拔出了手中的剑:「探花郎,得罪了。」
林思润松开了手,揉了揉眉心,哭笑不得:「秀妍小姐,怎地对我这么大成见?」
我冷笑一声:「你是怎么对我们家……秀荷的,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怎么对她了?始乱终弃还是坑蒙拐骗?你且说清楚。」林思润一脸无畏,冲我嚷嚷。
我心里一团火,决定同他理论一番,于是让晋青去前面等我。
晋青了然,将手中的剑递给了我:「夫人,该出气就出气,不必手软。」
想我姜莲莲,也算是乖巧平静的性子,此刻却与林思润在街上争执不下,牙尖嘴利,说话夹枪带棒。
玉面书生叹为观止:「莲莲……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为何变得这般咄咄逼人?」
「我现在不仅会咄咄逼人,还会咄咄砍人。」
他又是一声叹息:「你若当时有这劲头,何苦会嫁给安将军?」
「你可拉倒吧,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一个下人丫鬟的无奈,岂是你这种富家公子能体会的?」
我颇是瞧不起他:「再说了,我与他之间一点也不苦,我们是甜甜的爱情。你哪里会懂?」
「甜甜的爱情?」
他像听到笑话一般,啧啧一声:「你都是快死的人了,还甜甜的爱情,佩服佩服。」
我心里一沉:「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你自己明白,何必自欺欺人呢,李家的邹妈妈跟着过来的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他们的意思了,不是吗?」
他说得对,我预料到了的,是我自欺欺人。
邹妈妈在李家是怎样的存在呢?
曾经老爷有个红颜知己,二人交谈甚欢,诗词歌赋,是人间理想。
后来这位红颜知己成了老爷的妾。
但进府不到半年,被邹妈妈勒死了。
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她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
偷了东西就该死吗?老爷一腔怒火,但敢怒不敢言。
李氏娘家在当地有钱有势,她又性格要强,老爷是文人儒士,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是以这么多年,老爷只有秀妍小姐一个女儿。
李家只有一位夫人,掌控全局。
老爷当然也是有心纳妾传承香火的,但很可惜,但凡他看中的丫鬟之类,寻到机会就会死于邹妈妈之手。
夫人有各种理由,老爷不会反抗。
后来再也没有纳妾的念头。
大户人家,总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邹妈妈是夫人手里的一把刀。
李秀妍带着雀儿和邹妈妈来的时候,我就心生不妙了。
我猜到了李家的意思。
秀妍小姐以李家养女的身份入府。
第一步是让安元奇纳她为妾,培养感情。
第二步是让我悄无声息地死去,死前或许留下「遗言」,请将军善待我的妹妹。
第三步,秀妍小姐被扶正,成为将军府真正的女主人。
她们确实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想到出师不利,安元奇不愿意纳妾。
时隔半年,与小姐再见,恍如隔世。
我说不清楚,总觉得她对我心生怨怼,直到见了林思润,才终于明白其中缘由。
林思润说:「说起来也不怪我,我看上了他们家的一个丫头,李家说要把小姐许给我,我想着也成,小姐嫁过来,丫头迟早也是我的人。」
「只没想到他们不声不响地把丫头嫁了人,既然如此,那我为何还要娶他们家的小姐?」
我惊讶极了:「你喜欢我?」
「本来谈不上多喜欢,也就是觉得挺有意思的,直到你嫁了人,我委实朝思暮想了一番,但后来也就放下了。
「不过如今见了你,那种感觉又来了,小莲莲,反正你也活不长了,不如跟我走吧。
「以你如今的身份,做正妻是不可能,只能做我的妾……」
林思润话未说完,我举起了剑:「贱人,受死吧!」
8
那晚我回了府,一夜未眠。
安元奇去追长公主,一夜未归。
我趴在被窝里哭了半宿,后来昏昏沉沉地睡了。
我还是胆子太小,明知秀妍小姐就在府中,连见她的勇气也没有。
她一定恨极了我。
林思润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主要是他们家把你嫁了,我心里不痛快,一想到你跟别的男人浓情蜜意,我就怨他们李家。
「凭什么让你嫁人,她李秀妍是人,难道你不是人?为了自家女儿,做出这种偷天换日的勾当,还要自诩清流人家,滑天下之大稽。
「我一时没忍住,就把对你的那点心思告诉了李秀妍,主要就是想看她吃瘪,让她难受一下,谁知他们李家那么绝,眼见嫁我无望,直接入了京,要来一招釜底抽薪……
「小莲莲,怪对不起你的,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带你离开,免得你死于非命。」
那晚,我举着剑,追了林思润半条街:「你这贱人!害我至此!」
后来我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
我想起了安元奇,如果我的最终下场是死路一条,我希望他能勇敢一点,和心爱的长公主在一起。
如果是他们在一起,我不会有任何遗憾。
我这辈子,能遇到安元奇,不算白活,死而无憾。
我希望他幸福。
秀妍小姐终于对我下手了。
她拿给安元奇一张药方,担忧地问他:「将军,我秀妍姐姐莫不是生了什么病,为何总见她偷偷喝药,这个方子是我无意之中在她房里看到的,我有点不放心。」
她没有冤枉我,那张避子汤的药方,确实是我的。
成亲半年,没有身孕,是因为我没打算生孩子。
安元奇不敢置信,紧抿着嘴唇,面色难看至极:「这就是所谓的生不出孩子?李秀妍,你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冷若冰霜,眼神阴沉骇人:「给我个解释,我说过我不负你,你也莫要负我。
「解释不出来,我会杀了你。」
解释什么?解释我胆小懦弱,卑微可笑?
解释我三岁被卖入李家,管事严厉,夫人也严厉。
做错了事就要挨打、罚跪。
直到小小的小姐牵起我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却又那么坚定。
她稚声说:「莲莲,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除了我,谁都不可以欺负你。」
她说到做到,从那以后,谁也没有打过我,连夫人也不例外。
我的秀妍小姐,更是从未打骂过我。
她吃的东西我都可以吃,穿过的衣服会送给我穿,喜欢的首饰偶尔也会插在我头发上。
刮风下雨,我们俩窝在她的闺床,我昏昏欲睡,她可怜兮兮地抱着我的脖子:「莲莲,我好怕呀。」
她习文识字,回来之后要一笔一画地教我,同我相视一笑。
那么好的小姐,我的命原本就是她的,她若想要,我随时给她。
安元奇懂什么呢?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小姐对我有多重要。
我这个将军夫人的位置,原本就是她的呀,我是要还给她的,如何能给他生孩子呢?
所以,我低低地笑了一声:「没什么可解释的,我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
安元奇的表情那样惊惧,伸手掐住了我的脖子:「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安元奇,你真的很烦,你知道我每天应付你,应付得多累吗?生孩子?我对你都足够厌倦了,怎么可能给你生孩子……」
他的手越来越重,我逐渐呼吸困难,哑着嗓子艰难道:「你以为,我会像长公主那样爱你吗?你位高权重,可惜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痛吗,痛就对了。
我还记得长公主那句虚无飘渺的话——皇室之女如何,安珵不要,我的身份一文不值。
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
安元奇,这句话让你发疯,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女子曾经跟你一样痛。
去找她吧,我欠小姐的已经还清,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将你推到长公主面前。
「安元奇,你是个懦夫,你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我瞧不起你……」
意识昏迷之前,我看到他恍惚绝望的眼神,脑中浮现的竟是长公主殿下那张平静的脸,她的笑容那样温良……
和静长公主,愿您得偿所愿。
…………
我差点被安元奇掐死,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家小姐李秀妍。
她端着白瓷碗,手里拿着勺子,垂下眼睫,认真地在搅拌。
瓷具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
见我醒了,她柔声一笑,小心地将勺子递到我嘴边:「喝口水吧。」
她面容平静,我也平静,低头将水含在嘴里,慢慢咽下。
我嗓子很痛,应该是说不出话了。
秀妍小姐笑了一声:「这么就喝了?不怕我下毒吗?」
我无声摇头。
她叹息一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莲莲啊,你也知道我母亲那个人,那般执拗,逼得我没有办法。
「她不让你活,我能怎么办呢,我向来没有违背过她的意思。
「可是莲莲,你与我一同长大,我怎么忍心害你呢?
「事已至此,你走吧,去长福客栈找林思润,他在那儿等你,我成全你们。」
…………
这是我与林思润离开京城的第五天。
我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
他说快到凉州了,我不太信,他是个骗子。
在我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我说:「大恩不言谢,请给我一笔钱,大路朝南,各走一边。」
他很诧异:「啊?你不是要跟我回琅琊做妾的吗?」
「你想太多了,快给钱。」
「小莲莲,你考虑清楚,我也不比安珵差,我家在琅琊是世族大家,我好歹也是世家子弟……」
「世家子弟,给我点钱。」
他看着我伸出的手,下定了多大决心似的,叹息道:「好吧,我娶你为正妻总可以吧,跟我回琅琊。」
我觉得他脑子不太好,笑了一声:「我连安珵都看不上,难道看得上你?」
「姜莲莲,你疯了吧。」
他不可思议:「你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你只是个丫鬟,我是世家公子,名门望族……」
「名门望族,给我点钱。」
「……」
临别时,林思润帮我找了辆马车,钱袋子也给了我。
他道:「莲莲,你要不要再考虑下,跟着我好歹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生活,天下这么大,你一个弱女子能去哪儿呢?」
见我不理他,又叹息一声:「哎,你这女人可真是,怪让人牵肠挂肚的,你这还没走,我就已经开始想你了。」
「你这男人可真是,说话怪让人恶心的。」
「……. 」
车帘挑下的时候,他尤不死心,又道:「混不下去的时候记得去琅琊找我啊,本公子的怀抱永远为你敞开。」
马车行驶到下一个镇,中途我就住进了客栈,请客栈老板娘帮忙重新找了一辆车。
然后也没有具体目的,走到哪儿算哪儿。
如此行驶了三日,我在一个繁华热闹的街道待了几天。
街上是个集市,第一天我就发现,集市上有家猪肉摊子。
卖猪肉的是个大婶,包着方头巾,一边哄着一个年幼的孩子,一边帮人割肉卖肉。
我观察了好几日,很感兴趣,在她忙不过来的时候,主动去帮她卖肉。
卖着卖着,手感就来了,心里可踏实。
我想我可能天生适合嫁个屠夫。
这个婶子人称祥婶,他儿子叫祥子,是个杀猪匠。
那个年幼的孩子叫丁丁,是祥婶的孙子。
她儿媳前些年因病去世了,她又是个寡妇,如今家里只有她和儿子孙子三口人。
我与她相谈甚欢,谎称自己是被父母逼着嫁人,夫君每天又打又骂,我受不住,逃出来的。
祥婶很同情我,又见我手脚麻利,当下让我搬出客栈,来她家里住,帮忙卖卖猪肉,每个月给工钱。
我见过祥子杀猪。
他身材魁梧,又黑又壮,符合我对一个屠夫的所有想象。
铁钩子钩住猪,从圈里拖拽出来,然后两个帮手过来按着。
祥子光着膀子,手在猪脖子上一阵摸索,然后手起刀落,割喉放血,动作麻利。
这个时候祥婶会拿着铁桶过去接猪血。
等到猪不再挣扎,咽了气,泼上滚烫的开水,刮毛。
然后开膛破肚,内脏归归类,猪肉归归类。
接着就可以抬到架子上卖了。
很残忍,也很血腥,但是猪肉真香,我含泪吃了三大碗。
后来祥子再杀猪,我主动拿着铁桶去接猪血。
他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你们以为他对我感兴趣吗?
不,他杀了多年的猪,他的心已经和那把杀猪刀一样冷了。
他说:「你不要喜欢我,我家娘子虽然病逝了,但我心里只有她,我也不会娶别人。」
黑胖壮还挺痴情,我期期艾艾道:「我没说让你娶我,咱们就这样凑合过。」
他很冷漠:「你想得美,别做梦了。」
我那自尊心还有点受挫。
我对他还是抱有幻想的,我觉得我们很般配。
那日我领着丁丁一起去集市,给他买了糖葫芦,遇到卖杏的小贩,我挑拣了一些。
丁丁说:「莲姑,我不喜欢吃杏。」
我点了下他的小脑袋:「你爹喜欢吃呀。」
他疑惑:「我爹也不喜欢吃杏。」
「不会吧,我亲耳听到他对你奶说他喜欢杏。」
「姑,我娘小名叫杏。」
「好吧,买都买了,凑合吃吧。」
我拉着丁丁的手,往回走。
还没走到猪肉摊子,突然见到祥婶跑过来,一把抱住丁丁,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开了。
我「哎」了一声,不明所以,正要跟上去,突然被人拦住了路。
抬头一看,是赵玉宁。
表弟还是那么一表人才,锦衣华服,眯着眼睛笑,像一只狐狸。
「嫂嫂,要去哪儿?」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接着将篮子里的杏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谁是你嫂嫂!你这个贱人狐狸精。」
说罢,我丢下篮子,撒腿就跑。
9
刚跑两步,就撞上了一个结实的胸膛,然后被人拦腰抱起。
果不其然,是安元奇。
他还是那副模样,身姿倜傥,面容英俊,下颌线条流畅,棱角分明。
阔别三月,他的胡茬子又冒出来了,容颜依旧,只是眼底有淡淡倦色,人也瘦了好多。
他咬牙切齿道:「姜莲莲,你还敢跑!」
我一把将他推开,逃离他的怀抱,看了他一眼,默不作声转身就跑。
嘶——
他吸了口凉气,大步上前,一把拎着我的脖子,我就动弹不得了。
「今天不给我一个解释,你跑得掉?嗯?」
解释什么?既然叫我姜莲莲,不是都知道了。
我反抗,对他又打又踢,可人家捏了捏我的脖子,力道稍大一点,我就不敢踢了。
而他高高大大,岿然不动,还恐吓我:「你哑巴了?不打算跟我说些什么吗?背着我搞这么多事想过后果没有,竟敢玩弄于我?!」
我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再也忍受不住,猛地踢了他一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怪我吗?我问你怪我吗?!」
我的声音比他还大,含着哭腔:「我嫁的时候你是杀猪匠,你有说你的身份吗!我要是知道你的身份,我会嫁你?!」
方才还一脸威胁的安元奇,一看我哭,瞬间松开了手,表情开始慌乱,用那双大手为我抹去眼泪:「那,好歹解释一下……」
「我解释什么!我跟你的身份本来就是不对等的,我就该嫁个杀猪的,你知道我在你身边过得多忐忑吗!你知道我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吗!解释?你也给我解释一下,好端端的屠夫怎么就变成了将军!」
大概是我发飙的样子太可怕了,一旁的赵玉宁目瞪口呆,动了动嘴唇,忍不住道:「其实,这事也不能怪表兄……」
「当然不怪他了,还不是怪你这个贱人狐狸精!」
我将矛头指向他,瞪着愤怒的眼睛:「要不是你出的那些主意,安珵一开始娶的就是我家小姐,我家小姐端庄秀美,哪里配不上他了?!」
「如今你们倒是好意思,张口闭口都是别人的错,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始作俑者就是你!」
赵玉宁被我骂懵了,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安元奇忍不住拉了下我的衣袖,轻咳一声:「夫人,算了,别骂他了,这次要不是表弟察觉不对亲自去了一趟安阳,我还不知其中原委,他也算将功补过了。」
「谁是你夫人!」
我甩开他的手,抹了把眼泪,累得蹲在了地上:「你走吧,我已经改嫁了,新相公是个杀猪的。」
街上围了一圈人,因晋青带人在清场,没人敢靠近,全都离得远远的,指指点点。
此时祥子听到风声,带着一群五大三粗的街坊过来救我了。
他光着膀子,手握一把杀猪刀,凶神恶煞而来。
但一听到我那句「我已经改嫁了,新相公是个杀猪的」,立刻顿住了脚步,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妹子,你咋还没死心呢,我都说了我们不可能,莫要再纠缠了,你配不上我的。」
我抬起头,有些生气:「我怎么就配不上你了?」
「你这细皮嫩肉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喜欢我娘子那样的女人。」
「你娘子是怎样的女人?」
「我娘子一个人能扛起半扇猪。」
「我一个人……也能抱起一个猪头。」
「……」
对话十分惊悚,赵玉宁和晋青他们嘴角抽搐,极力克制。
安元奇更是脸色奇臭,难看至极,上前一把将我扛在肩头,声音阴沉,咬牙切齿:「夫人,回府我们买几个猪头,给你抱着玩。」
马车上,我抱着膀子,并不理他。
安元奇低声下气地哄我一路,见我始终不搭理他,叹息一声:「莲莲,别折磨我了,你瞧我都瘦了一圈了,难道你一点也不心疼?」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闷闷的:「你怎么瘦了那么多?」
他又是一声叹,伸手将我拉到面前:「你说的那些话,句句都像刀子凌迟于我,我怎么受得住,心里实在疼得厉害,病了几日。
「之后又听说你不见了,直接就撑不住了,莲莲,你知不知道,为夫险些死在你手里。」
我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安元奇,你真的那么喜欢我吗?」
他眼中有不解:「你的心竟是石头做的吗,我是怎样待你的,你感觉不到?
「莲莲,非要我把心掏出来捧给你看,你才满意?」
我摇了摇头:「不是的,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长公主呢?」
「长公主?关她什么事?」
我提醒他:「我在你书房看到的那首诗,是长公主写的吧?」
「是,已经送还给她了。」
「送还给她了?」
安元奇笑了,将我拉到怀里:「原来我夫人那么多小性子,是在吃醋。」
「我怎么可能吃长公主的醋,她那么好,那么完美尊贵,即便你和她在一起,我也只会祝福,绝不会心生怨怼。」
我泪眼蒙眬:「真的,在我心里,只有长公主配得上你,你们是天生一对。」
「傻瓜,」安元奇无奈地擦了擦我的眼泪,「我与长公主都是过去的事了,从我知道她的身份起,就已经放弃了那段感情,时间久了也就淡了,只她一直不肯放下,我也无可奈何。
「自与你成亲,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可宫宴上她帮你解围,又题了那首诗,我怕她有别的想法,故而在书房找出了当年她写的那首,归还给她,意为划清界限。
「莲莲,不管旁人如何,在我心里,你才是最好的。
「我永远忘不了,洞房花烛那日我揭了你的红盖头,你一身嫁衣静静地看着我,那般娴静美好,当时我便对自己说,这便是我的妻,这一生与我生则同衾死则同穴的女人,我发过誓会好好待你。
「我十一岁入京,先是住在赵家,后来去了西北军营,建功立业征战沙场,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也曾心仪过和静长公主,直到受封将军,有了府邸,府里冷冷清清,这么多年下来,其实我还是孤身一人。
「直到与你成亲,我才觉得将军府像个家的样子,我从外面回来无论多晚,你都在等我,冲我傻傻地笑,那时我的心都要融化了。
「莲莲,你让我心有归属,不再是孤身一人,我一生所求,不过是与你细水长流,长长久久。」
安元奇说到最后,神情柔软,眼中那份温情是骗不了人的,可我还是不服气地嘟囔:「可是乞巧节那晚,你还是去追公主了,一夜未归。」
「啊?谁说我去追公主了?」
他一脸茫然,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你莫要冤枉我,我虽然一夜未归,但我发誓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你心里没鬼就说出来。」我愤愤不平。
他抵着我的额头,斟酌一番:「我说出来,你不准生气。」
「好,你只管说。」
「我去捞你的许愿船了……」
「什么?!」
「我问你许了什么愿,你不说,我实在好奇得厉害,只得去湖畔碰碰运气,结果还不赖,捞到了下半夜,把你那盏捞了上来。」
他说得理所当然,笑得温柔又好看:「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就是你许的愿,十分傻气。」
我的脸有些红,又忍不住怪他:「许愿船怎么能捞呢,捞出来就不灵了。」
「没关系。」
他理了理我的头发,眸子黑白分明,泛着微光:「我又重新放了一盏,效果是一样的。」
…………
回京那日,我站在将军府门前,怎么也迈不开脚。
安元奇知晓我的心思似的,牵了我的手:「都跟你说了姨妹已经走了,紧张什么?」
我握紧了他的手,垂下眉眼:「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北幕府,是她自己要去的,说是漱玉君见多识广,她要去请教一些问题,不然活得糊涂。」
安元奇又道:「她给你留了一封信,就在府里。」
秀妍小姐的信上,写了一首诗——
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
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
凭谁寄小莲。
字迹清隽秀美,是她所写……千言万语,皆在诗中,我家小姐,其实从未与我生分,也无害我之心。
我的眼泪落在了纸上,晕染了一片墨迹。
待我视若珍宝地收好了那封信,抹了抹眼泪,一抬头,看到安元奇扬眉看我,似笑非笑。
「哭完了?」
「啊?」
「哭完了我们算算账?」
「算……什么账?」
我不明所以,他咬牙切齿,一步步靠近我:「算算那个屠夫和探花郎的账,还有夫人这一路耍的小脾气,牙尖嘴利,对我拳打脚踢,好不威风。」
「既然夫人在外面不给我留面子,那么回了家为夫也不必给夫人留面子了。」
我讪笑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被他圈在怀里。
我咽了下口水:「不能怪我吧,这不都是,相公自己惯的吗?」
他低头看我,冷笑一声:「为夫现在觉得夫人被惯坏了,需要好好调教调教,认清楚谁是你的男人谁是你的天。」
说罢,拦腰将我抱起,青天白日,一脚踹开房门。
我羞红了脸:「相公,别呀,大白天的。」
事后,他说:「这些日子我被你折磨得快疯了,把我整得死去活来的,还想全身而退去找别的男人,姜莲莲,你好狠的心,我看你是非要整死我才甘心了。」
我钩住他的脖子,红着脸傻笑:「无妨呀相公,你不是说生则同衾死则同穴吗,我陪你一起。」
「败了,夫人,你彻底地赢了。」
(正文完)
【番外:长公主篇。】
安珵离京有两个月了。
按照时辰,此刻他应该已经迎娶李家小姐了。
我也有一件嫁衣,鲜红耀眼。
是我十六岁与他定情之后,自己亲手绣的。
谁会相信呢,骄傲高贵的长公主,拿惯了剑,竟然也会学做针线功夫,为自己绣嫁衣。
我的手扎了很多针眼,宫里的绣娘跪了一地,纷纷要为我代劳。
我不许,民间不是有个说法,女子穿上亲手所绣的嫁衣,会与夫君长长久久,日子红火。
十六岁绣的嫁衣,到了如今,我已经二十岁了。
而安珵,此刻正在安阳,娶他刚满十六岁的新娘。
我的嫁衣,料子用得甚是名贵,如今穿上,还是那么鲜艳好看。
今晚月色真好,流泻千里,也撒在公主府每个角落。
四年前西北大营,我恍惚记得也是这样的夜晚,我穿了女装,站在安珵面前,明明脸红,却故作镇定。
他的眼睛那样亮,就这么深深地望着我,溢满惊喜与柔情。
「阿衡,你竟是女儿身?」
那时,他只知我名唤白衡,是京卫戍白提督家的公子。
白家,是我外祖舅家。
我确信他是喜欢我的,眼睛不会骗人。
可是,如今他娶了别人,那姑娘十六岁,如我定情于他的年龄。
公主府那么大,我穿着嫁衣,举着酒杯,脚步已然踉跄,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侍从紧随其后,个个紧张兮兮,陈内官提心吊胆:「哎哟,我的殿下,您慢一点,小心一点。」
我站在檐下雕栏上,风吹得很舒服,我的酒杯却空了。
然后我伸出了手,示意陈内官倒酒。
陈内官哭丧着脸,不肯再倒:「殿下,您醉了,咱们回去歇着吧,老奴扶您下来。」
「放肆。」
我不开心了,低笑一声:「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安珵大婚,可喜可贺,我该为他举杯痛饮。」
曾有人问我,堂堂一国公主,蹉跎等待,放低身价,值吗?
他们怎会知道,值啊。
我见过他手持长枪,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他斩敌马下,伸手捞起地上的我,救我于危难之际,神情坚毅。
我也见过西北狂沙,万里荒漠,他率骑兵飞驰,那道影子威风凛凛,势如破竹。
最好看的还是他站在城墙堡垒高处,望着我笑,伸出手:「阿衡,上来,这里看得到沙丘日落。」
这些种种,那个十六岁的女孩,永远没机会看到。
我比她幸运,我见过他最好的时光。
…………
我喝多了,从雕栏上掉了下来。
有人接住了我,将我抱了起来。
是那个问我「值吗」的男人,裴月。
他抱着我往回走,一步一步,脚步缓慢。
陈内官他们紧跟其后,我听到他们在谢他:「裴月啊,你可算来了,殿下今天喝了太多酒,拦都拦不住。」
裴月笑了一声,却是低头对我道:「殿下今天喝的什么酒?」
我眼神茫然地看着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好像是,东阳酒。」
「唔,不错,上次是杜康,这次是东阳,殿下知道吸取教训。」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轻飘飘的,让我想起上一次醉酒的惨痛。
是安珵婉拒天子赐婚那日,公主的尊严支离破碎。
我喝了很多酒,杜康很烈,醉得一塌糊涂,然后我在府里练剑,割伤了手臂。
我发誓不是故意的,喝多了而已。
可是公主府乱成一团,陈内官拍着大腿呼天喊地:「快请太医!快啊!公主要自戕,快来人呐……」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尽管我如何解释是醉得厉害,无心之举,皇兄仍是将我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说:「皇室公主,怎可如此荒唐,为了一个安珵连性命也不要了?朕的妹妹真是出息得很!」
我不说话,安静地挨训,训完之后,他又长叹一声,无奈道:「和静啊,皇兄知道你委屈,若是旁人拒婚,朕有的是法子治他,摘了他的脑袋也不过分,可是你知道,安珵不行。」
安珵拒婚的理由堂堂正正,儒学大家赞他守信,皇家也是要尊礼法的,焉能责怪于他。
更重要的是,皇兄说:「和静,你可还记得怀纯公主?」
记忆里那眉眼带笑的小姑姑,拿着拨浪鼓哄我们玩儿,童心大发地陪我们捉迷藏,还会踢毽子,动作灵活。
她是父皇的亲妹妹,被送出去和亲的时候,才十四岁。
水土不服,死于蛮夷他乡,享年十五岁。
我知道皇兄想说什么了。
一个皇室公主的命运,要看她生于怎样的朝代。
皇祖父在位时,外族侵略战争,久持不下,双方伤亡惨重。
迫不得已,送出了怀纯公主和亲。
我比她幸运,她死时才十五岁,而我二十了,依旧是身份无比尊贵,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因安珵拼死反抗,不愿认输,方天戟穿刺他的肩骨,血顺着铠甲往下淌,全然浸透。
那一战,他险些丧命,终将蛮夷赤剌族首领斩杀于西北荒漠。
自此,游牧六部散了盘,大大小小又打了几场,终被驱赶。
我朝公主,再也不用送出去和亲。
他眉骨至耳颊处的那道疤,便是当时留下的。
皇兄说:「罢了和静,放过安珵吧。」
放过他吧,他也曾为你拼尽全力,杀出一条血路。
放过他吧,没有安珵,何来今日高贵的和静长公主。
放过他吧,他只是遵父母之命娶了有婚约的女子。
…………
我知道啊,正因为我知道这些,才那么地难以释怀。
我记得他被血染透的模样,手握那杆红缨长枪,跪倒在地。
他不肯娶我,但谁都没资格说他半句不好。
虽然我也曾愤怒、怨恨,但那些在裴月只言片语的瓦解下,全然殆尽。
我说:「我恨安珵,他负了我。」
裴月说:「安将军心意明了,殿下装傻罢了,算不得辜负。」
我几近捏碎了酒杯,绝望又疯癫:「怎么不算辜负!已经装在心里的人,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了,纵然有千般理由,也不可以变心!」
「为何不能变心?」
裴月静静地看着我:「情爱之事,于殿下是至死方休,于安将军不是,殿下虽高高在上,焉能左右人心?」
「故人心意变,纠缠不下只恐让人厌倦,放手不好吗,还安将军自在。」
他的话,说出来那般伤人,我红了眼睛,起身拔剑,架在他脖子上。
「裴月,你放肆!」
他却不怕,饮了杯中酒,笑了一声:「殿下若是开心,那便杀了我吧。」
我扔了手里的剑,眼中泛起潮湿之气,声音冷了下来。
「你走吧,今后不要再来公主府了。」
…………
安珵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京了。
皇兄又在给我挑选驸马,无一例外,送到公主府的名册被我烧了。
安珵回来之后,我时常入宫,因我知道,在宫里见到他的几率最大。
但我没再见过他,哪怕他每日在宫里觐见出入。
他不愿见我。
但没关系,我可以见他夫人。
听闻他们夫妻新婚宴尔,感情甚好,我比任何人都想看看将军夫人长什么样子。
宫宴那日,我见到了。
不算惊艳,但长得温温柔柔,乖巧可人,小白花似的。
看着很是知书达理,不卑不亢,规规矩矩。
但到底是没见过世面,郡主故意揪她出来对词,她有些紧张,思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下笔。
我帮了她,因为那首诗是安珵在西北大营时写的,我曾经也做过一首对词来配。
我与安珵能留下的东西不多,私心里,不想她来染指。
但我没想到,安珵护她至此。
我前脚对了词,后脚他便派人将我从前写的那首诗送还到公主府。
他是在与我划清界限,泾渭分明。
他知道的,我还没放下。
那晚我又饮酒了,我心里太痛了,痛得无法入睡,唯有醉酒,方能缓解。
半醉半醒,恍恍惚惚之间,又是裴月过来,将我抱回了屋。
我呜咽着缩在他怀里,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裴月啊,都说了让你不要再来公主府了,你怎么又来了?
你告诉我,怎么才能放下安珵,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
裴月将我放在床上,帮我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眼中情绪流转,晦暗不明。
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我说:「裴月,别走,我好怕。」
他笑了,温声道:「好,殿下睡吧,乖。」
我闭上眼睛,握着他的手,如同握了一根救命稻草。
恍惚记得幼时,他还是裴尚书家的公子,在宫里给诸位皇子做伴读,小小年纪,穿月白色的锦缎,玉冠束发,眉眼精致,秀致佳绝。
他的书读得比皇子们还好,太傅总是夸他。
而我一向不喜读书,也不喜太傅。
我与他交集不深,他仅大了我半岁,面上见了称呼一声「裴月哥哥」,再无他话。
直到梁王兄出事,裴尚书家被牵连,我便再也没在宫里见过他。
那时我才五岁,转而就将他忘之脑后了。
再次相见,已经隔了十年。
他是聊斋清馆的台柱子,不出意外的话,他腰上烙了一个「奴」字。
清馆那种地方,鱼龙混杂,污浊不堪,但他一身白衣,眉眼温良,看上去那么干净。
我是在街上无意之中遇到他的。
那时我骑了一匹烈马,带了一队人马从长安大街出城。
官兵开道,我骑得飞快,突然横空跑出来一个孩子。
那种速度下,躲藏不及,是他不顾性命地上前,救了那孩子一命。
但他被我的马伤到了。
而我急着出城,未做停留,仅是用手指了指他。
我这一指,再次回京已是半年之后,陈内官将他调查得明明白白。
裴尚书幼子,皇子伴读,幼时玩伴。
潜意识里,我同情他,但是并不想去清馆看他。
清馆那种地方,达官贵人的享乐之所,纵情酒色的肮脏之地。
但我还是去了,我不喜欢亏欠别人。
那一年我与他皆是十六岁,我在着手绣嫁衣,他在清馆身陷囹圄。
我对他是不错的,皇兄登基后,已为梁王兄平反,我给了他一块令牌,告诉他可以给他安排别的去处。
可是他拒绝了,他神情淡淡地告诉我:「殿下,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能去哪儿呢?我这样的身份,焉能指望有别的出路?」
他说得对,他从来都是这般清醒。
腰间那个「奴」字,注定了他这一生都是卑贱的奴隶,无关何时何处,桎梏如影随形。
我同情他,叮嘱了他若是遇到难处,尽可来找我,他只是笑笑。
我知道他不会来的,但离开之前,我还是找了清馆的主事,丢给他一枚金叶子。
主事人精似的,哈腰点头。
那枚金叶子,乃工部所造,皇家御赐之物。
人人盛传清馆的裴月公子,皎如明月,人间惊鸿,被贵人看重,不可亵渎。
我没去看过他,我也知道他不屑于我去看他。
甚至我那些多余的做法,他也是不甚在意的。
风月场所摸爬滚打多年,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庇护。
我以为我们之间再无交集。
可是后来安珵与我渐行渐远,我的一腔热情一次次被泼灭。
安珵说:「公主回京吧,西北荒凉之地,不宜久留。」
我愣怔,半晌才轻声道:「可是回京之后,我就见不到你了。」
夕阳西下,余晖映在他身上,镀上一层霞光,那般美好。
可他缓缓开口:「公主回京之后,择婿嫁人吧,只当从未认识过臣。」
他从前唤我「阿衡」,不知从何时起,他越来越恭顺,疏离到君臣有别。
我说:「安珵,你给我一句解释,为何要我嫁人?你明知即便我嫁人,也只想嫁给你的。」
他沉默了下,最后给出的解释是:「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京,莫要耽搁了公主,罢了吧。」
罢了吧,只当你我从未情定,过去之事,抹掉吧。
他说得真轻松,我笑了两声,倔强地看着他:「既是这样,我等你。」
如今想来,安珵放弃我的决心如此之大,裴月说得对,是我执迷不悟,不肯面对现实。
回京之后,给他写了那么多信,他从未回过。
我学会了借酒消愁,有时喝得无聊,会去清馆找裴月一起喝。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安静听我哭诉,听我发泄一通,然后叹息一声。
「殿下这是何苦,世间万般无奈,若人人都有殿下这样的执念,安能圆满。」
他总是在替安珵说话,我不爱听了。
后来我不去清馆了,我在公主府自己喝。
喝着喝着,有时就耍起了酒疯,还有喝多病倒的时候。
我病了好几日,陈内官劝不动我吃药,裴月第一次上门。
他有公主府的令牌,可他从没来过。
有了第一次,便有了第二次,每次陈内官见我酗酒,总会差人去请他。
我曾经以为,我肯给他这个面子是因为幼时那点不多的情谊,但后来渐渐又明白,不是那样,因为裴月懂我。
京内人人盛传,安珵极宠他的妻。
那些恩爱宠溺之事,传到我耳中,无比嘲讽。
我隐约觉得,自己快疯了。
那晚我握着裴月的手,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
「裴月,你也同安珵一样吗,若你是安珵,也会做同样的选择吗?」
裴月沉默了,但他望向我的眼神幽深得见不到底,半晌,他说:「殿下错了,你心里有安将军,他才有得选。」
我没有看懂他眼中的情绪,只是呆愣愣道:「可是他没有选我,他恨我们……」
裴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皱了眉头:「殿下醉了,莫说胡话。」
我浑身一颤,对上他漆黑的眸子,脸色苍白地点了头:「是,我醉了。」
那个念头,从不会有人敢说出口,我们是谁?是皇室,是朝廷。
皇家天威,赋予在任何人身上,无论好坏都是恩赐。
这个道理,我是在遇到裴月之后才明白的。
没有他,我永远不会知道安珵的其他想法。
他总是替安珵说话,大概也是感同身受吧。
我握住了他的手,我说:「裴月,你还没回答我,你也会跟安珵做一样的选择吗?」
他笑了,声音轻柔:「我说了殿下,我不是安将军,我没得选。」
七月初七,乞巧节。
我在城内玉燕楼见到了安珵,和他的夫人。
我竟不知从何时起,安珵对我充满戒备。
他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那女子的手,他还说:「公主觉得味道变了,不妨试试别家茶饼,何必非要吃他们家的?」
我险些落泪,在他面前,我一贯如此低微。
离开之后,城内街道热闹,湖畔很多人在放许愿船。
我站在那儿寂静无声,裴月上前为我披上披风,道:「殿下要不要放一盏船?」
我摇了摇头,我说:「我没有愿望,若非要说一个出来,我此刻想摧毁安珵,把他丢进护城河。」
轻微平静的语气说出来的话,闲话家常一般。
裴月笑了,他望着我,像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殿下只会黯然神伤,独舔伤口,我不信。」
但说完,他握住了我的手,没有说话,径直穿过人群去摊位上拿了一只许愿船。
然后他在船上写了一句话——愿安珵今晚泡在护城河,无法上岸。
裴月拿着那只船,弯身轻放进湖里,推动上前,回头冲我一笑:「许个愿,总是好的。」
天上一轮明月,人间湖畔繁闹。
他神情认真,无比虔诚,我忍不住笑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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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新知答主
我代替姐姐,嫁给了十恶不赦的权臣景珩。
嫡姐受尽全家宠爱,却是个哑巴。
因此我也只能装哑。
新婚夜,我在房中等到快要睡着,终于有人推门进来,接着喜帕被挑开。
抬头看到一张好看到不像话的脸,我一句「好帅」就要脱口而出,忽然记起自己目前的人设。
哦对,我现在是个哑巴。
于是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企图用眼神传递内心的想法。
景珩眼尾轻轻往上挑,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往上抬,好像在细细端详:
「听闻夫人三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如今口不能言,想来,也是说不出疼的吧?」
我一下就慌了。
他恶名在外,不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怕癖好吧?
正想着,他便又轻笑着开口:
「不过我听说,即便是口不能言之人,至少也能发出一点含混的声音。」
嫡姐变成哑巴后,我只在此番替嫁前夕见过她一面,也不是很懂她如今的发声状态。
听景珩这么说,我信以为真,于是嗯嗯了两声。
他突然就笑了,眼睛像是倒映光芒的琉璃盏,亮得不像话,又目似多情。
他低下头吻我,含糊道:「倒也够了。」
我的脸忽然红得发烫。
1
京城之中,关于景珩的传言数不胜数。
他与当今圣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却因生母不受宠被先帝厌弃,甚至十二岁时流落民间,四年后先帝病危时才被找回。
前两任妻子都在新婚夜暴毙后,他又上门求娶了我的嫡姐。
据说是因为他落魄那几年,曾被性格骄纵的嫡姐当作小乞儿,当街羞辱过。
想到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格,我心惊胆战,下意识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忽然停了。
「害怕?」
他捏了捏我后颈的皮肉,又动作轻柔地将我汗湿的鬓发别到耳后,「若是不适,与我讲便是。」
我在内心呵呵。
明知我如今的人设是个哑女,还虚情假意地让我讲给他听。
怎么讲?拿命讲?
烛火摇曳,他捏住我的下颌,语气里情绪莫名:「夫人,你该睁开眼睛看看我。」
眼睫轻轻颤了两下,我到底是睁开眼睛,向他看去。
景珩有一张十分出挑的脸,肤色白皙,瞳仁漆黑,如山间深潭般幽邃不见底。
眉眼间笼着一股细雨绵绵的雾气,薄唇总是微微向上挑着,状若无害。
但京中无人不知他的手段。
两年前,西南郡的昌王带着心腹偷偷入京,企图刺杀年仅十三岁的小皇帝,再谋权篡位。
可惜还没来得及行动,就被景珩带人捉住了。
听说诏狱中的惨叫声响了三天三夜,昌王的尸身被抬出来时,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好肉。
我的嫡姐唐听月,自小被父亲和嫡母养得性子骄纵。
那时她还能如常人般说话,景珩不过从她的马车前路过,她便抓了把铜钱扔在他面前,笑盈盈地说:
「既然出来乞讨,就该把姿态放低点。你与我磕头谢个恩,这些钱便是你的了。」
真是骄傲但愚蠢。
景珩那张脸,纵然衣着褴褛,仍然不掩贵气。
她不忿于一个乞丐见到她却不自惭形秽,肆意羞辱,最后承担后果的人却是我。
我他娘的好冤。
见我就这样软绵绵地瞧着他,景珩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抬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夫人别这样看我。」他的声音听上去,仿佛是叹息,「我险些忘记了,你从前是如何天不怕地不怕。」
「那一日夫人赏我的铜钱,我一枚一枚地捡起来,至今仍然妥帖收藏好。」
他果然,是为了报复。
我吓得脸都白了。
不会第三个在新婚之夜暴毙的人,就是我吧?
然而景珩并没有杀我。
他甚至将动作放得更加温柔,任由我在漫长又细致的浪潮中翻涌,直至天色渐白。
第二日我睡到正午才醒来,扶着酸软的腰肢走到妆台前,望着镜中人眼下淡淡的青黑色,得出了一个结论——
景珩暂时不打算要我的命。
或许,他是想像温水煮蛙那样,慢慢折磨我。
后面几日,果然验证了我的猜想。
景珩就像个吸人精气的男妖精。
我的起床时间,一天比一天更晚。
他却一日比一日更神清气爽。
那天中午,我还没睡醒,就被下了朝回来的他提溜起来用午膳。
睡眼惺忪间,瞧见他往我碗里夹了个什么东西,接着便有声音响起:
「夫人来尝尝今日新做的青瓜酿肉。」
青瓜是我最讨厌的菜。
我拿起筷子,迷迷糊糊地说:「我——」
「不喜欢吃青瓜」几个字还未出口,我一个激灵,忽然清醒过来。
我现在的身份,是说不出话的唐听月。
于是后面的话被硬生生吞下去,我挤出一个乖巧的微笑:「嗯嗯。」
然后强忍痛苦,咽下了景珩夹的那块硕大的青瓜酿肉。
他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我:「夫人很想与我说话吗?」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于是景珩示意下人取来纸笔。
我在宣纸上奋笔疾书:「夫君日日操劳朝中大事,定然十分辛苦。」
他扫了一眼,淡笑道:「还好,夫人怎么忽然想起关心我了?」
「身为妻子,理应多关注夫君的身体健康。」
我顿了顿,终于写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为了夫君身子骨着想,不若还是斟酌着来……」
还没写完,就被景珩捉住手腕,一把拽了过去。
幔帐合拢,眼前光线一暗,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勾了勾唇角:
「新婚不久,竟让夫人生出了这般疑虑,是为夫的不该。」
我不敢置信地瞪他,试图用眼神谴责他的灭绝人性。
他却伸手遮了我的眼,含笑道:「夫人,别这样看我。」
「我会……心疼的。」
2
景珩这人的心理,铁定不太正常。
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与我一同陪嫁来的丫鬟小椿,也不知所踪。
房间里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她冲我福身,恭敬道:「王妃,奴婢是琇儿。王爷吩咐了,从今日起,由奴婢来服侍您。」
我看着她。
她很机灵地取了纸笔过来:「王妃要吩咐些什么?」
「我的陪嫁丫鬟呢?」
「王爷另有要事安排她去做,王妃是要梳妆吗?奴婢服侍您就是。」
琇儿将我扶到了妆台前,打开首饰匣子:「王妃要戴什么首饰?奴婢为您梳发。」
我盯着匣子里的东西,忽然有些晃神。
这些东西,都是唐听月不要的。
出嫁前,嫡母专门把我叫去她房中,神情淡淡道:
「按理说,你替听月出嫁,我们是该给你置办些嫁妆。只是你小娘从前做出那种事,你父亲心里仍是过不去的。我身为你的嫡母,自然要为你打算。」
我没有说话,只是恭顺地低着头。
她唤来唐听月,让她打开首饰匣子,挑些不喜欢的给我。
「妹妹出嫁,你身为姐姐添妆,少说也要凑一匣给她。」
这哪里是添妆,分明是警告。
警告我,唐听月不喜欢的、不要的东西才能给我,不要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妄想来。
我是唐家的庶女,我小娘不受宠,因此我爹也不喜欢我。
长到十岁,连正式的闺名都没有一个。
小娘给我起了个小名,叫晏晏。
后来小娘红杏出墙被发现,被乱棍打死,我虽侥幸逃得一命。
从此我不再是唐家的姑娘,被当作粗使丫鬟养在了后院。
若非此番景珩忽然求娶唐听月,她不愿嫁过来受辱,唐家人恐怕至死也想不起我来。
我出神间,琇儿又取了只黄花梨木的匣子,打开来放在我面前。
回过神,我低头看去,见到了满满一匣子的金银玉石,险些闪瞎了眼。
「王爷说,王妃娘家清廉,王妃眼光高,那些带来的首饰想来配不起您,特地命人去库房里挑了这些出来。若是王妃不满意,改日也可亲自去挑。」
娘家清廉,说得很是委婉。
其实他是想暗讽唐家很穷吧?
若是真正的唐听月,听到景珩这样评价自己心爱的首饰,不得气死过去?
我笑了一下,随手从匣子里取了支绕金珍珠发簪,递给琇儿。
她也很识抬举地替我绾了发,又去准备早膳。
看上去,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小侍女。
如果她转身时,没有暴露藏在腰间的匕首的话。
推门出去,院子里看门的两个小厮,掌心和指节都有薄茧,一个腰佩长剑,一个带着九节鞭。
望向我时,神情带着凛冽的寒意。
想到景珩之前那两任暴毙的妻子,我更觉得心底冒冷气。
他会不会哪天一个心情不好,就直接把我弄死了?
我心惊胆战地等了好几日,始终不见景珩,终于忍不住写字问琇儿:
「几日不见夫君,他可有要事在身?」
「得王妃如此记挂,王爷知道了定然很开心。」
琇儿说着,面露担忧,
「只是,王爷受命出京办事,如今已失去联络两日,听说失踪前还受了伤……」
听她这么说,我忍不住面露喜色,结果下一瞬,便有高大挺拔的身影跨进门来,身上还带着潮湿的血腥气。
我唇边的笑来不及收回,一下僵在那里。
景珩脱下被雨水淋湿的披风,大步跨到我面前,伸手握住我的手腕。
他指尖冰凉,面色带着失血过多的苍白,眼睛里的笑意像有雾气遮蔽,不甚清晰。
他微一用力,直接将我带进了他怀里,语气似笑非笑:
「怎么,听闻我受伤,夫人似乎很是高兴?」
3
我简直怀疑这人一直在门外偷听。
不然怎么就能赶得这么巧。
他将脸埋在我肩窝,轻轻叹了口气:
「我在外办事,心心念念只想着夫人,一路日夜兼程,到底是赶了回来……夫人这般作为,真是令人伤心极了。」
我信他个鬼。
他的声音里可听不出半点伤心。
我抬起头,给了琇儿一个眼神,让她将纸笔取来。
没想到她却会错了我的意思,连忙开口:
「王爷有所不知,王妃在府中时,整日愁眉苦脸,担忧您的安危担忧到吃不下饭。如今见您平安回来,这脸上才见了笑,您可千万不能误会王妃的一片真心啊!」
琇儿没有白叫这个名字。
她是真的秀。
也不知道景珩究竟有没有相信,但安静片刻后,他到底是抬起脸,冲我微微勾起唇角:
「夫人果真为我担心至此吗?」
我将冷嘲热讽的话硬生生吞下去,捂着良心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眼中忽然云消雾散,一瞬间亮如星辰,手上将我抱得更紧了些:
「如此,倒是难为夫人为我担忧操劳。」
我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贴在我脸上,故作亲昵地蹭了蹭。
眼见房内气氛升温,琇儿带着其他下人很自觉地退了下去。
我张了张嘴,没说话,正要指指桌上的纸笔,景珩忽然一把将我抱起来,置于侧厢房的软榻之上。
他身上还带着雨天特有的潮湿寒气,向我身上缠绕而来。
我一声尖叫卡在喉咙,却因为唐听月是个哑巴,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我指着景珩肩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努力挤出两滴眼泪。
他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夫人是在为我伤心吗?」
景珩伸出手,从我眼尾拭去那两滴眼泪,眼中沉暗的欲色忽然褪去,多了丝缱绻的温柔。
我在哭什么呢?
到底是哭受伤的景珩,还是即便面对受伤的他,依旧要曲意奉承、小心讨好的自己?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我和景珩就着这个姿势,维持了两盏茶的时间。
仰得我脖子都酸了,他的吻也没落下来。
自怜自艾并非我的性格,那种丧气只出现了短短一瞬便飞速褪去,我从景珩身下钻出来,扯过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我实在挂念王爷的身体,不如请个大夫过来诊脉一番,也好处理伤口……」
门口灌进来湿冷的风,一盏昏黄烛火跳动摇曳。
景珩坐起身,支着下巴,笑意不达眼底:
「我此番出京办事,是受皇上密令,此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自然也不能叫大夫来诊脉。」
我严重怀疑他是诓我的。
偌大的摄政王府,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竟然没有一个信得过的大夫可以用?
「所以,只能辛苦夫人替我上药了。」
不辛苦,命苦。
我取了金疮药,一回身,景珩已经解了衣裳,露出肩头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皮肉翻卷,看得我眉心跳了跳,仿佛自己的肩膀已经在疼。
然而视线下移,他有一副极出色的身材,肤色透着几分失血的苍白,肌肉线条却漂亮又利落。
我只不过多看了几十眼,他便问我:
「夫人这么喜欢的话,不若等我伤好后,在帐中点一盏灯,任夫人欣赏品鉴一整夜?」
金疮药在温热指尖化开,又被我小心翼翼涂在景珩伤口上。
他闷哼一声,传闻里刀刃没骨连眼皮都不眨的摄政王,忽然就变得十分脆弱。
我上了多久的药,他就哼哼唧唧了多久,最后甚至还撒娇:
「夫人,我实在疼痛难忍,能否在夫人心口靠一靠?」
我满头大汗,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忍的。
听到这话直觉不对劲,垂眼望去,却见景珩脸色透着不正常的潮红。
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竟然烫得可怕。
在任由他烧下去和出去叫人之间犹豫片刻,我认命地扶着他在软榻里侧靠好,然后出门叫琇儿。
没办法,倘若他真在与我相处时烧傻了,恐怕院子里那些武艺高强的下人,不会让我活着走出这个房间。
4
景珩病情才痊愈,唐家忽然遣了人来,说我嫡母病重,思念女儿,希望我回去一趟。
病重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我险些没忍住面露喜色,结果目光一转,景珩望着我:
「夫人心中定然万分担忧,既然如此,便回去一趟吧。」
我只好逼迫自己露出担心的表情。
「只可惜,我身有要事,不能陪夫人回家了。」
他走过来,伸手替我整理好领子,又在我颊侧轻抚,落下一个吻,
「夫人早些归家,免我思念之苦。」
结果等我回到唐家,才发现嫡母并没有生病。
非但如此,她身体还很健康,甚至有闲情打量着我,问:「成婚后摄政王待你可好?」
我想真正的答案她们一定不愿意听到,于是深吸一口气,啜泣道:
「嫡姐从前那般轻慢他,如今他日夜折磨我,连口饱饭都难吃到,身上更是被打得一块好肉都没有……」
唐听月满意而狐疑地望着我,她身后的丫鬟云雀配合地发问:「可奴婢瞧二姑娘似乎圆润不少?」
我僵了僵:「……许是饿得浮肿了。」
闲话半晌,我终于不耐烦地提出疑问:「母亲身康体健,又为何要叫我回府探病?」
面前这对母女对视一眼,接着云雀退出去,还很自觉地带上了房门。
待房中只剩下我们三人,唐听月从怀中取出一只白玉瓶,推到我面前。
我眉心一跳:「这是何物?」
「景珩为人阴狠毒辣,他那般折磨你,我身为你的嫡母,亦是不忍心。」
嫡母开口道,「你找机会,将此物下入他的饮食之中,待事成之后,自会有人将你接回唐府,荣华一世。」
有人?
我轻勾唇角,掩住声音里的嘲弄:「嫡姐莫非要出嫁了?」
「自然。」嫡母面上闪过一丝得色,「长宁侯府的世子已经派人上门提亲,如今她并非你的嫡姐,而是自小养在庄子上的、你的庶妹,唐凝玉。」
凝玉。
听风弄月,如珠似宝。
她的名字里有美好祝愿,有盛开风月,即便与我交换了身份,依旧能轻而易举得到我永不可及的一切。
我恍神间,沉默了片刻。
嫡母以为我是不情愿,立刻换了神情:
「若你耽搁了凝玉的好姻缘,你小娘留在府中的那点子东西,也不必再留了,一把火烧了倒干净!」
我抬眼看她:「母亲是在威胁我?」
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我:
「唐小二,你贱命一条,若是事情成了,莫说是你小娘的东西,便是要还她清白都可以。可若是不成……」
「你以为,你冒名顶替的事情被发现后,摄政王能留你活到明日?」
嫡母先一步离开了,房间里只余我和唐听月。
她仍然坐在那里,与我七分相似的面容看上去娴静从容。
只见她用指尖沾着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妹妹,这就是你的命。」
「即便如今替了我的身份,你也不可能真的成为我。」
我离开唐家时,到底带上了那只玉瓶。
回程的马车里,我握着玉瓶,凝神细思:景珩虽权倾朝野,却也得罪了不少人,在朝中四面树敌。
这如今要迎娶唐凝玉的长宁侯,便是其中一位。
当今皇上的亲兄弟,七王爷的母族,便出自长宁侯一脉。
那么,要给景珩下毒一事,究竟是出自长宁侯的授意,还是……
我不敢再往下想。
回去后,天色已暗,景珩竟然还在等我用晚膳。
许是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他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夫人怎么了?岳母的病情莫非很严重?」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如果真是她病重那倒好了。
我高低得整瓶酒来庆祝。
景珩命一旁的琇儿取来纸笔,我犹豫片刻,还是提笔写字:
「我出阁后,爹娘将原本养在庄子上的庶妹接回府中,悉心教养,取名唐凝玉。我只是……只是……」
踟蹰不知如何继续时,景珩忽然伸手,拂过我鬓边凌乱的碎发,声音轻得像是落在我心上的珠玉:「夫人可曾起过什么小字?」
我摇头。
「不如我为夫人想个小字如何?」他提笔落字,「夫人言笑晏晏之时,动人心神,不如小字就叫晏晏如何?」
我猛地抬眼,怔怔望向他。
这一刻,景珩近在咫尺的脸,与我记忆中小娘柔和的笑,竟奇异地重叠起来。
那时候我还小,她抱着我读书识字,学到《氓》时,便抚摸着我的发顶,柔声道:
「晏晏,你瞧,这就是你的小名。」
「言笑晏晏,取和悦之意。只是……我却不希望你太过和悦恭顺,总归是不好的。」
一字一句,言犹在耳。
转眼,她没了气息的冰冷尸体就横陈于我面前,盛怒的父亲提着鞭子走过来,被嫡母劝住:
「不管怎么说,小二毕竟是唐家的女儿……」
「她小娘做出这般恬不知耻的事情来,她到底是不是我唐家的女儿都不好说!」
他厌恶地瞪我一眼,「以后当个粗使丫头养着就是了,唐家只有听月一个女儿。」
「晏晏。」景珩带着叹息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回神,有些慌乱地抬手擦了眼泪。
他伸手,揽了我入怀,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
「你已出阁,你爹娘的心思自然落在旁人身上。如今你是我妻,有何心愿,大可说与我听。」
5
我有何心愿。
我想要的,是我小娘能活过来。
我还想要唐家人的命。
可这些,是通通说不得的。
唯恐被发现,唐凝玉给我的那瓶毒药,被我小心妥帖地贴身藏好。
然而不等我下手,景珩竟然先一步出事了。
那天傍晚,他办差回来,与我一同用晚膳。
一碗鲈鱼莼菜羹刚用了一半,景珩忽然脸色一白,偏过头去,吐出一口血来。
无限凉意奔涌而上,我豁然站起身,死死盯着他,心向无底深渊下沉而去。
景珩撑着桌面,缓缓抬起眼看向我。
昏黄烛火下,他的长发披散在肩,衬得一张玉白脸越发不见血色,可唇边凝着的血迹,又是万分刺目的猩红。
「夫人。」他虚弱着嗓音喊我,「来扶一扶我,我快要站不稳了。」
我强迫自己忽略听到这句话时心底一闪而过的痛意,伸手扶住他,张了张嘴想叫琇儿,却终究没发出声音来。
好在琇儿机灵,进来盛汤时及时发现了这一幕。
景珩身中鸩毒,毒性极烈,所幸他喝下去的不太多,倒不至于危及性命。
而他身边的心腹带人搜查时,竟从我的首饰匣子里找出了那只白玉瓶。
打开来,里面装的正是鸩毒。
名为阿然的侍卫看着我,满脸杀气,似乎下一瞬就要拔出剑来给我个痛快:
「王爷对王妃不曾有半分薄待,王妃又为何要下如此毒手?」
此时此刻,我真是恨极了自己这个哑巴的人设。
连为自己狡辩几句都做不到。
见我说不出来,阿然一挥手:「先将人带走,关入地牢,等王爷醒来后再发落。」
他身后的人就要过来拽我时,身后的床铺上传来一道低哑的嗓音:「不必。」
原本在昏迷中的景珩不知何时醒了,脸色仍是苍白的,落在我脸上的目光却亮如星海。
「晏晏,来。」
我在众目睽睽下走到景珩身边,贴着他身边坐下,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不是我。」
他掩唇低咳两声,含笑而虚弱地道:「我自然是相信夫人的。」
「可是王爷,属下在王妃首饰匣中搜到了……」
阿然忍不住着急道,还举起了那只白玉瓶,试图作为我的罪证。
「不会是晏晏,她心心念念都是我,又哪里舍得下毒?想必这玉瓶亦是有人构陷。」
景珩淡淡道,「此事就交由你去查明。」
阿然瞪了我一眼,然后心不甘情不愿地领命道:「……是。」
等屋中下人都退去,房门合拢,我望着景珩烛火跳动下苍白的脸,正对上他凝视我的目光。
「晏晏,我如今没有力气抱你了。」
他轻轻地说,「你别怕,我从未怀疑过你。」
我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直到他倦怠阖上眼睛。
许是大夫开的药起了作用,又或者是毒性尚未散去的后遗症吧。
不是不感激的。
在阿然就要拽我去地牢,而景珩出声制止,毫不犹豫地说他相信不是我时。
他深沉而温柔的眼神落在我脸上,几乎让我以为他是真的爱我至深,又信我至深。
可怎么会这么巧。
他是手段狠毒、思虑周全、万分小心的景珩,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中了毒?
除非……
我满心纠结地在景珩床边守了一整夜,直到他第二天早上醒来。
望着我欲言又止的眼神,他低咳了两声,低声道:「夫人可是有话要说与我听?」
我点点头,取来纸笔,当着他的面写给他看:
「昨日那般紧要的关头,夫君却如此信任我,我心中感动非常,自觉无以为报……」
景珩忽然笑起来。
「那就等我痊愈吧。」
他眯了眯眼睛,唇角弯起,衬得颊侧那颗痣愈发漂亮,「夫人,总有你报答的时候。」
6
景珩说到做到,等毒散去后,果然令我好好报答了他一番。
这期间,唐府又派了人过来,说是嫡母思女心切,很想见我,都被景珩用我身子不适推了回去。
我心知肚明,他们是来问下毒的进度的。
可惜毒药瓶子都被阿然当作罪证收缴了,我还能下个锤子的毒。
白日里,景珩外出办事时,我在府中乱逛,一个不留神,逛到了小厨房。
满室清甜的桂花香气,我嗅了两下,便有个机灵的小丫鬟捡了一碟递过来:
「新出炉的桂花蜜糖糕,王妃尝尝奴婢的手艺吧。」
见我喜欢,小丫鬟直接给我把一整笼端了过来,还自己用隔布垫着,跟在我身后:
「烫,奴婢送去王妃房中吧。」
谁料,刚跨进院门,琇儿便急慌慌迎了上来:「王妃去了哪里?」
我神情一敛,垂眸望着她。
琇儿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顿了顿,低声道:
「府中王妃尽可去得,只是……无事,还请王妃不要靠近王爷书房,那里自有重兵把守,那些人不近人情,只怕会伤了王妃。」
书房?
我挑了挑眉,率先走进屋中,写字给她:
「我不过是饿了,去了趟小厨房找些吃的,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奴婢只是担忧王妃。」
我不再理会她,转而写字问身后的小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王妃,奴婢小宛。」
我有些意外:「你会识字?」
「奴婢的父亲是秀才,入府前曾教奴婢识过一些字。」
琇儿抓了把银瓜子给她:「好了,你回去做自己的事吧,这是王妃赏你的。」
那日之后,我开始经常去小厨房寻小宛。
她厨艺十分出色,会做许多点心,还会炖软烂的肘子给我吃。
性子也极好,混熟了之后,总会絮絮叨叨地对我说上许多话。
大约是我整日去小厨房找小宛,一待就是半日,连景珩也知道了此事。
夜里风停雨歇,他拂去我额头汗水,忽然道:
「听闻晏晏近日与小厨房一个丫鬟走得很近,怎么,她很讨晏晏欢心吗?」
我强撑着酸软的手臂,写字问他:「夫君莫非连丫鬟的醋都要吃?」
他扫了一眼,忽然将脸埋在我肩头,低笑了两声:
「晏晏既然知道我醋劲大,怎么还不避着点?」
我:「……」
我只是调侃啊!他怎么能如此爽快地就承认了??
片刻后,景珩敛了笑,抬手,指尖轻轻抚过我眼睛:
「夫人,我的心小得很,如今只装得下你一人。可……倘若夫人总是看旁人,我可是会伤心的。」
他的嗓音里尚且带着几分欲色将退的倦懒,然而说到最后,却凭空多出几分破开迷雾的锋凛。
若非我及时想起自己如今顶替的是谁的身份,几乎要将他演出的占有欲当了真。
唉。
我在心中哀叹。
你若真的如此恨唐听月,不若直接派人杀了她,一刀给个痛快。
如今这样,折磨的可是我啊。
天蒙蒙亮时,景珩终于肯大发慈悲地放过我。
此后数日,我都累得很,实在没有精力再去小厨房寻小宛。
直至那天傍晚。
我想吃一碗蟹籽馄饨,搁下书本便自顾自去小厨房寻小宛。
然而路过景珩书房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熟悉又尖利的哭声。
我步履一顿,调转了方向,却在门口被两个佩剑的护卫拦了下来。
他们板着脸道:「王爷正在处理要事,王妃请回,切莫伤到您。」
我只当没听到,提着裙摆自顾自往里走,迎面便撞上了琇儿。
她喏喏叫了一声:「王妃。」
却不敢再往下说。
因为再往前五步,夜幕低垂下,那陈卧于青石地面上、再无生机的单薄身影,正是小宛。
而站在她面前的石阶之上,提着浸血长剑,眉目间染着清浅笑意、眼中却一片森寒的——
景珩。
7
「你初入府时就该学过规矩,本王的书房,无论如何不许外人进入,那只匣子更是碰过就该死。」
他如闲谈般含笑道,「如今你坏了规矩,本王怜你年纪小,给你个痛快,你可有异议?」
自然没有。
已死之人是不会有异议的。
许是门口的动静引起了注意,景珩向这边看过来。
他站在低垂的暮色里,这一眼落在我脸上时,天边夜幕恰巧吞没最后一缕金红的阳光。
那双昨夜还缠绵多情的眼睛,如今像是冬日里的冰湖般冷静无波,可偏巧又有一丝悱恻的情意,从湖面的裂隙钻出来。
「晏晏。」他叫我的名字,「过来,来我身边。」
我身上穿着前几日新做的衣裙,裙摆很长,绣着繁复的水红色花朵,几乎拖了地。
一步步向景珩走过去时,裙摆逶迤过地面的血迹,猩红色顺着布料往上爬。
景珩就跟没看见似的。
他挽了我的手,轻柔细语地哄我:「这丫鬟坏了规矩,我杀了她,夫人可吓到了?」
我下意识想摇头,想到自己如今的身份,又点点头。
「小厨房里自会有新的丫鬟替她,夫人喜欢什么样的,亲自挑选便是了。」
他温热的指尖凝了血迹,轻轻擦过我耳畔,「晏晏别怕,我待你自然不会如待她一般。」
但这话听在我耳中,就和「放心,我一定会如待她般待你」没区别。
因为这一刻,我骤然从自我麻痹的幻境中清醒过来,想起了景珩的真实身份。
他恶名在外,手段狠毒,人命于他而言不过草芥。
更何况如今的我在他眼中,是曾经当街折辱过他的唐听月。
锦衣华服或许令我一时麻木,却不该至死都沉沦其中。
那天夜里,我主动求欢,曲意奉承,引得景珩都忍不住奇道:「夫人怎么突然如此热情?」
我摇摇头,柔情蜜意地望着他,内心却在思索。
他如此珍视那只匣子,其中应当藏着他的命门。
于是过了几日,挑了个他外出办差的深夜,我从窗户翻出去,避开琇儿和两个会武的小厮,悄无声息潜入景珩书房。
这是我第一次来他书房,满室冷淡的木香,与桌面上磨了一半的墨、窗棂缝隙漏进来的月光,恰如其分堆砌出静谧的气氛。
我环视四周,去一旁的书架上翻找匣子,却被瀚如烟海的书籍一时困住。
「晏晏。」
熟悉的、带着三分笑意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
「好晏晏,夜深人静,你不肯睡,莫非是来为夫这里找些艳情话本用以解闷?」
我的动作瞬间僵在那里,犹豫只在心中浮出短短一瞬,接着拔出腰间匕首,转头向他的眼睛刺去。
然而一招一式,都被他轻易挡下,就好像……他万分熟悉我所会不多的每一招。
最终,景珩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他用了些力气,我吃痛一卸力,匕首便掉在了地上。
森白的月光下,他将我抵在窗台前,目光寸寸划过我的脸,如锋锐刀尖:
「晏晏,你从前为我流过泪……可如今,你是真的想杀了我,是吗?」
他的语气听上去,似乎是真的伤了心一般。
此情此景,这哑巴我实在是装不下去了,咬牙道:「景珩,你放开我!」
「晏晏装不下去了?」他仍有闲情勾着笑,低头一寸寸靠近我,「你是多言的性子,嫁过来这些天,忍得很辛苦吧?」
他竟早就知道我是装的了?
这些天,这人果然一直在逗着我玩。
我不免为自己那一瞬间涌上的失落而羞耻。
景珩的嘴唇却停在了近在咫尺的地方,将我被动地拖拽进从前很多个意乱情迷的夜晚。
甚至半个时辰前,我与他还在清醒中纠缠。
景珩用指尖抚过我眼睛,嗓音低沉如呢喃细语:
「这些天,你也演得很好,我送你的衣裳首饰,你不喜欢吗?为什么不能干脆假戏真做呢?」
「假象或许令我一时沉迷,但总不至于刀刃至颈才发觉不妥。景珩,你杀小宛,是做给我看的吧?」
我深吸一口气,「如今我也进了你的书房、碰了你的匣子,你要怎么杀我,也给个痛快吗?」
夜风从窗棂的缝隙吹进来,卷走了他指尖的温度,那股冰凉停在我颈侧,像是随时有可能收紧,将我绞杀。
我忍不住掐着手心,死死盯着他,却在下一瞬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哪里舍得。」
「晏晏那日说要报答我,还没完呢。」
他在暗色里冲我笑了一下,「不如就在这里吧。」
被拂开的书本落了地,连同绣着雪白梨花的二十四幅水红褶裙。
······
直至天明。
8
许是夜风太冷,晨色熹微时景珩将我抱回房间,不久我便发起热来。
神思朦胧间,断断续续地想起了不少过去的事。
我在唐家的日子,一直不太好过。
从前尚有我小娘护着我,后来她死了,在嫡母的默许之下,唐家随便一个下人,都能踩在我的头上作威作福。
虽然小唐听月一岁,我的生辰却与她在同一日。
她生辰时,金银珠宝、锦衣华服流水似的送进闺房任她挑选。
而我躲在厨房偷偷煮一碗面,也会被送菜的下人抢走吃掉,再望着我叉腰冷笑:
「未经老爷夫人和大小姐的允许,你怎么敢偷小厨房的东西?」
唐听月恨极了我,我知道。
她一直觉得,像生病后变哑这种倒霉的事情,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才对。
而她完美无瑕的人生里,竟出现了这样一件事,真是上天不开眼。
呵呵。
要我说,这是上天唯一开眼的一次。
管家罚了我的晚膳,那天夜里我饿得前胸贴后背,揉着肚子坐在树下看月亮,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小娘。
我爹很偶尔会来她的院子,也会赞她娴静淡雅、不惹口舌是非。
他纳进府中的妾室太多了,各种类型都有,却因为嫡母的手段,再没有其他妾室生下一儿半女。
而在入唐府之前,我小娘本是绣娘,做得一手好绣活儿。
她性子安静顺从,我却身有反骨,不肯学女红,更不肯有半分服软,甚至攒下两年月钱买了柄小银刀,贴身藏着,有事没事就拿出来比划两下。
每当这时,我小娘就会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晏晏以后要做女将军呢。」
可我到底令她失望了。
我没有成为女将军,我那点微薄的反骨,被礼教和闺阁规矩层层困住,以至于反抗命运都不能,顶替唐听月嫁进摄政王府,再度成为笼中雀。
似乎一代一代,天生伴随枷锁而生的女子,命运总是如此。
她死后,唐听月曾来后院看过我。
那时她还没有生那场病,漂亮的嘴巴还说得出话来,只可惜实在不怎么动听。
她含笑凑近我,声音甜得像是浸了蜜,又似带毒的花:
「瞧瞧你小娘,若是安分守己,你至少做得唐家的女儿。可她不守妇道,行为下贱,连带着你也成了野种——你恨她吗?」
我猛然睁开眼,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雨。
琇儿一脸惊喜地凑过来:「王妃醒了!您高热不退,已经昏迷整整一日了!」
我张了张嘴:「景珩呢?」
琇儿的表情瞬间变得震惊:「王妃……会说话了?」
我也很震惊。
怎么,景珩竟没将我冒名顶替唐听月的事情告诉他们吗?
愣怔间,琇儿一拍手,语气欣悦:
「倘若王爷知道此事,一定很高兴——只是,王妃怎么突然……?」
我看出了她的疑惑,干笑两声:「许是医学奇迹吧。」
然而一直到我用了午膳,又喝了药,也没见过景珩。
琇儿说:「昨夜宫中有急诏,命王爷入宫觐见。王爷一夜未归,临走前特地嘱咐奴婢们,一定要照顾好王妃,倘若……倘若……」
我皱了皱眉:「倘若什么?」
「倘若王妃的娘家人上门,只管拦在外面,不许他们见王妃。」
寥寥几语,我却听出了一丝山雨欲来前的沉郁。
先帝还在时,因着厌弃景珩母妃的缘故,连他也并不受宠。
景珩在民间流落四年,先帝从未起过寻回他的念头,却在病危前忽然大费周折,大概是因为……新帝年幼,而身在宫中的几个皇子都虎视眈眈,唯恐江山不稳。
然而如今,新帝年岁渐长,羽翼渐丰,便要收回大权。
景珩的存在,从支撑变成了威胁。
联想到唐家人搭上长宁侯后,便胁迫我对景珩下毒一事——
想必,皇上也有些等不及了。
想到景珩此去生死未知,那一晚书房中摇曳一整夜的烛火,和这些日子他漫不经心的调笑偏爱,混乱交织,变成了萦绕在我心头的迷雾。
也许拨开雾气便能窥得真心,可我一时竟不想。
正沉思间,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晏晏。」
我猛地抬头望去。
景珩一袭玄衣,墨发披散,倚着门框立在门前,脸上不见血色,却有笑意如风掠湖面,乍起波澜。
琇儿很识趣地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我与他。
从景珩身上隐约传来些血腥味。
想必才从生死中逃过一遭。
沉寂片刻,他向我走来。
一步一步,像落在我心上的鼓点。
我下意识在心中猜测他要说的话,是如那天夜里在书房一般,狠绝中带着孤注一掷的伤心,还是像从前的很多次,调笑中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是都没有。
他在我面前站定,抬手轻轻抚过我的脸颊:「倘若我此去无归……」
「晏晏,你余生数十载,能否留一瞬用来记挂我?」
9
虽然理智告诉我,景珩大概率是在卖可怜。
可这几个月出演虚情假意的戏,我未尝没有动过一丝真心。
沉默片刻,我还是淡淡开口:
「我已嫁与你为妻,倘若你此去无归,我自会为你穿素衣,卸钗环,守寡三年。」
景珩眼中涌上笑意,他偏过头去,咳了两声,正要开口。
「不过如今,你既已知晓我并非唐听月,也不是唐家嫡女,你我婚事大可终止,一封和离书,我当场搬离摄政王府,给真正的唐听月腾地方。」我又道。
眼底笑意瞬间散去,景珩叹了口气:「夫人怎么会觉得,我想娶的人是她?」
「不是因为她过去曾当街羞辱过你,你如今爬上高位,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她吗?」
景珩眯了眯眼睛,唇边勾出一抹弧度:「她是什么东西,也值得我用自己的婚事来报复?」
怎么,难道你的婚事很珍贵?
算上我,你都成过三次亲了好吗?
我没出声,景珩却似乎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那两任所谓新婚之夜暴毙的妻子,皆是为了杀我而来。」
「晏晏,你告诉我,若我不杀她们,又该如何?」
我嘲讽道:「你大可以像安排琇儿监视我一样,安排人监视着她们啊。」
「夫人觉得我安排琇儿服侍你,是为了监视你?」
景珩忽地笑出声来,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看上去甚至微微发冷。
他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动作间,四散的血腥气更重了些。
那张好看的脸凑过来,与我脸颊相贴,说话间,连每一丝颤动都体会得清楚:
「怎么夫人宁可将唐家监视的人留在身边,也不愿见到琇儿吗?」
这个动作太过亲昵,相贴的那一处皮肤升温,连同我心尖一同颤抖起来。
他微微倒抽一口冷气,尔后一字一句道:「我要娶你,唐晏晏,从一开始我要娶的人就是你。」
距离过近,一切感官体验被无限放大,我下意识想退开,可他的手伸过来,捏着我下巴,不许我逃离。
「……为什么?」
景珩没有回答我。
肩上有什么力道蓦然一重,我察觉到不对劲,伸手掰过他的脸,才发觉景珩双目紧闭,竟然昏了过去。
而被我握住的肩头,触感湿漉漉的一片,抬手一看,已染了满手鲜红。
扯开景珩的衣襟,才发现,他肩上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被利刃刺过。
我轻轻倒抽了一口冷气。
在我发热昏迷、他入宫的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死面前,追究情爱的来源暂且失去了意义。
我到底是用尽全力,有些艰难地将景珩抱起来,置于床榻之上。
又去外面叫琇儿:「王爷昏过去了,他身上的伤口有些严重,你去叫个大夫来吧。」
琇儿急声应了好,往出跑了几步,忽然停住,转头看着我:
「奴婢自幼学武,原本是跟在王爷身边的暗卫,数月前王妃嫁进来后,受王爷之命保护王妃,并非监视。」
我望着她。
「摄政王府……并非铁桶一块,王爷身在高位,却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群臣忌惮,君心猜疑。但王爷对王妃的情意,绝无半分虚假。」
琇儿福了福身,疾步离开了,我回到床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昏迷中的景珩。
因为阖着眼的缘故,不见眼底波光,却有烛火摇曳过来,将那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脸照出几分融融暖意。
不知怎么的,我就想起半月前,景珩办差回来,我原本坐在桌前用膳,被他一把抱起来,置于膝上,低头就吻下来。
那个吻汹涌又热烈,带着一丝仿佛要将我拆吃入腹的狠绝,却又有一只大手从后面扶过来,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后脑勺。
我揪着他衣襟,心和指尖一起发颤。
很久,我才听到他含着叹息的声音:
「此行凶险,多亏了夫人,我才得以平安逃脱。」
我在他手心写:「与我何关?」
「两日前离府前,原本想吻一吻夫人,却见你睡得沉,总归不忍心。」
「生死之际,不免惦念,夫人还欠着我一个吻。」
说这话时天已入夜,他眼睛里倒映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像是漩涡。
我不免失神,仿佛整个人陷了进去。
又怎么会不心动。
我虽身在闺阁,也多少听过外面的传闻。
景珩的手上,沾了太多鲜血,恨他至杀之而后快的人数不胜数。
又因大权在握,更多人想将他扯下来,跌落尘泥,再取而代之。
我抿了抿唇,伸出手去,就要将他额边凌乱的碎发拨至耳后,却见他眼睫轻颤,微微睁开,目中水光迷蒙,似乎并未清醒,仍在梦中。
他恍恍惚惚望着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师妹。」
我忽然如坠冰窟。
10
景珩这一次,受伤极重。
刀刃嵌进肩骨又生生拔出,大夫说,他还喝了酒,强撑着骑马回府,颠簸间,伤口更是被撕扯得一片模糊。
连续三日,景珩在昏迷与清醒间反复挣扎。
我一直守在他床边,连大夫看了都十分感动:「王妃对王爷的一片心意,日月可鉴。」
我呵呵一笑:「只是不想殉葬罢了。」
大夫见我神色不对,不敢再吱声。
我并非没看过那些艳情话本,也知道替身二字究竟是何含义。
想到景珩从一开始面对我时就缠绵悱恻的亲昵,和那夜他神思迷蒙间叫的一声师妹,忽然觉得心中难以自持的悸动,未免有些难堪。
第四日,景珩终于退热苏醒。
这几日卧病在床,肩头伤口又生生剜下一块血肉,他那张好看的脸如今笼着一层没有血色的苍白。
低头瞧过去,漂亮而脆弱。
一睁眼就望见我,他明显心情很好:「辛苦晏晏一直守着我。」
我阴阳怪气道:「那有什么辛苦的,替身的基本修养罢了。」
见他濛濛的眼睛无辜地望过来,我一阵胸闷气短,转身就走:「我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
接下来好几日,我与景珩说话的语气都算不上温和,他望着我的目光却始终深邃包容。
好像真的爱我至深。
我终于忍无可忍,用力将药碗放在桌面上,冷冷道:
「你既然对你师妹情根深种,便该想法子娶了她。而不是娶了我,装出一副对我暗生情愫的模样,又日日对着我暗中缅怀她。」
景珩一脸愕然地看着我。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没料到我早已发现此事吧?景珩,那一日你在昏迷中叫了你师妹的名字,早已暴露了你的真实心意,不必在我面前演戏了。」
他原本斜倚在床头,神情残存几分倦懒,可听到这话,竟然微微偏过头去,掩着唇笑起来。
动作间幅度过大,大概是扯到了肩头未愈合的伤口,景珩脸色微微一白,可眼中光华流转,有种逼人到炫目的瑰丽。
笑完了,他终于正色,开口道:「没错,我的确是有一个师妹。」
啧,演不下去了吧。
「她虽出身名门,却因为是庶出,不受生父怜爱,更得嫡母与嫡姐蓄意刁难多年。」
好家伙,连生平都与我如此相似。
看来景珩挑中我这个替身,也算颇费了一番工夫。
「我与她虽为同门师兄妹,她却从未见过我。我流落民间时曾有幸拜得高人为师,他教我杀人之术、制衡之道,只是性子懒散。有一年春日,他失踪整整半月才回来,第一时间便向我炫耀,他被仇家追杀,重伤垂危时被一个小姑娘所救,心下感激,便教了她最简单的杀人之术。因此,她也算是我师妹。」
他一边说,一边神情专注地望着我,情愫绵长,如湖面涟漪骤起。
而我听到最后,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
「后来他提出要帮她报仇,被师妹拒绝了,说报仇是她自己的事,就算一把火烧了那家的府邸,也该她一人担责。」
「我听闻此事,心生好奇,因此偷偷潜入那家看了一眼,才发觉正在为难师妹的、她的嫡姐,竟然就是曾经当街撒我一身铜钱的唐听月。她太过聒噪,我便顺手毒哑了她,又落在房檐上看着师妹。」
「早前我曾去过极北之地,正逢冬春交寒之时,旷野风声冷冽,却有春草吐露新芽,锋凛中得窥生机。」
「师妹的眼睛,仿若极北的春日荒野。」
「我对她,一见钟情。」
11
我在唐府后院那几年,的确救过一个人。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满身是血地栽倒在我窗口。
犹豫片刻后,我还是将他拖回房间,用火烧过的小银刀剜去他伤口发黑的血肉,又涂上捣碎的止血药草。
后来他伤好了,为表感激,教我如何辨认会武之人,送了我一柄嵌有宝石的匕首,还教了我几招致命的杀人之术。
正是那天半夜,我在景珩书房中试图杀他的那几招。
怪不得,景珩能轻而易举挡下我的每一招。
因为同样的招式,他比我更早学过,自然也更加熟悉。
怪不得,天之骄女、受尽宠爱的唐听月,忽然离奇一场大病,接着就变得口不能言。
并非老天偶尔开眼,惩治了一次恶人,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人为。
景珩盯住我的神情,忽然轻笑一声:「所以夫人是吃了自己的醋吗?」
我耳尖烧得绯红发烫,逞强道:
「你既然对我情根深种,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笃定了我会顶替唐听月嫁过来?你就不怕唐听月垂涎你的美色,拼着被报复的风险也要与你成亲,一晌贪欢?」
景珩勾了勾唇角:「唐听月的心思与我无关,不过如今看来,夫人倒是的确很垂涎我的美色。」
我:「……」
「不过……倘若真如夫人所言,嫁过来的是唐听月——」
他说着,微微眯了眼睛,笑得万分漂亮:「恐怕京中的传言又要更新了。」
「传言?」
「是啊,摄政王景珩连娶三任王妃,皆是在新婚之夜暴毙,想来是天生的克妻之命。」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杀唐听月比杀鸡还容易。
我却有些沉默下来。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唐听月于我而言,意味着某种生命中的阴霾。
我小娘还在世时,我曾天真地问过她:「为何父亲喜欢嫡姐,却总是对我视而不见?」
每每这时,小娘就会紧紧搂住我,柔声同我说着歉意。
可是该道歉的,哪里是她。
因羡慕唐听月的生辰有父亲陪着,第二年我生辰时,小娘头一回大着胆子,去花园中拦下父亲,想让他来陪我过生辰,哪怕来一盏茶的时间也行。
可她哪里知道,那一日,他因朝中事务正心情不佳,听我小娘这么说,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抬手一巴掌将她甩在地上,厌恶道:
「不过一介庶女,怎么好意思借着生辰之由同她嫡姐争宠!」
父亲气冲冲地回了书房,唐听月挽着嫡母的手站在后面,唇边噙着一丝笑:
「三姨娘怎么如此狼狈?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上不得台面,竟想着用女儿来争宠。」
嫡母假模假样地训斥:「听月,好了,少说两句,再怎么说,三姨娘也是你的长辈。」
「不过是个妾室,她算我哪门子的长辈?」
她冷哼一声,将一支老旧的发簪扔在地上:「拿回去吧,三姨娘,就当作我送妹妹的生辰礼物了。」
小娘将那支银簪收起来,连同她的一对银耳坠一起带去首饰铺子融了,做了个新的银镯子送过来,告诉我,我爹忙于公务,不能来陪我过生辰,这是他专门为我准备的礼物。
那时我信以为真。
直到三月后,才从府中下人的闲谈中,得知那一日的真相。
从此我不再羡慕唐听月,也再也没有跟小娘说过,我想让我爹来看望我。
我比划着我的小银刀,努力读书识字,幻想着未来有一天,我能挣脱唐府这个巨大的泥淖,然后将我小娘也一并接出去,过上好日子。
但我再也没有等到那一天。
沉浸在回忆中,愣神间,忽然有股温凉的力道覆住我的手背。
回过神,却是景珩握着我的手,轻声道:
「你嫁过来后,我欺瞒于你,几番调笑,是我的不是,为补偿晏晏,我替你杀了唐听月,毁了唐家可好?」
我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的确……倾心于你,但也不想利用你——」
「夫妻本就是一体的,我帮晏晏,算什么利用呢?」
他轻轻揽着我的腰,那双眼于近在咫尺的距离直视我,烛火跃动,如人间星河。
下颌原本凌厉的线条,被披散的墨发微微柔和。
大约是因为受伤的缘故,景珩没用什么力气,可我还是忽然指尖发软,心脏也揣在胸腔中怦怦乱跳。
他说的没错。
我的的确确,无比垂涎他的美色。
小心翼翼咽了咽口水,我正要凑过去吻他,便听到景珩的声音:
「何况,说不定未来有一日我身陷囹圄,倒需要晏晏前来救我……」
这话的尾音被吞没在我的亲吻之中。
景珩显然对我的主动很满意,他笑弯了眼睛,顺从地任我动作。
只是——
那时我只当这句话是景珩怕我心生负担,说来安慰我的托词。
未料那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12
半月后,景珩伤口痊愈。
我也总算知道了那夜在宫中发生的事情。
他被皇上一封圣旨召进宫中,本以为又有密令,却不料皇上在寝宫中摆了小宴,邀他与长宁侯、七王爷一同入宴。
酒过三巡,皇上忽然漫不经心地笑着开口:
「听闻三哥书房中有个神秘的匣子,若是府中哪个下人碰了就得死,朕免不得心有疑惑,想那匣子中装的,究竟是何重要之物?」
景珩轻啜一口酒,支着下巴慵懒笑道:「不过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罢了,皇上何必在意?」
七王爷道:「听闻父皇生前垂危之际,曾召三哥入宫,留下一封密旨,莫非匣中装的便是此物?」
密旨二字,对这些皇子来说,意义非凡。
皇上面上的笑容更淡了些:
「三哥与朕虽非一母所生,然而朕即位后助朕良多,朕心也甚为感激。倘若大周没有三哥,恐怕江山都不稳了。」
这话里的深意和不快,谁都听得出来。
「臣愿为摄政王作保,王爷对皇上、对大周江山,定然忠心无二。」
宁远侯忽然跪了下去,先朝景珩低头行礼,尔后才看向了皇上。
见状,皇上的神色更为不快,唇边的弧度完全平了下去。
而七王爷则站起身,对着皇上一拱手:
「我近日读书,看到一则典故,前朝有丞相张维,为表忠君爱国之情,不惜剖心自证,最终成了名垂千古的忠臣……」
两个人一唱一和,最终都默不作声看向了景珩。
殿内气氛冷肃,景珩执着酒杯,似笑非笑道:「七弟希望本王也如张维一般,剖心自证?」
「绝无此意,不过是最近读了些书,说给三哥和皇上听着玩罢了。」
景珩轻轻勾了下唇角:「那确实稀奇,多少年不见七弟读书,今日倒想起来了。」
他说到这里,我不禁为他捏了把冷汗:
「你怎么敢当着皇上的面这么怼七王爷?单凭他是不敢说出这种话的,能这么说还不是皇上的意思……」
景珩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所以我证给他看了。」
我想到那夜他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愣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那伤口是你自己下手刺的?!」
「自然。」
「那何必下这样不留情的狠手,你就不能做做样子吗?」
景珩叹了口气:「若非这样的狠手,恐怕晏晏此时已然见不到我了。」
我抿了抿唇,心头一片酸涩。
他恶名在外,连我从前未出阁时,被困在唐府后院,也听过那些可怖的传言。
然而如今我嫁进摄政王,与景珩相处过这些时日,交换过真心,才终于醒悟。
为江山稳固,必然要雷霆手段。
而这般不留情面之下,也必然有人要背负恶名。
只不过,在先皇的安排下,背负恶名的人是景珩,稳坐江山的人却不是他。
「如今朝臣忠君,百姓安居,我也该功成身退了。」景珩抬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当然,退下来做个闲散王爷之前,我还要替晏晏再办最后一件事。」
「唐家倾覆,于你我、于大周,都是一件好事。」
见我仍然定定望着他,神情严肃,景珩便软下嗓音哄我:
「好了,这些事,总归不在过去,就在未来。而今良宵正好,不若晏晏与我同度?」
他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细白的寝衣,衣襟微乱,如玉的肤色被照过来的烛光笼上一层浅浅暖意。
连同那只落在我腰带上的、骨节分明的手,都分外暧昧。
我吞了吞口水,接着便听见他仿佛诱惑般的低哑耳语:「这些天,晏晏实在冷落为夫太久了。」
只这一声,我脑中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色令智昏,我像个耽溺美色的昏君一般凑过去吻他,含糊不清道:
「你倒是说说,要我如何作为,才算不冷落你?」
景珩无辜地摊了摊手:「为夫重伤才愈,浑身无力,只好交由夫人任意宰割了。」
那天晚上的红烛,亮了一夜。
仿佛这一遭,万事都倒过来,是景珩嫁与我。
他微微倒抽了一口冷气:「晏晏这是做什么?」
我冷笑:「夫君,那天晚上在书房的事情,我可记得很清楚。」
他便放弃了抵抗,甚至无奈地叹气:「真是个记仇的姑娘。」
13
第二日醒来时,时间已近晌午。
因着景珩受伤的缘故,宫里早就来了圣旨,令他在府中休息两月,不必日日再去上朝。
我与景珩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皇上要架空他手中权力,所给的第一个警告。
「他也在忌惮,毕竟如今镇守边疆的几个忠臣良将,皆为我一手提拔。文臣或能治国,然而护我大周疆土的,却是上阵杀敌的武官。」
「所以书房那个匣子里装着的,是虎符?」
得知连皇上都知道那匣子的事情之后,再结合那一日琇儿告诉我的话,我终于明白过来,
「小宛是皇上派来监视摄政王府的人吧?她蓄意接近我,反复出入内院后,摸清了你书房每日防守最薄弱之时,偷偷摸了进去,是不是?」
琇儿去准备早膳了,便由景珩为我绾发。
此人心灵手巧,审美还很有水平,他在我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最终在鎏金珊瑚排梳下坠了支烟紫色的蝴蝶步摇,漂亮得不像话。
景珩对着铜镜打量片刻,露出满意的神色,又取了螺子黛为我画眉。
「是。」他一边细细描眉,一边应我,「她身负武艺,却一直藏得很好。当初我身中鸩毒一事,也是她暗下毒手,我后来命阿然追查,好不容易才查到她身上。」
我很震惊:「我就说,那瓶毒药我明明贴身藏着,怎么忽然跑到了……」首饰匣子里。
话没说完,我对上景珩仿若受伤的眼睛,声音一下子截住,顿了顿,低声道:「我没想过要给你下毒。」
接下那瓶毒药,也只是为了暂时稳住嫡母和唐听月。
我嫁过来时,几乎带上了所有我能带走的、我小娘留下的东西,但还有一面巨大的双面绣屏风,留在了唐府。
那面屏风,她生前绣了很久,说是要留给我作嫁妆。
然而出嫁当日,却被嫡母扣了下来。
总有一天,我是要回去拿的。
「我知道你没想过,倘若夫人真要杀我,多的是方法,例如……」
他笑着凑近我耳畔,低低说了几个字,我的脸一下子烧得绯红,抓起梳子打了他两下。
再要动时,却被景珩扣住手腕,按在妆台上:「不闹了,夫人,琇儿已然备好午膳了。」
景珩不用上朝后,显然悠闲许多,甚至时不时带我出府闲逛看,京城中的首饰铺子都被我一一逛了个遍。
那一日,我正在一家书画铺子里选书,门口忽然传来些动静。
抬眼瞧去,竟然是唐听月和一个陌生男子。
那人面容倒也算清俊,只是比起我身畔的景珩,未免逊色太多,想来应该是与唐听月有婚约的长宁侯世子。
唐听月看到我,微微愣了一下,待目光落在我身边与我姿态亲昵的景珩身上时,神情忽然变得万分难看。
长宁侯世子发问:「凝玉,这位是……」
「我是凝玉的嫡姐唐听月。」我笑笑,「听闻庶妹与世子好事将近,恭喜了。」
景珩也很配合地在我身边笑:「原来是庶妹,本王景珩,是你嫡姐的夫君。」
唐听月最爱用来打压我的,便是她嫡出的身份。
而如今,我顶替她的身份出嫁,她被迫变成庶出,偏生又口不能言,连反驳都不能。
光是想想,我已是替她难受了。
柔和的光线里,景珩垂首细心替我整理好衣襟,又将手中油纸包好的莲子糖糕递过来,温声道:「夫人的书挑好了吗?」
他替我付了钱,揽了我的肩膀,当着唐听月的面走了出去。
果然,刚回府不久,琇儿便来通传,说有封信从唐府送来,还指名道姓要我看。
我当着景珩的面拆了信,与他一同欣赏唐听月的气急败坏。
「贱人,你竟敢诓我!他明明被你的狐媚手段迷住了,你却说他日日毒打你,连口饱饭都不给你吃,究竟是何用意?」
转头对上景珩目光,我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去,却被他捏着下巴对视:「夫人说我日日毒打你?」
我干笑两声:「许是理解上出现了偏差……」
话还没说完,景珩便松了手,挽起袖口,露出他腕上两道清晰的红痕:
「夫人倒是说说,这伤痕是怎么来的?」
我耳朵烧得发烫。
「夫人还说,我不给你饭吃?」
我尖叫一声,扑过去捂住他的嘴:「别说了,别说了,青天白日的,府中还有其他人呢!」
为了缓解燥热,我转移注意力似的拿起信纸,继续看唐听月的信。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无非是那些她在我面前重复了无数遍的羞辱轻慢,可看到最后一行时,我脸色忽然一白。
景珩察觉到不对劲,从我手中拿过信纸,一字一句地念:
「当初你小娘红杏出墙,不守妇道,想必那些狐媚招数,也是她教给你的吧?不过她人虽污烂,手艺倒真是不错,那扇双面绣的屏风,我便笑纳了。」
「双面绣的屏风?」
我咬了咬唇:「是我小娘生前留给我的嫁妆,只是被嫡母扣下,不曾带过来。」
他握住我冰凉的手,嗓音带着温柔的安抚:「晏晏别担心,我自会为你取来。」
13
第二天一早,景珩带着他身边的数十心腹暗卫,与我一同闯进唐家,当着嫡母与父亲的面,从库房中取出屏风。
他挽着我的手,温声道:「夫人瞧瞧,这是不是岳母留给你的东西?」
父亲黑着脸道:「纵使你是摄政王,如今这样冒失地闯入我府中,也未免太过失礼。」
景珩漫不经心道:「那便请唐大人明日上朝时向皇上参本王一本吧。」
他态度目中无人,父亲一时敢怒不敢言,只好凶狠地瞪着我。
我视而不见,只将那面屏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道:「是。」
景珩微一抬手:「带回府中。」
嫡母状若无奈地对我说:
「小二,你虽为庶出,却到底还是唐家的女儿,这样纵着王爷闯进你的娘家,未免有些过了。」
我勾勾唇角:「唐夫人这话可太有意思了,我是什么身份,摄政王又是什么身份,我能纵着他?」
嫡母便又看向景珩:「摄政王勿怪,小二虽为庶出,却自幼被我们宠坏了。她听闻王爷上门提亲,哭着喊着要替她姐姐嫁过去做王妃,我们便也不好拒绝,只得由着她去……」
她这么能编,应该去茶馆说书。
景珩听她说完,神色如常,甚至唇角微挑,笑得肆意风流:「如此,倒是我与夫人之间的缘分了。」
嫡母表情一僵:「王爷是不是没有听懂臣妇的意思?」
「怎么,唐夫人是在质疑本王?」景珩眼神一冷,锐利刀锋般刮过一旁的唐听月,「貌若无盐,胸无点墨,若是这样的人嫁进来,才是本王的不幸。」
唐听月看上去快要气死了。
「可王爷一开始要娶的人……」
「哪有什么一开始想娶的人,唐夫人还是闭口吧,倘若惹了本王的夫人不高兴,她不理会我了,唐夫人可是赔不起的。」
嫡母只好又来假惺惺地劝告我:
「既然如此,小二你便与王爷好好的吧,切莫如你小娘一般与其他男子眉来眼去、勾勾搭搭,实属不妥……」
多年来积攒的怒意和憎恶,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海。
我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冷然道:「你也配提我小娘?!」
一旁的唐听月猛地扑过来,扶住她母亲,抬眸恶狠狠地瞪着我。
父亲怒吼一声,想扑过来,却被景珩带来的暗卫按在了原地。
「放肆!」他咆哮,「唐小二,你放肆,竟敢对你嫡母动手!」
「你身为正妻,明知委身为妾并非我小娘的本意,却不敢对你的丈夫横加指责,便蓄意刁难我小娘。那所谓的奸夫,究竟是何来历,你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那一巴掌,我用力极大,甚至震得手心微微发麻。
嫡母的脸都被我打得偏过去,头发散乱,钗环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她再也维持不住那副慈眉善目的假象,尖声道:「贱种,和你小娘一样都是贱人!」
我不再理会她,又缓步走到我爹面前,从腰间拔出小银刀,抵在他颈间。
「从五年前,我就想像这样,给你一刀,又怕你死得太痛快。毕竟我小娘,可是被你派人活活打死的啊。」
「那是她罪有应得!她既然做了我的妾室,便该安分守己,做出那般不守妇道之事,即便被沉塘也是活该!」
我笑了:「那如果算不守妇道,那你纳了这么多妾室,又算什么?」
「我与她怎么能一样?」他大声咆哮,肌肉颤动间,脖颈被划开一道浅浅的血痕,「她身在后宅,不事生产,是我给她月钱,养着她,若是没有我,她早就饿死了!」
「这话说得不对。」
我摇头,「若是没有你强行纳她为妾,她在绣坊劳作,也可轻松养活自己,甚至还可与两情相悦之人堂堂正正地成亲,厮守白头。」
这个瞬间,我是真真切切想杀了他。
可是景珩走过来,握住我的手,在我耳边低声道:「再等等。」
「晏晏,为了报仇,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我闭了闭眼,到底松了手。
这庭院之中,青砖齐整,种着一溜艳丽的桃花树,完美掩盖了五年前的痕迹。
可我只要站在这里,就会想起我小娘,想到她渐无声息的、血糊糊的尸体,蜿蜒了许多块青砖的血迹。
指尖发颤,下一瞬,景珩直接将我打横抱起,向门外走去。
「回家了,晏晏。」
走到门口时,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步伐声。
景珩抱着我停住步伐,转过身,对上唐听月狰狞的神情。
她身后仍然跟着她的传声筒云雀,开口道:
「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小娘是那样的人,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王爷就不怕她也如她小娘那般浪荡不堪吗?」
景珩面色如常:「倘若如此,本王定会更加勤勉地进修男德,令她对本王难以割舍。」
14
回府后,景珩第一时间带我去看那面屏风。
偌大的绣坊中,绣娘无数,我小娘的手艺本就是顶顶出挑的,何况这面屏风,是她绣了许久,想留给我当嫁妆的。
凑近了看,我忽然有些怔住,抬手去摸,才发觉在每一处景色与草木上,都用隐线绣上了看不见、但摸得着的字眼。
「晏晏的桃树。」
「晏晏的蝴蝶。」
「晏晏同我。」
一瞬间,我泪如雨下。
那天夜里,景珩抱着我,耐心而细致地哄了一整夜。
「从前是晏晏同岳母,今后是晏晏同我。」
然而天亮后,宫中忽然来人,带走了他。
「摄政王擅闯朝廷命官家中,旁若无人,藐视皇上,带去禁宫静候发落。」
那骑在红鬃马上咧嘴而笑的中年男子,眉眼间与唐听月的未婚夫很有几分相似。
长宁侯。
我拦在他马前:「王爷不过是陪我回了趟娘家,拿走了我小娘留给我的遗物,什么叫擅闯?如何就擅闯了?」
他不屑地望着我:「是皇上的旨意,若是摄政王妃心有疑虑,不如同去禁宫,等皇上来审问?」
「晏晏,回去。」景珩在一旁淡淡道。
刀剑压颈,他神情依旧从容,看不出半分惊慌失措,「昨夜风大,你未睡好,回去好好休息吧。」
景珩被带走后,我白着脸回到府中,径直去了他书房。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倘若先皇真的留下一封密旨,被景珩藏在那匣子之中,一定就是当今皇上最忌惮的东西。
我白着脸,转头去书房寻那只匣子,许久终于摸到一处暗格的机关。
打开来,匣子里装的却是一对干净但老旧的银质珠花。
三年前,唐听月变成哑巴前夕,我曾生过一场大病。
高热不退,在嫡母的授意下,也无人来看顾。
夜里我强撑着起来喝水,朦胧间有只手伸过来扶住我,清凉的液体灌进喉咙,似有药香。
第二日醒来,竟已痊愈了六七分。
只戴在发间的老旧珠花不见了,许是掉在了什么地方,被人捡了去。
而前一夜那只手,我一直以为那是梦。
捧着那只匣子愣怔间,身后忽然传来琇儿的声音:
「王爷心中一直记挂着王妃,这些年来,都是如此。」
「王妃要找的东西,早在您触手可及之处。」
我蓦然回神,大步回到房中,翻开我的首饰匣子,果然在内里藏着一摞厚厚银票的暗格中,发现了卷成小卷的明黄色绢缎。
我也终于得见那封被君心忌惮的密旨上,写的究竟是什么。
「若新君不贤,可取而代之。」
寥寥十字,石破天惊。
我努力压下心头惊涛骇浪,将密旨重新放进首饰匣子里,想了想,又不放心,还是贴身藏好。
「你有没有办法,能送我入宫?」我问琇儿。
「自有门路,只是未免……委屈王妃。」
最终,琇儿将我乔装改扮,混于宫中采买的马车之中,顺利入了宫。
禁宫位于皇宫西南夹道外,密林之侧,本就有重兵把守,何况如今关押的,是景珩。
于是我哪怕只是埋着头稍稍靠近那边,便发觉附近巡逻的禁卫军多出好几倍,警惕的眼神也总是落在我身上。
无奈之下,我只能先回到来时的厨房。
今日有宴,入夜,宫里点起盏盏灯火,我待在厨房之中,思索着如何救出景珩。
琇儿说,她与几个心腹暗卫此行亦会入宫,夜里便会来找我汇合。
然而此时,木门忽然被推开,一个人影悄无声息迈进来,四下环视一圈。
前方恰有灶台遮掩,又因夜色昏暗,他并未发现我,便放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一整包药粉下进了一旁放置的巨大水缸之中。
恰好此时乌云散去,月光落下来,照在那人脸上,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
竟是唐听月的未婚夫,那位状若温吞的长宁侯世子。
按理说,他是来参加宫宴的,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看上去还像是一副要投毒的模样?
我心下警惕,待他离开后,便伪装成送菜的宫女,悄悄跟了上去。
大殿之中,丝竹声作响,看上去似乎一派祥和。
而除了高座之上的皇帝之外,宴中所坐的,竟大都是我曾见过的人。
唐府的三个人,长宁侯父子,七王爷……
剩下几个我不认识的,大概也是七王爷一脉的官员。
脑中飞快闪过些什么,我步履微一停顿,身后便有嬷嬷催促:
「愣着干什么呢?还不赶紧将东西端进去!」
唯恐被唐家人认出来,我将面容藏在托盘与汤碗之后,低眉顺眼入了殿。
顺台阶一路而上,正巧与我前面的小宫女一起,停在高座之上的君王面前。
抬眼的一瞬,我与他目光对上,那双眼如寒潭幽深,面上浮着的一点笑意丝毫未达眼底,怎么看都不像是昏君的模样。
也就是在这一刻,变故陡生。
站在我前面的小宫女忽然扔了托盘,从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狠狠向面前的皇上刺去。
「护驾!——」
太监惊慌而尖利的声音里,皇上身子向后仰去,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这一刀。
一击未中,小宫女还想再刺第二刀,我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死死扣住她腰身,在她陡然剧烈的挣扎中,反手摸出小银刀,干脆利落地割断了她的喉咙。
一线温热的血迹喷出来,落在我脸上。
也是在她尸身轰然倒下的同一时刻,门外的喊杀声由远及近,七王爷霍地起身,冷声道:
「皇上为妖女所惑,昏庸无道,为我大周江山着想,也该退位让贤,由能者居之!」
我:「?」
我:「你没事吧?你说谁是妖女,我吗?」
台阶之下,唐家三人皆是一脸惊骇地望着我。
他们眼底倒影中的我,素面染血,鬓发凌乱,宛如索命恶鬼。
「三嫂骁勇非常,更胜须眉,自然不是所谓的妖女。」
身后皇帝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七王爷,
「七哥所谓能者居之,能者说的是谁,莫非是七哥自己?你苦心筹谋多年,在朕面前进言数次,说三哥狼子野心,图谋江山,为的便是这一日吧?」
皇上话音将落,大殿门口,提着一柄染血长剑的景珩走了进来。
他身后还跟着琇儿和阿然,还有从前为我守院子的那两个「小厮」。
「难为七弟苦心筹谋多年,今日倒是一朝梦碎。你埋伏在禁卫军中的逆贼均已伏诛,还不束手就擒吗?」
这人原本从容的神情,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骤然碎裂。
「晏晏?!」
一瞬间,我什么都懂了。
是景珩与皇上共同演戏做的局,只为了引蛇出洞,将七王爷一脉的势力彻底拔除。
这大概是他这么多年稳固江山的路走下来,所剩的最后一步。
「三嫂舍身护驾有功,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同朕说。」
我还握着那柄染血的小银刀,转身跪了下去:「臣妇要状告二人。」
「哦?三嫂要告谁?」
「臣女要告礼部尚书唐金元,十七年前强抢孤女入府为妾;还要告唐金元正妻王氏,设局戕害臣妇娘亲,在她茶水之中下入迷情散,又引外男入室;再告唐金元夫妇二人,合力杖杀臣妇娘亲,令她横死唐府,尸骨难存。」
大殿之中,肃冷夜风卷过。
将我的声音,一字一句,都染上了刻骨的憎恶怨恨。
片刻后。
皇上的声音在我发顶响起:「既有此事,杀人自该偿命。」
「至于三嫂的母亲,能养出三嫂这样的忠烈女子,自然该追封一个诰命夫人,再昭告天下。」
我咬着嘴唇,叩头:「臣妇谢皇上圣明。」
其实我心知肚明。
是因为唐家站错了队,站在了七王爷那一脉,皇上根本不打算留他们。
此番作为,不过是顺水推舟。
所以他给我的奖赏,只是追封我小娘的那个诰命。
但也够了。
她生前不得自由,死后仍然背负着那样不堪的名声,整整五年。
而今,终于平冤昭雪。
禁卫军将殿中人都带了下去,皇上抖了抖衣袍,淡淡道:
「想必三哥与三嫂有话要说,朕先回御书房,三哥说完话再来就是。」
我紧绷的心骤然松懈下来,望着台阶之下的景珩,原本想生他的气,可张了张嘴,却掉下眼泪来。
景珩一下就慌了神,他疾步上前,抱住我:「害怕吗?」
我哽咽着说:「我真的以为你会死。」
「对不起,晏晏。」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心口,「这是最后一次了,只是结果未知,我不想你置身险境。」
「倘若事情不成……你该带着你的首饰匣子逃出京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我鼻子忽然一酸。
所以他将那封密旨,和那叠厚厚的银票都放进了我首饰匣子中。
景珩身体的温热,短暂驱散了深夜的寒意。
他抱了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你先随琇儿回府,我再去处理最后一件事。」
他转身欲走,却被我扯住衣摆。
于是步履一顿,转头向我看过来。
他温声安抚:「别担心,你此次入宫,护驾有功,皇上也不会太过为难我。晏晏,我此前所言非虚,有朝一日我身陷囹圄,到底需要你来救我。」
我仰头望着他,郑重其事道:「若是你今晚回来,身上敢带着一处伤,我们就分房睡半年。」
大殿之中的琇儿和阿然忽然红着脸偏过头去。
景珩唇角微勾:「晏晏舍得?」
「舍不得,但做得。」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回身过来,低头在我颊侧落下一个吻,顺势耳语:
「好,那今夜我回府后,便任由夫人好好检查。」
那天夜里,我与景珩在幔帐之中闲话。
「百年后史官提笔写你,名声一定不会太好听,比如什么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手中兵权终于被皇上一步步收缴,狼子野心未曾得逞。」
景珩眯着眼睛,笑得十分漂亮,「我既走了这条路,便不在意史书如何留名。」
「流落民间那几年,见多民生疾苦,官商勾结,权势倾轧。而如今,大周江山稳固,官政清廉,百姓安泰,我也可以功成身退,与夫人闲适余生了。」
我笑了笑,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心口:
「史书倘若写我,一定也是不孝不悌,向皇上状告生父嫡母的恶妇。」
景珩捏着我的下巴,低头吻下来,含混道:
「既然如此,我与晏晏一起做一对恶人夫妻,倒也不错。」
(尾声)
宫中的旨意第二日便下来了,取缔了景珩摄政王的位子,另封清翎王,是个没有实权、但俸禄高的闲散王爷。
那封先帝留下的密旨,从此被束之高阁。
我想,景珩再也不会将它拿出来了。
原本我与景珩提过,想再见一见我们的师父,然而他告诉我,师父不喜纷争,自他重入朝堂后,便自去江湖漫游,不知所踪。
曾经我以为,我大约会死在十七岁这一年,在唐家放一把火,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后来,我总是梦见我小娘。
梦见她被活活打死那天,流着眼泪艰难地告诉我:「晏晏,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如今我活得很好,不曾辜负她的期待,也为她报了仇。
百年之后,我亦能带着景珩,与她黄泉相见。
来年春天,我与景珩一同去了趟极北之地。
目之所及,是一望无际的旷野,灰暗之上新生的茂盛绿意。
我转过头,在极北春日凛冽的风中吻他。
他捧着我的脸,俯身低语,「晏晏……」
哑着嗓音,修长的指尖扣在我肩膀,墨发凌乱。
而我含笑吻上他轻颤的眼睫:「夫君,别这样叫我。」
「我会……心疼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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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选专栏《君心终得见:勇敢女主执着追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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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写作,是为了品尝生活两次。
我是最后一个巫女,护佑之人,能得到皇位。
为了我,皇子们手足相残。
但他们并不知道,我也是皇帝的孩子。
1
皇帝重病,良医不得救,于是他召见我。
“阿绯,你是巫女,请告诉我,在我的众多儿子中,你选中的是谁?”
我半跪在侧,垂下眼睫,平静道:“我现在还看不清,但命运已经有了预兆。”
这则对话像插上了翅膀,转眼就让所有皇子都知道了。
巫女殿门庭若市,每一个皇子都来问我,那个天命之子是谁。
我亲切地告诉每一个人,命运选中的,就是您啊!
所有人都认定自己是天命所归,在暗地里筹谋如何将自己的兄弟置于死地。
偶有流言说巫女阿绯认定的是别人,他们也认为那只是烟雾弹。
唯有七皇子路流没有踏足过巫女殿。
据说他身世成谜,皇帝也分不清他是否为自己的儿子。
皇帝忽视他、兄弟践踏他,他似乎也跟着自轻自贱。
但那不行,他是我计谋中最重要的一环,他必须觉醒,以狮子的姿态。
咬断所有兄弟的喉骨,然后,被我击杀。
我亲自登门拜访路流。
小院深深,极素也极空,不像个王府,倒像个道馆。
路流在下棋。
他穿着一身白,脸颊却比绸衣更白似的。
看向我时,那一双点墨般的眼睛叫人捉摸不透。
“巫女深居简出多年,何故光临寒舍?”
我在他面前坐下,微笑:“听闻七皇子正在议亲,是以,毛遂自荐。”
啪嗒一声。
他轻轻放下指间的棋子。
那双抚摸过玉髓的手指轻轻拂过我的鬓发,然后停留在我的脖颈。
只需要轻轻一捏,我就会死于非命。
路流忽然靠近我,薄唇与我只有寸距,目光中满是审视:“我是个无能的废物,你图什么?”
我仰头,凑上去亲吻他的唇角,笑得羞涩:“因为,你是天命选中的人啊……陛下。”
那日的流言并不准确。
除了告诉所有人我将会扶持他们上位之外,我还表示,不需要黄金,不需要权力,我只想要嫁给七皇子,与他隐居山林。
“你看,这样一来,我就把你摘出了那个血腥暴力的角斗场。这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份礼物啊,夫君。”
我半跪在榻上,像小猫一样,伸手去抱路流的脖颈。
路流僵硬片刻,终究没有推开我。
他看不见的地方,我笑得志得意满。
没有人能逃脱巫女的手掌心,没有人。
2
不久后,皇帝赐婚,巫女阿绯下嫁于七皇子路流。
那场婚事极其盛大,皇帝笃信这样可以冲喜,有利于他康复。
我对此一无所知,因为我蒙着盖头,坐在铺满喜字的婚床上,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夫君。
盖头掀开,路流脸颊潮红,那双素来沉静的眼眸,因美酒染上情欲。
“饮合卺酒之后该做什么,阿绯,你教教我。”
他说着不知人事的话,手却在剥我的衣裳。
我娇怯地抱住他的腰,小声:“我不会……所以,你要温柔一点。”
那夜喜烛燃到了天明,烛泪叠了一层又一层,像我浑身的淋漓大汗。
看上去弱不经风的七皇子,原来最藏拙。
那一双看似只会读书写字的手,却带着一层厚茧。
像最高明琴师,宫商角徵羽,每一次拨弦,都让我吟哦相随。
天蒙蒙亮时,路流伸手去拿喜帕。
我却以为他又来,抱着被子可怜巴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他轻笑,低头吻我额头:“你放心睡,我不碰你了。”
晨光矇昧,他逆光站在床边穿衣服,像春山。
数月之前他是一座冰封的雪山,可鱼水总会令坚冰融化。
我抱着被子坐起来,伸手抱住他胳膊。
“昨日三皇妃陪我坐喜床,她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他像哄小孩,配合地附耳过来。
“三皇妃说……等陛下生辰那日,三皇子就要对大皇子动手啦。”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路流的眼神却明昧不清。
“你不高兴吗?”我收起笑容,不安地看他。
他忽然笑了,伸手揉我发顶:“我当然高兴……三皇子和大皇子的母妃,从前可是联手害死了我的母亲啊。”
是的,三皇子和大皇子的母亲是妃子,路流的母亲却只是个到死都没有身份的仆役。
传闻说陛下登临巫女殿,酒后失德,宠幸了巫女殿中的仆役。
那一夜珠胎暗结,因而有了路流。
但仆役和路流都只是说辞。
因为陛下真正强迫的人,是上一代巫女。
而巫女的孩子是我,路流只是巫女找来的弃儿。
她说路流是她的孩子,又用用了密术封禁了我的生长。
路流三岁时我才“出生”,因而无人怀疑我的身份。
这环环相扣的计谋里,唯一的受害者是路流。
他以为自己是仆役的儿子。
皇帝以为他是巫女的儿子。
每每见到他,皇帝都会想起上一代巫女的诅咒。
帝王的怨恨与恐惧交织,最终都倾泻给了那个年幼不知事的孩子。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心软,张开双臂,牢牢地抱住路流。
“我不要你皱眉,你安心坐高台,这些血腥的事,我来帮你做,好不好?”
他摇摇头:“我怎么舍得。”
3
皇帝的生辰宴,排场极大。
他释放了一百名死囚,以示恩德。
但他并不知道,他最宠爱的三儿子,正准备使用其中的两名死囚,刺杀他最器重的大儿子。
史书写下的“三王叛乱”,拉开了序幕——
那一天,我和路流早早地进了宫。
皇帝欣慰地看着我:“阿绯,朕有九子,唯独没有女儿。但看着你,仿佛觉得你就是朕的女儿。”
我笑得恭敬:“阿绯没有福分,不能托生帝王家。愿与阿流一道侍奉陛下,以尽孝道。”
五月的风已经转暖,他却猛然咳嗽起来,招手要加一件狐裘。
是个老人了啊,却还不服输,想长长久久地握住权柄。
真贪心啊。
我将一切尽收眼底,笑意渐渐漠然。
侍女退下后,我向某个臣子使了个眼色。
他立刻道:“陛下病重后,臣钻研历代巫女留下的典籍,破解一法,或可使陛下延年益寿。”
皇帝果然很感兴趣:“哦?是什么办法?”
他道:“用巫女的血,可以让陛下重焕生机!”
众臣子议论纷纷,我却感觉路流身子一僵。
皇帝眼睛明显亮了,却犹犹豫豫:“阿绯,朕听说过巫女之血比天山红莲还要宝贵,却从未打过你的主意。”
我在心里嗤笑。
装仁义道德,果然是上位者最擅长的事情。
“陛下不必忧心,阿绯是您的儿媳,理应尽此孝道。不要说是阿绯的血,就是阿绯的命,若陛下想要,也没什么可惜。”
皇帝握着酒杯,止不住地笑。
而路流猛然攥紧了我的手腕。
我小声:“疼。”
他一向镇定的眼眸里全是怒气:“取血只会更疼!”
他语气很凶,手却松了,无意识地摩挲我的手腕,像是安抚。
众人议论纷纷中,路流开口:“父皇,儿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皇帝脸上还是笑着的,眼睛却结冰:“哦?”
路流的唇峰抿成一线,眉眼间透出固执:“阿绯身体素来娇弱,恐怕不妥。”
路流,你真是个笨蛋。
你藏拙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要挡在我的身前,与你的父皇对抗。
你分明,很想做一个无人问津的影子的,不是吗?
我悄悄伸手过去,以长案与衣袖做遮掩,摸索到他的手。
我想告诉他我没事,这一切都在我的计划之中。
手指相触的那一瞬,他忽然翻转,与我紧紧地十指相扣。
“阿绯,我是你的夫君,我会保护你的。”他这样说。
我愣住了。
皇帝看上去要发怒,我直起身,要说话:“陛下……”
殿门被推开,内侍小跑着进来:“陛下!大皇子,大皇子在进宫的路上遇刺,生死未卜!”
大殿正中的乐舞戛然而止,歌舞伎们惶恐地退到一旁。
皇帝震怒拍桌:“何人敢如此大胆!”
内侍的额头沁出汗水,不安道:“仿佛是蒙恩释放的死囚……”
偌大的宫殿,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听懂了,皇帝下旨释放的死囚,刺杀了他最疼爱的长子。
皇帝的脸孔青白交加,半晌忽然倒气,重重掷出酒杯——
“查!给我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