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我及笄的这一天,我娘拿出一本小册子,告诉我,女儿家更要明理。于是,她给我讲独立人格,讲妇女解放,讲德先生与赛先生。黑色的字,越看越红。我的娘啊,你也是穿来的?1.我穿越了。穿成个刚出生的小团子。产婆把我抱去我爹那里的时候,我爹脸拉得老长。因为,我又是个女儿。我还在襁褓里,用尽了力气挤了个笑容看向他。满院子的人啧啧称奇,皆称这定是天赐的父女缘分。...
我穿越的十五年里,一直谨言慎行,不敢露出半分与别人不同的样子。
然而,在我及笄的这一天,我娘拿出一本小册子,告诉我,女儿家更要明理。
于是,她给我讲独立人格,讲妇女解放,讲德先生与赛先生。
黑色的字,越看越红。
我的娘啊,你也是穿来的?
我穿越了。
穿成个刚出生的小团子。
产婆把我抱去我爹那里的时候,我爹脸拉得老长。
因为,我又是个女儿。
我还在襁褓里,用尽了力气挤了个笑容看向他。
满院子的人啧啧称奇,皆称这定是天赐的父女缘分。
我老爹这才把我从产婆的手里接过去,可算是有了点笑模样。
从那个时候我便知道,穿越到古代做女儿,绝没有古言小说里那么美好。
在最初的几年里,我有时仍会想想那些古言小说里的情节。
睡觉前,想象着自己拿了大女主剧本的故事入睡。
但很快,封建时代向我尽情地展现了它的丑陋与恐怖。
我七岁的时候,被我娘送去了女学。
和我一起的还有李大人家十岁的女儿。
我最喜欢她绣的帕子,我冲她撒娇非要让她送我一条兰花的,再送一条梅花的。
她把我当成黏人的小妹妹,笑着应了我。
随即又红着脸叫我也不要淘气,好好学绣花,毕竟以后得给自己绣嫁妆。
我伸手戳戳她粉嘟嘟的脸蛋,逗她不知羞。
她气得拿纸团丢我。
下学前,我和她约好,明天先绣那个兰花样的。
可是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想她,想问她那两个帕子绣完没有。
我去问夫子,夫子面色沉沉不语。
我想找她,却发现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我能看到的就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天。
后来,我听丫鬟婆子嚼舌根,才知道。
她那天回家下轿时崴了脚,不小心摔在了旁边马夫的怀里,那马夫下意识伸手托了她的胳膊一把。
却不想,被人瞧见了。
李大人怕她玷污家里门楣,当晚就叫人拿刀把她的手砍了。
我得知消息后,在窗子前坐了一宿。
我想找点什么东西纪念她,却什么都没找到。
我没有那么幸运穿越到一个开放些的盛世,也没能穿成王妃公主。
什么宅斗权谋,才子佳人都与我无缘。
或者说,与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女性无缘。
礼教与三纲五常,沉甸甸地压在头顶。
我怕疼,也怕死。
我不敢再有任何出风头的想法,只想苟住自己这条命。
渐渐地,我的早慧与识礼得到了先生的认可。
毕竟我的灵魂已经三十多岁了,学东西总比别人要快。
我认真地背着女德与女训,哪怕心底翻了八十个白眼。
认真地绣花。
认真地认命。
我马上就要及笄了,也该议亲了。
先生对我识礼明慧的评价,成了我能尽量挑选一个好夫家的筹码。
来说亲的媒婆不少,有好几个勋爵人家的子弟竟也来打听我。
我爹第一次因为我乐得合不拢嘴。
天天自吹自擂他当年向我外祖家提亲的决策多么正确。
娶了我娘,他这个大老粗的武将也能生出个才女来。
我外祖家官虽然不大,但是世代文官清流。
我娘更是饱读诗书,别有气度。
是的,别有气度。
我从小一直觉得我娘的气质和其他夫人不一样。
我爹出去打仗,她利落地给他装行李,从不哭哭啼啼,贴心程度完美。
我爹娶小老婆,她从不刁难,贤惠程度完美。
仆人犯了错,她从不打杀,还经常放了奴籍出去,仁厚程度完美。
要说我爹如今官声不错,我感觉一半都是我娘的功劳。
但我总觉得,我娘,她心里有事。
直到我及笄当晚,我娘拿着个小册子走进我的房门……
妇女解放、德先生与赛先生、三座大山、人的尊严、独立与解放……
听着我娘慢慢讲述的声音,我的大脑皮层忽然炸裂!
各种熟悉的词汇让我……
DNA 动了!
我一把抓住我娘的小手,几乎是眼含热泪地说出了那一句:「奇变偶不变?」
我已经想象出了我娘对出口号的下一句后,我们两人抱头痛哭的场景。
我一定要控诉她,娘,你把孩儿骗得好苦啊!
早知道咱都是老乡,关起门来唠嗑不行吗?
然而,上述场景并没有发生。
我娘微微瞪大了水汪汪的杏仁眼,有些迷茫地看着我:「鸡、鸡什么?」
我也蒙了。
咋回事?
暗号不灵了?
我抓着我娘的手没松开,反而紧了紧。
「娘,你也是穿来的对吧,从现代社会穿越来的。」
听到这话,我娘的脸色有些变化。
半晌她才幽幽叹了口气:「穿越,形容得还挺贴切。」
「只不过,现代社会是?」
这回轮到我瞪大了眼睛:「娘,你从哪年穿过来的?」
「1940 年。」她看了看我的眼神,又补充了句,「民国三十二年,你呢?」
我沉默了好久。
「我从 2023 年来,我从新中国来。
堂前有风起,那风似卷起旧时空里历经百年的时光。
兜兜转转地拂动我娘鬓边的碎发,又吹过我的额前。
我娘的杏仁眼瞪得更大了,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手有些颤抖。
声音也在抖。
「2023 年?那、那……」
我知她想要问什么,喉头也有些紧。
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山河仍在,国泰民安。」
我娘有些怔住了,杏仁眼里闪过一些极复杂的情绪。
猛地抓住我的双臂,脸上全是急切与希冀。
「小鬼子呢?」
「打跑了。」
「咱们赢了?」
「是的,我们赢了。」
「还打仗吗?」
「不打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眼眶滚落。
砸在我的手上。
有些烫。
我感觉我的心口也有些烫。
「还有人欺负咱们吗?」
「没有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咱们,他们只会忌惮,然后害怕我们。」
我一直觉得我上辈子英年早逝,才活到 26 岁就被车撞死,太亏。
可我娘上辈子才活到 17 岁。
没享过一天福,在贫瘠与痛苦中挣扎的 17 年。
我静静地听着我娘给我讲述她的故事。
才知道什么叫作纸上得来终觉浅。
历史书上短短几行,就是他们的一生。
波澜壮阔青史留名的只有几人。
大多数人都像我娘这样,被滚滚前进的历史车轮碾碎,成了乱世硝烟中的一抹灰。
她是当年的联络员,专门帮根据地的队伍们传递消息与情报。
「刚打来的时候,我也怕。」
「可是我爹死了,我娘被他们欺辱完扔在路旁的臭水沟里,我弟被他们用尖刀挑死,肠子流了一地。」
「从那以后我就不怕了。」
星星之火慢慢燎原到她所在的地方,她毫不犹豫地加入,然后被发展成了一名联络员。
我问她,她是怎么就义的。
「他们把我抓了,想问我八路的据点,但我不肯说。他们就拔了我的指甲,又拔了我的牙,钉了我的手,又划开了我的肚子。」
我娘有些哭累了。
我搂着她,轻声给她讲了很多故事。
我给她讲了侵略者的投降,给她讲十月一日典礼上的礼炮。
我还给她讲了鸭绿江岸的大雪,讲了西南密林里的硝烟。
还有上山下乡,下海经商。
电灯电话,电视电脑。
手机平板,大厦桥梁。
讲到词穷,我扯了几张纸,开始给她画。
画了一面大大的五星红旗。
画能飞上外太空的火箭,画能修成大裤衩形状的楼。
画能装下所有书的芯片,画能在地下跑的列车。
我娘像个初学字的小孩一样,眼巴巴地坐在一边听我讲,看我画。
我手舞足蹈地连比划带画,她则努力地想象。
想象那些对我稀松平常,却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切。
等她实在想象不出来的时候,就会笑眯眯地说,「好,真好。」
她眼里的情绪太复杂。
我看不懂。
但我想哭,我好遗憾。
遗憾不能真的让她看到后来的新中国。
天蒙蒙亮的时候。
我娘推开房门,拿了些黄纸在我的后院烧了。
她蹲在地上,整个身子就小小的一团。
她迎着火光,说着些什么。
热泪滴到火里,那火反而更旺。
我猜,她也许是在和她当年的同志们汇报吧。
马车出了城门之后,我还是有些困得睁不开眼睛。
「娘,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我娘眨了眨眼睛,「根据地。」
「啊?」我来了精神,「娘,咋的,还有老乡啊?」
「……」
下了马车,面前是一处很普通的院子。
可进门后,迎接我的竟然是前年被发卖出去的王嬷嬷。
当时她不小心打碎了我祖母礼佛用的香坛。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祖母发了好大的火。
因为那香坛是她花了一百金求来的。
在佛堂前,祖母亲自拿了鞭子狠狠地抽了好几鞭,还要找人牙子把她卖去凉州做苦役。
我娘拦了下来,还发还了奴籍放她出府。
祖母觉得我娘忤逆,想让她去站规矩。
幸好这事儿传出去,人人皆夸我娘仁厚亲善,祖母这才作罢。
王嬷嬷见了我高兴得很,直夸姑娘长大了。
我见了王嬷嬷也高兴,但更多的是好奇。
我觉得她好像活过来了。
以前在家里做仆人的时候,总觉得她灰扑扑的,不是指人脏,而是指感觉。
而现在,穿的依旧是当初的素棉衣服,但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充满生机。
王嬷嬷有些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当初她被赶出来之后,再没有人家收她做奴婢,又没有一技之长。
我娘找到了她,给她饭吃,还教她识字。
现在她已经能当先生,教别人了。
她带我进到后院,屋子竟然被改成了两间学堂。
其中一间里面有很多半大孩子,正在跟着先生认字。另一边则有一位老师傅,正在教稍大一点的孩子织布。
我凑到我娘身边,挑了挑眉,小声道:「陈什茉同志,你这地下工作开展得不错嘛。」
我娘无奈地摇了摇头,回了句,「多谢组织夸奖。」
我愣了愣。
「哈哈哈哈哈哈。」
我突如其来的笑声把我娘吓了一跳。
瞪了我一眼,把我甩在后面自己进了一间厢房。
「陈什茉同志,你这是恼羞成怒。」
我自己走到我娘对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看着我娘有些红的小脸,没忍住,又笑了起来。
我看我娘有些要抽我的趋势,急忙敛了神色。
「娘,开学堂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娘伸手摘下我鬓边的双股钗。
「锦儿,你知道你这钗可以买多少斤粮食吗?」
「大米可买一百五十斤。如果买杂粮就更多。」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我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其实也是很开心的。」
「我从来没有过过这样好的日子,顿顿都能吃上大米白面,还能穿上这么软的衣服。衣食住行还有人伺候。」
「可以说,我确实被这些糖衣炮弹腐蚀了。」
我娘抿了口茶,目光沉沉。
「出嫁前,我随我娘去了我的嫁妆庄子。」
「你知道的,你外公家只是个小官,但是给我的铺子与田地也能岁入几百两。」
「我看着那些瘦弱的农民,看着他们黝黑又干瘪的脸颊。」
「就像看到我曾经的爹娘。」
「我发现我还是农民的孩子,我是曾经在旗帜下发过誓,要为信仰奉献生命的人,我怎么能踩在这些人的头顶,吸他们的骨血享乐呢?」
我明白,见过光明的人,不会愿意在黑暗里装瞎。
我娘出嫁后,除了婆婆难伺候些,我爹不是个多事的。
慢慢得了些自由。
她就拿了嫁妆银子开了这家学堂,表面上则称是善庄。
京中豪门贵族多开善庄,逢年过节施粥出去,彰显恩德与慈悲。
所以我娘这家有些偏僻的小庄子并不显眼。
她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或者上不起学堂的穷苦孩子。
无论是男是女,无论资质如何,都可以来这里上学。
还找了些年纪大了,没有铺子愿意要的老师傅,每月给上一两钱的工钱即可。
所有人的三餐免费,想要住宿的就只是大通铺。
即便这样,对于那些平日里只能寻得片瓦遮身的乞儿来说,已经是近乎天堂般的存在了。
学生长大了,想要谋生路的可以自行离开。
学而有成的,还可以留下任教。
还有一部分人,被我妈塞进了自家府里做活,花匠杂役账房管事,我掰着手指算了算,不禁咋舌,家里的实际权柄大概都被我妈掌握了十之八九。
不愧是我娘,发动群众力量的能力相当有一套。
还有一部分学成的,已经被她送出京,开了分校。
这几年的学生也要有个几千人了。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娘说,她要做的,就是成为那一点火种,点燃星火。
我拿过我娘的分校图与账本。
细细翻看了几页。
「娘,你有没有想过,分校一开,你藏在善庄之后的想法就会暴露出来?」
我心头有些发紧,「除了王嬷嬷外,还有几人知道你的身份?」
「如果传出去的话,在世人眼里,你抛头露面,又私立学堂。不说朝廷,就是程家就能治你的罪。到时候各种大大的帽子扣下来,你可怎么办啊?」
我娘四平八稳,「那又如何?」
看她的样子,我更急了,「官府如果发现了你的企图,是会杀头的。」
我娘面上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
「那你……」我急得挑眉。
「上辈子,我做的事也是会杀头的,但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岂不是要亡国?」
「而且,听了你的故事,不是更证明那是值得的吗?」
「我听你爹说,南边的沿海城市,有很多坐船来的金发碧眼人。」
「他们在请求和我们通商。」
我心下一沉。
「王朝腐败、故步自封、叛乱四起,再走下去,还是我们之前的老路。」
我娘抬头隔窗看向旁边屋子里,那些一脸朝气的孩子。
「我不希望这里的人、这片土地,再承受一遍那样的痛苦。」
「哪怕我做的事情依旧是徒劳无功,但哪怕只改变一点点呢?」
我娘的杏仁眼亮晶晶的。
我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有些心慌。
「娘,你究竟要干什么?」
我娘收回目光,看向我。
「中华儿女多奇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我怔了半晌,明白了她的想法。
手脚变得冰凉。
我有些怕。
真的。
但又觉得心口有些热。
我娘叹了口气。
她告诉我,她带我来这里真的没有别的想法。
只是她太孤单,没人能懂她,直到终于遇到我,这个和她来自同一片时空的灵魂。
她说她原本只想教我一些进步思想,这样不至于在未来蹉跎一生。
但现在看来不用了。
这样就很好了。
至于这里——
「锦儿,这是娘要做的事,和你无关。」我娘认真地说道。
只是,真的能无关吗?
回来后,我就一头躲进了我的小院里。
我想了一宿。
我在想,要不我还是就这样吧。
就当今天没去过那里。
我好好地认命,挑一个差不多的人家嫁过去。
不就是侍奉公婆,绵延子嗣嘛。
忍一忍就过去了。
老公讨小妾,我就当看不见。
本来也没什么感情。
起码有人伺候,吃喝不愁。
就这样过完一生吧。
就当上辈子的新中国是场梦,解放什么的,太遥远了。
我就是个生在和平年代的小弱鸡。
我没什么战斗经验。
也没有我娘那一代人的理想和信念。
放弃吧。
算了吧。
迷迷糊糊中我睡着了。
梦里我好像真的就这么嫁人了,还生了个女儿。
女儿拉着我的手想要出去玩儿,但下一秒那只手就被砍断了。
鲜血糊了我一脸。
我抬头看过去,却发现女儿的脸变成了李家小姐的脸。
她满脸泪痕地看着我。
就站在那里看着我。
第二天一早,我推开了我娘的房门。
我抱着一摞纸,冲着我娘笑了笑。
「你好,陈什茉同志。程锦向您报到。」
我娘拿着我写的东西看了又看。
「这都是些什么鬼画符。」
我笑了笑,告诉我娘,这是公式。
我刚穿过来的时候,还没有放弃成为大女主的梦想。
但我担心等我长到能接女主剧本的时候,我已经把我会的都忘光了。
高考完一个暑假就能让我把知识都还给老师。
何况要十几年。
所以等我能拿笔的时候,我就开始偷偷地默写。
我是工科生,记的东西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公式、方程式、经典图纸以及我能背下来的理论知识。
还有穿越女必备的火药、肥皂等等。
甚至我能想起来的古诗词、流行歌、古言小说的套路也记了一沓子纸。
我已经把什么叫作穿越小说给我娘讲过了。
她拿着那张宅斗指南笑个不停。
我气得喘了口粗气,站到凳子上,「陈什茉同志,你这是在嘲笑我的劳动成果!」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叩门声。
「夫人,老太太在主院等您。」
我立刻缩进了我娘的背后。
来寻人的是我祖母房里最不苟言笑的嬷嬷,我大声喧哗怕又要去被训。
我娘看了我一眼,眼中嫌弃的意味毫不掩饰。
整了整衣衫,便出门去了。
片刻后,带回来一个消息。
我爹又要去平乱了。
我娘从主院回来便立刻着手为他准备行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娘掉马了。
我总觉得我娘收拾东西时的背影透着那么些许愉快。
毕竟,我爹这一走,一年半载能回来都算快的。
府前,我爹上了马。
几个姨娘和姐弟妹们期期艾艾地凑到他身边,叮嘱他早日平安回来。
我爹应了几声,抬头瞅见站在台阶上的我和我娘,皱了皱眉。
不知想起什么,面色缓和了几分。
「锦儿的婚事我有数,不用急着应付那些说媒的。」
顿了顿,又说,「锦儿还小,再多养几年也无妨。」
我娘淡笑应下,声音依旧柔柔的像团棉花,却听不出情绪。
我扯了张笑脸,走到我爹跟前,行了个万福。
「爹,祝您得胜回来。」
我爹看了我一眼,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只粗粗地说了句,「没事别总缠着你娘胡闹,在家里好好绣你的嫁妆。」
说罢,策马而去。
我爹不在,我和我娘的教育事业发展地更肆无忌惮。
就这样,我成了学堂里的新老师。
我先偷偷教几个信得过的人,再由他们作为先生在学堂里向外传授。
我和我娘约定。
目前学堂只免费教那些上不起学的孩子认字,资质好些的可以进到下个阶段,接受基础物理与数学的课程,慢慢启发民智。
为了保留革命火种,课堂内容暂时绝不涉及任何思想理念。
我娘回了趟娘家,我外祖父和几位舅舅都是文官,虽然不大,但也有些门生。且最好名誉。
不知她怎么说的,反正这公益学堂的事儿算是过了名路。
又是善举,渐渐也有了些名声。
我和我娘有时出入也不必太遮遮掩掩。
日子一天天地过,倒真有不少人慕名来求学。
毕竟我设置的几个物理小实验,还挺新奇的。
我第一次见到裴弈的时候,我就知道,他绝不是普通人。
他虽穿着布衣,言谈也极为平和近人。
但依旧掩不下满身的气度。
旁边人告诉我,他来得最晚,却学得最好。
很会举一反三,有的时候连先生都被问住了。
我心下了然。
原来,前两天傅先生拿回来问我的问题,是他提出来的。
我抬眼看向他,或许是目光太过明显。
他也偏头朝我看了看,点头致意。
回家的路上,我娘叫车夫去飞云楼停一下。
我最喜欢吃那儿的桃花酥。
车夫下去采买,我娘摸了摸我的头,「锦儿,你怎么魂不守舍的。」
刚才下学,我去找傅先生问了那人的名讳,叫作陈一。
我心下一阵无语,这个假名也太假了。
他明显是个大人物,却愿意同那些市井贫民挤一张桌子上学。
若要打探消息,着下人来就是了。
我不觉得学堂有什么值得他这般上心的地方。
我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却在这时,车外一阵女声传来。
「你一个庶出的下贱胚子,竟敢以下犯上,果然是小娘养的不懂规矩!」
这话说得极粗鄙。
我娘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里虽然礼教森严,嫡庶有别。
但实际上,世家大户最重颜面,刻薄庶子庶女是要闹笑话的,很少有人天天会把嫡庶之分摆在口上。
再说连着几任皇帝都不是皇后嫡出,没谁会想着去碰这个霉头。
「你以为你穿金戴银就能掩盖你那卑贱的出身,攀上高枝?你自己拎不清身份,我身为嫡姐却不得不教你规矩,今日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
话音落了,传来少许啜泣之声。
「大概是哪家的王公贵女,打马长街,如此气派。」我娘眉眼间带了嘲讽,我知她最讨厌这种封建至极的出身论。
我抿了抿唇。
那女孩儿在这人来人往的酒楼之前被如此羞辱,怕是回去就要投井了。
车夫买齐东西,驱使马车向程府驶去。
我挑起一角车帘,向外看去。
只看得一个盛气凌人的红衣背影。
不知为何,我竟觉得方才那话中的感觉十分熟悉。
第二天,夫子又拿来了几张纸。
有些惭愧地说,这依旧是那个叫陈一的学生提出来的。
但他不会回答。
我垂目看向纸上的最后几个问题。
心里有了答案。
为了启发思考,我利用学堂传播了一些故事。
用最白话的文字,以寓言、传说的形式写的故事。
我把飞梭织布机写进了织女的传说。
把蒸汽机说成是太阳神的泪滴。
把杂交水稻说成是神农的技法。
还有很多很多。
其实,有些我也不太懂,但我只需要点明一个大概的样子与方向。
因为我需要做的,就是一个引子。
在意识形态与生产力都不与工业革命匹配的时候,我不会揠苗助长地直接把成品摆在他们面前。
但是等他们有意识去创造这些东西的时候,这些引子也许会让他们少走一些弯路。
而这纸上的最后几行,全部都是针对织布机的改造还有冶铁相关的疑问。
不是凭空探讨,而是已经落在实处的疑问。
很明显,叫陈一的这个人,已经开始实践。
我细细地算着。
开授课程不过四个月,故事传播开来不过三个月。
能敏锐地从故事中得到启发。
能立刻将课堂上的原理应用。
并有能力着手改良,有能力反复试错。
这个陈一究竟是何身份。
我握着纸张的指尖有些发凉。
我面上不显,依旧提笔写了回答交给夫子。
转天一早,我就去了学堂。
下学后,我抬步走向夫子休息时用的茶堂,陈一果然在那里。
很多年后,我再回忆今天的场景,已经有些模糊。
但是裴弈站在桃花树下,花瓣满肩,少年意气的模样倒依然清晰。
只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这个名字。
他似乎有些意外。
我猜他早就知道这家学堂的「老师」另有其人,但是没想到是会像我这么小。
「敢问,这位……小先生可能为在下解惑?」他端正地行了一礼。
我侧身避过。
「解惑不敢当。」我粗着嗓子道。
此人背景深不可测,有财力有人力,连冶钢也能说试就试,若想算计我,我应当丝毫没有招架之力。
所以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些。
「公子提的问题不难解答,只是在下想问一句,公子志在何处呢?」
他抖开纸张,指着上面的字。
「小先生高才,寥寥几句可值万金。想必开设学堂是为天下生民立命,陈某愚钝,但也愿与君同道。」
「也许我的道,并非你的道呢?」我定定地看向他。
「京城富户竞豪奢,可我走过乡野僻壤,食不饱、穿不暖者大有人在。每逢冷冬年份,一家人把所有的布料都盖在身上,也要被冻死。」
「若逢天灾人祸,辛苦一年的收成还抵不上税收,多数无米下锅。」
「诚如公子所说,这几个故事可值万金。可这万金却不是我想要的。」
他听后,眸色深了深。
我知他听懂了。
如果他只是想通过我,帮助他造机器、增粮产、炼钢铁发财,而不是受用于民。
那我宁可自毁长城。
「民生多艰,公子生于云端之上,怎会懂得。」
他叹了口气,「陈某懂得。」
我笑了笑,意思不言而喻。
我抬眼看他。
他却又重复了一遍,「吃不饱、穿不暖的滋味,我懂得。」
他格外认真地看着我。
告诉我,他不知道我为何懂这些,他不想也不会追问。
只是如果真的有能让所有人都吃饱穿暖的办法,是天下生民之幸。
他冲我深深一拜,抬起头来说道,「请小先生赐教。」
他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透出的感觉我也很熟悉。
我在我娘的眼睛里看到过。
我想了想。
点了头。
就这样,他不戳破我的女儿身。
我也不追问他的身份。
就当是我们只是暂时同行的搭档。
我把他送来的改良到一半的织布机重新画了份图纸,虽然离真正的飞梭织布机还是有些差距。
但足以将效率提升几倍了。
果然,一月后他送来了几匹成品。
还特别高兴地告诉我,以前几个织工需要半天才能织完的布匹,现在一个人一个时辰就可以做完了。
只要能够推广开来,不出几年。
也许真的能够人人穿暖。
入秋后,我祖母上山礼佛,家中更松快了些。
我与陈一在学堂接头,他给我反馈实际使用中的问题,我给他调整图纸。
来得勤了,一来二去也与这一批学生熟了些。
有个同学打趣,说我身子骨也太瘦弱了些,他发了工钱,真应该给我买两斤大骨补补。
他在附近的一处餐馆当帮厨,下了工有空会过来听学。
他说得兴起,下意识地就伸手过来搭我的肩膀。
却被陈一架住。
他不觉有他,絮叨了几句就转身忙别的去了。
我回头看向他,无声地感谢他替我解围。
他耳尖儿红了点,但没有再多说。
只是告诉我,他请了百十来个有经验的老农,在试验我的杂交水稻。如果顺利的话,明年第二季稻子出来,就能进行初步的选种了。
我爹已经走了七个月,据说平叛的形势不太好。
祖母日日在上山替他祈福,过年也没回来。
府中的除夕过得有些冷清。
祭完祖后,我娘便让各房自己回院守岁,也更自在些。
我在我娘的屋子里赖着。
陈一的事情她早就知道了,她见了陈一一面,觉得这人真的很适合被组织发展。便也随我去了。
她自己则更忙。
学院里,我负责专业知识,而我娘则负责发展群众。
这方面,我很相信她的宣传能力。
就算哪天哪里举起了赤旗,我都不足为奇。
过了子时,领了压岁钱的我满意的回院。
我坐在镜前,打算藏一下我的小金库。
却发现一支簪子正压在我的妆台前。
那簪子造型很是特别。
顶上用黄玉雕了谷穗,并不如何精致,但每粒稻子都圆鼓鼓的。
簪下有一张纸。
「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
年节过后,学堂重新开课。
有一些学员不来了,但更多的还是留下。
开年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
陈一下意识伸手想替我拂去肩头的雪花。
却不知想起了什么,手有些顿住。
「簪子不好看吗?怎么不戴?」
声音里似有些戚戚。
「嗯……」我偏头想了想,「挺好看的,就是和我不太合适。」
他笑了笑,如朗月入怀,「那下次,给你带个合适的。」
我没回答他。
远处,相熟的几个学生在招呼我俩,他们偷偷带了酒,要赶着正月没过去,一起热闹热闹。
好容易熬到下学,便迫不及待地围坐一圈。
陈一依旧是尽力地将我与那些汉子隔开,有些凛冽的松香味儿钻进我的鼻孔。
酒还是那位在餐馆帮厨的大哥带来的。
因着在这儿学了算术,他已经成了账房。
工钱也涨了,算是学子里比较宽裕的。
打了街头最便宜的烧刀子,就着两碟花生米,一桌子人就开始侃起了大山。
我侧头看了看陈一,他正笑着给几个年长点的拜年。
酒入喉头,一点也看不出他对这酒有任何一丁点的嫌弃。
我更是佩服。
相处久了,我对他也有了些了解。
虽然还不清楚他究竟是哪家的公子,但是年幼时他好似过得很是辛苦。
他说过,他认野菜的本事就是在小时候练出来的。
长大后,似乎又去了边疆几年,常给我讲些风土人情。
大概就因为是这样,所以才养成了他「离经叛道」、「痴迷科学」的性子。
酒至酣处,一个人神秘兮兮地开口。
「我听我在侯府当差的姐夫说,镇国公家的小姐自从去年落水后,像变了一个人。」
「从前有些笨笨的,可是突然会了好多东西。」
「我也听说了!那小姐变得可厉害了,将镇国公一家子庶子庶女收拾得服服帖帖,现在整个镇国公家都归她说的算!」
从学堂回来后,我赶紧和府中的嬷嬷们打听这位镇国公家的女儿。
这才知晓,镇国公嫡女谢思华,这小半年已经名扬京城。
现在已经被人称为京城第一才女。
嬷嬷绞尽脑汁才想起来,她还写了个什么词,还起了个词牌名。
叫水调歌头。
听着这个名字,我心下一沉。
突然明白,那天我在大街上遇到的那位王公贵女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我找到我娘,告诉她,这位谢思华小姐可能是和我一个年代穿过来的。
一开始我娘还有些兴奋,可听说她就是那天在酒楼前惩罚庶女的那位后,又有些沉默。
「总之,咱们与她井水不犯河水。」
我心想,理是这个理。
但不知为何,这心里总有些惴惴的不踏实。
又过了三月,春稻已经种下去了,据陈一说,长势很好。
织布机他换了个名义,把功劳推在了别人身上,京城和附近几个大城已经开始投入生产了。
他还说,要不我也找个山庙上个香。
借机带我去转转。
我心里有些期待。
这一年,虽然可以经常出来走动。
但规矩还是多,且要处处换装隐藏。
所走的地方,只是多了个学院罢了。
真的好想出去玩儿。
我和我娘说了这事。
我娘看我的眼神有些古怪。
我刚要说就当我开玩笑的吧,她却笑着同意了。
我连忙收拾了下,想去学堂找陈一商量。
但连院子都没出去。
我家被一队官兵围了。
领头的说,我和我娘裹挟聚众,散播邪理邪法。
学院已被查封,我们两个人也被扔进了大狱。
狱中很冷,又很潮。
冷意顺着潮气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我娘扯了外裳把我的脚裹上,我又把她的脚也放进来。
相对而坐。
「陈什茉同志,咱俩翻车了。」冻得我声音有点抖。
我娘往我身边凑了凑,「锦儿,别怕。」
「我说同志,看不起谁呢?」我哼哼了两句。
「锦儿,娘自有安排,一定能保你安全。如果有人来救,你就赶紧和他们走,不用管娘。」我娘附在我耳边悄声说。
我一听,登时就急了眼,「陈什茉同志!你在说什么!你这是让我叛变革命啊!」
「不行!绝对不行!要走一起走!」
我娘一把按住我,紧接着又把我死死地抱在怀里。
「我是你的同志,但我也是你娘!娘不会让你出事的,你听话。」,我娘的杏仁眼红红的,像护崽的小兔子。
「娘。」我趴在我娘的怀里,尽力地忍耐哭声。
我娘的手在我的后背上轻拍,就像小时候我睡不着时那样。
「娘上辈子,是为保家卫国而死,这辈子,依旧是为了理想战斗而死。娘不后悔,真的。」
「但是锦儿,你比娘有本事,你得出去。」
我张口就要反驳。
我娘一板脸,学着我平时的语气,「程锦同志,组织现在是在命令你。你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我的眼泪早已夺眶而出。
「是。」
夜深了,我嚼着送来的凉米饭,依旧窝在我娘跟前。
「娘,这事情来得太快了。」我咬了咬嘴唇,觉得哪里有些古怪,「咱们也没教什么,怎么就会被扣了呢?」
嘎吱一声,远处的狱门被推开。
狱卒点头哈腰地簇拥着一人进来。
那人鬓边的步摇叮当回答了我的问题。
来的人果然是她。
镇国公家的嫡女,谢思华。现在的太子妃。
她挥退了狱卒站在我的身前。
隔着栏杆,满身华服,高高在上。
监狱里的味道腐败难闻,她拿出手帕厌恶地按在鼻前。
「奇变偶不变。」
我差点被我的口水呛死。
我真应该像我娘那样,直接给她来一套社会主义组合拳。
但看她的样子,怕是不想和我叙旧。
「符号看象限。」我无奈地回答。
谢思华得到了她满意的答案,微笑了起来,「看来是没抓错。」
她俯下身,把手穿过栏杆,拨开我脸上散下来的头发。
「长得倒有几分姿色。」她脸上有些警惕,「要不是抓了你,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起身,她拿手帕擦了擦手,然后扔到了地上。
「说吧,你这么能耐,办学堂办得风生水起,到底想引起谁的注意?」
「我查过你了,一个中郎将家的嫡女,却这般不安分,是嫌弃去你家提亲的几个伯府门第太低?」
我无语。
是真的无语。
「我说你好歹九年义务教育也念完了吧,怎么来到这儿了,满脑子就只剩下嫡庶神教、抢男人害女人、斗这个斗那个的?」
谢思华脸色一白,怒气上涌,「呵,说得好听,你折腾了这么久,目标是谁?太子?楚王?」
随即脸上又浮上一丝得意,「我现在可是太子妃,你想做什么也没有任何机会。」
「收起你那雌竞脑袋吧,没人要和你抢男人。」
「你以为,本宫会信?」
我投降,「行了行了,大不了你划花我的脸。」我把我娘推到前面,「又或者,你把我娘救出去吧,她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古代人,被我糊弄才会一起办学堂。」
我死死地扣住我娘的手,不让她说话,其实我心里紧张极了。
从谢思华的态度就能看出,她不可能给我留活路。
我之所以还能好好和她说话,就是想给我娘搏一线生机。
「哈哈哈,笑死,别说你娘,你们学堂里的那些贱民一个也别想跑。」谢思华面目有些狰狞。
听了这话,我的心直接凉透了。
「你太天真了,还启发民智,动摇国本?」
「我好不容易斗倒了那么多人,成为太子妃,马上就会成为皇后,我儿子则是下一任的皇帝。」
「我不可能让任何人有任何机会破坏这一切。」
「毕竟,手握大女主剧本的人只能有一个,对吗?」谢思华自信一笑。
她掏出一个小瓷瓶扔在我的脚下,「看在都是老乡的份上,赏你一瓶毒药,总比被砍首来得体面些。」说完,转身离去。
她走后,我娘心情有点低落。
我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轻声安慰,「嗐,我们新中国的人才不都像她那样呢。」
半晌后,我娘点了点头,「也对,俺们那个时候也有汉奸。」
我笑得肚子有些疼。
我和我娘缩在角落里。
不知道为什么,谢思华来闹过一通后,我害怕的感觉完全消失了。
现在还真有点英勇就义的悲壮。
就是有点后悔,也不知道学堂里的人,还有我编的教材还能不能留下来。
外面好像突然乱了起来。
监狱里巴掌大的窗户透进来好多火光。
到处都是人的叫喊声,还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吧嗒一声,狱门再次开启。
这次进来的人好像有好几个,脚步粗重,我似乎都能听见盔甲与铁器相撞的声音。
我的手心顿时变得汗津津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娘死死地护在我的身前。
突然,寒凉的刀光划过我的视线。
牢舍的锁被猛地砍断。
那人走了进来,我借着透进来的光仔细辨认。
有些不可置信。
「爹?!」
我和我娘出了牢舍,在狱卒休息的地方稍微落脚。
狱卒已经被打昏了。
我爹的兵被他遣散了回去,各自逃命。
而我爹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神经质地念叨着。
一年多没见,他黑了好多,也精瘦了不少,这副模样看起来更奇怪。
「完了完了,这次肯定死定了。」
「我劫了大狱,劫了大狱啊!」
「不光打了败仗,我还带着兵,到处乱闯。我还把守卫砍了,然后还……」他的视线在我和我娘身上定格。
突然带了哭腔,「这次真的得全家一起死了!」
他猛地来了一声凄厉的号叫,让他的公鸭嗓变得更难听。
我有些忍不住,喊了句,「爹,你这……」
他突然看向我,指着我娘,「你娘就是个没良心的,老子知道,她压根就不把程家当她的自己家。」
「老子无论回不回去住,还是讨小老婆,还是不停地生儿子,她都没感觉。」
「她一直看不上老子是个大老粗,她就是看不上老子……」
我想劝劝他别伤心,我娘不是看不上你,她是平等地看不上每个人。
可他又号上了,「可是我放不下啊!呜呜呜呜。」
我娘有些无奈,「你当着孩子的面瞎说啥呢?」
「老子没瞎说!你敢说不是!」
我娘沉默了,没有答话。
「呃,爹,要不咱们先去个别的地方?」
「你个小丫头片子,你以为还有地方可去啊!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我看着窗外还不停晃动的火把影子,有些疑问。
「爹,这么大动静,都是您弄出来的?」
「啊不是,其实今晚老子进城的时候就发现,城里已经乱起来了,不然我也不会……」
我爹突然噤声,我娘又抓住了我的手。
这座牢狱又来人了。
这次脚步声更密集,人更多。
我爹用袖子擦了把眼睛,缓缓抽出刀,迎向通道那侧。
脚步很快四散。
「程锦!程锦你在哪儿?!」任谁都能听出声音里的急切与担忧。
我心头一怔,陈一?
陈一已经冲到我面前,我爹那一刀也没能砍下去。
因为他已经看清他的长相。
陈一的面色有些苍白,眼梢微红。
鬓发也有几缕散落,衣襟前更是破了个大口子。
他双手握拳垂落身侧,又到底没忍住,抬手握住了我的肩膀。
「程锦你没事吧?」
和他同声响起的还有我爹的声音,「八皇子?」
我瞪大了眼睛。
他脸上闪过些愧疚,冲着我爹点了点头。
他那样聪明,环顾了遍四周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陈一啊不,裴弈回头对我轻声说,「你先去寻个落脚处,若我还能回来,就去找你。若回不来,你就带着他们去北疆。」
他挥了挥手,身后走出了四个精壮的死士。
「八皇子,皇城里发生了什么事?」我爹夯声问起了情况。
「楚王掀起了反旗,正在与太子对峙。」
我爹有些反应不过来,「那,那应该赶紧去驰援太子殿下。」
裴弈本来转身欲走,回头却突然瞥见了我爹身上的甲胄。
「中郎将今日是率部下归京的?」
我爹忙不迭地称是,又想起自己带兵劫狱的事,有些心虚。
连忙用眼神瞄我。
裴弈只当看不见,「时势迫人,中郎将可愿随我去分一杯羹?」
我爹跟着裴弈走了,也是,除了裴弈赢以外,我家根本没有别的活路。
我猜他为了将功赎罪肯定会拼杀特别狠。
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我没有跟裴弈留给我的人走,我娘安排的接应就在大狱外面。
若是没有今晚的变故,闯狱救人的就是他们。
我们到了城西的一处庄子暂歇。
而城里的厮杀声,直到第三天才平息。
晚霞照亮京城,只是不知那红云是不是鲜血染红的。
我以为我娘会有些不适。
可她只是平静地对我说,无论是更迭朝代还是变法革命,哪有不流血的。
我再次感叹,论心理素质,我不如我娘太多啊。
接下来,全城禁严,我和我娘乐得在庄子里继续避避风头。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了,我只记得那天风冷得,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爹敲开了庄子的门。
我没有回家。
而是被几个宫侍领进了皇城。
和我娘分开前,她对我说,不要受任何事情影响,跟随自己的心就好。
无论什么决定,她都会支持我。
但我心想,要是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我被领到了宫内的星渊阁。
这是整个皇城最高的建筑。
若站在星渊阁最顶层的墙边,可以俯瞰整座京城。
宫侍示意我上去之后,便远远地退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上去。
裴弈就站在那墙边,一身明黄。
他没有回头,我也没有行礼。
走到他旁边站下。
他很是高兴,回头看我,眸子里都是星光。
「还好,我真怕经历这一遭,你会怕我。」
我抿了抿唇,「是有些怕的。」
裴弈笑了笑,「当初不是有意要瞒你的,要是告诉你我是皇子,你可还会教我那些吗?」
想起我们俩曾经像特务接头一样传递图纸的时候,我也忍不住笑了。
他向我走近了一步。
「你还记得当初我向你问过的,盛世该是何般景色吗?」
那是今年新春刚过,我们在善庄偷偷喝酒的那一天。
烧刀子真的很烈,喝到最后,桌上还清醒的人只有没喝的我和裴弈。
他随口向我问道,「小丫头,你说的这些东西都造出来后,就能迎来盛世了吗?」
我看着他似醉非醉的样子,心神也有些松了,半真半假地开始讲起了前世的模样。
我以为他醉了,没想到这人记到了现在。
裴弈不再看我,而是看向了远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天下万物都在脚下。
「现在还不是,但是很快就会看到了。」他迎着风,平静地说道。
这一刻,我才真的觉得他已经是一位帝王了。
「我,我的后代,都会为了你说的那个场景而努力。」
「你愿意留下来,和我一起并肩看吗?」
他目光澄澈,将所有的心思放在天光之下,任我揣摩。
我看着他的脸,似乎还和当时在学堂里第一次见他一样。
翩翩好少年。
差一点,我就要心动了。
我在心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退后一步。
「民女不才,只会教书,愿尽微薄之力,为陛下谋取人才。」
我低下头行礼,却瞥见他的手有些抖。
他沉默了许久。
但终究是平静了下来。
「好。」
我随宫侍出宫,走到宫墙外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裴弈依旧站在城墙之上。
也在万人之上。
有些萧索,也有些遥不可及。
我不再看他,回头出宫。
方才其实有几句话,我没有和他说。
想要达到理想中的盛世,绝不能依靠皇权,靠几道高高在上的圣旨。
也不是简单的启民智,重科学就能办到的。
那将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彻底变革。
我和我娘的案子没有了下文,我俩回到了程府。
但周围人看向我和我娘的眼神终究是不同了。
直到一封圣旨送进府中,肯定了我爹的从龙之功,擢升他为骠骑将军。
圣旨中,提及了我和我娘忠勇思辨。
这四个字一出,整个世间再也没有人敢拿我和我娘被扣押的事情说事。
夏初的一场倾盆大雨过后。
整个京城的气氛都变得清新了起来。
裴弈确实是个好皇帝,他登基半年来恩威并行,朝野清明,政令畅通无阻。
他依照当时在学堂里,我与他说过的那样,谨慎与外国通商,全国设立新式学堂,鼓励发明,轻徭薄税,批准女户,准许女子独立成户、读书入仕。
当年的善庄也早已恢复,裴弈当年护住了善庄里的所有人。
待地上的雨水快干透的时候,我和我娘收拾好了行装。
我背着包裹,带了三名可靠的家丁站在堂前等她。
她去和我爹道别。
屋内,本该因着加官晋爵而意气风发的我爹,不知为何背有些驼了。
「留在京城,也能做你想做的事。」我爹的声音有些闷,但比那夜的哭喊好听多了。
「本不同道,何必同行?」我娘平视他的眼睛,声音还是像团棉花。
大概是春雨还有些寒,他弯腰咳嗽了起来。
咳到再也没有抬头看我娘一眼。
最终,我娘冲他行了个万福,转身向我走来。
我回头看了眼被屋檐切割成四四方方的天,然后走了出去。
我和我娘会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也许永远没有落脚的那一天。
但是,所有我们播下火种的地方。
都会有星星之火,深深根植于沃土之下。
只待某一天,猛然长成参天大树。
行到京城外郊,我与我娘找了个路边茶铺歇脚。
听旁边的食客谈到,说这是附近生意最好的茶铺。
颇有野趣。
上茶的女郎温柔恬静。
我却注意到,她缺了一只手。
我猛地抬头向她看去,她却有些诧异地回望。
察觉到自己的失礼,我急忙收回目光。
女郎上完茶后,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看着她的背影,我的心好似被酸汁浸过,酸涩得有些发胀。
眼前也有些模糊。
匆匆喝了茶,便招呼我娘往外走。
而这时,我的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什么东西进来。
我低头看去。
那是两条手帕。
一条是兰花的,一条是梅花的。
(全文完)
番外:
我叫裴弈。
是位皇子,排行第八。
七岁开蒙之前,我生活在宫里最偏僻破败的宫室。
经常吃不饱、穿不暖。
就连小太监都能欺负我。
用他们的话说,我的生母是个极卑贱的人。只是偶然得到皇上垂怜,才有机会生下我。
我的生母卑贱,我自然也卑贱。
我还小,但我也很生气。
我的娘亲是世界上最温柔善良的人,哪里卑贱?而我,和他们所有人一样,都是两条胳膊两条腿,又有哪里不同?
我不服。
所以经常和他们打架。
每次都是头破血流的。
后来,我要开蒙上学,才出了这座宫殿。
外面的生活果然好很多。
有好多吃不完的白米饭和白馒头。
还有各种我没见过的菜肴。
我偷偷藏了两个馒头放在胸口,回去带给我娘亲吃。
然后就狼吞虎咽地吃饭。
我的哥哥们指着我狂笑。
紧接着,我就被夫子罚跪。
他们都说我不懂礼节,毫无皇子做派,果然上不得台面。
我有些委屈,不是罚跪很累,而是我不懂他们,更不懂自己为何受罚。
什么叫作礼节,我听都没听过,也不认识这两个字。
我不懂为什么多吃两口饭就上不得台面。
晚上,我回去找娘亲。
却发现,她死了。
那两个白馒头,最后她也没吃上。
后来我就搬出了那里,他们找了另一个女人,让我叫她母妃。说以后她就是我娘。
我又不懂了,所以又挨打了。
总之,后来我挨了很多的打,也学会了很多东西。
等长到十五的时候,我拿了秋猎的第一名。
没有得到夸奖和封赏。
反而被我父皇遣到了北疆。
这次我懂,一个出身卑贱的皇子怎么敢压过他喜爱的太子和楚王呢?
去北疆正好,反正我也不愿意见他们。
我临行前,一直照顾我的嬷嬷哭着对我说,北疆民风不开化,刁民甚多,不知礼且粗鄙不堪,我去了那里,真是受罪。
我笑着摇了摇头。
在这皇城里,才是真受罪。
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要再回来了。
——
北疆的风真的好冷。
气候严酷,又经常有敌来犯。
可谓是民不聊生。
我想帮他们,却没有办法。
我写过折子,可是都石沉大海。
我想着京城里的雕梁画栋,第一次生出想把他们全砸了的想法。
可是想砸,也是需要实力的。
我突然觉得来北疆也挺好。
起码,方便我做很多事。
接下来的时间,我就在北疆一边吹着风,一边做自己的事情。
五年期满,我被召回京城。
太子与楚王此时已经势成水火,但依旧没谁想要招安我。
毕竟我还是他们眼里的那个卑贱之人啊。
回来后,我听府里人说最近有个善庄很有名,我原本以为是哪个贵族又想出来的沽名钓誉的方法。
直到,我看到了那几页的寓言故事。
我当时想,难道我的运气真的这么好?真的能有让百姓吃饱穿暖的办法?
我立刻换了衣服,去那善庄里当了学生。
上过几次课后,我更加欣喜若狂,我确信我的运气真的很好,那绝不是什么传说故事,而是能实现的技术。
我一边偷偷实践,一边通过各种手段去找那善庄真正的主人。
可是我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姑娘。
我承认我刚开始接触她的时候,确实存了功利心。
但是,只要她那双大眼睛看向我,我就能找回初心。
因为我不想让她眼睛里的光灭了。
她心里的希望,也是我的希望。
我要守护她。
——
后来, 我终于赢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
我压抑着心里的想念,飞速地理清朝纲,然后把她接进宫来见面。
头一天晚上, 我高兴得都没睡着觉。
盛世的画卷在我心底慢慢勾画,而那画卷里怎么样都有她。
可是,她在城墙上拒绝我了。
就像我没有勇气说破一样,她也只是淡淡地行礼。
那一刻,我真的想不管不顾地把她留下。
但我忍了又忍,我还想做个好人。
这皇城我不想待, 让她走出去, 也很好。
登基十载, 这十年里,我发行每一道政令的时候,都很谨慎。
因为我总会想, 无论她在哪儿, 她总能听到的。
我不想让她失望。
这一年,我知道她回了京城。
没错, 我很无耻地派了密探在她身边。
虽然我的初心是想保护她的安全,但我还是忍不住探听她去的每一个地方。
而现在, 她和我就在同一座城里。
我再也忍不住, 微服出宫见了她。
她有些瘦了,人长得也更高了。
更漂亮了, 大眼睛还是一闪一闪的。
我藏在树后,贪恋地看着她, 一刻都不想错过。
这样状态的我,怎么能藏得住踪迹?
果然,她离开前,冲着我的方向招了招手。
然后转身离去,和当年一样潇洒。
真是气人啊。
我抬步, 走到她刚才站的地方。
那台阶上放着一袋稻米种子,里面还插着当年我送给她的那支黄玉簪。
(完)
作者署名:栗子多多备案号:YXX1Y01zpRjs0k110jsBKYZ
然而,在我及笄的这一天,我娘拿出一本小册子,告诉我,女儿家更要明理。于是,她给我讲独立人格,讲妇女解放,讲德先生与赛先生。黑色的字,越看越红。我的娘啊,你也是穿来的?1.我穿越了。穿成个刚出生的小团子。产婆把我抱去我爹那里的时候,我爹脸拉得老长。因为,我又是个女儿。我还在襁褓里,用尽了力气挤了个笑容看向他。满院子的人啧啧称奇,皆称这定是天赐的父女缘分。...