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已认证的官方帐号有时候,你根本就不了解你的枕边人。这个事实,往往会令你毛骨悚然。我女友是我邻居,我俩算是青梅竹马。她从小乖巧懂事,讨人喜欢。前阵子,一个台风天的晚上,她突然约我出门看电影,我俩一夜未归。第二天警察却找上门,女友她爸,死了……而且这事跟她还有很大关系。我最近老是想起一句话:千万不要招惹正在开车的女人,哪怕你的手机里藏着她的「把柄」。「把柄」是我室友发现的。因为没有帮他考试作弊,这人自...
已认证的官方帐号
盐选专栏名:《与恶女同车》
作者:@艾栗斯 用食物发电的小说作者,美食专栏作家,《魔鬼的晚餐》译者
有时候,你根本就不了解你的枕边人。这个事实,往往会令你毛骨悚然。
我女友是我邻居,我俩算是青梅竹马。
她从小乖巧懂事,讨人喜欢。
前阵子,一个台风天的晚上,她突然约我出门看电影,我俩一夜未归。
第二天警察却找上门,女友她爸,死了……
而且这事跟她还有很大关系。
我最近老是想起一句话:千万不要招惹正在开车的女人,哪怕你的手机里藏着她的「把柄」。
「把柄」是我室友发现的。因为没有帮他考试作弊,这人自从挂科就跟我结下了梁子。医科大学大二年级的篮球比赛,我正在做准备上场前的热身运动,他一直对我挤眉弄眼,按压不住幸灾乐祸的喜悦,最后终于蹭过来:「给你看一个好东西,你要有心理准备。」
被人硬塞到眼前的东西,通常都不是什么好风景,更多时候是让人惊吓的恶作剧:一条恶心的虫子,一个自动变鬼脸的小程序,我法医学的朋友还曾给我展示过死亡后四十八小时尸斑变化的动态图,让我干呕了好几天。
但是没有哪一种,能比得上室友手机里的图片所带来的不适和震颤。
从小图里看,是一张照片。虽然照片里的女人用手竭力掩盖,关键部位还是有所暴露。那张脸的五官似曾相识,我的心情瞬间从疑惑转成了不安。
场边啦啦队的加油声已经四起,室友却半个身子挡在我面前,一边继续点击屏幕放大图片,一边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和反应。
在看清大图里那个年轻女人的面部时,头脑轰隆一声炸裂开来。
照片里的女孩鹅蛋脸,黑直发,一对标志性的丹凤眼微微下垂,正是我的女朋友金小唯。应该是受拍照人的指使,小唯抬眼看向镜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怎么可能?人声鼎沸的球场上,我的大脑一片混乱,第一反应是有人在恶作剧。我知道有一种图片编辑软件,能把 A 的头嫁接到 B 的身子上,满足用户恶搞或是猎奇的心态。
我一把攥住室友的手腕。队员在喊我上场,但声音似乎离我很远,我只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同样清晰传入耳朵的,还有手机所有者渗满恶意的声音:「你放心,我帮你检查过了,是原图。」
说着,他已经按下发送键,把这张照片发到了我的手机上。
在照片信息传入手机的前一秒,我和他扭打在一起。拳头雨点般落下,有他的也有我的,混乱中有一拳打在我的左眼上,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比赛是没法参加了。被众人拉开以后,我脱下篮球服,找到操场没人的角落,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是我很难做到。
金小唯,这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我和小唯从小就是邻居,对她再了解不过。用传统的定义来说,她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家境优渥、家教严格,小唯自己品学兼优,是那种永远一身正气、走在正轨上的三好生。
尽快和小唯碰面,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念头闪过时,我突然发现自己有将近半个月没看到她了。医学生相比其他专业要忙碌辛苦得多,最近几次约小唯一起吃饭约会也都被她推辞。难道,她真的有事瞒着我?
我用模糊的视线检视手机里的照片,发现一处刚才被漏掉的异样:金小唯是长发飘飘,而照片里的女孩则是短发。头发的长度才刚好过脸颊,两边修剪出锐利的斜角。正在我盯着那些剪刀般的锐角发愣时,小唯的电话打进来了。
「小轩你跟人打架了?没事吧?」
「没事,一时冲动而已。」我尽量调整着呼吸,「这周末你回家住吗?」我们都在同一所城市的同一个医科大学里读书,节假日时偶尔一起回去。
我抬头看向天空,头顶乌云的范围正急速扩大,蜻蜓三五成群、焦躁地盘旋。
电话那头的小唯犹豫了片刻,似乎并不是很想回家,但最后她还是回应我:「你想回吗?你回我就开车回去。」
当然,我必须见到她。我把手机放进包里,然后往跟小唯约好的学校停车场走去。我先到达,在小唯爸爸送她的 SUV 旁等她。
那辆 SUV 体积庞大,通身闪着蓝黑色的光,外形线条像是肌肉隆起的野兽。不知道金医生为什么会给女儿选择这样一台车。
不远处小唯也匆匆赶来,当熟悉的身影走进视线范围,我浑身的血液突然暂停流动,如坠冰窟。
几天不见,小唯已经剪去了一直以来的一头长发,留的短发发型,跟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千万不要招惹正在开车的女人,这是我七岁那年,我妈教会我的道理。
我妈那个暴脾气,开车的时候,绝对不允许后座发出任何声音。
「许轩,你给我闭嘴!」她的这句话是既是在教训我,更是在告诫我爸。偏偏后者还是个碎嘴的憨性子,屁股一挨座,嘴里就指挥个没完,叫我替他捏把汗。终于在我七岁那年,有一次我妈在我爸没完没了念叨的时候,直接一脚刹车路边急停,开了车门就把我爸,连累着我也一起赶下了车。我记得顶着大太阳,我们父子两走了一个小时才回到家。从此只要是我妈开车,我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那天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在小区里第一次遇到新搬来的邻居,金小唯一家。我爸自来熟地上前跟男主人递烟,我则偷偷打量着小唯和她的妈妈。身穿格子连衣裙、扎着马尾的小唯看上去像个洋娃娃,她的妈妈话语不多,笑起来有如月亮一样温和。
要是我妈也有这么温柔就好了。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我的想法,躲在阿姨身后的金小唯,冲我做了一个鬼脸,然后又轻轻挥了挥手算是示好,我赶紧也红着脸挥了挥手。
告别之后,我爸还兴奋了一阵:「新搬来的邻居可不简单,男人是省人民医院外科的名医,金广铭医生啊。」
做小本生意的我爸妈,总是能敏锐抓住攀附人脉的机会,不过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的注意力还在对我挥手的同龄女孩那里。
那双对我挥着的手,是后来在我被小区孩子推倒时,扶我起来帮我包扎伤口的一双手;是我第一次去小唯家玩时,如白鸽在钢琴上灵活飞舞着的一双手;是我们一起考进医学院,做实验时拿着试管的一双手;也是现在双手握住方向盘,专注开车的一双手。
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裸照里那个局促伸出,想要遮住身体的手。
坐在副驾驶的我把口袋里的手机捏了又捏,还是无法开口。车内广播正在播报未来将有台风登陆。虽然还有几天,低气压已经从车窗外渗透进来。
「你怎么了?」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时,小唯伸出一只手来摸我眼睛上的伤口,被我侧身躲过了,她转头看向我,眼神疑惑。
「你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心里的问号好像气泡水翻滚,「有没有得罪什么人?」有问题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我是你男朋友,必然陪着你一起解决的。我在心里说。
「没有啊。」她毫不犹豫地转过脸去,我的心也跟着沉下,好像她的身后有一片黑色的潮水,我跌入其中慢慢下沉到无法呼吸。
「那,这是怎么回事?」我再也按捺不住,掏出手机打开那张照片。
室友从我脸上或许读到了他想要的厌恶和震惊,但我从小唯脸上读到的表情,比这要复杂得多。
先是瞳孔微微一颤,然后很快回归平静,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张照片。
接着,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诡异的微笑。她竟然在笑。
最后,她垂下的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再抬起眼时,已经面无表情。
「没错,照片里的人就是我。」面无表情的小唯说。
我瞠目结舌,面对着这样的小唯说不出话来。我以为她会矢口否认,或者哭着向我求救,但万万没想到,她如此轻松地承认自己是裸照的主人翁。
红灯转成了绿灯,我们的车还没有动。身后等待的车辆开始按起了催促的喇叭。
「许轩,我们分手吧。」小唯打开车门,把我丢在人行道上。车子就这么开走了。
相比我妈扔我下车的那次,小唯其实留给我的路程要短得多,大概步行了二十分钟我就回到了小区门口,但这一路走得并不轻松。
一是台风将来之前的闷热潮湿,让我汗流浃背,二是我的脑袋里疯转着各种念头,更觉得透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当面对质,我决定不会相信小唯就这样承认了裸照,这跟我认识的小唯完全不像一个人。是打算自暴自弃了吗?一个优秀的女大学生,怎么会突然走到这一步?一定是有人胁迫她。至于她是怎么卷入不利的境地,要么是交友不慎,被谁抓住了把柄,要么是陷入金钱纠纷,比如高利贷。
我的心里再也想不出第三种可能,不知不觉来到小唯家楼下。虽然住在同一个小区,但我们家住的是普通高层,而小唯家住在位置和景观都最好的叠墅。从负一层独立车库里亮着的灯来看,她应该已经提前到家,正在车子里思考着什么吧。我在她家楼下站了几分钟,想了想还是转身离开。
穿过几栋楼,我回到自己家的楼下,敲了半天,我爸来给我开门。我妈坐在沙发上嗑瓜子,腿都没抬。
「回来了啊,小唯呢?怎么不叫她来我们家一起吃饭?」看她这个架势,不知情的还以为小唯才是她的亲生孩子。小唯小时候常来我家蹭饭,在我跟小唯谈恋爱这几年里,我妈也早把小唯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看待。
「她不饿。」我实在无法跟他们说出实情,闷着头一屁股坐进沙发。
我妈跳起来锤了我一下:「死小子,怎么这么不知道关心人。」
小唯这个孩子不容易啊。高三那年小唯的妈妈因病去世,我妈长吁短叹了好久,时时叮嘱我要对小唯好一点,没事就让我多关心关心她。
但自从小学六年级起,小唯来我们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隔阂或许就是从那时候产生的吧。初中时在小区里碰见,小唯甚至假装没看见我或是绕路走,高中她搬去住校,更是很少回来。直到大学跟她考进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我才有机会跟她说话。
「我知道她不容易。」我的语气里带点情绪。但是她隐瞒我的更多,我想。
「不光是她妈妈的事情。」我妈说,「小唯爸最近也出事了。
「什么?」我抬起头来,「金医生?」
「听说是被小混混给打了,头都破了,包着纱布呢。」我妈说。
「别瞎讲,」我爸插话进来,「金医生那种身份的人,怎么会惹上小混混?」
「你懂什么?我看这人就有点不实在,总说不出哪里怪怪的。」我妈素有小区八卦天线之称,她说,「有传言说,金医生其实不是小唯的生父。」
我吃了一惊,真是这样的话,小唯岂不是没有父母的孩子了?如果金医生真的对她不好,她误入歧途或者陷入债务也不是没有可能。我爸还在跟我妈争辩,我慌忙去自己卧室的抽屉里翻找,找出一张存了多年压岁钱和奖学金的银行卡,说了声「我去找她」,便急匆匆出门。
门铃按了很久门才被打开。来开门的金医生阴沉着一张脸,头上真的缠着纱布,看起来伤得不轻。
「金叔叔好,您的头怎么了?」对方金丝眼镜的反光让我莫名紧张起来。
「摔了一跤。」他淡淡地说,「来找唯唯的?」
我忙点头,侧身溜过开了一半的门,穿过供奉着小唯妈妈照片的过道,在照片里女人的微笑注视下直上二楼。
小唯的房间门开着,我停住了脚步。
小唯穿着一件白色 T 恤,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窗外的乌云为白衣少女勾勒出清晰的面部和身体轮廓。黑色短发的发丝轻扬,手背上晶莹闪耀的几滴,是她的眼泪。
看到我站在门口,她也吃了一惊,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你怎么来了?」
「我不同意分手。」我走近她,掏出那张银行卡:「我只想告诉你,不管遇到什么麻烦,都有我在。这是八万块钱,你先拿去用。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我还想问问她关于金医生头上伤口和身份的事,但我感觉楼下有人在听,于是把话咽了回去。
小唯没有接我的卡,她像猫一样跳下窗台,然后拥抱了我:「谢谢。」我听到她的心跳得很厉害,身体在微微颤抖着:「但这不是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除此以外,她什么也没有说。
我只能自己去寻找真相,比如说,通过我妈这个八卦天线。
据我妈在跳广场舞时得到的信息,金医生最早被看到缠上纱布是在上周六的早晨。前一天,也就是上周五晚上,小区保安目睹小唯和金医生开车出门,很晚才回。那受伤事件很有可能就是上周五晚上发生的。
如果真是因为打斗受伤,也许他们已经去警局报了案。我给保安递了支烟,请他帮我去跟对口片区的派出所询问了一下——本周五晚上,我们小区的住户确实有人因为斗殴报警。来顺烧烤店门口,一名中年男子被一位年轻社会青年无故挑衅并打伤头部,中年男人的女儿拨打电话报的警。青年男子已经被行政拘留。
没错,就是他们。
来顺烧烤店距离我们所在的高档小区大约三十公里,周围是鱼龙混杂的民工市场和西门菜市场。这家烧烤店的味道也实属一般,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小唯和金医生会在深夜去那么远的地方吃饭。他们一家平时的口味都比较清淡,小唯尤其对烧烤什么的并不喜欢。
但跟烧烤店的老板套完近乎,调取了事发当晚的监控录像以后,证实确实是他们。
身穿白色 T 恤、一头短发的小唯挽着金医生的手臂从车上走下来,看上去并不像是父女,反而更像情侣。小唯那晚的心情似乎不错,帮镜头里的那个中年男人倒啤酒、剥龙虾,有说有笑,还不时靠向金医生的肩膀。
有哪里不对劲,这跟我从小去小唯家感受到的氛围完全不一样。女大避父这种道理,小唯不会不明白,更何况从小她和父母之间都没有过如此的亲昵。
正在谈笑的二人,完全没有注意一个手提木棍的男青年的靠近。监控摄像里,直到青年走到金医生身后,二话不说一棍子从头上敲下去,小唯才匆忙站起来。她躲到店员身后没让那人靠近,那名男青年却一直指着她骂骂咧咧,看样子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小唯拿起手机报警,金医生捂着头倒在地上。视频里一片混乱。
但是小唯那模糊的面容,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
我还发现了一处异样,或者说,是小唯的改变。
从小,小唯都是爱留一头长发,喜欢穿熨得整洁的连衣裙。但自从她剪完短发以后,总是穿着同一件白色 T 恤,牛仔短裤,黑色球鞋。最普通的那种,甚至有点邋遢。
「录像有声音吗?能放大吗?」我给烧烤店的老板递上一根烟。后者捣鼓了一阵,我听到了小唯的声音。
语气冷静,打电话时看向倒地挣扎的金医生也面无表情。打完电话以后,小唯坐在一旁刷起了手机,毫不关心正在流血的父亲。
难道,金医生真的不是小唯的生父?可那之前亲昵的入店是怎么回事?小唯和这个行凶的男青年又是什么关系?盯着屏幕的我,开始头疼起来。
视频里这个略显邋遢的小唯,已经在短短一段时间里,迅速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正盯着监控录像发愣,我的手机响了,是小唯打来的。她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陪她去看电影。
「看什么电影?我在手机上买票。」除了分手,我可以答应她的任何要求。
小唯说还没有想好,去现场看看有什么片子正在上映再说,跟我约好了电影院的地址以后,就挂断了电话。
「女朋友?」烧烤店的老板也相当八卦。
我点点头。
「那这个不良少女又是你什么人?」他用香烟指着监控里双手环抱的女孩。
「这个不良少女,」我回答他说,「正是我的女朋友。」
淋着台风即将到来前的细密雨滴,我在电影院与小唯碰头。果不其然,她还是穿着那件白色 T 恤。看到我以后她朝我挥了挥手,我又想起了裸照里那双无所适从的手,嘴里竟然泛出酸楚的滋味,于是压抑自己尽量不去想。
「排队的人太多,不如我们先去吃饭吧。」小唯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改变了我们的计划。
排队的人其实并不多,也就是五分钟的队伍,但一看手表也差不多是饭点,估计她是饿了,于是我点点头。
然而小唯似乎并不太饿,她逛来逛去,选了一家网红日料店,拿到排队号码,前面足足有八十几桌。
「不要把人生浪费在排队上。」我记得小唯曾经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但此刻兴致勃勃排队的女生,似乎对因为排队浪费的时间毫不在意。
等到我们终于进店入座,已经是晚上八点。寿司、鱼生、寿喜锅、甜点,日料一道一道慢慢呈上,吃完出来已经是九点半。很久没有跟小唯这样慢悠悠的二人约会了,我以为吃饭时她会跟我说些什么,但是她吃得很认真,除了论文和学校的课程,什么都没跟我说。
吃完饭再赶去电影院,只剩午夜场的电影票。还要看么?我问她。看午夜场的电影,就意味着我们铁定错过学校宿舍的关门时间。
「看啊,为什么不看。」小唯突然咧嘴笑,无所谓地耸肩:「看完大不了我们去酒店对付一晚好了。」
这真的很不像她。
我已经忘了和小唯一起看的那部悬疑电影讲了什么,只记得一个女人一直在各种建筑中逃跑与穿梭,最后一个男人拿着斧头靠近女人时被她夺过,之后女人反杀逃生。标准的午夜电影,我有点昏昏欲睡,小唯却津津有味地盯着屏幕。除了在抓爆米花时偶尔碰到的手,我和她整场电影里几乎没有交流。
从没几个人的午夜场出来后,小唯伸了一个懒腰:「几点了?」
「快十二点了。」我挠了挠头有点尴尬地回答。恋爱这么久,我们其实还没有在外面过夜的经历。突然到来的单独夜晚犹如美丽又危险的迷雾。商场的玻璃门外,台风已然降临。闪电尖叫着撕裂了夜幕,雨链如鞭子般一条条急速抽打着建筑外墙、树木和人行道。这样的台风夜并不适合外出。
然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小唯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带着我冲进了雨幕。世界瞬间只剩下冲刷皮肤的的雨水和穿过身体的风声,还有小唯的手,熟悉的柔软且温暖。路上没有车,我们手牵着手踏过路面的水坑,哈哈大笑着像小时候一样,直到我们冲进街对面的酒店大堂,还说不清是因为快乐还是寒冷,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战栗。
之后的场景在记忆中逐渐模糊。依旧在小唯那只手的牵引下,我们随电梯升高,穿过铺满繁杂图案地毯的房间走廊,进入只有我们的酒店房间。房间没有开灯,小唯的脸在窗外电闪雷鸣的光照下忽明忽暗,她的吻甜蜜又湿润,我的喘息也越来越急促。
手指穿过她的短发时,仿佛被针扎般缩回。
「你确定吗?」这是我们身体第一次如此贴近,但和无数次幻想中的场景不太一样。
「你不确定吗?因为那张照片?」小唯的眼睛坦然注视着我,「对不起,有些事情我没法告诉你,但是你要相信,我还是我。」
我抱住了自己熟悉的女孩,在窗外狂风暴雨的见证下,完成了彼此成人的探索。释放以后的筋疲力尽很快将我包围,我抱着小唯沉沉睡去,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是我第一次拥抱着小唯入睡,但做的梦全都是有关失去她。我梦见回到小时候,捉迷藏时怎么也找不到小唯。「金小唯?我们小区里没有这个孩子啊。」小区的邻居对四处找寻的我如是答复。我跑到小唯家,却发现原本是叠墅的房子凭空消失,所在的地方变成了小区的运动场。无论我怎么寻找,这个世界上仿佛从来没有金小唯存在过的痕迹。一身冷汗中,我听到小唯在喊我的名字。
「小轩,小轩。」是身边的小唯把我叫醒,房间的灯也被她点亮,「我肚子饿了,陪我去便利店买点吃的吧?」
「现在几点了?」睡梦中的我迷糊着爬起来,看了眼时间。凌晨二点半。不是很晚才吃了那么多的日料吗?印象中的小唯并不是一个大胃口。但我没有反对:「这么晚你别出去了,想吃什么告诉我我来买。」
小唯想了一会儿也没有特别想吃的,不如去店里自己挑,于是我们简单收拾了一下走出房间,去楼下商铺的 24 小时便利店里买零食和饮料。
小唯挑得非常仔细,几乎是把每条货架上的食物都认真研究了一遍,我还从未见过她对零食有如此大的兴趣。之后我们回到酒店,她简单吃了两口就重新躺回床上,很快蜷缩着睡着,安静得像一只猫咪。我却再也无法入睡,刚才的梦又浮现眼前。
这么多年以来,我真的认识这个女孩吗?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我忍不住看了她的手机。
看完以后,震惊和恐惧爬满我的后背。原来在不知不觉中,小唯真的陷入了一片黑色的潮水。一连串的阴谋,似乎一步步去往一个深渊般的答案。那答案是什么呢?我不敢去猜。
狂风暴雨中我一夜未眠。台风过境以后,天色终于一点点亮起来,云彩被风吹得一干二净,天空轻盈得仿佛一整块水晶。就在这样完美的夏季清晨,小唯的手机响了,铃声急促。
接完电话以后,小唯告诉我:「是公安局的电话。」
她又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让我不寒而栗。
「邻居报案,我爸昨晚在家遇害了。人已经死了。」小唯说。
原来,这就是答案了。
我陪自己的女朋友,金小唯,在警局录口供。摆在我们面前的三张案发现场的照片,都拍摄自小唯家的叠墅。
所谓的叠墅,就是传统别墅的叠加,小唯家是叠墅的下层,也就是楼层的一二层和地下室。二层是卧室和卫浴、一层是客厅和厨房、地下室被改成了书房和影音室,其中书房的一扇门推开,可以直接进入自家停车场。
就是从二层卧室、到一楼客厅,再到停车场的那台 SUV 的一百米的距离里,金医生被迫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一程。身中数刀倒在驾驶室的血泊中,扭曲的表情能看出死前一定经历了可怕的挣扎。
小唯愣愣盯着那张死者照片,又在警察手指的引导下去看第一张。
「卧室里只有打斗的痕迹和少量血液。侵害的流血事件是在客厅发生的,作案工具是一把厨刀。这是你们家的刀吗?」
小唯点点头。
「根据现场勘查推测,凶手在二楼与死者发生了打斗,现场遗留了一根木棍是凶手随身携带的。之后打斗从二楼延至一楼,在那里凶手采用了更危险的厨房刀具。」
客厅里一地玻璃残渣,书籍和摆件散落在血泊中。血迹上能看出挣扎的痕迹,像一个个用力划出的惊叹号。其中最明显的一条血迹拖曳着延伸到楼梯处,上面还有沾了血的脚印。
「死者中刀后想要开车逃离,从一楼客厅逃向地下室的私人车库,但被凶手尾随,也不幸没能及时启动车辆,最后被刺数刀身亡。」
案情陈述完毕,小唯依然一言不发。「她被吓坏了。」我向警察解释,后者表示理解。因为过于震惊,受害者家属失去反应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凶手找到了吗?」小唯突然发问。
「这个凶手比较特别。」警察的话里明显意味深长,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现场没有破门而入的痕迹,很可能是熟人作案。要么是凶人提前准备好了钥匙,要么是有人在屋里开门,放凶手进去的。」
「你是说,凶手是金医生自己放进家的?」我忍不住问。
「根据我们走访的邻居证词,昨晚在七点左右,看到金女士进入小区回到家里。之后你一直在家吗?」
「没有,我回家拿了钱包又出门了,之后一直在和男朋友吃饭逛街看电影。」小唯回答完毕,我接着补充了我们所待商场的名字,并且出示了午夜电影票的票根。
「那电影结束之后呢?」警察追问。
我正要回答,警察用眼神制止了我:「我在问她。」
小唯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紧张,又像是害羞:「看完电影已经很晚了,而且刮着台风,我们就近找了一家酒店......的房间,避雨。」
酒店的名称和入住记录都很好证明。警察核对以后继续发问:「死者的死亡时间大约在凌晨两点半到三点之间,案发时间基本也在这个时候。你们在这段时间做了什么?一直待在酒店吗?」
我和小唯对视了一眼。「两点半左右吧?」小唯跟我确认,我回忆了一下被她叫醒的时间,点头确认,她于是继续说下去:「我们两出了趟门。」
「哦?去了哪里?」询问者饶有兴趣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去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些零食,然后又回房间了,直到天亮。」
「那家便利店有监控摄像吗?」警察扭过头问他的同事,后者很快联系片区调取了监控画面,证实无误。
「你们可以先回去了。」确认过案发当时我们不在现场以后,调查暂时结束。然而一句接着一句的提问,却让我的心往下坠了一层又一层。
案发当时小唯确实不在现场,自始至终都是我陪着她。无论是电影院、酒店,甚至便利店,都有监控视频拍下了我们的身影。对,甚至连凌晨两点半的便利店,也一定拍下了她。因为当时小唯可是绕着所有的货架都慢慢看了一圈。
她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但这不代表,她和杀人案没有关系。
是的,如果我没有偷看她的手机,我绝对不会怀疑自己的女朋友。但是昨晚,我在小唯的手机里发现了她的朋友圈,突然多出来一个分组可见。
那个分组可见的组群里其实只有一个人,性别为男性,头像是一团黑色,昵称「A」。我也看了那男人的页面。
小唯和这个 A 的微信对话框里没有任何交流记录。但只要对比双方的朋友圈就能发现,他们在通过分组可见的朋友圈交换着信息。
两周前,男人的朋友圈里发布了几张短发的发型照片,正是没过多久,小唯就去修剪的那一款发型。
接着发布了一家快销连锁品牌的夏季白色 T 恤和黑色短裤,连型号和价格标签都拍了出来。T 恤是 59 元,短裤 80 元。小唯一定是听从了男人的安排,买了不止一件,所以每天都穿着一样的衣服。
上周四的时候,男人发布了来顺烧烤店的门头照片和营业时间,配图文字是:「周五十二点左右生意最好。」于是上周五十二点,小唯就穿着白 T 恤,和金医生出现在照片里的烧烤摊前。
所以这个男人和裸照一定有关系,金医生的死,他也脱不了干系。
很明显,小唯的行动是受他指挥,甚至衣着和发型,也像是「养成系」的娃娃一样,听任那男人的揉捏。
而这还不是最让我感到害怕的。我恐惧的是,小唯似乎对这样的控制心甘情愿,甚至主动发只有对方能看到的朋友圈,暴露自己的行踪和处境。
每次停车的定位地图和停车场的车位号,似乎等待着对方找上自己。
我们小区的物业环境和南门景观。对了,南门是小区最不常用的侧门,也是唯一一处没有监控的进出门。
我又想起了昨晚翻看小唯朋友圈时,那种被人掐住喉咙般的恐惧和恶心。
小唯分组可见的最近一张照片,只展示给那男人看的最后一张照片。
是我的照片。
就是一张普通的生活照,看穿着和天气应该是年初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游乐场玩的那天小唯给我拍的。
照片里的我靠在机械战士的景观栏杆前,露出信任又放松的笑容,因为面对的人是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小唯。
谁曾想,几个月后,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被介绍给一个控制她的男人。
脑子里一路翻滚着各种念头,和小唯肩并肩走出警局时,台风天已经过去。路面清障车正把一地的残枝败叶清扫进车内,所到之处瞬间恢复整洁。我多么希望自己的脑子里也能有这样一台清扫车,说实话我觉得我快疯了。
「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说点什么。」走到无人的巷子口时,我终于忍不住开口:「我看到你和他的朋友圈了。」为了尽快接近真相,我干脆摊牌。
小唯的身子微微一怔,脚步也停了下来。
「昨晚你是不是利用我,帮你做了不在场证明?你要我相信,你还是那个小唯,你是认真的吗?」我的问题实在太多。
「嗯。」小唯的简短一声,似乎是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接着她并不打算跟我解释任何东西:「我们分手吧。我一直没有变,所以,我也配不上你。」
说完,她转身就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什么叫一直没变?所以配不上我?我冲上去,挡在她的面前。我们两眼神对视,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无数两小无猜的画面从眼前汹涌而过。
「我不会放手的。」我忍着心痛牵起她的手说,「在没搞清楚这一切以前,我绝不离开,哪里也不去。」
小唯冷着脸把我的手甩开:「完全不值得,这么做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
那天我回到家里的表情,把我爸妈都吓坏了。整个小区都陷入了命案的焦灼之中,他们也不例外。得知昨晚小唯和我一直在酒店没有回小区,他们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告诉我小区八卦群里的一些捕风捉影。
金医生家里的名表和现金都被卷走了,凶手很可能是冲着钱去的。金医生被刺伤以后往车库逃,但车子偏偏坏了启动不了。
「车呢?」我的眼前突然闪过一道白光。
「调查取证完就送去 4S 店维修了吧,内饰应该要全部重新换过。车里都是血哦,一塌糊涂。」
我想起朋友圈分组可见里的那些停车场定位图,心里有了计划。
我曾陪小唯去 4S 店做过汽车保养,知道她常去的是哪家。恰巧我有一个高中毕业就工作了的发小也在那里上班,第二天我就悄悄去了一趟。跟发小寒暄几句,我得知小唯果然已经把车辆送来做清洗和内饰更换了,之后有转手贱卖的打算。我向发小表示出对这辆卷入命案车辆的好奇,他也爽快地带我去看了那辆车。趁着假装好奇在车里打量的空档,我偷偷在车里安装了一个定位器。
第三天,送来的车子已经清洗完毕。出过凶杀案的车一时半会卖不出去,小唯似乎毫不避讳,一接到 4S 店的取车通知,就来开走了车子。提前安在车里的定位器向我的手机发出提醒,我循定位图的更新来到一个僻静的停车场。找到小唯留下的车后,在一旁蹲下,默默等待着。
如果我没猜错,小唯一定会给那个男人传上定位照片的朋友圈可见,那个幕后的指挥者,能现身的地方就只有这台车了。这台黑蓝如深海,外形如野兽般静静蛰伏着的 SUV。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听到停车场有脚步声传来。并不是小唯的脚步声。
我屏住呼吸,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脚步声是往车子这边来的,越来越近了。
在对方拉开驾驶座车门的同时,我也猛得站起来,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跳进车里,我的手里还捏着一把小刀,准备给这个男人一个威慑。
但我挥舞的小刀僵在了半空,驾驶座上的女孩是小唯。
不,不是小唯。她的脚步声,和我熟悉的那个女孩完全不一样。并且,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是......许轩?」
小唯绝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车里女孩的表情,仿佛在记忆中与照片搜索、匹配,才叫出了我的全名。而小唯,只会叫我「小轩。」
「你是谁?」虽然对方和小唯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庞,留着一样的短发,穿着同样的 T 恤,但她不是小唯。
不等她回答,我拨打了小唯的手机。车里并没有电话铃声。反而在遥远的地方,小唯接起了电话:「喂?」
确实是两个人。车里的人并不是小唯。
「我在车里,」我看着对面一言不发的女孩,对电话里的小唯说,「车里那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女孩是谁?」
「你到底又是谁?」我又问。
感觉自己终于踏进了小唯身后的黑色潮水中。
第二章 如果不,我是谁
金小唯
我到底是谁呢?既然小轩你已经发现了她,我只好把金小唯这个人跟你好好做个坦白。等我说完,也许你就不会再想做我的男朋友了。因为我……
怎么说呢?直到上初中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跟别人一样,普通的身高、普通的成绩,所生长的家庭也是普普通通:难道不是所有人都会关起门来各忙各的,不可以发出一丝声音打扰到屋子里的其他人吗?难道不是所有的妈妈生病时都得乖乖吃药,不听话就要被关禁闭、去反省吗?难道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要定期脱掉衣服,让大人检查身体,以保证他们的孩子是在健康成长吗?
难道……不是吗?
七岁那年搬进新小区,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小轩。在一帮孩子拥挤的脑袋里,我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膝盖在流血,而我的裙子口袋里刚好藏着从爸爸医药箱那儿偷来的纱布。
「我的爸爸是医生。」我一边故作成熟地跟那些孩子解释,一边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帮小轩你包扎好伤口。身为医生的爸爸很厉害,这是我引以自豪的事情。我能感受到其他孩子投来的羡慕目光。
不过第二天受到邀请去小轩家吃饭,我才知道,也有让我偷偷投去羡慕一瞥的人,那就是小轩你。
小轩家并不大,只有一层的三个房间。客厅阳光最好的地方摆着一张棕色小沙发,如果坐在一起,就会自然地碰到对方的手臂。我们家有三层那么大呢,可惜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那一层。妈妈总是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爸爸在地下一层的书房里工作,我则一个人在一楼的客厅里自己跟自己玩。我们一家人,好像从来没有像小轩家这样,亲密地挤在一起。
「动画片开始了!」一坐下来,小轩就抢去了遥控器,把电视节目从新闻频道调成了儿童动画。我紧张坏了,爸爸在做的事情是绝对不可以打断的呀,否则会发生很严重的后果。但我看向叔叔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生气的表情,反而被小轩妈妈一把拉起,笑嘻嘻地去厨房里帮忙洗菜择菜。
小轩投入地看着奥特曼打小怪兽,我却忍不住不时朝厨房里偷瞄一眼。阿姨在指挥叔叔做饭,还嫌弃叔叔笨手笨脚,我不禁为她捏了把汗。阿姨竟然举起了手要揍叔叔?手举高了,但是轻轻落下,原来是在开玩笑啊。叔叔阿姨一边开着对方的玩笑,一边眼睛笑弯弯地看向对方。叔叔还突然飞快地在阿姨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我连忙转过脸假装看电视,心里咚咚跳得像是看到了一张完全陌生的试卷。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当时的感觉是不安中夹杂着羡慕:原来还有这样的家人相处方式,像空气一样自由地流动着,可以不受重力般地随心情起伏。
「小唯太瘦了,要多吃点啊。」小轩的妈妈长得跟小轩很像呢,尤其是眼含笑意的时候。一边往我碗里夹肉,一边对低头扒饭的你说:「你给我慢点吃,饿死鬼投胎吗?」但谁都能听出来,那番表面责怪背后的爱意,小轩你也只是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继续狼吞虎咽。在我看来,那就是一种撒娇。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妈妈撒过娇了。
妈妈越来越瘦了,薄薄的皮肤下能看得到青色的血管,手腕都快跟我的一样细。妈妈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她房间的窗帘总是被拉上,好像外面世界的一丝光都跟她没有关系。以前妈妈不是这样的,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妈妈还会穿好看的连衣裙,帮我编小辫子,给我讲睡前故事。但是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就像被巫婆下了咒语的公主一样,一直在生病呢?
那天在饭桌上,小轩的妈妈问我:「小唯长大以后想当什么呢?钢琴家吗?」
七岁时的我刚开始上钢琴课,小轩的妈妈消息真灵通啊。
「不。」我很坚决地回答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当一名医生。」
因为我要帮助妈妈的身体恢复健康,让她快快乐乐的。我想。不过那时我没好意思说出来。
我没有预料到的是,小轩你也咽下了一大口饭,紧跟着说:「我长大了也要当医生。」叔叔对我俩竖起了大拇指,他一定不会想到,十多年后我们真的考进了同一所医学院,进了同一个班吧。
后来,小轩你告诉我,那个时候就已经把我当成你最重要的朋友,是因为想跟我在一起才决定也要当医生的。
谢谢你。同时也,对不起……
对不起,有那么多事情,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
因为从小爸爸就教育我,家里发生的事只能留在家里,就像我游戏屏幕里的那个小人一样,绝对不能自己跳出来,也就是绝对不可以说出去。妈妈生病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许会同情我,也许会瞧不起我,只要妈妈好好吃药,她会好起来的。至于爸爸给我检查身体的事情,每家的大人都会对孩子做同样的动作,他们也不会说出去,因为这都是为了我们好。
我想爸爸是对的,他那么关心妈妈和我。妈妈不乖乖吃药的时候,爸爸急得大吼大叫,还动身打了妈妈,然后把她锁在房间里一整天。趁他回到自己负一楼书房的时候,我偷偷跑到二楼,趴在门上哭着劝妈妈说:「妈妈你要乖乖的呀,虽然药会有点苦,但是吃下去病就会好了。」我想跟她说,爸爸给我检查身体的时候我也很害怕,但是我勇敢地忍住了呢。
不过我没有说下去,因为妈妈打开了门,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门边地板上的我。
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小轩的妈妈在看小轩的时候,眼睛里是不是只有小轩?可是我妈妈的眼神跟那个完全不一样,她在看着我的时候,好像通过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一定对她做过很可怕的事情,所以她的表情才会那么难过,我就是那个触发她难过表情的开关。
第一次读懂妈妈眼神的刹那,好像有冰凉的黑色湖水涨起来,沿着我的小腿淹过脖子。在我快心痛到不能呼吸之前,我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下楼。门在我身后又无声地关上了。
我的妈妈讨厌我。这种事情,我怎么能跟小轩你说出口呢?
小孩子容易快乐之处就在于他们善于遗忘。只要跟小轩一起在小区里玩耍,或者去小轩家蹭饭吃,感受小轩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我就可以暂时忘记那个越来越害怕回到的家里。我学会了很投入地玩耍,同时也会很投入地学习,前者让小区的孩子们都心甘情愿跟在我的后面,听我新想出的玩耍主意;后者是因为大人都喜欢成绩好的孩子。因为总是拿到奖状的原因吧,小轩的妈妈特别欢迎我去你们家玩,还总要小轩你在学习上多跟我看齐。
不好意思,不知不觉中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其实我拼命学习的原因,除了有一点享受别人的羡慕和肯定,最重要的是希望有一天,妈妈病好了在小区散步时,那些大人一定会跟她打招呼,然后告诉她我有多好的吧。小轩的妈妈那么热情,很有可能会第一时间跟我妈妈认识,滔滔不绝告诉她我得到过的那些荣誉。
原来一直被我忽视的女儿竟然这么优秀?妈妈会不会这样想着然后流下眼泪?会不会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像幼儿园时一样?
我一边胡思乱想,期待着拥抱的那一天,同时又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害怕那样的时刻。
终于有一天,我六年级那一年,在发现爸爸给我检查身体的时候,妈妈尖叫着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我。
她拉着我的手臂往楼上跑,我的胳膊被她拽得很疼,但是心里暖暖的很幸福,因为妈妈抱我的时候也很用力,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我的脸上。
「对不起,小唯,对不起。我不该带你到这个家里来的呀。」
只是我听不懂妈妈哭喊着说出的话,我伸出手想抹去妈妈脸上的泪水,两侧手臂却被她紧紧抓住,摇晃。
「你不可以让他再那样碰你了,听到没有?」
「可是爸爸说,他是在给我检查身体。」
妈妈的脸开始扭曲,她的下一句话击中了我。好像一根房檐上断掉的冰柱,直直、重重地扎进了我心里,我整个人都被冻僵了。
「他不是你爸爸,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那天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分辨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我尖叫着甩开妈妈的手,在家里的楼梯间奔跑,想冲出这个不透一丝风的空间。但是三层楼的高度,转折的楼梯似乎永无尽头,那个时候我多么羡慕小轩你的家呀。如果任意门能在我眼前出现,我一定不假思索地逃去你们那里。
后来,可能是我的头撞到了楼梯,眼前一片黑暗。再醒来时,妈妈又被锁在房间里,爸爸,不,那个男人则守在我的床边。
「是时候告诉你真相了。」
他说,他确实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和我妈妈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另外一个男人,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抛弃了她。
所以他决定,永远不能丢下我们母女两,哪怕妈妈生下我以后身体一直很差,哪怕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就是我的女儿,是我唯一的孩子。」爸爸说。
所以他给我起名叫「金小唯」,「唯」,就是「唯一」。
爸爸的脸背着光,我看不清表情。他说的话跟妈妈告诉我的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我问他检查身体是怎么回事?以及,我犹豫了一下,小声问他,为什么妈妈看我的表情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爸爸向我道歉,说身为医生习惯了这种方式,考虑到我渐渐大了,以后不会再帮我检查身体。至于我的第二个问题,他思索了片刻后回答我说:
「可能是因为你长得很像抛弃她的那个男人吧,让她看到就想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血缘这个东西真是奇怪。明明从未谋面,但天生就注定我要跟他捆绑在一起,背负他所带给妈妈的不愉快的回忆。小轩你没有这样的烦恼吧,小轩的眼睛、眉毛跟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笑起来都那么的温暖明亮,这是一件被祝福和羡慕的事情。
真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羡慕你。这份羡慕已经从单纯的憧憬变成了重重的压力。曾经,我还偷偷幻想过如果以后和小轩结婚,我们的关系会不会也像叔叔阿姨那样愉快轻松呢......当然,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勇气踏进小轩家里了。那份温暖又简单的快乐,在我眼前与其说是海市蜃楼,不如说是活生生的讽刺。
我到底是谁呢?不止小轩你,连我自己也想搞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一个不知道亲生父亲在哪里,又被亲生母亲所回避的孩子,她脚下踏着的土地还和其他人一样坚固吗?换句话说,不被期待,不能勾起美好回忆的孩子,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就是从那时候起,小轩你感觉到我的刻意疏远了吧?之后很快上了初中,男生女生本来就开始刻意地拉开距离。你或许以为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再也不跟你说话了吧。
还有别的原因。
初三暑假结束前,就在我收拾行李准备去寄宿学校的那一天,小轩你约我在楼下见面。上了初中以后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只是偶尔在小区碰面,我甚至连跟小轩对视的勇气也没有。所以小轩突然约我见面,我感到十分意外,不知道你究竟要跟我说什么。
我记得那天我刚洗完头,接到你的电话走到楼下时你已经等在那里。短短一个初三暑假,你竟然已经长高了那么多。比我高出一个头、有着好看手臂线条的小轩,直截了当地问我,为什么不去上市里最好的中学,反而要去寄宿学校。
原来小轩已经考上了那所高中啊,太好了,阿姨一定很开心。我恭喜了你,还说了很多别的话。但是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是,最好的高中什么的,已经不适合我了。
怎么说呢?初中我们不是开始上生理课吗?于是一直以来的疑惑开始变成了尖刀。在课间,听着女生偶尔讨论的「非礼」、「色狼」这些词;还有课堂上,老师侃侃而谈的性安全和性防范,我如坐针毡,终于明白那些「身体检查」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它可以把一个女孩的人生完全摧毁。
谢谢小轩你的安慰,我今天能用平静的口气说出这些,是因为,因为这还不算什么。接下来我要说出的真相,比以上所有加起来都要黑暗得多。
你的手机是开着免提吗?嗯,开着就好。接下来的话,我也想说给车里的那个女孩一起听。
小孩子的快乐来自遗忘,很可惜我越长大,那些黑色的记忆也就越深刻,直到最后不分白天黑夜地纠缠着我,就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刮过的一阵冷风。在一个压抑到透不过气的家里,我眼睁睁地看着妈妈一天比一天虚弱,而每次跟那个男人目光的对视,我的皮肤就像爬满了虫子。如果不让自己疯掉的话,我只能选择逃离。
逃离的方式是选择去上寄宿学校,虽然以我的成绩,明明可以上你说的那所高中。就在去寄宿学校的前一天,我来到熟睡的妈妈床边。我跟妈妈说,初三的我,还照顾不了妈妈,也无法再继续待在家里了,但是我觉得,只要给我三年。三年以后,也许妈妈的状态会比现在要好,如果我大学时候有了兼职的收入,就可以把她从家里接出来。这样在妈妈床边边哭边自言自语,我的心里有希望的悸动,也有丝丝不安,还有越来越多的愧疚感。因为我逃离了出来,但是把妈妈丢在家里了。
即使是寄宿学校,高高的围墙也拦不住青春期的女生,她们抱怨作业繁重,偶尔偷翻墙出去看逛街电影,或是和男朋友约会,我没法成为其中的一员。就像要错过青春般的,我继续埋首书页中,连周末也不回家。可能是因为每次回家,躺在床上的妈妈看上去都比之前要更加虚弱吧,连床单下的骨骼都清晰可见。我跟自己说这是因为有段时间没见的缘故,但也因此我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
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妈妈,所以我失去她了。
高三填完志愿的那年夏天,我在图书馆看书时班主任在阅览室的门口对我招手,我向她走近时看到她皱着的眉头,脚步立刻灌满了铅似的几乎迈不开。「金小唯,有个不好的消息。你妈妈的身体是不是不太好……你先回家吧。」她把我送到校门口,那里,爸爸的车已经在等待着。
奇怪的是,家里并没有妈妈。爸爸说,妈妈走得急,一觉睡着,人就没了,现在在殡仪馆里。妈妈不在了?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第一反应是这绝对不可能。跌跌撞撞,几乎是跪着爬上了通往妈妈卧室的楼梯,房间里没有人。
妈妈一个人躺在殡仪馆那个冰冷的地方。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独自一人了。
原来死亡从不会一击致命,对我而言,它是延绵不绝的哀歌,从年幼时就在我耳边日夜演奏着,然后突然有一天,戛然而止。
我倒在还残留妈妈气息的床上大哭起来,未来几十年的世界似乎也跟着妈妈的消失坍塌下去了。泪水模糊中,我发现妈妈的房间一片凌乱,好像是被谁翻过,似乎在房间里寻找着什么东西。一股寒意涌上了心头。跟随而来的那个人在门口站成了一个阴影,他告诉我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是遗体告别仪式。
对,妈妈留下了什么东西,是那个男人想要隐藏的。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但我必须在此之前先发现它。
我的房间也被翻乱过,所有抽屉里的东西都不在原先的位置。但在我的衣橱后面还有一个暗格,那是装修时原本要安装配电箱的空洞,后来配电箱移了位置,这个暗格也被遗忘,只有我和妈妈知道这里的小小机关。小时候妈妈陪我玩过家家,会把新做好的公主礼服藏在那里给我惊喜。那天深夜里我锁上房门,轻轻推开壁橱的门板,伸手在里面摩挲。
平滑的书页质感。我的手触到了一本本子。
我把它拿出来,里面是妈妈的笔迹,妈妈的日记本。过去的时空以妈妈之手,留在了纸页上。
「对不起,我是一个失败的妈妈。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和我自己的软弱,从一开始,我就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妈妈所说的错误决定,是指她答应了爸爸的求婚。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怀孕快十个月了,原本谈婚论嫁的未婚夫却因为国外更好的机会抛下了她。那几年的生活对妈妈来说都并不好过,从小娇生惯养的她,因为外公外婆的相继病故陷入低迷,未婚夫的背叛更是给了她狠狠一击。
怀胎十月、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来源,这个时候一名经济条件优越的男人向你求婚,许诺给你幸福,甚至愿意抚养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会拒绝吗?
妈妈没有办法拒绝,哪怕她曾经傲慢地拒绝过这位追求者,甚至说过一些伤害他自尊的话,现在她也只能低下头,成为金医生背后的女人。
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很明显,从财产的所有权、生活费的支配、家具的布置、妈妈的衣着和调养身体的药品,甚至,她的孩子。
妈妈,她原来有两个孩子。一对双胞胎女儿。
当她拼尽性命,生下了这一对女婴以后,只看了一眼,婴儿们就被抱出了产房。她躺在床上,眼角流下幸福的泪水,等待着给自己的宝宝们喂奶。
然后等到第二天出院,她也没有等到自己的母亲时刻。直到回到家里,保姆抱过来其中一个女婴,就是我。
「还有一个呢?」妈妈问,那个时候她还沉浸在喜悦中,以为另外一个女婴正安睡在隔壁的婴儿床里。
然后他的丈夫医生走过来告诉她,另外一个因为先天孱弱,已经死亡了。
万念俱灰吗?如果只是命运的痛击,那么随着时间的流逝,伤痛也会所有淡化。但那个还未睁开眼的婴儿不能完全算自然死亡。金医生在之后几年,也就是我升入小学前又告诉她,那个女婴,当年其实是被实行了安乐死。
一生下来就是严重的疾病,即使每天住 ICU 抢救也顶多维持个把月。高额的医药费会拖垮我们这个家。对孩子也是一种残忍。金医生这样冷静地分析解释着。
所以这是他的决定,另一个女孩在一出生就被判了死刑。
你会放弃一个注定死去的孩子吗?寄人篱下的我们,似乎因为这些年的抚养就要对他感恩戴德了,更难有底气开口去以昂贵的代价挽救一个病重的孩子。但是妈妈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孩子一眼,就永远被迫放弃了她。
读完妈妈的日记,我明白了为什么从我读小学起,她就开始一蹶不振,明白了为什么从此以后她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多么讽刺啊,被起名「小唯」的我并不是她唯一的女儿,透过我她还看到了无力拯救的另外一个。如果她当时没有接受那个男人的邀请,住进他的家里,或许她至少不会在那孩子出生的刹那,就失去她。
「我已经成为累赘了,所以不如吃下那些药吧。或许这样,他能对小唯好一些。」什么叫不如吃下那些药?那些药是指妈妈每天吃的药吗?
「我应该要和那个孩子相见了,而你,必须离开这个家。」这是妈妈在日记本上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我把日记装进包里,在送走妈妈最后一程以后,就回到了学校。
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我是再也不会踏进那所房子一步的。现在坐在车里的你们两个人,终于重新回到我身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妈妈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但我还是考上了一直以来想读的医学院。开学典礼的第一天,我觉得人群中似乎一直有目光向我这边投来。我在人群中看到了小轩你的笑脸。你朝我挥手,喊着我的名字,就像小时候一样。人群中我们只能看到彼此。那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款叫做塞尔达的游戏。
明明叫塞尔达,但游戏的主人翁却是另外一个孤单的小人。他一个人沉默地在一片废墟遗留的广袤世界里翻山越岭,在大雨倾盆中沉默地爬山,然后在黑暗一片的山顶等待着,直到时间慢慢过去,光线一寸一寸照亮了脚下的大陆和海洋。这个世界只有他一人,但是阳光终究是升起来了。
然后命运让第二个人也很快找到了我。为了多挣一点生活费,我开始各种校外兼职,大二的时候接了一份家教的工作。虽然报酬还行,但是离学校很远,三十多公里的距离,差不多是从我原来城市的一边到另外一边。本来家教对象的家长对我一切满意,有一天上门时却敲了好久才有人应答。来开门的女主人只打开一条门缝,透过其中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
「真看不出来,堂堂医科大学的医学生还是小太妹。你走吧,我们家的孩子不用你教。」
她说昨晚在酒吧街看到我站在门口,拉着一群小混混进店喝酒。我还没来得及解释,门就已经关上了。
不如去酒吧街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反正也就是步行的距离。这样想着,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向城市从未涉足的部分。
在街角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们认出了彼此。一模一样面容的女孩,看向彼此的时候仿佛在照镜子。除了她是短发,而我留着长发以外,我们两的外形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暂停了,睁大眼睛盯着对面的短发女孩。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无声的慢动作电影,直到一位路人自言自语说出那句话。
「双胞胎姐妹呀。」
原来你没有死。我在心里说。妈妈以为在另一个世界能够相遇的孩子,其实还活在我这边的世界里。
而对方,则好像早就得知了这一切似的,嘴角翘起微笑的弧线。她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
「是我呢。我就在这里呀。」
小轩你问我为什么她没有死?是的,金医生不是说过,这个女婴活不过几个月的吗?关于这一段,我要让你身边的女孩自己跟你说,而我接下来要说到的,则是黑暗深处最黑暗的那一部分。
相识以后没多久,我特意帮她预约了体检。她的身体一切健康,完全看不出是一出生就被下病危通知的体质。这难道是那个男人的误诊,还是......
我不敢想下去,但我必须知道真相。准备好了烈酒以后,我回到家,假装因为经济窘迫低头来要学费。我忍住恶心喊那个男人爸爸,陪他喝酒的时候甚至忍住了他不干净的手脚。在我的记忆中,那个男人不胜酒力,一旦喝醉就像打开了话匣子,能把一肚子的话都倒出来。
看到我低头,男人很是开心,他最近工作不如意,连新买的车也只是二手。还好有我这个医学高材生女儿,他承诺要给我付下学期的学费,甚至还把家里那辆 SUV 的车钥匙也给了我让我开。一杯又一杯的灌酒下去,看他的状态已经完全松弛下来,我去到妈妈的房间,穿上她年轻时候的衣服,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我的孩子有什么病?为什么要带走我的孩子?」昏暗的房间里,我借着妈妈的身份问出问题。
此刻的我,正站在窗边。天边的晚霞好像梦一样的绸缎,微风拂过时微微颤动,云朵边缘闪耀着金光。但我当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犹如牢笼般的屋子,浑身仍然止不住地颤栗。
在我问出问题以后,烂醉的男人眯起眼睛看向我,沉默填满了房间。然后他突然用尽全力把手里的玻璃杯向我砸来。
我下意识后退的时候不小心摔倒。玻璃砸在我的脚边,有几片玻璃的细渣咬进了皮肤里。而男人摇晃着站了起来,阴影里的影子在发狂。
「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老子当年一心追你,给你下跪的时候你用鼻孔看我,说我这辈子也配不上你。哼,结果呢?被人搞大了肚子以后还不是只能滚回我这里来。」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莫欺少年穷,读书时你没想到,以后老子还挺能挣钱的吧。你以为我的钱是那么好花的?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养你和别人的野种?你是不是以为我傻?我好欺负?」
脱下了伪善的面孔,阴影里恶魔的脸露出恣意的狂笑。
「老子就是要给你上一课!两个孩子,我顶多给你养一个。我随便动动指头,选中一个,她就得死。我要让你知道,这个家里谁说了算。吃我的,喝我的,你们的命也是我的......」
暴君摇晃着一步步走近,扭曲的面容能看到眼角的褶皱。我浑身都在发抖,手指触摸到了一块玻璃碎片,顾不上疼痛,我紧紧抓住它。
「怎么,那些药还没让你睡够?」他狞笑着靠近,金丝边的眼睛闪着寒光,我捏紧玻璃碎片正要划向那张脸时,他顺着柜子醉倒下去了,不久鼾声响起。
在一地的玻璃渣里挣扎着,泪水模糊眼前的世界时,我才发现自己发出了像野兽那样的呜咽声。原来我一直和杀人犯共处一室,他从双胞胎姐妹出生的刹那就决定有人必须去死。那么我是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何在?如果当年那个男人随意的指头指向了我,我还能活着吗?还是金小唯吗?
血滴从掌心落下,我捡起最大一块碎玻璃片向他走去,在玻璃接触到脖子的皮肤时停了下来。我想起了刚才他的最后一句话。
那些药。
我用颤抖的手找到了妈妈的医药箱,第一次把那些英文数字输入医药网站进行搜索。药品的名字竟然没有搜索结果,但我的内心已经十分确定,这些药有问题。我把药品代码拍下来,发送给学校的药理学老师。对方回复我说,这是一款已经下市的进口违禁药,因为具有很强的副作用,能使人嗜睡、致幻,长期服用会摧毁神经系统,甚至衰弱死亡。
我的手在发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我用尽全身力气集中注意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我要让他去死。但我不会让他这么轻易地在睡梦中死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由坐在你身边的女孩,我的妹妹来讲吧。
什么?为什么她是妹妹?对呀,其实我们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既然她是被恶魔手指选中的女儿,受到了更多的命运捉弄,以后就该由我来代替妈妈照顾她。所以,我决定我们两个中,我是姐姐,她是妹妹。
我妹妹的故事,比我的精彩多了。
第三章 不存在的我
小鲤:
如果你用我的死亡来抹去我的存在,我必用你的毁灭来重证我的新生。
你们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有爱情的人是为了别人活着,有梦想的人是为了自己活着,有野心的人,终其一生不过是一场庸俗的阶级跨越——而我活着,只是证明自己还没死呢。
我从未谋面的妈妈不知道我的死活,我法律意义上的爸爸要我去死,唯一救下我的人,以为我活不过成年。
许轩你好,我是金小唯的妹妹,也是那个裸照的女主角,我叫小鲤。没事,你不用为此感到抱歉,我也不需要安慰。和我这二十年的经历相比,这都不算事。
吹灭六岁生日蜡烛的那天,我说出了自己的生日愿望:我想像别的孩子那样,有妈来疼有爹来爱。我面前的生日蛋糕不过巴掌大,是蛋糕店过期处理不要的,就连蛋糕上的几根蜡烛,也是问店员免费讨来的。
「你别想了。」坐在我对面的甄姨说。她四十多岁、面色黝黑,实际看起来更像五十岁的人。蛋糕和蜡烛就是她从店里为我讨要来的。别人都叫她甄姨,她也让我这么叫,于是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没有爹妈。
姨说,既然你问了,那我也不能瞒着你。虽然你还小,但是真相这种东西知道得越早越好,万一哪天我也不在了呢。婴儿扔进水里就会游泳,大了反而不好学,你现在也要学着在人生的苦海里游泳。
二十年前,甄姨在市区医院的住院部找了份临时护工的差事。这种照顾病人的活计应该有耐心爱心什么的才对,但她的口碑实在不咋样。没有吃拿卡要的资本,却也借着外地工作的子女有求于她照顾老人,蹭了不少红包,可以说在那个单位里留下了品行不端的黑履历。
所以当一位男医生私底下来找她时,她还挺紧张。让她更为意外的是,那名医生给她塞了厚厚一叠钱,请她帮忙处理一件事。
医生说,自己妻子生下的双胞胎里,其中一个婴儿的状态很不好。孩子先天疾病严重,活不过一个月,这样耗着对大人小孩都是煎熬。
作孽哦,甄姨说。
是的,所以请你在清扫值班的时候,给孩子注射一针,让她早日结束人间的痛苦,上天堂吧。
医生的请求让甄姨吓了一大跳。不行不行,这哪是能干的事情,被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于是那个男人又给她的报酬加了码,说要不这样吧,我把孩子抱出来给你,你不用在医院,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
看她还在犹豫,医生声泪俱下,说求求你了,就当做个好事吧。孩子妈妈都快疯了,心思全在那个病孩身上。长痛不如短痛,帮她早日把精力放在另外一个上,能活一个算一个吧。
于是甄姨就同意了。
用注射器抽取药液,排出空气。针头插入皮肤,拇指下压注射杆把药液推进静脉。拔出针头,找个地方扔掉。简单的三个动作,如果甄姨按部就班地做完,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我了。
然而,据甄姨说,在她准备开始第二个动作的时候,还在襁褓中的我突然睁开了眼睛,直直盯着她看。她跟我那双婴儿的小眼睛对视时,就像头顶出现了神灵似的,浑身一个激灵,手也跟着一抖,于是针头擦过我的皮肤,药水也被她挤掉一半。
怎么办?甄姨抬起头,不远处婴儿的父亲正密切监视着这边的动静。
她可以选择重新注入药水,也可以把药管里剩下的一半继续注射给我,不过甄姨临时做了个决定,选择了第三种办法。
她装出注射的样子,其实那针头只是贴着我一侧的胳膊,药水都被她藏着挤掉了,同时她还偷偷地在我屁股上掐了一把,于是我大哭起来,好像真的被针扎痛了。
男人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她也把我包裹好,从后门出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回去工作过。
甄姨为什么没给我打针?这个女人没上过学也没信过教,好事没少做坏事也没少干。没有一针带走我,一来她嫌重新再找医生汲取一次药液太麻烦,二来她觉得反正我是撑不过一个月的,那不如带我回家,也就照顾我一个月吧。
她可没想到,给自己领了个祖宗回来。甄姨用廉价奶粉喂养我,我喝得很欢快完全不挑食。她本来做好了我生大病的准备,结果我除了食量太大,别的屁事一概没有。甄姨还养成了一个习惯,半夜睡醒总要用手摸摸我的鼻子,看我还有呼吸没。这一摸,就摸了一个月、半年、一年,然后一眨眼就到了我六岁生日这天。
对了,姐姐你能告诉我,我们的生日具体是哪一天吗?我一直是按照被甄姨带回家的那一天来过的。
知道了。原来我出生第二天,人就差点没了啊。真行。
在我一岁那年,甄姨有点儿撑不住了,想着这孩子看着也没啥毛病,要不要给人送回去?她也不知道那个医生到底在哪个科室,只能趁下班的时候在医院门口等。一个人杵了好几天,终于给她等到了。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那个男人在认出她的第一眼,立马就变了脸色。「你来这干什么?我是不会再给你钱的了。」跟之前苦苦哀求的爱妻男人不一样,那时的医生完全换了一副面孔:「针管上留的是你的指纹,孩子也是被你抱走的,我拍了照片。你的行动已经构成故意杀人罪了你知不知道。」
甄姨看他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也没有一丝一毫对孩子的眷念,还说着什么杀人罪、证据之类的词,又气又怕连腿都站不稳,匆匆骂了几句便回家了。之后再去找时,那个医生已经换了家医院上班,再也打听不到,线索就这么断了。
「断了也好。」甄姨后来安慰我说,「说明你跟这家人没缘分。在他们那里活不过一个月,在我这不就活得好好的吗?你好好活着,活一天赚一天。」
从医院碰钉子回家那天,甄姨终于给一岁的我起了个名字,叫「鲤」。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奇怪吧?二十年前在医院打临时工时,中午甄姨习惯去医院小广场的鱼池边,在那吃自己打包的盒饭。偶尔投两颗米粒下去,引得那些五颜六色的锦鲤争抢,热热闹闹的她就觉得开心。
一天她在喂鱼,一位散步经过的老人告诉她,这鲤鱼特别经活,「生命力顽强」,活个几十年的不在话下,养得好的能活百岁呢。
所以给我取名字的时候,没读过书的甄姨竟然想到了「鲤」这个字。一是希望我能借鲤鱼的长寿,也尽量活得久些。二是她不知从哪里听来「鲤鱼跳龙门」这一说,她说活得久就能遇上好事情,说不定我哪天出息了呢,让那家人看看他们丢掉了什么大宝贝。
甄姨说得没错,真相这种东西就是知道得越早越好。自从知道了自己可能没几天好活,我也是天不怕地不怕,打会走路就混成了我们西门菜场那条街的小霸王。谁要是敢说我一句什么没爹妈的孩子,我能揪着他揍到他爹妈都认不出来。
天不怕地不怕,但是我真的怕穷。
甄姨自打把我抱回家后,就再没敢去医院上班。为了多喂活我这一张嘴,她在西门菜市场支了个摊帮人擦皮鞋、缝补衣服,顺便每天收摊时捡些别人不要的烂菜叶。找她补衣服的老主顾看她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过活,也不时拿些家里人不穿的旧衣物送给她。所以我上高中以前,吃的穿的都不怎么花钱。
但活着花钱的不光是吃和穿。考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每天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哪里搞钱。早上一睁眼,用馒头稀粥填饱肚子的时候我在想这件事,在菜场帮甄姨打杂,贩卖点手工编织品的时候我在琢磨这个,下雨了,我一边用塑料盆接出租屋漏下的雨水,一边还在寻思。小学初中都是义务教育,只需要买点本子和笔。高中学费贵了起来,但还算有点小聪明的我拿到了奖学金,还减免了部分学费。可眼下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学费单突然摆在眼前,一长串数字让我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
大不了就不读了,怎么活着不都是一样。我有些灰心地想。一个失眠的晚上,我把西门菜场的那些童年玩伴们挨个盘点了一遍:有家里做生意发了财搬出我们这条穷人街的,有生了病途中夭折的,有考上大学去外地读书的,也有跟着家里人继续辛苦卖菜,或者游手好闲混成痞子的。更多人出门打工去了。
我想,趁我还活着,还有点力气,我也可以出去打工,打不动了就回来陪甄姨守着西门菜场的摊子,也能活。
但是甄姨不同意,她说既然我还活着,就要活出个样子来。就在我开学前几天,她神神秘秘地拿出个布兜,硬要塞给我。
里面是厚厚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还有一小叠没那么整齐的、零碎的钞票。
前面一叠是那个医生,也就是你爸当年给我的,这些零钱是我这几年积攒下来的一点积蓄,够你先入学,撑一段时间的了。甄姨说。
我不想收,甄姨说收下吧,实在不行那叠零钱就当是我借给你的。你爸给我的钱,是你自己拿命换来的,也该归你。
于是我就带着自己拿命换来的钱,去读大学了。
穷嘛,没什么见识,报的学校和专业都很垃圾。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十八岁进了大学以后反而自卑起来。有一次在 CBD 实习的师姐临时请假,让我帮她送一份文件到公司。我按照对方给我的地址公交转地铁,一身臭汗赶到写字楼的时候,在光鲜亮丽、五十多层的落地窗里看到了自己穿着二手衣服的影子。
对宛如云端的景色,我竟然有些恐高。但我很快发现,让我害怕的不是壮丽的城市天际线、脚下盘综交错的立交桥、也不是渺小到仿佛甲壳虫的车流。我害怕的是,我看到了自己居住的那片贫困地带,那些低矮的棚户区,此刻更显卑微,就好像贴着地面苟延残喘般,一脚下去就可以被碾压成泥。
底层。我第一次深刻明白了这个词语的含义。
就在那时我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甄姨在菜场晕倒被人送到医院,检查出来脑子里有瘤子,不赶快动手术的话情况危急。
动手术要钱。
我冲回学校,直奔财务科,跟他们说我不读了把这学期的学费退给我。但那个该死的财务科员工拒绝了我,说没有退费的先例。我又赶紧回到西门菜场,挨个跪求那些甄姨昔日的熟人邻居,向他们借钱。然而大家都是穷人,借钱这事也是救急不救穷,我磨破了膝盖和嘴皮子,还是远远不够。
鬣狗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就属于童年玩伴里,在菜场游手好闲混成痞子的那一类。虽然小时候也曾被我教训过,但当他得知我急着给甄姨筹钱做手术的事,立刻就找到我家。
「我这有钱,你先拿去用。」他说。我自然感激不尽,急忙接过钱,在他带来的欠条上写下名字。
钱还不够。第二天他又来找我,说给我弄到了另外一笔。但是他支支吾吾地说,因为那笔款的借出方怕我抵赖,要我拍裸照做担保。一边说,鬣狗一边观察我的反应。
为了给甄姨做手术,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虽然发着抖,我还是立马脱掉衣服被他拍下照片,也很快拿到了第二笔钱。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挺厉害的,不管用什么方法,至少短时间内,我搞到了一大笔钱。
然而事实证明我的想法啊,还是太没见过世面了。
筹来的钱只够勉强支付一期手术费,要想病情完全得到控制,还得有二期、三期的后续治疗。隔着 ICU 的玻璃窗,我看到脑袋缠满纱布、一直昏睡中的甄姨,第一次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活得如此孤单。
我只能再去找鬣狗借钱,然而这次他没有拿出一分钱,而是展开我之前签下的借条。借条上的钱利滚利,短短数月就已经是我这辈子也够不着的金额。「我不是你的提款机,想要钱的话就把之前的连本带息还回来。」鬣狗咧着嘴狞笑,他缺了颗门牙,眼珠在乱转,「还有,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不然就把你的裸照给发出去。」
我突然想起来为什么他的绰号叫鬣狗了。从小他就喜好挨着女生乱嗅,偶尔还会发疯。
伤心吗?跟付不起医药费和住院费,只能把还没有治好的甄姨从医院接回家相比,这也不算什么。从医院接甄姨回家的那天天降暴雨,我努力为她遮蔽,自己浑身被浇透。我突然发现甄姨真的老了,干瘪、黑瘦,像一棵随时会被折断的枯枝。我小心翼翼搀扶着她,她却茫然地看着我,努力辨认着我,嘴唇喃喃念叨着什么。
医生说,因为伤及脑神经,甄姨开始出现阿茨海默的症状,已经开始丧失大部分记忆。
对,就是老年痴呆症,但是我不想用这个词形容她。
后来在屋里漏下的雨水逐渐减弱时,我终于听清了她在喊我什么,她叫我「囡囡」。
来探望的邻居大婶抹了把眼泪,告诉我甄姨年轻时有过一个女儿叫「囡囡」,女孩十几岁那年跟她吵了一架后离家出走,半夜在外面走着被车撞死了。
甄姨已经不记得小鲤了,但这也没有关系,她叫我「囡囡」也是好事。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喊她「妈妈」了。
不好意思,花了这么长时间说我的事情,接下来,我要开始讲和我姐的遇见。
双胞胎是有心灵感应的。为了赚钱,我在鬣狗介绍的酒吧打工端盘,偶尔也会陪酒。这份工作从傍晚时开始,到凌晨两三点钟结束。有一天把甄姨安顿好以后我照常出门,走到酒吧街的第三颗梧桐树下,也就是街角转弯处那里,和一个差不多身高的女孩擦肩而过时,感觉皮肤仿佛被蒙上一层微电流的薄膜,心脏突然狂跳。我们之间好像被带电的东西紧紧拽住了,于是同时转过头。
看到一模一样面容的女孩时,我立刻就明白了。
说实话,从小到大我偷偷幻想过和家人见面的无数种可能。衣锦还乡这个词可能不太贴切,但我想表达的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用甄姨的话说,我要让他们看到,他们错失了怎样一个大宝贝。就是或多或少抱着这个念头,我接过了学费去读大学,即使鬣狗紧逼,我也没有答应他做出陪酒以外的其他事情。我想好好活着,活出个人样来。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于是我笑着说:「是我呢。我就在这儿啊。」
虽然我的双胞胎姐妹衣着举止一看就是条件不错的那种家庭的孩子,不过我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这些年她也过得不好。我找了家生意最差人最少的酒吧,关了机和她坐在角落里。那天晚上我没去上班。
我们一直聊到打烊,执手相对,哭哭笑笑。上一次我们如此靠近那会儿还是在妈妈的肚子里,用婴儿语对话吧。没想到二十年后我们能再次这样亲密无间。只要活着就会遇上好事情。甄姨说得没错。
聊的内容从近况说起。她在本市的那所著名医学院读临床医学,我在一个名不见经转的二本读会计。她读医学是为了想治妈妈的病,我则是想混个会计证早点去公司上班挣钱。然后她告诉我妈妈去世了,我告诉她自己最近有了一个新妈妈。
最后,我们聊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场分离。为什么当年病重的婴儿,危在旦夕到要被安乐死的我,今天还活蹦乱跳、身体倍儿棒?那个男人当时在想什么,竟然能瞒着妈妈,让我成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女儿?
我们的爸爸,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小唯苦笑着说。
我想起了甄姨跟我说的那场委托交易,还有之后去找他的那些反应。像是一种强风把雾霾吹开,反而让城市最阴暗的角落露出面容,我已经看清了真相。
原来他是要杀死我啊。我说。
小唯听到这句话吓了一跳。她喃喃自语着应该不至于,既然金医生抚养了妈妈和她这么多年,虽然做过错事,但也不至于要扼杀一个婴儿于襁褓中。然而越说下去,她自己的声音也越低。
我的姐姐一时还不能接受雾霾后的阴暗角落,但我,菜市场里摸排滚打着长大的「鲤」,见惯了底层的浮世绘,早已学会不吝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
我给你约个体检吧。小唯说。从今以后我来代替妈妈照顾你,我来当姐姐。
我觉得没有必要体检,但既然姐姐做了安排还帮我付了费用,我也就乖乖去了。
体检结果果然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先天性疾病。身为医生的金大夫绝不可能对自己的「女儿」误诊。所以我们似乎离那个可怕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没多久姐姐开着一辆 SUV,又来找我。紧握方向盘的手上缠着纱布,纱布下隐隐透出血迹。
「车不错呀。」我坐上车,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其实我在发抖,早上发生的那一幕让我回想起来牙齿还不停地打架。
早上下班回家,家里多了一个人,是鬣狗。鬣狗在跟甄姨聊天,说自己是「囡囡」的男朋友。甄姨已经完全不记得这个菜市口的小混混,看着鬣狗的眼神满是信赖,听到「囡囡」有了男朋友时,露出像孩子一样开心又单纯的笑容。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见我回来,鬣狗咧嘴对我笑,又露出那颗缺牙,他的笑容就像是猎人在欣赏落入自己圈套的猎物。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故作镇定,想赶他离开。
「来陪陪你们呀。」鬣狗皮笑肉不笑地靠近,我忍不住对着那张脸挥出拳头,但很遗憾我已经不是小时候制霸菜市口的小霸王了,如今对方显然在体力和反应上更胜我一筹。鬣狗的一只手钳住了我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脑子都迅速黯淡、枯萎了下去。
他在我的耳边像狗一样嗅着,然后凑近低声说:「照片我已经卖到网上了,换了点钱,但是还不够。不听我的安排,保不准哪天甄姨我可就带走了。」
他所说的安排,是要我去勾搭每晚停豪车在酒吧门口的富人,把他们带到荒郊野外时,鬣狗带人在那边打劫。之前他教过我怎么打开车前盖、剪断发动机的线路,可以让车辆随时抛锚。
我在为失去甄姨的可能性发抖,而那时坐在驾驶室的姐姐也在发抖。她不说话,只是按下音响按键,车里响起一阵摇滚乐来:
「太阳照常升起
身边熟睡的你
是否还和昨天一样
鲤鱼做梦变成了蝉
在夏日枝头做生命的绝唱
太阳依旧落下
流泪咽下晚餐的我
明天当然不再和今天一样
汇合的道路终将分离
生命长河的洪流让我们天各一方……」
姐姐递给我一本日记,是妈妈的日记。音乐代替我们嘶吼,她用平静到像是在说别人故事的语气,给我补充了日记里没有书写下的另一部分。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在我看日记的时候,姐姐用牙齿咬着嘴唇,自言自语说了三遍。
「你能体会那种感觉吗?必须杀了他,自己才能活下去。」她问我,满脸是泪。
「我能。」我合上日记,看着这个被仇恨折磨得快要奄奄一息的女孩,跟她说:
「不如我们交换杀人吧。」
权力、财力、体力、年龄……能使自己占据上风,甚至碾压对方的力量有太多种。处于优势的一方,很容易陷入一种无所不能的快感里,认为对方的生死都在自己的掌握中。
二十年前的那个男人,对着双胞胎里的一个女婴随意一指,以为就能抹去她的存在。
对不起,二十年后,这个不存在的女儿,要用你的毁灭来重证她的新生。
既然我和姐姐都有杀人的计划,那不如我们交换杀人。为了保护对方,去杀死对方的敌人。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
直接动手的话,作为死者的直系亲属和厉害关系人,因为利益的牵扯,很容易就被列入调查对象,被发现杀人动机。
而如果交换来实施计划,没有人会把一个城南菜场小混混的死跟三十公里外名牌医科大学的高材生联系起来,他们两毫无交集;对于一个省医院医生的死,也没有人会想到那个不存在的女儿——他们家的户口本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复仇计划实施的时候,另外一个还可以出现在公共场所,留下不在场的证据。一对双生花,既可以巧扮成另外一个,也可以随时匿身或者出现在别的地方。为了不暴露我们的关系,我们约定这是最后一次同时出现。
不同时出现并不意味着不能同步信息。手机通讯会留下交流记录,还好我聪明的姐姐发现了微信朋友圈分组的妙用。在只有我俩彼此可见的朋友圈组群里,我们用看似随意表达心情的图片和文字来传递计划实施的细节,之后只要删除朋友圈的照片,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59 元的白色 T 恤,80 元的黑色短裤,我们的衣服来自一家快销连锁品牌的夏季特价款,很多家店都有售卖。我把衣服型号和价格标签都拍了下来,连同我的短发发型一起上传。抱歉姐姐的衣服价格我负担不起,并且长发的她剪成短发,向我靠拢显然更加方便。
哦,为了尽量避免麻烦,我的微信性别一直都设置成男性。
姐姐也在给我传递信息。她给我多配了一把车钥匙,按照她上传的停车定位和停车场的车位号,我可以在她下车以后坐上车来。即使被监控拍下,也只会被认为是同一个女孩上下车。有一些关键信息和要传递的物件,正是通过这辆车来进行。
车内储物格里有姐姐手绘的房屋布局图、厨房餐刀的位置、监控关闭的线路等等信息,毕竟这些东西传到网上一定会引起怀疑。在她所上传的分组朋友圈里,无非是小区所在的物业环境和南门景观,看起来只是记录岁月静好的花花草草,但我知道,南门是唯一还没有布置监控的小门,也是我未来要走的通道。
对,姐姐还传上了她的男朋友,也就是许轩你的照片。毕竟你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我进小区看到你时必须得知道你是谁,至少得假扮成姐姐的样子跟你打个招呼。
不过谁能想到你竟然会出现在车里,吓了我一跳,反应不及时所以也暴露了。你是唯一一个发现了我两不同的人,鬣狗和金医生,自始至终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计划的第一步先拿鬣狗做实验。两周前的周五晚上,十一点多,鬣狗又晃着身子进到我家,想要行使他所谓男朋友的权利。我推开他,告诉他自己有了一个金主爸爸,能帮我摆平他的纠缠,我还告诉他,自己正要出门,陪金主爸爸去来顺那边喝点小酒吃个烧烤。
「我要敲烂那个家伙的狗头!」鬣狗眼珠里都是红血丝,大吼大叫着原地打转。
「来呀,有胆你就试试。」丢下这句话我立即转身出门,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前冲进楼道里。不过我没有下楼,而是猫着身往上走,在上几层的楼道间聆听着我家的动静。门被狠狠摔上,伴随鬣狗骂骂咧咧声的,还有他跺着脚下楼的脚步声和棍棒拖过地面的摩擦声。
在此之前一天,我在朋友圈分组可见里发布了来顺烧烤店的门头照片和营业时间,配图文字是:「周五十二点左右生意最好。」于是周五十二点,小唯就穿着白 T 恤,和金医生出现在照片里的烧烤摊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大家也都知道了。我们俩的身份骗过鬣狗没有问题,接下来就直接进行到计划的核心部分。
不存在的女儿,要重回那个家里了。
台风即将到来的傍晚,乌云厚重得似乎随时会兜不住雨水。在零星飘落的雨滴前奏下,我从南门进了小区,沿着记忆中的地区往姐姐家走。路上不巧遇到一位邻居大妈对我打招呼,我笑着点头加快脚步,不敢发声。
走到叠墅前时,黑云越发浓郁不详,有着阴森云底的黑色云塔正压在这空壳般的屋顶上。我深吸一口气,戴上姐姐给我准备好的医用乳胶手套,不留指纹地刷下门禁卡,拉开门走进房间。
这套房子的面积很大,光是客厅就能赶上我们学校的会议室。房子的装修材料看上去也颇为昂贵,但屋内摆设空荡无趣,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冷光。餐桌和茶几面也是大理石材质,锐利的边角,撞上去一定很疼。姐姐从小一个人在这样的客厅里玩耍,她会觉得冷吗?
「你不是出门见朋友吗?怎么回来了?」楼下传来低沉的男声,让我浑身打了个寒噤。我用尽力气控制住颤抖的身体,深吸几口气才能尽量平静地回答:「外面要刮台风了。」
对方没再说话,我脱下自己的鞋子放好,换上姐姐的拖鞋。
房子里的光线昏暗,相比之下大理石地面反射的冷光反而更为显眼。姐姐说,这个男人不喜欢开灯,最近可能因为工作不顺心,还染上了喝酒入睡的毛病。
我在沙发那坐下来静静等待着,过了几个小时,楼梯处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我忙低下头假装玩手机,耳后的头发滑过脸颊,遮住半张脸。外面响起了惊雷声,轰隆隆地碾压过去。
脚步声停住了。
「跟个鬼似的坐在那里干嘛,吓老子一跳。」男人咕囔着,发出的咒骂声里已经能听出几分醉意。还嫌不尽兴,他又去厨房酒柜拿酒了。在那里,姐姐已经把外层的酒换成了最烈性的进口洋酒。也是在厨柜的一个角落,静静躺着一把厨刀,姐姐已经将它磨得无比锋利。
男人这次干脆站在厨房,对着瓶子直接喝起来。十分钟以后玻璃瓶倒下,男人扶着楼梯走上二楼,我的眼角余光里瞥见了那双手。那双给妈妈下药、侵犯过姐姐、也指在我的头顶决定让我去死的手。我咬住嘴唇静静等待着,等他蹒跚着走进卧室,倒在床上响起鼾声时,我起身走进厨房,拿起那把尖刀。锋利的刀面闪过一个女孩面无表情的脸。
是时候了。屏住呼吸,我往客厅走。一步一步,在那里转角上楼。踏上第一个台阶时,手机突然发出了震动声,在空寂的房子里发出巨大的回响!
我的呼吸暂停,神经都快炸裂了,手里的刀也差一点掉到地上。
我往后退了两步,用发抖的手接起手机。
是我的妈妈,甄姨打来的。她说,我的男朋友又来我家了,在发脾气。
电话的那一头,鬣狗在叫嚣,摔砸着锅碗瓢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
叫她立刻死回来,否则我就要你们好看。或者把那个男人的地址告诉我,我这就去杀了他。鬣狗歇斯底里,妈妈明显被吓到了,像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她的晚年不该如此。
在接电话的那十几秒钟里,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我后退两步时,跟转角玄关处遗照里的那个女人对视了,我才意识到那是我未曾谋面的妈妈。我的妈妈,在微笑注视着我。她是个好看的女人,在没有被服下那些药物之前,笑容温柔又坚定,像月光一样洒在我的身上。
照亮了我内心最阴霾绝望的那一部分。
原本,我打算用这把刀扎进那个男人的身体。复仇之后,沾上血的我,一个二十年不存在的女儿还要再隐身一点,注定以后要行走在黑暗中。
但是一位妈妈的电话,和另一位妈妈的笑容,在我的头顶突然亮起了一道光,让我窥见命运之外的另一条路径。我要活着证明自己的存在,并且是能行走在阳光下的那种。
这就是我约你出来,要和姐姐你说的一件事。我本来写了一封信,打算放进车里递给你。现在我可以亲口说了。
那天,我临时改变了咱俩的计划。我把厨刀放下了。
然后我走到厨房,关上隔音门,小声给妈妈打电话,叫她让鬣狗接听。
我压低声音说,我现在确实在他家。他家的地址,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要杀了他,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对这个老太婆不客气了。鬣狗又拿甄姨威胁我。
然后我报上了这所房子的具体地址。
门禁响起的第一秒我就按下开关,把喘着粗气的鬣狗放了进来。我假装拿起餐桌上的刀防卫,他给了我狠狠一巴掌然后夺过餐刀。在我哀求的眼神往楼上看时,入侵者立即一手拖着棍棒,一手捏着刀柄,冲上了二楼。
空气里很快传来几声闷响和那个男人的惨叫声。连滚带爬地,医生逃下了楼,遗失了金丝边的眼镜。追上来的鬣狗把棍子扔在地上,一脚踩烂了眼镜,举着刀跟他扭打在客厅。
哎呦一声,是刀扎进身体里的反应。殷黑的血立即在大理石地面流成一滩,又在混乱的搏斗中划出血腥的横条和竖条。垂死挣扎中,男人一脚揣在鬣狗的肚子上,后者趔趄着撞上了大理石茶几的尖角,一时起不了身。
趁这个机会,男人捂着腹部,想从客厅的正门逃生。
我早已站在正门那里。
窗外电闪雷鸣,屋里上一秒还是闪电带来的白昼,下一秒就进入地狱般的黑暗。被台风席卷的世界,窗外似有巨兽在咆哮。
明暗交织间,我穿着妈妈年轻时候的衣服,冷冷注视着他。
「你是谁?」他看我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鬼,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浓夜般的恐惧。他不敢上前。
我没说话,转过头看着玄关的门柜。伴随我的视线,男人也朝柜子上看去。唯一的白色收纳盒里静静躺着一把车钥匙。
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后者一把抓过钥匙,慌不择路、手脚并用地爬向负一层。
改变逃生路线耽误的这几秒钟时间,已经足够鬣狗支撑着爬起来,重新捡起厨刀,跟着冲去地下了。
逃生者在地下一层穿过书房的门,就可以进到私家车库。姐姐的车正停在车库里。打开车门,插进钥匙启动车辆,当然就可以快速逃生。
但如果一辆车被人提前动过手脚,启动不了,那就不再是逃生的工具,而是一个狭窄、封闭的牢笼。
车库里传来了物体撞击车身的闷响,像有人脱下手套在打拳击。很快响起了连绵的惨叫,那是眼见生命将尽时的恐惧和绝望。混乱中不知是谁的肢体碰到了车里的音乐开关,那个嘶吼的男声又再次响起,摇滚乐盖过了暴风雨夜愈发微弱的求救。
「我只想你在身边啊
那是年少时唯一的梦想
但如今我只能握紧方向盘
争分夺秒路过自己的人生和衰老
你只想伴我老去啊
鲤鱼和蝉究竟谁又能做得到
我的眼前只剩这台旧车和脚下的路
沉默无言闯进别人的爱情和死亡」
对,交换杀人的第一步我已经完成,临时改变的计划,让第二步也一起合并,提前结束了。
我是说,姐姐你不用再为了我冒险了。刚才来的路上,我已经决定要去警局把案件做个交代,把鬣狗的家庭住址和相貌特征都告诉警察。这次作为杀人凶手的他,应该不会那么快被放出来了。
姐姐你别哭,没必要我们俩都卷入其中,你好好读书,好好谈恋爱,有空帮我照顾好甄姨。
我们应该很快会再见面的。
在我下车之前,我能再听一遍里面有我名字的那首歌吗?
尾声 三年后
金小唯
城东山下养老院,是我们 N 市一所口碑和条件都相当不错的养老机构。青山绿水环绕,老人享有独立的单间和单独照顾,还有专门的医务人员随时问诊。最重要的是,这里离我和小轩上班的地方也很近,方便我们每天过来探望甄姨。
甄姨在医护人员的专业照料下,身体和气色都保持得不错,还交到了不少老年朋友。每次我来探望,她都乐呵呵地跟周围人炫耀:「我的囡囡和女婿又来看我啦。」
偶尔悄悄拉我过去,在我耳边说:「还是这个小轩好,比你之前找的那个什么男朋友啊,人好多了。」
不过今天甄姨神色虽好,却陷入迷茫。她看看我,又看看旁边,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你们两个,到底谁是我的囡囡啊?」
站在我身边的妹妹小鲤,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再也兜不住。「妈妈!」她带着委屈的哭音冲上前,钻进老人的怀抱,甄姨也像如梦初醒似的,抱着她哭了起来。
「甄姨有一对双胞胎的囡囡啦,对她可能够难分辨的。」陪我们来探望甄姨的小轩笑眯眯地说,「我和小唯有一个好消息一直瞒着大家,主要是想留到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说。」
听到好消息这个词,小鲤擦干眼泪,推着甄姨走近过来。草地茵茵,阳光慷慨洒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上。
我的丈夫小轩转向我,他的笑容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温暖。眼神交汇时我明白,他是想让我来宣布这一重要时刻。
「简单来说,」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抚摸着肚子,「在甄姨有一对双胞胎的囡囡以后,还会有一对双胞胎孙子呢。」
我怀孕了,肚子里的宝宝们,同样也是双胞胎。
盐选专栏与恶女同车艾栗斯共 4 节会员专享¥19.90加入书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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