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海棠春:古代女子的十万种精彩我爹是奸臣。抄我家的是我未婚夫。他将铁链套在我脖子时,比那年给我戴花环时还要柔情。我爹被斩首示众那天,我很平静地在给我娘捉虱子。我道:「如果有火,我可以爆炒虱子,再配壶酒。」没想到,逗笑了隔壁吊着琵琶骨的年轻将军。好笑吗?1云府九位女眷都被关在天牢,只待圣上发落。但总归,不是被发卖就是纳入教坊司。「屏卿。」我娘喊我,「什么时辰了?」我娘病了,从三天前进来这里时,就病倒了...
海棠春:古代女子的十万种精彩
我爹是奸臣。
抄我家的是我未婚夫。
他将铁链套在我脖子时,比那年给我戴花环时还要柔情。
我爹被斩首示众那天,我很平静地在给我娘捉虱子。
我道:「如果有火,我可以爆炒虱子,再配壶酒。」
没想到,逗笑了隔壁吊着琵琶骨的年轻将军。
好笑吗?
1
云府九位女眷都被关在天牢,只待圣上发落。
但总归,不是被发卖就是纳入教坊司。
「屏卿。」我娘喊我,「什么时辰了?」
我娘病了,从三天前进来这里时,就病倒了。
我从狭小的气孔打量着一方天,低声道:「午时左右!」
「午时。」我娘紧握我的手,无助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午时,是云府家破人亡的时辰。
我爹就要斩首了。
我云府男子就要启程往漠北充军了。
我娘大哭,婶娘和堂妹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二婶娘哀求我:「屏卿,你去求求宋岩吧。求他将你们姐妹救出去就行,他能做到的。」
宋岩是我未婚夫,四年前他是新科探花,我爹欣赏他的才华,将我许配给他。
他仕途顺利,一路被提拔,深得太子信赖。
可是,如今他也是成灭云氏满门的刽子手。
我帮二婶擦着眼泪,「他不会帮我们的。」
婶娘扑在我怀中哭着,堂妹们也围着我哭着,喊着姐姐。
我看着气孔里投过来的那道光。
太高太虚,抓不住。
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去,以为是来宣旨的内侍,却不料看到的是宋岩。
他着一件绯色长袍,戴着双耳官帽,昂首挺胸,与我一栏之隔,我们俩视线相碰。
对视的这一瞬,我想到我第一次见到宋岩的画面。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褂,上前来冲着我一揖,「元安给大小姐请安。」
如今,他身居高位,我却是他睥睨的阶下囚。
二婶求他救我们姐妹四人。她们死不足惜,可我们姐妹是温室娇养大的,怎能去教坊司那样的地方。
宋岩沉默听着,视线却一直落在我的身上。
他忽然开口问道:「大小姐为何不求?」
牢房中一静,婶娘希冀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二婶的意思,也懂宋岩的目的。
我冲着宋岩跪下了。
「求宋大人施以援手,救我们姐妹出去。」我平静地给他磕头,「若能成事,屏卿愿此生当牛做马来偿。」
三尺之外,木栏之隔,宋岩沉闷但愉悦的笑声传来了。
他半蹲下来,戏谑地道:「四姐妹都给我做妾,大小姐也愿意?」
我停了一瞬,继续磕头。
我回他:「大人雅人深致惊才风逸,能为大人之妾,是我姐妹之幸。」
他又笑了,「宋某不知,大小姐竟如此能屈能伸。」
我垂首,未应他。
「可,是你们之幸,却是我之祸呢。」宋岩起身,袖子拂开,他森森凉意的声音落在我的头顶。
「大小姐,宋某会去教坊司看你的。」
宋岩话落,大笑而去。
我直起身,平静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
「屏卿!」二婶抱住我,说着对不起,「是婶娘异想天开了,不该让你去求那狼心狗肺的东西。」
我安抚着二婶,转过视线,看向隔壁吊着琵琶骨的人。
他乱蓬的头发遮住面庞,盘腿坐在墙角,三日不曾动过。
我本以为他死了,可在刚才,我却听到了他琵琶骨上的铁链声。
他竟还活着。
2
「那是谁?」五岁的小妹偎着我,在我耳边问道。
他是萧行,本朝最年轻的将军。
十五随父征战四方,仅用十年统一了漠北。
萧行的功绩是要载入史册,被后人敬仰的。
当然,这仅是我所认为的。
因为萧行以谋逆罪被关在此处,已有半年之久。
「可记得去年八月十二,在青禾馆见到的那位将军?」
小妹点头,「那位俊俏的神仙将军?」
那日萧行回京,万人空巷满城高呼,我有幸见过他的容颜。
拔天倚地,不怒而威。
我坐在木栏边,一直看着他。
气孔的光暗下来,四周响起鼾声,我依旧看着他,累了便换个姿势倚在木栏上。
当更鼓连响起五次时,萧行抬起头,隔着浓稠的昏暗,他也看着我。
我起身,屈膝给他行了礼。
他讥笑一声,再一次阖上眼睛。
我指尖掐过手腕,迫使自己清醒,也与他一般维持着姿势。
又过了既平静又惊恐的一日。
二妹问我,我们会什么时候被带走。
我告诉二妹:「昨日未宣旨,我们就还有五日。」
圣上每五日临朝一次。
「今天过去了。」二妹指着气孔,我点头,「那还有四日。」
二妹惊恐,躲到边上哭去了。
我依旧看着萧行。
夜深,又是更鼓连响五次时,萧行再一次睁开,撞在我望着他的视线中,他依旧讥笑一声,阖眼未动。
天明,狱卒将早饭丢在干枯的稻草上,我捡起来喂给我娘。
我娘不吃。她说她宁愿死去,也不想看我入教坊司。
「还有三日。」我告诉她,「您再活三日,若无活路再寻死。」
我娘依我,细嚼着干硬的馒头。
这一天是二月二,入夜后,依稀能听到街上游灯的喧闹声。
去年二月二我在做什么?
似在宫中陪着皇后观赏游灯,太子妃的莲花灯摔在我的裙子上,烧着了我的衣裳。
皇后训斥了太子妃。
太子领着太子妃与我道歉,我笑着说没事。
不知不觉五更天,萧行睁开眼,我依旧隔栏与他行礼。
他盯着我,我也看着他。
四周狼烟滚滚漫天飞雪,我似是随着他这一双眼,去了苍茫森寒的漠北。
「将军。」我收着心神,压着声音,「百姓,需要您。」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他那双黑沉沉但依旧清亮的眼睛,透出了一丝兴味。
许久,他笑了起来。
「云申之那奸佞,竟能养出你这样的闺中千金。」
他换了姿势,靠在木栏上斜睨着我,「你盯我三日,到底是百姓需要我,还是你需要我?」
我回他:「并无差别,我也是百姓。」
三日来我盯他,就是为了现在。
若想越狱,我们妇孺九人,不提能否逃离,便是出去了也无处藏身。
但若有武艺高强,且有漠北为后盾的萧行同行呢?
我,要活下去。
但萧行不为所动,只捏着铁链向我示意。
我道:「只问将军想不想离开。如果您想,我就有办法解了您身上的铁链。」
他面无表情地道:「不想!」
3
萧行不再理我。
他面前的馒头早就被老鼠拖走,我意识到他已经许久不曾吃喝。
为什么?
天亮,明日圣上就会临朝,留给我的时辰不多了。
狱卒将九个馒头两碗水丢进来,我起身唤住他:「官爷?」
「什么事?」
「萧将军的早饭,不送吗?」
狱卒皱眉,训斥我:「你都要死了,管别人作甚?」
说罢,他便要走。
「他在自杀,」我压低了声音,「若他死在这里,天下百姓必会愤怒。」
狱卒笑了,眼露讥讽,「百姓愤怒与我何干。」
我一字一句道:「百姓怒势必得由朝廷平。想平怒,杀人泄愤乃最佳手段。你细想想?」
狱卒本要走,却猛然回头看我。
我静静回视他,目光笃定。
狱卒快步而去,稍后便送来米饭热汤,蹲在萧行面前,劝他用饭。
萧行若老僧入定,不动如山。
隔着木栏我,出声道:「让我劝劝萧将军?」
萧行猛然睁眼看向我,这是白天里他第一次睁眼,我却不看他,恳切地与牢头道:「只求官爷给我母亲一壶干净的水。」
牢头同意了,但却站在木栏外,做出防备之势。
我跪坐在萧行面前,将一勺饭送在他唇边。
萧行盯着我,打量着。
他目光森寒,像一汪深潭沉黑的不见底。
我有一瞬怯懦,但也只是一瞬,与生死相比一切都不足挂齿。
「将军看我可有姿色?」我问他。
他挑了挑眉,目光锁着我的视线,讥讽道:「丑!」
我扫了扫凌乱的鬓角,「将军再看。」
「更丑!」他道。
我绷着脸,「我十五岁便美冠京城,将军觉得我丑,便是眼光不行。」
萧行笑了。
「所以,你在用美人计?」
「我身无长物,唯一张脸。」我平静地看着他,「物尽其用罢了。」
萧行推开饭勺,「那日为何不对宋岩用?」
我示意他先吃。
僵持一刻,他吃了这勺饭,我听到木栏外牢头长舒一口气。
第二勺萧行不动,我膝行了半步,与他距离更近。
离得近了,看清他脸上新添的疤,便多了几分可怖。
昔日俊朗英武的将军,沦落至此,不知是谁的不幸。
「宋岩不值得。」我道。
萧行吃了第二勺。
牢头感激不尽,萧行却没有,我离开时,他在我耳边道:「还是丑。」
我屈膝行礼,应他:「是!」
此人油盐不进。想他离开,若他不愿意,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不能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小妹小声告诉我:「姐姐不丑,是将军的眼光不好。」
二妹道:「将军常年征战,肯定分辨不出美丑。」
我笑着点头。
隔壁,铁链轻响了一下,我看过去,萧行又已入定。
我要怎么做?
如若不能在牢中离开,那就只能先去教坊司再做打算。
可要是我们九人被分开呢?
我盯着牢门,从木栏出去到门,我进来时数过,一共二十六步、夜间狱卒四人,白日六人。
今夜值守的,是那位年长体弱的老狱卒。
其他三人下半夜会去睡觉。
在丑时到寅时最好动手。离开牢房自左侧院门出,行一条巷子便是宋岩的小院,他家中有马车两辆,病重老母与一仆妇。
天明挟他出城。
九对三,拼死一试。
我拨开稻草,在地上绘出路线,忽听到木栏外有人靠近,我抬头看向对方。
「圣旨已拟,你姐妹四人入教坊司。」
宋岩负手而立,睨着我,「其他人由官家牙行发卖。」
我攥紧拳,起身道:「多谢宋大人提前告知。」
「教坊司我打过招呼,不会让你接其他客人。」
「是。」我与他露了笑颜,「屏卿等您。」
宋岩很满意,转身而去,路过萧行的牢房外,他停顿了一下,转身欲走,忽然腿膝一软,跌跪在地上。
宋岩捂着膝窝,愤愤地瞪向萧行,「萧将军这是何意?」
萧行轻嗤,「废物。」
4
夜已深,我静待着。
忽然铁链响了一下,我转过头去,视线撞在萧行的眼中。
我和他都没有说话,就这样凝视着对方。
他的目光告诉我,他知道我稍后会行动,那年老的狱卒性善,待他同伴睡去,我便会唤他进来。
这时,萧行敲了木栏。
「吃饭!」他道。
狱卒正瞌睡,忽地惊醒,连忙将自己的夜宵让给萧行。
「喂!」他又道,却一直盯着我。
狱卒手忙脚乱给他喂饭,萧行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滚开。」
「是,是!」狱卒懂了,哀求地看向我。
我同意了。
依旧端着饭勺,我望着萧行,「将军不寻死了?」
萧行吃了勺里的饭,扬眉问我:「你觉得你能走得了?」
我摇头。
「但总要试试。」
就是因为胜算微小,所以我才来求他,可他不愿意,我只能靠自己。
「拿命试?」
「拿命试。」
我们沉默对视着。
「怎么不求我了?」他声音低沉,像砂砾摩挲过我的耳畔,还透着一丝戏谑。
他在等我求他?
为什么?
美人计不能打动他,但我确实已身无长物。如今的云府,大厦倾塌,更没有什么可允诺他的。
我的心思飞快转着,心头一横,握住了他的手。
「求将军。」我柔声道。
我要出去,只要人活着,就有万千的可能。
我姐妹兄弟,我的族人性命……只要萧行愿意,我们就都有活路。
我猜不到他为什么改变主意,但他无疑是我能抓住的,最强劲的稻草。
只要他愿意,我不惜一切。
他视线凌厉,落在我的脸上,一层层剥开了什么。
我握紧了他的手。
「想好了?」他问我。
「想好了!」我回他。
「不悔?」
「无悔!」
他扫开碗,反握我的手,就在这时,他身后墙上的铁扣,哗啦一下连根拔起,尘灰飞舞。
我错愕地看着他。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琵琶骨上的锁链,于他而言,不是累赘,反而成了他的武器。
所到之处飞沙走石,摧枯拉朽!
深夜京城的街道上,黑衣人影跳动,他们拥护着萧行,像暗夜蛰伏许久的饿狼。
森森獠牙,咬断守城士兵的脖子,滚烫的血溅洒了一地。
萧行搂着我纵身上马,策马而弛。
二月的夜风依旧寒意深重,但我却觉得温暖,这是属于我的风,活着的风。
我听到城墙上呼喝四起,有人喊道:「云大小姐拐走了萧将军,快上奏!」
我一怔。
萧行却笑了。
「怎的是我拐你?」我皱眉。
「我本欲死,你进牢五日,我便越狱,说你拐走我,你不冤。」萧行浅笑道。
「难道将军不是早就想越狱,却苦于师出无名?」
正好我来了,他就有了被美人迷惑,乱了心智的借口。
我不信萧行会因美人计。
他兴致不错,「随你怎么想。」
我抿唇道:「那我就这么想了。」
萧行笑得很开怀,他的手搂在我的腰上,「你高兴就行!」
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紧张地盯着路面,夜色深重,很怕他一个不慎连人带马摔在沟里。
他却很轻松,一路疾行人和马都沉着稳健。
「再坚持一个时辰,便可落脚休息。」他以为我慌,出声宽慰我,「莫怕,我在。」
「我不怕。」我道。
「是吗?」他偏过头,气息扫过我的耳畔,「可怜我的手都快被掐断了。」
我忙松手,窘迫得面颊滚烫。
5
我娘她们,由萧行不同的下属带着,分开行路。
等到漠北再汇合。
短短两个时辰,萧行的势力已震慑住我。
此刻我们落脚在驿站,驿丞恭敬待他,仿佛萧行只是办差路过。
「将军为何甘愿被囚?」
我捧着伤药,侯在净室外,萧行沐浴而出,光着上身,遍布的伤痕令人触目惊心。
他坐下,我给他后背上药。
「他们证据确凿,我无力反驳,所以就在牢中小住几日。」
萧行漫不经心,说他为什么谋逆。
他得力的副将投靠了太子,伪造了他的罪状,他看完后也觉得罪状做得精妙,还夸了副将行事有进步。
至于朝廷为何不杀他?
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当他养的兵都是吃素的?
我道:「九死一生,将军将来必有大福。」
他穿好衣服回头看着我。
「这么说,你也是大福之人。」
我笑着应是。
「托将军的福。」
他笑而不语,过去床上靠着。
我停在床边脱了外衣。
「将军让一些,我睡外侧,夜里好照顾您。」
我说完,他眼中划过惊讶之色,耳尖也微红了红,但迅速恢复如常。
「你是萧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了。」
我散了发髻,将灯取来搁在床边。
「哪里有意思?」灯下,我问他。
他笑而不语。
「我献出自己,求将军救我全家。如今将军做到了,我自当信守承诺。」
我垂着眉眼,手指紧绞,心中十分害怕。
我曾幻想过我的新婚,烛影浮动锦被温软……
但从未料到,是在家破之后与人交易,在这老旧的驿站内行事。
「你可真是言而有信。」萧行撑着面颊看着我,「不过我也有一问。」
我深吸了一口气,在床沿坐下来,示意他问。
「这一夜过后,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猛然抬头看他,皱起眉头。
「何意?将军要的是露水情缘吗?」
「我看云小姐求的才是露水情缘吧!」萧行面色微沉,似是对我不满。
我错愕地看着他。
「说说以后,你有什么计划。」萧行的视线扫过我的锁骨,停了一瞬又将目光移到烛火上。
烛火跳了一下,熄了。
房间很黑,只有我们彼此相近的呼吸声。
我低声道:「我兄长他们发配去了漠北,我想救他们。先保住一家人性命,再做打算。」
他忽然坐直,离我很近。
「然后呢?」他问我。
「慢慢筹谋回京报仇。」我揪住了床单,撑着身体后仰,就算看不见他,我也能感觉到他极强的侵略性。
这个人,像极了猛兽。
与我见过的所有男性都不一样。
「然后呢?」他又往前倾了一些。
「若还活着,就好好生活下去。」我撑不住,手臂开始摇晃。
忽然腰间一松,他揽住了我,将我扶正,不满道:「废话真多。」
我莫名其妙,不是你问我才说的?
他翻身背着我睡下,又闷声道:「我差人送了软榻,等会儿你睡过去。」
「将军确定?」
「你以为我真中了你的美人计?」他唰一下掀了被子盯着我。
我从不知道,有人的眼睛在黑夜会这么亮。
不满和嘲讽,都在眼中表露得如此直白。
「说了你长得丑,你的美人计对我没用。」话落,又翻过被子,不再理我。
这人!
我正要说话,驿丞敲门,送来软榻和被褥,靠床放着。
和衣躺下,竟是一夜无梦。
第二日换乘了马车,虽一路都有追查,但萧行总有办法避开。
我依旧在琢磨,萧行为何不高兴。
掀开窗帘打量外面,田间有七八个小儿在嬉闹,我鬼使神差地问他:「将军可喜欢孩子?」
他本闭目养神,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嘴角扯了个笑容。
这奇怪的笑,等到了漠北,我才懂其中含义。
车马停下,街上忽冲出来七八个小儿,有男有女围着萧行。
七嘴八舌地喊着:「爹爹回来了。」
还有个蹒跚学步的,口齿不清地喊他爹爹。
他忽将学步的提溜起来,塞在我的怀里,指使孩子,「喊娘!」
那孩子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软乎乎地亲了我的脸。
他龇着细牙,冲着我笑脆生生地喊着。
「娘亲。」
6
我看着萧行,示意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毕竟谁多了七八个孩子追着喊娘,都要惊一惊的。
萧行摸了摸孩子的头,语气挑衅地对我道:「你的未来计划里,恐怕要多几个孩子了。」
他说完甩开膀子扬长而去。
他竟还得意?
我忽然想到他别扭的原因,是那夜我说的计划里,没有他?
我揪了最大的那个少年,「能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夫人好。」少年到底大些,没有跟着喊娘,「我们的爹娘都死了,将军将我们安置在一处,由人照看。」
「我们都不是将军的孩子。」
和我猜想的一样。
「将军住哪里,给我带个路吧。」
我在萧行的小院住下了,但他却一个月没有回家。
因为朝廷半年前就派了王将军和蔡监军,接管了漠北军权。
萧行要解决的事情不少。
我没有去打扰他,和我娘她们整理了房子,一边等着兄长他们,一边找事情做。
漠北比我想得要大。
士兵战时是兵,闲时是民。这一带荒地开垦,麦苗郁郁葱葱,长势极好。
「漠北根本不是黄沙戈壁,和传闻中不一样。」大妹掐了一个瘪着的麦穗,放在嘴里嚼着,继而露出惊喜之色。
「包浆了,甜甜的。」
「是吗?我尝尝。」
这一切,对于我们都是新奇的。
我们从锦衣玉食的云端,落在泥沼里,但好在我们都没有骄矜,新的环境和身份都适应得很快。
「我们开个学堂吧。」我和大妹道,「这里只有两位先生,年老体弱,也不尽心。」
云府的女儿,诗书六艺不敢说精通,但教孩子绰绰有余。
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做些事,体现为人的价值。
大妹点头,「我都听姐姐的。」
学堂办了起来。起初确有些难,毕竟我们身份不明,又是女子,难免有人觉得我们无才无德,害了孩子。
于是我站在街上,捧着《诗经》,从早上读到中午。
许多人来听。
有人觉得我哗众取宠,但听了两日,便知我心意。
五日后,我和大妹以及两位夫子的新学堂正式开张。
一时,漠北城中的清苦百姓,都将孩子送来。
我还重拾了医书,背着汤歌辨着草药。
转眼到了五月。
我叔伯和兄长他们到了,进了军营。
萧行来信说人都活着。
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便更专心教书和学医,还拜了军医为师,四处行医。
漠北九月就开始下雪,早上推开门,院子里积了一尺厚的雪,我正铲雪忽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回过头去,身着黑衣长袍的萧行,正抱臂斜依在院门上,似笑非笑地打量我。
我笑了起来。
「才到吗?」
萧行嗯了一声,进了属于他的院子,大约是惊讶与从前不一样了,一时愣住。
「以前太简陋了,我用你给的家用,添置了一些家具,将军不喜吗?」
我将插着花的梅瓶收走,萧行却接过放回原位,他看着我道:「像个家,挺好!」
我一怔,去给他倒茶。
他看着我的手,「卿先生、卿大夫,唤你哪个?」
我擦着粗糙的手,扬眉看着他,「第三个称呼呢,将军为何避而不提?」
「什么?」他端着茶盅的手一颤。
「将军夫人啊。」我落座,撑着面颊看他,「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称呼了。」
他目光一沉,忽地抱起我拢坐在腿上,掐着我的腰反问我:「真喜欢?」
他说这话时,视线像是猛兽,紧锁着我,我心头突突跳了几下。
颤抖着双手攀上他的肩。
他半年未归,难得回来,我需要抓住机会。
「当然!」我道。
他扫了一眼自己肩上的我的手,又抬眸望向我的眼睛,面上的认真和期许渐渐淡去。
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种无力。
我刚刚做了什么,让他对我有这样的表情?
我一怔,他却已将我推起来,疏离地道:「都说你本事大,我将城中妇孺交给你了。」
「不过,朝中已集齐兵马攻打漠北,近日城中探子多,你行事小心。」
他要走。
「萧行!」我气急败坏,叉着腰堵着门,「你,你把话说清楚再走。」
7
我挑衅地看着他。
萧行抱着手臂,睨着我,「你别和我装无知娇俏的少女。」
我将叉着腰的手放下来。
「半年来你开学堂、免费行医、凭空建了个漠北商会,还做了什么?他问我。
我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挂不住。
「建什么商会,你不就是想逼着我和关外开马市?」他忽然捏住我的下颌,眯了眯眼睛,「你背着我,还做了什么?」
我被迫仰头看着他。
「和蛮子勾结了?利用蛮子做外患,再利用我挑事,外患内忧之际,你就能借着东风回去找太子报仇了?」
萧行一字一句地质问我。
他言语中的失望大过气愤,我柔着语调,想让他平静,「将军息怒,我是想要报仇……」
他打断我的话,依旧咄咄逼人。
「你不是说自己喜欢将军夫人的位置?」萧行嗤笑道,「还是虚与委蛇,从未想过付出真心,仅仅是利用我?」
气氛凝固成冰。
他指了指我,「好算计,不愧是云申之的好女儿。」
话罢,他拂袖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也沉了脸。
他的意思,云申之是奸佞,我是他的好女儿,自然也是奸佞。
我垂眸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
教书和行医最能得民心!
我想开马市,但萧行不愿意。
蛮子因为萧行坐镇,早就畏首畏尾,不敢进犯。
可我需要蛮子,所以我通过商会的手延展去关外。
圣上和太子坐享安乐太久了,久到他们忘记了蛮子的威胁和凶残。他们歌舞升平,连萧行都敢囚禁。
他们以为没有萧行,还能继续夜夜笙歌。
天真!
至于我爹是不是奸佞,我很清楚。
他只是太子手里的一把刀,刀好用自然高供于中堂,可等问责时,便就是刀的错。
我就是要让太子明白,刀会反噬。
他种下的恶果,我会不惜任何代价,送到他的嘴里。
让他吞下去!
至于萧行,我依旧不确定他为什么愿意带着我一起越狱回漠北。
但结果是我要的。
这半年我虽未见他,但却能看到,整个漠北在他的治理下平静祥和。
萧行一腔赤子之心,把满腔热忱献给了漠北,献给了这里的百姓。
他足够强大无惧无畏,不屑勾结外邦。
而我身无长物,所以不惜代价穷尽算计,徐徐图之。
突然,门被推开,我以为是萧行,但进来的却是小妹,她用兜子装着一袋的苹果和冬枣。
「将军给我的,将军真好。」
她嘎嘣咬着枣子,又递了一粒给我,「我娘说漠北商道被封了,这些南面的果子比金子都珍贵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我娘留将军吃饭,他说有事就走了。」小妹神秘地问我,「你们吵架了吗?」
我点头,「吵了两句。」
小妹斩钉截铁地道:「那肯定是大姐不对。」
我捏着她的脸,「是他先吵的,怎么是我不对?」
「大伯娘和我娘说悄悄话我听到了。她说大姐没动心就想坐稳将军夫人的位置,怕是将军不好糊弄。」
我揉了揉眉心,「还说了什么?」
「伯娘还说,您对将军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见着他就用美人计。将军都二十五了,他要是见色起意的人,早妻妾成群了。」
我捂住小妹的嘴。
「你快去学堂。以后不许偷听大人说话。」
小妹将抱来的果子又都抱走了,因为我欺负了她的将军。
我握着仅有的一粒枣,不由苦笑。
「姐姐。」大妹跟着进来,「有位姓乔的行脚商找您,在路口等。」
我将枣丢给大妹,抓着斗篷匆匆出去。
「姐姐,您为什么买关外的皮草?将军能弄到更好的。」大妹追着问我。
「我想给将军做大氅,怎么能让他给我弄皮草。」我盯着大妹,「帮我保密。」
大妹点了点头,又强调,「为什么要关外的?蛮子的东西臭烘烘。」
8
乔敏亦是我站在街上读书招生的时候,认识的行脚商。
他今年二十七,子承父业,做关内外的生意。
买卖不小,但却是刀口舔血的生意。
去年萧行被关后,蛮子蠢蠢欲动几次。
一次他和他哥哥,正好在关外牧民家里收皮子。
蛮子见他们是汉人,当场就杀了他哥,他九死一生,但也废了一条腿,成了瘸子。
我和乔敏亦站在路口,我假意挑着他车里的皮子,实际和他聊天。
「怎么样?」
「蛮子的首领说,您杀了萧将军,他就借兵给您。」乔敏亦道。
「知道了。」我平静地换了一张皮子,「口说无凭,按我交代的写信盖章了吗?」
乔敏亦将信塞到皮子里,一起递给我,「夫人,这皮子适合将军。」
「多谢了。」我抱着皮子,问他多少钱。
乔敏亦忍不住问我:「夫人真要杀将军?」
「一杯毒酒的事。萧行再能耐,也扛不住砒霜,不必为我担心!」我随口回了,「我的信送出去了吗?」
乔敏表情错愕了一下,沉默后点头道:「不过,宋岩会给您回信吗?他才是您的仇人啊。」
我把银票给他。这是萧行给我的家用。
这半年,他每个月初都会给我捎来一百两。
我没客气,分文不剩。
「没有仇恨,只说利益。」我道。
乔敏亦要富可敌国,完成他爹和哥哥的遗愿。
怎么才能富可敌国?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可以一起努力。
他在赌,我也在赌。
他说我们像阴沟里的老鼠,邪恶又肮脏。
我说别怕,事成后我们花钱买史官的笔,乔敏亦笑着说这也是个好办法。
我回去读了蛮子首领写的信。
字很丑,但确确实实是他的字和章。
我认真盯着上面的字,细细临摹,又翻了一块鸡血石,刻了一块章。
十天后,宋岩的回信到了。
他一一给我答复,说可以帮我回京,重新给我一个身份,让我做他的妾。
宋岩的字好看,比蛮子的丑字好临摹。
我是识得他的字,但可惜抄家突然,我没来得及捎着一封。
两日后,我写好回信,找到乔敏亦,「再帮我送去给首领,要说的话都在信中。」
乔敏亦应是,当即走了。
信的内容很简单,我答应杀了萧行,问他可借兵多少。还告诉他朝廷兵马十月初二攻打漠北,请他初三出兵。
四日后,乔敏亦带着回信回来了。
隔一日我给宋岩回了信。
这次我没找乔敏亦,而是亲自揣着信去邮驿站。
邮吏骑马出城时,我站在路口亲自目送离开。
回家的时候,我在路口买了半斤酒,一些肉菜。
刚收拾好,萧行推门而入,视线在我正缝的皮草上打了个转。
「给谁做的?」他在桌边坐下,上面摆着碗筷酒菜,「有客人来?」
他风尘仆仆,脸上还有冷风割裂的憔悴。
人也瘦了不少,唯一双眼睛还能看。
我将衣服提起来,「将军试试?」
萧行试了,大小正合适。
「我再订三粒扣子就行了。」
我帮他脱,他却抚着衣服,闷声道:「不急。让我先穿穿。」
我应是,指了指桌上的酒菜,「没吃饭吧,酒还是温的,正好可以喝。」
我给他倒上酒。
萧行盯着面前的那杯酒,手指叩着桌面,又看向我,眼底猩红。
「怎么了?」我问他,「太累了吗?」
「没什么,闻着酒香,感动自己有了个家,而已。」萧行端起酒,酒杯搁在唇边,喝前他又问我,「真让我喝?」
我点头。
「就是给将军准备的。」我笑着道,「上回将军生气了,这酒就当我给您赔罪了。」
他攥着杯子,指尖发白,忽然抬头将酒送入喉!
又垂眸看向我。
「闻着香,喝着却割喉!」他将酒杯丢在桌上,讥讽地盯着我,「是萧某眼拙,识错酒了!」
9
萧行气息不稳。
我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我来漠北半年,将军还不曾陪我出门,旁人都要觉得我这将军夫人的头衔,是自封的。」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手心有薄薄的茧子,还有一道疤。
我挠了挠那道疤,回头冲着他笑。
他眼底有疑惑。
我们第一次一起上街。
今天的天气很好。
我停在卖酒的老伯面前,笑着道:「我家将军说你的酒极好。」
老伯一个劲地作揖,又送了半斤给萧行提着。
萧行付了钱提着酒壶,视线扫过我们相握的手,又看向我。
百姓把他围住,都来问他要是朝廷来兵攻打,大家要做什么。
城中的民兵可要上阵。
萧行交代大家守城不出就行,他说着,忽然一顿,猛地攥紧了我的手。
噗——
他喷出一口血来。
尔后盯着我,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街上安静了,就连风都停了。
接着,满街喧哗起来。
哭声四起。
我蹲在萧行身边,手依旧被他握着,他没有闭眼,正直勾勾地看着我。
九月二十七,萧行中了剧毒,药石难医,仅续着一口气。
满街人为证。
萧行被抬去了军营。
晚上我坐在桌边,被我娘指着鼻子骂:「云屏卿,你和你爹一模一样,不择手段目光短浅!」
我爹投奔太子时,我娘就反对。
「这些事你不懂,我自有计较。」我对我娘道。
我娘听着跌坐在椅子上,因为这是我爹当年回她的话,若干年后,她的女儿又用这句话来回她。
「你奸可以,可你不能害忠良,那是萧行,萧行啊!」我娘道。
我没说话。
「作孽!」我娘失魂落魄地出去,「你云家世代被人骂,和我没关系,我不管了,不管了!」
九月二十九,萧行没醒。
漠北军心虽急但不乱,这就是萧行的能力,他就是真的死了,漠北也不可能乱。
十月初二,朝廷兵马到漠北,因为萧行将死,他们军心极振奋。
但漠北南城门紧闭,拒不迎战。
十月初三,蛮子来了,三千兵马强攻北门。
但北城门紧闭,拒不迎战。
漠北被围,一时内忧外患。
乔敏亦陪我坐在院中喝茶,焦虑不安地问我:「夫人,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知道。商会准备的米炭都足吗?」我问道。
「足!先前朝廷封商道时,我们就备齐了。」
我点头。
乔敏亦在院子里踱步,瘸着的腿高高低低的,让我想起宋岩的上峰训他,他来求我帮帮他。
他上峰有腿疾,走路也是高高低低,人很凶。
我本不同意,但宋岩一直求我。
宋岩求人的时候最俊了。
眼梢红软我见犹怜。
我还想看他求我!
十月初四,漠北成了一个瓮。
被两军围困的第一天。
我收到了蛮子的来信,让我想办法开北城门。
我将信烧了。
在漠北成为一个瓮的第十天,宋岩的信到了,他在信中让我出城,他派人护送我回京。
我将信烧了。
在漠北成为一个瓮的第十五天,京城的消息到了,宋岩以通敌罪下大狱。
罪名和证据是他和蛮子往来勾结的信件。
信当然是我写的,城中探子那么多,我一言一行,瞒不过萧行,也瞒不过京城的人。
朝廷打漠北,任何下作的手段都可以用,但唯独不可以和蛮子勾结。
事情的性质不同。
如今蛮子和朝廷兵马这么默契地里应外合,不是勾结无法解释。
在漠北成为瓮的第十七天,宋岩求我的信到了。
我给他回信,让他等我回京。
这一天好消息不断,蛮子粮草尽绝,不得不退兵,京城里圣上关了太子禁闭。
宋岩是太子的得力属下。
而攻打漠北,也正是由太子全权负责的。
圣上才四十八,他会不会猜测他的儿子,想提前继承大统?
10
十月二十二。
我在乔敏亦的帮助下,出了城。
城外有宋岩的人在等我,我弃车换马,一路疾行往京。
走前,我在家中留了一封信和一张药方。
信很长:
「我想以色侍君,奈何将军坐怀不乱,到底欠了将军大恩。
能随将军到漠北,是我乃至我族人的幸运。
漠北是将军的漠北,更是我云氏族人未来的家,往后还请将军照拂一二。
至于我爹和将军的仇,就交给我来报吧。
将军读信时会笑吧?我一女子,怎么有这么大的口气。
我曾经读过一本江湖话本。
一位侠客有一副旷世子母刀,与敌人生死相搏时,他常有意被敌人挑开母刀,敌人以为制胜正得意时,侠客的子刀忽出,亮一杀招,每每都能得手。
我爹便是那母刀,而我则是子刀。
请将军信我,静候佳音。」
十月二十九,我到了京城。
风餐露宿七日,我已形容枯槁。
我去了刑部牢房,这一次我站在木栏外,宋岩在里面,他看见我,激动得红了眼眶。
宋母求我,「大小姐,元安能有今天不容易,他什么都没有做,是冤枉的。
「你一定要和圣上解释,信都是你写的。你是妇人,又是戴罪之身,债多不愁。
「你若能保住元安,也是给你自己积德。」
我看着宋岩,「宋大人为何不求?」
这是宋岩当时对我说的话。
他也向我跪下来,眼梢红软,我见犹怜地求我。
「元安求大小姐相救,元安出去后,一定娶大小姐为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样的宋大人真是风流倜傥。」我蹲在他面前,「那宋大人等我!」
宋岩欣喜地看着我。
一个时辰后,我在书房见到了圣上。
圣上在位二十八年,庸庸碌碌无功无过。
他问我:「你既有胆回来,想必是做好了准备,说吧,朕听着!」
我应是。
「当日在牢中,我勾引萧行以色诱之,他为与我长相厮守,所以带我越狱逃去漠北。」
圣上不惊讶,因为此事他肯定查过了。
「但我不喜萧行,我与宋大人才是情深义重。」
圣上面露轻蔑。
「萧行中毒,是你所为?」圣上问道。
我应是。
「是宋岩让你勾结蛮子?」圣上问我。
我急迫地否认:「不,不是!和宋大人无关,都是我做的。」
圣上将拦截的信件丢在我的脸上,他怒道:「你区区一个妇人,杀萧行勾结蛮子做什么?」
这些信,我放在一起,亲自送去邮驿站的,路上被人劫走,在我预料之中。
我磕头,胡言乱语地辩解:「真的是罪妇做的,和宋大人没有关系,请圣上明察。」
我形容憔悴,满眼泪花,像极了为夫顶罪的无脑蠢妇。
「闭嘴!云申之多精明的人,却生了如此蠢钝的女儿。」圣上拂袖,呵斥我,「你勾结蛮子的事,萧行真的不知道?」
我错愕地看着圣上。
「蛮子让我杀他,圣上为何觉得萧行勾结蛮子?」
萧行坐牢的罪名,就是勾结外邦,通敌卖国。
提供罪证的是他的副将。
萧行一「死」,他以往所有罪名不证自破。
「你回京,为宋岩证清白,你可知道你的结果?」
我点头,「罪妇,罪有应得。」
圣上倾身盯着我,「他许诺了你什么,让你不惜千里为他赴死?」
「民妇不是为他,只是说明真相而已。」
圣上轻蔑地笑了,「宋岩莫不是许你为云氏洗脱罪名?」
我心虚垂着头。
「他哪里来的自信?」圣上道,「他都是阶下囚了,朕让你死,谁能救你?!」
我依旧垂着头,并不反驳,也不慌张。
圣上立刻明白了,我的从容不是来自宋岩,而是太子。
我不能直接说太子,我和他没有直接的联系。我要做的,就是拼死「护」宋岩。
其他的圣上自己会有答案。
圣上勃然大怒,几步过来,捏住我的脖子。
他仪态尽失,「朕问你,这天下是谁的天下?」
我慌张错乱,回道:「是,是圣上和太子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嘛!
11
我被打了三十庭杖。
关在萧行曾住过的牢房。
我被打不是因为我给宋岩「顶罪」,而是我的袖子里,掉出来一把匕首。
圣上问我为什么行刺他。
我闭口不言。
有时候,猜疑比事实影响更深。
圣上会猜什么?他的儿子等不及了,杀忠将萧行、勾结外邦、让他得力属下愚蠢赴死的未婚妻来行刺他。
太子等不及想他死。
这三十庭杖,值得。
此刻我躺着,与宋岩遥遥对视,我与他笑了一下,他带着哭腔唤我的名字。
我没有再理会他,我在等。
两日后的半夜,狱卒在讨论圣上训斥国舅。
隔日,刘贵妃小产,她说是皇后所为,圣上当即扇了皇后一耳光,说她是毒妇!
这是开始。
我强撑着。老狱卒给我喂了水,低声道:「大小姐既走了,为何又为宋大人回来送死呢?」
「多谢。」我和他笑了笑。
「大小姐是好人。」狱卒低声道。
京城百姓都以为我杀了萧行,现在骂我比骂我爹的还要多。
「我不是好人,也不想做好人。」我道。
好人是萧行,可他得到了什么?
穿过琵琶骨时,他疼吗?
静坐在此的半年,他心寒吗?
我心寒!
我发烧了,迷糊间狱卒告诉我,圣上废了太子。
「今天是初几?」
「初六。」
七天!圣上比我想得还要急。
我坐起来,看向宋岩。
宋岩也在盯着我,一字一句问我:「云屏卿,一切都是你设的局,是不是?」
「不然呢,宋大人真觉得自己风流倜傥,让我念念不忘?」我冷嗤一声。
宋母在那边声嘶力竭骂我贱人,说我和我父亲一样奸。
宋岩怒火中烧,「你杀了萧行,害死了我,又设局废太子,此事早晚败露。云屏卿,你和你爹一样无耻,没有下限。」
我抚了抚鬓角的乱发。
「你太粗浅了。行事手段分黑白,但结果不分。」
宋岩仰头看中我,满面错愕。
我平静地道:「我爹是奸臣?这十五年间的朝堂,哪一位朝臣的功绩,有我爹的一半?
「庸碌的皇朝,愚忠只会泯然于众,和圣上一样碌碌无为。
「我爹剑走偏锋,便是背负骂名又如何?他考取功名时立下的志向,全部达成了。」
我睨着宋岩。
「我爹死了,你能取代他?宋岩,你连我爹鞋底踩着的蝼蚁都不如!」
庸碌的君主,无能的太子,连杀了施政挡道的人,都怕背负骂名,得借别人的手,可以预料他登基后,不会比他的父亲英明。
我在萧行坐着的地方坐下来。
牢房的门打开,宋岩被扣住,他脖子上的铁链,和我进来时的那天一模一样。
「云屏卿,你也会不得好死,你这个贱人。」
我笑着与他挥了挥手。
宋岩一头磕在木栏边,他抠着木栏,他害怕了,「大小姐,你说你这辈子都会帮我的,你去和圣上解释,我不想死。」
「你配吗?」我问他。
宋岩被拖了出去,他红着眼绝望的表情,我可太喜欢了。
我很累,后背溃破疼痛难忍,我不得不再次躺下来,但能看到在地上打滚的宋母,倒也有趣。
这一天宋岩被砍了头,半年前我爹也死在那里。
人总要有选择,我的选择是保住族人性命,为父报仇,以及……不污了萧行的名。
百姓需要他。
12
从今往后,骂我将成为宋母活下去的信念。
「太子就是太子,他是圣上的嫡长子,宠着呢!
「等圣上气消了,太子之位还得是他的。
「到时候将你这贱人千刀万剐!」
宋母说得有些道理,又没道理。
没有选择,我会盯着唯一的储君人选不死不休?
皇后手狠,太子之下连死了八位皇子,各式各样的死法。
但如今后宫还有两位皇子。七岁的端王和三岁的十一皇子。
所以,我在等!
很快。
有多快呢?
宋母骂累了睡着的时候,就有人进了我的隔间,那人穿着黑色连帽斗篷,蹲在我面前。
「云大小姐在等我吗?」
「国舅爷好。」我抿着干裂的唇,「您怎么来了?」
对面的人是忠勤伯,端王的舅舅张贵妃的哥哥。
他当然不是国舅,但他的梦想一定是国舅。
他笑了,皱纹更深了,「大小姐真的毒死萧行了吗?」
「怎么可能。」我抚了抚鬓角,「他是我夫君,这世上哪有女子杀夫君的。」
忠勤伯笑着点头,「我就说,云申之精心栽培,要送入宫做皇后的女儿,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我点头。
「不过,我怎么听说,萧行和你没有圆房呢?」忠勤伯问我。
「这里脏乱,国舅来做什么的?」我不答反问。
忠勤伯负手踱步,走了个来回停在我面前,「你算到我会来救你?」
我摇头。
「我这不是在问您?」
他重新蹲下来,压低了声音,「明晚会有人带你离开这里,但是云屏卿——」
「嗯?」我看着他。
「我救你,你就要让萧行帮端王。」
「我要死了,救出去也是烂命一条。」我叹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您也别辛苦了。」
被动地赌别人对我的感情,这种蠢事我不会做的。
更何况,我笃定忠勤伯会救我。
他拿我掣肘不了萧行,也会将我送进宫里协助他妹妹。
当我成为圣上妃子的时候,即便太子东山再起,也有我云屏卿首当其冲,过后才是端王。
果然,忠勤侯磨了磨牙,低声道:「明晚子时,会有人来带你走。」
我露出感激之色,「那辛苦国舅爷。」
忠勤伯对我的态度不满,但又不能现在辩个黑白,只得负气而去。
第二夜,我离开了牢房,子夜的京城和半年前并无不同,下着雪,四周几声狗吠。
一个有功夫的婆子背着我。
我虚虚睁开眼,打量着夜景。
活着,真好!
一粒雪花落在我的手背上,不等那粒雪花融化时,忽然一阵烈风席卷而来,紧接着我被抛入了半空,像是那粒雪花,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他稳稳当当地接住我。
我笑了。
我被暖暖的大氅兜头裹住,捆扎在胸前,紧贴着像传闻中的那把子母刀。
我动了动,却被他拍了一下,「你很重,动来动去我抱不动。」
「嗯。」我应了他。
萧行强迫忠勤伯去太子府。
太子府的守卫形同虚设。
再一次证明,萧行握着的绝不仅是漠北,他在京城已是手眼通天。
我们进了太子卧室。
萧行将剑递给忠勤伯,对忠勤伯道:「我看着,你动手!」
剑在忠勤伯手里发出嗡鸣声,他在发抖。
萧行好耐心,我却是等不及了,讥讽道:「伯爷,你不杀我们可就走了,往后你再也没有机会了。」
「将军,伯爷胆小怕事,我们走吧。」
「看出来了,走吧。」萧行抱着我,转身要走。
「等等!」忠勤伯用枕头捂住了太子的脸,换成了匕首扎进了太子的胸口。
太子挣扎了几下咽气了。
「国舅爷,我和将军要赶路,您也早点回家休息。」我提醒萧行,「将军别忘记了剑。」
萧行嗯了一声,抱紧了我离开了太子府。
这一夜,萧行回来过吗?没有!
萧行没有回来,那么救我的自然不是他。他没回来,太子的死也不会和他有关。
至于忠勤伯,圣上活一天,他和端王的命就捏在萧行手里。
杀本朝太子,诛九族也不够的。
至于以后?以后再说。
萧行抱着我走了一刻钟,他推开了一扇门,随后我的大氅被解开。
暖风扑面,我推开遮掩的东西,看到了他。
他脸色黑沉,眉眼染着浓浓的疲倦,一双眼睛冷冷盯着我。
「大小姐好心机。接下来,你还要再算计谁?」
13
「将军。」
我笑着,因为心虚,我已不知怎么面对他。
萧行抬手,打断我的话。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说什么。
我高兴他来救我,但更不想他来。
天一亮,太子被害之事事发,圣上一定会动雷霆之怒,到时候他带着我,不好脱身。
「我只想问你,你从看见我开始,就算计到今日了吗?」
我摇头。
「我也只是走一步看一步。」
萧行又问道:「那现在你看看,下一步怎么走?」
他盯着我,语气疏离不怒自威。
我心头滞涩,摇了摇头,「我没想到你会来。」
「所以,你原本的下一步是入宫?」他问我,正极力压抑着怒火。
我垂眸,没有接他的话。
我确实有这样的打算。靠我自己,是无法永远护佑我家人平安的。
进宫,是我付出最小但收获最大的选择。
只有握住权柄,才能彻底掌握自己的命运。
萧行起身,已是怒极,却又生生忍住了,「我给你一夜时间考虑。」
「你想进宫,我成全你!」
萧行不再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天亮,萧行推门而入,我坐在床边等他。
他看见我,愣了一下,但下一刻又绷着脸。
「想清楚了?」
我点了点头。
「你要进宫?」他说这话时,眼底翻腾着怒火。
我摆了摆手,「不,我要回漠北。」
萧行一怔,表情极快地变了变,走到桌边倒了杯凉茶喝完。
「云屏卿,漠北不是你想去就去,想离开就离开的地方。」
我点头应他。
萧行盯着我看。
他要走,我喊住他:「我需要一身干净的衣服,如果可以,还想沐浴。」
他脚步一顿,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就走了。
丧钟响了!
京城现在肯定很乱,我有些懊悔让他去给我找干净的衣服。
我悄悄打开门朝外看,视线一扫,忽然撞在他的目光里,我赶忙打开门,「买衣服没有遇到危险吧?」
「不用你关心。」他将衣服丢下,又出去。
过了一刻,他又提了一桶热水,还拿着伤药进来。
做这些时他都没看我。
我沐浴更衣,自己涂药,萧行隔着门问我:「好了没有?」
「马上。」我对着镜子,后背的伤结痂又撕裂,已是惨不忍睹。
萧行似是没有离开。
我胡乱倒了一堆药粉在后背,赶紧穿好衣服打开门问他:「怎么了?出事了吗?」
不是有事,他不会站在门外的。
他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最后停在我沾着药粉的手上,却没说话。
我在房里躺了三天,有时是醒着的,但多数是睡着的,萧行并不理我,像个狱卒丢下饭碗就走了。
第三天的夜里,我跟着萧行出了小院,院外停了三匹马,我走上前牵住其中一匹,却见两位侍卫走来。
他们一人牵走了一匹马,冲着我尴尬地道:「夫人,这马是我们的。」
那我骑什么?我看着剩下的一匹。
萧行已经翻身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形势紧迫,马不好找,委屈云大小姐了!」
「没有,没有。」我走过去,他将我拉上马背。
这不是第一次和他共乘一骑,但上次我是抱着献身的心情,无惧无畏的。
今天的心情却不同。因为我没了当着他面脱衣服的坦荡,当然就会缩手缩脚。
他生气我对他的不信任,气我给他用毒,我都能理解。
他不接受我以色报恩,待回了漠北,我再寻其他的方法报答他。
「抓紧了。」萧行在我耳边低声道,「摔下去,我不会捞你。」
我没呛他,听话地抓着马鞍扶手不动。
萧行明显怔忪了一下,其后再没有和我说话。
我们悄无声息地出了京城,上了官道后一路疾驰。
我几次想问他,这几天京城发生的事。
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风极冷,我瑟缩了一下,萧行忽然勒马停下来,我不解地看着他。
他忽地将我抱起来,调转了个方向坐着。
与他面对面。
我错愕地看着他。
「抱紧了。」他蛮力让我双臂圈着他的腰,再用自己的大氅将我裹在了胸前,「不要乱动,否则将你丢下去。」
我想抬头看他说这话时的表情,可什么都看不见。
只因为温暖,而昏昏欲睡。
14
我睡着了。
还做了一个梦,在梦中我见到了我爹。
我爹让我放下,选个夫婿和和美美去过日子。
我告诉他,太子死了,是萧行逼着忠勤伯动手的。
我爹说,现在的圣上虽非明君,可再换太子变数更大,对萧行对我们家都不是好事。
对于我们而言,太子死了是一绝后患。
我说了很多,抱着他一直哭。
我爹问我后背的伤疼不疼?
我哽咽着道:「疼。我没想到庭杖打在身上那么疼。我躺在牢里的时候,老鼠闻着血腥,在我身上跳来跳去。」
「爹,我好害怕。」
我怎么能不怕呢?我是我爹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天下事我都能纸上谈兵,但苦头我却从未吃过。小时候绣花扎着手了,都要掉几滴眼泪的。
可我的避风港去了,我只能忍着,代替他保护家人。
无论跪着做事还是站着做人,我要的结果就是大家都活着!
只有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重重的叹气声在我头顶响起,我像掉进冷水里,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迎面就是萧行的脸。
我在他胸前,只露着脸,离他极近,呼吸相缠。
他的五官清俊目光温柔。
看着他,我的心漏跳了一拍,慌忙垂下眼帘。
马停在路边,他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带走我脸颊的泪。
「梦见什么了,哭得这么委屈?」
我撇开眼睛看向别处,没说话。
「和我说话,不是哄就是骗,一句真话都不告诉我?」萧行掰过我的脸,语气里透着不满。
「我没骗你。」我辩解道。
「那你就是一直在哄我?」
我没法反驳。
「又不说话?」萧行等了一会儿,磨着牙道,「不说就不说。云屏卿,你就是没有心!」
他将我塞进大氅里,策马继续走路。
我坐不稳,不得不抱紧他。
萧行第二天就给我寻了马车,让他的四个属下陪着我赶路。
他走前丢了一句:「你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再来找我!」
我知道我错在哪里,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到了漠北,我娘和婶娘她们抱着我哭了通。
沐浴的时候,我娘看着我后背的疤,一面哭一面骂我爹,又觉得不解气,便又开始骂我。
我握着我娘的手,「都过去了,往后我们就在漠北好好生活。」
我娘瞪我,「你心思那么多,娘不信你会好好生活。」
我娘说萧行不娶我,她重新给我寻婆家,只有成亲了,我才会安分守己。
我由着她去折腾。
伤好后我去了学堂。
太子之死最后的处理我听到了。忠勤伯当天晚上就放了一把火,火势之大,太子抬出来的时候,已是焦灰了,验尸没得到线索。
京城抓我的皇榜张贴出来,说我是乱臣贼子,见者可就地格杀。
朝廷的兵从漠北退了回去,圣上知道萧行没死,萧行也上书解释了情况,说他身体暂时未愈,待康复后再去京城。
圣上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如今的萧行已不是他想杀就杀,想见就敢见的了。
乔敏亦来找我,问我马市还开不开。
「不开了,但生意却可以继续做。」我和乔敏亦道,「这边的面和粮极好,可以走货。」
漠北的百姓都知道我是云屏卿。
他们不在乎我的身份,但不再喊我将军夫人,而是改口喊我大小姐。
大小姐的婚事,在我娘和婶娘们的努力下,成了漠北人人操心的大事。
许多年轻的男子在我学堂外等我。
我有空时便多聊几句,不得闲便约下次。
但也奇怪,这些人无一例外,相约的时间都没有赴约。
多了几次,我都要怀疑自己的容貌,是不是真的像萧行说的那样丑,令人憎恶。
乔敏亦红着脸道:「大小姐要是丑,那天下就没有漂亮的女子了。」
我哭笑不得。
「明日有新戏,大小姐可想去听?」他问我。
「行啊。」
但第二天我去了戏院,乔敏亦居然也爽约了。
过了几日都不见他,倒是我身边,竟除了夫子外,一个男子都没有了。
「乔敏亦。」我路过酒肆时,看见了他,「你这几日去哪里了?」
却不料,乔敏亦看到我,脸色大变,掉头就顺着巷子跑了。
那样子,仿佛我是索命的鬼。
「跑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专门去他家找他。
他躲在门后不敢出来,只道:「想想您错在哪里,该,该道歉的人或者事,您,您要勇敢面对!」
道歉?我正要问,乔敏亦露出半张脸,左右四顾,丢了两句话就闭门不出了。
「您快去找将军,不然所有接触您的男子,都要被将军请去谈话的。」
「将军很和蔼,您别怕,别逃避。」他道。
15
我站在街上,四周行人如织,不断有人与我打招呼。
我笑脸应着他们,心里的感觉却很奇怪。
实际上,我依旧猜不透萧行的意思。
大妹说萧行对我有意。
夜深人静我也犯过春思,觉得他两次救我,是不是因为喜欢我。
但一见面,遐想就破裂了。
他横眉冷对,又总说我丑,厌我虚伪行事不够坦荡。
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不说情投意合互相欣赏,就连最起码的「见色起意」都没有。
哪可能是喜欢。
难道还在恼我给他用毒?
但他不像我,行事不择手段,他是坦荡的人,事情既已说开了,不会耿耿于怀。
没想通,我就不想去惹他厌弃。
我依旧上午教书,下午跟着师父行医,隔天去商会坐坐,日子极充实。
「人呢?」我到了学堂,奇怪孩子们都不在,大妹在晒书,擦着汗回我,「夫子说放假三天,去踏青。」
放假?
「怎么不和我商议?」
大妹鬼鬼祟祟地说她也才知道。
我只好去找师父。但全年无休的师父,今日居然也休息,医馆大门紧锁。
我在医馆在逗留了一刻,去了商会。
极巧,平日总有人来往的商会,今日却冷冷清清,一个人都没有。
整整三日我无所事事,每日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
好不容易熬过三日,早上我在院中洗漱,眼见隔壁婶子在我院前溜达来回了三次。
我问她:「您有事吗?」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我继续梳头,婶子又道:「啊,大小姐!」
「嗯?」
「正巧遇见您了,您不知道吧?我告诉您,将军生病了,病得极严重。」
我惊愕不已。
「我还有许多事做,忙死了忙死了。」婶子念叨着便走了。
我准备去医馆找师父一起去,刚拐弯,那卖酒的老伯,竟天刚亮就摆酒摊子。
老伯见着我就道:「大小姐,上回将军说酒好喝,老朽再给他送两瓶,您今儿一定帮我拿给他。」
「要不,过了今儿就馊了。」
我提着酒站在街角,一刻钟后,手里多了一把青菜、一双鞋、一串肉以及一支羊毫。
都是必须今日交给萧行的,理由千奇百怪。
我提着一手的东西,揉着眉心。
「大小姐,您是不是要出门?」一位老伯将马车停在我面前,「我正要去军营取东西,捎您一程?」
我点头道:「那给添您麻烦了。」
「应该的应该的。」
半个时辰后,我站在军营外,这是我第一次来。
本以为军营很脏乱,尘土飞扬,遍地牛羊马粪。
可实际却是路上新铺了青石板,路边杂草都修剪得一样高,进了军营后,屋脚的蜘蛛不见了,蛛网换成渔网,还黏着一网的野花。
路上见到的都是老兵,容貌也都不大俊。
我仰头看着暖阳,心里也晒进了阳光。
到了萧行营房外,我敲门进去,他逆着光躺在床上,看见我却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咳嗽道:「你来做什么?」
「听说你病了。」我将东西放在桌上,「哪里不舒服?」
我拖着椅子坐床边。
他背着我道:「死不了。」
「我看看?」我柔声问他。
「萧某没这福气。」他道。
「将军?我错了!」我坐他床沿了,歪着头看他,「您大人大量,原谅我可好?」
他哼了一声,「错哪里了?」
「错在只想以色报君,却不付出真心。」我低声。
他一怔,身体僵了一下,但却没有说话。
我又哄了十多句,他依旧不开口。
「看来是我多情了。」我叹了口气起身要走,「那您休息,我改日再来看您。」
我刚起身,手腕却被他抓住了。
他攥着,却犟着不回头。
我看着他的手,低声道:「我是对您有些心动。可您觉得我丑,厌我行事不磊落。
「我就想,您这样出色的人,应该找个情投意合,互相欣赏的女子,携手一生才不可惜。
「我几次献媚脱衣,将军都黑脸对着。」
我憋出几滴泪来,语调哽咽着:「我这一生都要留在漠北的,我不想因纠缠将军,而成了笑柄,余生在这里难立足。」
「谁敢笑你!」他咬牙道。
「你!」
「我没有。」他道,依旧不回头。
「你就是有。」我余光看他,开始低声抽泣。
他听着我哭,就猛坐起来一把将我扯进怀里。
「怎么这么爱哭!」他柔声,有些无措。
16
萧行抱完了,又将我推开。
冷着脸,像是在懊恼。
但我的眼泪确实掉不出了,只好不装哭了。
「你这女子,我早该知道,你的话不可信。」
他恼着绷着脸,指了指我眼角未尽的泪花,「真哭还是假哭?」
「眼泪分什么真假?从眼睛出来的,就算不是眼泪,也不可能是汗。」我牵了他的手,偏着头看着他,「嗯?」
他丢开我的手,踱步走了个来回,又很焦躁地停在我面前,「我是问你的心,是真还是假!」
「将军对我呢?」我反问他。
「这还用问?」萧行凝眉,「我像是骗人的人?」
我摇头。
「我也是真心的,将军也该对自己有信心。」
「你如此优秀,哪家的姑娘能不动心?」
他耳尖微红,神态不自在。
他吃我这一套,于是我捏了捏他的脸。
他一愣,耳尖的红便迅速晕染开了。
早知道他有这个意思,我便更自信些主动来找他,省得患得患失这么多天。
但我也能理解他对我的感觉。
在他看来,我行事肯定是不择手段的,所以他对我不信任。
就像我当着他面哭,他便觉得我是在用手段,而不是真的因为伤心。
这事我不反驳,我确实是这样的人。
「将军真喜欢我?」
他不说话,看向别处。
我也不为难他,牵着他的手坐下来,将我的心思都剖析给他听。
「我正式向你道歉,我为人确实不坦荡。
「正如我所言,我身无长物,想要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就是我的手段。
「以前的事是我不对。若是你不喜,我以后改,不与你用手段,可好?」
他惊讶地看向我,眼角红软。
「将军是一方霸主,手握重权。我父亲在世时,嫁于你都是我高攀,何况如今我是戴罪之身?」
我垂眸看着他的手,抿着唇。
「将军不嫌弃,我很珍惜的,更何况,我确实对你有些心思呢。」
他握紧了我的手,指尖滚烫,急着解释:「你没有做错,对我用毒也是为了保护我,我心中知道。
「我对你不是恼,只是觉得你那么聪明,万事都有自己的谋算,在你这里我的兵权和筹谋都没有用武之地。
「说到底,是恼自己无能罢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鼻尖微酸,「你怎么会无能?这天下谁都没有资格说你无能。」
萧行将我拉过来,抱在怀中。
他声音发闷,「你说你高攀,可我不觉得。若非你家遭逢大难,你怎么会看上我这一介武夫。」
「我进京时就听说了,你是京中闺秀的楷模。琴棋书画国学策论无一不精,还曾上殿和学士辩论,学识不输他们。」
他松开我盯着我的脸。
「如你这样的大家闺秀,行事得体胸有乾坤,我只怕你觉得我肤浅,无话可说。」
他原来想了这么多,我却一直浮于表面地去想他。
白担了他的夸赞。
他又道:「你来漠北做先生,孩子的父母都来告诉我,你教得多好。两位夫子也对你心服口服。」
他笨拙地帮我理着头发,「不要妄自菲薄。」
我点头,心里只剩感动。
许久过后,我想起墙角挂的渔网,「你让人做的?」
「怕你觉得这里脏乱,有意让人布置了一番。」他微有些不自然。
我就说军营怎么这么干净,原来都是他安排好的。
那城中那些事,也都是他为了引着我来见他,做的手段。
话说开了,我心情极好。和萧行牵着手慢行回城,明明很长的路,走起来却一点不累。
他却时不时回头问我累不累,要不要他背着。
我还真让他背了一段,路上不少人见着我,又改口喊我夫人。
还问萧行什么时候吃我们喜糖。
萧行反过来问我:「什么时候吃喜糖?」
「将军想呢?」
「不急,我要准备一番。」他停下来,看向远处,「我要让天下人知道,云屏卿嫁给了我!」
「云屏卿以前是京中闺秀楷模,是高高在上人人敬仰的大小姐。」
「嫁给我,就是将军夫人,依旧尊贵无匹人人得敬畏。」
我点头,说好。
萧行【番外】
我十五岁随父出征,十年间沙场驰骋,战功赫赫。
朝堂捧我做忠臣良将,百姓奉我若神明,我飘然自得,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可被副将出卖陷害背上勾结外邦的罪名后,我方才明白,这世间没有人是不可缺的。
在牢中,琵琶骨的疼痛,远不如失望所带来的疼痛。
不值得!
这朝堂这人世,不值得我拼尽全力。
我断食断欲,让自己沉静,去悟朝堂的波云诡谲,悟人与人相处之道。
有一天,丞相云申之获罪,云氏女眷关进我的隔壁。
我知道他的长女云屏卿,传闻中满腹经纶的大家闺秀。
遭逢大难,我以为她和其他闺秀一样,会惊惧哭闹,自哀自怜。
可当我看到她平静地给她的未婚夫磕头,不卑不亢地说她愿意带着三位妹妹做妾时,那一瞬我忽然想通了。
人做事都是有目的的,求财、求名、求生路。
立住目标,就一往无前不患得不患失。
屏卿说是我救她,她欠我恩情,可实际上是她救了我。
佛说开化、道说顿悟,那一刻我感受到了。
人生之短,不要受他人蠢钝影响,就做想做的事,坚持自己想坚持的,手段虽分黑白,但结果不分。
至于身后骂名,与我何干?
我何其幸运认识她,娶到她。
大婚前我昭告了天下,婚书送入京城,圣上是否生气我不想知道,但结果是他敕封了屏卿诰命,命人送来凤冠霞帔!
我的妻子是云屏卿,有我萧行在一日,她就不是奸臣之女,不是戴罪之身。
她是高高在上人人得敬得畏的奇女子。
云屏卿!
□ 绿竹青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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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07-12 19:02 · 禁止转载
鬼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