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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哪些中国本土化的克苏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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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我歪着头,打量外面黑沉沉的天。浓稠的汁液从天里倾泻而下。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叮叮、叮叮¥%叮叮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铜铃响了十九次。「铜铃响了七千九百三十八次。」我顿了顿,忽然道:「你是谁呀?」11而与此同时。我不断痉挛的手指,触碰到了简易匕首开关。它唰的一下弹射而出。刺中我的丹田。刹那间鲜血直流。耳边万籁俱静,下一瞬,刺耳的呢喃差点没掀翻我的天灵盖:「¥%!……%&&%¥@」我几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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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山河依旧

二十八流写手,四流金融狗,三流程序猿,知乎认证一流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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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让我吞下丹药。

说这是仙丹,服之脱胎换骨,可入筑基。

我却惊恐地看到。

金丹期的师兄们,丹田盘踞了一只只……

张牙舞爪的黏虫

1

我生于大荒之年,双目可以透视,帮助村民挖掘出了地下泉水。

他们以为我能预言,称呼我为「神明之子」。

这个称呼流传开来,惊动了蓬莱山的仙人。

于是,璇玑仙尊连夜下山,将我带回蓬莱仙洞

说收我为徒。

师父他老人家还掏出仙丹:「吃了罢,能增补灵气,让你早日筑基。

「筑基之后,便能修仙成神啦!」

「徒儿谢过师尊。」我紧咬牙关,克制住恐惧,假意将丹药吞入腹中。

回到自己的房后,我再也忍不住,迅速将舌下丹药吐出。

外面一层糖衣已经破了。

露出里面金褐色的虫卵来。

尚未成形的幼虫,裹藏在透明的薄膜里。

蠕动、挣扎、紧闭八只复眼——

只需要一个培养皿供给养分。

它就能迅速,成长壮大。

我掏出随身带的匕首,狠狠刺入它的胸腔。

汁液四溅。

再将它干瘪的皮囊丢入火炉里。

烧了个干净。

2

蓬莱山的仙人力大无穷。

我不敢造次。

过上了「假装吃了仙药」的生活。

几个月后,我迟迟未能筑基,几个师兄急了:

「怎么搞的?当年我们三四天就经脉洗涤完了!」

「是啊,师弟怎么还脉象混杂?」

我默默注视他们身体里游走在丹田的黏虫。

壮着胆子问:「筑基后的脉象,是怎么样的?」

大师兄魏旻很沉稳,他伸出两根手指,徐徐道:

「人体经脉繁杂多变,气息混乱,因此,灵力无法在凡人体内游走。」

他顿了顿,掌心向上,一团火焰自他手中跳蹿而出。

他指着火道:「而洗净经脉后,把脉只会感受到两条线。一是灵脉,二是自脉。灵脉就是你有别于凡人的证明——这火,也是从灵脉里诞生的。」

魏旻招呼我:「师弟,你摸摸看。」

虚虚一触,火焰炙热。

我却说:「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他所谓的灵脉下端,连接着丹田的黏虫。

它好像天生会火。

所以,魏旻觉醒的是「火」灵根。

二师兄祁莫则嘻嘻哈哈:「看,我是水灵根!」

空气里的水珠被他凝在掌心,再瞬间成冰。

3

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仙药是虫卵。

虫卵孵化后,会牢牢吸附在人的丹田,纤细黏长的触手,蔓延在人体的奇经八脉。

修士是这批黏虫的培养皿。

他们给它提供养分。

而它反哺以超越常人的能力。

可……为什么修士们浑然不觉?

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身体里有这些怪物?

知道,他们默许了这种共存……好恶心。

不知道,那就是黏虫操纵他们……同样让我无法接受。

我想,我得逃!

先保住性命,再逃!

4

本来,我只想一逃了之。

哪怕隐姓埋名。

可那一天,我听到了整个村的死讯。

父母在我年幼过世,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白鹤村的村民,在我眼里,和亲生父母也没甚两样。

所以,「白鹤村杀干净了吗」这句话——

令我震在当场。

我浑身都僵住了,躲在灌木丛后一动不敢动。

我清楚记得,这是来蓬莱山的第三个月。

我捏着新发的弟子令牌,兴冲冲地去找二师兄祁莫,想向他打听,山下最近的集镇,哪里酒最好喝。

趁机套出附近地形。

而此时,在我眼里,风流倜傥的二师兄祁莫,正轻笑着擦拭长剑。

慢条斯理道:「杀干净了,一个没留。包括管啸妻子和她那尚在腹里的孩子。」

祁莫「啧」了声:「一百多号人呢,累死我了,所以最后干脆用冰刺了。」

温厚的大师兄魏旻,则用一种我极为陌生的口吻冷漠道:「确定都死透了?」

祁莫斜睨了他一眼:「当然,我出手向来不留后患。」

他将滴血长剑擦干净,满意地佩回腰间。

笑嘻嘻地道:「可别让小彤知道了,我可不想让宝贝师弟恨我。他要是讨厌我,就没人陪我破禁偷喝酒啦。」

魏旻:「无事,先瞒着。等他筑基后,再告诉他。」

「是啊,等到那时候,他就理解我们了。修仙者不需要七情六欲,更不需要红尘软肋——唉,可惜师弟筑基太慢了,否则就是他自己亲手杀亲证道了。」

我牙齿都是颤抖的。

用力捂住嘴,不敢逸出声来。

可是惊慌和绝望的泪,还是不住地漫出眼眶。

脚步走远了。

我死死按着另一只手里,白玉令牌,指骨泛白。

上面的「蓬莱」二字,讽刺无比。

是修仙灵山吗?

为民请命吗?

为何要杀死无辜的人?

管啸是村长,也是我的大伯伯,离去前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说咱们村以后要出大人物了,还说他孩儿出生,是要央我这个「仙长」取名的。

那时,他幸福地注视妻子六个月的孕肚。

恐怕没想到会死在三个月后,他的孩子还没诞生。

他们——凭什么要被你们杀死?!

凭什么说,是替我杀死的?!

问过我了吗?我同意了吗?!

荒谬可笑——

而且。

等到筑基期,我就理解他们了?

这是何意?

一丝凉意爬上我的背脊。

似乎「筑基」意味着,我会变成一个自己都无法理解和认同的怪物。

我松开捂着嘴的手,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

「我永远也不可能同意。」

4

我迟迟未能筑基,终于惊动了师父。

璇玑仙尊年过两百,须发皆白,披上道袍,怀揣拂尘,就是一派画中神明的仙风道骨。

也难怪中原百姓,愿意挂他画像。

日夜祭拜。

可是现如今,他用那双矍铄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管彤,你为何还未筑基?」

「弟子不知。」

「可是心不诚?」

「弟子心诚。」我衣袍一掀,跪拜在地,「师尊明鉴。」

头顶莲花宝座上,师父静默了很久。

然后一甩拂尘,一道力道将我凭空吊起。

紧接着,「灵气」席卷我的全身。

将我探查了一遍。

越探查,师父越皱眉:「竟然真的没有丝毫灵脉迹象……奇也怪哉!」

他放下拂尘,我踉跄跪地,又是深深俯首:「许是弟子来自南蛮大荒,资质过浅。」

我盯着自己铺散在地的雪白衣袍:「……才无法筑基。」

师父却摇头:「懂水流,堪地脉,能在广袤沙漠里找到泉眼。你本就天资聪颖,不必自我怀疑。」

他想了想:「这样吧,为师再为你去求取一枚仙丹,助你突破筑基。」

蓬莱仙洞的建筑巍峨磅礴。

大殿里,七十二蟠龙威严瞪我。

作为一个「愚昧」的凡人,能有得道成仙机遇。

理应大喜。

我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装作大喜道:「弟子多谢师尊。」

并且大着胆子道:「管彤自知破戒,实在惭愧师尊和仙门栽培,再次求取仙丹时,恳请能让弟子一道。好向各位太上长老表明谢意。」

师父打量了我片刻,笑了:「还没人敢提这种要求,你这小子啊,还算有心。」

「行。为师先去禀告太上长老。」师父赞叹道,「念你心诚,他们应当会同意的。」

5

太上长老们的府邸,在蓬莱最北最深处。

这里,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八十一根铜柱高耸入云,其上,仙宫缥缈,楼阁层叠。

我跟着师父一路向上,来到长老洞府。

修真的等级颇多。

筑基开始,再是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最后归于化神。

蓬莱山的太上长老,已到大乘期。

据说有凝魂出丹的能力,可以帮助外门的子弟,迅速筑基。

师父封号璇玑,活了两百多岁,在这些太上长老面前,也不过牙牙学语的童子罢了。

他恭敬地在庭院里行礼:「问大长老安。这位就是新收的弟子管彤。」

我也垂头行礼:「弟子管彤,见过各位长老。」

良久,古朴森严的殿宇下,才传来沙哑的老人声音:

「一代又一代的新人啊。璇玑,想你当年刚入蓬莱,也不过他这岁数,一晃,又是三百多年了,人间沧海桑田了呐……」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抱拳道:

「人间不安,但多亏仙山和修士,四处为民请命。弟子日后也想顶天立地,无愧于心。」

大长老呵呵笑道:「你看看,和你当年的话也大差不差的。」

透过年代久远的紫檀木窗,我能清晰看到,盘踞在殿内的……巨大怪物。

我没敢对上他的眼。

只是死死盯着木窗上仙鹤和葫芦的镂空花纹。

眼神放空,再用余光,捕捉我能捕捉到的每一寸光景。

大长老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了。

高达数丈,腹腔鼓胀,暴起的经脉遍布全身,同样膨胀数倍的脸上,是层层叠叠的赘肉。

整个人像是发胀的馒头。

而在他的丹田处,一只黏腻的触手,探出了头。

它应该是一个吸口,遍布狰狞的獠牙,在空中扭动片刻后,吐出一颗金光璀璨的珠丸。

「喏,筑基仙丹,给这位小友吧。」大长老轻轻托住珠丸,抬手一送。

它就穿过木窗,落到了师父掌心。

而我,已经是手脚冰凉了。

我本来以为,这种怪物黏虫,会是蓬莱山的管理者们,搞出的控制人的手段。

还琢磨着,找到养虫的巢穴,一举捣毁。

但我没想到……

我万万没想到……

整个蓬莱山,所有的人……

都笼罩在这群虫子的阴影之下。

大长老哪里还算得上是个人呢?

他是孕育虫卵的温床啦。

6

而师父,谢过大长老后,将「仙丹」递给我,

道:「管彤,服了罢,这次定能筑基。」

我看着这颗金灿灿的虫卵。

额角溢出一丝冷汗。

7

帝王将相终其一生,都难寻求的灵丹妙药——

就在我的面前。

但我抵触极了。

见我还不服,师父疑惑:

「愣着作甚?太上长老还要休息。」

我一咬舌尖冷静下来,双手捧住「丹药」,俯首:

「师尊,弟子已经筑基失败一次,若再次失败,愧对长老和师尊的殷殷期盼。」

我一本正经道:

「弟子记得,这几天也会有外门师兄,服用丹药、洗涤经脉,想在祁莫师兄的带领下,前去观摩学习一二。」

不等师父起疑,我迅速道:

「这颗丹药,若是可以,还请师父替我保管几天……弟子暂时……还配不上它。」

从小到大,因为这双眼。

我窥见了很多秘密。

自然知道,如何装疯卖傻。

果然,师父沉吟片刻,刚想说什么,太上长老先他一步,笑呵呵地道:

「允了罢。很久没见到如此诚惶诚恐的弟子了。」

「谢过长老。」我恭谨垂首。

能听到古朴屋檐下的铜铃,被风吹响。

「叮——」

8、

蓬莱山铜铃很多。

廊檐画椽下、八角阁亭中。

哪怕是习武的操场,四周蟠龙石柱也挂着铃铛。

外门弟子就在此服用丹药。

二师兄祁莫抱剑在怀,站在高处,看着鱼贯而入的外门弟子。

他挑眉笑道:

「咱们蓬莱山不比其余灵山,最是温和,丹药也就滋补功效——可不会像他们一样爆体而亡。

「你太谨慎小心啦。」

我捏着两个酒葫芦,也登上高台,将其中一个酒葫芦抛给他,道:

「总不好觍着脸,浪费大长老的心血。」

「放一百个心,这次你必筑基。」祁莫大为受用地灌了几口酒,笑眯眯地挥手,对外门弟子吩咐:

「时辰到,服药,引气,洗涤经脉。」

我像一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默不作声地看着外门弟子们,欣喜若狂地接过仙丹。

再虔诚地服下。

我死死盯着那些丹药。

数以百计的样本展现在我的面前。

祁莫陪我旁观了一天。

所以,我很轻松能看到,它们是如何生根发芽的。

吞入的第一个时辰,灿金外壳融化。

第二个时辰,虫子们探出细长的触手。

穿透胃囊,下探到腹部肚脐的位置。

也就是丹田。

紧接着,它都在胃液里汲取营养。

直到第六个时辰。

修真者会突觉胃部略痛。

那是因为,黏虫从胃部穿透而下,带着部分的胃部组织,像囊泡一样飘曳降落到丹田处。

犹如蒲公英的种子,生根着床。

第七个时辰,虫子完全吸附在了丹田。

它们蔓延开触手丝线,贯穿经脉,啃噬血肉,窃取营养。

和这具身体的主人合二为一。

两三天的啃啮后,人体肌肤会代谢出「凡人」的秽物。

这便是……洗涤经脉的过程了。

9

服下「仙丹」,至少一个时辰,我是安全的。

可以催吐。

可那样将再次筑基失败,暴露后,我必死无疑。

但筑基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

该死的。

我完全不敢放任自己「筑基成功」。

我看着祁莫晃了晃空的酒葫芦,懒洋洋道:

「哎师弟,你可快点筑基结丹吧,筑基后世界会完全不一样的。」

他那张脸风流倜傥,眸光诚恳。

根本看不出是灭人满门的冷血杀手。

我一阵心烦意乱,胡乱点了头,去师父那里领了丹药,当他们的面服下。

又回到房间,给自己留了张纸条。

然后架了把匕首,调准弹射角度。

再设法将自己的双手捆绑起来。

我想尝试挑战一下……筑基。

10

第六个时辰。

胃部已经开始蠕动疼痛。

我额头落下冷汗,觉得眼前有点模糊。

有繁复嘈杂的声音,在耳畔嗡鸣。

舅母单手将包裹给我,温和笑道: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

舅舅也闭上眼,摸摸我的头:

「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我看到白鹤村外,刻了村名的石碑处,成群熟人给我送行,纷纷让我路上保重。

咦?

奇怪。

舅母是独臂吗?舅舅……什么时候眼盲的?

我压下疑虑,走到半路,转过头看,他们仍在笑着挥手。

我下意识地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漫过不祥灰雾,抬头一看,又是村口。

「彤儿,此去路途遥远,替你做了新衣。」舅母用多瓣的手,捧上衣服。

黑色的青筋脉络跳动,吸盘染湿了白衣布料。

舅舅也睁大了眼,摸摸我的头:「照顾好自己。村里不用担心。」

他全身上下七百多双眼慈祥看我,笑呵呵的:

「你在舅舅眼里,一直是孩子,还记得你小时候玩打地鼠吗?」

哦我想起来了。

小时候,我戳他眼睛玩呢,打地鼠似的。

戳中睁开的眼睛,就可以把眼珠子挖出来。

这么想着,我再次心怀不舍,转身离去。

背后的目光慈爱。

可我竟然有些……

不敢回头。

第十三个时辰。

窗檐外,铜铃随风轻响。

叮叮叮——

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

我歪着头,打量外面黑沉沉的天。

浓稠的汁液从天里倾泻而下。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叮叮、叮叮¥%*叮叮

我说:「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十九次。

「铜铃响了七千九百三十八次。」

我顿了顿,忽然道:「你是谁呀?」

11

而与此同时。

我不断痉挛的手指,触碰到了简易匕首开关。

它唰的一下弹射而出。

刺中我的丹田。

刹那间鲜血直流。

耳边万籁俱静,下一瞬,刺耳的呢喃差点没掀翻我的天灵盖:

「¥%!……%&*&%¥@」

我几乎是立刻昏厥了过去。

不知道多久后,我在满身冷汗里惊醒。

有些疑惑地看着满地狼藉,铁锈味道刺鼻。

与此同时,我的卧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师弟,在吗?四天都过去了!

「怎么回事儿?不会出问题了吧?

「按理来说三天就能筑基成功——师弟!快开门!」

12

门被破开。

闯进来一群修士,被满室血腥吓了一跳,皆是一脸担忧。

为首二人尤甚。

沉稳敦厚的那位一上来,就按住我脉搏。

片刻后缓声道:「筑基成功了。」

又问:「这……师弟,你伤口怎回事?有人袭击?」

我一时没想起他们是谁,心里茫然。

只是右眼里,他们浑身「经脉」犹如触手,狰狞黏虫盘踞丹田。

我不由得胆颤地抖了一下。

另一位摇着酒葫芦的,抬手将我指缝的纸条抽走,「啧」了声:

「什么乱七八糟的鬼画符?」

我余光瞥到纸条上的字,潦草难辨:

「筑基,服虫丹,恐有不测,设匕首杀之。」

刹那间,记忆如流水回笼。

我想起来了!

我被带上了蓬莱山,窥见恐怖的虫巢。

被逼无奈,只能服下「丹药」。

大师兄魏旻说我筑基成功?!

我压下狂乱的心跳,喘了口气,故作迷茫地抬头:「我……我不知道。服下丹药后不久,我就晕了过去。」

祁莫还在研读,估计只有我才能认出的字迹,

「瞧着也不像符篆啊,有人偷袭,留的宣战条?什么狗爬字……」

魏旻打断他:「我去和师父禀报。」

又对祁莫吩咐:「你带师弟去药师那看一下。」

13

蓬莱山最优秀的药师,都看不出我的异样。

开了点滋补仙药,就让我回去了。

我……成功糊弄过去了?

可低下头,身体的异样仍在。

丹田空洞无物,不似他们被黏虫寄生。

但是,四肢百骸,依旧贯穿了一条「经脉」。

它和我本来的经脉若即若离,不断汲取周围零星的「灵力」。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但的确可以感知到,可以吸取为力量。

源源不断,用之不竭。

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筑基修仙吗?

而且那魔幻的几个时辰,频频出现的幻觉里——

曾经的亲人,被逐渐扭曲成狰狞骇人的怪物。

最可怕的是,我还觉得这理所当然!!!

要是、要是我不能透视,第一天就吃下虫丹——

会不会就如祁莫所说,杀亲成道呢?

太可怕了……

14

谜题实在是太多了。

我选择留下,择机而动。

不久,师门历练,组织几十个新筑基的弟子,前往关中地区。

此处干旱数年,旱魃横行。百姓苦不堪言。

祁莫随行,带队的是云游四方、刚回蓬莱的师姐。

宣燕。

宣燕红衣飒爽,不佩剑,用一双弯刀,据说已到元婴末期。

她实力果然强悍,随手一劈,就将黑焦的旱魃劈成两截。

再皱眉收刀:「毛毛糙糙的!都五六十岁,筑基期的人了,十只能放走三只,还历练,历练个屁,明天就滚回去种田!」

「咳咳。」祁莫在一旁暗咳,打断她训话,安抚众人,

「师姐是急性子,大家莫放在心上,今儿任务也快结束了,将小册子发了,就四处逛逛吧。」

众人讪笑,就地解散。

去给百姓发《百鬼志怪》,还有试水的《山海经》初稿。

让他们能更快辨认「鬼怪」去了。

我则将水壶递上:「师姐,喝水。」

宣燕瞥了我一眼,揉揉我脑袋:「你喝吧,我快出窍期了,早辟谷啦。每天清晨喝一两口水就行。」

许是我才十六,比起他们的阅历,沧海一粟。

璇玑仙尊的三个亲传弟子,都很宠我。

这也越发让我心情复杂。

又过了几天,晚间,我们在一处佛堂借宿打坐。

漆黑的天上只有一轮弯月。

碎风吹过,老槐树沙沙作响,殿内的灯烛应声摇曳。

忽然,宣燕惊喜地睁开眼,笑道:「我突破出窍了。」

说着,她纤长的手指在丹田一抚,出现一个豁口。

蠕动黏腻的触手挣扎着试探了个头,再瞬间膨胀溢出。

犹如佛堂供奉的千手观音。

而与此同时,我左眼蒙眬看到她背后虚幻的元婴法相。

和宣燕如出一辙。

柳眉凤目,瓷肌丹唇,双眼微阖,也犹如……慈悲敛目的千手观音。

「恭喜师姐!贺喜师姐!」

「师姐太强啦!不愧是我们这一代第一人。」

道贺声纷纷而起。

我面无表情地坐在蒲团上。

看着所有人,围着背后虚幻端庄的法相欣羡不已。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惊呼。

我转过头看去,佛堂门口,一个身着袈裟的小和尚吓得跌坐在地。

他惊恐惶然,以手撑地,僵硬地后挪,牙关打颤:「怪、怪怪物……」

宣燕瞥了他一眼,丹田处的触手,应声而动。

只一瞬间,就将小和尚穿了个透心凉。

她背后的「元婴虚景」,也瞬移过去,弯刀一劈——

我来不及阻止,猛地瞪大了眼:「师姐!你杀他干什么?!」

「啊?」宣燕睁着大眼看我,语气茫然认真,「他不是旱魃吗?」

「……是。」我浑身冰冷。

随即低下头苦笑。

是啊,我也看到了——

左眼里,丑陋的焦尸,鬼鬼祟祟地站在佛堂外。

作为「修仙之人」,有什么理由不杀呢?

15

左眼是迷障。

右眼是人间。

这个世上,没有鬼怪。

16

只有仙山高悬,生民水火。

17、

所以沿途历练,我从未拔剑。

可这种事不关己,很快,也难以维系了。

那是历练快结束时,宣燕想让新手试试,好意对我喊道:

「这只小,师弟你来。拿剑斜劈哈,别怕,我就在旁边看顾呢!」

说着,她抬手将我一推。

我对着眼神懵懂的孩子,沉默片刻。

按在剑柄上的指骨颤抖泛白。

「师……师姐我……不行……」就在我咬牙从喉里挤出拒绝时。

一道凛冽白光划过。

七八岁的幼童仍旧睁着水汪大眼,只是脖子上,闪现一条窄窄的血痕。

他无力摔倒,砸在地上。

干枯的稻田里,尘土扬了漫天。

而祁莫懒洋洋地靠在一旁,单手握鞘,又吹了声口哨,召回长剑,「咔擦」归鞘。

他没个正经道:「师弟啊,男人可不能说不行,特别是在女人面前。」

我:「……」

「滚滚滚!」宣燕白了他一眼,又看我紧张得满脸通红,以为我在羞赧。

便拍拍我脑袋安抚道:

「别听你师兄瞎说。不敢下手很正常,我第一次面对『五奇鬼』的时候,比你还僵呢。」

宣燕打了个响指:「再历练几次,就顺手啦。」

我不轻不重「嗯」了声,垂下眸。

看着宣燕腹部张牙舞爪、仿佛在伸懒腰的蠕虫。

它的触手都舒展开了,在吸收幼童死前痛楚的怨念。

当祁莫杀死我所有至亲,你们也是如此,欣喜雀跃么?

我心底一阵凉意。

愤恨心想:

我要你们死。

18

其实通过历练。

再结合前段时间讲习。

我能摸清楚,他们背后的规律。

蓬莱山仙气缥缈的礼极殿里,玄青仙尊教导我们:

「仙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民感而敬,供奉香火,是为上乘。」

「民畏而惧,怖忧丛生,是为下下。」

但这是黏虫对于寄生者的愚弄。

供奉香火,可得灵力,助其壮大。

胆惧而死,也可滋补虫体,使其成长。

要如何让芸芸百姓,对灵山仙长们,又敬又畏呢?

很简单。

晚间回到蓬莱,我自言自语地记录:

「将『鬼怪邪祟』制成小册子,发到民间,与灾害挂钩,危言耸听。

「于是灾难来临,民众会以为,洪水泛滥了是河伯,要献上新娘;旱灾降临了是旱魃;大荒之年,太岁会降临……

「修士再下山『除祟』。

「这样,众生敬之,供奉香火,得其灵力。也会畏之,死前忧怖加身。」

所以每次历练归来……修士都大有长进。

我将笔迹斜乱的记录一合,望着窗外斜月,打了个寒颤。

他们……或者说它们……

像是世间万物的规律,钻入一切合理的解释里。

构成凌驾众生之上的铜墙铁壁。

似乎无法击溃。

19

太痛苦了。

我甚至不确定,我的仇人,到底是祁莫、是仙山。

还是那群狰狞的虫子。

这天清晨,我烦闷地绕着蓬莱跑圈。

黏虫触手帮人脱胎换骨,我身体比以前强壮,连跑十圈都不带喘气。

跑完,登上石阶,准备打道回府。

行至半山腰的时候,下起了小雨。

四月份的仙山云遮雾绕,桃林粉意簌簌,掩在朦胧烟雨里。

遥遥望去,炊烟、村落、红尘人世。

我羡艳静默地看了会儿,见雨帘渐大,于是躲到旁边树林避雨,无聊地左右闲看。

忽然,我定住了眼。

不远处杂草丛生里,竟然……

掩着一个地洞!

我的能力有限制,距离、物体厚度、重量或者光亮,都会影响透视。

我看不清下面到底有什么。

只能走过去,摸索片刻。

终于,不知踏到了哪个机关,只听「咕噜」一声。

一道暗门从我脚下豁然打开。

猝不及防,我摔了个屁股蹲儿。

站起来,抬头一看,里面是黝黑曲长的洞,通往地底深处。

我迟疑心道:这哪?

我飞快回忆了下蓬莱的三百密道。

都不是。

又试探喊道:「有人吗?」

没有回音。

于是,我搓动指尖燃火照明,入眼的,是一堵巍然矗立的巨大石墙。

石墙斑驳,青苔杂着剑痕。

数十道符篆贴在其上。

我倒吸了口冷气,不敢乱来,将篆文默背,回去翻找几天找到解法。

又趁着一个暴雨的清晨。

打开了隐匿于丛林深处的地洞。

20

「咚」。

「咚」。

脚步沉闷。

踩着石阶下沉,地道蜿蜒,墙上挂满了锈迹斑驳的铁剑。

仿佛只是一座屯置废旧兵器的仓库。

直觉却告诉我,如果只是寻常仓库,不可能没有记载。

也不会在大门贴满符篆。

我压下心中疑惑。

越走越快。

终于走到了尽头——

还是空无一物。

指尖跳蹿的火苗打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光影群魔乱舞。

……猜错了吗?

我不甘心地咬紧牙根,又别无他法,深吸了口气,只能缓缓转身,准备离开。

转身时,过长的剑鞘尾部,扫到石壁,传来清脆一声的空响。

我意识到什么,僵在原地。

随即迅速蹲下,用指骨轻叩每一寸石壁。

空心的!

有地方是空心的!

只是这石壁质地奇异,哪怕是我,也无法看透。

我很快判断出区域,拿起剑就狠狠劈砍。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石壁终于裂开狰狞缝隙。

缝隙里,是个……

被钉死在凹洞里的男人。

四肢、五脏六腑,都有一枚两指宽的长钉嵌入。

数不清的玄铁锁链,透过他的琵琶骨、腕骨、脊椎骨,嵌入石头。

肉体竟然还没腐烂,我刚想试探他的呼吸。

他就像被吵醒一般抬起头。

本该装着眼珠子的眼眶里,是一对空洞的血窟窿。

在红艳的指尖火下,恐怖诡谲。

我:「!!!!」

我登时被吓得后退几步,贴在冰冷的石壁上,狠狠喘着气。

指尖的燃火也灭了。

「七七九五四六七七三八……」黑暗里,他嘴里低声咕噜着什么。

又嘶哑着声音问我:「阁,下哪,位?」

我被吓蒙了。

半晌才强撑着反问:「……前、前辈是谁?」

被砌进石墙还能不死,肯定也是修士。

他没回答我,顿了顿,问了另一个问题:「今夕……何夕?」

我迟疑:「……东魏太平三年。」

「东魏?」他复述,似是不解,「刘,皇叔,入,蜀多少了?」

我半天才懂他意思,算了算:「三百多年。」

话音刚落,我脑海惊雷划过。

他念的那串数字!

我知道是什么了。

是按着呼吸数数,从三百多年前数起,数到如今的大概数目。

这个男人……

我浑身发冷。

他竟然被关在蓬莱山石壁里,整整三百年。

无法动弹,不见天日。

21

要从他嘴里套话不是容易事儿。

几百年的孤寂,让人的语言退化到极致。

我只能隔几天清晨,花上一盏茶时间同他攀谈,获取他的亲近好感。

他的话渐渐流利起来。

三个月后,终于松了口:

「我为什么在这?走火入魔,被封印起来咯。」

我盘腿坐在石道,沉默片刻,试探问他:「程算前辈?」

「你怎知道?」

我仰头看他:「晚生翻阅了三国期间,所有走火入魔的记载名册。

「当时共计十三人,处死十位,封印三位。而蓬莱的那位,是您。」

「没想到还有人能记得我们。」他闷笑起来,转而哈哈大笑,血泪从他眼角滑落,语气也带着兔死狐悲的冷:

「我还算好的啦,你知道另外两位在哪吗?他们那破仙门在海市蜃楼,所以,他们会被封入等身的铁皮笼子里,钉入长钉,铁链锁死,沉入海底。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人,还活着。

「不断溺死,不断清醒。」

「前辈。」我轻轻打断他,「走火入魔,会杀死蠕虫吗?」

程算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哆嗦道:「你……」

「我能透视。」我同他透了个底。

「你丹田处的虫子,是死的呢。」

22

良久的死寂。

我接着平静开口,声音在幽深的石洞内,层层叠叠:

「我的亲人被蓬莱杀死了,前辈,我该怎么办呢?」

程算古怪地笑了一声:「铜铃。」

我:「什么?」

「修仙门派,必挂辟邪铜铃。弟子外出历练时间长的话,也需要在剑柄佩戴银铃。铃声能安抚虫体。」

程算那双被挖的眼,死死「盯」着我。

语气里透露出诡谲的兴奋:

「将铃铛舌全部摘掉,不出三个月,度劫以下,所有人都能走『走火入魔』。」

我仍旧轻轻回他:

「我知道了。」

23

修仙体系如今趋于成熟。

从低到高,分别是:

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度劫、大乘、化神。

整个蓬莱,大乘期的太上长老,不过三位。度劫期一位,就是我师父。

所以……

度劫期以下……几乎占了蓬莱九成九。

自小透视,让我熟练于木工技巧。

于是,我花了几天做了个飞爪。

每天乘人不备,偷偷摸摸咬断屋檐下铃铛的铜舌。

许是做贼心虚,这日立在廊檐水榭处,有人拍我肩膀时,我吓了一个激灵。

差点没跳起来。

对方也被我过激反应吓了一跳,嗔怪道:

「师弟,干嘛呢?」

回头看,宣燕红衣劲装,鹿皮长靴还沾了泥泞,显然是刚从山下回来。

她手里还提着只死虎。

纤细的身段,和猛虎强壮有力的躯干,形成鲜明对比。

「看天上仙鹤。」我微微一笑,「我家乡叫白鹤村,算是睹物思人了。」

我又问她:「师姐呢?刚回来?」

「嗯哼。」宣燕挑起下巴,朝我示意这个胜利品——

「附近村民说,猛虎袭人,我就去帮他们处理一下啦。」

她看向我单薄衣物,笑道:

「马上入冬,我让天枢院的师兄师姐们,给你做件虎皮内袄。」

我的手刚要碰到她剑悬银铃,闻言,犹豫了下,还是垂了手。

朝她颔首应道:「谢谢师姐。」

24

很快,蓬莱就出现异样了。

不少刚筑基的弟子道心不稳,半夜时分,尖叫着从居所冲出,声嘶力竭喊着「怪物」或者「杀」「杀光」。

师父立刻发现端倪,火速镇压。

他随手一挥拂尘,逼人的灵力就将满眼通红的弟子们,压得跪趴在地。

师父皱眉缓道:「怎么回事?可是贪图进度,修炼邪门功法了?」

邪门功法不讲究循序渐进,而是一蹴而就。

最会让人道心不稳。

在各个门派都是禁物。

我静静看着那些行将崩溃的弟子。

他们一个个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对着师父和其余尊长吼道:

「有怪物啊!」

「哈哈哈哈哈疯了,都疯了。」

夜风很凉,我能见到师父蹙起的眉,他沉吟道:

「将他们送进静心渊,魏旻,你去看顾。」

「是。」大师兄沉稳应了。

师父又眼神一凛,挥袖扫下一个屋檐悬着的铜铃,稍一端详,面色大变,厉声吩咐:

「铜铃口舌被拔,查!」

四周沸腾一片,尚且「清醒」的众人都唏嘘起来。

拔铜舌这事儿,我是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做的。

拔下的铜舌,也全都插在仙鹤羽毛里,早就四散各处了。

可那只爪勾,我没来得及处理。

所以,有执法弟子从我房里搜到飞爪时,我心底还是沉了沉。

师父目光狠毒,透过小小一个爪勾,我不确定,他能猜到什么。

眼看执法弟子要呈递到师父面前,我咬了咬后牙槽。

要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该死的!

我喊道:「谷师兄……」

执法弟子眨了眨眼:「怎么了?」

我卡了壳。

就在我头疼时,一道懒洋洋的嗓音响起:

「哎谷师弟,那个别拿,师父发现了要骂死我们。」

执法弟子顿住脚步,惊讶:「祁师兄?」

祁莫做贼一般晃了晃腰间酒葫芦:

「看到没,从钱长老那偷的供酒。就是用那爪勾抓的,小师弟帮我做的。」

他哥俩儿好一般,揽住执法弟子肩膀:

「钱长老前几天还为这事暴跳如雷呢,师兄落到他手上,能有好果子吃?不得给我塞一堆功法心经誊抄?让我喂兔子,清扫满蓬莱的落叶?」

执法弟子:「……」

祁莫:「给师兄个面子,当没看到行不,改天请你吃酒。」

执法弟子将爪勾塞回祁莫手上:

「去去去,自己坏规矩就坏规矩,还带小师弟?德行!下不为例啊。」

祁莫笑眯眯的:「定无下次。」

等执法弟子走远,祁莫才将铁爪随手抛给我。

一双笑眼让人看不透:「欠我个人情。」

25

这次「走火入魔」,并未引起太大波澜。

出现异样的都是些筑基弟子。

被送去静心渊,不出半月,已是道心稳固。

魏旻一板一眼地和师父禀报:「回师尊,两百一十二人已清醒。自请去执法堂谢罪了。」

真讽刺啊。

糊涂成了清醒。

清醒反倒是糊涂。

我抬起眼,看到师父大方地一挥手:

「免了,错不在他们。」

「是。」魏旻接着问道,「师尊,咱们蓬莱,可是有外敌暗入啊?这次铜铃是,上次小师弟筑基受伤也是——」

师父淡淡看了他一眼,又瞥了我一眼。

没说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怀疑我了。

活了几百年的修士,哪个不是人精?

师父:「已让人去查了。近来各国纷争,天下也不太平,有势力想颠覆我蓬莱仙山,再正常不过。」

他似笑非笑:「对于这种人,蓬莱不惧。来者,死。」

度劫期修士威压颇盛。

我背后冒出冷汗,没躲开他的视线,装作狂热的样子鼓掌赞道:

「师父霸气威武。」

魏旻:「……」

宣燕:「……」

祁莫:「……」

就连师父也无语地转开了目光。

26

一计不成只能再图。

但在这之前,我要搞清楚祁莫是怎么回事。

与他拉近距离的最好方法——请他喝酒。

这天,我们来到附近城池。

此处地处平原,算是方圆几十里的粮仓,农耕收成向来不错。

米酿的酒也味道醇香。

我排出几个铜板,就买到两碗好酒。

祁莫落座,挑眉:「才给师兄喝一碗?太小气了吧?」

我理直气壮:「每家喝一口,说不准下家味道更好呢?」

祁莫不置可否。

店家酒旗横斜,在午后微醺得风里猎猎。

我三纸无驴地唠了会嗑,才试探道:

「走火入魔是什么感受啊,师兄,你知道吗?」

祁莫抛起小二送的蚕豆吃进嘴里:「谁知道呢。不过……」

他笑得依旧随意:「有机会试试。修仙之路,不走火入个魔,都不好意思说功德圆满不是?」

我:「……」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认真。

只能透过酒铺的木桌,看向他丹田,那里寄生物种精神抖擞,有触手直通人的心肺、大脑和头颅。

……不是死的啊。

我沉默片刻,应道:「上次飞爪,多谢师兄。」

祁莫却道:「你要谢我的事儿多着呢。」

我愣了愣,祁莫就喝干净酒,将海碗扣着,招呼道:

「走走走,去下一家。」

这一天,祁莫带我将整条街喝了个遍。

我陪他喝到最后。

喝得扶着门框在街边大吐。

他看起来没事人一样,抱臂笑说风凉话:

「哎小彤,你酒量也太差了吧,比宣燕都差,丢不丢人。」

我接过店小二递来的清水漱口,用手背一擦嘴角:

「不丢人。你和师姐同时入山门,师姐实力还在你上面呢。」

见我缓过来,祁莫带我往酒街外走,哼了声:

「那是她作弊,两把弯刀,自带越级,我和大师兄加在一起都打不过她。」

走到街角处,有一家胭脂铺子。

临近傍晚,老板娘要收摊,却在看到祁莫的那瞬,笑开花道:

「公子又来买脂粉啊?新进了一批货,要看看么?」

我见鬼一般看着祁莫。

心想,他还真是风流快活。

估计没少拿胭脂水粉哄姑娘。

「不了,上次那批货不防水,她花了妆,把我臭骂一顿。」祁莫无奈,「来挑支木簪。」

我:「哈……?」

我反应过来:「给师姐买的?!」

「否则呢?」祁莫仔细挑选,「你以为她那么糙的人,一身行头谁置办的?」

我:「……」

我万分沉默地看他嫌弃款式不好、色泽不亮,挑三拣四,好不容易选定一支桃木簪子,掏出钱袋付钱。

离去前,祁莫像是想到了什么。

随口问道:「小娃娃呢?」

老板娘一拍掌心:「哎呀!今儿忙得晕昏了头,忘了抱出来给公子看。稍等!」

说着她小跑回去,不出片刻,抱出来个一岁左右的孩童。

小孩子粉雕玉琢,长得天真可爱。

有一双葡萄般的大眼,啃着手,好奇地看我。

我脱口而出:「……师兄,你和师姐连孩子都有了?」

27、

没想到,祁莫将桃木簪收入怀中。

敛了笑,道:

「给他取个名字吧。」

28

那一刻,我如遭雷击。

师父和两位师兄接我离开那天,白鹤村口,大伯牵着大伯母。

他目光慈爱,看过妻子的孕肚,再看向我,说:

「小彤以后就是仙长啦。等你堂弟堂妹出生,是要央你取名字的。」

我从曾经里回神,咬牙问祁莫:

「……师兄怎么不取?」

祁莫屈指,刮了刮小孩光滑粉扑的脸蛋:

「师兄看着佶屈聱牙的字就头疼,你肚里墨水多,你来。」

我再也忍不了和祁莫虚与委蛇。

猛地拔剑,架在他脖上,额头青筋狂跳。

突然的变故,让老板娘人傻了,她嚷嚷道:

「哎哎哎!!!这位小仙长!干什么呢?!夸你呢,怎么还翻起脸来了??」

我没管她,直视祁莫的眼睛,一字一句问:

「他姓什么?」

「师兄,我问你他姓什么?!」

祁莫抬起手微微一压,示意老板娘少安毋躁。

缓缓说道:「一年前,我与五名执法堂弟子同去白鹤村。同行太多,不好造假,冰晶从经脉血液里炸开,谁都得死。唯有避开腹部,尚在母体的胎儿能够存活。」

祁莫招牌式的笑完全消失了:

「他姓管。」

29

锋利的剑刃,在祁莫脖上划出血痕。

不管他说的真假几何。

既肯坦诚私下小动作,那就不是和蓬莱一心的。

哪怕……哪怕他亲手……杀了我的亲人。

我只能这样告诉自己。

我的手直打哆嗦,用尽全部理智,才收剑回鞘。

再从警惕的老板娘手里,抱过牙牙学语的孩子。

他很轻。

很软。

像极了天上云朵。

也像飞鸟展翅掠过时,落下的鸿羽。

我轻声道:「管冀,你叫管冀。

「希冀的『冀』。」

无论如何,希望仍在。

「你爹娘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按照辈分,你要叫我哥哥。」

30

回去的路上,祁莫拎着酒葫芦。

冷不丁开口:「他长得好看吗?」

「谁?」

「管冀。」

我瞥了眼,刚想戗他没长眼么,就听到祁莫轻轻道:

「在我眼里,他就是只怪物。漆黑丑陋,浑身上下,黏糊的眼、截断的肢,还有嘴里叽里咕噜的低沉暗语。」

我沉默很久:「……好看,很可爱,比蓬莱山的兔群还可爱。」

我停下脚步,在蓬莱山下,秋叶纷飞里,看着祁莫道:

「师兄,你是清醒着的呢,还是糊涂着的呢?」

祁莫站得比我高两三个台阶。

他凝视落到掌心的枫叶脉络,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道:

「修真之人,需早日辟谷。就算不辟谷,饮食上也要清淡。否则触犯门规,要重重责罚。

「他们循规蹈矩,我是个例外。

「我出身将相之家,自幼富贵,喜美食,好美酒,重盐重油,无辣不欢,总偷着破禁——」

祁莫将腰间酒葫芦解下,凑到唇边喝了口:

「可它们不喜欢。凡间美食,会让它们犯困虚弱的。」

仙门总说,凡间饮食、五谷杂粮,会让人经脉斑驳,修炼事倍功半。

但我没想到。

真相竟然如此简单。

祁莫仍旧没回答我的问题。

却又像回答了我的问题。

他转过身,就着美酒,哼着荒腔走板的歌:

「看我河山万里,有说金玉外相。

「又见狼烟烽火,金戈骐骥奔忙。

「所谓豺狼走狗,所谓魑魅魍魉。

「世事大梦一场,人生几度秋凉——」

31

寒秋到了。

随即是严冬。

今年本就奇寒,有的地带夏季落雪。

哪怕是庇护周边的蓬莱仙山,这年冬日也格外难熬。

我裹着宣燕送我的大氅,将油灯搁在地上,盘腿窝靠地洞。

同程算说道:

「前辈,玄铁融进你的骨头里,斩不断,我翻了半年的书,没找到破解方法,抱歉。」

他扭了扭脖子,哈哈笑道:「无事。出去作甚,被人再杀一次吗?」

「偷偷跑下山,没人会发现的。谁都该有自由。」我又道,「对了,我失败了。」

我顿了顿:「现在铜铃,根本碰不了。全都被下了咒法。」

近来我挂了个酒葫芦在旁,程算伸长脖子,就能嘬口酒,他咂吧咂吧嘴,声音沙哑:

「那就找别的法子。我都熬了几百年,你还等不了几十载吗?」

「也对。」我垂眸。

专心致志地雕着手里冰块。

一只仙鹤很快栩栩如生。

我将它放在油灯旁,看它无声无息融化。

然后对程算道:

「对了前辈,明春几十个修仙门派要办群英会,您说的海上仙山『沧澜』,也在。

「需要帮您打听,另外两位前辈的下落吗?」

这次,程算仰起头,失了眼珠的眼眶里,似是有泪滚落。

但又仿佛是我的幻觉。

三百年光影凝为他一句轻叹:

「不必了。」

32

每隔个十几二十年。

各地门派仙山,都会派相同辈分的弟子,互相切磋,以门派为单位打擂台,看谁能拔得头筹。

以此排名先后。

如若夺魁,奖品丰厚。

我才筑基,本想当个尽职尽责的捧哏,在旁摇旗助威。

出乎意料的是,蓬莱让我第一个上。

我慌忙想要拒绝。

大师兄魏旻安慰般地拍拍我肩膀:

「没事,开头实力都弱,不至于伤到你。赶紧去练个手,否则,太缺实战了。」

「那……那我第二个去?」

魏旻一本正经道:「以前都是宣燕第一个上,她上了,轮不到我们。」

「所以今年她第二个。」祁莫在旁补充,「每年群英大会,又名,」

身后,一群师兄齐刷刷地伸头喊道:

「蓬莱二师姐和她没用的男人们。」

我:「……」

33

作为没用的男人之一。

我被赶鸭子上架,推上了擂台。

对手来自千年门派「少阳派」,他们领队人很轻蔑地扫了一眼我们:

「哦?阴盛派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今年怎么不躲在宣燕背后啦?」

我则很有礼节地抱拳,点了点头:

「阁下是阳虚派么?多指教。」

四周传来几声笑,我才恍若记错了般笑道:

「哦是少阳派,记错了,这俩词意思太像了,哎可别我这一嘴带下去,以后总有人说岔。抱歉、抱歉。诸位,请——」

少阳派一群人被我戗得目光阴沉。

互相对视一眼,派人上了擂台。

第一个,是个髯须大汉,体形笨重,刚筑基不久,确实不是我对手,被我三两下踹下擂台。

第二第三个也差不多。

第四个金丹,被我使了个巧劲横扫出去。

这个时候,擂台外的呼声已经沸腾了。

宣燕在那扯着喉咙呐喊:

「师弟好样的,干翻这群***¥!%」

我估计她想说「鳖孙兔崽子」之类的话。

但我没听到。

祁莫怕损毁仙门间的情谊,及时捂住她嘴,把她拖走了。

直到第五个,是个元婴初期修士。

他面色凝重地朝我一颔首,招呼也不打,提剑朝我冲来。

我猝不及防,肩膀挨了一劈。

登时鲜血淋漓。

我回过神来,对他似笑非笑:

「阁下比我高上两级,用不着偷袭。」

说着我反肘一击,狠狠刺他脉络。

所谓灵力透他肩胛而出,将他臂上「灵脉」断了个干净——

透视就这点好,能看清对手灵力运行,经脉位置。

他不可置信地喷出口血。

颓然跪地,颤声道:「你……」

我则一脚踹在他肩上,将他踹飞出台。

收剑,淡淡道:

「下一个。」

34

我开场一挑五,让师兄师姐们高兴疯了。

宣燕都稍微放了点水。

没像往年那样,让其余门派输得那么难看。

最后我们几十个人,拎着大包小包战利品回蓬莱。

祁莫坐在树荫下,靠着树干,懒洋洋地枕臂脑后,挑了挑下巴,示意包裹,对我解释:

「所以,每年群英会,又叫,来进货的蓬莱强盗们。」

我:「……」

宣燕在一旁笑骂:

「得了,没个正经的,别教坏小师弟。还有功夫坐着磨嘴皮子?快给我去拾柴火!」

祁莫「哎」了声,老老实实起身,和其余师兄一块,捡来枝丫,堆到宣燕身旁。

宣燕则娴熟地就地取火,翻烤猎来的鹿肉。

烤好后,用刀划分,一人递了一块。

再啪叽一下,用刀背打在祁莫妄想偷偷多拿的手上,警告:

「今儿是给小师弟庆祝,其余人,不准贪嘴!」

说着,她将剩下鹿肉都塞给我,又看到我肩上渗血的伤口,皱眉嘱咐:

「待会让大师兄给你换药,他手最稳。」

我「嗯」了声,垂下头嚼着香酥的鹿肉。

这一年,我们回程慢慢悠悠,骑着快马,行走江湖,几乎玩遍了万里河山。

我知道,我矛盾纠结。

我憎恨这个门派。

痛恨它背后无处不在的黏虫。

但我……很喜欢同门的这些人。

35

蓬莱山上,岁月如梭,一晃,又是三年春秋。

我的每天变得很规律。

晨起跑操,间或探望程算,给他带点小酒烤肉。

上午打坐,下午看书,晚上雕刻冶炼。

月中月末两天,下山为民解忧。

每半年随众外出历练一次。

许是我下山得频繁,宣燕还八卦打听:

「哎,彤彤,你总往邺城跑,是有心仪的姑娘吗?哪怕是官家小姐,也可以提亲的!咱们蓬莱家大业大,有钱!」

我无奈摇头:「不是。给百姓讲讲,如何防洪泄洪,储水抗旱,耕种筛种。」

比起河伯旱魃的所谓传说,比起等人来「救赎」。

他们更需要知道……如何自己去解决这类问题。

不是么?

宣燕愣了:「哎?」

我补充道:「还做了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能帮他们抵御猛兽,防范近年四处征战的各国骑兵。」

师父摸着胡子,慢吞吞地警告:

「奇淫巧技,还是少做为好,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我嘿嘿低头:「弟子遵命!」

来到蓬莱的第四年,我恰好二十弱冠。

门派给我举办了加冠礼,取字「含丹」。

祁莫嘴贫,打趣我:

「含丹,菡萏,莲花啊小彤。和你脸一样,都很讨小姑娘喜欢的!」

被宣燕一脚踹了出去。

而大师兄魏旻,则为我加冠。

他厚实的掌心按在我肩上,犹如父兄,叹道:

「以后,就长大成人咯。」

宽大的月白袖袍下,我摩挲腕间菩提珠,望着蓬莱山巅。

四十二神殿,盘龙柱威严。

仿若漫天神明,注视人间。

山风将我鬓发吹起。

我忽然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情。

36

如果所有故事,都有凛冽的转折。

那我平生第一个转折,是东魏太平三年元宵。

我与同村人下着制作粗陋的围棋,师父乘风而落,仙风道骨,惹得众人惊慌群拜。

第二个转折,是我惊闻亲眷尽丧。

仙山信仰,在心里坍塌成灰。

第三个转折,是我二十那年,深秋午后。

我捏破腕上菩提珠,将研制了三年的粉末,倒入蓬莱雪水。

它能让体内寄生的蠕虫,昏睡至少两天。

第二天傍晚,我去见了程算最后一面,按照他的嘱托,带来能对付修士的毒药。

程算面色如常:「要结束了么?」

我实话实说:「晚辈不知。」

他叹了口气,央我把毒药混入美酒,像是品着世间珍馐般,细细啜着。

又将一张沧桑的脸对着我:

「还戳着?走罢。弥留之际,老夫不想边上有人。」

我不再畏惧他狰狞的脸,淡淡应了。

向上走去,程算似是在放肆长啸。

铁链震荡。

和啸声一起,永埋地底。

37

当晚回到山顶。

是个无风的月圆夜。

我搭弓射箭,开始对准铜铃——

射!

这很快引起了骚乱,门派弟子慌乱冲我喊道:

「管师弟!你干什么啊?!」

「小师兄???快下来!!!」

「对啊,这不是儿戏,要是被长老知道了,重重责罚的!」

我踩着琉璃瓦,立在屋脊,没搭理他们的话,反手夹起一支羽箭,拉开硬弓。

「啪嚓」一声,远处屋檐下悬铃坠地。

小半盏茶时辰后,终于传来一声暴喝:

「管彤?滚下来!」

见我不应,又厉声道:

「管含丹!聋了吗?你在干什么?!」

我侧头看去,殿前不远处广场上,魏旻皱眉,脸色沉冷。

他手按剑柄,犹如一头虎视眈眈的雄狮,随时准备拔剑。

我在所有人惊呼里,猛然掉转箭尖指向他。

又笑了声,放下,道:「毁了这些碍眼的铜铃。」

见它们也被我损得差不多了,不足为惧,

我将弯弓别到身后,垂眸给自己绑上护腕: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魏旻咬牙:「师门待你不薄。」

「嗯,我知道。」我赞同点头,又提高音量,「可是诸位,你们仔细看看!所处的到底是仙山,还是虫窟?!」

话音刚落,一片混乱。

38

我不知道修仙门派,如何定义走火入魔。

但此时此刻,疯癫起来的千百号人,不亚于群魔乱舞。

他们沉在戳破幻境的惶恐里。

我轻轻一跃,落地拍衣,抬指拨开魏旻刺来的剑,诚恳道:

「师兄,拼命的话,你不是我对手。」

尽管魏旻修至出窍,我才筑基。

但我身上一堆零七碎八的暗器。

同时,透视看到灵力经脉的走向。

再加上这三四年经验,足以让我猜到,他们的下一步动作。

果然,魏旻使了个「九九归一」,又被我提前翻身避开。

我看着他丹田蜂拥而出的触手,同他说道:

「师兄,看看你的金丹吧。」

「……闭嘴!!!」

魏旻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逆贼——竟敢下药让所有人走火入魔!」

他像是想起什么:「三年前那次,铜铃舌失,也是你!」

「是我。」这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我大大方方一摊手:「设计引来凡间骑兵,让师父误以为铜铃之事是凡人搞鬼的,也是我。」

魏旻被我气得双目赤红,唇齿哆嗦:

「宵小叛徒!师父方才闭关,你就敢拿同门开刀,蓬莱当年真是瞎了眼才把你捡回来!」

我轻轻道:「我没求过蓬莱。」又倏地抬高音量,「更没让你们杀我亲人!」

说着,我泄愤一般,从腰间布袋解下一个,化为白骨的小小骷髅头,甩到魏旻面前,指着道:

「师兄,你入蓬莱一百三十载,斩七情六欲,灭红尘羁绊。

「好!真是条汉子,好极了!

「这是我从你魏家阴宅坟茔里刨出来的。

「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他是你刚满月的儿子,还是所谓的,怪、物?!」

骨骼同汉白玉石砖相碰。

闷声骨碌,滴溜溜地滚在魏旻脚边。

他像是被烫到,看都不看就踢开,厌恶道:

「别拿这些东西糊弄我,说不定是你的剑下亡魂呢。」

他抵死不信,持剑耍了个狠招,再度朝我袭来。

挡路的白骨被他踩得粉碎。

我看着碎骨,没有抬头,手腕处刺出的淬毒飞刃,快很准地插进魏旻丹田。

「啪嗒」一声。

魏旻的剑落了地。

我悲悯地看他:「师兄,很少有人六指。而这只骷髅头下的手,六根手指。那就是你的妻儿。」

再转向另一边,对闻讯而来,已经完全呆住的宣燕。

轻轻问道:

「那师姐呢,你信吗?」

39

宣燕没有立刻回答。

她呆立了很久,不断低下头看自己的丹田。

焦躁地摩挲银刀刀鞘。

她甚至下意识想去扶魏旻,又被张牙舞爪的蠕虫惊得不敢接近。

半晌,才狠狠按住太阳穴,似是在调息:

「……疯了,都疯了。」

山间罡风又起了,乌云遮住月圆。

这次铜铃未再响起。

宣燕的半张脸笼在黑暗里,另外半张,被山巅上,昼夜不灭的长明火,照得通红。

我的整张脸,同样半暗半明。

干脆侧过头,看她:「师姐,你没疯。」

她痛苦地抱头跪地,头疼欲裂一样,喃喃开口:

「我为什么杀了他们,让我想想,上次见到爹娘是什么时候……」

整个蓬莱山脉,鬼哭狼嚎。

长明圣火犹如鬼火,点缀木林之间。

在这样的背景里,不知过了多久。

宣燕赤红着眼,抬头看我:

「三年前,那只旱魃,你问我『杀他干什么』……

「为何如此疑问?你看到什么了?」

我道:「你杀了一个小沙弥,很惶恐地倒在地上的,比我还小的……小沙弥。」

宣燕终于崩溃了。

她哀嚎啜泣,在满山的嚎叫里,也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垂下眼,手腕上是她替我做的精致护腕。

我犹豫片刻,还是想上前安慰。

可这时,异变突生。

猝不及防地,宣燕拔出右侧弯刀,抹过脖子。

晶莹的双眸没有焦距,只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把命赔给他们。」

我:「!」

我来不及阻止,保持抬手姿势,额角抽疼。

眼前,宣燕好似被抽去所有力气,像她杀过的无数人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一点都不漂亮。

将祁莫刚给她买的中秋新衣,染上脏灰。

我咬紧牙根,静默站了许久,长叹口气。

将她落到地上的桃木簪子拾起。

轻轻地,别在了她的发间。

40

而祁莫呢?

他下山偷酒喝,错过下了药的山泉水。

所以神态最是清明。

在满世界的癫狂里,祁莫紫衣金冠,提着长剑,款步走来。

哪怕看到魏旻的尸体,也漠然移开视线,淡淡问我:

「怎么回事?」

我将腕串菩提珠捏碎,漫天的白粉散开。

如果溶于水中,将会无色无味。

「承蒙师兄开导,特殊的食物能让蠕虫沉睡。」

「聪明。」祁莫没看我,目光凝视不远处,「做了我不敢做的事。」

他轻轻走过去,像是怕惊醒一个梦。

半蹲下来,将宣燕鬓角碎发拂到耳后。

然后将她抱到怀里,一吻她眉梢,又替她拢了拢微乱的领口,正了正微斜的发簪。

他将佩剑抛给我:「杀了我罢。」

我愣了一愣。

「宣燕死了,不是你杀的,但因你而起,我应找你算账。但你亲人都是我杀的,即使非我本意——所以,我俩扯平。」祁莫悲极而笑,「杀了我。这样疯狂的日子,早他娘几十年前就过够了!」

他也在清醒里癫狂,笑得满眼血泪。

我拇指死死摁住剑柄。

过了很久,才在祁莫万分期待的目光下,轻轻说道:

「如你所愿,师兄。」

41

三个人,三般形态。

魏旻是抵死不认地倔。

宣燕是声嘶力竭地哭。

祁莫是风轻云淡地死。

42

我在深秋的寒风里,站了半宿。

看着奔走逃亡的弟子们神色痴狂地从我旁边,擦身而过。

然后才逆着慌乱逃窜的人潮,往上。

踏过白玉长阶,漫过仙云缭绕。

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

我劈开了长明仙府的门禁。

朗声道:「徒弟管彤,拜见师尊。」

师父坐在蒲团上,悠悠睁开双眼。

他尚在闭关,丹田处的蠕虫在吐出黏腻的丝,犹如春蚕结茧,快要将他包裹其内。

度劫后期,想要突破大乘,必须经历这般破茧成蝶——

再孕育出一颗颗的金丹。

就像那些无力动弹,只能「闭关不出」的太上长老们一般。

师父缓缓开口:

「昨夜满山的动静,你闹出的?」

「不算。」我想了想,「毕竟我没逼着他们满山乱窜。」

师父嗤笑了声:「雕虫小技。」

我试探道:「……师父,您知道吗,金丹是虫丸,有蠕虫盘踞丹田……」

师父他老人家将拂尘一扫:「妖言妖语,蛊惑道心!」

刺骨的寒意席卷,我被瞬间提拎起来。

他在广阔的大殿里无奈摇头,瓮声低语:

「蓬莱不缺这样的叛徒,三百年前,也有人夜放鬼火,嚷着『唤醒』『拯救』,可笑,可笑!」

在窒息的紧缚里,我俯视他,摇头道:

「没人想动摇您的道心。但您……也该睁眼,看看这真实人间。」

最后一颗菩提珠破了。

洋洋白粉洒落。

可师父依旧面色如常,他没有受到丁点影响:

「狂妄。何况,何为真,何为假?」

他的语气才叫狂妄:「我信,则为真;我否,则为虚。」

「嘎达」一声,刺骨疼痛。

我知道,是肋骨被勒断,刺入胸肺。

我咳出一口鲜血,却笑了起来,讽刺他:

「原来程算前辈说的是真的呀!度劫度劫,度劫期的人,能短暂回到现实——你早就看过人间,却又回到了仙山——是您,自行选择了这条路。」

三百年前,他也曾像我,无比虔诚,将目睹的叛乱当作走火入魔。

度劫期后,他闭了双眼,成为不染尘埃的座上仙人。

可以理解。

谁能放弃歆享几百年的供奉、实力和地位呢?

听到我说的熟悉名字,师父缓缓眯起了眼。

他放缓了杀我的速度,转而是漫长的折磨。

折断手——

我自顾自地继续道:

「人都信奉自己见到的。他们拒绝,也不敢相信全然陌生的真相。」

折断脚——

「您说,是因为愚蠢,因为真相鲜血淋漓,还是颓于困境,更让人有愚昧的安全感?」

折断脊椎——

「毕竟,破除迷障代价太大,足以让人疯狂——」

「管彤,你能透视对吧?和他们玩六博棋,你从未输过。」就在卸我下颚之前,师父打断我,用威严的声音道,「我也是糊涂,今儿才发现端倪。」

他苍老的低音犹如蛊惑:

「那你怎么能够确定,不是你的脑海里,有一只蠕虫,扎根盘踞,蛊惑你,让你误以为我们都是群魑魅魍魉,用尽下作手段,让我们走火入魔,将我们杀灭殆尽——」

他一字一句:「它好汲取养分呢?」

43

璇玑仙尊不愧活了几百年,直指要害。

这个问题,困扰我整整三年。

我备受折磨,甚至比他更疑神疑鬼。

怀疑是否有更为高等的神明,假借我手,为的是剿灭虫族。

浑身伤筋断骨的痛苦,和师父鬼魅般的低语,让我头脑混沌,瞳孔骤缩。

我深吸口气,强令自己回神。

垂头,用牙齿叼起怀里露出的红线,甩出铜镜。

「我当然知道真假!」铜镜落地碎裂,上面映出万千生灵惶恐的脸。

他们是绵亘九州的芸芸众生。

都在沉默注视着,大殿之内的我和师父。

我放肆而道:「好,不是依赖于凡俗供奉么?这几年我改了传音铜镜,发到九州各地,来,让芸芸众生作证,谁为佛,谁为魔——」

既然你我皆难辨真假。

那一切,交给天下。

44

那一瞬间,我仿佛听到耳畔遥远的人声。

成千上万,混杂低语。

我看到师父金光璀璨的丹田处,逐渐暗淡,黏虫触手吐出的长丝应声而断。

同样应声而断的,还有快要将我绞死的拂尘。

我重重跌落在地。

浑身刺痛。

散落的拂尘飘到我身上,我不能动弹,也没力气拨开。

却仍挑衅地看着高台之上,同样无法动弹的师父。

我撑出一个筋疲力尽的笑:

「看来,是我赢了。」

45

我熬着痛楚,整整十天,才感觉到,骨头稍微接上了点。

又五天,我勉强能够坐起。

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从古院飘入大殿。

它落到我胸前,我颤着手拾起,抬起手,将它对着殿外蓝天,静静看着。

它泛黄的脉络,像是黄河干涸的裂痕。

又过了三天,夕阳快要坠落,我终于攒够了站立的力气。

我挣扎起身,拿起佩剑,走到师父面前。

他意识到什么,指着我的鼻子骂:

「你以为,天下仙山,就这一座吗?!

「你以为,渴望力量,妄想凌驾万民之上的,就我们蓬莱吗?!

「你以为,这种生生不息的森严体系,筑基、金丹、元婴,等等,这一代才出吗?!

「你以为……它们,就这一族吗?

「你拿什么去逆转,天道命定的乾坤?!

「而且你的眼、你的眼……哈哈哈哈……你想知道真相吗?

「还有下了山,数不清的追杀堵截,更何况——」

他说出了最残酷的毒咒:

「你真的天真到觉得,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你,不会成为,下一个……我们吗?」

「不劳师父费心。」我半蹲下来,平静地道,「若以后,遇到修士,先劝回头。不能劝者,遇到一个,我就杀一个,遇到一双,我就杀一双。我不会长生,在我死后,传下辨认虫尸的方法,如何降伏它们的手段。

「自我以后,百代相传。仙山千座,凡人亿者,倒也不必害怕。

「而我,永远不会成为它们。」

我一剑斩下他的头颅,喝了口烈酒,放火烧了这座横亘千年的仙山。

我背着滔天业火,仰头而去。

我在火光里哈哈大笑。

我没有回头。

  • 完 -

□ 满目山河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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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盐故事」专栏《旧城之王:繁星归位,支配者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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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于 2022-10-08 23:34・IP 属地安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